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夜偷荔枝被抓,我被女主人当场审判:明天起卖荔枝赎罪!
三个月我帮宋家销售一空,她却说:赎罪完毕,你可以走了。
临走前一天台风席卷果园,我冒死修好摇摇欲坠的防洪闸保住荔枝树。
次日她红着眼打开大门:台风还有后劲...再留一个月
后来荔枝直播她意外抢镜爆红,收购商踏破门槛。
台风婚礼上记者采访致富经验,她笑着把我推出去:问他。
红帐在风中翻飞,暴雨中我们并肩卖婚宴备用的荔枝。
五年后荔枝市集里,她塞我一颗带核荔枝:籽收好,回家种第二棵。
雨水像断了线的黑珠子,噼里啪啦砸在宽大的荔枝叶上,又顺着脉络滚落,将树下的小路泡成一滩泥泞。我紧紧扒在粗粝的树干上,每一根指关节都因用力而泛白,冰冷的湿气透过薄薄的廉价T恤直往骨头缝里钻,牙齿冻得咯咯作响,上下排磕碰着打架。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沉闷的雷声在头顶的乌云深处滚动,每一次轰鸣都震得心肝发颤。
脚下的枝杈突然可疑地咔嚓一声,我手一滑,整个人猛地下坠几寸,荔枝叶兜头的雨水趁机灌进我的后颈,激得我浑身一个激灵。慌忙稳住身形时,脚下一滑,手里紧握的一枝带着沉甸甸果实的枝条猛地一颤,几颗饱满的圆果子扑簌簌掉下树,砸在下面厚厚的落叶和烂泥里,发出噗噗的轻响。我心脏一紧,刚要暗骂倒霉,一道强烈得刺眼的白光毫无预兆地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瞬间钉在我脸上。
视野里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挡,身体失去平衡,眼看就要从摇摇欲坠的高处栽下去。
干什么的!
一声断喝穿透哗啦啦的雨声,比头顶的炸雷更尖锐,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暴怒。手电筒的光柱猛地往下移了几寸,直射着我怀里抱着的、沾满泥水的荔枝枝条,青红的果子在手电强光下,反射出湿亮、饱满却又无比赃物的光芒。
一个瘦高的身影站在白光之后,隔着雨帘,轮廓模糊却绷得极紧,像一根压弯到极致的竹弓。雨太大,看不清脸,只闻到雨雾里一阵极其浅淡、却又格外清冽的柑橘混着一点草木的味道,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意外地好闻。但下一刻,这味道就被更浓烈的怒气压倒了。
给我滚下来!又是一声厉喝。
完了。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了冰坨子。我僵硬地从树干溜下,双脚踩进那冰冷刺骨的烂泥里时,只觉得那凉意顺着脚底板直窜上脊椎,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发软。泥水迅速淹没了脚踝,留下冰凉的粘腻感。
手电光像追捕逃犯的探照灯,死死咬着我的脚后跟。穿过一片片低垂、饱含水汽的荔枝树影,走进一处透着昏黄暖光的院门,脚下坑洼不平的石子路硌着脚底冰冷的泥水,发出噗叽噗叽的声音。雨水顺着额头不断滑落,模糊了视线。一进那低矮的堂屋,温暖的空气夹杂着浓重的劣质烟味和潮湿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反而让我连打了几个哆嗦。
屋子里很静。只有一个五十多岁、鬓角花白的男人坐在角落的小竹凳上,守着个火泥炉温着茶水,脸藏在蒸腾起来的水汽后面,看不清表情,只是默默抬头瞥了我一眼,没吭声。
女主人——现在看清了,短发,脸庞瘦削,线条带着点青涩却异常利落,穿着沾满泥点的雨靴和半旧的工装外套,看着顶多二十出头——她重重关上门,将那咆哮的风雨暂时隔绝在外。屋子里只剩下火炉里炭火细微的噼啪声。
她几步走到屋子正中那张脱了漆皮的破八仙桌旁,啪地一声把手电筒拍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陶土茶杯都跳了一下。她转过身,叉着腰,眼睛像淬了冰的刀片,上上下下把我淋成落汤鸡、沾满泥、怀里还抱着那几串赃物的狼狈模样扫视了一遍。那目光让我觉得自己像是砧板上待宰的、还在徒劳扑腾的鱼。
偷到我家头上来了胆儿挺肥啊!她扯了扯嘴角,但眼里没有半点笑意,哪颗树上的!
她的声音不算特别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安静的小屋里嗡嗡作响。我觉得嗓子眼发干,连吞咽口水都变得困难:就……就外面那片‘妃子笑’,东南角那棵老点的树……
那片!她猛地拔高声音,像刀刮过粗粝的砂纸,带着一种被刺痛神经的尖利。她往前跨了一步,几乎逼近到我眼前,我能闻到她身上那点刚才在雨里闻过的柑橘草木气,此刻却夹杂着更为明显的怒意和疲惫。那双眼睛逼视着我,瞳孔颜色很浅,像透亮的琥珀,此刻里面翻腾着风暴,知道那片‘妃子笑’是谁侍弄的挂果率低,好不容易才保住那么些!你就专挑那棵下手!一颗颗都是拿心血浇灌出来的!你倒好!黑灯瞎火爬树!摔断了腿算谁的!压断枝子明年喝西北风去!心被狗吃了!
每一个反问,每一个!号,都像带着倒刺的小鞭子,狠狠抽在我脸上。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滴进眼睛里,又辣又涩。怀里的荔枝枝子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生疼,只想立刻扔出去。
角落那个沉默的老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阿汐,雨大,说几句算了,撵走完事。他慢吞吞地添了块炭火进炉子,火光明明灭灭映在他刻着深纹的脸上。
算三叔公,这事能算吗叫阿汐的年轻女人猛地转过身,动作大得像要把雨披的衣角都甩起来,今年开春那场寒潮您忘了冻死多少新芽好不容易熬到结果,眼看能换点钱堵上窟窿……这些蛀虫!不干活的,就知道糟蹋东西!今天偷一捧,明天偷一筐!这满山的果子还守得住!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说到最后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被她狠狠压了回去,只余下咬牙切齿的恨:蛀虫!该死一万遍的蛀虫!
三叔公没再说话,只沉沉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重得像是要把整个屋子都压垮。
她猛地转回头,那凌厉的目光再次像刀子一样剜在我身上,从头到脚扫过,审视着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被泥水浸透显得更加廉价的T恤,和脚上那双快要裂开口子的旧胶鞋。那目光里有赤裸裸的鄙夷,但鄙夷之下,似乎还飞快地掠过一丝别的什么,像是不忍或者只是疲累但转瞬就被更加冰冷的愤怒取代。
穷她冷冰冰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尾音带着一丝刻薄的调子,这满山靠着这些树活的人,谁家富裕得流油穷是偷别人家活命粮的理由嗯
她往前逼了一步,直直地、毫不掩饰地戳向我最后的、摇摇欲坠的自尊。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冻结的冰块,沉重得令人窒息。我只觉得脸上像被开水烫过一样火辣辣地疼,全身的力气都被她最后那几句话抽干了,背脊僵直,耻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蜿蜒爬上后颈。
我想反驳,想为自己辩解一句哪怕是为了给病中的母亲尝一口鲜果,可在她那双盛满愤怒、失望和底层生存焦灼的眼睛逼视下,任何辩解都苍白得像一张随时会碎裂的薄纸,只会引来更深的鄙夷。喉头像堵着一团湿冷的棉花,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脚底下踩着的泥水,冰冷黏腻,像要将我彻底吞噬。
看着挺壮实一男的,她又开口了,那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意味,几乎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有手有脚不干正经事,就学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出息!
每一句责骂都像带着倒钩的铁蒺藜,深深扎进血肉里。
说话啊!哑巴了!她逼得更近,柑橘混着草木的气息,被炉火烤过后,竟带上了一丝干涩的、攻击性的暖,扑到我脸上。
我艰难地抬起头,视线却被她工装外套上一个不起眼的破洞吸引——布料边缘微微翻卷着,露出里层深色的内衬,针脚很密却歪歪扭扭,显然是被粗糙地缝补过,然后又豁开了。那拙劣的针脚,像一根冰冷的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心底某些坚硬的东西。或许正是这座果园,这份她口中的活命粮,维系着她和三叔公,维系着这片山上的人一点微薄却真实的指望。
一股滚烫的燥热猛地冲上我的脖颈和耳朵,烧掉了那冰封的窘迫。我挺直了被雨水打垮的脊梁,声音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沙哑和急促,甚至压过了窗外连绵的雨声:……我没钱赔。你…你说怎么办只要别送派出所,怎么罚我都认!
