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钱与柳树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皮门时,一股混合着霉味、陈年油污和排泄物发酵的恶臭,如同有形的拳头,狠狠砸在闲的鼻腔和胃袋上。她踉跄半步,扶住冰冷的门框才站稳。屋子里的破败程度远超她最坏的预想。
空荡,是这里唯一的家具。一张辨不出原色的破木板床,歪斜地架在四摞残缺的红砖上,砖缝里塞满黑黄的污垢和可疑的毛发。床垫不存在的,只有一层薄薄的、浸透了不明液体的发黑草席。门内左侧,一个用几块破木板潦草围拢的角落,地上挖了个坑,便是厕所。浓烈的屎尿氨气正从那坑里源源不断地蒸腾上来,钻进每一个毛孔。与之相伴的,是一个锈迹斑斑、滴答漏水的水龙头,浑浊的水珠砸在水泥地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右侧,一张仿佛被油锅反复炸过的桌子,桌腿扭曲,桌面糊着一层厚厚的、粘腻发亮的黑色油污,几乎要流淌下来。桌面上方,一条同样裹满油垢、颜色黑黄的电线,如同一条垂死的巨蟒,从墙壁一个破洞里蜿蜒钻出,悬在半空。那电线上的油污凝结成团,像一颗颗肮脏的琥珀,随时可能坠落。闲下意识想避开,往里走了一步,肩膀却蹭到了那垂落的电线。一股冰冷粘稠的触感瞬间贴上她的发丝和脖颈皮肤。
啧!闲猛地缩头,胃里一阵翻搅,伸手去摸后颈,指尖沾上滑腻的黑色污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陈腐气味。
带她来的房东,一个干瘦精明的中年男人,搓着手,浑浊的眼睛在她身上逡巡:姑娘,郊区就这条件啦,便宜!一个月三百,押一付一,水费另算。你看看,多敞亮!
敞亮闲环顾这不足十平米、被黑暗和污秽填满的囚笼,窗外是荒芜的野地和远处模糊的厂区轮廓。刺鼻的臭味无孔不入。她刚逃离那座城市,逃离那个用甜言蜜语哄她领了证、又用她的身份证刷爆了十几张信用卡后消失无踪的男人。催债的电话像索命符,她丢掉了工作,拉黑了所有可能被找到的号码,像只惊弓之鸟,揣着仅剩的几百块钱,一路逃到这地图边缘的郊区。这里没有光鲜的写字楼,没有她曾经熟悉的咖啡香,只有生存最粗粝的砂纸,磨砺着她最后的尊严。
行,就这吧。闲的声音干涩,带着认命的疲惫,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她甚至没有力气再去看房东那张得意的脸。三百块,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也是将她钉死在这片污浊里的钉子。
交钱,拿钥匙。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天光,也仿佛隔绝了她与过去那个干净、体面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屋子里彻底暗下来,只有水龙头滴答的声响和厕所持续散发的恶臭,宣告着此地的生机。空气凝滞、冰冷,吸一口都带着腐朽的颗粒感。闲摸索着,脚下凹凸不平。借着门缝透进的一缕惨淡光线,她看清了——这屋子四壁竟不是平整的,而是嵌满了粗大、外凸的黑色树桩!它们从地面野蛮地生长出来,扭曲盘结,像无数双从地狱伸出的、冰冷僵硬的巨手,将这个狭小的空间挤压得更加逼仄窒息。墙壁上挂着一个所谓的时钟,外壳也是那种不规则圆弧的黑色木材,厚重得几乎将里面的钟面完全吞噬,指针艰难地在缝隙里移动,如同垂死的挣扎。
屋子中央,本该是开阔的地方,却放着一个同样由黑木桩拼接而成的、低矮的展物台。台面上只留出巴掌大的一片空隙,透出下方一盏小灯发出的微弱光芒。那光并非温暖的白炽,而是浑浊的、病态的黄黑色,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却让周围的树桩阴影显得更加狰狞。闲想靠近看看那光下是什么,或许是个小小的神龛但脚下凸起的巨大树根绊了她一个趔趄。她不得不放弃,这屋子里的每一寸空间,都像在无声地排斥她,阻止她靠近任何一点光。
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水,慢慢淹没了她的口鼻。她踉跄着退到门边,后背抵着冰冷的铁皮,只想逃离片刻。推开铁门,外面已是夜色四合。郊区没有霓虹,只有几盏老旧昏黄的路灯,有气无力地照着坑洼的水泥路,光线吝啬而模糊,勉强勾勒出野草杂乱的轮廓和远处厂区模糊的轮廓,更远处是吞噬一切的沉沉黑暗。一阵带着湿气和铁锈味的冷风吹过,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里面凌乱地塞着她仅剩的钱——几张皱巴巴的百元钞和一些零票。后兜她不敢,生怕在这荒僻之地被人掏走。她决定把钱整理一下,放进前面更安全的裤兜里。
就着昏暗的路灯光,她小心翼翼地把钱掏出来。指尖触到纸币潮湿的边缘。灯光太暗,纸币的颜色显得怪异。她刚把几张钱叠在一起,准备塞进前兜,一张钞票却像滑腻的泥鳅,从她指缝间溜了出去,飘飘悠悠落在潮湿发黑的地面上。
