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是磁鼓王国永恒的主宰,它们嘶吼着翻过铁黑色的山脊,席卷着苍白冰冷的死亡气息,将整座岛屿拖入无光的深渊。古堡高耸的尖顶在狂风中呻吟,砖石缝隙里,积雪像垂死的蛆虫般蠕动堆积。这暴戾的天气,是隔绝,是牢笼,更是对城堡里唯一两个活物——乔巴和库蕾哈医生——最严酷的日常。
急促的拍门声,沉重又绝望,穿透了风雪的嚎叫,也撕裂了古堡内壁炉苟延残喘的暖意。乔巴猛地从一堆散发着苦涩药草味的笔记里抬起头,蓝鼻子本能地抽动着。那声音,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叩击,带着冰原深处特有的、令人骨髓冻结的寒意。
库蕾哈医生!门外传来男人嘶哑变调的哭喊,裹挟着风雪的碎片撞入厅堂,求您!救救我兄弟!塌了!矿洞全塌了!他被压住了!
库蕾哈医生——朵丽儿医娘,正仰头灌下瓶中烈酒的最后一口,闻言,布满岁月刻痕的脸瞬间绷紧如铁。她一把抄起倚在桌旁的巨大药箱,动作迅疾得完全不像百岁老人,酒瓶被随意掷在地上,发出清脆又决绝的碎裂声。乔巴!她的声音像手术刀一样锋利,带上所有能带的东西!止血带!强心剂!止痛药!快!
是!医娘!乔巴应声跳起,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敏捷。他早已习惯这种被死亡追赶的节奏。他冲向药柜,蹄子急促地敲打着冰冷的地面,抓起绷带、药瓶、针筒,塞进一个巨大的背包,直到背包鼓胀得几乎要裂开。背包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他小小的脊背上,但他感觉不到,胸膛里只有一股滚烫的东西在冲撞——那是希鲁鲁克医生留在他心里的火种,永不熄灭的拯救的火焰。
库蕾哈已经拉开了厚重的、包着铁皮的城堡大门。瞬间,狂暴的风雪如同无数冰刀般劈面打来,夹杂着冰粒,抽得人脸颊生疼。门外,一个裹着厚重兽皮、几乎被雪埋住半截的男人正拼命跺着脚,脸上涕泪横流,被寒风冻成了冰棱。
带路!库蕾哈的声音在风里像一道命令。
男人转身,跌跌撞撞地冲进狂舞的雪幕。库蕾哈和乔巴紧随其后,立刻被咆哮的风雪吞没。天地间只剩下混沌的灰白,能见度不足十步。寒风像是有实体,疯狂地撕扯着乔巴的皮毛,试图钻进骨髓。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积雪深及大腿,冰冷的雪沫直往口鼻里灌。乔巴不得不低下头,用蹄子护住眼睛,紧盯着前方库蕾哈医生那在风雪中摇晃却异常坚定的背影,还有那个村民模糊的轮廓。他的蓝鼻子冻得发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的刺痛,但背上的药包,却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烫着他的背心。
不知在死亡的白色迷宫里挣扎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扭曲的轮廓。那是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几块巨大的、被积雪半掩的黑色岩石下,歪斜地搭着一个简陋的窝棚,被风吹得呜呜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窝棚入口处,几个人影正徒劳地扒拉着积雪和碎石,呼号声被风声撕碎。
在这里!医生!快!带路的村民扑到窝棚口,声音嘶哑。
库蕾哈和乔巴挤了进去。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味和绝望的气息。一盏昏暗的油灯在角落里摇曳,将扭曲的影子投在覆满冰霜的棚壁上。地上铺着肮脏的兽皮,一个浑身是血的矿工躺在上面,身体痛苦地蜷缩着,像一只被踩烂的虫子。他的右腿以一种可怕的角度扭曲着,森白的骨茬刺破皮肉,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暗红的血浸透了身下的兽皮,还在缓慢地、令人心悸地洇开。旁边跪着一个女人,大概是他的妻子,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眼神空洞,嘴唇无声地翕动,泪水在冻得发紫的脸上结成了冰。另外两个男人,脸上沾满煤灰和血污,徒劳地用撕下来的布条试图按住汹涌的血口,但每一次按压,都换来伤员喉咙深处挤出的、不成调的惨嚎。
让开!库蕾哈的声音像铁锤砸下,瞬间驱散了棚内的混乱和哭嚎。她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权威感。她单膝跪在伤者身边,动作快得眼花缭乱,一把撕开被血浸透的破烂裤腿,手指精准地探向伤者腿根动脉。乔巴立刻将沉重的药包卸下,迅速打开,各种器械和药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熟练地递上消毒纱布、止血钳,小小的蹄子稳定得不可思议。
乔巴,强心剂!静脉推注!库蕾哈头也不抬地命令,同时用镊子小心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碎石和污物。
