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冬夜,霍临川翻墙潜入大帅府找情报。
我替他挡枪时,他撕开我染血的衣领咬住暗袋:周小姐,感情最误事。
三年后东京谈判桌重逢,他盯着我胸前的樱花徽章冷笑。
我当众撕毁密约瞬间,满场哗然:霍先生,现在够误事吗
双枪对峙时他忽然吻我染血的旗袍襟:跟我回家,桐桐。
后来他背着我穿过枪林弹雨,我肋骨嵌着要送出的胶卷。
霍临川...当年你咬衣领时...心跳好快...
一九三二年的上海冬夜,冷得连月光都像是冻住了,惨白地铺在周家大帅府高耸的青砖墙头。墙内,森严的祠堂里,檀香的气息也压不住那股子阴寒入骨的冷。周疏桐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膝盖早已麻木,寒意顺着脊椎一路往上爬,钻进骨头缝里。堂上供着的周家列祖列宗,牌位在长明灯幽微的光线下拉出长长的、沉默的阴影,沉沉地压在她背上。空气凝滞得如同棺木里的死寂,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细微又沉重,是这死寂里唯一活着的证明。
大帅夫人傍晚时那几句淬了冰碴子的话,此刻还在她耳边嗡嗡作响:……私生的贱种,也配肖想正室夫人的东西跪着!好好醒醒你那身下贱骨头里的痴心妄想!那冰冷的翡翠镯子,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最终还是在夫人凌厉的目光和刻薄的言语里,被硬生生从她腕子上捋了下去。那镯子磕在青砖上的清脆碎裂声,似乎还在这空阔的祠堂里幽幽回荡,每一声都敲在她心上。
祠堂门轴发出一声沉重干涩的呻吟,打破了死寂。一个佝偻的身影端着一碗几乎没什么热气的稀粥,步履蹒跚地挪了进来,是厨房帮佣的刘妈。
小姐……刘妈的声音带着哭腔,满是皱纹的手抖得厉害,把粗瓷碗递过来,快,垫垫肚子……
周疏桐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触到碗壁,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让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她端起碗,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控制住不让自己的手抖得太厉害,凑到唇边。粥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米粒少得可怜,几片腌得发黑的咸菜梗子沉在碗底。她顾不得烫,也顾不得体面,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喝起来,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活气。胃里有了点东西,身体深处那点支撑她跪下去的力量似乎也回来了一点点。
祠堂厚重的木门突然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股蛮横的冷风撞了进来!门口站着大帅夫人身边最得力的粗使婆子王妈,那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凶悍刻薄,像庙里泥塑的夜叉。
好哇!刘老婆子!谁给你的狗胆!王妈叉着腰,尖利的声音如同破锣,瞬间撕裂了祠堂里勉强维持的平静,震得牌位上的灰尘簌簌往下落。敢偷主家的东西给这贱种吃活腻歪了是吧!她几步冲上前,劈手就去夺周疏桐手里的碗。
周疏桐本能地一缩手,碗里的残粥晃荡着泼洒出来,溅湿了她单薄的衣襟和前襟。那点仅有的温热瞬间被冰冷取代,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反了你了!王妈见没夺到,更是怒不可遏,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就朝周疏桐脸上狠狠掴来!那架势,恨不得把她连人带碗一起扇碎在这冰冷的祖宗牌位前。
周疏桐瞳孔一缩,屈辱和积压了太久的愤怒像滚烫的岩浆猛地冲上头顶!她猛地抬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怯懦隐忍的杏眼里,此刻燃着惊人的亮光,像淬了火的寒冰。她死死盯着王妈那张扭曲的脸,右手下意识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碗底残留的几粒米硌着她的掌心,如同她此刻心中翻涌的恨意。
就在那带着风声的巴掌几乎要扇到脸颊的刹那——
祠堂侧面那扇常年紧闭、糊着高丽纸的雕花木窗,突然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仿佛被巨大的外力狠狠撞开!
一道黑影裹挟着室外凛冽的寒气,如同鬼魅般迅捷无伦地翻滚进来,重重摔落在供桌旁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动作干净利落,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显然翻墙落地时没算准祠堂窗下的高度。
时间仿佛凝固了。
周疏桐保持着攥紧碗、怒视王妈的姿势,僵在原地。王妈那只高高扬起、蓄满力气的手也僵在半空,嘴巴惊愕地张着,足以塞进一个鸡蛋。刘妈更是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瘫软下去。
闯入的黑影似乎也愣了一下。他显然没料到祠堂里会有人,而且还是三个。他迅速翻身半跪而起,动作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警惕和流畅。祠堂内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轮廓,看不清具体面容,只能感觉到两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祠堂内的三人,带着审视和冰冷的评估。
空气死一般寂静了几秒,只有长明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王妈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尖叫声陡然拔高,几乎要掀翻祠堂的屋顶:有贼啊——!快来人啊——!抓贼——!
这凄厉的喊叫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瞬间打破了僵局!
那闯入者眼神一厉,没有丝毫犹豫,整个人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猛地弹起!目标极其明确——直扑向离他最近、正尖叫不止的王妈!
王妈吓得魂飞魄散,尖叫戛然而止,下意识地想往后躲,但肥胖的身体根本来不及反应。闯入者动作快如闪电,一个干净利落的手刀,精准地劈在王妈肥厚的颈侧!
呃……王妈双眼一翻,哼都没哼一声,庞大的身躯像一堵轰然倒塌的墙,软软地瘫倒下去,激起地上薄薄的一层浮尘。
变故发生得太快!刘妈刚因王妈的尖叫而惊恐地抬起头,就看到王妈倒下的身影,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不成调的呜咽,眼白一翻,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竟是被生生吓晕了过去。
祠堂里,瞬间只剩下周疏桐一个人还站着,或者说,还清醒着。
她手里的粗瓷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挣脱肋骨跳出来。她看着那个闯入者利落地解决了王妈,又瞥了一眼晕倒的刘妈,最后,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锐利逼人的眼睛,转向了她。
那眼神里没有杀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压迫感,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和威胁性。
周疏桐强迫自己挺直早已酸痛不堪的脊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痛来对抗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恐惧。她不能倒下去。她看着那个一步步朝她走来的黑影,祠堂的阴影落在他身上,像一层沉重的铠甲。他很高,肩背挺直,即使刚刚经历翻墙的狼狈,此刻也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
他走到她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距离足够近,祠堂长明灯那点微弱摇曳的光终于勉强照亮了他的脸。
周疏桐的呼吸猛地一窒。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也极其英俊的脸。鼻梁很高,下颌线条利落得如同刀刻,薄唇紧抿着,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硬。但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极深,像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牢牢锁住她,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审视、警惕,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因意外而起的波澜。他额角似乎有一小块不太明显的擦伤,细小的血珠正慢慢渗出,在冷白的皮肤上留下暗红的痕迹,非但不显狼狈,反而给他周身那股冷硬的气质添了几分野性的张力。
他身上穿着深色的短打,料子看着普通,但剪裁却异常合身利落,勾勒出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夜行的寒气还未散尽,仿佛在他周身凝成了一圈无形的屏障。他微微眯起眼,目光锐利如刀,飞快地扫过她因寒冷和惊吓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最终停留在她那双虽然带着惊恐、却依旧强撑着不肯退缩的眼睛上。
周家小姐他开口了,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奇特的沙哑质感,如同粗粝的砂纸刮过冰冷的金属,在这死寂的祠堂里格外清晰。不是疑问,而是陈述。显然,他认得她,至少知道她是谁。
周疏桐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强自镇定,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那点尖锐的疼痛让她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抬起下巴,尽管这个动作让她纤细的脖颈显得更加脆弱。她迎着他冰冷审视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平稳:你是谁想干什么
青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依旧锁着她,里面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机械的冷静判断。他向前逼近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他身上那股凛冽的、混合着冬夜寒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硝石般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窒息。
听着,他的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却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她们两个。他瞥了一眼地上昏厥的王妈和刘妈,懂吗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周疏桐脸颊生疼。她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威胁她。只要她敢喊叫,或者稍有不慎,地上那两个就是她的下场。她毫不怀疑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份冷酷。她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有冰冷的、关乎生死的指令。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猛地冲上心头。她在这个家里,被夫人刻薄,被下人轻视,活得连条狗都不如。现在,连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陌生男人,都能这样居高临下地、用命令和威胁的口吻对她说话!
愤怒暂时压倒了恐惧。她倔强地抿紧了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用那双燃着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无声地表达着反抗。
青年似乎没料到她会是这样倔强的反应,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但他显然没有时间在这里跟她耗下去。远处隐约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似乎是被王妈刚才那声凄厉的尖叫引来的护院!
他的眼神骤然一凛,如同嗅到危险的猛兽。他不再看周疏桐,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目标是祠堂一侧高大的多宝格。他修长的手指如同精密的仪器,迅速而无声地在那些摆放着古旧瓷器、玉器的格子上划过,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极其隐秘的机关。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流畅和焦灼。
周疏桐看着他专注而急切的背影,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他刚才说什么都没发生,他翻窗进来,打晕了王妈和刘妈,现在又在找东西……他在找情报!他一定是冲着父亲书房里那些机密文件来的!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却又奇异地让她混乱的思绪抓住了一根清晰的线头。
脚步声和人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护院们粗声粗气的呼喝:祠堂那边!刚才有动静!快去看看!
青年的动作明显更加急切,额角渗出的那缕血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刺目。他猛地停在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花梨木小柜子前,手指在柜子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雕花凹陷处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
周疏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那个小柜子!那是祠堂里存放一些无关紧要的旧账册的地方,怎么会……有机关
就在青年准备拉开那弹开一道缝隙的暗格时——
祠堂厚重的木门被砰地一声从外面大力撞开!