倒霉!她低声咒骂,赶紧弯腰去捡。指尖触到地面冰凉粘腻的触感,让她又是一阵恶心。她捏起那张钱,凑到眼前。昏黄的光线下,这张钱的质感很奇怪,比寻常纸币更厚、更软,颜色是一种诡异的、湿漉漉的深绿色,上面的图案模糊不清,像是某种扭曲的符文,而非伟人头像。
这……闲愣住了,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这绝不是她掉的那张!她明明记得自己只有红色的百元钞和一些零钱。她狐疑地低头看向地面,刚才掉钱的地方,赫然还有另一张钱!
她再次弯腰,心脏开始不规则地跳动。捡起第二张。这张更大,颜色是刺眼的粉红!上面印着模糊的建筑图案,数字100扭曲变形,边缘粗糙得像纸钱。一股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从这张粉红钱上散发出来。
粉红色的……百元大钞尺寸更大闲彻底懵了,寒意如同无数细针,瞬间扎透了她的皮肤。她猛地直起身,警惕地看向四周。路灯的光晕之外,是无边无际的、粘稠的黑暗。风似乎停了,空气凝滞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显得异常粗重。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像冰冷的蛇,缠上了她的脖颈。
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扭过头。
就在她身后不到三步远的地方,一张脸悬浮在昏黄的光线边缘!
那是一张异常肥胖、肿胀的脸,颜色是死尸般的惨白,仿佛在水里泡了许久。皮肤像融化的蜡,松松垮垮地向下垂坠。脸上没有鼻子,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而那双眼睛——没有眼白,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纯粹虚无的黑洞,此刻正死死地、怨毒地盯着她!
这张脸的旁边,一只同样肿胀、毫无血色的手若隐若现。那只手里,正捏着一张崭新的、巨大的、粉红色的百元大钞,和她刚刚捡起来的那两张一模一样!
阴钱!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闲的脑海中炸响!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她捡的不是钱,是死人的买路钱!是给鬼魂用的冥币!怪不得这东西会在这里,会用那种刻骨的怨毒盯着她!她抢了它的钱!
恐惧瞬间攫取了她的心脏,像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紧,让她无法呼吸。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水泥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逃跑,双腿却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沉重得抬不起来。那张惨白的鬼脸无声无息地向前飘近了一点,腐臭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腥味扑面而来。那只捏着阴钱的手,缓缓地、直直地指向黑暗的深处,仿佛在发出无声的邀请。
闲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一种强大的、冰寒的意念如同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拉扯着她的意识,拖拽着她的身体,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抬脚,跟随那只手的指引,走向那片未知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暗。
不能去!去了就回不来了!
这个念头像最后一点火星,在她即将沉沦的意识中挣扎闪烁。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抵抗着那股拉扯,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试图用这点痛楚唤回身体的控制权。然而,那鬼脸的意念如同无形的锁链,越收越紧。她的眼皮变得沉重,视野开始模糊,黑暗如同墨汁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她彻底吞噬。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边缘,在那片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黑暗中,一点鲜活的绿意顽强地刺破了混沌!
是那棵大柳树!
不是回忆里的影像,而是如此清晰、如此生动地浮现在她濒临熄灭的识海中央!