是!乔巴迅速找出针剂,精准地找到血管。药液缓缓推入,伤者剧烈抽搐的身体似乎稍稍平复了一瞬。
加压带!止血钳给我!库蕾哈的声音冰冷而清晰。乔巴递上止血带,配合着库蕾哈的动作,紧紧勒住伤员大腿根部。库蕾哈接过止血钳,毫不犹豫地探入那血肉模糊的创口深处,精准地夹住了那根正在汩汩冒血的动脉分支。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精准。
呃啊——!伤员猛地弓起身子,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嘶吼,随即又瘫软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带着血沫的喘息。
血,暂时止住了。
库蕾哈和乔巴同时松了口气,紧绷的空气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乔巴立刻开始准备夹板和干净的绷带,他的动作细致而轻柔,与库蕾哈的雷霆手段形成奇妙的互补。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最狰狞的部分,试图为那扭曲的断骨寻找一个相对稳定的位置。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伤员妻子身边,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蜷缩在角落兽皮堆里的孩子,大概只有五六岁,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胸口微弱地起伏。乔巴的蓝鼻子猛地抽动了一下,驯鹿远超人类的嗅觉捕捉到了那股异常的气味——不仅仅是高热的灼烧感,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混在血腥和汗味里的……甜腥像是什么东西在内部腐烂。他心头一沉。
医娘……乔巴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蹄子指向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不太对劲。
库蕾哈正专注地处理着伤员腿部的伤口,闻言,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向角落。仅仅一眼,她的眉头就紧紧锁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纹。她迅速起身,两步跨到孩子身边,粗糙却温暖的大手覆上孩子滚烫的额头,又快速检查了他的眼睑、口唇和脖颈。她的手指在孩子细瘦的脖颈淋巴结处停留了片刻,脸色骤然变得极其难看。
不是普通的风寒……库蕾哈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是‘雪热’。
雪热乔巴的心猛地一沉,这个词像冰锥刺进脑海。他只在库蕾哈那些发黄卷边、用古老文字书写的疫病手稿里见过零星记载。那是磁鼓岛最古老、最凶险的瘟疫之一,只在极寒的深冬爆发,传染极快,致死率极高。上一次大规模爆发,还是在几十年前,几乎清空了北岸的两个村庄。手稿上那些关于病人高热不退、皮下出血、脏器衰竭的恐怖描述,瞬间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他下意识地看向窝棚里那几个帮忙的男人和哭泣的女人,他们脸上除了疲惫和恐惧,似乎还没有出现征兆,但谁知道那致命的病毒是否已经潜伏
那孩子……乔巴的声音干涩,必须马上隔离!还有接触过的人……
库蕾哈的目光扫过窝棚里几张惊疑不定的脸,最终定格在伤员妻子身上。女人似乎捕捉到了雪热这个词,本就绝望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嘴唇哆嗦着,看向自己孩子的眼神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
所有人!库蕾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风雪的呼啸,立刻离开这个窝棚!到外面背风处等候!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靠近!她指向那个高烧的孩子,这孩子由我们带走处理!
处……处理一个帮忙的男人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和怀疑,医生!什么叫‘处理’那是老汤姆家的小约翰!他才五岁!
闭嘴!卡恩!带他们来的那个村民,大概是伤员的兄弟,厉声喝道,听朵丽儿医娘的!
听她的另一个男人声音发颤,眼睛死死盯着库蕾哈和乔巴,谁知道她们想干什么带走‘处理’她们住在那个闹鬼的城堡里!我……我听说……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带着赤裸裸的恐惧和猜疑,猛地钉在了乔巴身上,钉在他那覆盖着柔软绒毛的脸上,钉在他那与人类迥异的、湿漉漉的蓝鼻子上。那个蓝鼻子的小怪物!他根本不是人!是鹿!是妖怪!瘟疫……瘟疫是不是他带来的!