屋子里有瞬间的寂静,只有雨水不断拍打瓦片的声音,滴答、滴答,像是某种急切的催促。
宋荔汐,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全名。她脸上那种暴烈的怒气似乎凝固了零点几秒,如同面具被冻结,连琥珀色的瞳孔都微微一缩,像是没料到我这块朽木竟会自己开口讨要刑罚。
她眯起了眼睛,那眼神锐利得像在评估一件残损但或许还有点利用价值的工具。
认罚她唇边终于勾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眼神在我脸上刮了一遍,然后缓缓移开,瞥向门外无边无际的、在黑沉沉雨幕中摇晃的大片荔枝林阴影。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愤怒,而是混杂了一种近乎残酷的务实和算计。
行啊。她转过头,那决定像是从牙缝里一字一顿挤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算你还有点人样儿。明天天一亮,就给我滚来!赎罪。
这两个字被她咬得极重。
她竖起一根同样沾着泥点的手指,关节因为长久劳作的浸泡显得有些粗大。
给我把这批果,她的声音不高,却沉甸甸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同时指向门外那片被暴雨肆虐的果园,一斤不少地,卖出去!
天刚蒙蒙亮,像一张浸了灰水的湿纸,空气中弥漫着潮冷的土腥气。我踩着昨晚雨后更加泥泞的小路,每一步都让鞋底陷得更深,发出绝望的噗嗤声。找到三叔公时,他正佝偻着腰,在一排排湿漉漉的果树间隙里,小心地将夜里被暴雨打落的、沾满泥污的残果捡拾起来,丢进一个特制的筐里。水珠顺着他宽大的斗笠边缘滴落,砸在他粗粝的手背上。
来啦三叔公头也没抬,声音隔着雨雾传来,依旧是熟悉的砂纸质感。他把一个缠着透明胶布的旧塑料筐递到我脚下,里面整齐地码放着色泽鲜亮的大个妃子笑,每一颗都圆润饱满,沾着新鲜的露水,被垫着的翠绿叶子衬得愈发诱人。旁边则是一个看起来像几块木板胡乱钉成的简陋摊位,勉强撑着顶破烂的深蓝防水布。
筐里的,今天你负责。他言简意赅,用下巴点了点那个位置,东头路口,早市口。说完,他又弯腰去拾地上的落果,布满老年斑的手沉稳而熟练,仿佛这些苦涩的拣选早已融入生命。
我蹲下身,手指小心地触碰那些冰凉的果子,它们和枝头现摘的似乎并无不同。心中那点侥幸刚冒头,却猛地被昨晚宋荔汐那句带着刺骨恨意的蛀虫!击得粉碎。我定了定神,深吸一口雨后清冽却微苦的空气,用力提起那个沉甸甸的塑料筐,朝着他指点的方向走去。筐沿的透明胶布勒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早市口早已被各式摊位挤占得水泄不通,像一片雨后突然冒出的喧闹蘑菇林。卖活鱼的水盆里腥气冲天,猪肉摊的铁钩上挂着暗红的肋排,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嘶力竭地交织。我找了个人流略多的街角,在那块蓝色破布下勉强支开我的战场。雨水积在低洼处,形成一个个浑浊的小水坑,映着人群晃动的身影。
我放下筐,僵硬地站着。人群在身边汇流、分散、毫无停留。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嗡嗡作响,刺得耳膜生疼。有目光扫过我,扫过我面前这堆昂贵的荔枝,短暂停留,又毫无波澜地移开。那塑料筐上粗糙的胶布痕迹显得格外刺眼,仿佛烙着一个无声的贼字。
时间在尴尬和焦灼中滴答流逝。太阳升起来,晒干了一部分地面的水渍,却蒸腾起一股令人烦躁的闷热湿气。旁边一个卖土豆的大婶看我干站了快一小时,终于忍不住探过头,带着浓郁乡音的普通话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嗨!傻小子!愣着吃风啊喊两嗓子啊!好东西都哑巴了
喊喊什么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脸颊滚烫,比顶着正午的烈日还灼人。
我试图回忆其他人是怎么喊的。一个骑着三轮车卖豆花的大爷经过,拖着长调:豆~花~喂~老豆花——,又有一个卖凉菜的矮胖男人正起劲地吼着:尝一尝看一看啊!自家秘制!麻香十足!不香不要钱喽!
可我呢我卖的是荔枝。宋家的荔枝。偷来的赎罪荔枝。昨晚雨水砸在脸上的冰冷感,宋荔汐刻毒的目光,还有那些字字诛心的话——蛀虫、活命粮……无数碎片在脑子里炸开、翻滚。
汗水顺着我的鬓角往下淌,滴进领口,痒得难受。身边的世界喧闹依旧,可这热闹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我是那个被孤立在外的、狼狈不堪的异类。
就在这时,摊位前光线的变化让我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宋荔汐不知何时站在了摊位前。她脱去了雨靴,换上了一双普通的旧帆布鞋,洗得泛白的工装裤沾了些草屑和湿泥点子。雨水冲洗过的头发带着微卷贴在额角,衬得脸庞更加瘦削苍白,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像淬过冰又燃着火。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很复杂,没有讥讽,却也没丝毫温度,锐利得像要剥开我的皮囊看到骨头里。然后,她的视线转向摊位前冷冷清清的塑料筐,扫过那些在阳光下愈发显得鲜艳欲滴的果子,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怎么嘴巴也给人偷了她开口,声音比昨晚的暴怒平稳了些,可那股冷硬的劲头依旧没变,像裹着冰渣。
我的嘴唇动了动,喉咙干涩得发疼,像有砂纸在磨。
她的目光移向旁边那个生意红火的菜摊,又快速扫过几个正吆喝水果的小贩,然后落回到我脸上:三叔公没让你学当根木头桩子杵在这儿吧她微微偏了偏头,朝旁边一个卖香瓜的大婶努了努嘴,那大婶正拍着瓜,唾沫横飞地吆喝着保熟保甜,怕了张不开嘴呵,她嘴角牵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似冷笑,又似别的什么,偷荔枝爬树的时候,胆子倒像灌了整个水库的水。这会儿倒成了鹌鹑
那熟悉的、带着刺的评价再次刺中了我。仿佛一盆冷水浇在烧红的烙铁上,嗤啦一声,蒸腾起滚烫而屈辱的白汽。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怕什么!她猛地拔高了声音,像一记清脆的鞭响,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砸向我,果子是红的!是甜的!又没让你喊假话!把你知道的好说出来!很难!
最后那三个字,字字如重锤,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我用力闭上眼睛,将肺里那些滚烫的、混杂着不甘和憋屈的气用力压了下去,再猛地睁开。视线掠过她清瘦却站得笔直的身影,望向四周那些麻木流动的人群。
拼了!总比当个站着的死物强!
一股极其生涩、颤抖,甚至破了音的嘶吼,不受控制地从我憋到发疼的胸膛里猛地顶开沉重的闸门,冲了出去:
妃、妃子笑——上好的妃子笑!尝鲜趁早!尝了才知道——
声音很大,在嘈杂的集市里突兀地炸开,震得我自己耳朵都嗡嗡作响,像一只被猛地掐住脖子的鸭子,滑稽而粗嘎。喊完之后,巨大的羞愧感瞬间淹没了我,脸颊烫得能煎熟鸡蛋。
意料之中的指指点点并没有出现。
反倒是那个土豆摊的大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声音响亮:哎呦喂!这大嗓门!小伙子开张啦!
几个原本匆匆路过的人,也被我这声奇特的亮相惊得停下了脚步,好奇地望向这边。其中几个目光落在那些水红色、泛着蜜蜡光泽的饱满果实上。
新鲜的一个五十多岁、穿着干净花布衣裳的大妈迟疑地问了一句,顺手拿起一颗,轻轻捏了捏果壳。她身上还飘着一股廉价的雪花膏味道。
绝对新鲜!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还在微微发颤,但已经找到了一个支点,脑子飞快地转着,昨晚的大雨洗过的!沙壤土种出来,特别清甜不上火!姐姐您尝尝味!果肉厚的很!核小得很!不甜不脆不要钱!
我把记忆中三叔公清晨整理果子时的只言片语,连同昨晚在网上匆忙搜罗到关于妃子笑的特点,一股脑倒了出来。
姐姐大妈脸上绽开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似乎对姐姐这个称呼颇为受用,哎呦,这小哥会说话!尝尝啊
随便尝!我赶紧递过去一颗刚剥好、白玉般的果肉,指尖因为紧张还带着一点点潮湿的凉意。果肉在白日天光下显得格外晶莹剔透。
大妈接过,小心翼翼咬了一口,鲜亮的汁水瞬间润湿了她的指尖。她的眼睛顿时亮了。
哎呀!真甜!比对面老街那家还要水灵!她由衷地赞叹道,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脸上带着惊喜,多少钱一斤
二十一斤!您先尝了满意再买!趁热打铁,我手脚麻利地拿起旁边的简易秤。那塑料的托秤盘有点歪歪扭扭。
行,给我秤!秤高高的啊!
