第一章
您好,您订购的亲情套餐已过期!
方向盘磨得掌心发烫。我把车拐进服务区,手机嗡嗡震动。
张丽发来照片:糖醋排骨油亮,两副碗筷摆得齐整。
照片角落,她新割的双眼皮还肿着,粉色的缝合线像两条细蜈蚣趴在眼皮上。
配文:到了没菜要凉了。
八百公里的疲惫忽然轻了些。
钥匙插进锁孔,屋里飘着饭菜香,混着一股陌生的甜腻香水味。客厅空着,主卧门虚掩。
行李搁在玄关,我走到门边。张丽侧躺着睡得很沉。她的手机亮着幽光,滑在枕边。
鬼使神差地,我拾起它。屏幕没锁。
微信置顶的刘经理(门窗)跳进眼里。点开,滚烫的字句烫得指尖发麻:
他端午才回,堵路上呢,别怕。刚换的蕾丝睡裙,想穿给你看。
最后一条发送于十分钟前。胃里猛地抽搐,喉头泛起铁锈味。屏幕幽光映着我骤然失血的脸。
八百公里风尘仆仆,每月准时到账的工资,对这个家垒起的全部念想,被这几行龌龊的字砸得稀碎。
没有吼叫。一股冰碴子似的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我扬起手,对着那张犹带酣睡红晕的脸,狠狠掴了下去。
啪!
脆响撕破寂静。张丽惊跳起来,捂着脸,睡意全无的眼睛里盛满惊骇。
啪!
第二下更重。她尖叫着滚向床里侧。
李国栋!你发什么疯!
尖利的声音刮着耳膜。
压抑的抽泣从门缝挤进来。我猛地扭头。九岁的小雨抱着洗得泛白的旧兔子玩偶,赤脚站在阴影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那双酷似张丽的大眼睛里,惊恐碎成了玻璃渣。心口那点烧干的灰烬,被这眼神彻底浇熄。喉咙像被砂轮磨过,半个音也挤不出。
第二章
离婚风波
离个婚,磨掉人一层皮。张丽穿着深蓝色保安制服坐在被告席,新割的双眼皮在法庭惨白的灯光下肿得发亮。
她哭得肩膀直颤:
法官,我糊涂,我认错!可孩子不能没妈妈……
旁听席第一排,我那亲妈,王美凤女士,精心描画的柳叶眉紧蹙着,用一方喷了香水、绣着金线的真丝手帕按着毫无泪痕的眼角,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
作孽哟…我儿子这是鬼迷心窍了!离了婚,孩子可怎么活我这当奶奶的心都要碎了!
宣判后,抚养权落我手里。小雨死死扒着张丽的制服袖子,指甲抠进布料,哭得背过气去。
走出法院大门,王美凤女士踩着半高跟皮鞋快步追上来,一把拽住我胳膊,新做的钻壳美甲几乎掐进我肉里,声音压低了,带着火气:
国栋!你疯了是不是真离张丽是错了,可哪个猫儿不偷腥为了孩子,忍忍就过去了!你这么一闹,小雨怎么办我这老脸往哪搁亲戚朋友问起来,我怎么说
她涂着艳丽口红的嘴唇快速翕动,精心保养的脸上是真切的焦虑,却并非为了小雨。
妈,事到如今……
我嗓子哑得厉害。
什么如今不明日!
她打断我,手一挥,腕上细金链子晃着光,
孩子!孩子谁带你天天跑车不着家,难不成扔给你爸和他那个…
她嫌恶地瞥了一眼不远处正低声安抚小雨的姨,声音从鼻子里哼出来,
那个老保姆
我不赞同地看着她:姨能带。
她能带
王美凤女士像被踩了尾巴,
她自己亲生的扔乡下不管,倒有闲心带别人的种她安的什么心!我可告诉你,我跳舞队活动多,姐妹约着去三亚的机票都订好了,下个月还有老年大学旗袍班汇演,忙得很!你休想把小雨这烫手山芋甩给我!