刺眼的手电筒光柱如同数把利剑,猛地刺破祠堂内的昏暗,瞬间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光柱乱晃,瞬间捕捉到了祠堂内的景象:倒地的王妈和刘妈,站在破碎瓷碗旁、脸色惨白的周疏桐,以及……那个正半跪在多宝格前、手还按在暗格上的不速之客!
贼人在这!抓住他!为首的护院队长看清状况,厉声大喝,手中的驳壳枪瞬间抬起,黑洞洞的枪口直指闯入者!
砰!
枪声在封闭的祠堂里炸响,震耳欲聋!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呼啸而出!
电光火石之间,周疏桐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那瞬间侵入骨髓的恐惧让她失去了理智,或许是青年额角那抹刺眼的血痕让她想起了什么,又或许……仅仅是因为他闯入时那片刻的对视,和他那句冰冷的命令里,她捕捉到的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膝盖的麻木和身体的冰冷仿佛瞬间消失了。她像一只被惊飞的鸟,猛地朝着那个闯入者的方向扑了过去!不是为了救他,更像是被一种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推了出去!
噗!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肉体被撕裂的声音响起。
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在周疏桐的右肩胛骨下方!那感觉不像疼痛,更像是一柄烧红的巨大铁锤,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狠狠砸进了她的身体!她甚至听到了自己骨头碎裂的细微声响。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整个人向前扑倒,恰好撞在了刚刚拉开暗格的闯入者背上。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闯入者——霍临川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完全没有料到这个发展。他刚才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即将到手的暗格和身后逼近的护院枪口上。他甚至做好了硬挨一枪、也要抢出东西的准备。
可他没有等到预想中子弹撕裂后背的剧痛。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热、柔软的身体带着巨大的冲力撞上他的背脊,随之而来的,是那声近在咫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子弹入肉声,和一股瞬间弥漫开来的、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他下意识地回身,手臂一抄,接住了那个软软倒下的身体。
是那个周家的小姐!那个刚刚还倔强地用眼神反抗他的少女!
她倒在他的臂弯里,轻得像一片羽毛。那张惨白的小脸因为剧痛而扭曲着,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鲜血正以惊人的速度从她右肩后侧的伤口涌出,迅速染红了她单薄的、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袄,那刺目的红还在急速蔓延、扩散,像一朵在冰天雪地里骤然盛开的、狰狞的死亡之花。
祠堂里一片混乱。护院们显然也没料到会伤到小姐(尽管是个不受待见的私生女),一时都有些愣住。手电筒的光柱乱晃着,将地上两个昏迷的人和抱在一起的闯入者与伤者照得无所遁形。
霍临川抱着她,手臂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剧烈的颤抖和生命力的急速流逝。她的血滚烫,透过薄薄的衣料迅速浸湿了他的手臂和前襟。那双刚刚还燃着愤怒火焰的杏眼,此刻痛苦地半睁着,瞳孔有些涣散,长长的睫毛沾着冷汗和血珠,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为什么这个周家的小姐,这个备受欺凌的私生女,为什么要替他挡这一枪是愚蠢还是……另有所图
然而,此刻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暗格就在手边!他冒着暴露身份、九死一生的风险潜入周府,目标就在眼前!怀里这个少女的生死,与他肩负的任务相比,孰轻孰重,答案冰冷而残酷。
他眼中仅有的那一丝因意外而起的波澜迅速冻结,重新被坚冰覆盖。时间不多了!护院只是短暂愣神,下一波攻击随时会来!他必须拿到东西!
霍临川猛地低下头,动作快得不容置疑。他一手依旧紧紧揽着周疏桐无力下滑的身体,支撑着她最后的重量,另一只手却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猛地探向她胸前染血的衣襟!
嘶啦——!
粗劣的棉布被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祠堂里格外刺耳!
周疏桐发出一声短促的、痛极的抽气,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冰冷带着硝石味道的空气骤然接触到她温热的肌肤,让她瞬间起了一层寒栗。剧烈的羞辱感甚至压过了枪伤的剧痛,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涣散的瞳孔里映出霍临川近在咫尺、却冰冷如霜的脸。
他要干什么!
霍临川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她被撕裂的衣襟内侧迅速扫过。没有!情报不在她身上!这个认知让他眼底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失。
下一秒,他做了一件让周疏桐几乎魂飞魄散、也让祠堂内所有目睹这一幕的护院目瞪口呆的事情!
他猛地低下头,温热的、带着血腥气的呼吸喷在周疏桐颈侧的肌肤上。然后,他的牙齿,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地咬住了她贴身小衣靠近肩颈连接处、一个极其不起眼的、缝在内侧的厚实布角!
唔!周疏桐痛得闷哼出声,感觉那块皮肉都要被他撕扯下来!那不是情欲的撕咬,而是野兽在绝境中攫取猎物般的凶狠和精准!
霍临川的牙齿用力咬合、撕扯!
嗤啦!
又一声布料撕裂的轻响!一小块带着体温的粗布被他硬生生用牙齿撕扯下来!那布片极小,约莫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还带着被撕裂的毛糙痕迹。
他迅速用舌尖一卷,将那小块染血的粗布卷入口中,牙齿轻轻一磕,布片被咬开一个微小的口子。他的动作快到极致,借着低头撕咬的姿势掩护,舌尖已极其灵巧地从布片夹层里卷出了一样极其微小的东西——一个用特殊防水油纸紧紧包裹着的、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微型胶卷!
东西到手!
霍临川没有丝毫停顿,舌尖一卷,那微小的胶卷已被他含在舌下,如同最珍贵的火种被严密保护起来。他猛地抬头,口中的布片被他随意吐出,落在周疏桐染血的胸口。
整个动作从撕裂衣襟到攫取胶卷,不过发生在呼吸之间!
祠堂内一片死寂。手电筒的光柱凝固了。护院们举着枪,张着嘴,完全被这超出理解的一幕惊呆了。他们看到了什么这个凶悍的贼人,在小姐替他挡枪之后,竟然……当众撕开小姐的衣服……还……咬了一口!
霍临川根本没理会周围那些呆滞的目光和凝固的枪口。他低头,看向臂弯里的周疏桐。
她痛得浑身都在抽搐,脸色白得像纸,冷汗和泪水混合着流下。那双眼睛里,之前的倔强和愤怒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巨大的、被彻底碾碎的痛苦、难以置信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屈辱。她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来自地狱的恶魔。肩胛骨下那个狰狞的伤口还在汩汩冒着鲜血,染红了他的手臂和她破碎的衣襟。
霍临川的目光在她惨白的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像深潭里投入一颗石子,但水面很快又恢复了死寂的冰冷。那波动太快,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俯下身,薄唇几乎贴到了她冰冷汗湿的耳廓。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沙哑,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送进她嗡嗡作响、被剧痛和屈辱填满的耳朵里:
周小姐,他的气息冰冷,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感情最误事。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揽着她身体的手臂猛地一松!
周疏桐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失去了唯一的支撑,软软地向冰冷坚硬的地面倒去。身体撞击青砖的闷响和伤口被牵动的剧痛让她眼前彻底一黑,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刻,她只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猛地撞向祠堂另一侧糊着高丽纸的雕花木窗!
哗啦——!
木屑与破碎的窗纸四散纷飞!
那道黑影,毫不犹豫地融入了外面浓得化不开的、冰冷刺骨的夜色里。只留下祠堂内一片狼藉,凝固的灯光,呆滞的护院,昏迷的下人,还有……
倒在冰冷血泊中、衣襟破碎、意识沉沦的她。
那句冰冷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濒临破碎的意识深处,成了无边黑暗中唯一清晰、冰冷、带着无尽嘲讽的回响。
感情最误事……
……
三年后。昭和十年(1935年)初冬。东京。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沉甸甸的,仿佛吸饱了水,随时要坠下来。寒风卷着零星的碎雪,刀子般刮过街道,抽打着光秃秃的枝桠和行色匆匆的路人冰冷的面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湿冷的、带着淡淡煤烟和清酒发酵气味的压抑。
帝国饭店顶层的朝日会议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东京城景。厅内却灯火通明,暖气开得十足,空气里浮动着高级熏香、雪茄烟丝和上好红茶混合的、过分精致的味道,却驱不散那无形的、剑拔弩张的冰冷。
长条形的谈判桌,铺着厚重的墨绿色丝绒桌布,如同一条僵死的巨蟒。中日双方代表分坐两侧,泾渭分明。空气仿佛凝固的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
日方首席代表,外务省次官佐藤健一郎,穿着笔挺的深色条纹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傲慢。他微微前倾身体,正用一种带着不容置疑的、流畅却冰冷的日语阐述着日方的合作条款,每一个音节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冰凌,试图钉死对方的退路。
……因此,为了大东亚共荣圈的稳固与繁荣,华北特殊化,以及帝国在冀东的驻军权,是此次协议不可或缺的基石。我们希望贵方能够充分理解帝国的善意与决心……佐藤的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厅里回荡,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意味。
中方代表席首位,坐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剪裁极为合体的深灰色英式三件套西装,雪白的衬衫领口挺括,系着一条深蓝色暗纹领带。身姿挺拔,肩背舒展,即使坐着,也如同一柄收入鞘中却依旧锋芒隐现的古剑。他的面容比三年前更加深刻,眉骨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得如同精心雕琢过。薄唇紧抿着,几乎成了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三年的时光在他身上沉淀出一种内敛的、不怒自威的冷峻,仿佛将所有的锋芒都收敛于无形,只余下深潭般的沉静。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初,此刻正平静地注视着发言的佐藤健一郎,眸色深沉,不起波澜,让人完全无法窥探其下汹涌的暗流。
霍临川。国民政府外交部新晋的谈判特使,以强硬、冷静和深谙日方内情而闻名,是此次艰难谈判的中方主心骨。
佐藤健一郎冗长的发言终于告一段落,他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坐在他侧后方的翻译席,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放缓的温和:周桑,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那个位置。
翻译席上,一个女子缓缓站起身。
她穿着一身剪裁极为精良的月白色软缎旗袍,立领盘扣一丝不苟,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纤细柔韧的颈项和玲珑起伏的身段。旗袍料子在顶灯下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泽,衬得她肤色愈发欺霜赛雪。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利落的发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张清冷绝伦的脸。
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凝霜。鼻梁秀挺,唇色是极淡的樱粉。这张脸,褪去了三年前的青涩和脆弱,如同历经冰霜淬炼的寒玉,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却又拒人千里的冷艳。她的神情平静无波,眼神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任何情绪泄露,仿佛眼前这场关乎国家命运的激烈交锋,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例行公事的文字转换。
然而,最刺目的,是她旗袍左襟上,那枚用细小的珍珠和铂金镶嵌而成的、精致小巧的樱花徽章。它别在心脏上方一寸的位置,在月白色的软缎上闪烁着冰冷而忠诚的光芒,无声地宣告着她的立场——日方首席翻译官,周疏桐。
当她站起身的瞬间,霍临川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仿佛平静的湖面骤然投入一块巨石,虽然水面依旧没有波澜,但那深不见底的幽暗深处,却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钉在了她胸前那枚小小的樱花徽章上。
那枚徽章,在顶灯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刺目的光点,正好落入他深不见底的瞳孔。
三年了。
上海冬夜,祠堂里刺鼻的血腥气,怀中那具温热又迅速失温的、颤抖的身体,衣襟撕裂的脆响,牙齿咬破粗布时她痛极的闷哼,还有那句冰冷刻骨的感情最误事……无数破碎而尖锐的画面,如同淬毒的冰锥,被这枚小小的樱花徽章瞬间引爆,狠狠地扎进他的脑海深处!
