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ICU的呼吸机警报声中醒来,被浑身插满的管线牢牢钉死在病床上。
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鼻腔发痛,心电监护仪上淡绿色的线条正疯狂跳跃,发出急促尖锐的滴——滴——声。
喉咙里插着管,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张开干裂的嘴唇。
视网膜上方,一个诡异的透明面板悬浮着——那是一张全息投影的病危通知书。
我的视线凝固在右下角家属签字栏。那三个字,狠狠扎进瞳孔。
林雪柔。
破碎的记忆如同碎玻璃,疯狂扎入太阳穴的每一条神经。
二十年了,那个雨夜的寒意从未真正褪去。
地面积水混合着黏腻猩红的血,我拖着一条失去知觉的腿,指甲抠进湿滑粗糙的路面,每一次爬行都在剧痛中断裂。
我费劲力气向便利店爬去,想要去求救。
便利店屋檐下,那一个撑伞的倩影,就是我的希望!
待我爬到近处,才发现:
雨伞下,她站在那里。
穿着那条我熟悉的碎花连衣裙,鞋尖干净得与我周围的血污格格不入。
她垂着眼看我,:救护车……要二十分钟才能到呢。她歪了歪头,一缕发丝黏在脸颊,赵政,再忍忍。你要是死了,她声音突然放得又轻又缓,带着一丝让人骨髓生寒的笑意,这三万块,就是我的了。
手腕上,我那块为了庆祝高考结束、攒了许久零花钱买的银链腕表,表盘在便利店灯光和雨水的折射下,一闪,又一闪。这个细节,是后来警方向我父亲展示白色轿车行车记录仪影像时,才呈现出来的。
画质不算清晰,满是雨痕的镜头里,我躺在雨地里,像一袋被废弃的垃圾。她挂断了电话(那个永远打不通的120),环顾四周片刻后,打开了一辆停在路边的白色轿车后备箱。镜头正好捕捉到她的侧脸,以及她弯腰拖拽我无力身体的动作——腕上那块表链,在晃动中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光。
2.
赵政!赵政!快醒醒,听得见吗快确认签字!
主治医生的吼声,穿透层层叠叠的耳鸣和恍惚的记忆碎片,直接刺进我的颅腔。一张硬质的塑封卡片被塞到勉强能动的手指下,冰凉的触感。
我用尽残存的力气攥紧床单,白色的布料在掌心被扭曲成绝望的麻花——这张夺命的文书,本应出现在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尽头!
为什么它会悬在我二十年后的今天!
巨大的荒谬感和濒死的恐慌彻底淹没了我,意识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尖叫。
就在这时,天花板上一个隐蔽的球形监控摄像头无声地转动了方向,红色的指示灯闪烁了一下。
病房角落,墙嵌屏幕随之亮起。那不是现在的监控画面!
屏幕里,是二十年前的场景,如此清晰,恍如昨日重现:堆满书本的熟悉书桌前,十七岁的林雪柔背对着我(确切地说,是背对着监控),正踮着脚,有些急切地翻找着我的黑色双肩书包。她的发梢垂落,柔软地扫过摊在书包表面的一张合影——那是我们一家三口最后去海边度假的照片,父亲的笑容定格在照片里,显得遥远而温暖。
那个我,此时正躺在医院这张床上,即将步入脑死亡的深渊。
那个年轻的、翻动我书包的她,在为谁翻找翻找什么那眼神里专注的、带着一丝隐秘急切的情绪,与雨夜里盯着我腕表的眼神,似乎重叠在了一起……
血压急剧下降!快!肾上腺素1mg静推!准备除颤!病人出现脑死亡征兆!护士尖锐变调的惊呼声刺破混乱的思绪,混杂着令人心惊的仪器长鸣。
呃——啊!喉咙间爆出一声嘶吼,我用尽毕生气力抬起那只勉强能动的右手,对着脸上紧紧箍着、提供着虚假呼吸支持的塑料面罩,狠狠一扯!
嘶啦——!
管子滑脱的痛苦几乎让意识瞬间炸开,但紧随其后的,是带着医院消毒水和尘埃味道的空气,粗暴地灌入被机械摧残已久的肺叶!
窒息感与奇异的刺痛感交替轰炸着每一寸神经。
眼前的一切骤然变亮,又急速褪色。无数扭曲的色块高速旋转,尖锐的鸣叫撕裂耳膜。
我只觉身体失重,灵魂飘浮,所有过往——雨夜的血腥、手腕表的反光、父亲照片被发梢扫过的褶皱、林雪柔豆沙色的唇、翻涌的消毒水气味、心电图的尖叫、全息病危通知书的冰冷字体……所有画面如同被打碎的万花筒,碎裂成亿万锋利锋刃,被卷入涡流的中心。
意识深处最后定格的一个念头是:那支笔……她去年生日,我送她的那支英雄牌钢笔,就放在那堆被翻乱的书本旁……
……
老式发条座钟,沉重的黄铜钟摆,在空寂的房间里发出低沉规律的咔哒……咔哒……声。声音清晰地撞进鼓膜。
五点四十七分。
我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肺里没有消毒水,空气里是清晨特有的清冽。
视线由模糊急速变得清晰。
正对着床的墙上,挂着一本那种常见的、纸质粗糙的月份牌。红色数字组成的日期如同带着血迹的烙印,狠狠撞进眼底:
20XX年6月6日
3.
嗡——!
一股强烈的晕眩瞬间击中了我,身体晃了晃,伸手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我望向窗台。
晨曦微光中,一抹精致的墨蓝色静卧在落了一层薄灰的窗台上,金属的笔夹闪着一道冷冽的弧光。
一支英雄牌钢笔。
笔夹上,缠绕着一根已经被摩挲得有些脱色的红线——那是林雪柔编的幸运结,她说要保佑我高考金榜题名。
前世它没能保我平安顺遂,如今,它却成了命运残酷的坐标原点。
喂!明天就高考了,你还发什么呆赵政!数学卷子最后一题,变态的圆锥曲线,你会不会啊老子昨晚梦了一宿都是抛物线追着我啃!
前桌王浩突然扭过胖乎乎的身体,带着早自习特有的躁动气息,将一张揉得半皱的草稿纸猛地拍在我桌上。
阳光穿过他毛刺刺的发梢,清晰地照射在他后颈衣领上方。那里,赫然印着一块形如毒蝎的暗红色胎记。
那形状,那位置,那深入肌理的暗红……
与我前世在暗无天日的黑矿窑里,被那个嘴角叼着烟卷、锁骨纹着青黑色骷髅的人贩子头子,一鞭子抽翻后,视线无意间扫过他扯开衣领露出的皮肤时,看到的狰狞胎记……
分毫不差!
4.
短暂的高考很快结束。
六月的阳光白花花地洒在实验中学新铺的柏油地面上,蒸腾起一股混杂着塑胶跑道和兴奋汗水的躁动气味。
巨大的红色充气拱门下,热烈庆祝2023届高考再创辉煌的金字横幅在微风中抖动。
黑压压的人群攒动,无数目光织成一张粘稠燥热的网,牢牢钉在主席台正前方电子巨幅榜单的最顶端——
赵政,总分:723,市理科状元
赵同学!看这里!请问你取得如此优异的成绩,特别是据说数学拿到逆天的满分,有什么独家秘诀吗
一个麦克风几乎要塞到我嘴里,旁边是数台相机黑洞洞的镜头,快门声如同密集的鼓点。
闪光灯的白光刺得人眼前发花,在一片嗡嗡的噪声和晃动的光点里,我的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死死锁住了侧前方梧桐树投下的一片荫凉里。
她站在那儿。
白裙子是我送的。料子轻薄,剪裁合身,衬得身段窈窕。裙摆被微风吹动,荡开柔和的弧度。发间别着一个小小的、磨掉了部分金粉的塑料茉莉发卡。廉价,却是我去年生日硬塞给她的礼物。
去年她生日那天,我跑了好几家精品店才选中这款。她当时捏着发卡,指尖在我掌心轻轻挠了一下,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干嘛这么破费呀。我记得自己嘴硬:什么破费!状元以后挣大钱,第一个给你买真的!