雪热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狭小、充满血腥和汗臭的窝棚里激起了滔天的恐惧巨浪。那男人——卡恩——指着乔巴的指控,更是如同点燃了引信的炸药。
怪物!另一个男人跟着嘶吼起来,他脸上的煤灰混合着汗水,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眼睛死死盯着乔巴的蹄子和蓝鼻子,我早就觉得他不对劲!哪有小孩长成这样的!肯定是他!是他把诅咒带来了!
恐惧像瘟疫本身一样飞速蔓延。那个一直紧握着伤员手的女人,此刻也猛地抬起头,看向乔巴的眼神不再是感激,而是像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充满了刻骨的憎恨和恐惧。滚开!离我的孩子远点!她尖利地哭喊着,身体下意识地护向角落里高烧昏迷的小约翰。
乔巴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瞬间窜到头顶,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刺骨。他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蹄子踩在冰冷的泥地上。那些目光——恐惧的、憎恶的、怀疑的——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皮毛,刺穿他努力构筑的、属于医生的薄壳。怪物……蓝鼻子的怪物……这些词,他以为自己已经听惯了,听麻木了,在希鲁鲁克医生倒下之后,在库蕾哈医娘接纳他之前,他早已在人类的唾弃和石块中奔逃过无数次。可为什么……为什么此刻听到,心口还是会像被撕裂一样疼他明明只是想救人啊!
够了!库蕾哈医生暴怒的声音如同雷霆炸响,她猛地站直身体,高大的身影仿佛要将低矮的窝棚顶穿。她凌厉的目光扫过那几个被恐惧支配的男人,带着一种睥睨一切的威压。都给我滚出去!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们扔出去喂雪狼!她的手指向窝棚入口,指尖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慑于魔女医生长久以来的积威,卡恩和另一个男人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但那个最初指认乔巴的男人,却像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反而被激起了凶性。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库蕾哈和乔巴之间疯狂地扫视,最后猛地落在角落里那个气息微弱的孩子身上。
不!不能让他们带走小约翰!他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她们要把孩子带到那鬼城堡里做什么解剖还是喂给那个蓝鼻子的怪物!
他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恐惧的出口,猛地弯腰,从地上抄起一块用来压帐篷角的、棱角尖锐的石头,高高举起,目标却不是库蕾哈,而是死死对准了乔巴!先弄死这个带来瘟疫的怪物!
住手!库蕾哈厉喝,同时身体猛地前扑,试图挡在乔巴身前。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乔巴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杀气扑面而来,那男人扭曲的面孔和举起的石头在他瞳孔中急速放大。本能超越了思考。求生的欲望和被恐惧点燃的委屈、愤怒,如同岩浆般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蹄子闪电般伸向腰间那个特制的小皮囊——里面装着三颗他视若珍宝、也深知其巨大风险的蓝色小球。
蓝波球!
没有犹豫,没有思考后果。那颗小小的蓝色药丸被他塞进口中,瞬间融化,一股狂暴到难以形容的炽热洪流猛地在他小小的身体里炸开!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密集的爆裂声,肌肉纤维如同充气般疯狂膨胀、虬结!他身上的皮毛在刹那间变得粗糙、深蓝,甚至透出金属般的暗沉光泽。原本小小的身躯如同吹胀的气球,在令人窒息的骨骼摩擦和肌肉撕裂声中,轰然撑破了本就摇摇欲坠的窝棚!
轰隆——!
木架断裂,兽皮撕裂!暴风雪瞬间灌入!窝棚里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变故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连滚爬爬地向外逃窜。那个举着石头的男人更是首当其冲,被一股沛然莫御的气浪狠狠掀飞出去,砸在远处的雪堆里,生死不知。
库蕾哈医生在窝棚崩塌的瞬间,凭借惊人的反应和力量,一把抄起地上那个高烧的孩子,同时厉声高呼:乔巴!控制住!!