握着钢笔的手指,指关节因为瞬间的用力而泛出青白。但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沉静如水的表情,仿佛那瞬间的眸光波动只是光影的错觉。
周疏桐没有看他。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全场,最终落在手中的文件上。她的声音响了起来,清冽、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没有温度的穿透力,将佐藤健一郎那段咄咄逼人的日语条款,一字不差、无比清晰地翻译成了字正腔圆的中文。她的吐字极其精准,每一个音节都像打磨过的玉珠,滚落在寂静的会议厅里。
……综上所述,为确保‘共同防共’及‘经济提携’之实效,华北五省自治政府之权限,需在帝国顾问指导下,予以充分明确与保障;同时,帝国军队在冀东地区之驻屯权及自由演习权,应视为本协议之核心要件,不容置疑……
冰冷苛刻的条款,通过她毫无波澜的声线,如同冰冷的铁水,浇灌在中方代表们的心头。中方席位上,几位年长些的代表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呼吸都粗重了几分。霍临川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那双深眸,更加幽暗了几分,静静地看着翻译席上那个清冷如霜的身影,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看穿。
冗长的条款翻译完毕。周疏桐微微停顿,目光才第一次,平静地、毫无波澜地,迎向了中方主位。
迎向了霍临川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牢牢锁住她的眼睛。
四目相对。
没有久别重逢的惊愕,没有恩怨情仇的波澜。她的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倒映着他同样沉静冷硬的面容。会议厅里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隐约传来,像是遥远的呜咽。
佐藤健一郎满意地微微颔首,带着掌控全局的从容,身体微微后靠,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目光扫过中方代表,最终落在霍临川脸上,嘴角勾起一丝胜券在握的弧度:霍先生,我方条款阐述完毕。基于帝国之诚意与远东和平之大局,望贵方慎重考虑,尽快签署这份《中日经济提携与防共密约》,以免……徒生枝节。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霍临川身上,等待着他的回应。空气绷紧到了极致。
霍临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靠向椅背。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打破了某种凝滞的力场。他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墨绿色丝绒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嗒。他抬起眼,目光越过长长的谈判桌,再次精准地落在那枚刺目的樱花徽章上,然后,才一寸寸地,移向周疏桐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在寂静的会议厅里清晰地响起,用的是字正腔圆的汉语,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地:
周翻译官,他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刃,刮过她胸前那枚徽章,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开一个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淬了冰的、赤裸裸的嘲讽和轻蔑,如同在看一件沾染了污秽的精致器物,贵方的‘诚意’,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那冰冷的笑意,那刻意的停顿,那毫不掩饰的轻蔑目光,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周疏桐的身上。尤其当他的视线扫过那枚樱花徽章时,那眼神里的鄙夷,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将她胸前那一片肌肤灼穿。
中方代表们脸色铁青,怒火在眼中燃烧。日方代表则面露愠色,佐藤健一郎的眼神瞬间阴沉下来。翻译席上其他几位翻译更是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唯独风暴中心的周疏桐。
她依旧站在那里,身姿笔直,像一株风雪中的修竹。霍临川那淬了毒的嘲讽和轻蔑的目光,仿佛只是拂过她身侧的一缕寒风,没有在她清冷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他刚才那句充满侮辱性的话语,针对的只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她只是微微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谈判桌上那份摊开的、用中日两种文字打印的《中日经济提携与防共密约》文本上。文件很厚,纸张挺括,散发着油墨特有的味道。
会议厅里落针可闻,气氛压抑到了冰点,仿佛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死寂。
佐藤健一郎强压着怒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霍临川:霍先生,请注意您的措辞!帝国怀着最大的诚意……
霍临川仿佛没听见佐藤的警告,他的目光依旧锁在周疏桐身上,如同寒冰锁定了猎物。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和审视,缓缓地、一字一顿地继续用汉语说道:不知周翻译官,对着这份将祖宗基业拱手相让的‘密约’,翻译起来,是否也觉得……字字珠玑,与有荣焉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像淬了毒的针。
八嘎!日方席位上一位年轻的武官模样的代表猛地拍案而起,脸色涨红,怒不可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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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方代表也纷纷变色,有人握紧了拳头。
就在这紧绷到极致、一触即发的临界点上——
一直沉默如冰雕的周疏桐,动了。
她没有看暴怒的日方代表,也没有看脸色铁青的中方同僚,甚至没有再看霍临川那双充满压迫和讥诮的眼睛。
她的目光,始终平静地落在那份摊开的密约文本上。
然后,在佐藤健一郎尚未出口的呵斥声中,在日方武官拍案而起的震怒里,在霍临川冰冷审视的目光下,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注视下——
她伸出了手。
那只手,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在会议厅明亮的灯光下,甚至显得有些脆弱。
这只手,稳稳地、毫不犹豫地、抓住了那份摊开的、代表着屈辱和巨大阴谋的《中日经济提携与防共密约》文本。
紧接着!
嘶啦——!!!
一声极其尖锐、刺耳、仿佛要撕裂所有人耳膜的纸张撕裂声,猛地炸响在死寂的会议厅上空!
那声音如此突兀,如此暴烈,如同平地惊雷!
周疏桐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她双手抓住那份厚厚的文件,没有丝毫犹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两边狠狠一扯!
脆弱的纸张在她纤细却爆发力惊人的指间发出令人牙酸的悲鸣!封面、扉页、密密麻麻的条款正文……坚挺的纸张如同脆弱的枯叶,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瞬间撕裂!一分为二!再二分为四!
哗啦——!
雪白的、印满黑字的纸片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暴雪,纷纷扬扬,猛地从她手中迸发出来,飞溅向空中!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冰冷的纸屑风暴!
无数纸片在空中打着旋儿,翻飞,飘落。有的落在光可鉴人的会议桌上,有的飘落在目瞪口呆的代表们头上、肩上,有的无力地坠落在墨绿色的丝绒地毯上。
时间,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了。
整个朝日会议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绝对真空般的死寂。
佐藤健一郎脸上的从容和傲慢瞬间凝固,如同戴上了一张拙劣的面具,他张着嘴,金丝眼镜滑到了鼻尖,露出那双因极度震惊而瞪得滚圆的眼睛。刚刚拍案而起的日方武官,保持着半起身的姿势,僵在原地,脸上的愤怒被一种见了鬼般的呆滞取代。所有日方代表,中方代表,工作人员,翻译……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脸上的表情僵在震惊、错愕、茫然、难以置信的顶点。
空气里只剩下纸张碎片飘落的细微簌簌声。
在这片足以吞噬一切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周疏桐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的发髻依旧纹丝不乱,月白色的旗袍衬得她如同冰雪雕琢。只是她的胸口,因为刚才那用尽全力的撕扯动作而微微起伏着。她清冷的目光,终于穿透了漫天飘落的、如同祭奠纸钱般的纸屑,精准地、笔直地、射向谈判桌对面那个男人。
霍临川。
他依旧坐在那里,背脊挺直。但此刻,他脸上那副沉静如水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深潭般的眼眸中,那万年不化的坚冰仿佛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幕狠狠撞击,瞬间龟裂!震惊、错愕、难以置信……无数复杂的情绪如同深水炸弹般在他眼底轰然炸开,掀起滔天巨浪!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瞬间的紧绷而捏得死白,几乎要嵌入坚硬的桌面。
周疏桐看着他眼中那瞬间崩塌的冰层,看着他脸上那从未有过的、近乎失态的震惊。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笑容,清浅,冰冷,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快意,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嘲弄。
然后,她开口了。清冽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冰锥般,清晰地刺破了会议厅内凝固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霍临川的心上,也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霍先生,她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却像淬了火的冰凌,直直刺入霍临川剧烈震荡的眼底,现在……够误事了吗
朝日会议厅内,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断,凝固在那漫天飘落的、象征着一纸密约彻底粉碎的白色纸屑里。死寂,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持续了足足有十几秒钟。
八嘎雅鹿——!