记忆里的画面瞬间重叠:雨夜便利店惨白的光线下,那张煞白的、沾着零星泥水、同样别着这个褪色发卡的脸,豆沙色的唇开合着,吐出那句冰冷的三万块判词。
巨大的红榜投下的阴影也滚烫逼人。人群的欢呼和议论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作响。
她站在那儿。纤尘不染的白色连衣裙,正是去年暑假我陪她挑选了整整一个下午的那件。晨曦的光点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她身上投下细碎流动的光斑。阳光也照亮了她发间那枚磨掉了不少镀层的茉莉发卡。
廉价发卡,褪色的笑,和记忆里便利店外那张脸孔,在一瞬间,严丝合缝地重叠了。
甚至连那紧抿的、在雨夜惨白灯光下透出怪异豆沙色的唇线弧度都一模一样。
……
赵政同学,有内部消息说你的高考作文堪称满分范本!能跟大家分享一下你写作的独门技巧吗
一位女记者挤到我面前,话筒几乎碰到我的下巴。
我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自己整理得一丝不苟的衬衫袖口上。银色的袖扣反射着太阳的光,刺眼。就在这细微的动作间隙,眼角的余光像最灵敏的传感器,不动声色地捕捉到那片树荫下的动态。
林雪柔似乎被周围人推挤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手扶住身边的树干。那只手,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短而圆润,泛着健康的粉白色泽,上面涂抹着一层浅浅的、几乎看不出来的裸色指甲油,在树叶滤过的光线下,像覆盖了一层柔润的珍珠光泽。
真干净啊。
指甲缝里没有一丝血痂,没有半点泥土嵌入的乌黑,更没有那些日子因为日复一日劈柴、剁猪草留下的细小裂口和茧痕。
那个被她卖给山民的我,在苟延残喘的两个月里,不止一次在深夜矿洞的幽暗中,盯着那些肮脏矿工粗糙、肮脏的手指时,绝望而无用地想象过她可能也经历着同样的苦役。指甲应该裂开了吧沾满泥土和血污了吧那双手,本该是…应该…会变得粗糙吧
心脏被狠狠揪紧,随即被汹涌而来的冰寒怒意填满。我猛地抬起头,对着几乎怼到脸上的麦克风:
因为……我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向树荫下的白裙身影,一字一顿,清晰异常,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我用了林小姐教给我的——蒙太奇手法。
5.
瞬间的寂静。空气凝固了半秒。
下一刻,唰——!
主席台侧上方,那块几乎有一整面墙大的LED巨幕毫无征兆地亮起!刺目的白光取代了原本滚动播放的庆祝标语。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屏幕上,左右分屏同时呈现:
左边:
放大的是一张略显陈旧但依然清晰的印刷文稿。顶部一行加粗黑体字:全市青少年征文大赛特等奖作品——《风中那朵永不凋零的茉莉》。下面是娟秀的钢笔字迹,字里行间满溢着动人肺腑的力量与哀伤:……母亲靠在床头,苍白的面容像一张揉皱后又努力展平的纸。她总说,茉莉香安神。所以我每天放学,必定绕远去城东那家老花店,只为买最新鲜带露珠的茉莉。医生说熬药的水要滚烫,要滤三次渣,我用小指试水温烫起了几个水泡,不疼,真的,只是怕这药效差了半分。母亲握着我的手,她的手枯瘦得像深秋的竹枝,凉得没有一丝热气:‘囡囡……好好念书,别为了妈……耽误高考……’
那一刻,窗台的茉莉开得正盛,香气浓得像化不开的蜜,将母亲眼底深处那点濒临破碎的光,一点点裹缠起来……
右边: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放大的极具冲击力的档案照片!蓝灰色的背景是冷冰冰的警徽标志,正下方是打印的宋体字:《关于林淑芳(1969.03.18-2020.05.12)交通事故身亡的情况说明及现场照片归档》。照片的主体,是一辆被撞得扭曲变形的小型黄色出租车,车身沾满污泥和草屑。车顶侧翻在荒草丛生的省道边沟里,挡风玻璃呈蛛网状彻底碎裂,驾驶座与副驾驶位置之间,一滩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发黑的污渍异常刺目!视线越过破损的车窗,后排座椅上,一张属于中年女人的侧脸照片被放大钉在旁边:眉眼间依稀能看到林雪柔的影子,双眼空洞地睁着,凝固着车祸发生那一刻巨大的惊恐与茫然。死亡时间:2020年5月12日。
左边稿纸上的娟秀文字还散发着坚强少女守护病母的动人余温,右边车祸现场照片的冰冷死亡证明,却瞬间击碎了所有的温情!
啊——!一声短促的尖叫划破了死寂。
树荫下,林雪柔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推了一把,踉跄着向后重重撞在粗糙的梧桐树干上!
她整个人如遭雷击,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头,那张妆容精致的脸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瞳孔放大,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块正在无声播放着最残酷对比的屏幕。
周围的师生如同潮水般哗然,无数道惊疑、不解、厌恶的目光,如同密集的冰锥向她扎去。那件我送的白裙子,此刻仿佛成了灼烧她皮肤的刑具。
人群自动为我分开一条狭窄的通道。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鞋跟敲击柏油路面的声音,像倒计时的秒针。空气里弥漫着粘稠的震惊、鄙夷,还有压抑不住的兴奋窃语。
我一步步逼近那片梧桐树荫,逼近那个背靠着树干,身体因惊恐和绝望而剧烈颤抖的身影。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徒劳地想要遮挡那些无处不在的视线。
无视周围所有的嘈杂,我俯身凑近她剧烈起伏又布满冷汗的鬓角,压低的嗓音,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带着冰冷和快意:
林雪柔……你妈出殡那天,下着很大的雨。还记得殡仪馆后巷那个灌满雨水的、散发着垃圾馊味的蓝色垃圾桶吗
这时,我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猛地一个剧烈的寒颤,你塞进去的那张皱巴巴的、印着指印的纸……很不巧,被我捡到了。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
上面写着什么哦,‘本人林雪柔,自愿以三万元人民币的价格,将自身完全……转让予周氏集团董事长周全富先生……为期三年。以此款支付母亲林淑芳女士殡葬费用……无条件履行……义务……’白纸黑字,我的声音更低,甲方后面那个丑得像狗爬的签名,写着‘周全富’,没错吧
呃……她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一丝声音,脖颈上的青筋条条绷起!那狰狞的弧度,和我前世在地窖深处、在油灯昏黄的光晕里,用仅存的一丝力气死死掐住她脖子时,在她细嫩的皮肤下疯狂跳动、挣扎着想索命的青紫色血管……
一模一样!
6.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滚烫的沥青,粘稠得令人窒息。
林雪柔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惨白得如同便利店窗外惨白的日光灯管。那双曾让无数男生为之倾倒的杏眸,此刻只剩下惊恐的漩涡和濒死的灰败。
就在这时——
滴滴——滴滴——
我口袋里的老旧诺基亚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打破了我们之间凝固的死局。
屏幕上闪着一个再熟悉不过却久未联系的名字:教导主任刘建平。
喂我侧过身接通电话,目光却依旧如实质的刀锋钉在林雪柔的脸上。
赵政!你在哪儿刘主任的声音失去了平日里的威严,充满了急迫甚至一丝恳求,快来校长室!立刻!有紧急情况……关于你父亲的!
