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反方向的蜗牛 > 第一章

1
蜗牛与乌龟的秘密
高二开学没多久,九月的暑气还没散尽,像个甩不掉的粘人精。教室头顶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空气里粉笔灰和少年人汗水的味道。下午最后一节物理课,老张的声音带着催眠的魔力,均匀地洒在闷热的空气里。我,江小满,盯着摊开的物理书,那些公式符号像一群游来游去的小蝌蚪,越看越迷糊,眼皮子直打架。
百无聊赖。目光溜到书本扉页的空白处,那里干干净净,透着点无聊的召唤。鬼使神差地,我捏紧了那支快没水的蓝色水笔。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沙沙作响,一只圆滚滚、歪歪扭扭的蜗牛渐渐成型。画完了,看着那只丑得有点滑稽的蜗牛,心里莫名解气。我恶作剧般地在旁边用力写下几个字:许哲是笨蛋。写完最后一个感叹号,笔尖彻底罢工,只留下一个淡淡的蓝色印子。我赶紧合上书,心虚地瞄了一眼教室那头。
许哲坐在靠窗那组的最后一排,离我很远。他正低着头,额前几缕黑发垂下来,遮住一点眉眼,只露出线条清晰干净的下颌线。他握着笔,在摊开的习题册上演算着什么,侧影安静又专注,跟周围打瞌睡或者偷偷传纸条的氛围格格不入。夕阳的光线穿过窗玻璃,落在他握着笔的手指上,骨节分明,白得晃眼。我心里那点小小的得意,像被针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瘪了,反而涌上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哼,装模作样。
第二天物理课,老张还没来,教室里嗡嗡地响着各种闲聊和翻书声。我打着哈欠,慢吞吞地抽出那本物理书。刚翻开扉页,我愣住了。
那只我昨天画的、歪歪扭扭的蓝色蜗牛旁边,多了一只新的生物。是用黑色中性笔画的,线条干净利落得多。一只慢吞吞的乌龟,龟壳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乌龟的头微微昂着,眼神……怎么说呢,居然有点……一本正经的呆萌就在这只乌龟下面,有一行同样用黑色中性笔写下的、极其工整的小字:
江小满同学,蜗牛壳画反了。
我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火辣辣的。猛地抬头,视线像箭一样射向教室后方那个靠窗的角落。
许哲似乎感应到了我的目光,恰好也抬起了头。隔着一排排课桌椅和攒动的人头,我们的视线在半空中撞了个正着。他的眼神很平静,像秋日里无风的湖面,看不出什么波澜,只是那么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又垂下眼帘,继续看他面前的书,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随意的一瞥。可就是那一眼,像根小刺,扎得我坐立难安。他肯定看见我画的蜗牛了!还写我是笨蛋!他居然还一本正经地给我纠正错误还画只乌龟来嘲笑我动作慢一股无名火混着强烈的羞窘直冲头顶。我气鼓鼓地瞪着他,恨不得用眼神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可人家压根儿没再抬头,专注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面前那本书。
2
青春风铃的召唤
时间不紧不慢地滑到了深秋。校门口那排高大的梧桐树叶子变得金黄,风一吹,簌簌地往下落,铺满了通往教学楼的水泥路,踩上去沙沙作响。空气里开始有了清冽的味道。
那天课间操结束,人流像潮水一样涌回教学楼。楼梯拐角的布告栏前围了一小撮人。我踮着脚尖挤进去,看见一张新贴出来的通知,红纸黑字:校报‘青春风铃’专栏现面向高二年级招募文字编辑一名,要求文笔流畅,有责任心……
青春风铃我记得这个专栏,每期校报最后那一块豆腐干大小的地方,有时候登点小诗,有时候是短篇散文,挺文艺的。心里有点痒痒的。我喜欢看书,也爱在日记本里瞎写点东西,虽然从没给别人看过。这念头像颗小种子,悄悄冒了芽。
几天后,我拿着自己涂涂改改了好几遍的一篇小散文,有点忐忑地敲开了校报编辑部的门。负责的老师是个戴着细框眼镜、看起来很和蔼的语文组组长。她接过我的稿子,认真地看完,推了推眼镜:江小满嗯……文字感觉不错,挺清新细腻的。行,这专栏就交给你试试看吧。
她顿了一下,又说,对了,我们这期开始想给专栏加点插图,更有活力。美术组那边推荐了一个同学来负责插画,你们以后多沟通。
她说着,朝门外喊了一声,许哲,你进来一下。
许哲!