她语速飞快,眼神躲闪,新烫的栗色卷发在阳光下像蓬松的狮子毛,每一根都透着拒绝的意味。
我明白了我妈话里的拒绝,她这一生从来没有为我考虑过
我不再和她纠缠。
我蹲下想抱女儿,她像被火燎了似的弹开,一头扎进姨的怀里。
姨——比我大了整二十岁,头发夹杂银丝却梳得一丝不苟,灰布褂子浆洗得挺括——叹了口气,那双操劳半生却依旧宽厚的手,稳稳裹住小雨冰凉的、抖个不停的小爪子。
总得做点什么。判决书墨迹未干,我就扛回个半人高的纸箱。拆开,崭新的迷你不锈钢厨具亮得晃眼,粉色棉花糖机像个巨型糖果。
小雨远远站着,脸上没半点波澜。我按说明书倒糖,插电,机器嗡鸣着吐出粉色糖丝,越卷越大,甜腻的香气弥漫开来。
小雨,来!
我卷了蓬松的一大团递过去。
她看看我,又看看那团粉色的云,伸手接住。心口那块巨石松动一丝。她低头,小口小口地咬。
糖丝沾在她嘴角,像两撇滑稽的粉胡子。她安静地吃着,没有吐,没有闹,甚至吃完后,抬起那双酷似张丽的大眼睛,对我弯了弯嘴角:
谢谢爸爸。
声音轻软,像一片羽毛。然后她转身,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她低着头,异常仔细地冲洗着每一根粘着糖丝的手指,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我爸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喉结上下滚动,最终沉默地移开目光。
那台崭新的棉花糖机,成了客厅角落最鲜艳的摆设。
第三章
伪装的女儿
县城租的三居室宽敞明亮,落地窗外是车流不息的街道。小妹的高考复习资料堆满了她房间的地板。
我爸和姨带着小雨住朝南带阳台的主卧。我睡北边的小书房,跑完长途回来,能独享一张安静的书桌已是奢侈。
家里空气绷得像拉满的弓。小妹关门刷题的动静都透着焦躁。
小雨是这紧绷里一根细而利的弦。
她的战场在客厅长餐桌的另一头。我爸,干了大半辈子钳工的老汉,被推上辅导作业的火线。
他粗粝的手指头捏着铅笔,像捏着根绣花针。
小雨,这个‘休’字…单人旁加个木,对吧
他指着田字格,声音压得又低又软。
小雨垂着头,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铅笔尖在纸上磨蹭,半天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爷爷问你话呢,
姨端着切好的苹果过来,围裙上沾着水渍,声音不高却像块沉铁,写完了再吃。
小雨的头埋得更低,铅笔尖在田字格外戳出密密麻麻的小坑。我爸搓了搓手上洗不净的机油印子,挫败地叹了口气。
他这辈子最擅长对付硬邦邦的铁疙瘩,眼前这滩沉默的软泥却让他束手无策。
这无声的僵持成了日常。直到我推开家门。
钥匙刚拧动,门里就响起急促细碎的脚步声。门开了,小雨仰起小脸,笑容像按了开关一样瞬间点亮:
爸爸!
声音甜得能滴出蜜。她甚至踮脚帮我提那个沉重的工具包带子。
作业写完了
我边换鞋边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
嗯!早写完啦!
她用力点头,眼风却飞快扫向餐桌。我爸坐在桌旁,头也没抬,鼻腔里挤出个短促沉闷的哼。那声音像根针,精准扎破我刚鼓起来的一点暖和气儿。
我知道那声嗯掺着水,可我贪这点假象。揉揉她细软的头发,掏出路上买的巧克力派。她仰着脸听我说高速上堵车的趣事,眼睛亮晶晶地哇出声。
只有这时候,才能假装忘了角落的棉花糖机,忘了法庭上她嘶哑的哭喊。
这摇摇欲坠的假象,总被张丽轻易捅穿。
那天闷热得喘不过气,我刚停稳车,手机就催命似的响。张丽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精心调制的温柔和不容置喙:
国栋,周末我调休,带小雨去新开的恐龙主题乐园,孩子念叨大半年了。下午我去校门口接,晚上给你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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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猛地一沉。不行,
喉咙发紧,周末…要带她去少年宫画画。
借口蹩脚得自己都脸红。在这空荡冰冷的房子里,我能给她什么比得过恐龙骨架的诱惑
画画
张丽在那边轻笑,笑声刮着耳膜,
上周不是刚去过小雨回来可说了,家里冷清得像冰窖,小妹房门关得死紧,爷爷连电视都不敢开大声!孩子需要热闹,需要开眼界!你这当爹的,除了方向盘还摸过什么新鲜玩意儿
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我最痛的地方。
我说了不行!