嗡——!
父亲!这两个字像烧红的钢钎捅进心脏!
前世被拐后的那些年里,父亲的存在几乎只剩一个模糊而痛苦的符号。他倾尽家财寻找我,又因为周家的处处掣肘而陷入破产困境,最终积郁成疾……我甚至没来得及见到他最后一面!
林雪柔似乎也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得一怔,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分辨的情绪。我没有时间思考那是什么。
马上到。我挂断电话,深深看了林雪柔一眼,转身便往教学楼大步冲去。
人群的目光黏在我背上,但我早已无心在意。
复仇的快感并未平息,父亲的安危却像悬顶之剑轰然落下。这感觉无比怪异,像是高速运转的精密齿轮突然卡进了一枚尖锐的砂砾。
校长室厚重的红木门虚掩着。推开门的瞬间,冷气混合着办公家具和香烟的气味扑面而来,激得我打了个寒噤。
室内光线充足,但并不算明亮。
校长那张宽大厚重的办公桌上一片狼藉——各种奖杯证书被粗暴地扫到一边,占据桌面中央的是一本摊开的厚厚文件夹,纸张已经泛黄发脆,边缘磨损得厉害,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陈年尘埃和潮湿档案室的气味。
文件夹粗糙的牛皮纸封面一行潦草却沉重的打印体标题,瞬间吸引住了我的全部视线:
云栖山市1998年6·7特大矿洞透水事故调查报告摘要及部分卷宗
1998
6月7这不正是……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盯着那张夹在卷宗扉页和内容页之间的老照片。它被小心地压在一张半透明的薄绵纸下面。
照片显然经历过岁月侵蚀,边角微微卷翘,整体泛着浓重的黄褐色。照片上,一个留着三七分发型、面容坚毅儒雅,穿着略显过时但依旧笔挺卡其布工装的男人(看起来比我记忆中年轻了至少二十岁!)开心地抱着一个梳着两个羊角辫、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男人的眼神温和而宠溺,一只大手小心翼翼地托着女孩的后背。女孩怀里抱着一个掉了漆的铁皮小火车,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林建国!林雪柔的父亲!这个小女孩,分明就是年幼的林雪柔!
他们的身后,是一段矿山特有的陡峭坡道,布满黑黢黢的煤灰和碎石。一辆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黑色矿斗车停在那里,车身上用斑驳的白油漆刷着几个大字,像是一个残酷的诅咒,清晰地烙印在照片的背景里:周氏矿业-17号采区
周氏!血液如同瞬间凝固的沥青!那个买下林雪柔三年的周全富,周氏集团的掌舵人!一丝冰冷的、比矿洞深处还要幽寒的感觉顺着脊柱急速攀升。
而今天,6月7日……不正是林雪柔的生日吗!原来那张雨夜三万块的卖身契背后,竟藏着如此深重的家族恩怨和死亡阴影
怎么,赵同学对我们市过去的安全生产事故也这么感兴趣一个略显低沉、语调平缓却带着一种独特冰冷质感的声音突然在我背后响起。
心脏骤然缩紧!我猛地转身。
7.
周副市长!周副市长!
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门口。没有随从,只身一人。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高级西装,一丝不苟的银灰色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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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踱步进来,悄无声息。那张保养得宜、笑容可掬的脸上,一副金丝边眼镜反射着窗外射入的阳光,镜片后的眼睛隐匿在强烈的反光之中,只留下两道模糊不清的暗影。
他没有再看我,而是径直走向那张巨大的办公桌,目光饶有兴味地落在我刚才死死盯住的那份摊开的泛黄卷宗上。他微微俯身,姿态优雅随意。
然后,他伸出带着一枚朴素银色婚戒的左手,食指的指腹缓缓地抚摸着卷宗内页的某一处。
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里本该是死亡和失踪人员名单的区域!
但现在……
在那片空白的边缘,在那个位置,在那份属于1998年惨案的卷宗纸张上,清晰地用红墨水写着三个字!那字迹干涸发黑,但笔锋凌厉,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恶意:
赵政
2005.08.18
我的名字!我的出生日期!被写在一份二十五年前重大矿难死亡名单的边缘!
嘶——一口冷气倒灌入肺,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办公室冰冷的空调风顺着衣领往里钻,却丝毫吹不散我瞬间涌遍全身的彻骨寒意。
本能的恐惧几乎让我僵住。
就在这时,裤袋里,那半枚前世被卖进深山时,人贩头子临走前硬塞进我手里的铜钱,毫无预兆地灼烫起来!像一块刚从熔炉里夹出来的烙铁,隔着薄薄的布料狠狠烫在腿侧皮肤上!
呃啊!强烈的灼痛让我差点失声痛呼,右腿下意识地向后痉挛般退了一步。
几乎同一瞬间!
轰隆——!窗外,一声惊天动地的滚雷炸响!震得整栋教学楼玻璃窗嗡嗡作响!惨白的闪电撕裂昏暗的天幕,将周副市长那张隐匿在金丝眼镜反光后的脸照亮了零点一秒!
惊雷炸响的瞬间,周副市长一直维持的从容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雷电精准劈中一般!脸上虚伪的笑容瞬间冻结,如同石膏面具上布满裂纹。那双一直藏在反光镜片后的眼睛,第一次被迫暴露出来——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隐藏得极深、却无法在骤然暴露下完美掩饰的暴戾!
金丝眼镜歪斜了一点。他几乎是本能地、极其粗暴地抬起左手,狠狠地扯松了系得一丝不苟的灰色领带!这个动作带着一种被触犯后的狂躁!
银灰色的高级丝绸领带被拽开,昂贵衬衫最顶端的纽扣被崩飞,砸在红木桌面上发出轻微一响。
这一瞬间,他侧转的脖颈完全暴露在我因剧痛和震惊而瞪大的视线里!
就在那微微凸起的喉结左下方大约两公分的位置!紧贴着颈动脉边缘的皮肤上!
一截冰冷的、如同活物般盘踞缠绕的……暗青色蛇形纹身!
那诡秘狰狞的图案只有半掌大小,蛇的头部微微昂起,毒牙尖锐,蛇眼处是两个细细的点状刺青,在窗外惨白电光的映照下,仿佛正闪烁着残忍的幽光!
这纹身!这形态!这位置!和我前世在矿洞里,于极度疲惫和恐惧中半昏迷状态下,被人在手腕内侧粗糙烙下的记号图案……
一模一样!
8.
冰冷的狂流从脚底直冲头顶!
你以为……重生……就能改变什么
周副市长似乎被铜钱的异动和自己刚才的失态激怒了,声音陡然变得阴沉、冰冷,当年……你父亲赵成海,仗着手里有那份真正的富矿勘探图,贪婪无度,妄想一家独大!死活不肯把那真正有价值的矿脉区域吐出来交给我周家!
他向前逼近一步,那股上位者的威压混合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扭曲的弧度:
他拒绝交出勘探图……就是拒绝给林家活路!你以为林雪柔她爹真的就那么‘倒霉’,死在那次透水事故里你以为周全富那蠢猪……真的一时兴起买了林雪柔那丫头!
铜钱的灼烫感与周副市长眼中毫不掩饰的疯狂恨意交融在一起,在我脑海中掀起滔天巨浪。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认知的基石上。
父亲……勘探图……林建国的死……周全富的意图……林雪柔被推入深渊的引线……难道二十年前就已被埋下
窗外的雷声滚过天空,余音沉闷。
所以,周副市长的声音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冰冷玩味,你以为这次,你当了状元,拿回了所谓的一切,就能跳出这个局
他微微前倾身体,靠近我的耳畔,冰冷的呼吸喷在我的皮肤上,蛇形纹身在歪斜的衣领下若隐若现,我亲爱的侄子,这盘棋,从你睁开眼那一刻,周家就没打算让你再赢。
侄子!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脑髓深处!