门被推开,那个熟悉又讨厌的身影走了进来。他还是那副样子,校服拉链拉到顶,肩背挺直,手里拿着个厚厚的速写本。他看到我时,眼神似乎微微顿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朝老师点了点头。
喏,这就是负责‘青春风铃’文字编辑的江小满同学。许哲,以后专栏的插画就交给你了,你们两个好好配合。
老师笑眯眯地说。
世界真是小得让人窒息。
3
落叶中的猫影
第一次合作讨论专栏内容,地点约在放学后空荡荡的教室。夕阳的余晖把课桌椅染成温暖的橙色。我硬着头皮,把下一期想写的主题草稿推到他面前的课桌上,眼睛盯着桌面上一道细小的划痕,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公事公办:那个……许哲同学,这是我这期想写的,关于秋天落叶的。你看……配个什么样的插图合适
他拿起我的稿纸,看得很认真。阳光透过窗户,勾勒出他低垂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和他均匀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稿纸,抬起眼。他的眼睛很黑,像浸在清水里的墨玉。
意境挺好。
他的声音不高,清清爽爽的,插图……可以画一条铺满落叶的小路,远处有个模糊的背影,或者……一只蹲在落叶堆里发呆的猫。
他一边说,一边随手翻开他那本厚厚的速写本,拿起一支铅笔。笔尖落在雪白的纸上,发出流畅的沙沙声。几笔勾勒,一只圆滚滚、眼神有点茫然的小猫雏形就跃然纸上,它蹲在一堆用细密线条表现的落叶中间,憨态可掬。
我看得有点呆。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冷冰冰、只会做题的家伙,笔下的东西竟然这么……生动有趣
怎么样
他停下笔,询问地看向我。
啊哦……挺,挺好的。
我回过神,有点不自在地别开视线,就……就画猫吧,挺可爱的。
合作就这么别别扭扭地开始了。我写稿子,他画插画。交流仅限于必要的工作内容,通常是我把写好的稿子递给他,他看完,点点头,或者简洁地说一句这里可以加个细节,然后埋头画画。他画画时很专注,眉头会微微蹙起,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有时会偷偷瞄两眼,看他修长的手指握着笔灵活地游走,看他笔下渐渐成型的、充满灵气的画面。不得不承认,他画得真好。那些线条仿佛有生命,总能精准地抓住我文字里想表达的那点细微情绪。
有一次,我写一篇关于学校后门那家开了很多年的小书店的稿子。稿子交给他后,我随口提了一句:那家店门口总趴着一只胖胖的三花猫,懒洋洋的。
第二天,他给我的插画草稿上,除了我描述的堆满旧书的书店门脸,角落里果然添了一只眯着眼睛晒太阳的胖三花,连胡须都画得根根分明。阳光透过速写纸,仿佛能感受到那只猫身上的暖意。
我心里某个地方,被那几笔精准又温柔的线条,轻轻地挠了一下。原来,他也会听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也会记得
日子像教室窗外梧桐树的叶子,绿了又黄。我和许哲的关系,在无数篇稿子和插画的来来往往中,似乎也悄然发生着变化。讨论稿子时,他的话渐渐多了那么一两句。有时是关于画面构图的建议,有时甚至是他自己读到某本书时的零碎感受,虽然还是简短,但不再是纯粹的嗯、可以、不行。校报出版后,看到我的文字和他的画印在同一页纸上,那种奇妙的、共同完成一件事的成就感,像细小的气泡,在心里轻轻漾开。
4
雪夜里的陪伴
转眼,高二的尾巴溜走了。高三像一堵沉重的高墙,轰然矗立在面前。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梧桐叶的清香,而是油墨印刷的试卷味道和无声的硝烟。黑板右上角的数字每天都在变小,像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倒计时沙漏。
青春风铃专栏成了高压锅里唯一透出点清新空气的小孔。许哲的插画风格也似乎跟着我的文字在变。当我写备考的疲惫,他画一盏深夜亮着的台灯,灯下堆叠的书本上趴着一只打盹的小熊;当我写对未来的迷茫,他画一片浩瀚星空,一个小小的纸船在星海里飘荡,船帆上隐约有个笑脸。
一个闷热的晚自习课间,教室里只剩下沙沙的写字声和头顶风扇徒劳的嗡鸣。我正对着最后一道数学大题死磕,笔尖几乎要把草稿纸戳破。忽然,一张小小的、淡黄色的便利贴被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了我的卷子一角,遮住了那道狰狞的题目。
我愕然抬头。许哲站在我课桌旁,身影被教室后方的灯光拉得很长。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用眼神示意我看那张便利贴。