它就在那里。在广袤无垠的、野花盛开的田野中央。树干并不算高,只有两米左右,却粗壮得惊人,需要三四个壮汉才能合抱。树皮是深沉的褐色,布满沧桑的沟壑,诉说着百年风霜。巨大的树冠如同撑开的巨伞,万千条柔韧的柳枝垂落下来,形成一道流动的绿色瀑布。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在地面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新气息。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巨大的树冠仿佛一个温柔的怀抱,将人紧紧环绕。那一刻,世界所有的喧嚣都被隔绝在外,只剩下无边的宁静和一种源自大地深处的、令人落泪的踏实感。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烦恼消弭无踪,仿佛进入了永恒的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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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每次去看它,都觉得它并非一棵普通的树。它从不俯视脚下的生灵,而是像一个遗世独立的舞者,昂首挺胸,所有的枝条都带着一种向上的、近乎虔诚的张力,向着天空,向着更广阔的天地尽情伸展。它的目光是向上的,是沉醉的,是专注的。你站在树下仰望它,会被它那种全然沉浸于自身存在、与天地交融的恬静姿态所震撼。你不会想去呼唤它,打扰它,只想屏住呼吸,沉迷于它那份遗世独立的专注与美丽。
它孤零零地矗立在这片田野上,目光所及,再无第二棵树。它如此孤独,却又如此宁静。没有悲喜,没有哀乐,只是静静地伫立着,像一个沉默的观察者,观望着脚下草原的枯荣,观望着时间的无情流淌,观望着人间的冷暖悲欢。它不同情,不解救,不焦急,冷漠得近乎残酷。然而,正是这份超然的冷漠,却构成了一种震撼人心的、永恒的美。
在闲的心中,这棵大柳树早已超越了植物的范畴,它是一尊神祇,一个精神的图腾。她敬仰它的坚韧,崇拜它的超然,更羡慕它那份根植于大地、无惧风雨的永恒自在。多少个痛苦难眠的夜晚,多少个茫然无助的瞬间,她都在心底反复描摹它的样子,试图汲取一丝力量。她甚至常常胡思乱想:自己与这棵柳树的前世,究竟有何等深刻的羁绊莫非它曾是自己刻骨铭心的爱人爱得太过深沉,甘愿化作一棵树,在茫茫田野中等待千年,只为在今生与她遥遥相望一次又或许,它曾是她前世早逝的父母亲人才让她每次靠近它,都涌起一种孩子般想要依赖、想要拥抱的冲动和它在一起,那份内心的安定,是任何尘世关系都无法给予的。
她更羡慕它。羡慕它能如此纯粹地存在。阳光炽烈时,它舒展枝叶,尽情呼吸;午夜深沉时,它垂下万条丝绦,如同拥抱自己,安然入眠;风雨来袭,它便迎风狂舞,用枝叶奏响生命的乐章,在风雨中痛快淋漓地沐浴浣洗;而大雪纷飞之时,银装素裹,便是上天为它披上的最圣洁的嫁衣。它享受着这世间的一切风云变幻,笑颜以对,无所畏惧。
不如……就随它去吧。
这个念头,在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中,如同一道冰冷的清泉,竟带来一种奇异的平静。想到那棵柳树,想到或许死后灵魂能化作一棵同样的大树,扎根田野,仰望苍穹,再不受这尘世污浊与背叛的折磨……闲心底那点抗拒的力气,终于消散了。她不想挣扎了,不想再忍受这破败、这债务、这被欺骗的痛楚、这令人作呕的孤单。她累了。
走吧。跟着这无身鬼去吧。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彻底放弃了掌控。身体的僵硬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轻飘。她不再抵抗那只无形之手的牵引,反而顺从地抬起脚,跟着那张悬浮的惨白鬼脸,朝着路灯无法穿透的、浓稠如墨的黑暗深处走去。
黑暗并非虚无。它粘稠,冰冷,带着一股地下河水的腥气。脚下不再是坚实的水泥地,而是变得松软、湿滑。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个入口。一道极其狭窄、低矮的黑色石门,孤零零地嵌在无边的黑暗中,门框粗糙,像是直接用整块巨大的黑曜石凿出来的。门内,是更加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那无身鬼的脸在石门前停住,黑洞洞的眼睛转向她,似乎在无声地催促。
闲没有犹豫,或者说,她的意识已无法做出犹豫的判断。她麻木地、顺从地弯下腰,钻进了那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石门。
没有想象中坠落的失重感,也没有恐惧。她像是踏入了一片虚空,身体被一股柔和的、冰冷的力量包裹着,缓缓下沉。四周是绝对的黑暗和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脚下传来了坚硬的触感。