但她的话音未落,就被淹没在风雪和巨兽的咆哮里。
失控了!蓝波球狂暴的力量如同脱缰的野马,在乔巴变异的巨兽身体里疯狂冲撞。视野里的一切都在扭曲、旋转。人类惊恐扭曲的脸,漫天狂舞的雪片,远处模糊的山影……全都搅合成一片混沌的、充满敌意的旋涡。唯一清晰的,是耳边呼啸的风声,还有身体深处那个疯狂叫嚣的声音:危险!毁灭!撕碎一切!
吼——!!!
一声震耳欲聋、饱含痛苦与狂怒的咆哮撕裂风雪。变形成巨大怪物的乔巴,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只剩下被药物和原始本能驱动的破坏欲。他庞大的身躯在雪地上踉跄着,沉重的蹄子每一次落下,都引发地面的震动,溅起冲天的雪浪。他巨大的手臂胡乱地挥舞着,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乔巴!看着我!冷静下来!库蕾哈的声音穿透咆哮的风雪,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和力量。她抱着孩子,站在离巨兽不远处的雪地里,试图用声音将他拉回。那孩子在她怀里微弱地呻吟着,小脸在风雪中显得更加灰败。
然而,那熟悉的声音,此刻在乔巴被蓝波球彻底搅乱的意识里,却变得模糊而遥远,甚至带上了一丝扭曲的威胁意味。他巨大的头颅转向声音的来源,浑浊的兽瞳里映出库蕾哈的身影,但那影像在狂乱的神经信号中不断扭曲、变形。危险!又一个威胁!
他发出一声更加狂暴的怒吼,巨大的手臂带着排山倒海般的巨力,朝着库蕾哈的方向狠狠抡了过去!这一击毫无章法,却蕴含着足以粉碎岩石的恐怖力量,卷起的劲风将地面的积雪都犁开了一道深沟!
库蕾哈瞳孔骤缩!她抱着孩子,根本无法硬抗。千钧一发之际,她爆发出超越极限的速度,猛地向侧后方扑倒!
砰——轰隆!!!
巨臂擦着她的后背掠过,带起的风压几乎将她掀飞。但那蕴含毁灭力量的一击,并未落空。
它狠狠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库蕾哈和乔巴身后不远处——那座矗立在风雪中、如同他们第二个家一般的半永久性医疗站上!
那由坚固原木搭建、足以抵御大部分风雪的小屋,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的玩具。沉重的原木墙壁瞬间向内凹陷、炸裂!支撑的梁柱发出令人心碎的呻吟,扭曲、断裂!屋顶的积雪混合着破碎的木板、瓦片,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药柜被砸得粉碎,珍贵的药材、玻璃器皿、写着无数心得的医疗笔记……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击之下化为齑粉,被狂暴的雪浪瞬间吞没!那是库蕾哈几十年心血,是乔巴无数个日夜苦读钻研的成果,是他们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冰原上,对抗死亡的最后堡垒。
轰然倒塌的巨响,如同丧钟,狠狠敲在库蕾哈的心上。她抱着孩子滚落在冰冷的雪地里,抬起头,看着那片瞬间化为废墟的、腾起雪尘的地方,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深切的痛楚和……一丝茫然。风雪卷着木屑和纸片,扑打在她苍老的脸上。
而这一击的巨响和震动,似乎也短暂地穿透了蓝波球制造的狂暴迷雾,冲击着乔巴混乱的意识核心。
他庞大的身躯猛地僵住了。
浑浊的兽瞳里,那毁灭一切的疯狂红潮似乎凝滞了一瞬。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巨大的头颅转向那片废墟。飞扬的雪尘和木屑中,他看到了什么
散落在雪地上的,是库蕾哈医娘那个从不离身的酒壶,壶身上熟悉的樱花刻痕,此刻沾满了肮脏的雪泥。是希鲁鲁克医生那顶可笑又温暖的、曾经戴在他头上的绒线帽,被撕裂了一半,可怜地埋在碎木下。是他自己视若珍宝、一笔一画记录疑难病例和药物反应的笔记本,书页被寒风疯狂地撕扯着,翻飞如濒死的蝴蝶……还有更多,那些熟悉的瓶瓶罐罐的影子,混合着刺鼻的药味,正被风雪迅速掩埋。
医……娘……
一个破碎的、模糊的、仿佛不属于他自己的声音,艰难地从巨兽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带着巨大的疑惑,以及一种灭顶般的、迟来的恐惧。那恐惧瞬间压倒了狂暴的药力,如同冰水浇头。
他……他做了什么
摧毁的……是家
意识如同被撕裂的破布,在狂暴的药力漩涡和冰冷的现实碎片间剧烈拉扯。乔巴巨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起来,如同醉酒。那股支撑着他庞大形态的狂暴能量,在摧毁医疗站的巨响和眼前惨象的双重冲击下,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开始从内部急速崩溃、瓦解。
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反向的密集爆裂声,膨胀虬结的肌肉像泄了气的皮囊般急速萎缩、塌陷。深蓝近黑的粗糙皮毛迅速褪色、变软、恢复成原本的浅棕色。那山岳般庞大的怪物形态,在短短几息之间,如同梦幻泡影般消散。
砰!