便利贴上没有字,只有一幅用黑色签字笔画的简笔画。一个火柴人小人儿,脑袋上顶着一大团乱糟糟的线团,表示头大,小人儿旁边画了个大大的叉叉,叉叉旁边是一个……咧嘴傻笑的大圆脸太阳。
线条简单得近乎幼稚,意思却一目了然——别钻牛角尖了,放松点。
我盯着那个傻乎乎的太阳,又看看他依旧没什么波澜的脸,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安静的教室里,这笑声显得格外突兀。前排几个同学诧异地回头看我。我赶紧捂住嘴,肩膀却还在抖。许哲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像平静湖面掠过一丝极淡的风。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那张画着傻太阳的便利贴,被我小心地揭下来,贴在了我的错题本扉页。每次翻开看到那个傻气的笑脸,心头的焦躁好像真的能被驱散一点点。
高三的冬天格外寒冷。一场罕见的暴雪覆盖了整个城市,到处是白茫茫一片。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像救赎,大家裹紧羽绒服,缩着脖子涌出教室。
雪还在下,路灯昏黄的光线下,雪花密集得让人睁不开眼。我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外面几乎没过脚踝的积雪和湿滑的路面,有点发怵。我家离学校不远,但这样的路况,走回去也得够呛。
江小满。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回头,许哲也刚走出来,脖子上随意地围着条灰色围巾。他走到我身边,看着外面的雪,很自然地问:怎么走
啊走……走回去呗。
我有点茫然。
他没说话,直接蹲了下去。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低头帮我系羽绒服外套最下面那颗松掉的扣子。他的手指很凉,偶尔碰到我的衣角,动作却异常专注和……熟练路灯的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雪花落在他黑色的短发上,很快就融化了。
系好扣子,他站起身,简短地说:走吧,顺路。
雪夜寂静,只有脚下踩雪的咯吱声和雪花飘落的簌簌声。我们并排走着,中间隔着半个人的距离。昏黄的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清冷的空气吸入肺腑。他走在外侧,步子放得很慢。好几次我脚下打滑,他的手都下意识地、极快地虚扶了一下我的胳膊,等我站稳又立刻松开。
走到我家巷子口,我停下来:我到了,谢谢你。
嗯。
他点点头,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在雪夜里显得格外明亮。他看着我走进楼道口,才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幕中。
我站在楼道里,拍打着身上的雪,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点快,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刚才那一路无声的、笨拙的陪伴。楼道里感应灯昏黄的光照着,我低头,才发现羽绒服那颗他系好的扣子,扣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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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雨中的誓言
时间像被按下了加速键。黑板右上角的数字终于跳到了个位数,又从个位数变成了刺眼的1。高考前夜,天气闷热得像个蒸笼,一丝风都没有。空气里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窗外的蝉鸣嘶哑又焦躁,叫得人心烦意乱。
我坐在书桌前,摊开的习题册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明天,就是明天了。未来像一片巨大的、未知的迷雾,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我想去北京,那座有故宫和长城的古老城市,向往那里的厚重人文气息。可许哲呢以他数理化几乎满分的成绩,顶尖的理工科大学都在上海。地图上那长长的一截距离,此刻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轰隆——!