周副市长的声音低沉、冰冷,带着一丝扭曲的亲昵,使我眼前发黑。
我的意识,被他那张保养得宜却布满刻毒的脸、脖颈上蠕动的蛇形纹身、窗外惨白刺目的电光……拉扯着坠向混乱的漩涡。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变冲垮的瞬间——
叮铃铃——!
办公室桌上那部古铜色的老式转盘电话骤然炸响!铃声尖锐、急促,充满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这突兀的噪音如同冰冷的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刺破了凝结的空气和我混乱的思绪。
周副市长脸上那抹阴鸷的冷笑瞬间僵住,一丝错愕闪过眼底。他猛地扭头看向那铃声大作的电话,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忌惮和疑虑。
紧接着,他飞快地抬起手,有些慌乱地将被我看到蛇纹的衣领匆匆拉起、整理,并试图重新将领带系好,但那崩掉的扣子让他动作笨拙而狼狈。
趁着他这片刻的惊乱!
肾上腺素在剧痛、震惊和被背叛的愤怒共同催逼下瞬间飙升!求生的本能在侄子两个字带来的巨大恐怖中尖叫!跑!
大脑没有思考的时间!
身体在大脑反应之前已经做出了动作!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几乎擦着周副市长的肩膀,朝着虚掩的办公室大门猛冲过去!
站住!身后传来周副市长惊怒的咆哮!带着被愚弄的狂怒!
砰!
身体重重地撞开沉重的红木门板!
9.
顾不上撞击带来的剧痛,更不敢回头!
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耳畔全是自己心脏狂暴擂鼓般的巨响和沉重的喘息。
楼梯!拐角!日光灯管在眼前急速晃动、拉长!教学楼的走廊在此刻漫长得如同地狱甬道!
冲下最后几级台阶时,脚步踉跄,几乎摔倒。手掌狠狠撑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稳住身体的同时,裤兜里那个灼热得如同烙铁一样的铜钱猛地凸起!
它……它似乎不再仅仅是灼烫!而是在……在随着我的奔跑、随着我血管里血液的奔涌,产生一种极细微却难以忽视的、嗡鸣般的震动!
口袋在跳动!一下,又一下,撞在我的大腿外侧!
这诡异的感应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强烈的不安感瞬间攥紧了心脏!矿洞!人贩子头子塞给我这东西时诡异的笑容:小子,别弄丢了,它可是你的‘命符’,等出去了……呵……还有周副市长脖颈上那个与此呼应的蛇纹!这里面肯定有联系!
前世唯一知道这铜钱可能代表什么的地方,只有一个——云栖山深处那个废弃的17号矿洞!那个将我和林雪柔前世推入黑暗深渊的开始之地!
它在那里一定藏着答案!或许……也是我此刻唯一的出路!铜钱诡异震动所指示的方向……正朝着城西,云栖山!
没有时间犹豫!冲出教学楼后门,我冲向车棚,找到那辆老旧但却被我擦拭得锃亮的凤凰牌二八自行车。
用力蹬踏!链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车身猛地蹿了出去!轮胎摩擦着湿滑的地面,溅起小小的水花。冷风混杂着细雨丝灌进我的领口,稍微冷却了沸腾的血液和几乎要撕裂的胸口。
云栖山!我来找你了!
一路狂蹬!汗水混着冰凉的雨水流进眼睛,辛辣刺目。
山路越来越陡峭,雨水让路面变得湿滑泥泞。
废弃的17号矿洞入口终于出现在眼前:巨大的木质支撑架早已朽烂,扭曲变形地坍塌在洞口,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枯藤和深绿色的苔藓,在雨水浸润下散发着浓郁的腐败潮湿气息。
记忆碎片在此刻如同鬼影般疯狂闪现:人贩子头子咧着嘴的大黄牙,林雪柔最后被拖入黑暗中那惊恐绝望的回眸,沉重的铁链刮擦石壁刺耳的噪音……
心脏跳得快要炸裂!我猛地甩下车,任由它倒在泥泞里。掏出那个一直在震动的铜钱——此刻它的嗡鸣愈发急促,仿佛在渴望着什么!
我握紧它,深吸一口气,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那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入口!
洞里的空气冰冷、浑浊,带着浓重的粉尘和岩石特有的腥气。脚下是高低不平、积着泥水的坑洼。
我打开手机电筒,惨白的光柱在粘稠的黑暗中艰难地切开一小块视野范围。
借着手机光,我摸索着向前。越往里走,空气越发的潮湿、压抑。突然!手机光照范围内,几截散落在地的东西让我脚步猛地一顿!
是断裂的……铁链!锈迹斑斑,粗如拇指!断口处有明显的、被大力破坏的崭新痕迹!旁边还有一枚散落的……豆沙色口红盖林雪柔常用的那个牌子!
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有人!而且就在不久前!
紧张感让我的呼吸都几乎停滞。手机电筒的光像一只无形的手,小心翼翼地拨开前方黏稠的黑暗。光柱最终定格在不远处的一个角落。
林雪柔!
她背靠着冰冷的石壁瘫坐在泥水里,头垂着,身体蜷缩,仿佛失去了意识。
那件我曾经送她的白裙子此刻污秽不堪,被泥水和不知名的深色污迹浸透,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长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一只手臂软软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却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态,紧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刃匕首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10.
林雪柔!我压着声音喊了一句,警惕地没有立刻上前。手机的光束下,她毫无反应,像一具失去生命的玩偶。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被地上另一个反光物体吸引了。就在她脚边不远处的泥水里,躺着一瓶倾倒了的矿泉水。水没有完全流尽,还剩小半瓶,清澈的液体在浑浊的环境里显得异常突兀。
几乎与此同时!我掌心里的半枚铜钱!竟然如同接通了某种感应装置,猛地爆发出一阵针扎般的剧烈刺痛!
紧接着那股震动感陡然加强,变成了一种持续的、低沉却高频的蜂鸣!嗡嗡嗡——!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前世的噩梦瞬间复活——被强行灌下掺着蒙汗药和追踪剂的脏水!醒来时已经身处地狱!
这瓶水!就在她身边!她手里还拿着匕首!这场景……
一个最可怕的猜测瞬间成形!她在等人!或者在等指令等我!那个匕首,是为了制伏挣扎的我就像前世那些配合默契的人贩子一样!
巨大的失望和被彻底愚弄的狂怒猛地冲垮了所有残存的理智!
呵……好,很好!装昏迷等着给我下药等着再把我卖一次!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寂的矿洞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
我的身体猛地向前扑去,充满了毁灭的冲动!手机电筒的光柱因我剧烈的动作激烈晃动,在昏暗中疯狂摇摆,如同我此刻濒临崩溃的神经!光线一瞬间扫过瘫软在地的林雪柔……
就在这一闪而过的光线掠过她身体的刹那!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冻结成了坚冰!即将爆发狂怒冲上去的动作彻底僵死!
光线掠过她的侧脸、脖颈、手臂……最后鬼使神差地停顿在了她紧握匕首的那只手上!
那不是要攻击别人的姿势!
寒光闪闪的匕首尖端,正抵在她自己的咽喉上!锋利的刃口几乎陷进了那白皙脆弱的皮肤!一点殷红如朱砂的血珠,正顺着冰冷的刀锋缓缓滑落,最终,啪嗒一声,滴落在她脚边那瓶倾倒的矿泉水瓶口!