嗓门拔高,带着狼狈的怒意。
行不行,孩子说了算,
张丽声音冷了八度,我三点在校门口等。你要拦,除非拿铐子把她铐你方向盘上!
电话断了,忙音嘟嘟作响,敲得脑仁疼。
周六下午,方向盘自己拐向了小学方向。远远就看见那辆白色小车停在梧桐树下。张丽倚着车门,崭新的保安制服外套搭在臂弯,露出里面紧身的米色针织衫。
新割的双眼皮在阳光下肿痕未消,却衬得眼睛大了不少。她弯腰跟小雨说着什么,小雨背对着我,小脑袋点得像啄米,马尾辫跟着欢快地跳。
张丽抬眼,目光精准地逮住卡车驾驶室里的我,嘴角一勾,拉开车门把欢天喜地的小雨塞了进去。
车子汇入车流,尾灯一闪,像嘲讽的红眼睛。
回到出租屋,空气凝成了冻豆腐。我爸窝在沙发角落,手里的旧收音机沙沙响着没调准的台。
姨在厨房慢腾腾地洗一颗青菜,水流细得像叹气。小妹房门紧闭,门缝下漏出惨白的光。
小雨…跟她妈出去了。
我干巴巴地开口。
我爸手里的收音机滋啦一声尖啸,他烦躁地拍了两下,闷雷似的嗯了一声。姨关了水,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转过身看我。
那双温和的眼睛里盛着太多东西——无奈,了然,还有沉甸甸的心疼。她张了张嘴,最后只轻声说:
饺子在冰箱冻着,想吃自己煮。
饭桌空了大半边。小妹出来扒了几口饭又缩回房间。我和我爸守着半桌冷清。姨试着聊几句菜市场的黄瓜又便宜了,话头掉在地上,没人捡。
我嚼着冷饺子,喉咙发哽,脑子里全是小雨钻进张丽车里时,那轻快得像要飞起来的背影。
晚上十点多,门铃才响。我几乎是扑到门口。小雨站在光影里,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怀里搂着个半人高的霸王龙毛绒玩具,张着血盆大口。
爸爸!看!霸王龙!
她把玩具往前一送,兴奋得声音发颤。
张丽站在她身后半步,制服换成了修身连衣裙,新眼皮上的肿消了大半,眼线描得精致。她嘴角噙着笑,像欣赏一出好戏。
好玩吗
我挤出笑,伸手想碰碰她被汗濡湿的刘海。
她小脑袋几不可察地一偏,注意力全在霸王龙锋利的塑料牙齿上,含糊地嗯了一声。那细微的躲闪,像根冰锥扎进心口。
孩子玩疯了,
张丽适时开口,声音温软得像棉花糖,早点休息吧。
她说着,从精致的链条包里摸出个扁平的盒子,是当下最火的儿童智能手表,表盘闪着幽蓝的光,
小雨班上好几个孩子都有了,联系方便。孩子大了,总得有点像样的东西撑撑场面,对吧
她把手表盒子塞进我手里,指尖冰凉。那幽蓝的光映着我粗糙的掌纹,刺得眼疼。
我沉默地接过。张丽不再看我,低头捏了捏小雨的脸蛋:乖宝,跟妈妈说再见。
妈妈再见!