一声惊雷毫无预兆地在头顶炸开,震得窗户玻璃嗡嗡作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了密集的雨幕,疯狂地冲刷着玻璃窗。狂风卷着雨水,发出呜呜的嘶吼。整个城市在顷刻间被淹没在狂暴的雨声里。
我起身去关窗。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个被风雨撕扯得有些模糊、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
江小满!
我心头猛地一跳,扑到窗边,用力拉开窗户。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瞬间灌了进来,扑了我一脸。借着楼下昏暗的路灯光,我看到一个身影正孤零零地站在我家楼栋门口那棵被风雨摧残得东倒西歪的香樟树下。
是许哲!
他没打伞!浑身湿透!单薄的夏季校服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轮廓。头发被雨水完全打湿,狼狈地贴在额前。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不断往下淌,在下巴处汇聚成线。他就那样站在滂沱大雨里,仰着头,定定地看着我的窗口,眼神在迷蒙的雨幕中却异常清晰、灼热。
许哲!你疯了!
我失声喊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痛。我抓起门后挂着的一把伞,甚至顾不上换鞋,穿着拖鞋就冲下了楼。
楼道里的感应灯随着我的脚步声一层层亮起。我冲出单元门,撑开伞,几步就跑到他面前,奋力地把伞举高,试图遮住他头顶那片倾泻而下的雨瀑。
你干什么啊!这么大的雨!会生病的!
雨水顺着我的伞沿哗哗流下,砸在地上溅起水花,打湿了我的裤脚。我的声音在巨大的雨声中几乎要听不见。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发梢流进脖颈,他却像感觉不到冷。他抬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睛在雨夜里亮得惊人,直直地看进我的眼底。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胸膛微微起伏。
江小满,
他的声音带着雨水的湿冷气息,却异常清晰、坚定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北京和上海之间,高铁只要四小时三十七分钟。
我举着伞,愣在原地。冰凉的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有几滴顽皮地钻过伞沿的缝隙,滴在他的额角,又蜿蜒着滑进他的颈窝。他就那样站在我面前,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用最清晰的逻辑,报出了一个精确到分钟的时间。
所以呢
我的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他没有回答。雨水顺着他坚毅的下颌线滴落。他忽然低下头,手伸进同样湿透了的校服外套里,动作有些笨拙地摸索着,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厚塑料袋裹了好几层的东西。塑料袋外面也沾满了雨水。
他小心地、一层层地剥开那湿漉漉的塑料袋,最后露出里面的东西——一本厚厚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的速写本。速写本的外壳也湿了,但被他护在怀里,里面的纸张应该还是完好的。
他把速写本递到我面前,眼神执拗地看着我,示意我打开。
我的心跳得快要冲出喉咙。雨水冰冷,脸颊却滚烫。我腾出一只手,有些颤抖地接过了那本沉甸甸的、带着他体温的速写本。翻开硬质的封面。
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那个熟悉的、咬着笔头、眉头紧锁、一脸苦大仇深对着习题册的我。画得那么像,连我当时额角冒出的那颗小痘痘都清晰可见。
第二页,是我踮着脚尖,努力伸长手臂擦黑板最上沿的样子,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笨拙的弧线。
第三页,是我趴在课桌上睡着了,阳光落在侧脸上,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嘴角还沾着一点可疑的……口水印
第四页,是我在校报编辑部咬着笔杆苦思冥想专栏主题时,抓狂地揉乱自己头发的样子……
一页,又一页。全是我的样子。各种各样的我。在教室,在走廊,在操场边,在校报编辑部……有些场景我甚至自己都记不清了。他是什么时候画的他一直在看着我吗
指尖翻动纸张的沙沙声,混合着哗哗的雨声,敲打着我的耳膜。翻到扉页。
那里,不再是空白的。
赫然是我高二开学那天,画在物理书扉页上的那只歪歪扭扭、壳画反了的蓝色蜗牛!只是旁边,多了一只同样用黑色线条勾勒的乌龟。乌龟的壳上,稳稳地驮着一颗鲜红的草莓。