闲发现自己站在一块巨大的、光滑的圆石上。石头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青黑色,触手冰凉刺骨。她抬头望去,四周是陡峭高耸、望不到顶的黑色石壁,如同巨大的囚笼。石壁上没有任何植物或缝隙,只有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岩石本身。脚下,这块圆石孤悬在一片深邃的黑色水域之上。那水黑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深不见底,水面没有一丝波纹,死寂得可怕。在圆石与石壁之间,是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
目光向前延伸,她看到许多块同样大小的深青色圆石,如同巨大的莲叶,不规则地漂浮在这片无边的黑水之上,构成了一条通向未知彼岸的、极其险峻的路径。每一块圆石之间,都隔着宽窄不一、深不可测的黑色水域。
更让闲心惊的是,在这条石莲路上,影影绰绰地晃动着许多人影。他们(或者说它们)形态各异,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甚至肢体残缺。它们都在做同一件事——从一个圆石上,奋力地跳跃到下一个圆石上!动作僵硬而迅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目的性。每一次跳跃,都伴随着身体在黑水深渊上方的短暂悬停,令人胆寒。它们的目标,是前方石壁下方一处狭窄的、散发着微弱幽光的岸。
闲呆呆地看着。一个离她不远的人,轻松地跃过两米多宽的黑水,稳稳落在前方的圆石上,几乎没有停顿,又立刻起跳,扑向更远的一块石头。动作流畅得如同本能。很快,它就抵达了那片散发着微光的岸,身影融入了那片光晕中,消失不见。
我也……要过去吗这个念头刚升起,身体似乎就收到了指令。闲学着那些人影的样子,微微屈膝,准备向离她最近的那块圆石跳过去。
然而,她的双腿沉重得如同绑着千斤巨石,脚下的圆石更是滑不留脚,仿佛涂了一层冰冷的油脂。她笨拙地用力一蹬,身体刚离地,就感觉重心不稳,脚下一滑,噗通一声巨响!
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她!
不是水!这黑色的液体粘稠得像胶水,带着浓烈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朽味道!它疯狂地涌向她的口鼻,带着强大的吸力,要将她拖入深渊!闲惊恐地挣扎,手脚并用,奋力地扑腾,冰冷的水呛入喉咙,带来火辣辣的灼烧感和窒息感。她拼命抓住光滑圆石的边缘,指甲几乎要劈开,才狼狈地爬了上来,趴在冰冷的石头上剧烈地咳嗽,浑身湿透,冻得牙齿咯咯打颤。
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刚才那些人影(鬼影)明明那么轻松!为什么自己不行她不甘心,忍着刺骨的寒冷和恐惧,再次尝试。跳!滑倒!跌落!挣扎!爬上来……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都摔得更重,呛入更多腥臭的黑水,身体被冻得麻木,力气在飞速流逝。每一次跌落,那黑水都像有生命般缠绕着她,冰冷的手拉扯着她的脚踝,试图将她彻底拖入永恒的黑暗。她死死抠住圆石的边缘,指尖渗出血丝,混合着黑水,在冰冷的石面上留下暗红的印记。绝望如同黑水,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腥臭和死亡的寒意。她望向那遥不可及的、散发着微光的岸,那里仿佛是唯一生路的出口,却又像海市蜃楼般虚幻。
正当她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几乎要放弃抵抗,任由那粘稠的黑水将自己吞没时——
闲——!
女儿——!
两个遥远却又无比清晰、带着撕心裂肺般焦灼的呼唤,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惊雷,猛地劈开了这片死寂的黑暗!
闲猛地抬头!
在那高不可攀、冰冷漆黑的石壁顶端,在那片散发着幽光的岸的最边缘,赫然出现了两个身影!是她年迈的父母!父亲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母亲穿着闲给她买的暗红色毛衣!他们脸上的皱纹因为极度的焦急和担忧而扭曲着,泪水在沟壑中纵横。他们的身体似乎无法靠近这深渊,只能拼命地、不顾一切地将手臂伸向深渊之下的她!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他们的手臂在伸出的瞬间,竟如同拉长的橡皮筋,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突破了某种无形的屏障,无限地延伸下来!那手臂穿透了冰冷的空气,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灼热的亲情力量,直直地伸到了闲的面前!