这……这是什么情况!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矿洞污浊的空气中,林雪柔的身体软软地倚在冰冷的石壁上,紧闭着双眼,像一朵被风雨摧残零落的花。
如果不是那紧握着匕首、抵着自己要害的手,以及顺着刀锋滑落的那滴刺目的猩红,她看起来完全像一只被随意丢弃在泥泞里的破败玩偶。
她……在抵抗用这种极端的方式
就在这时,裤袋里那颗一直持续震动灼烧的铜钱突然嗡——地震动加剧!仿佛被什么东西强力吸引,几乎要跳出我的掌心,直指那瓶倾倒的矿泉水!
那瓶水!有古怪!强烈的直觉如同电流贯穿全身!
我几乎是本能地冲了过去!一脚踢开那瓶让我心惊肉跳的水!
塑料瓶身咕噜噜滚到一边,里面的水泼洒出来,在手机电筒的光线下泛起一层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磷火般的诡异蓝绿色浮光!
这绝不是正常的矿物质水该有的样子!
11.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我冲林雪柔低吼,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紧张。眼前发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和前世认知的范围。我弯腰,想夺下那把随时可能切开她喉咙的凶器。
别……碰……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气若游丝般地从林雪柔紧抿的唇缝间发出。她的睫毛剧烈颤抖着,似乎挣扎着想要从极深的昏沉中强行唤醒自己。
水……水里有东西……她的声音带着濒死的虚弱和急切,……追踪剂……信号……必须……毁掉……不然他们……会追……
她的眼睛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那眼神浑浊、涣散,充满了极度的疲惫和几乎被压垮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绝望的祈求!
别喝……别碰我……脏……她用尽力气想把我推开,手指却软绵无力。她的目光扫过我攥着手机的手,一丝极度的惊恐再次在她涣散的瞳孔中炸开,……手机……手机……也扔了……他们有定位器……能反向追踪到……呃啊……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吟,匕首尖端再次深陷一分!那颗血珠变得更大,顺着她细弱的脖颈缓慢下滑!
信号!追踪器!
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
人贩子集团的手段但前世从未有过如此高科技的东西!铜钱诡异的震动……水里的荧光……还有她对手机的恐惧……这些碎片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碰撞!
一个名字猛地浮上水面——周全富!那个有着庞大势力的周家!如果他们要对付的人不仅是林雪柔,更是一直试图寻找父亲勘探图的我……
周全富!周副市长!
你到底是谁!我死死盯着她,试图从那张被混乱和绝望覆盖的面容下找出答案,但此刻那双眼睛里只有无边的恐惧和急迫。
谁要害我!周全富!周副市长!告诉我!
我猛地蹲下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尽全力试图将那个该死的、沾着她自己血的匕首从她脖子上拽开!
肌肤相触的瞬间,刺骨的冰凉感传来,仿佛她的血液已不再流动。
我的另一只手则迅速捡起了那个滚落在地的矿泉水瓶,触手冰凉,塑料瓶身凹凸不平——瓶底似乎有什么!
我将手机电筒的光死死聚焦在瓶底——
果然!那里竟然蚀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二维码!比指甲盖还要小!不仔细看根本就是磨损的划痕!这诡异的设计绝非普通水厂所为!
我没有丝毫犹豫,用另一只手上的手机屏幕对准了那个二维码。
滴——咔嚓——
手机摄像头自动对焦、扫描!
屏幕瞬间跳转!播放的画面像素不高,带着夜视特有的森森绿光和白噪点!但场景清晰得让我瞬间血液倒流!
那是一个装潢奢华的私人茶室!金丝楠木的茶桌旁,两个正在低声交谈的男人!
左边那个微微佝偻着背、脸上挂着阿谀谄媚笑容的,正是云栖山市公安局局长马国涛!他面前恭敬地放着一大沓用牛皮纸包好的、方方正正的东西,用丝带捆着。
而右边那个,侧脸对着镜头,穿着深蓝色的丝质睡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优雅地端起一个白瓷茶杯轻嗅茶香的——
周副市长!
镜头的角度显然非常隐蔽,声音被刻意放大,带着滋滋的电流杂音:
……小马,做得干净点。周副市长的声音透过劣质的录音设备传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质感,这次必须是个意外,不能留下任何尾巴。老规矩。
明白!市长您放心!马局长声音带着谄媚,那个叫‘蝰蛇’的家伙已经安排好了,做事很稳……只是那个小子,这次高考闹出那么大动静,媒体刚走,突然失踪的话……上面会不会……
媒体周副市长发出一声毫无温度的低笑,茶杯轻轻放在桌面上,年轻人嘛,心高气傲,高考金榜题名,得意忘形,私自跑到这种废弃的矿山搞什么‘探险祭奠亡友’,结果遇到滑坡塌方……这不是很合乎逻辑的悲剧吗
是!是!还是市长考虑周全!祭奠亡友……对!他那个被拐进山的小女朋友……啊不,是人贩子林雪柔……马局长连连点头。
周副市长拿起茶桌上的一个白色药瓶,轻轻推了过去,这是进口的特效药,无色无味,加到水里效果立竿见影。配合‘蝰蛇’手上的家伙事,确保他的体检报告符合‘严重精神分裂,具有攻击倾向’,然后送到咱们指定的……‘治疗中心’。要赶在他那份该死的体检报告公开、引来不必要的关注之前。记住,他加重了语气,他进去后,‘意外’必须尽快发生。还有他爸当年那个矿洞里的……
您放心!马局长急切地保证,额角渗出汗,那边矿洞的位置我知道!这次绝对把他和他老子当年留下的破东西一起送进去,让他爷俩在里面‘团聚’!还有……
突然!
12.
轰隆——!
视频里的马局长话未说完,整个茶室的画面猛地剧烈晃动了一下!玻璃窗发出咔嚓的爆裂声!桌上的茶杯哗啦摔得粉碎!
与此同时!几乎在同一秒!
我们这个阴冷的矿洞深处,传来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头顶的山壁疯狂地簌簌抖动!沙土、碎石、灰尘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
咳咳咳……
大量落灰呛得我和林雪柔剧烈咳嗽!光线被瞬间弥漫的粉尘吞没大半!
跳!快!一个嘶哑的,又强自压下的颤抖女声在我耳边炸响!竟然是林雪柔!
她的眼睛在粉尘中猛地瞪开,瞳孔因巨大的恐惧和决心缩成针尖!刚才的虚弱和濒死感被这山摇地动的恐怖景象瞬间压了下去!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野兽般的求生蛮力让她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推开我还在攥着手机和矿泉水瓶的手!
她猛地扑到我身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撞着我一起向旁边一处更深邃的黑暗跌去!
下面是暗河!!跳!!!
她凄厉的声音在震荡的山洞中被拉长!
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冲力裹挟着,失重感瞬间占据住了我的意识!耳边是山石崩塌的雷鸣和林雪柔带着哭腔的嘶喊!
噗通!!!!!
冰冷刺骨的水如同万千针尖瞬间刺穿皮肤,疯狂涌入鼻腔、口腔,淹没头顶!巨大的冲击力撞得我胸腔剧痛!
湍急的水流如同无数只无形的大手,疯狂撕扯着我的身体,将我与林雪柔强行分开。
求生的本能让我奋力扑腾着想要浮出水面,冰冷的河水无情地灌入喉咙,激起一阵剧烈的呛咳。
混乱中被水流裹挟着不知旋转了多少圈,就在肺部即将炸裂之时,身体猛地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卷入更深的黑暗。
剧烈的颠簸感让我彻底失去了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被水流狠狠抛出!