就在那只驮着草莓的乌龟旁边,是他工整有力的笔迹:
所以,无论你去哪里,我的站台永远在你下一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只有铺天盖地的雨声,像汹涌的潮水,将我们包围。冰凉的雨水溅在我的脚踝上,我却感觉不到冷。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模糊、远去,只剩下眼前这本湿漉漉的速写本,本子上那些鲜活的、属于我的瞬间,扉页上那只驮着草莓的乌龟,和他那句滚烫的、穿越了风雨而来的誓言。
我抬起头,隔着迷蒙的雨幕,望进他同样湿透的、却亮得如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雨水顺着他坚毅的轮廓不断滑落。我握着伞柄的手微微颤抖,伞面倾斜,更多的雨水落在我们之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喉咙却被汹涌的情绪堵得严严实实,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最终,只是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怀中那本浸染了雨水和他体温的速写本,仿佛抱住了整个兵荒马乱的青春里,最滚烫的锚点。
6
站台的下站
高考结束的夏天,像打翻了调色盘,明亮得晃眼。成绩揭晓,录取通知书纷至沓来。我如愿以偿地去了北京那所向往已久的大学,中文系。许哲,毫无悬念地拿到了上海顶尖理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专业是应用物理。
分别来得自然而然,又猝不及防。站台上,绿皮火车鸣着悠长的汽笛,催促着离别。空气里弥漫着方便面、汗水和淡淡的煤烟味。
到了给我发信息。
许哲把我的行李箱推进车厢连接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眼神里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沉甸。
嗯。
我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背包带子,喉咙发紧。
北京冬天冷,多穿点。
上海菜甜,你……别吃不惯。
笨拙的关心,在喧嚣的站台上显得那么单薄。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抬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顶。他的掌心干燥温热,像一片羽毛拂过。
走了。
他收回手,转身下了车。
火车缓缓启动,窗外的景物开始倒退。他的身影在站台上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视线尽头。我靠着车窗玻璃,冰凉的触感贴着额头,怀里紧紧抱着他送我的那本速写本。扉页上,那只驮着草莓的乌龟,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大学生活新鲜而忙碌。未名湖的波光,博雅塔的剪影,图书馆浩瀚的书海,一切都充满了吸引力。我和许哲的联系,像一条坚韧又纤细的丝线。没有频繁的语音视频,更多的是短信和QQ留言。
今天在五道口发现一家超小的书店,有你喜欢的那个散文集子,帮你买了,寄过去。
收到。谢谢。上海今天台风,你们实验室没进水吧
没。就是风大,路上自行车都吹倒了。你感冒好了没记得吃药。
好了。我们系下周有个讲座,讲敦煌壁画的,你要是在就好了。
嗯。下次去北京,一起去故宫看雪
对话常常简短,有时隔一两天才回复。内容无非是些日常的流水账,吃了什么,看了什么书,实验做到多晚,论文写得如何。没有炽热的表白,没有缠人的想念,只有细碎的、实实在在的分享和关心。像冬日里温吞吞的暖水袋,温度不高,却持续而熨帖。
那本速写本,安静地躺在我的书架上。有时深夜看书累了,我会把它抽出来,一页页翻看。那些被他捕捉到的、我的笨拙瞬间,隔着时空,依旧鲜活。扉页上的蜗牛和乌龟,驮着那颗永远不会腐烂的草莓。
寒暑假,是这条漫长铁轨真正发挥作用的时刻。有时是他来北京,背着一个简单的双肩包,出现在我宿舍楼下。我会带他去吃胡同里热气腾腾的卤煮,去爬景山看紫禁城的日落。有时是我去上海,挤在早高峰恐怖的地铁里,去他学校找他。他会带我去外滩看璀璨的夜景,去城隍庙吃甜腻腻的小笼包,或者只是在他实验室楼下的长椅上,分享一副耳机,听同一首歌,看梧桐树叶飘落。
相聚的时间总是很短。每一次在站台的告别,都像重复着高考后的那个夏天。他依旧习惯性地拍拍我的头顶,说:路上小心。
我依旧点头,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汇入人海,然后独自踏上归程。思念像铁轨一样漫长,但心里是满的,因为知道下一站,一定会有重逢。
时间在绿皮火车的哐当声中,在手机屏幕的闪烁中,在一次次相聚又离别的站台上,悄无声息地滑过。四年,好像只是翻过了几本日历。