好嘞!姐姐放心!
秤杆被我拎得高高的,足有一斤一两多。大妈笑得眼睛都眯成缝了,爽快掏钱。旁边的几个人也围了过来。有了第一个开张,后面竟顺利了许多。
宋荔汐一直站在我摊位侧面几步远的地方,沉默地看着。她没有上前,也没有再出声指点。那双眼睛里最初的审视和冰冷渐渐退去,变成一种纯粹的观察,带着一丝我无法解读的专注。直到我手忙脚乱地给另一个客人称秤时,目光不经意间撞到她的眼睛。她立刻垂下了眼睫,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的情绪,只留下侧脸绷紧的线条。
她没有停留很久。就在我接待第三位客人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穿着泛白工装裤的身影,已经无声地转过身,踩着地上残留的积水,快步消失在嘈杂人流的缝隙中,只留下一个挺直的、决然离去、最终被市集的喧嚣吞噬的背影。
阳光终于彻底驱散了乌云的阴霾,明晃晃地洒落在青石板的缝隙和小水洼上,反射出刺眼的碎金。我面前的塑料筐里的果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却坚定地塌陷下去,新鲜的绿色叶子覆盖的山尖逐渐变小。
我埋头苦干着,递果,剥皮,收钱,找零,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汗水再次沁出额角,可心里那把被羞辱感灼烧的火焰竟被这最初开张带来的微小成就感浇灭了大半,一种更单纯、甚至称得上笨拙的坚持占据了上风。周围小贩们忙碌的吆喝声不再那么刺耳,反而像一种背景音,裹挟着我不断投入到下一笔买卖中去。
午后的日头毒辣起来,空气湿热得仿佛能拧出水。当我终于将摊位角落皱巴巴的零钞仔细捋平,叠成一摞薄薄的厚度,塞进那个同样用透明胶带缠了又缠的破旧零钱袋里时,喉咙已经干得像吞了把沙子。手背上沾了些黏糊糊的荔枝甜汁液,在阳光下反射着微亮的光泽。
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疲惫和不敢去深思的微妙感觉,我回到果园那座承载了雨水和怒火记忆的低矮院落门前。门虚掩着,我轻轻一推,伴随着吱呀的摩擦声,里面小院内安静的氛围扑面而来。角落的水龙头正开着小股水流,哗哗地注入一个巨大的蓝色塑料方盆,盆里堆放着成串的荔枝。宋荔汐正弯腰在水池边洗手,水流冲过她骨节分明的手腕,带走沾在上面的浅黄色草汁和果柄碎屑。旁边那个穿着洗得发白、布满细小破洞汗衫的三叔公,正佝偻着腰,小心地将剥下的枝叶分类丢进另一个专门装有机垃圾的大筐中。
院角那几棵叶子宽大的芭蕉树下,拴着一条体形精悍的黄色土狗,此刻它正闭着眼睛酣睡,肚皮随着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完全不在意我这个不久前在同一个院子里如受刑般狼狈的闯入者。
两人几乎同时抬眼看了过来。三叔公的目光依旧是那种见惯了风霜的平静无波,像浑浊的老井水。宋荔汐则直起了腰,抬手抹了一把额角渗出的细小汗珠,那双清亮的眼睛看向我时,像一束精准聚焦的探照灯。
卖完了她问,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带着点淡淡的、被午后炎热和劳动双重压缩过的沙哑。我甚至能看见她眼睑下方的皮肤透出一点睡眠不足的淡淡青色痕迹,嘴唇也因为燥热显得有些干燥。
嗯,卖完了。一共……十三斤六两多点的果子。我喉头滚动了一下,干涩得发紧,走上前,将那个缠绕着透明胶带的零钱袋递到她面前。薄薄的一卷零钱,边缘已经被我的掌心汗湿得有些发软。
她没有立刻去接。那双眼睛紧紧盯着我手背和指缝间干涸后变得暗黄发黏的汁液痕迹,如同审视一份奇怪的标本。
手,她突兀地问,下巴微微抬了一下指向我的手,怎么回事
我一愣,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除了些许灰尘污渍和果汁残留,并无异常。
果子……现剥她又追问了一句,尾音微微扬起,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我不确定是否是讶异的波动。
嗯,我老实回答,嗓子有点哑,刚开始好些人不放心,怕不够新鲜。剥一个,他们尝了才肯买。
我本以为会听到她费什么事之类的抱怨,或是净瞎耽误工夫的奚落。可宋荔汐沉默了。她那带着疲惫青色的眼睫垂了下去,长长的阴影覆盖住眼底的神色,像是在思考什么。院子里的空气凝滞了片刻,只有水龙头里细流持续的哗啦声,以及角落黄狗轻微的鼾声。
过了几秒,她抬起眼,目光恢复了那种几乎不近人情的审视。她没有接那钱袋,反而用带着水珠、有些凉意的指尖飞快地拨开我的手,径直抽走了我塞在裤兜边缘那本用来记账的软面小抄本。那是一个用了很久、封面起毛、边角都卷起来的本子。
她动作麻利地翻开,翻到最新的那一页。那是我早上记的账——每个荔枝买家的斤两、价格,写得清清楚楚,有些地方还有计算过程的小小字迹。她皱着眉,手指划过上面一个个数字,指尖划得很快,带着一种惯常计算时才有的、不容置疑的干脆利落。
十四斤。她突然开口,不是疑问,是陈述句,带着冷硬的确认。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辩解:不是……我……
筐皮重八两。她打断我,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像一柄小锤敲在石板上,去掉皮,净重就是十四斤整。
她锐利的眼睛抬起,对上我有些慌乱的视线,这都算不对
没等我张口,她又冷冷地丢过来一句:钱袋里按十四斤清点过了收钱的时候核对清楚了
核…核对过两遍的……
她那种近乎本能的尖锐不信任让我再次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
宋荔汐没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掂量了一下那卷零钱,感受着手感,又抬眼看了看我布满红丝的眼睛和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的狼狈样子,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什么东西,快得抓不住。她最终没再计较那账本和斤两的细微差错。
还行,她最后总结道,算是给这场赎罪第一天定下了结论,依旧冷冰冰的,没蠢到家。
她随手把那卷零钱丢在一旁堆放杂物的小木桌上,发出噗的一声轻响,然后转过身继续去洗盆里那些荔枝,水声再次哗啦啦响起。
棚子底下凉快,有水。三叔公苍老的声音适时响起,像是打了个圆场。他依旧专注地清理着那些枝叶,手指熟练地捻去枯叶杂质,没有多余的动作。
我紧绷的脊背终于缓缓松懈下来,像一根拧到极限的弦骤然回弹,一阵脱力感袭来。我默默地走向旁边那个用几根竹竿和深色防水油布搭起的简易棚子,棚下很阴凉,隔绝了外面炙烤的烈日。小桌上果然放着一个塑料水壶和一个搪瓷杯。我倒了满满一杯凉开水,冰凉的液体滑过滚烫干渴的喉咙,带来一阵近乎麻木的舒畅。
棚内靠墙的阴影里,堆着不少装水果用的泡沫筐、竹篓子等杂物,其中一只半旧的泡沫箱敞着盖子,隐约可见里面堆满了大团大团潮湿、粗糙、有些地方还打着难看补丁的废旧棉布——像是从废旧衣服上撕下来的里衬和床单。我有些困惑地多看了两眼。宋荔汐的视线跟着我的停顿扫了过来。
废物利用。她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语调平直,吸水好,还能压秤。她低头,拿起一枚饱满硕大的妃子笑,动作流畅地用剪刀剪去多余长枝,留下短柄,然后将它轻轻放入身边一个看起来更干净精致的白色带孔塑料箱中,那箱底已经铺了厚厚一层深蓝吸水布。接着,她拿起一块刚刚从水龙头上取下、拧去多余水分的深色棉布块,盖在刚铺好的果子上,再码放一层新果子。
水顺着饱满果实的轮廓边缘滑落,滴落时几乎无声,却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晶莹的微光。她铺布和摆果的动作熟极而流,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整齐。
宋荔汐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头瞥了我一眼。阳光透过油布的缝隙钻进来几缕,斑驳地洒在棚内,正好斜斜地打在她沾着水珠的侧颈上。那里光洁,但有一道大约一厘米多长的、愈合后留下深红印记的疤痕,颜色很深,异常清晰。像是被某种利器斜着划过。那疤痕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也意识到了我在看什么。
看什么她的声音陡然变冷,像冰针,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般的寒意。