抓住!闲!抓住爸爸妈妈的手!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
父亲的手臂更加粗壮有力,青筋毕露,手指张开,带着泥土和岁月磨砺的粗糙,却在此刻是闲眼中唯一的光:闺女!别怕!爸拉你上来!
泪水瞬间模糊了闲的视线。那不是冰冷的绝望之泪,而是滚烫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激动!她用尽全身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猛地伸出自己冰冷僵硬的双手,死死地、用尽生命力量地抓住了那两只从天而降的、温暖而真实的手臂!
就在她抓住的瞬间,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温暖的力量顺着父母的手臂传来!那力量如此磅礴,带着阳光的味道,带着家的气息,带着无条件的爱和守护!它瞬间驱散了缠绕她的阴寒,融化了她冻僵的四肢百骸。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轻飘飘的羽毛,被这股温暖的力量稳稳地、迅速地向上提拉!
脚下的黑水发出不甘的嘶鸣,无数只冰冷的、由黑水凝结的手伸出来,试图抓住她的脚踝,但一触碰到那温暖的光芒,便如同冰雪消融,发出滋滋的声响,瞬间溃散!
上升!飞速地上升!冰冷的石壁在眼前飞速掠过。那张惨白的鬼脸在深渊底部发出无声的、怨毒的尖啸,却再也无法触及她分毫。
终于,她的双脚稳稳地踏上了那片散发着微光的岸。脚踏实地的那一刻,一股巨大的虚脱感和劫后余生的暖流同时席卷了她。她双腿一软,几乎跪倒。
爸!妈!她迫不及待地转头,想要扑进父母的怀抱,想要感受那份真实的、失而复得的温暖。
然而,岸上空空如也。只有她一个人。父母的身影消失不见,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救援只是一场幻觉。但那残留在手臂上的、无比真实的温暖触感和力量感,却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脚下的路变了。不再是冰冷的圆石,而是一条狭窄的、向上蜿蜒的阶梯,由同样深青色的石砖铺就,每一块都散发着幽幽的冷光,一直延伸进上方更浓的迷雾之中。刚才那些跳跃的人影早已不见踪迹,四周死寂一片,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
回家!这个念头无比强烈地占据了她全部心神。她毫不犹豫,甚至带着一种轻快的、近乎雀跃的心情,踏上了那条向上的青砖路。脚步异常轻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刚踏上第一级台阶,身后,一个低沉、沙哑、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
人,从那天热闹的街原路返回了。这条路,是没法回头的阴路。
闲猛地顿住脚步,心脏骤缩。她缓缓回头。
台阶下方不远处,迷雾的边缘,站着一个人。他浑身覆盖着长长的、毫无光泽的、死寂的白色毛发,像披着一层厚厚的霜雪。白色的长发和同样雪白的长胡须几乎拖到地面,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陷的、浑浊不堪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空洞的漠然。他的身形佝偻,拄着一根同样惨白的骨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非人的、冰寒彻骨的气息。像一块活了很久的、看透一切的冰冷石头,又像一个对人世充满厌倦、只余下劝告本能的诡异智者。
阴路
闲看着他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但随即,父母手臂传来的温暖触感在记忆中复苏,那份力量感驱散了恐惧。她想起那棵田野里的大柳树,想起它面对风雨的安然。阴路又如何父母能把她从深渊里拉上来,她就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她不能被这诡异的老者吓住。
我不信!她低声对自己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她猛地扭过头,不再看那白发老者,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沿着那条向上延伸的深青色石阶,几乎是跑了起来!
道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陡。迷雾在周围翻涌,带着湿冷的寒意,试图渗透她的骨髓。但她不管不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向前!向上!离开这里!
不知跑了多久,脚下的石阶消失了。前方的迷雾豁然开朗。她冲了出来,愕然停住脚步。
她回到了起点!就在那道狭窄的黑石门前!
然而,门外的景象,却与她来时截然不同!