毕业,工作。我留在北京,进了一家出版社,埋首于稿纸和校样之间。许哲则去了上海一家顶尖的研究所,继续和那些我看不懂的公式与数据打交道。生活的节奏骤然加快,像从绿皮火车换乘了高铁。工作的压力,生活的琐碎,现实的重量,一点点挤压着原本属于诗和远方的时间。
短信和留言渐渐被更便捷的微信语音取代,但通话的时间却越来越短。有时我加班到深夜,想给他发条信息,看到时间已晚,又默默删掉。有时他发来一张深夜实验室窗外的照片,我第二天醒来才看到回复。
昨晚又通宵了
嗯,一个数据卡住了。你睡得好吗
还行,就是梦到稿子里的错别字怎么也找不完。
附上一个笑哭的表情。
加油。周末好好休息。
对话依旧平淡,却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那份曾经的下一站笃定,在现实奔忙的洪流中,似乎也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遥远。
7
重逢的草莓
同学聚会的消息,是高中班长在沉寂多年的班级群里炸出来的。地点定在老家市中心的酒店,时间就在国庆假期。
十年了啊!各位大佬务必赏脸!拖家带口都欢迎!
班长在群里吆喝着,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
我看着手机屏幕,心里五味杂陈。十年。那个飘着粉笔灰、堆满试卷、空气里弥漫着柠檬汽水味道的夏天,竟然已经过去了十年。许哲……他也会去吧我们有多久没见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去年春节,匆匆在家乡的车站碰了一面,不过半小时。
聚会那天,我特意穿了条新买的、颜色温柔的连衣裙。推开酒店包厢厚重的门,喧嚣的热浪和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一张张熟悉又带着岁月痕迹的脸孔映入眼帘,大声的寒暄、夸张的拥抱、互相拍打着肩膀的嬉笑怒骂瞬间将我包围。
江小满!哇!大编辑!越来越有气质了!
许哲呢没跟你一起来
听说他在上海混得风生水起啊!
……
老同学的调侃和询问像雨点般砸来,带着善意的揶揄。我笑着应付,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寻。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点快。
终于,在靠近落地窗、相对安静一点的角落,我看到了那个身影。
许哲。他穿着剪裁合身的浅灰色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比记忆中更沉稳,下颌的线条似乎也更硬朗了些。他正微微弯着腰,和一个抱着小孩的女同学说着话,侧脸的神情温和专注。
他身边站着一个小女孩。大概三四岁的样子,穿着粉色的蓬蓬裙,扎着两个可爱的羊角辫,小脸圆嘟嘟的,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黑葡萄。她一只小手紧紧攥着许哲的食指,另一只手好奇地揪着她爸爸的衬衫下摆。
我的脚步,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像被钉住了一样,再也迈不动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包厢里的喧嚣瞬间退潮,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眼前只剩下那和谐的一幕:他,他身边温婉含笑的女伴,还有那个紧紧依偎着他的、小小的女孩。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高高抛起,在失重的眩晕中急速下坠。十年间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等待、所有在电话两端小心翼翼维持的温度,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幅再清晰不过的画面,击得粉碎。那本珍藏的速写本,扉页上驮着草莓的乌龟,还有那句穿透风雨的誓言——我的站台永远在你下一站——此刻都变成了一个巨大而讽刺的幻觉。原来,他的列车早已驶向了完全不同的轨道,只有我还傻傻地等在原地,守着一个早已失效的承诺。鼻腔猛地涌上一阵强烈的酸涩,视线瞬间模糊,我几乎要站立不住。
就在这时,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抬起头,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看向我,然后,她松开了攥着爸爸手指的小手,迈开小短腿,摇摇晃晃地朝我走了过来。
她一直走到我面前,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问:你是江小满阿姨吗