佐藤健一郎的怒吼如同火山喷发,瞬间撕裂了凝固的空气!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羞辱,整张脸涨成了可怕的猪肝色,金丝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睛喷薄着吃人的怒火,死死地钉在周疏桐身上,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他指着周疏桐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声音因为暴怒而扭曲变调:抓起来!把这个叛徒!疯子!给我抓起来!
哈依!会议厅厚重的雕花木门被猛地撞开!数名早已守候在外的、身着黑色立领制服、腰间挎着南部式手枪的日本宪兵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沉重的皮靴踏在地毯上发出闷响,黑洞洞的枪口瞬间指向风暴的中心——那个依旧亭亭玉立、在一片狼藉中显得异常单薄却笔直的月白色身影。
冰冷的枪管几乎要戳到周疏桐的太阳穴。一个宪兵粗暴地伸手去抓她的胳膊,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住手!一声沉喝骤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是霍临川!
他不知何时也已站起,身姿挺拔如松。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寒光四射,如同出鞘的利剑,冷冷地扫过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宪兵。他并未拔枪,但周身散发出的那股久居上位、杀伐决断的凛冽气势,竟硬生生让那几个宪兵的动作顿了一瞬,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佐藤次官!霍临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清晰地压过厅内的混乱,这里是外交谈判场所!不是你们的宪兵队刑讯室!贵方代表当众撕毁协议文本,固然令人震惊,但如何处置,也需循外交途径!贵国宪兵在此动武,是想公然践踏外交准则,将东京变成战场吗!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向暴怒的佐藤健一郎,没有丝毫退让。
佐藤健一郎胸口剧烈起伏,额头青筋暴跳。霍临川的话像一盆冰水,让他暴怒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丝。他死死地盯着被宪兵围住的周疏桐,又看看一脸寒霜、寸步不让的霍临川,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明白,此刻若强行抓人,尤其是在中方代表面前,政治影响将极其恶劣。
好!好!好一个循外交途径!佐藤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霍先生,今天的事,帝国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个女人,他指着周疏桐,手指因愤怒而剧烈颤抖,她必须为她的疯狂付出代价!我们走着瞧!
他猛地一挥手,用日语厉声咆哮,把她带下去!严密看管!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
哈依!宪兵们齐声应诺,不再犹豫,粗暴地扭住周疏桐的双臂,推搡着她向会议厅侧门走去。力道之大,让她纤细的身体踉跄了一下,月白色的旗袍在粗暴的动作下起了皱褶。
周疏桐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她的头微微低垂着,乌黑的发髻依旧一丝不苟,侧脸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像一尊易碎的瓷器。只是在被推搡着经过霍临川身侧时,她的脚步似乎有极其短暂、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羽毛,极其快速地扫过他紧抿的、如同刀锋般的薄唇,和他西装袖口下因为用力而绷紧的、骨节分明的手。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求救,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和一种玉石俱焚后的、冰冷的倦怠。
霍临川的瞳孔在那瞬间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他看着她被粗暴地带走,那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沉重的侧门之后。会议厅内一片狼藉,纸屑满地,气氛压抑沉重到了极点。佐藤健一郎和一众日方代表脸色铁青,拂袖而去。中方代表们面面相觑,惊魂未定。
霍临川站在原地,身姿依旧挺拔。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刚才因为瞬间紧绷而捏得发白的指关节上。刚才她擦身而过时那惊鸿一瞥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那平静之下的绝望与冰冷,远比任何愤怒的控诉都更让他心悸。
帝国饭店顶层的混乱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东京的权力暗流。周疏桐,这位备受日方器重的首席翻译官,瞬间从云端跌落泥沼。她被秘密羁押在宪兵司令部深处一间狭窄阴冷的囚室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佐藤健一郎震怒之下,亲自下令严审,势必要撬开她的嘴,挖出她背后隐藏的势力或动机,更要挽回帝国在谈判桌上被当众撕碎的颜面。
然而,连续三天三夜的高强度轮番审讯,强光照射、精神压迫、言语恫吓、甚至不乏隐蔽的拳脚……换来的只是周疏桐更加深沉的沉默。她像一尊冰封的玉像,对所有问题置若罔闻,眼神空洞地望着囚室唯一那扇高不可及、布满铁栏的小窗。她身上那件月白色的软缎旗袍早已污损不堪,沾着尘土和干涸的暗色污迹,盘扣也被粗暴地扯掉了一颗,露出颈侧一小片苍白的肌肤,上面隐约可见淤青。唯有那枚樱花徽章,不知何时已被摘下,不知所踪。
负责审讯的宪兵队长山本大尉焦躁地在狭小的审讯室里踱步,额头青筋直跳。这个女人的沉默像一堵厚厚的冰墙,让他所有的努力都徒劳无功。八嘎!她以为不说话就能蒙混过关上峰的命令是必须撬开她的嘴!她背后一定有人指使!查!给我彻底地查!从她到东京后的每一个接触的人开始查!
哈依!副官立正应声,快步退出。山本大尉阴鸷的目光再次投向囚室方向,如同毒蛇。
就在宪兵队像无头苍蝇般四处排查、试图找到突破口时,一封措辞极其强硬、盖着国民政府外交部鲜红大印的正式外交照会,如同一声惊雷,被送到了日本外务省次官佐藤健一郎的办公桌上。
照会措辞犀利,直指日方在谈判场所纵容宪兵以武力威胁中方人员安全(特指周疏桐被粗暴带走一事),并严重质疑日方对周疏桐女士(照会中特意强调其身份为拥有自由意志之个人)实施秘密羁押和刑讯的合法性。照会要求日方立即公开周疏桐女士的关押地点及健康状况,并保障其人身安全和基本权利,同时,强烈谴责撕毁协议文本这一极端个人行为对中日关系造成的破坏,要求日方严惩相关责任人(意指宪兵队),并深刻反省其外交安保之失职。
这封照会,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佐藤健一郎的脸上。他气得浑身发抖,将照会狠狠摔在桌上:岂有此理!霍临川!他这是贼喊捉贼!倒打一耙!他立刻召集幕僚,连夜炮制措辞同样强硬的回复,咬死周疏桐是帝国叛徒,其行为严重危害帝国利益,日方有权依据本国法律进行处置,中方无权干涉内政。同时,他指示宪兵队,对周疏桐的审讯必须加快!必须拿到口供!,并加强了对她的看守,严禁任何外人探视。
外交照会的你来我往,在东京的权力场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暴,暂时僵持不下。但这风暴的中心——那间阴冷的囚室,却仿佛被世界遗忘。周疏桐蜷缩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单薄的囚衣无法抵御地底深处渗出的寒意。三天水米未进,强光照射留下的视觉残留让她眼前时常一片模糊,耳边是审讯者永无止境的咆哮和诱导。身体的疲惫和疼痛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
支撑她的,只剩下一个模糊却无比清晰的念头:胶卷……必须送出去……霍临川……他拿到照会了吗他会……来吗
就在她意识又一次在饥饿和寒冷中濒临涣散的边缘时,囚室那扇沉重的铁门,突然发出了哐当一声闷响,被从外面打开了。
刺眼的光线涌入,让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周桑,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虚伪的温和,是山本大尉。他似乎调整了策略,语气不再那么暴戾,考虑得怎么样了佐藤次官很关心你的处境。只要你交代清楚,是谁指使你撕毁密约你潜伏在帝国翻译官的位置上,到底窃取了多少情报你的同伙是谁说出来,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甚至……你还能回到以前的位置。
周疏桐缓缓睁开眼,适应着光线。她没有看山本,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墙角渗水的霉斑,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放在身侧、藏在破旧囚服袖子里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掐进了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山本大尉的耐心终于被这顽固的沉默彻底耗尽,虚伪的温和面具瞬间撕裂,露出狰狞的本相:八嘎!敬酒不吃吃罚酒!带走!他猛地一挥手。
两名如狼似虎的宪兵立刻冲进来,粗暴地将周疏桐从冰冷的木板床上拖了起来。她的身体虚弱得几乎没有重量,像一片枯叶被狂风卷起。她被拖拽着,踉踉跄跄地穿过阴暗潮湿、弥漫着消毒水和铁锈味的走廊。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铁门,门上的小窗后偶尔闪过一双双或麻木、或惊恐的眼睛。
最终,她被拖进了一间更为宽敞、也更为阴森的房间。墙壁是冰冷的水泥,没有任何窗户,只有天花板上几盏惨白刺眼的灯。房间中央,孤零零地放着一张冰冷的铁质椅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和消毒水的混合味道,令人作呕。
坐上去!山本大尉厉声命令。
周疏桐被粗暴地按坐在冰冷的铁椅上。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薄薄的囚裤,让她打了个寒颤。她的目光掠过房间角落阴影里摆放的、一些形状奇特、闪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器具,心脏猛地一沉。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山本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神阴鸷:周桑,这是最后的机会。说出你的同伙,交出你窃取的情报,或者……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瞥向墙角那些冰冷的刑具,让你尝尝帝国刑具的滋味。选一个。
周疏桐缓缓抬起头。因为虚弱和强光,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几缕汗湿的碎发贴在额角。但她的眼神,却在这一刻,奇异地凝聚了起来。不再是之前的空洞和茫然,而是如同被冰水淬炼过,呈现出一种惊人的、玉石俱焚般的清澈和冰冷。
她看着山本大尉那张因残忍而扭曲的脸,看着周围虎视眈眈、如同野兽般的宪兵,看着角落里那些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冰冷刑具。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极其清晰地,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吐出了被羁押以来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话。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清晰地回荡在冰冷的刑讯室里:
我没什么可说的。要杀,就杀。
这句话,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八嘎——!!!山本大尉彻底暴怒,额头青筋如同蚯蚓般扭动!他猛地扬起手,带着风声,狠狠一巴掌扇向周疏桐的脸颊!贱人!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密闭的刑讯室里炸开!