我倏然移开视线,心里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猛撞了一下,一种没来由的闷滞感攥紧了胸口。阳光灼烤下的凉棚,却莫名地渗出丝丝寒意,混合着空气里过度饱和的荔枝甜香,显得诡异地沉甸甸。
没有,没什么。我端起水杯,再次狠狠灌了一大口,把那些无端冒出的猜测和突兀升起的疑问都硬生生咽了回去。冰凉的液体滑下去,在燥热的胸腔里灼出一条辛辣的轨迹。棚子里只剩下剪刀喀嚓轻响剪去枝梗的单调声音,和她盖布时,那块饱含水分、深色粗糙的旧棉布落在新鲜果实上发出的轻微挤压声。
日子像车轮上的辐条,单调地旋转起来。每日天不亮,我就站在那个熟悉的路口,守着那个铺着深色旧布的简陋摊位。塑料筐换成了更结实的白色塑料框,破破烂烂的蓝色防水布顶也换成了干净的白色带顶棚伞具,至少能遮挡一些灼人的阳光和骤然飘落的雨滴。一切似乎都在悄然发生着细微而稳固的变化。
刚开始那两天,全靠运气碰人。像那个爽朗的花布衫大妈,或者一些图新鲜尝一口的路人。生意起落不定,有时半天不开张,有时稍微好些。但我没再去偷看记账本旁被宋荔汐压在最下面的那张小纸条。那上面用她娟秀又带着点固执棱角的字迹清晰地标着收购价。这个数字像一堵隐形的墙,将我和某种可能划开了界限。
钱,还是要卖出去。赎罪,终究是欠着她的。
渐渐地,似乎摸到了一点门道。我发现许多住街尾菜市场那一片的老客,总喜欢绕开市场门口人流高峰挤扁人的中心区,反而愿意在清冷些的侧街寻觅安静便利的心头好。于是,我果断放弃了这个看似热闹实则只开花少结果的早市黄金点,每天将小三轮蹬得飞快,吱嘎作响地提前一个路口,停在侧街那棵浓荫匝地的老樟树底下。
这里有风,树影婆娑,头顶还不会直接烤熟。旁边是个专卖针头线脑杂货的阿婆,她有一只总是懒洋洋趴着晒太阳、从不对人吠叫的温顺老黄狗。阿婆耳朵不灵光,但人极和善,看我年轻单干,每天出摊总会塞给我一个温热的大茶叶蛋,咧开掉了两颗门牙的嘴笑:小伙子长身体,多吃点!
人和人之间,似乎总存在着某种隐性的纽带。
老樟树下的生意真稳当了。头两天就积攒了几个主顾。后来,是那个花布衫大妈,她不仅自己来,回去后还拉着几个平日里跳广场舞的姐妹一起来凑热闹:来来来,就这儿!这小帅哥卖的果子新鲜着哩!甜!秤给得足!她们围在摊位前,一边挑选一边叽叽喳喳,像一片快乐的云彩。
再后来,连附近老居民楼里最挑剔、号称活账本的李叔也成了常客。他腰板硬朗,目光锐利。开始只是皱着眉头在摊前看色泽,掂分量。他捏开几颗,查看果肉的厚度和核的大小。见我称重时总是让秤杆尾巴翘得高高的,找零钱也从不少一分,李叔那略显刻板的嘴角竟微微松动,最终朝我点了点头:是个做长久的实在人。东西好,人规矩。这句话,成了最好的金字招牌。
熟客如云,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最初是零散的几个,渐渐变成了有组织的团体。傍晚夕阳染红半边天时,老樟树下就自发地排起了一支买果的小队伍。队伍不算长,但井然有序,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我剥果子的动作从笨拙到纯熟,快起来像飞。指甲缝里浸润了果汁的色素,变成了短时间难以洗掉的赭红。
当树影被西沉的太阳拉得狭长无比时,我把三轮车骑回果园。筐子几乎空了,只余下零星的几片叶子粘在桶底。宋荔汐似乎掐准了点。刚踏进院子,她的目光就落在几乎空掉的筐上,又掠过我刚从零钱袋里掏出来的、按照面额码好的一叠厚实钞票上。那是将近千元的收入。
今天卖了多少她倚靠着那扇吱呀作响的后门门框,手里拿着个啃了一半的馒头,上面没有酱也没有油星。几缕不听话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颊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映着傍晚的天光,看不出过多的情绪,只有一层极淡的审视意味。
老地方,老樟树底下。卖了四十二斤三两,零头抹了算四十二斤。嗓子还带着白天吆喝后留下的微哑,今天来的熟客多,排队了。
她点了点头,慢悠悠地啃了一口馒头,白面渣子沾了一点在嘴角。目光在我被汗水浸湿又干透、留下盐渍的旧T恤上停留了一瞬,掠过我那被晒得脱皮发红的手背关节处,然后才开口:嗯。老位置稳当。果子快尾市了,价往上提提,别死心眼。声音不紧不慢,在日渐转暖的傍晚空气中显得很平和,但依旧带着那种独特的务实感,像是在布置一件理所当然的工作任务。
知道。我答道,将那叠钱放在院中小木桌上压着的一块干净石头下面,钱在这。然后径直到水龙头边,拧开。清亮的井水汩汩流出,我低头就着水龙头猛灌了好几口,又痛快地淋了头和脸,激得浑身打了个冷颤,但瞬间带走了大半天的躁热粘腻。
水花溅湿了胸前一大片,布料贴合在皮肤上,带着井水的凉意。我扯了扯贴在脖子上的湿衣领,转身准备去卸车棚,目光恰好扫过院子角落那一小堆刚采摘下来的次果。这些小果破损,或者卖相稍差,通常由三叔公分类后,或便宜处理,或自家消耗。然而此刻,那堆果子旁放着的东西却让我脚步顿住了。
是两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一件是看起来几乎全新的、纯棉的深蓝色短袖T恤,胸口没有商标或印花;另一件是洗过多次、布料却依然厚实的迷彩长裤。像是三叔公穿过的款式,但又像是特意找出来的,尺寸似乎刚好适合我叠在最上面的,还有一双边缘略微磨毛却刷得干净的黑色帆布鞋。
衣服上面没有字条,也没有言语的注解,就那么简简单单地放在那堆散发着熟透甜香的次果旁边。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快要透明、肩颈线处已有细微裂缝的旧T恤,指腹能清晰地感知到布料的疲软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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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里那两只硕大塑料筐后面,三叔公佝偻着腰,正用小铲子专注地清理着地上落下的枯叶,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完全没注意到这边。倒是宋荔汐,啃完了最后一口馒头,正低着头用力拍打着沾在工装裤膝盖处的一点黄泥巴,拍打得尘土飞扬。她的侧脸绷着,仿佛对周遭一切都置若罔闻。只有她拍打泥点的节奏,似乎比刚才稍稍快了一点亦或只是我的错觉
太阳已经完全沉入西边果园后面那些参差的树影中,天色由浓重的金红过渡为暗沉的蓝紫,光线变得朦胧。黄昏温柔的光线勾勒出她专注拍打泥点的侧影轮廓。风吹过院角那棵叶子肥大的芭蕉树,宽大叶片摩擦间发出沙沙的细响,像是某种秘而不宣的低语。
三个月的刑期,像一支被拧紧发条的陀螺,越转越快。
每日天蒙蒙亮蹬着三轮出摊,傍晚披着晚霞的余晖回来。三点一线:果园、老樟树、家。摊前的队伍从稀稀拉拉变得稳定又略显冗长。钱袋子一点点鼓胀起来,沉甸甸坠在腰间,成了我每一天最踏实的见证物。
我和宋荔汐之间,也悄然改变了质地。那层曾隔着坚冰般的敌意与戒备,似乎在她偶尔投来的审视目光中逐渐化冻。傍晚回园清点,她接过钱数时,不再有之前那种近乎刻薄的、不信任的冰冷审问感。有时,她甚至只是扫一眼我疲惫却坦然的神态,便不再追问细节,反而话头一转,话题突然就落在次日的天气走向上:
气象预警,下午可能有雷阵雨。棚盖牢点,早收些摊也成。
她声音不大,依旧是那种平平的调子,低头检查着另一堆刚采摘下来待处理的果子,指尖轻巧地剔除一个表面略有磕碰的。
这些简短的字句背后,藏着一份不动声色的默契。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继续收拾空筐。有时也会回应几句摊位上遇到的小事。
关系的变化并非仅此而已。果园深处那排低矮石屋旁的小厨房,原本是他们的禁区。过去我都是蹲在院子凉棚下啃三叔公塞给我的冷馒头或饭团。可现在,临近傍晚收摊回来时,偶尔会撞见厨房里氤氲着温暖的白色水汽,一股混着酱香的热气会顺着窄小的门缝溢出来,有时是咸菜烩豆腐的气息,有时可能是简单的炒素菜味道。
三叔公总会背着他有些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干裂的嘴唇抿着,手里端着碗筷,那苍老却和蔼的声音从昏黄灯光笼罩的门框下传过来:之桥回来啦忙了一天,进来热乎热乎。他会不由分说地将我拉进那逼仄却弥漫着食物温热气息的空间里。
狭小的厨房里光线不明亮,靠墙的小方桌上放着一盘刚炒好的素菜或者一小碟咸菜。宋荔汐总背对着门站在灶台边忙碌,拿着大勺搅动炉火上咕嘟作响的小米粥。锅盖掀起时带出一大蓬温热的白色蒸汽,迅速弥漫整个空间,模糊了所有轮廓。她穿着那身旧工装衣裤,纤细的腰身被一条半旧的围裙带子松松地系着。蒸汽短暂模糊了灶边的身影,只能听见铁勺碰着锅沿的叮当脆响和她搅拌粘稠米粥的均匀低响。我偶尔抬眼望去,她那侧影被蒸汽缭绕又消散,显得有种意外的柔和。