我僵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僵硬地点点头。巨大的悲伤和难堪像潮水般将我淹没,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小女孩却对我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脸颊上陷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递过来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
阿姨,
她的小奶音脆生生的,带着孩子特有的认真,爸爸说,这个给你。爸爸说,这是你。
我茫然地、几乎是机械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张纸。手指冰凉,微微颤抖着,将那折叠的纸缓缓打开。
纸张被抚平的瞬间,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
纸上,是用彩色的蜡笔画的一幅画。线条稚嫩,充满了童趣。
左边,是一只圆滚滚的、蓝色的蜗牛。它的壳……画得圆圆的,但是壳的螺旋纹路,是反向的!跟我当年画在物理书扉页上那只歪歪扭扭、壳画反了的蜗牛,一模一样!
就在这只反壳蜗牛的旁边,画着一只同样圆滚滚的乌龟。乌龟的壳被涂成了温暖的棕色。最让人移不开眼的是,乌龟的背上,稳稳地驮着一颗大大的、鲜红欲滴的草莓!红得那么耀眼,那么生机勃勃。
在画的右下角,还有一行歪歪扭扭、像是刚刚学会写的字:
爸爸画的妈妈。
时间仿佛凝固了。包厢里所有的喧嚣都消失了。我死死地盯着那张童稚的画,盯着那只反壳的蜗牛,那只驮着草莓的乌龟。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心防,汹涌地席卷了四肢百骸。震惊、难以置信、迟来的狂喜……种种情绪激烈地冲撞着,让我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念念,别乱跑。
许哲温和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他正朝我们走来,脸上带着无奈又宠溺的笑容。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看到我满脸的泪痕和手中那张画时,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温柔,有歉意,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坦然。
他走到我面前,脚步沉稳。他低头,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羊角辫,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对我说:
江小满,这是我女儿,念念。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望进我的眼底,像是要确认我是否真的明白了那张画的含义。然后,他微微侧过身,示意我看向他身后不远处。
那个刚才和他站在一起、抱着另一个更小一点孩子的温婉女子,正朝着这边微笑。那笑容友善而明朗。
那是我姐,许昕,
许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像是在等待一个重要的宣判,念念是我姐的女儿,她爱人常年在国外工作。念念出生后,我姐身体不太好,我爸妈又在外地,所以……念念大部分时间跟着我住。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寻和一种沉甸甸的、积累了太久的情绪。
念念知道舅妈。
他轻轻补充了一句,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在我耳边,但爸爸画的妈妈……只有一个人。
世界在那一刻重新恢复了声音,却是放大了无数倍的心跳声,擂鼓般撞击着耳膜。所有的喧嚣、所有的疑惑、所有的悲伤和绝望,都在他这几句清晰的话语中烟消云散。我低头,看着那张童稚的画,看着那只反壳的蜗牛和那只驮着草莓的乌龟。十年间的距离,无数次的擦肩与等待,所有未曾说出口的思念与坚持,都浓缩在这笨拙的线条和那颗鲜艳的草莓里。
眼泪更加汹涌地涌出,不再是苦涩,而是滚烫的、失而复得的狂喜。我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向眼前这个男人。时光在他身上刻下了更深的沉稳,可那双眼睛,依旧如十年前那个雪夜般明亮灼热。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咽得厉害。
最终,我只是用力地、紧紧地攥住了手中那张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的画纸,仿佛攥住了整个被时光温柔善待的、兜兜转转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