巨大的力量让周疏桐的头猛地偏向一侧,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火辣辣地疼,嘴里泛起浓重的血腥味。她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要从冰冷的铁椅上栽倒下去。但她死死地咬住了下唇,硬生生将涌到喉咙口的腥甜咽了回去,没有发出一丝痛呼。她倔强地、一点一点地,将被打偏的头重新转正,那双清澈冰冷的眼睛,带着一丝被疼痛激起的、更深的嘲讽,直直地迎上山本大尉暴怒的视线。
那无声的、充满蔑视的眼神,比任何言语的反抗都更具杀伤力!
好!很好!山本大尉气得浑身发抖,彻底失去了理智,他狞笑着,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凶光,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尝尝帝国的手段了!来人!给我……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九天落雷,毫无征兆地在宪兵司令部大楼的某个方向猛然炸开!
整个大地都在剧烈地颤抖!刑讯室的天花板簌簌地往下掉着灰尘和碎屑,惨白的灯光疯狂地摇晃闪烁,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墙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墙角那些冰冷的刑具被震得哗啦作响!
怎么回事!山本大尉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爆炸震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惊骇地望向门口。
报告大尉!是……是东侧档案室!发生剧烈爆炸!火势很大!一个满脸烟灰的宪兵惊慌失措地撞开门,嘶声喊道。
爆炸档案室!山本大尉脸色剧变,档案室存放着大量机密文件!他瞬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再也顾不得刑讯台上的周疏桐,对着手下咆哮:快!救火!封锁现场!抓住破坏者!快!
刑讯室里顿时乱成一团!宪兵们惊慌失措地向外涌去,脚步声、呼喊声、警报声刺耳地交织在一起。
混乱中,周疏桐瘫坐在冰冷的铁椅上,半边脸颊红肿,嘴角渗着血丝。她被刚才那声震耳欲聋的爆炸震得头晕目眩,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那双清澈冰冷的眼睛里,却骤然爆发出一点微弱却惊人的亮光!像绝望深渊里骤然亮起的星火!
是他!一定是他!霍临川!
混乱就是生机!
求生的本能和那个必须完成的使命瞬间压倒了身体的虚弱和疼痛!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趁着刑讯室里仅剩的一个看守也被爆炸吸引、探头望向门外的刹那,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从铁椅上弹起!动作快得如同回光返照!
她像一道虚弱的影子,踉跄却目标明确地扑向刑讯室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被收缴的杂物,包括她被带来时身上搜出的一个不起眼的、绣着几片竹叶的旧手帕包!
看守听到动静猛地回头,惊怒地大喝:站住!伸手就要抓她。
周疏桐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那个冰凉的手帕包!她甚至来不及打开,猛地将它紧紧攥在手心!同时身体借着前扑的惯性,狠狠撞向旁边一个放着水盆的木架!
哐当!水盆翻倒,冷水泼了一地!木架倾倒的声响暂时阻挡了看守扑过来的脚步!
就在这争取到的电光石火的瞬间,周疏桐看准了刑讯室那扇因为爆炸震动而微微敞开的厚重铁门!门外是混乱的走廊!
冲出去!
她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朝着那扇象征着渺茫生机的门,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
身后传来看守愤怒的咆哮和追赶的脚步声,前方是浓烟弥漫、混乱不堪的走廊。警报声尖锐地撕裂空气,浓烟刺鼻,混杂着焦糊味和淡淡的血腥气。走廊里人影幢幢,宪兵们如同没头的苍蝇,有的提着水桶冲向爆炸起火的东侧,有的在慌乱地奔跑呼喊,有的则举着枪,试图寻找爆炸的制造者。
周疏桐像一尾滑溜的鱼,凭借着对司令部建筑结构最后一点模糊的记忆(她曾因翻译工作来过一次),利用浓烟的掩护和混乱的人群,在迷宫般的走廊里亡命奔逃。她的肺部如同风箱般拉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浓烟的辛辣,眼前阵阵发黑,被扇过的左脸颊依旧火辣辣地疼。但她紧紧攥着掌心里那个冰冷的、小小的手帕包,仿佛那是她仅存的、支撑她跑下去的全部力量。
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看守的怒骂声清晰可闻。她慌不择路,猛地拐进一条更加狭窄、似乎通往地下深处的备用通道。通道里灯光昏暗,只有几盏应急灯发出惨绿的光芒,映照着墙壁上斑驳的水渍和霉斑,如同通往地狱的甬道。
就在她冲下几级台阶,眼看就要被身后的追兵抓住时——
通道前方一个堆放杂物的阴暗拐角里,一道黑影如同蛰伏的猎豹,骤然暴起!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凌厉的劲风!
黑影的目标却不是周疏桐,而是紧追在她身后的那名看守!
噗!一声极其沉闷的、肉体被重击的钝响!
周疏桐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听到身后传来看守一声短促的闷哼,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她惊骇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只见那名凶神恶煞的看守已经软软地瘫倒在潮湿冰冷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而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从看守倒下的阴影里缓缓站直身体。
浓重的阴影笼罩着他,看不清面容。但那挺拔的身形,那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神……
周疏桐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掌心里的手帕包硌得她生疼。
黑影向前一步,踏出拐角的阴影。应急灯惨绿的光线终于勾勒出他清晰的面部轮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条利落如刀削,正是霍临川!
他穿着深色的工装,沾满了灰尘和油污,额发有些凌乱,几缕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脸上也蹭着几道黑灰。但他的眼神,却如同寒夜里最亮的星辰,锐利、冷静、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强大的力量感。他手中握着一把安装了消音器的、枪管还微微散发着余热的勃朗宁手枪。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周疏桐狼狈不堪的模样——红肿的脸颊、嘴角的血迹、污损破烂的囚服、以及那双在惨绿灯光下依旧清澈却盛满了惊魂未定和复杂情绪的眼睛。
跟我走!霍临川没有任何废话,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一把抓住周疏桐冰冷颤抖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拉着她就要往通道更深处跑去。
然而,就在他抓住她手腕的瞬间——
砰!砰!砰!
一连串急促的枪声如同爆豆般在狭窄通道的另一端猛然响起!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呼啸着擦过他们的身体,狠狠打在旁边的水泥墙壁上,溅起一串串刺眼的火花和碎石屑!
在那边!别让他们跑了!杂乱的日语呼喊声和更多沉重的脚步声从通道入口处传来!显然,刚才的动静和倒下的看守已经引来了更多的追兵!
霍临川眼神一凛,反应快到了极致!在枪响的同时,他猛地将周疏桐往自己身后一拽,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盾牌!同时手中的勃朗宁瞬间抬起,朝着追兵的方向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噗!噗!噗!安装了消音器的枪声低沉而致命。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宪兵应声倒地。
但更多的宪兵涌了进来,子弹如同雨点般倾泻而来!狭窄的通道瞬间变成了生死一线的修罗场!弹头撞击墙壁、地面的声音刺耳欲聋,碎石和尘土四处飞溅!
霍临川且战且退,凭借着通道拐角作为掩体,精准地还击,每一枪都力求毙敌,压制着追兵的火力。周疏桐被他紧紧护在身后,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枪声和子弹破空的尖啸,浓重的硝烟味呛得她几乎窒息。她看着霍临川宽阔的、在枪火明灭中如同磐石般的背影,感受着手腕上他那只如同铁钳般有力的大手传来的、滚烫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委屈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红了。
混乱中,一枚流弹带着刺耳的尖啸,几乎是贴着霍临川的手臂飞过,狠狠打在他身后的墙壁上,溅起的碎石划破了他的脸颊,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小心!周疏桐失声惊呼,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霍临川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手又是两枪精准点射,再次放倒一个冒头的宪兵。他拉着周疏桐,快速退到通道尽头一个堆放着废弃木箱的稍微宽敞一点的死角。追兵暂时被压制在拐角处,双方隔着一段距离激烈交火。
趁着这个短暂的喘息之机,霍临川猛地转身,双手用力抓住周疏桐瘦削的双肩,将她死死按在冰冷的墙壁上。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灼热的气息带着硝烟的味道喷在她的脸上。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是愤怒,是急切,是担忧,还有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质问!
为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灼人的热度砸向她,为什么撕毁密约!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你到底在干什么!周疏桐!他低吼着她的名字,像是要把这三年积压的所有情绪都宣泄出来。
周疏桐被他禁锢在墙壁和他的身体之间,后背紧贴着冰冷坚硬的水泥,肩膀被他捏得生疼。她被迫仰起头,迎着他那双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充满血丝的眼睛。通道里枪声依旧激烈,流弹在头顶呼啸,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浓重地笼罩着他们。
然而,在霍临川这近乎失控的质问和逼视下,周疏桐眼中那惊惶的泪水却奇异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怆的平静,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没有回答他的任何问题。时间紧迫,每一秒都是拿命换来的!
她猛地抬起那只一直紧紧攥着的手!那只沾着灰尘、血迹和汗水的、冰冷的手。她将紧握的拳头伸到霍临川眼前,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摊开了手掌。
掌心,静静躺着那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绣着几片青翠竹叶的旧手帕包。
她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道被碎石划破、正渗着血珠的伤痕,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怒火和不解。她的声音很轻,很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平静,穿透了激烈的枪声,清晰地送入他的耳中:
拿着它……快走……
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霍临川的目光瞬间凝固在她掌心的手帕包上。那熟悉的花纹,那小小的形状……电光火石之间,三年前上海冬夜,祠堂里那血腥的一幕,他撕开她衣襟、用牙齿咬下她内袋布片攫取胶卷的记忆,如同被点燃的引信,轰然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瞬间明白了!一切!撕毁密约的疯狂举动,这三天三夜非人的沉默和坚守,此刻亡命奔逃中不顾一切的交付……
都是为了这个!为了他当年用命去换的东西!为了此刻她掌心这枚可能比他们性命更重要的胶卷!