厨房里除了油锅偶尔的滋滋声和汤羹沸腾的咕嘟声,往往别无他声。大家沉默地咀嚼着,只有碗筷与碟底偶尔的碰撞声。一种无声的暖流却在方寸之地缓慢流淌。
一次不经意间,我的目光扫过灶台。炉火正旺的铁锅旁,宋荔汐握着木柄饭勺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是在搅拌锅里的米粥。她的手腕内侧,靠近那道刺眼深红疤痕边缘处,还隐约能看到一些浅白色的、分布零散的陈旧印子,像是……许多细小的烫伤痕迹或是什么皮肤损伤后的增生光线昏黄,痕迹很淡,难以确认。
我的心头猛地一跳,筷子下意识在碗沿停顿了一瞬。刚燃起的暖意瞬间掺杂进一股莫名冰凉的涩意。那些无声的疤痕,如同某些沉重而隐秘的过去投射下的幽暗影子。
察觉到我的注视,她手中的木饭勺微微顿了顿,然后更快地搅动起来。她并未侧过身子,动作依旧流畅,可身体朝向炉火的姿态似乎更紧绷了那么一丝,仿佛将那灶膛当做一道小小的屏障。
日子便如此滑过,无波无澜,却也并不沉重。直到某天午后,老樟树的阴影在炙热的阳光下收缩成一个椭圆。我正给一位熟客称量果子时,身边忽然响起一个爽朗却让我头皮发麻的声音:
哎呀!这不是林之桥嘛!
我手指一僵,秤砣差点滑落。抬眼望去,一张在记忆里油滑闪烁的脸出现在摊前的人群旁,正是大学毕业后我曾在县城短暂打过工那家建材店的王老板。他挺着发福的肚子,夹着一个廉价的公文皮包,依旧是那副能说会道的模样,堆着满脸笑容。
哟!王老板!我挤出一点笑容,迅速压下心头那瞬间升腾的尴尬。
你小子!我说怎么县城里找不着人了!王老板目光扫过我面前的荔枝摊,又扫过我晒得黝黑的脸,笑容里多了几分探询的意味,改行啦卖水果嘿!听说你搞推销有门道,我还想回来请你喝茶谈个大单呢!
他那推销有门道几个字听起来别有深意。当年在他店里跑小业务,他所谓的门道不外乎是让我跟客户夸大建材的强度和环保性,暗示掺沙水泥也差不了多少,我干了不到一个月就拂袖走人了。
瞎混口饭吃,哪比得上王老板您路子广。我打着哈哈,迅速将称好的果子塞给那个熟客大姐,催促道:李姐,您的好了!顺势将她引到侧旁去扫码收款,把还想搭话的王老板晾在一边。我故意忙乱地擦拭摊位上沾着果汁的秤盘,用动作表示自己分身乏术。
王老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踌躇了几秒,大概是看我一副忙碌小贩懒得寒暄的模样,这才讪讪地说了声那你先忙,挤出人群走了。他挺着肚子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后,我才缓了口气,感觉后背已经被一层微凉的薄汗浸透。
夕阳的金辉勾勒着果园低矮石屋的轮廓,我将最后一筐空荡荡的果箱叠放到棚架旁。三个月的徒刑像是被一列特快列车无声地带走了,戛然而止在这个黄昏的台阶前。
宋荔汐正和几位上了年纪的果农站在院门口低声交谈。那几个老人脸上堆满了焦虑的皱纹,粗糙的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
……赵伯,李叔,你们别急,宋荔汐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明显的安抚意味,但她的语速却像绷紧的弦一样快,眉头紧紧锁着,现在果子基本都下了树,没那么多活……往年,我爸在时……
一位穿着洗得灰白汗衫、佝偻着背的瘦长老者打断她,声音苍老而干涩:阿汐啊,知道你丫头也不容易,这树……今年这情形……唉!那声叹息沉得像坠了铅块。
宋荔汐的嘴唇抿得几乎发白。她没有辩解,目光越过几位老人的肩头,无声地落在我身上。她的视线先是扫过我放在棚下那排叠放整齐的空筐,然后回到我的脸上。
那几个老果农絮絮叨叨又说了几句什么,最终还是互相搀扶着,步履缓慢地离开了院子,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佝偻单薄。
院落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晚风吹过果园,带着成熟植物甜腻的气息和土壤蒸腾的湿润腥味。夕阳最后的残光从云层缝隙洒下,将宋荔汐的身影拉扯得又细又长,落在院中的青石板上。她独自站在那片橘红色的夕照里,微微垂着头,沉默着,小小的身影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甸甸的疲惫感。有那么片刻,她像一尊凝固在晚风中的孤独雕像。
终于,她缓缓抬起眼,朝我的方向走了过来。脚下沾着泥浆的旧帆布鞋踏在石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走到我面前两步处停下。傍晚柔和的光线落在她脸上,映照着眼睑下两圈明显的青黑色暗影。
明天……她开口,只说了两个字就顿住了,像需要某种支撑。她的视线仿佛没有焦点,越过我的肩头,看向远处果园黑压压的树冠剪影,声音飘忽得像游丝,你……可以走了。
这三个字轻轻落下,如同一声微不足道的叹息。但话音未落,她的目光陡然凝聚起来,猛地盯住了我。琥珀色的瞳孔在渐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锐利得像能穿透我的皮囊,钉在心脏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卸下某种负累的瞬间如释重负,有尘埃落定后冰冷的空乏,甚至……像极了我第一次被拎到小桌前审判那天,她眼中闪过的、极力压抑却始终无法抹去的刻骨的疲惫,以及深埋在这疲惫之下、那属于这方果园真正当家人的巨大压力。这些情绪如同漩涡般在她眼底激荡,纠缠成一个无法解开的结。
赎罪完了,咱们两清了。她终于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生硬地挤出来,撞在黄昏静止的空气里,带着一种坚硬的、最终宣判般的冷度。说完,她没有再看我第二眼,猛地转过身,朝那间透着微弱灯光的堂屋走去。她腰挺得很直,步伐很快,像在逃离这片压抑的空气。可那挺直的背影,在暮色四合中,却无端地显出一种被看不见的重担压迫着的脆弱孤寂。
夜风悄然掠过果园的叶隙,带起一片沙沙的私语。一股无声而沉重的压力悄无声息地包裹上来,勒紧了我的呼吸。赎罪完了两清了就这样结束了吗胸腔深处某个地方却像被戳破了一个微小却无法忽视的气泡,一种猝然而至的、混杂着茫然和失落的滞涩感开始无声地蔓延。空气里浓烈的甜香味道,在这一刻变得沉闷而粘滞,裹挟着我,令人几乎动弹不得。
深秋的天色阴沉得如同一块巨大的灰色铅锭压在城市上空。风是湿冷的,带着一股穿透骨髓的寒意,掠过这座在钢铁森林环绕下的古老城市边缘时,像是发出了低沉的呜咽。雨水终于挣脱了乌云的束缚,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这不是那种细密缠绵的秋雨,而是夏末台风疯狂掠过之后残留的、威力丝毫不减的狂暴力量,像亿万颗冰冷的子弹,敲打着冰冷的柏油路面,腾起一片片细密的水雾。街边的梧桐叶被狠命撕扯着落下,黏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一滩滩暗淡的污痕。
我缩着脖子,在一处公交站台上方窄窄的塑料挡板下躲避这骤然而至的疾风劲雨。寒意透过潮湿的鞋袜不断爬升,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脚心。站台上寥寥几人,也都裹紧了廉价单薄的外套,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雨幕中隐约闪烁的车灯,带着一种等待中特有的麻木焦灼。远处,城市霓虹在雨帘中洇开成一团团模糊、暧昧而冰冷的光晕。旁边一个小姑娘手中的手机屏幕幽幽亮着,映亮了她同样疲惫而冷漠的脸。
这就是我三个月前拼尽全力想要回到的地方逼仄拥挤的出租屋,浑浊的空气,永无止息的汽笛声和人声喧嚣,还有像此刻一样,淋雨、等待、迷茫如同常态的日常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切换过一幅幅画面:晨曦微露时踏着湿润泥土踏入果园的清冽空气;傍晚收摊回来,院子里弥漫着晚炊的温热雾气;三叔公递过来温热的馒头;炉灶边被蒸汽微微模糊的、专心搅动米粥的侧影……最后定格在昨天傍晚,那凝固在昏黄夕照里、吐出两清了三个字时那张苍白又疲惫不堪的脸。
她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疲惫、倔强、甚至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孤绝,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我的视网膜上。
轰隆——!