咳咳咳……呕……我瘫在冰冷坚硬的碎石地上,猛烈地呕吐着酸涩的河水,每一根骨头都像是散了架。手机早已不知所踪,连那半枚一直灼烫的铜钱也不知被水流冲到了何处。
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巨大裂缝处透下的、惨白得如同霜雪般的月光。
光线像一把巨大的、倾斜的光刀,劈开了这片地下深处的空洞。
借着惨淡的月光,我急切地寻找那个撞开我、和我一起坠入绝境的白色身影。
不远处,林雪柔浑身湿透地趴伏在一块微微凸起的岩壁上,剧烈地喘息着,湿透的长发如同黑色的水草粘在苍白的脸颊上。
她的后背对着月光的方向。
那件早已被撕扯得破破烂烂、染满污泥血渍的白色连衣裙,有一半被粗暴地撕裂开,暴露出她肩背上一大片苍白的皮肤!
而那片本该光洁的皮肤上——
三道极其狰狞,由数个不规则的疤痕坑洼连缀而成的长度足有二三十厘米的巨大陈旧伤疤!
其中最长的一道,从右肩胛骨下方斜斜地撕裂开,一直延伸到后腰的位置!在惨白月光的映照下,每一道疤痕的纹理,每一处撕裂后愈合卷曲的边缘,甚至疤痕周围扭曲如树根般延展的增生组织……都清晰骇人!
我的瞳孔瞬间放大!身体剧烈地震颤!
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下意识地猛地掀开自己同样湿透黏在身上的T恤!
冰冷的空气激得皮肤瞬间起满鸡皮疙瘩。
在我左肩胛骨下方,一道斜斜的、与之几乎完全对称的、长度角度极其相近的狰狞疤痕!同样由撕裂和灼烧的坑洼组成!疤痕周围同样盘踞着扭曲增生的肉芽!
它像一道永不磨灭的烙印,刻在我的血肉之上!
前世!
我被那个代号秃鹫的人贩子头目一鞭子抽倒后,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肩背上的剧痛!
那一次,是因为我不堪忍受他的凌辱和克扣食物,试图反抗……这疤痕,是惩罚,是烙印,是奴隶的标记!
此时此刻!
在二十年时空交错的彼岸!
在这个吞噬了我们前世的矿山的腹部!
在这个冰冷的、被月光凌迟的暗河边缘!
前世烙在我肩背上的、那道永远无法磨灭的耻辱伤痕……竟然如同镜像一般!
一模一样地出现在林雪柔的背上!
月光冰冷,如刀锋切割着我们皮肤上那对相互呼应的丑陋伤疤。
13.
这个时候,林雪柔的身体在冰冷碎石上剧烈地颤抖,湿透的破烂白裙紧贴着她蜷缩的身体,勾勒出肩背处那道在月色下愈发狰狞的伤疤轮廓。
一模一样……真的是前世烙在我身上的印记……
荒谬感如同剧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勒得我几近窒息。复仇的刀刃刚刚磨利,指向的仇人身上,却出现了我自身最深切的苦难烙印
我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向她靠近,牙齿在极度寒冷的刺激下发出细微的咯咯声:这……怎么回事声音嘶哑干涩,仿佛被河沙磨过。冰冷的河水还在顺着衣角往下淌。
林雪柔蜷缩的身体猛地一僵,没有抬头,只将脸颊更深地埋进臂弯,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带着破碎的哽咽:别……别看我……脏……
我问你怎么回事!一股混杂着无数疑问的浊气猛地涌上喉咙,声音陡然拔高。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指向自己肩背上那道对称的伤痕,又指向她月光下暴露的印记,这个疤!它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你身上!前世那个对我施以烙刑的恶魔……
疤呵……哈哈哈……她突然神经质地低笑起来,肩头耸动着,充满了极度的悲凉和嘲弄,赵政,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终于抬起了头。
惨淡的月光勾勒着她湿漉漉的侧脸轮廓,泪水混着泥水冲下两道深深的沟壑,一双曾经清澈明亮的杏眼此刻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你以为那张‘卖身契’,真的是为了给我妈买棺材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飘忽,周全富看上的,从来就不是我这个人……
她的身体在寒冷中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是他……是他告诉我的……你爸……你爸当年留下的那个东西……藏在……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
她痛苦地蜷缩着身体,每一次剧烈的呛咳都让那道巨大的伤疤在冰冷的月光下如同一条复苏的活蜈蚣般扭曲、颤抖!
父亲!又是父亲!那个让周家父子两代人不择手段,让林雪柔的父亲送命、让她不惜签下卖身契,甚至可能也让我前世深陷地狱的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一股夹杂着恐惧和暴怒的寒意直冲头顶!
突然!
叮铃铃……叮铃铃……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手机铃声,突兀地从暗河另一侧更黑暗的角落里传来!
手机!林雪柔失声惊叫,眼瞳中爆发出极端的恐惧,他……他们追来了!定位!是定位!快……快跑!
她猛地弹起来,甚至顾不上身体的伤痛和虚弱,死死抓住我的胳膊,连推带搡,指甲几乎嵌进我的皮肉里!
走!走啊!‘蝰蛇’……是那个‘蝰蛇’!她语无伦次,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完全变了调,那追踪剂……还有手机……他们一定……快……顺着水流往下游……快!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那是一种完全被死亡逼出来的歇斯底里!巨大的不安如同涨潮般瞬间将我吞没!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
噗通!
一声不轻不重的水响!像是有重物沉入水中!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循声扫去!
在那片铃声消失的黑暗角落,借着微弱晃动的月光,我看到水面上,一张被水浸泡得皱巴巴的、边缘卷曲的、极小的方形纸片,正在水流形成的旋涡边缘打着转,眼看就要被漩涡吞噬!
寻人启事!
心脏猛地一跳!那张纸的版式和感觉……像极了母亲贴了满城、印着我照片苦苦寻人的那种!
在身体被林雪柔疯狂推向湍急水流下游方向的同时,我的手在湍急的水流边缘猛地一捞!冰冷刺骨!指尖艰难地勾住了那张即将沉没的纸片!
根本没有时间去看!
快!跳!林雪柔凄厉的喊叫在脑后炸响!一股巨大的推力将我狠狠撞向冰冷的河水深处!
眼前最后的画面,是林雪柔惨白绝望的脸,和她背上那道在月光和奔涌的水花中疯狂抖动的狰狞疤痕!
再次坠入刺骨的黑暗和急速冲刷的水流中!意识模糊前,最后一个念头是:那张纸……
14.
刺骨的河水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绞紧我的身体,肺部的空气被挤压殆尽,耳畔是浑浊水流沉闷的咆哮和碎石刮擦皮肤的剧痛。
林雪柔最后那绝望凄厉的呼喊和推搡的巨大力道还在神经末梢残留,意识在冰冷的黑暗与窒息的痛苦中摇摇欲坠。
手指!
那张在漩涡边缘被我拼命抓住的纸片!它像一片薄薄的刀刃,被水流紧紧压在指缝间!冰凉的、坚硬的触感是此刻唯一的真实!
求生的本能支撑着我,在湍急的水流中拼命挥动另一只手臂,试图稳住翻滚的身体。冰冷的河水不停地倒灌,口腔里满是铁锈和泥沙的味道。
不知被卷走了多远,身体重重撞上一块尖锐的岩石!剧烈的钝痛让濒临崩溃的意识强行回拢了一丝。
借着这股撞击的停顿!我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挣扎着靠向水面!头颅冲破河面!