巨大的震撼如同海啸般席卷了霍临川!他眼中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更深的、近乎痛楚的惊涛骇浪所取代!他死死地盯着她苍白而平静的脸,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女人。
不!霍临川几乎是本能地低吼出声,拒绝这个用她的命换来的生路。他抓住她手腕的力道更重了,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带走,一起走!
走不了!周疏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凄厉的决绝!她猛地用力,试图挣脱他的钳制,将那小小的手帕包狠狠塞向他,拿着!快走!他们的目标是你!带着它……走啊——!
她的嘶喊声被新一轮更猛烈的弹雨淹没!
砰砰砰——!
追兵似乎得到了增援,火力骤然加强!子弹如同狂风暴雨般倾泻在霍临川用作掩体的废弃木箱上!木屑横飞!一个木箱被直接打穿,里面的杂物爆裂开来!
呃!霍临川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震!一颗子弹擦过他的左臂外侧,带起一溜血花!剧痛让他瞬间冷汗涔涔!
临川!周疏桐瞳孔骤缩,失声尖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霍临川眼中所有的挣扎、痛楚瞬间被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决断所取代!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周疏桐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容颜刻进灵魂最深处!然后,他不再犹豫!
他猛地伸手,一把夺过周疏桐掌心中那个染血的、小小的手帕包!动作快如闪电!
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臂猛地环过她的腰肢,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将她死死地护在身下!
趴下——!
哒哒哒哒——!几乎是同一瞬间,拐角处猛地探出一挺歪把子轻机枪的枪口!致命的火舌疯狂地喷吐出来!密集的子弹如同钢铁风暴,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狠狠扫过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
子弹打在水泥墙壁和地面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爆响!碎石和尘土如同冰雹般砸落在霍临川的背上!他用身体死死地护住身下的周疏桐,将她蜷缩在墙角和自己胸膛形成的狭小空间里。
机枪的扫射持续了十几秒,如同地狱的丧钟。通道里充斥着硝烟、尘土和死亡的气息。
扫射终于停歇,机枪手在更换弹匣。追兵们发出兴奋的吼叫,准备冲过来抓活的。
就在这火力间隙的刹那!
被霍临川死死压在身下、护在怀里的周疏桐,猛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沾满了灰尘和霍临川手臂伤口滴落的、温热的鲜血,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却在弥漫的硝烟和尘土中,亮得惊人!像两颗燃烧的寒星!
她的目光,越过霍临川染血的肩膀,死死地盯住了通道尽头一个不起眼的、被爆炸震松了的通风管道铁栅栏!那是她刚才亡命奔逃时就留意到的、唯一的、渺茫的生机!
那里!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喊出一个词,沾满血污的手指指向那个方向,指甲深深抠进了霍临川手臂的伤口里!
剧痛让霍临川瞬间清醒!他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没有丝毫犹豫!
在追兵再次涌上来的前一刻!
霍临川如同受伤的猛虎般爆发出一声怒吼!他用尽全身力气,抱着周疏桐猛地从地上翻滚而起!同时,他手中那把安装了消音器的勃朗宁朝着追兵的方向疯狂倾泻出最后的子弹!
噗噗噗噗——!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宪兵惨叫着倒下!暂时阻滞了追兵!
借着这争取到的、不到两秒钟的时间!霍临川抱着周疏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向通道尽头的通风口!他飞起一脚,狠狠踹在被爆炸震得本就摇摇欲坠的铁栅栏上!
哐当!一声巨响!锈蚀的铁栅栏应声飞脱!
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过的黑洞洞的管道口露了出来!里面传来呼呼的风声和浓重的铁锈、灰尘气味!
追兵的子弹再次呼啸而至!
进去!霍临川嘶吼着,将周疏桐猛地推向那个散发着未知危险的管道口!力道之大,不容拒绝!
周疏桐被推得一个趔趄,半个身子已经探入了冰冷黑暗的管道。就在她即将完全钻入的瞬间,她猛地回头!
通道里,霍临川背对着她,如同浴血的战神,单膝跪地,用身体死死堵在通风口前,手中的勃朗宁喷射着最后的怒火,抵挡着如同潮水般涌来的追兵!子弹打在他身后的墙壁上,溅起的火花照亮了他染血的侧脸和那双决绝的、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眼睛!
他要用自己作为最后的盾牌,为她争取那几秒钟的逃生时间!
走——!他头也不回,声音嘶哑,如同垂死雄狮的咆哮,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中炸响!
周疏桐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用生命为她断后的、染血的背影,那一眼,仿佛要将他的身影烙进永恒。
然后,她不再犹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缩身,整个人彻底没入了冰冷黑暗、深不见底的通风管道之中!
身后,通道里,霍临川的怒吼声、枪声、追兵的叫骂声、子弹撞击墙壁的爆响……所有的声音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被管道内呼啸的风声和浓重的铁锈味所取代。
她在黑暗中疯狂地向前爬行,指甲在粗糙冰冷的铁皮上刮出血痕也浑然不觉。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在黑暗中无声地滚落。脑海中只剩下那个染血的、决绝的背影,和他最后那声用生命吼出的:
走——!
黑暗的通风管道如同巨兽的肠道,冰冷、狭窄、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和灰尘气味。周疏桐在里面拼命地向前爬行,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刀片。身后通道里激烈的枪声和吼叫声越来越远,最终被管道内呼啸的风声彻底吞没。
她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也不知道爬向了何方。黑暗吞噬了一切方向感,只有求生的本能和掌心里紧紧攥着的、那个小小的手帕包传来的冰冷触感支撑着她。霍临川染血断后的背影,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脑海里,每一次闪回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和无穷的力气。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还有隐约传来的、不同于管道内沉闷呼啸的风声——那是自由世界的声音!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光亮处奋力爬去!
哗啦——!
锈蚀的铁皮栅栏被她用肩膀狠狠撞开!冰冷的、带着潮湿气息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她整个人从管道口滚落出来,重重摔在一片湿冷的泥地上。
刺骨的寒冷和撞击的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挣扎着抬起头,发现自己身处一条狭窄肮脏的后巷。巷子两头堆满了散发着馊臭味的垃圾,远处传来城市模糊的喧嚣。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碎雪变成了冰冷的雨丝,淅淅沥沥地落下,打在她滚烫的脸颊和破烂的囚服上。
她逃出来了!暂时。
但危险远未解除。宪兵司令部就在附近,爆炸和枪战必然惊动了全城,搜捕随时会来。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周疏桐咬着牙,忍着全身散架般的疼痛和眩晕,挣扎着从泥泞中爬起来。她辨认了一下方向——帝国饭店!那是外交区域,相对安全,也是霍临川可能返回或者留下联络点的地方!虽然希望渺茫,但那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也是必须去的地方!胶卷还在她手里!她必须把它交出去!
她撕下囚服相对干净的内衬布条,草草包扎了手臂和腿上几处明显的擦伤,又将脸上和颈侧的血污用冰冷的雨水胡乱擦了擦,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个刚刚越狱的囚犯。然后,她将那个小小的手帕包,再次紧紧地、藏进了贴身最隐秘的地方——那是她最后的希望,也是霍临川用命换来的机会。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带着自由气息的空气,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体,像一抹游魂,踉跄地、却又目标明确地,融入了东京初冬冰冷嘈杂的雨幕和街巷之中。
帝国饭店那宏伟的巴洛克式门廊在阴冷的雨幕中沉默着,像一座戒备森严的堡垒。门童穿着笔挺的制服,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湿漉漉的身影。穿着黑色风衣、眼神锐利的便衣如同幽灵般在附近街角游弋。
周疏桐蜷缩在帝国饭店对面一条狭窄、堆满杂物的后巷阴影里。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破烂的囚服领口流进去,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脸颊的红肿未消,伤口在雨水的冲刷下刺痛着。她远远地望着饭店那灯火通明、象征着安全与秩序的大堂入口,感觉像是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直接进去无异于自投罗网。佐藤的人肯定已经严密布控。
她该怎么办胶卷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紧贴着她的肌肤。
就在她几乎被绝望和寒冷吞噬时,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声响从巷子深处传来——是几块堆叠的空木箱被轻轻挪动的声音。
周疏桐瞬间绷紧了身体,像一只受惊的猫,屏住呼吸,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的黑暗角落。
一个身影从木箱后的阴影里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那是一个穿着帝国饭店侍者制服的年轻男人,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紧张而苍白的下巴。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揉成一团的、似乎沾着油污的抹布。
他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目光落到了蜷缩在阴影里的周疏桐身上。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犹豫,但似乎又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快速地向她靠近几步,在距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停下,压低了声音,用带着浓重关西口音的日语急促地说道:
周……周桑是您吗
周疏桐的心脏猛地一跳!她警惕地盯着对方,没有回答。
年轻的侍者似乎更紧张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颤抖得更厉害:我……我是后厨的帮工小野……我认得您……以前您来翻译,在餐厅……霍先生……他……
听到霍先生三个字,周疏桐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猛地坐直了身体,目光如电般射向小野:他怎么了!
小野被她眼中瞬间迸发的亮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随即又鼓起勇气,语速飞快地低声说:霍先生……他刚才……回来了!受了伤!流了好多血!被他的秘书扶着,从后门……进的货梯!他们去了……去了顶楼套房!外面……外面都是宪兵队和特高课的人!他们在找他!也在找您!饭店……饭店被监视了!他一边说,一边紧张地回头张望,仿佛那些追兵随时会出现在巷口。
霍临川回来了!他活着!他还受了伤!