小雨脆生生地喊,抱着霸王龙,头也不回地跑向自己亮着灯的房间。
门轻轻合上。客厅里只剩下旧收音机嘶哑的电流声。我低头看着手里这个冰冷的、闪着科技蓝光的盒子。
我爸终于关掉了那恼人的噪音,起身,沉默地走进阳台,点燃了一支烟。姨默默地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那个手表盒子。
她的手指在那光滑的塑料外壳上停留了片刻,没有摩挲,只是很轻地拂了一下,仿佛拂去看不见的灰尘,然后把它轻轻放在茶几上,挨着那个落满灰尘的粉色棉花糖机。两个崭新的物件,像两个冰冷的嘲讽。
锅里温着小米粥,
她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喝点吧,养胃。
说完,她转身进了厨房,暖水瓶塞子被拔起,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第四章
女儿心中的苦井
日子像掺了沙子的粥,硌着牙往下咽。小雨依旧在我爸面前扮演着安静的作业困难户,在我面前则继续完美复刻那个会甜笑、会接包、会惊叹的贴心小棉袄。
只是那层隔在我们之间的玻璃,更厚更冷了。我给她买的新书包,她第二天就换回了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旧帆布包。
那只昂贵的智能手表,更是从未见她戴过,表盒依旧放在茶几上,像一件待处理的证物。
家里的空气里,高考的倒计时像悬在头顶的铡刀,而另一种更沉重、更粘稠的疲惫无声地蔓延。
我爸的烟抽得更凶了,阳台上的烟灰缸总是堆满。姨依旧忙碌地操持着三餐,但她眼里的光黯淡了许多,时常对着淘米的水发呆,或者在深夜,坐在客厅没开灯的沙发上,手里捏着那块老式的、表蒙子都磨花了的怀表,那是她唯一的嫁妆。
我知道那块压在心头的石头是什么。我也被它压得直不起腰。
家长会那天,班主任,一个面容和善但眼神锐利的中年女老师,在散场后单独留下了我。办公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粉笔灰的味道。
她推了推眼镜,语气凝重:
李雨爸爸,孩子最近的状态…很让人揪心。作业完成度非常低,课堂上眼神是飘的,整个人像丢了魂。我们几个老师轮流找她谈心,她只是低着头掉眼泪,一句话也不肯说。家里…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她的目光带着沉重的探究,落在我这张被长途驾驶和心事过早刻下沟壑的脸上。
我能说什么
剖开这血淋淋的家丑
诉说一个孩子夹在破碎父母间的窒息
描述这所宽敞明亮却冰冷得像陈列馆的房子
所有的解释都苍白得像一张被水泡烂的纸。最终,我只是艰难地翕动了几下干裂的嘴唇,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砂砾般的字:
老师…对不住。我…我会管。
回家的路,从未如此漫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着千斤重的镣铐。推开家门,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感扑面而来。
小妹房门紧闭,门缝下透出的灯光像一道拒绝的警戒线。我爸陷在沙发里,电视开着无声的画面,变幻的光影映着他木然的脸。姨在厨房,水龙头开得很小,细细的水流声是屋里唯一的动静。
小雨不在客厅。我走向她的房间。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隙。我停住脚步,屏住呼吸。透过那道缝,看到小雨背对着门口,蜷缩在铺着卡通床单的小床上。
她没有写作业,也没有摆弄那个巨大的霸王龙玩偶。她只是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只被抛弃在寒风里的雏鸟。
她的肩膀在极其轻微地、无声地耸动,压抑的呜咽细碎得像濒死的小动物发出的最后哀鸣。
床头柜上,那只崭新的智能手表,连同它冰冷的蓝色表盘,被随意地丢在角落,塑料包装都没拆开。
那一刻,我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一声,彻底碎了。
所有的不甘、愤怒、被背叛的耻辱、对父亲这个称号病态的执着……都在她那无声颤抖的、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背影片刻前,化作了齑粉。
我以为我在拼尽全力给她一个家,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可对她来说,这个宽敞明亮却毫无温度的地方,根本就是一座精致的牢笼。
她在这里,像一株被强行栽进水晶花瓶里的野草,根须无法伸展,正在无声无息地枯萎。
我死死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粗糙的掌心肉里,那点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般的剧痛。
我默默地退开,轻轻掩上了那道门缝。走到空旷的阳台,晚风带着初夏的微燥。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点上。
打火机的火苗跳跃了一下,映亮我颤抖的手。夜色浓稠,城市远处的霓虹在污浊的空气里晕染成模糊的光团。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孤独地明灭,像一只流干了泪、疲惫至极的眼睛。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是姨。她走到我身边,没有看我,目光也投向那片模糊而遥远的灯火。