一声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开,震得脚下的地皮都在微微颤动。狂风裹挟着更加密集的雨点,斜刺里扑进站台简陋的遮雨棚下,溅湿了我的裤脚。冰冷的感觉顺着小腿蔓延。
手机突然尖锐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备注的名字——宋荔汐。
我瞬间摁下了接听键。风雷在耳边肆虐,几乎盖过了通话的声音。
喂宋荔汐
我的声音因为寒冷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电话那头传来猛烈的呜呜风声,中间夹杂着一种尖锐而沉重的、像是什么硬物在持续猛烈撞击金属的哐当——哐当——巨响!那声音隔着电波传来都让人心惊肉跳。在这片狂暴的背景音中,宋荔汐的声音被风声撕扯得断断续续,支离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嘶喊:
……果园……水……
……闸……顶不住……
……帮……
破碎的片段,绝望嘶哑的尾音,还有那背景里如同金属哀嚎般的撞击巨响,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闸门!是闸门扛不住了!
我几乎是在朝着话筒吼叫,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嗯!……那边只传来一个气若游丝、几乎被风声瞬间吞没的单音节回应,随后就是一阵尖锐的、如同电路中断般的忙音!
嘀——嘀——嘀——
电话断了!
巨大的恐慌和寒意如同冰水混合着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每一寸皮肤!闸门!水库泄洪闸!那扇摇摇欲坠、被无数人忧心忡忡提起、却最终因各种原因只做了最基础维修的生死闸门!它顶不住了!
那撞击声,是洪水裹挟着石块、树枝疯狂冲击那老旧闸门的绝望怒吼!
一旦崩开……
果园下游就是河!就是村庄!就是无数人的身家性命!洪水将以灭顶之势倾泻而下!
不!还有荔枝林!那些刚刚熬过寒潮、熬过春夏虫害、被宋荔汐像护着命根子一样守着、刚刚用今年所有收入填补了往年债务窟窿的荔枝林!
所有念头只在电光石火间闪过脑海!身体的动作已经远远超过了思维的速度!我甚至来不及看一眼站牌上的公交路线,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只剩下一个坐标——那个浸满雨水、承载着愤怒与汗水、却也在三个月里悄然变成了某种牵系的山中果园!
嘎吱——!
一辆亮着空车红灯的出租车在积水的街面溅起大片水花,紧急刹停在站台边缘!司机摇下布满水痕的车窗,雨水瞬间扑打在他脸上,他探头出来大声吼叫:上车吗!
我像颗炮弹般撞开车门,扑了进去!湿漉漉的衣裳瞬间将廉价的人造革座椅浸出一大片深色水渍!
城西栖山!宋家果园靠水库方向路口!能多快开多快!要出人命了!!声音嘶哑得几乎要劈开。
出租车轮胎在湿滑路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和空转声,然后像离弦的箭般猛地蹿了出去!
雨水疯狂地砸在前挡风玻璃上,即使雨刮器开到最大,视野也只剩下一片剧烈扭动的模糊光影。司机显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咬着牙,几乎将油门踩到了底。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地向后掠过,拉成一道道炫目而扭曲的彩线,又被无边无际的冰冷雨水彻底浸透、晕染开,然后迅速消失在窗外浓重的雨雾和黑暗中。
手机被我死死攥在手心,屏幕沾满了冰凉的雨水和汗液。我拼命回拨那个号码。
嘟……嘟……嘟……
嘟……嘟……嘟……
您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您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每一次冰冷的提示音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已经绷紧到极致的心弦上!那边到底什么情况闸门还在吗她人呢还在闸口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肋骨发疼。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而粘滞。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终于,当出租车一个急转弯猛地扎向出城的环山路,刺眼的大灯猛地穿透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雨幕时,我的心脏骤停!
那条通往果园、此刻已经彻底变成翻腾泥流的小土路前方!
一个人影!
一个穿着被泥水完全染成深褐色的旧迷彩工装裤、单薄而瘦削的人影,正逆着狂暴的、倾泻而下的泥浆洪流,一步步,极其艰难地往前跋涉!她似乎是在追赶什么,却又被凶猛的水流一次次冲得踉跄后退!
不是宋荔汐是谁!
但……
她前面……
一个瘦小而佝偻的身影,正半弓着腰,不顾一切、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泥泞与洪水的混合体中,徒劳地试图搬运堆放在防洪闸旁边用于临时加固的石块!每一瓢从高处冲下来的泥浆都狠狠砸在他背上!是三叔公!
停车!!!
我的吼声撕裂了喉咙!不等车完全停稳,我几乎是撞开车门,扑进了那冰冷的、齐膝深的、夹杂着碎石和枯枝败叶的浑浊洪流里!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淹没了下半身!
风像无数把冰冷的尖刀,刮在脸上生疼!冰冷的浊水裹挟着巨大的力量冲击着双腿,几乎要将我卷倒!我嘶吼着,奋力地、手脚并用地向前突进!泥水溅入眼睛,又咸又涩!每移动一步都异常艰难!
三叔公!回来!!危险!!
前方,宋荔汐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模糊不清!她不顾一切地伸出沾满泥浆的双手,试图抓住前面那个还在执拗地弯腰搬动石块、对身后滚滚而来的泥石洪流置若罔闻的老人!
轰隆!!!
一声闷雷在天边滚过!更大的震颤感从脚下传来!不是雷声!是上游积蓄的更加汹涌浑浊的山洪裹挟着更大的力量正奔涌而下!
泥浆已经瞬间淹到了宋荔汐的腰际!她猛地向前一个趔趄!几乎在泥浆中摔倒!视线被雨水完全模糊,我什么都看不清,只凭着本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扑上前!
一只手死死抓住了宋荔汐已经滑倒后伸出的、冰冷刺骨、沾满泥水的手腕!另一只胳膊如同铁箍般,在湍急冰冷的水流中使出全身力气,拼命拽住三叔公不断被泥流往下拉扯的身体!
冰冷刺骨!这是唯一的感觉!
巨大的冲击力将我们三人瞬间带得一起向下滑倒!脚底完全踩不到坚实的着力点!碎石被湍流卷动着不断撞击着腿骨!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迫近!冰冷泥浆呛入口鼻!
闸……我托住……你快带三叔公……宋荔汐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开,断断续续,被风声、水声粗暴地切割,找固定……石头……
托住用什么托怎么托!
眼角的余光在这一片混乱中猛地瞥见——就在几米外,在那扇被汹涌洪流冲击得发出巨大哐当、哐当呻吟、不断剧烈颤抖变形的旧闸门底部侧面——卡着一根不知何时被卷入水中、足有大腿粗细、粗壮扭曲的朽木树桩!
那沉重的树桩,此刻在洪水的冲击下,反而像一个巨大而顽固的楔子,歪斜地卡在了闸门与石槽底部的缝隙间!每一次洪峰撞击闸门发出巨响时,那朽木都被巨大的力量狠狠顶向闸门本体!正是这无意中被卡住的自然力量,如同大地强行塞入的止血钳,竟在无意间为摇摇欲坠的闸门提供了最后一搏的支撑点!
但洪水还在上涨!每一次冲击,朽木都在剧颤,闸门连接处巨大的铆钉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解!