乔巴小小的、毛茸茸的身体从半空中重重摔落下来,砸在冰冷的雪地上,溅起一片雪沫。力量被彻底抽空,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剧痛和一种冰冷彻骨的虚无。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碎裂般的痛楚,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他艰难地抬起头,视线被疼痛和泪水模糊,只看到一片狼藉的雪地,和远处那片象征着一切终结的、冒着袅袅余烬和雪烟的废墟。
咳……咳咳……他试图撑起身体,小小的蹄子却深陷在冰冷的积雪里,使不上半分力气。冰冷的雪贴着他滚烫的脸颊,也无法熄灭那从灵魂深处烧起来的绝望火焰。
脚步声,沉重而缓慢,踩踏着积雪,停在了他面前。
乔巴艰难地转动眼珠,向上看去。
是库蕾哈医生。她站在那里,风雪卷起她灰白的长发和染血的衣袍。她怀里,依然紧紧抱着那个昏迷的孩子。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斥责,只有一种乔巴从未见过的、深深的疲惫和……一种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沉寂。她的目光,越过乔巴小小的身体,长久地、沉默地凝视着那片医疗站的废墟。那眼神空茫,仿佛被摧毁的不仅是几根木头,而是她毕生守护的某种东西,某种信念的基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极地的寒风冻结了。只有风雪永不停歇的呼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库蕾哈终于收回了望向废墟的目光。那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雪地里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嘴角还带着血沫的乔巴身上。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没有责备。没有呼唤。
然后,她抱着孩子,转过了身。那高大的、曾为乔巴无数次遮挡风雪的背影,在漫天风雪中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异常决绝。她一步一步,沉默地、艰难地,踏着深雪,朝着远离乔巴、也远离那片废墟的方向走去。风雪很快吞噬了她的身影,只留下一行深深浅浅、迅速被新雪覆盖的脚印。
她走了。
没有再看乔巴一眼。
医……娘……乔巴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微弱得瞬间就被风雪撕碎。他伸出一只颤抖的蹄子,徒劳地朝着那个消失的背影的方向,抓向冰冷的空气。抓到的,只有刺骨的寒风和无尽的雪沫。
最后的光,熄灭了。
世界只剩下冰冷的白,和深入骨髓的死寂。剧痛在身体里蔓延,但更痛的,是心口那个被彻底挖空的地方。他像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蜷缩在雪地里,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绝望而剧烈地颤抖着。希鲁鲁克医生……朵丽儿医娘……家……医生……怪物……
所有的词语在混乱的脑海里搅成一团浆糊,最终只剩下一个冰冷的认知:他毁了这一切。他用自己无法控制的怪物之力,亲手毁掉了希鲁鲁克医生用生命点燃的梦想,毁掉了库蕾哈医娘毕生的心血,也毁掉了自己唯一的容身之所。他果然……还是那个只会带来灾难和毁灭的蓝鼻子怪物。泪水终于冲破眼眶,滚烫地滑落,却在接触到冰冷空气的瞬间凝结成冰珠,挂在绒毛上。
就在这时,一种异样的声音穿透了风雪的呜咽和心脏的悲鸣,隐隐传来。那声音由远及近,混乱、嘈杂,充满了人类特有的、被恐惧和愤怒点燃的狂热。
……就在那边!
……看到了!那个怪物变小了!
……它毁了医娘的屋子!害了汤姆家的小约翰!
……打死它!烧死这个带来瘟疫的恶魔!