她花白的头发在夜风里拂动,布满沧桑的脸上,是一种深重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国栋,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像重锤砸在我摇摇欲坠的心防上,孩子…心里那苦井,快漫到嗓子眼了。
我猛地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毫无防备地呛进肺腑深处,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咳得弯下腰去,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搅,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我胡乱地用袖子抹着脸,喉咙里像堵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知道。
这三个字,耗尽了我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从灼痛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
姨沉默了很久,久到指尖的烟灰无声地积攒、断裂、飘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晚风吹动她额前散落的几缕银丝。她终于转过头,那双不再清澈却依旧温和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进我的眼底。
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重的了然,以及…深不见底的心疼。
真想…这么办
她轻声问,那声音像秋风吹过枯黄的芦苇丛,带着一种苍凉的萧索。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那动作牵扯着心脏一阵剧烈的、抽搐般的疼痛。
嗯。
喉咙里滚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小雨…跟着她,大概…能喘口气。
说出这句话,仿佛抽走了我赖以支撑的最后一块脊梁骨。
姨又沉默了片刻。夜风吹得阳台上的晾衣绳轻轻摇晃。她抬起手,那只手粗糙、骨节粗大、布满了岁月留下的褐色斑点和经年累月操劳磨出的厚茧,轻轻地、却无比沉重地,落在我紧绷如岩石般的手臂上,拍了拍。
那一下,没有任何言语能够形容其承载的力量——是理解,是支撑,是无奈的放手,也是诀别的安抚。
国栋,
她再次开口,声音温和却异常清晰,像穿透迷雾的钟声,
别把千斤担子都压自个儿身上。你是她亲爹,骨血连着筋,这是老天爷定的,谁也改不了。孩子还小,心里拧着个大疙瘩,她转不过这个弯儿。眼下,让她顺心顺意,活得松快点儿,比啥都顶要紧。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我,投向小雨紧闭的房门方向,那眼神里充满了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怜惜,
强扭的瓜秧子,开不出甜花,更结不出甜果儿啊。
第五章
还珠
儿童乐园门口像一个巨大的、沸腾的彩色漩涡。
巨大的充气城堡在午后骄阳下反射着刺眼俗艳的光芒,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和孩子们兴奋到变调的尖叫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片喧嚣欢乐的声浪海洋。
这声浪像一道厚实无形的墙,将外面那个属于我的、灰暗疲惫的世界彻底隔绝。
我和张丽约在了这里。她穿着一身崭新的藕荷色丝质衬衫和米白色西裤,像一支精心修饰过的绢花,站在离那片喧嚣稍远一点的梧桐树荫下。
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和审视。小雨被她紧紧地牵着手,穿着一身同样崭新、缀着细小亮片的浅蓝色连衣裙,小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低垂着,专注地盯着自己擦得锃亮的小皮鞋尖。
我把手里那个沉甸甸的、印着超市LOGO的白色大号塑料袋递过去。袋子被撑得有些变形,里面塞着小雨常穿的几件换洗旧衣服,她那个洗得发白、一只耳朵已经开线的旧兔子玩偶,还有那本从未翻开过的、封面印着璀璨星空的硬壳笔记本。
最底下,压着那本薄薄的、带着陈旧纸张气味的户口本。
塑料袋摩擦发出沙沙的噪音,在这片欢乐的声浪中显得格格不入,异常刺耳。
都在这儿了。
我的声音异常平稳,平稳得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
小雨的东西,还有…户口本。
张丽明显地怔住了,瞳孔有一瞬间的收缩。她大概在脑海里预演过无数种我的纠缠、指责、难堪,唯独没有料到会是如此平静彻底的缴械。
她接过袋子,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粗糙的塑料提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低头,迅速地、几乎是慌乱地扫了一眼袋子里的东西,又猛地抬眼看向我,眼神复杂地翻涌着——惊讶,一丝掩藏不住的得意,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空洞和茫然。
你…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确认什么,或者想施舍几句虚伪的场面话。
我没给她这个机会。我的目光直接越过了她精心修饰过的脸和那双肿胀已消、显得格外精神的双眼皮,落在她身后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小女孩似乎也感觉到了某种终结的气息,终于抬起头看向我。