来时门外是荒芜的野地、昏黄路灯和冰冷的黑暗。此刻,门外却是一条公园里常见的、干净整洁的木质栈道走廊!走廊两旁是修剪整齐的绿篱,盛开着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阳光明媚温暖,透过稀疏的树叶洒下金色的光斑。远处传来孩子们隐约的嬉闹声和鸟儿的鸣叫。空气清新,充满了生机。
闲完全呆住了,一时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又一个诡异的幻境。
就在她茫然四顾时,一个身影闯入了她的视线,就在栈道走廊与她刚刚冲出来的那片迷雾的交界处。
是爸爸!
但不是现在那个头发花白、脊背微驼的父亲。而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干净的蓝色工装,身姿挺拔,头发浓密乌黑,脸庞棱角分明,洋溢着青春的朝气和一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期待笑容。他正踮着脚,伸长脖子,满脸期待地、热切地望向她刚刚冲出来的那个黑石门的方向!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无比珍贵的宝贝出现。
爸……爸闲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哽咽。
年轻的父亲闻声转过头,目光落在闲身上的瞬间,那期待的笑容如同阳光穿透云层,瞬间绽放出耀眼的光芒!那笑容里是纯粹的、满溢的喜悦和如释重负!
哎!闺女!他响亮地应了一声,声音清朗有力,带着年轻父亲的活力。他没有丝毫犹豫,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在闲还没反应过来时,一双强壮有力的手臂已经将她稳稳抱起,然后轻松地、充满力量地一举,让她稳稳地坐在了自己宽阔厚实的肩膀上!
坐稳咯!父亲的声音带着笑意,双手牢牢护住她的双腿。闲下意识地搂住父亲温暖结实的脖颈。她低下头,发现自己竟然穿着小时候最喜欢的那条碎花小裙子!身体也变小了,变成了五六岁时的模样!
妈!妈!她坐在高高的人肉轿子上,视野前所未有的开阔。她一眼就看到了走在前方不远处栈道上的母亲。母亲也年轻了许多,穿着素雅的连衣裙,身材苗条,步履轻快,闻声回过头来,脸上是温柔得能融化一切的笑容。
哎!慢点跑!母亲笑着回应,眼神里满是宠溺。
妈!妈!你看我!我在爸爸肩膀上!好高啊!闲开心极了,无拘无束,放肆地、大声地叫喊着,清脆的童音在阳光明媚的公园走廊里回荡。她用力挥舞着小手,指着树上的小鸟,指着远处旋转的木马,指着一切让她感到新奇快乐的事物。父亲稳稳地驮着她,大步向前走,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母亲走在旁边,时不时回头,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
没有债务的阴影,没有背叛的伤痛,没有破败出租屋的恶臭,没有冰冷的恐惧。只有纯粹的、被父母的爱和安全包裹着的、无忧无虑的快乐。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风里带着花香和青草的气息。父亲的肩膀是世界上最安稳的港湾,母亲的微笑是世界上最温暖的阳光。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幸福满得快要溢出来。
妈……妈……
闲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呢喃,嘴角带着一丝孩子般纯净的笑意,眼角却滑下一行滚烫的泪水。
唔……
沉重的眼皮像被胶水粘住。闲艰难地掀开一条缝。
首先感受到的,是后颈和头发上那冰冷粘腻的触感——是蹭到电线留下的油污。紧接着,是那股无法忽视的、混合着霉味、屎尿恶臭和潮湿气息的、令人窒息的空气。身下是硬邦邦、硌得骨头疼的破床板。视线所及,是黑暗中那些扭曲外凸的、如同鬼爪般的黑色树桩轮廓。
她还在这间破败、冰冷、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出租屋里。
刚才那阳光明媚的公园栈道,父亲年轻有力的肩膀,母亲温柔的笑容……那极致的温暖和幸福,只是一场梦一场被无身鬼引诱下坠时,大脑编织的、最后的慰藉
巨大的失落和冰冷的现实如同两把重锤,狠狠砸在闲的心上。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身体因为寒冷和绝望而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虾米。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脏污的草席。她不想睁眼,不想面对这比噩梦更残酷的现实。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脆弱的意识。睡吧,就这样睡过去吧,或许在梦里,还能回到爸爸的肩膀上,还能听到妈妈温柔的应答……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再次沉沦的边缘,一个冰冷、怨毒、充满诱惑的低语,如同毒蛇的嘶鸣,再次在她耳边清晰地响起:
来……跟我来……这里太苦了……跟我走……就解脱了……
是那个无身鬼!它还没走!它还在门外!还在等着她的魂魄彻底离体,好将她拖入永恒的黑暗深渊!