火把!跳动的、橘红色的、带着不祥温度的光点,在风雪弥漫的灰白世界里突兀地出现,如同地狱睁开的眼睛,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嘈杂的人声汇聚成充满杀意的浪潮,伴随着纷乱的脚步声,正朝着他倒下的地方迅速围拢过来!
绝望如同冰海,瞬间淹没了乔巴。他甚至没有力气再感到恐惧。身体像散了架,连抬起蹄子的力量都被抽空了。他只能蜷缩着,等待着。等待着那些燃烧的木头,那些冰冷的石头,那些刻骨仇恨的目光,将他彻底撕碎、焚烧,如同他们曾经对待希鲁鲁克医生那样。
这样也好。他疲惫地想着,意识开始模糊。这肮脏的、带来灾祸的怪物之躯,这被诅咒的蓝鼻子……终于可以结束了。只是……好冷啊……比任何时候都冷……
风雪似乎更大了,疯狂地抽打着他的身体,仿佛急于将他最后一点体温也掠夺殆尽。视线彻底被黑暗和白翳吞没,耳边只剩下风雪的尖啸和那越来越近的、充满杀意的喧嚣。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瞬间。
一股奇异的暖意,毫无征兆地,从心口的位置弥漫开来。那暖意如此清晰,如此温柔,像初春解冻的溪流,瞬间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和麻木。眼前浓得化不开的风雪和黑暗,竟奇异地开始消散、褪色。
一片柔和的、粉白色的光芒,如同晨曦穿透厚重的云层,温柔地洒落下来。
光芒的中心,是一棵树。
一棵巨大、古老、开满了层层叠叠、如梦似幻的樱花的树。粉白的花瓣在无风的空间里静静飘落,带着一种不真实的静谧与温暖。
树下,站着一个人。
那个身影如此熟悉,如此深刻,早已烙印在灵魂最深处。滑稽的绒球帽子歪戴着,咧开的大嘴几乎要扯到耳根,露出那标志性的、缺了几颗牙却无比灿烂的大笑。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世界,也拥抱雪地里濒死的他。
希……希鲁鲁克……医生乔巴的意识在温暖的洪流中挣扎着浮起,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哟!乔巴!希鲁鲁克医生洪亮的声音响起,带着乔巴记忆中永不磨灭的爽朗和乐观,在这片樱花飘落的奇异空间里回荡,神奇地盖过了风雪和远处逼近的杀声,你这笨——蛋——!
他大笑着,大步流星地朝着乔巴的意识走来,每一步都踏碎了虚幻的雪地。
看看你这副样子!像只被淋湿的小狗!他叉着腰,低下头,用那双永远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瞪着乔巴模糊的影像,怎么摔了一跤就爬不起来了被几个举着火把的笨蛋吓破胆了
我……乔巴的意识颤抖着,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温暖的光,我毁了医娘的医疗站……我变成了怪物……我伤害了……我……巨大的负罪感和悲伤堵住了他所有的言语。
笨蛋!笨蛋!大笨蛋!希鲁鲁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斥责,却又奇异地充满了力量,听好了,乔巴!给我用你那个聪明的小脑瓜记住!
他猛地俯身,那张带着大大笑容的脸几乎要贴到乔巴的意识上,眼神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
医生拯救生命——!他的声音如同洪钟,每一个字都带着震撼灵魂的力量,重重敲打在乔巴的心上,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允许啊!
樱花如雪,静静飘落,拂过希鲁鲁克大笑的脸庞,也拂过乔巴冰冷绝望的灵魂。
去吧,乔巴!希鲁鲁克的身影在樱花的光雨中开始变得透明,但那笑容却愈发清晰,如同永恒的烙印,去当个最棒的怪物医生!让那些愚蠢的火把和石头都见鬼去吧!这片大海——他的声音带着无限的回响,渐渐飘远,——还有无数的生命在等着你呢!别让我……和朵丽儿那老太婆失望啊!哈哈哈哈……
最后的大笑声,如同温暖的潮水,渐渐融入漫天飘落的樱花之中。那片粉白的光芒开始收缩,温暖的感觉如同退潮般从四肢百骸抽离。
希鲁鲁克医生!乔巴在意识深处发出无声的呐喊。
冰冷、剧痛、呼啸的风雪、刺骨的杀意……所有现实的感官如同冰冷的潮水,猛地灌了回来!比之前更加汹涌,更加刺骨!