哈啊——!咳咳咳——!大量河水被咳了出来,肺部火辣辣地疼。冰冷的空气灌入,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霉味和寒意。我死死攥着那张救命的纸片(或者说它可能暴露了我们位置的线索),另一只手死死扒住一块湿滑的岩石边缘。
短暂的喘息。水流依旧汹涌,但似乎进入了一段相对开阔平缓的河段。光线微弱,只有不知从何处洞顶罅隙透下的几点模糊光晕,勉强能视物。
身体因为寒冷和脱力剧烈颤抖着。意识稍微清晰,那个被林雪柔推入水中前死死攥住的纸片立刻占据了我的全部神经。
它是谁寻找谁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蝰蛇潜伏的角落难道是对方故意留下的破绽诱饵
手指被冰冷的河水泡得僵硬麻木,我艰难地松开已经僵硬到不听使唤的五指。
那张纸片被水浸透,变得异常沉重而脆弱。纸张纤维的轮廓在微弱的光线下模糊地放大。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将它一点点展开、捋平。
纸片的中心,已经模糊,但仍能勉强辨认出一个用蓝色圆珠笔勾勒的的图案——一个张着大嘴、试图咬住自己尾巴的……环形蛇或者龙扭曲的线条显示出绘图者的仓促。
蛇为什么是蛇
周副市长脖颈上那个盘踞的暗青蛇纹身瞬间在脑海中清晰浮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预感如同冰冷的钢针刺入脊椎!
我的指尖颤抖着,急切地移向图案下面依稀可辨的几行小字。水浸使墨迹洇染开来,形成模糊的墨团,但边缘的笔迹尚且可读:
……妹……保……平……安……姐……等……
……柜……
……三……
……层……
断断续续的字符,像是绝望之人在绝境中留下的密码!每一个模糊的笔划都在刺激着我濒临断裂的神经!
妹妹平安姐等柜三层!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了混乱的迷雾!
林雪柔!
她还有一个妹妹!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那个藏在父亲办公室保险柜里、被周家父子追索了二十年、导致了两代人血案的勘探图……难道……难道就放在那个保险柜第三层!
前世!我家里那个父亲视若性命、从不让外人靠近的深棕色实木大保险柜!钥匙只有他和他的老管家刘伯有!
林雪柔!她为什么要画蛇为什么留下这样的信息给妹妹!保平安她是在用自己作饵,拖延时间,给妹妹争取躲藏的机会!
那本日记!前世我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在保险柜角落发现的那本被烧掉一半的旧日记!父亲最后凌乱的笔迹里曾出现矿脉……林……幼女……等被刻意涂黑的字眼!我当时沉浸在悲痛中,只以为是父亲在矿难后对林家的一点愧疚!难道……
妹妹!妹妹还活着!而且可能掌握着什么!
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推测、还有一丝微弱的、却如同救命稻草般的希望混杂在一起!所有指向林雪柔的仇恨基石在这一瞬间出现了巨大的裂缝!
如果她不是背叛者……
如果那张卖身契只是为了保护妹妹……
如果她在洞窟中绝望的阻挡和最后那撕裂般的推搡,都是在争取时间……
那前世我临死前看到的那个站在路边、冷漠看着我被卖的身影……是谁!
黑暗的矿洞深处,水流声似乎都低沉了下去。巨大的谜团笼罩下来,将血腥的复仇和冰冷的河水冻结成一片更深的寒冰。
15.
冰冷的暗河水渗入了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那张被水泡得快要化开的纸条,像一枚滚烫的炭块,灼烧着我的掌心。林雪柔背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与父亲保险柜的秘密在我混乱的脑海中激烈碰撞,发出刺耳的轰鸣。
妹妹……保险柜第三层……
巨大的冲击几乎让我忘记了寒冷。支撑身体的岩石在水流的冲刷下微微颤抖,提醒着我这里绝非久留之地。
周家豢养的那条叫蝰蛇的毒蛇随时会追过来。无论林雪柔是彻头彻尾的背叛者,还是一个被推入深渊的棋子,活下去,拿到父亲保险柜里的东西,是我现在唯一能破局的机会!
必须离开这里!必须回家!
我环顾四周,惨淡的光线下只能大致分辨方向。来时被水流冲下的方向是往山里更深处,回去逆流而上无疑自寻死路。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的空气,目光锁定在对面一处略高出于水面的岩石平台。那里紧贴着矿洞嶙峋的洞壁,再往上似乎有一道狭窄的、人工开凿的阶梯遗迹,早已被岁月侵蚀得不成样子,斜斜地向上延伸,没入上方更深的黑暗。
赌一把!
奋力划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臂,我拼尽全力向对面游去。水流卷着小股的漩涡,拖拽着身体。
每一次划动都像是搬动千斤巨石,肺里的空气已经耗尽,手臂沉得像灌了铅。指尖终于够到那块略微突起的岩石边缘,指腹被粗糙的石面摩擦得生疼,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身体向上拔去!
轰!
身体沉重地摔在冰冷的岩石平台上,肋骨撞击的剧痛让我蜷缩着,剧烈地呛咳起来。那张沾在掌心的纸条几乎要脱手掉落。
不能丢!这是我唯一的线索!我艰难地将纸条塞进湿透、紧紧黏在身上的裤子最深的裤兜里。
喘息片刻,积攒起一丝力气,我扶着滑腻湿冷的洞壁站了起来。狭窄的石阶布满青苔,滑得能溜冰。光线越来越暗,几乎只能凭感觉摸索。
我只能手脚并用地往上攀爬,尖锐的碎石硌着膝盖和手掌,在皮肉上划出细密的血口。
不知道攀爬了多久,前方终于不再是绝望的黑暗。
一丝微弱的、灰蒙蒙的天光从倾斜的石阶尽头照射下来!
光!希望的光!
这极大的刺激了我濒临崩溃的意志!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最后几级台阶。
当我的头探出那个隐藏在废弃矿道阴影深处、被塌方碎石半掩的狭窄出口时,夹杂着草木清新气息的、冰冷的夜风猛地灌入口鼻!贪婪地呼吸着!虽然依旧冰冷,却比洞窟里污浊的空气甘甜千万倍!
眼前是云栖山黎明前最深的墨蓝。
雨已经停了。星光惨淡。我瘫坐在冰冷的泥泞里,剧烈地喘息着。劫后余生的心悸如同擂鼓。
稍微恢复体力,确认方向。幸运的是,这里距离一条下山的老旧盘山防火道并不远。
趁着天色未明,我几乎是手脚并用,狼狈地滚下山坡。当看到公路上偶尔驶过的车灯时,一股无法言喻的酸涩涌上喉头。
16.
回家!必须立刻回家!
黎明破晓前的冷灰色光线中,我狼狈不堪地敲开了自家别墅区紧闭的欧式雕花大门。夜班保安老张头揉着惺忪睡眼,隔着通话器看到监控画面里的我,惊得差点没拿稳话筒:小……小政!我的老天爷!你这是掉泥坑里了!快进来!他手忙脚乱地开门。
顾不上解释,也顾不上他那惊愕和探寻的目光,我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径直冲向别墅主体。厚重的双开胡桃木门紧闭着。我的心跳得如同疯兔。父亲还在国外处理他的矿产并购案,老管家刘伯……对!钥匙在刘伯那里!
我冲到偏楼刘伯的房间门前,用力拍打着房门,声音嘶哑急切:刘伯!刘伯!开门!是我!赵政!
门内先是沉默,接着是拖沓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打开。
刘伯穿着蓝布条纹睡衣,头发花白凌乱,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担忧和困倦:小政你这……天还没亮……怎么弄成这样他的目光落在我满是泥污和血迹、冻得直哆嗦的身体上,瞬间清醒,浑浊的老眼里全是心疼和震惊。
刘伯!我打断他,声音因为急迫和寒冷而颤抖,我爸……我爸书房那个保险柜!钥匙!钥匙给我!立刻!马上!我顾不上礼节,一把抓住他枯瘦的手臂,力气大得吓人。
刘伯被我抓住的手臂明显僵硬了一下,眼神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上下打量着我,昏黄的老花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起来:保险柜怎么了小政出什么事了你爸交代过……
有人要害我!要害我爸!