闲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刚才梦中那黑水的冰冷、那窒息的绝望感瞬间回笼!不!不能睡!绝对不能睡!
不……她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逼迫自己保持清醒。她猛地睁开眼,尽管眼皮重若千斤。黑暗中,那些扭曲的树桩仿佛化作了无数窥视的鬼影。她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铁皮门,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外面那张悬浮的惨白鬼脸。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强撑的意志而微微颤抖。
睡吧,闲。心底深处,另一个温柔却无比坚定的声音响起,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盖过了那恶鬼的低语。那是母亲声音的回响。
睡吧,孩子。哪怕噩梦缠身,哪怕长夜无尽,你也不要怕。
因为妈妈会在这里。
因为爸爸会在这里。
无论你陷入多深的泥沼,跌入多黑的深渊,迷失在多么诡异的歧路……
只要你心底还存着回家的念想,只要你还能在梦里叫一声妈……
我们就会听见。
我们会用尽所有的力气,伸长手臂,穿过阴阳,跨过生死,把你拉回来。
拉回阳光之下。
拉回我们身边。
拉回……家。
婚姻许诺的殿堂,金碧辉煌之下或许暗藏倾颓的断壁残垣,誓言化作尘埃,温暖转瞬成冰,只留下一条布满猜忌、背叛与算计的阴暗长路。你曾以为携手之人能遮风挡雨,却不知最大的风雨往往由他带来。闲用伤痕累累的躯体丈量过这条路的冰冷,才在濒死的幻境里彻悟:世间万千华屋,终不及父母肩头方寸之地安稳;所有浮世承诺,也抵不过血脉深处一声呼唤的力量。
那棵百年柳树,是闲精神投射的图腾。它超然物外,静观人世悲欢,以永恒不变的姿态予人虚幻的慰藉。然而草木终究无情,它的拥抱是冰冷的,它的守望是沉默的。它不会在你坠入深渊时伸出拉长的、温暖的手臂。它只是存在,如同一个美丽的、永恒的旁观者。
唯有父母。唯有那源自血脉、刻入骨髓的爱,才拥有穿透生死界限的力量。他们或许衰老,或许无力,但在儿女坠落的瞬间,那被拉长的手臂,是超越物理法则的生命奇迹,是亲情对死亡规则的悍然挑战。那深渊边缘的奋力一抓,抓回的不仅是一个濒死的灵魂,更是对家这个字最悲壮也最温暖的诠释——它是你坠落时最后的安全网,是迷途时永不熄灭的灯塔,是这无常世间唯一恒定的坐标。
闲躺在冰冷的破床上,听着门外恶鬼的低语,感受着发梢油污的粘腻。现实的冰冷刺骨。但这一次,她没有彻底沉沦。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伤痕隐隐作痛,却像一枚小小的烙印,提醒着深渊边缘那两只从天而降的、滚烫的手带来的力量。她摸索着,在肮脏的床单下找到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冰凉的机身贴在脸颊,她颤抖着按下那个烂熟于心、却因羞惭而长久不敢拨出的号码。
听筒里漫长的忙音,每一声都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就在绝望即将再次漫上心头时——
喂
母亲熟悉而略显沙哑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长久等待后的疲惫。
这一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闲心中那道用倔强和绝望筑起的堤坝。
妈……
所有的坚强土崩瓦解,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带着穿越生死后的无尽委屈和劫后余生的巨大依赖,穿透冰冷的电波,狠狠撞向电话那头,妈……我想回家……我害怕……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随即是母亲瞬间哽咽、却无比清晰坚定的回应,伴随着父亲焦急靠近的询问背景音:闺女!别怕!妈在!爸也在!告诉妈你在哪儿我们这就来接你!马上!天塌下来,有爸妈给你顶着!
泪水决堤。这一次,不是绝望的寒冰,而是暖流淌过冻土的复苏。门外的低语似乎在这一刻被这汹涌的亲情之潮冲得支离破碎,消散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闲紧紧攥着电话,像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更像攥住了重生的希望。她蜷缩在恶臭与破败中,却感到一种久违的、源自生命源头的暖意正从听筒里源源不断地传来,开始融化她周身的严寒。窗外的天色,透出第一缕极其微弱的,属于真实的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