这个消息如同强心针,瞬间注入了周疏桐冰冷的身体!但同时,巨大的担忧也攫住了她!他被监视了!处境同样危险!
这个!小野突然将手里那块脏兮兮的抹布团朝着周疏桐扔了过来,动作带着惊慌,霍先生……他塞给我的!说如果看到您……给您!后厨……垃圾通道……可以……可以通到地下锅炉房……那里……有个小门……通外面的巷子……但很危险!您……您快……
他的话还没说完,巷子口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日语呼喝!
小野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们来了!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身,连滚爬爬地重新钻回了那堆木箱后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周疏桐的心脏狂跳!她迅速捡起那块扔过来的、沾满油污的抹布团。入手有些沉,似乎里面包着东西。她来不及细看,也顾不得脏污,立刻将它塞进怀里。同时,她朝着小野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朝着巷子更深处、小野所说的垃圾通道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越来越近……
帝国饭店巨大而复杂的内部,此刻对周疏桐而言既是迷宫,也是唯一的生路。凭借着对小野那句模糊指引的记忆,和对大型建筑后勤通道布局的本能理解,她在弥漫着食物馊味和清洁剂气味的后厨区域跌跌撞撞地穿行。避开神色匆匆、表情紧张的侍者和帮厨,躲开偶尔出现的、眼神警惕的便衣(显然佐藤的触角已经伸了进来),她终于找到了那个隐藏在巨大冷藏库侧面、散发着浓烈恶臭的垃圾倾倒口。
沉重的铁盖虚掩着。她咬紧牙关,用尽力气掀开一条缝隙,刺鼻的腐臭几乎让她晕厥。她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沿着冰冷湿滑、沾满污垢的金属滑道,一路向下,最终摔落在漆黑一片、只有巨大锅炉轰鸣声的地下一层锅炉房。
空气灼热而污浊,弥漫着煤灰和铁锈的味道。巨大的锅炉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她根据小野的描述,在堆积如山的煤堆后面,找到了那扇极其隐蔽的、锈迹斑斑的、仅供维修人员出入的小铁门。
推开铁门,外面是另一条更加僻静狭窄、堆满废弃建材的后巷。冰冷的雨水兜头浇下,却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瞬。她靠在冰冷潮湿的砖墙上,剧烈地喘息着。暂时安全了。
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块沾满油污的抹布团。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冰冷的、黄铜质地的钥匙。钥匙柄上,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数字:1701。钥匙下面,还压着一张被揉皱的、边缘沾着暗褐色血迹的小纸条。
纸条上用极其潦草、却依旧力透纸背的笔迹写着一行英文地址和一个时间,显然是仓促间用铅笔写就:
Nishi-Shinjuku,
3-chōme,
Old
Maple
Apartment,
Top
Floor.
23:00.
(西新宿三丁目,老枫树公寓,顶层。23:00。)
地址!联络点!还有时间!
霍临川在生死关头,竟然还给她留下了这个!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周疏桐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眼泪再次决堤。她将钥匙和纸条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和粗糙的纸面硌着她的皮肤,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支撑她走下去的力量。
她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距离晚上11点,还有漫长的几个小时。她必须活着,熬过东京全城大搜捕的这几个小时,到达那个地址!
西新宿三丁目,老枫树公寓。一栋灰扑扑的、在战前经济泡沫中半途而废的烂尾楼,在初冬冰冷的雨夜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布满空洞眼睛的巨人。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周围低矮破败的民居之中,外墙裸露着水泥和锈蚀的钢筋,许多窗户只剩下黑洞洞的框架,在风雨中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周疏桐像一抹游荡的幽灵,在距离公寓两条街外的阴影里已经潜伏观察了近一个小时。雨水早已将她单薄破烂的囚服彻底浸透,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冷,冻得她嘴唇发紫,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饥饿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她只能用力掐着自己的手臂,用疼痛维持着清醒。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指向约定的十一点。
公寓附近死寂一片,只有风声雨声。没有可疑的人影,没有异常的动静。但这死寂本身,却更让人心头发毛。霍临川留下的地址,会不会已经被敌人破获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
然而,她没有选择。胶卷必须送出去。这是她和霍临川,用命换来的唯一机会。
周疏桐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雨腥味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惧和疑虑。她最后检查了一下怀里贴身藏着的胶卷和那把冰冷的黄铜钥匙,然后,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藏身的阴影里窜出,朝着那栋如同怪兽巢穴般的烂尾楼狂奔而去!
她的脚步踏在积水的路面上,溅起冰冷的水花。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但她咬着牙,不顾一切地冲进了公寓黑洞洞、如同巨兽之口的底层门洞!
门洞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浓重的灰尘和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她扶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摸索着找到楼梯的位置。楼梯没有扶手,只有裸露的水泥台阶,布满了碎石和垃圾。
她一步一滑,艰难地向上攀爬。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楼梯井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和孤独。每一层,每一个拐角,她都绷紧了神经,仔细倾听,警惕着黑暗中可能潜伏的危险。
终于,她爬到了顶层。顶层只有一个房间,房门紧闭。她摸索着找到门锁的位置,颤抖着掏出那把黄铜钥匙。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
没有灯光。房间里一片漆黑,弥漫着和楼道里一样的灰尘和霉味。但周疏桐敏锐地捕捉到,黑暗中,有一道极其微弱的呼吸声!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她没有任何武器。
就在这时!
黑暗中,一个嘶哑低沉、却熟悉到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响了起来:
桐桐
是霍临川!
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骤然松弛!巨大的酸楚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堤防!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雨水和污迹。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靠着门框缓缓滑坐在地。
临川……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有泪水无声地奔流。
黑暗中响起急促而略显沉重的脚步声。霍临川高大的身影迅速靠近,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药味。他蹲下身,有力的手臂穿过她的腋下和膝弯,小心翼翼地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抱了起来。
别怕,是我。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嘶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抱着她,摸索着走进房间深处,将她轻轻放在一个铺着厚厚帆布、相对干燥的角落。
嚓的一声轻响,一簇微弱的火苗亮起。霍临川点燃了一根蜡烛。昏黄摇曳的烛光,瞬间驱散了小范围的黑暗,勾勒出房间的轮廓——一个空旷的水泥毛坯房,窗户用破木板胡乱钉着,冷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吹得烛火明灭不定。
借着烛光,周疏桐终于看清了霍临川。
他的情况比她想象的更糟。左臂用撕下的衬衫布条草草包扎着,但暗红色的血迹依旧不断渗出,染红了布条。脸上那道被碎石划破的伤口已经凝结,但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干裂,眼下是浓重的青影。他穿着一件深色的外套,但肩膀和后背的位置明显有几处破口和深色的湿痕,显然在宪兵司令部的激战中又添了新伤。他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血丝,是疲惫,是担忧,更深处翻涌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痛楚。
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霍临川的声音紧绷着,目光急切地在她身上扫视,看到她红肿的脸颊、破烂囚服上渗出的血迹,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阴鸷,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那群畜生!
周疏桐摇摇头,泪水依旧止不住地流。她挣扎着坐直身体,用尽力气抓住霍临川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急切:胶卷……胶卷……在我这里……拿到了……你快走……快走……她语无伦次,只想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他。
霍临川反手紧紧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力道大得让她生疼。他的目光深深锁住她泪眼婆娑的脸,烛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跃,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
不急。他哑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沉重得如同磐石,东西在你身上,暂时安全。让我看看你的伤。他不由分说,小心翼翼地检查她脸颊的红肿和手臂、腿上的擦伤,动作笨拙却异常轻柔。他拿出一个随身携带的简易急救包,用仅存的干净纱布和药水,为她处理伤口。冰冷的药水触碰到伤口,带来一阵刺痛,周疏桐却咬紧牙关没有出声。
处理好她手臂上最深的伤口,霍临川撕下一块干净的纱布,沾了些水,想为她擦拭脸上的血污和泪痕。
就在他的指尖带着温热的湿意,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瞬间——
周疏桐的身体猛地一僵!
楼下!很远,但在这死寂的雨夜里却异常清晰——传来了汽车引擎由远及近、最终熄灭的声音!紧接着,是数道车门被用力关上的闷响!
霍临川的动作瞬间凝固!眼中的温柔和痛楚瞬间被冰寒刺骨的杀意所取代!他猛地吹灭了蜡烛!
房间瞬间陷入绝对的黑暗!只有窗外风雨的呼啸声和楼下隐约传来的、刻意压低的日语交谈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追兵!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他们找到这里了!霍临川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凛冽的寒气。他迅速将周疏桐拉到自己身后,同时拔出了腰间的勃朗宁手枪,子弹上膛的声音在黑暗中清脆得令人心悸!
脚步声沉重而杂乱,正沿着楼梯快速向上逼近!听声音,人数不少!
快!东西给我!霍临川猛地转身,对着身后的周疏桐低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迫和决绝!他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在黑暗中等待着她递出那枚关乎无数人性命的胶卷。只有拿到胶卷,他才能拼死一搏,为她杀出一条血路!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
周疏桐却做出了一个让霍临川完全无法理解的举动!
她没有去掏怀里的胶卷!
反而猛地扑上前!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推了霍临川一把!将他猝不及防地推向房间更深处、靠近后窗的角落!
别管我!走——!她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嘶喊出声,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同时,她猛地转身,朝着房门的方向扑去!
桐桐!你干什么!霍临川目眦欲裂,伸手想要抓住她,却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被雨水浸透的衣角!
周疏桐已经扑到了门边!她没有开门冲出去送死,而是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地顶住了那扇并不结实的木门!她背靠着门板,面向房间内、面向黑暗中霍临川所在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神在绝对的黑暗中,却亮得如同燃烧的星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走啊——!带着东西走——!她再次嘶喊,泪水汹涌而下,声音因为极致的用力而撕裂沙哑,走——!