那双酷似她母亲的大眼睛里,没有了惊恐,没有了刻意表演的乖巧,只剩下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像深秋时节结了薄冰的湖面,冰冷,沉寂,映不出任何倒影。
那眼神,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喊和抗拒都更彻底地宣告了我的失败和出局。
我弯下腰,蹲下身,视线努力与她齐平。儿童乐园里震天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离,世界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们两人,隔着一条无法丈量、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看着她,试图在她清澈的眼底找到一丝过去的痕迹,哪怕一点点依恋的影子,却只看到一片冰冷的、全然陌生的疏离。
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一把巨大的冰锥彻底贯穿,冷风呼啸着灌满了整个胸腔,冻结了所有血液。
小雨,
我的声音有点发飘,像被风吹散的烟雾,但我竭力稳住,
以后…跟着妈妈,好好的。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翻腾搅动,最终只挤出这最苍白无力的一句。几乎是本能地,我伸出手,想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捏捏她软乎乎、带着婴儿肥的小脸蛋。
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像受惊蝶翼的扑扇。
小小的身体极其明显地、带着一种防御姿态地往后一缩,后背紧紧贴住了张丽的腿,仿佛我是某种危险的、需要立刻躲避的威胁。
那只伸出的手,终究颓然地、沉重地垂落下来,像灌满了冰冷的铅块。
嗯。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随即迅速低下头,重新专注于自己锃亮的鞋尖,仿佛那里藏着什么吸引她的秘密。
我直起身,没有再去看张丽脸上此刻可能浮现的任何表情。再多停留一秒,那强装出来的平静外壳就会片片龟裂、崩塌。
我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我的女儿——她小小的身体紧贴着她的母亲,穿着不属于我买的闪亮新裙子,即将转身踏入那片色彩喧嚣、充满虚假欢笑的城堡。
那是我耗尽心血、拼尽尊严也无法为她构建的幻梦。
走了。
我吐出两个字,像吐出最后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猛地转过身,抬腿就走。
脚步有些虚浮,像是踩在云端,但我强迫自己挺直那早已不堪重负的脊梁,一步,一步,朝着与那片刺眼欢乐彻底相反的方向,走向我停在路边、灰头土脸、沾满长途风尘的红色卡车。
午后的阳光毒辣地炙烤着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透明的热浪,模糊了远处的街景。
我没有回头。
不敢回头。
拉开车门,沉重的铁皮发出嘎吱一声沉闷的呻吟。坐进熟悉的驾驶座,浓烈的机油味、汗味混合着皮革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包裹住全身。
我拧动钥匙,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瞬间发动,巨大的轰鸣声浪瞬间吞噬了身后儿童乐园所有的喧嚣、尖叫和音乐。
我死死盯着前方被烈日烤得发白、无尽延伸向远方的灰色公路,手指痉挛般地、用尽全身力气攥紧了冰冷坚硬的方向盘,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胸腔里像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沉重冰冷的棉絮,堵得我无法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防,汹涌地漫过眼眶,视线瞬间一片模糊,前方的道路扭曲变形。
我猛地抬手,用粗糙的帆布袖口狠狠擦过眼睛,布料摩擦着脆弱的眼睑,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尖锐清晰的痛楚。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我狠狠甩了甩头,试图驱散眼前的模糊和心头的灼痛,重新聚焦于前方滚烫的路面。
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踩下油门,卡车发出一声沉闷而嘶哑的咆哮,笨重的车身颤抖着,在灼热刺目的白光和无边无际的灰暗暮色中,朝着那个必须抵达的、下一个装满冰冷货物的货站,孤独地、义无反顾地驶去。
只有仪表盘上几颗微弱跳动的绿色荧光,在渐浓的暮色中,幽幽地映照着我下颌绷紧如刀削斧凿般冷硬的线条。
出租屋宽敞的客厅角落里,那台落满厚厚灰尘、从未成功卷出过第二团完整棉花糖的粉色机器,在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缕天光下,像一个被彻底遗忘的、关于家的拙劣而悲伤的笑话。
电源线插头孤零零地垂落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像一条早已失去生命力的、干瘪的尾巴。
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空调运行时发出的单调、低沉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