我吼出来,浑身颤抖,那些人……他们为的就是保险柜里的东西!林雪柔她爸……矿难……周全富……我语无伦次,巨大的疲惫和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濒临崩溃,快啊刘伯!没时间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林雪柔……刘伯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瞬间变得更加复杂而沉重,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他深深地看着我,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拍了拍我死死攥住他的手背。
你……等着。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罕见的凝重。
刘伯没有再问,也没有看我焦急万分的脸。他转过身,蹒跚地走回房间。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曦,熟稔地走到靠墙放着的一个老旧五斗橱前。最上面那个抽屉,他轻轻拉开。里面整齐叠放着他洗得发白的旧衬衣。
他的手探入抽屉最深处,摸索着。
片刻,掏出了一个扁平的、暗黄色硬纸板做成的烟盒——那是我爷爷早年抽的牌子,早已停产。烟盒已经磨损得非常厉害,边缘都磨出了毛边,盒面上印着淡得几乎看不清的图案。
只见刘伯用枯瘦的手指,以一种与他平时迟缓全然不同的非常灵巧快速的动作,咔哒、咔哒几声轻微的机括声响,那个看似普通的烟盒盖竟然向上弹开,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夹层!
夹层里,赫然躺着一把黄铜打造的、造型古朴别致、前端带着几处奇怪凸起齿状的钥匙!那光泽沉静内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冷光。
拿着!
刘伯转身,将那把沉甸甸的铜钥匙珍重地放在我的掌心。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我,一字一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孩子……无论你看到什么……别冲动……也……别恨错了人。
17.
铜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书房落地窗外炸开一道惨白闪电!轰隆雷声震得柜门上的雕花都在颤抖。
我拧动钥匙的指尖冰凉黏腻——不仅是雨水,还有掌心被碎石划破渗出的血,正顺着黄铜钥匙的齿槽缓缓流下,在锁眼处凝成暗红色的血珠。
咔哒……机括弹开的轻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沉重的柜门向内开启,扬起一片陈年积尘。霉味混杂着旧纸张的酸腐气息扑面而来。借着手电颤抖的光,我看到了保险柜内部:
第一层:
散乱堆放着我童年照片和泛黄的奖状——父亲用红笔在每张背面标注日期,字迹力透纸背:政儿市奥赛一等奖,2009.6吾儿当如松柏,2015.9……
第二层:
赫然是几份边缘烧焦的股权转让合同!受让方签名处,周全富三个字张牙舞爪,而转让方签名栏竟是空白!父亲的名字被粗暴打叉,旁边是更小的一行血褐色字迹:宁死勿签!林建国
1998.5.10。
第三层:
没有预想中的矿脉图。只有一个巴掌大的桃木匣,匣盖刻着扭曲的蛇纹,与周副市长颈上的一模一样!
匣子打开的刹那,浓烈的血腥味冲得我踉跄后退——
里面是一截用油布包裹的、干枯发黑的人类小指!指根套着一枚褪色的银戒,戒面刻着细小的LY。油布内侧,密密麻麻写满暗红字迹,是林雪柔父亲的绝笔:
赵兄亲启:周家以我妻女性命逼我伪造矿难!真矿脉坐标在雪柔襁褓银锁夹层。若弟遭不测,求护我幼女林月逃离!指为证,戒为钥。
——林建国绝笔
1998.6.6夜
林……月
我脑中嗡鸣。
前世林雪柔手腕内侧的蝴蝶胎记、矿洞纸条上妹保平安的哀求、此刻匣中LY的戒指标记……碎片轰然拼合!
原来她从来不是林雪柔!她是林月!
那个被姐姐用性命掩护、带着真矿脉秘密活下来的妹妹!而真的林雪柔,早在二十年前就和父母一起死在了周家制造的矿难里!
窗外暴雨如注。
一道车灯刺破雨幕,径直射向书房!周副市长阴鸷的脸贴在车窗上,嘴角咧开胜券在握的弧度。他身后,几个黑影正撬开别墅大门。
十几秒后。
哐当!
书房门被暴力撞开。
周副市长踏着积水缓步而入,黑伞尖滴落的雨水在波斯地毯上洇开深色毒痕:乖侄儿,把匣子给我。
他身后穿警服的男人(正是矿洞监控中的马局长!)已掏出手枪。
我攥紧那枚染血的银戒,突然笑了:二叔,您知道为什么我爸宁死也不签转让书吗
在他骤缩的瞳孔中,我猛地掀开书桌暗格——里面躺着一台老式录音机,磁带正在转动!
录音机沙沙播放:
……当年透水事故的抽水机,是您亲自下令切断电源的吧(我的声音)
呵,林建国不识相,以为握着真矿脉就能谈条件淹死前还咬断我手指……可惜啊,他至死不知道,他小女儿早被我的人‘处理’了……(周副市长醉醺醺的狞笑,背景是酒杯碰撞声)
闭嘴!
周副市长脸色剧变。
马局长枪口猛地调转对准他:周市长,这录音要是传到省纪委……
话音未落,窗外警笛声撕裂雨夜!红蓝警灯将书房染成血色。
混乱中,我扑向保险柜,将油布血书连同股权合同狠狠按进壁炉未熄的余烬!
火苗轰地窜起,吞没了周家二十年的罪证,也吞噬了父亲与林建国染血的名字。
你疯了!
周副市长目眦欲裂地扑来。
我任由火星溅上手背,看向冲入房间的警察身后——
那个耳戴蝴蝶胎记的林雪柔正举着手机,屏幕上是周副市长别墅的实时监控:周全富瘫坐在真皮沙发上,太阳穴一个血洞,手中攥着写有灭口二字的纸条。
哥,
她摘下口罩,泪水和雨水在蝴蝶胎记上蜿蜒,姐姐的卖身契……甲方签名是周全富,但指纹鉴定显示,真正的签约人是二叔。
她指向崩溃的周副市长,他囚禁堂兄(真周副市长亲子)冒名从政,又让亲信周全富当白手套……姐姐到死都在保护我这个‘周家血脉的污点’。
此刻,前世便利店外林雪柔冷漠的侧脸,与眼前少女含泪的脸重叠。
原来雨夜递给我掺药绿豆汤的,是周副市长安插的替身;而真正的人,早已在暗处为我布下跨越两世的反杀局。
18.
五年后,新任市长赵政站在新落成的云栖山矿难纪念馆前。
玻璃展柜里,半枚铜钱与一枚银戒并置,标签写着:民心为矿,血泪成鉴。
人群之外,林月将一束茉莉放在刻满遇难者姓名的黑色花岗岩前。她指尖抚过林雪柔三字时,我胸口的铜钱吊坠突然发烫。
晨光穿过纪念馆穹顶,在镌刻着父亲与林建国签名的《土地捐赠书》上投下光斑——那里,云栖山脉的矿权已永久归属国家。
我转身走向市政大楼。
门口,两个穿校服的女孩正指着刚张贴的高考喜报争论数学题解法。其中一个抬手时,后颈赫然露出一小块蝎形暗红胎记。
王浩
我停步。
女孩闻声回头,眼神清澈带笑:您认识我叔叔他总说要不是当年高考前夜,同桌突然塞给他半块铜钱当‘幸运符’,他数学最后大题肯定解不出……
她话音未落,我握紧了胸口的铜钱。
冰凉的金属贴紧皮肤,仿佛还残留着前世矿洞暗河的血腥温度。
晨风拂过城市,纪念馆前的茉莉花瓣轻轻落在花岗岩林雪柔的名字上。
二十年的轮回在这一刻,被铜钱与晨光焊接成通往黎明的桥。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