在那里!一声尖锐的嘶吼几乎贴着耳朵响起。
打死它!
烧死这个恶魔!
沉重的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燃烧的火把散发出灼人的热浪,混合着呛人的松油味,驱散了最后一丝希鲁鲁克医生带来的虚幻暖意。跳动的火光映照出一张张因恐惧和仇恨而扭曲变形的脸,他们手中的木棍、锄头、石块,还有那燃烧的火焰,如同毒蛇的信子,高高举起,对准了雪地里蜷缩的、小小的蓝色身影。
身体依旧像灌了铅,动一下都牵扯着碎裂般的剧痛。但就在那些致命的棍棒和燃烧的火把即将落下,将他连同身下的积雪一同化为灰烬的瞬间——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力量,压榨着每一丝破碎的生机,轰然爆发!
呃啊啊啊——!
不是怪物的咆哮,而是生命濒死时最原始的、不甘的嘶吼!
乔巴沾满雪泥和血污的蹄子,用尽全身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猛地向后一蹬!身下冰冷的积雪被蹬得飞溅而起!
小小的身体,借着这一蹬之力,在千钧一发之际,像一颗被弹射出去的蓝色炮弹,朝着身后陡峭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悬崖边缘——翻滚而去!
想跑!
拦住它!
惊怒的吼叫声在身后炸响。棍棒和石块带着呼啸的风声砸落,却只砸在乔巴刚刚离开的雪地上,激起蓬松的雪浪。
翻滚!失控的翻滚!天旋地转!冰冷的雪块和坚硬的碎石不断撞击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悬崖的边缘在翻滚的视野中急速放大!
没有恐惧,没有思考。只有一片冰冷的空白,和希鲁鲁克医生那樱花树下大笑的残影。
下一秒,是彻底的失重。
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气猛地向上托起,随即又疯狂地撕扯着他下坠的身体。
悬崖下,是磁鼓岛北岸亘古不化的、泛着死亡幽蓝的冰海。巨大的浮冰如同沉默的墓碑,在墨黑色的海水中缓缓漂移、碰撞,发出沉闷而巨大的轰鸣,如同巨兽在深渊中的呓语。
风声在耳边尖锐到极致,又骤然被下方冰海沉重的咆哮吞没。
小小的蓝色身影,划出一道绝望而短暂的弧线,朝着那片吞噬一切的、冰冷的深蓝,直直坠落。
噗通。
声音轻微得几乎被海浪声掩盖。墨蓝色的海水只是短暂地溅起一小簇微不足道的白色水花,随即迅速平复。巨大的浮冰冷酷地漂过,碾碎了那点小小的涟漪。
悬崖之上,举着火把和武器的人们冲到边缘,惊魂未定地向下张望。深不见底的冰海,只有浮冰撞击的闷响和永不停歇的风雪呼啸。
掉……掉下去了
这么高……下面全是冰……
肯定死了!被海吞了!
便宜这怪物了!
他们交头接耳,声音里带着一丝除掉祸害的释然,但更多的,是目睹深渊和死亡本能的恐惧。很快,他们开始后退,远离那令人心悸的悬崖边缘。火把的光芒在风雪中摇曳着,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茫茫的白色里。
风雪依旧。它们无休无止地翻过铁黑色的山脊,席卷着苍白冰冷的死亡气息,将整座岛屿拖入无光的深渊。磁鼓岛的冬天,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
悬崖之下,幽暗的冰海深处。冰冷刺骨的海水如同亿万根钢针,瞬间刺透了乔巴的皮毛,扎进他残破的身体。沉重的背包,那些绷带、药瓶……拖拽着他,加速下沉。光线迅速消失,周围只剩下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深蓝和墨黑。巨大的浮冰投下更深的阴影,如同缓缓合拢的墓门。
意识在急速流失,沉入比海水更深的黑暗。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瞬,一点微弱的光,穿透了冰冷沉重的海水,落在他缓缓闭上的、湿润的眼睛上。
是阳光吗
不……磁鼓岛的阳光,永远是苍白无力的。
那光……是粉白色的……温暖的……像……像漫天飘落的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