拼了!
我猛地放开宋荔汐,指着那巨柱般卡着的朽木,朝着她嘶吼:顶住!去那边抓住它!别让水冲跑了!我用铁丝缠!
吼完,根本不等她反应,我拼命蹬着水,几乎是扑爬着冲向闸门旁堆积工具杂物的角落!那里杂乱堆放着一些废弃的铁丝圈、麻绳、烂麻袋……冰冷刺骨、浑浊泥泞的洪水不断冲击着身体!我像疯了一样在漂浮的枯枝烂叶和水沫中翻找!手指被水下不知名的尖锐物体划破也浑然不觉!
终于!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沉重、已经锈迹斑斑、铁丝缠得极其粗壮紧实的废线圈!像一块沉在水底的救命砖石!我一把抄起它!死死抱在怀里!再次回身扑向闸门!
暴雨砸在脸上如同冰雹!风像无形的巨手死命撕扯!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再次扑到闸门根部!冰冷湍急的水流死死拽着我!宋荔汐瘦削的身体整个贴在闸门底部,腰部以下完全浸泡在浑浊冰冷的水里,她用尽全身力气,双臂死死抵住那段朽木树桩的尾部!试图阻止洪水将它再次冲走或者彻底拍碎!单薄的身躯在巨大的水力冲击下如同风雨飘摇的枯叶!每一次洪峰撞在闸门上,都让她的身体猛烈一颤!
快……快啊!!!她沙哑的声音在雷鸣和洪水的咆哮中几乎微不可闻!
来了!!
我将沉重的铁线圈猛地砸进脚边的泥水里!双手从上面用力扯动!铁线圈在强力拉扯下嘎嘣作响,锈蚀却坚韧无比!
我抓住一端用力拽开,然后不顾一切地踩着冰冷的淤泥和碎石,攀上闸门底部湿滑冰冷、布满锈蚀和藓类的表面!身体紧贴着这钢铁的冰冷呼吸之墙!我用胳膊肘紧紧卡住身体,在疯狂的水流冲刷中稳住重心!将生锈的铁丝艰难地绕过剧烈颤抖的闸门边缘、绕过那段岌岌可危支撑着命运的朽木、再死死缠裹住石槽最牢固的凸起处!
一圈!两圈!三圈!铁丝粗粝而冰冷的触感磨得手指破皮出血!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汗水、泥浆模糊了视线!巨大的水压像重锤挤压着胸腔!每一次拧紧都感觉骨头在吱嘎作响!
整个闸门在狂潮的猛烈撞击下筛糠般剧烈颤抖!那巨大的朽木在我身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哀鸣!每一次震颤都让我的心跳到嗓子眼!每一次哗啦水响都像夺命的信号!
左边!!左边!!!下方,宋荔汐绝望的呼喊被风雨狠狠撕碎!
轰——!!!
一股极其凶猛的暗流从闸门侧面一个我未曾注意到的破损口处猛灌而入!巨大的力量带着冰块般刺骨的寒冷,瞬间将我整个人从闸门侧壁狠狠拍了下来!身体在空中失重!冰冷的浊水刹那间呛满口鼻!视线被完全淹没!
完了!
就在这意识空白的一刹那,我落入了水中,紧接着一只有力却冰冷的手猛地抓住了我浸透泥水后打滑的手臂!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拼尽全命的狠劲!猛地将我拖拽起来!
是宋荔汐!
她不知何时放弃了固定朽木的位置,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抓住了我!湍急浑浊的水流立刻将她自己冲得一个趔趄,几乎与我一起摔倒!
抓紧!!她嘶喊着,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过了一切!我反手死死抓住了她同样湿滑冰冷的手臂!另一只手拼命在水底拍击试图摸到一个着力点!冰冷的水流撕扯着!
混乱扭打挣扎中!我的脚底猛地踩到了那块朽木相对稳固一点的根部!身体稳住了瞬间!
快……缠……!
宋荔汐的脸就在咫尺之遥,雨水和泥浆糊满了她的脸颊,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角和嘴唇边,那琥珀色的瞳孔在灰暗的光线下几乎要缩成一点,里面盛满了恐惧到了极致后爆发出的、如同野兽般的疯狂血丝和不顾一切的灼烈光芒!那眼神狠狠刺痛了我麻木的神经!
撑住啊!!!
我再次猛地扑回闸门壁上!用身体作为支架!将最后一截、带着我掌心鲜血锈迹的铁丝,死死缠裹在那已经被拧得如同麻花一样的腐朽闸门支柱之上!最后一下,我用尽毕生力气狠命绞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口腔里满是铁锈般的血腥味!
吱嘎——
铁丝发出濒死的呻吟!
但闸门!
闸门震动的幅度!
减弱了!
就在刚才那股最汹涌的洪峰冲击过后,整个闸门剧烈地嗡鸣着,颤抖着,但在那些被我胡乱绞紧、缠绕得如同巨大铁茧般的锈蚀铁丝死死勒紧之下,在宋荔汐依然死死抵在朽木尾部、抵抗着水流的冲击之下……闸门,竟然没有彻底垮塌!
狂猛的撞击声依旧,但那令人心悸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撕裂崩解的金属嘎吱声,竟奇迹般地消失了!闸门虽然仍在洪水的巨大力量下不断震颤、呻吟,却稳住了!像一个拼尽最后力气扼住喉咙抵抗死神的斗士!
暂时……
暂时撑住了!!
成了!下方传来宋荔汐难以置信的、几乎带着哭腔的嘶哑尖叫。
撑住了……快出水!拉三叔公走!我喘得如同风箱,肺叶火辣辣地疼,朝着下面嘶吼!冰冷的雨水顺着头顶流进脖领,激得浑身发抖,刚才搏命时几乎感受不到的伤口此刻全部苏醒过来,割裂般的疼痛在冰冷的泥水里如同火烧。
三叔公正跪在斜坡边缘稍高的泥水混合处,几乎也是匍匐状态,用他那双骨节粗大的、不断颤抖的手,努力拖曳着陷进泥浆里的一包沉重的草袋。他刚才显然一直在拼尽全力将最后能找到的重物推向闸门根部做基础加固。他的脸被雨水冲刷得惨白发青,深陷的眼窝紧紧闭着,嘴唇乌紫,每一次拖曳都用尽了全身力气,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三叔公!宋荔汐凄厉地喊了一声,手脚并用地在水流冲击下奋力向他爬去!她身上的工装吸饱了泥浆和冰水,沉重得如同铅块!每一次动作都溅起浑浊的水花!
我也奋力挣脱闸门的吸附,深一脚浅一脚,感觉每一次踩在泥浆碎石中的脚都在下沉,朝着相对安全的坡岸艰难挪动。
就在我快要抓住一块岸边凸出的石头时,脚下突然一滑!那块作为着力点的巨大朽木根部,因为承受了之前所有的冲击,竟在此时发出一声沉闷的撕裂声!我整个重心瞬间向后仰倒!
扑通!
冰冷的泥浆再次灌满鼻腔!
抓住!!
一双冰冷、力量极大、指关节因用力而凸起的手再次死死地抓住了我打滑的手臂!是宋荔汐!她刚刚爬到三叔公身边,见我陷入危险,竟想也不想地再次扑回危险的水流边缘!
这一次,两人身体之间的角度极其古怪!我借着她的拉力猛地向上窜起,脚蹬在泥岸的硬土上用力!我爬了上来!几乎是爬上岸的同时,我的手也死死抓住了她的胳膊!
走!
两人合力,在狂暴的风雨中,在随时可能再次崩塌的地基上,在脚底无数次打滑的危险中,终于将泥浆几乎淹到胸口、快要力竭瘫倒的三叔公,一步一步,从灭顶的洪流和冰冷的泥沼中硬生生拖拽到了远离闸门的、地势稍高一点的硬土缓坡上!
三个人如同被狂风暴雨彻底抛弃的破旧抹布,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几块巨大的、相对稳固、至少不会被流水卷走的古老基石。冰冷的大雨依旧无情地冲刷着脸庞,带不走一丝体温,也冲刷不掉满身泥泞和那深入骨髓的死里逃生后的脱力感。狂风的呜咽在耳边呼啸,仿佛整座山林都在哀泣。
胸膛剧烈起伏得像要炸开,肺里每一次扩张都带着灼烧的痛楚,喉咙里充斥着浓烈的铁锈味和泥土的腥涩。宋荔汐就在我身侧几尺之外,泥水从她湿透的短发滴落,在她冻得青白的脸颊上冲出沟壑,她紧闭着眼睛,嘴唇哆嗦着,手指深深抠进身边一块坚硬岩石的缝隙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一片惨白。唯有胸口在无法遏制地剧烈起伏。三叔公蜷缩在我们旁边,脸朝着坡地,身体微微弓着,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像要把心肝肺都呕出来,溅起点点带着腥气的暗红泥浆。
洪水在我们脚下不远处依旧奔腾咆哮着冲过那段被铁丝和朽木强行支撑住的闸口,巨大的撞击声隆隆传来,如同永不疲倦的战鼓。但大地传递上来的震动感,似乎真的弱了那么一丝丝。狂澜暂时被锁住了咽喉。
冰冷的雨水从头顶灌下,流经眉骨、脸颊,最后钻入领口。被刮破的手指浸泡在冰冷的泥水里,开始发出阵阵尖锐的刺痛。身体里那口气一松,寒冷立刻如同伺机已久的毒蛇,从四肢百骸钻了进来,迅速蔓延。我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牙齿打颤的声音在狂风暴雨里竟然清晰可闻。
突然,一声极其压抑、混杂着痛苦、恐惧、劫后余生的崩溃与某种巨大委屈的啜泣声从我身侧响起。那呜咽极其轻微,几乎瞬间就被风雨淹没,却又带着一种刺穿人心的力量。
我猛地转过头。
宋荔汐整个人缩在巨大冰冷的岩石与我的身体之间,像秋风里一片瑟瑟发抖的叶子。她死死咬着下唇,被泥浆染得看不清颜色的嘴唇被咬得渗出血丝,混合着雨水滑落。她脸上的肌肉死死绷紧着,肩膀却在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泪水混合着泥水在她清瘦的脸颊上肆意奔流,她没有发出一丁点哭泣该有的声音,只有那无法抑制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在喉咙深处滚动。
她哭得那么凶狠,那么绝望,那么不顾一切,却又死死压抑着不发出一点响动,仿佛连悲伤都是不应该被看见的软弱。
这无声的爆发,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尖打颤。三个月的相处里,我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不堪的样子。那双曾在怒视我时如猎鹰般锐利的琥珀色眼睛,此刻盛满了脆弱的、绝望的水光。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像冰冷的洪水漫过心间。一种想要伸手抹去她脸上泪水的冲动几乎要冲破冰冷的窒息感支配我的手臂。手指在泥泞里动了动,最终却只是蜷缩得更紧,沾满泥水的手指深深抠进旁边冰冷粗粞的土石缝隙中。
冷雨劈头盖脸地淋下。
咣当。
沉重的院门铁栓被费力拨开的金属摩擦声在雨后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响亮,带着一种生涩的拘谨感。
门外,宋荔汐披着一件明显宽大、洗得发灰的粗布棉外套,像是匆匆裹上的。晨光熹微,在她身上落下一层清冷的薄霜。眼底那片浓重的青黑色,如同饱经风霜侵蚀的墨迹,深深晕染在憔悴苍白的眼睑下方。平日里那种仿佛永远绷紧的、锐利的姿态消失无踪,此刻站在初冬微凉晨气中的身影,透着一种被风暴抽干了所有力气后难以掩饰的虚弱和单薄。甚至连倚靠着门框的姿态,都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撑感。
她的目光穿过门槛投向我时,那复杂的情绪像潮水般反复冲刷着琥珀色的瞳孔——有昨晚劫后余生中无法言说的感激,有直面过彼此最狼狈不堪境地后的难堪,有某种如同绷紧的弦突然断掉后空落落的疲惫,更深处……还有一丝,如同晨曦薄雾般难以捕捉的不确定。
台风……还没过完。她的声音极哑,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千百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撕裂后的艰难。视线仿佛不能长久停留在我脸上,快速滑过我肩头昨晚搏斗时被蹭开的布衫撕裂处,又落回院子里那片雨后尚弥漫着湿气的泥地。手指绞着过于宽大的袖口一角,无意识地搓揉。
水库那边……她终于再次抬起眼,喉咙似乎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如同耳语,……怕还有后续。这一次,她的目光没有再逃避,直直地、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甚至有点近乎恳求意味地望向我,……人手实在不够。
后面的话似乎被堵在了喉咙口。停顿了一下,她才接着艰难地吐出一个选择,或者说一个台阶:
你……
……要不要再留一个月
不是命令,不是赎罪,而是一个带着试探的要不要。阳光恰好在这时穿过稀薄云层,照亮了她眼底那片浓重黑眼圈边缘沁出的些许微红。
我站在清晨薄薄的寒气里,身上旧衣被前夜的泥水和雨水浸透干涸后板结僵硬,寒风一吹,皮肤上立刻爬满了冷得发僵的细微疙瘩。目光越过她那带着脆弱、试探、甚至一点近乎恳求意味的眼神,落在了院子更深处——
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斗后,勉强修补支撑的防洪闸孤零零矗立在通往水库方向的低洼口,破旧的钢铁结构在晨光中清晰地显现出道道锈迹和昨晚被巨木撞出的新凹痕,像一个筋疲力尽、浑身伤口的战士。
三叔公佝偻的身影此刻靠在院墙边一张粗糙的小竹凳上,闭着眼睛,身上同样裹着一件厚厚的老旧棉袄。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每一下都像是牵动了全身的骨头,枯瘦的肩膀痛苦地起伏着,脸上笼罩着一层病态的灰败气息。连那条总是精神抖擞的黄狗,此刻也蔫蔫地趴在窝棚角落,身上的毛发被泥水沾污黏成一绺一绺的,只是偶尔抬起眼皮看看主人,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含混不清的呜咽。
山洪裹挟大量上游的泥沙碎石扑下来,给果园留下了惨重的印记:靠近山坡的坡地大片果树被摧折,青黄夹杂的果实被打落大半,胡乱地陷在烂泥浆里,泛着腐败前的黯淡光泽。低洼处,浑浊的污水仍未完全退去,形成污浊的水塘,散发着淡淡的腥气。断枝残叶覆盖着满目疮痍的土地。
昨夜惊心动魄的场面再次倒流回脑中——冰冷的泥水、死神的利齿、颤抖的闸门、拼尽全力的搏斗……以及最后,她在冰冷的泥泞中无声崩溃的泪水。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心底缓缓翻涌开。没有犹豫。
好。我看着她的眼睛,清晰地吐出一个字。一个足以斩断犹豫、让紧绷的空气稍缓的语气词。
几乎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宋荔汐眼中那一丝小心翼翼的不确定和试探,如同碎冰般无声地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短暂的、如释重负的微光一闪而过。她迅速垂下眼,长而密的睫毛像两扇小小的帘子,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只留下眼睑下方那两片浓重的青色暗影,在晨光下愈发清晰。被宽大袖口掩盖下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她喉头滚动了一下,嗓音依旧沙哑得厉害,但语速快了一拍,像要急于逃离这微妙空气一般,早饭在锅里,温着的。我先去里面看看三叔公的药熬好没。
说完,她倏然转过身,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踉跄(或许是疲惫,或许是别的什么),快步走进了那扇敞开的、弥漫着药草苦味和烟火气的堂屋门内。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那片光暗交织的室内,只留下门框边依旧弥漫着的淡淡药香。檐角残留的雨水滴落在石阶上,发出嘀嗒的清响。
阳光破开云层,将清冷的光芒铺满了整个杂乱、泥泞、却又重新透出生机的院落。冰冷的空气里,隐隐有淡淡的荔枝清甜混合着泥土和草木在初冬里蒸腾的湿润气息,悄然弥漫开。
我立在原地,寒气顺着衣领缝隙钻进来。那翻涌的复杂情绪并未平息,反而沉淀下来,如同这冬日清晨的阳光,清冷却带着些许重量。我走向院角的旧水龙头,拧开。水流哗啦啦地冲击着昨夜干涸在手上、嵌入皮纹里无法洗净的泥浆和斑斑锈迹。微冷的水温带来轻微的刺痛感。
院子深处那扇开着的木门内,能听到她轻柔、疲惫的声音在询问着什么,语气放得极低。炉膛里柴火烧灼时发出噼啪的细微碎响,带着冬天里令人心安的温度。草药的清苦味混合着灶间的烟火气,被微冷的风轻轻搅动,淡淡地飘散出来。像无声的宣告:新的故事正展开扉页。
小三轮在三叔公的屋门口猛地刹停。我把车用力向后倒挪了几寸,尽可能让车身严丝合缝地停靠在门前屋檐投下的那片狭长阴影里。雨点像断线的珠子,骤然加重力道噼里啪啦地砸在油腻发黑的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空气中一股呛人的湿柴火气味弥漫开来。
货呢一个尖利得像被石子磨过的嗓音穿透雨帘。
三个熟面孔挤在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