沉重的脚步声和粗暴的砸门声已经在门外响起!木门在她瘦弱的脊背下剧烈地震颤着,灰尘簌簌落下!
开门!里面的人!立刻开门!
日语咆哮声如同野兽的嘶吼,近在咫尺!
砰!砰!砰!
枪托砸门的巨响震耳欲聋!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霍临川站在房间深处的阴影里,手中握着冰冷的枪,看着那个用身体死死抵住房门、如同扑火飞蛾般的单薄身影。巨大的痛苦、愤怒、难以置信和一种撕心裂肺般的领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
她是要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第一波致命的冲击!为他争取那几秒钟的、从后窗逃生的时间!她根本没打算活着出去!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带着胶卷离开!
不——!
霍临川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就在这时!
顶住房门的周疏桐,在震耳欲聋的砸门声和门板碎裂的爆响中,猛地转过头!她的脸在黑暗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但那双眼睛,却穿透了黑暗和死亡,精准地、深深地望向了霍临川的方向!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叹息般的平静,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送入了霍临川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生命最后的热度:
霍临川……
当年……你咬我衣领……找胶卷的时候……
你的心跳……好快……好快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了。
霍临川全身的血液,似乎也在这一瞬间凝固了!他僵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三年前上海冬夜,大帅府祠堂,冰冷的青砖地,怀中那具温热的、颤抖的身体,撕开染血衣襟时指尖的触感,牙齿咬破粗糙布料的瞬间,她那痛极的闷哼,还有……还有他自己胸腔里,那如同战鼓般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跳!
原来……她都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那句冰冷绝情的感情最误事,背后那无法抑制的、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早已泄露了他极力想要隐藏的一切!
巨大的震撼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霍临川的心上!他看着她决绝地顶在门前的背影,看着她最后望过来的、那双清澈眼眸里倒映出的、自己此刻如遭雷击的狼狈……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脆弱的木门终于被暴力撞开!破碎的木屑如同利箭般四散飞溅!
刺眼的手电筒光柱如同数把利剑,猛地刺破黑暗,瞬间将门口那个单薄的身影吞噬!
不许动!
举起手来!
杂乱的日语咆哮声和拉动枪栓的金属摩擦声如同死神的狞笑!
在光柱亮起的刹那!
周疏桐猛地转回了头!她的身体依旧死死地顶在破碎的门框上,像一堵脆弱却无比坚定的墙!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冲进来的、面目狰狞的追兵,发出了生命中最后一声、充满了轻蔑与嘲讽的嘶喊:
来啊——!
这声嘶喊,如同点燃炸药桶的引信!
砰!砰!砰!砰!
数声枪响几乎在同一瞬间炸开!在狭窄的空间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刺眼的枪口焰瞬间照亮了冲进来的宪兵扭曲凶悍的脸!
子弹如同密集的蜂群,带着灼热的气流和死亡的尖啸,狠狠撞入周疏桐的身体!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单薄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猛地向后倒飞出去!月白色的破烂囚服上瞬间绽开数朵刺目惊心的血花!在昏暗中如同盛开的、凄艳的红梅!
桐桐——!!!
一声撕心裂肺、如同灵魂被硬生生撕裂的咆哮,在房间深处猛然炸响!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绝望和疯狂,让所有冲进来的宪兵都为之一窒!
霍临川的双眼瞬间变得一片血红!理智的堤坝在目睹她中枪倒下的瞬间彻底崩溃!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克制、所有的隐忍,都在这一刻被滔天的怒火和毁灭一切的杀意所取代!
他手中的勃朗宁手枪如同死神的镰刀,瞬间爆发出最炽烈的火焰!
噗!噗!噗!噗!噗!
安装了消音器的枪声低沉而致命!在狭窄的空间里如同死神的叹息!
冲在最前面的三个宪兵,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眉心或胸口瞬间爆开血洞!哼都没哼一声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滚烫的鲜血和脑浆溅满了门框和墙壁!
后面的宪兵被这突如其来的、精准致命的打击惊呆了!他们下意识地寻找掩体,朝着房间深处疯狂开火!
哒哒哒——!
砰!砰!砰!
子弹如同狂风暴雨般倾泻!打得水泥墙壁碎屑横飞,尘土弥漫!
霍临川如同一头发狂的猛虎,凭借着房间内废弃的水泥柱和杂物作为掩护,身形快如鬼魅!他手中的枪如同他肢体的延伸,每一次点射都精准地收割着生命!愤怒和绝望赋予了他超越极限的力量和速度!
一个宪兵刚从门框后探出头,噗!一颗子弹精准地钻入他的眼眶!
另一个宪兵试图冲进来,噗!噗!两枪几乎同时命中他的胸口和腹部!
狭窄的门口瞬间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宪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下,鲜血迅速在地面上蔓延开来,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烟味,令人作呕。
然而,敌人太多了!门外的楼梯上还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增援!子弹如同瓢泼大雨,压得霍临川几乎抬不起头!一颗流弹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带起一溜血花!
就在这枪林弹雨、生死一线的瞬间!
霍临川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烙铁,猛地钉在了那个倒在血泊之中、破碎门框旁边的身影上!
周疏桐的身体微微抽搐着,身下已经汇聚了一小滩粘稠的、暗红色的血泊。月白色的囚服被染得一片猩红,如同凋零的红梅。她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有些涣散,似乎在努力地望向他的方向,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霍临川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一个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跟我回家!桐桐——!
他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不再顾忌如雨点般倾泻的子弹!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从掩体后猛地冲出!朝着血泊中的周疏桐扑了过去!
子弹在他身边呼啸而过,打在地面上溅起点点火星!一发子弹甚至擦破了他的小腿!
但他不管不顾!眼中只有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他扑到她的身边,不顾一切地俯下身,伸出染血的、微微颤抖的手臂,穿过她的颈后和膝弯,小心翼翼地将她冰冷、破碎的身体抱了起来!她的身体轻得可怕,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温热的鲜血瞬间浸透了他胸前的衣料。
就在他抱起她的瞬间!
他低下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不顾一切的疯狂!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唇,狠狠地、重重地印在了她染血的、早已被撕裂破碎的旗袍前襟上!
那位置,恰好覆盖在她心脏上方!覆盖在那片被子弹撕裂、此刻正不断涌出温热鲜血的伤口之上!
那个吻,灼热、沉重、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悲恸!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所有的悔恨、所有无法言说的爱意,都通过这个染血的吻,灌注给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滞。
枪声、吼叫声、窗外的风雨声……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怀中那具冰冷破碎的身体,和他唇下那片被热血浸透的、带着死亡温度的衣襟。
周疏桐涣散的瞳孔似乎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如同垂死的蝶翼,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她似乎想抬起手,想碰一碰他,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那只沾满血污的手只是无力地垂落下去。涣散的目光,在霍临川那张近在咫尺、写满了巨大痛苦和绝望的脸上停留了最后一瞬,然后,如同燃尽的烛火,缓缓地、彻底地,熄灭了。
她的头,轻轻地、彻底地,歪倒在了他染血的臂弯里。
桐桐……桐桐……霍临川抱着她,喉咙里发出如同困兽般绝望的、破碎的低喃。他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她胸前的鲜血,无声地滴落,砸在她苍白如纸、再无生气的脸颊上。
窗外的冷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丝,从未钉严的木板缝隙中灌入,吹拂着周疏桐散落在他臂弯的、几缕沾着血污的乌发。
霍临川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痛苦和绝望瞬间被一种冰寒刺骨、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杀意所取代!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
他抱着周疏桐的身体,如同抱着自己仅存的、破碎的世界。他不再看门口那些惊魂未定、暂时被他的疯狂震慑住的宪兵。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射线,射向了房间后方那扇被破木板钉死的窗户!
那扇窗,是唯一的生路!也是她为他选择的、必须活下去的路!
啊——!!!
霍临川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抱着周疏桐,猛地朝着那扇窗户撞了过去!
轰——!
腐朽的木板和窗框被巨大的冲击力瞬间撞得粉碎!木屑和玻璃碎片如同暴雨般四散飞溅!
冰冷的狂风和瓢泼大雨瞬间灌了进来!
霍临川抱着周疏桐,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如同折翼的苍鹰,从这栋死亡之楼的顶层,纵身跃入了外面冰冷刺骨、深不见底的茫茫雨夜之中!
身后,是追兵们惊怒的吼叫和再次爆发的、徒劳的枪声。
东京的冬雨,冰冷刺骨,如同无数根钢针,扎在霍临川裸露的皮肤上。他紧紧抱着怀中早已冰冷、被雨水冲刷得愈发苍白的周疏桐,从老枫树公寓顶层坠落的瞬间,凭借着惊人的身手和对环境的熟悉,在坠落到下一层突出的、锈蚀的消防梯平台时,用身体作为缓冲,硬生生承受了巨大的冲击力!
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但他死死咬紧牙关,没有松手。他抱着她,如同抱着失而复得又最终失去的珍宝,沿着摇摇欲坠的消防梯,跌跌撞撞地滑落到地面,然后不顾一切地冲入迷宫般的小巷深处。
追兵的呼喝声和枪声在身后紧追不舍,如同跗骨之蛆。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的泥泞不断将他绊倒。每一次摔倒,他都用身体护住怀中的她,然后挣扎着爬起,继续亡命奔逃。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须离开!必须活下去!为了她付出生命也要送出的胶卷!为了她最后那句带着叹息的遗言!
凭借着对东京部分地下排水系统的模糊记忆(这是地下工作者必备的逃生通道知识),霍临川抱着周疏桐,如同两只湿透的、濒死的鸟,最终钻入了一个散发着恶臭、但暂时安全的巨大排水涵洞深处。
黑暗,潮湿,冰冷。只有远处排水口传来的、如同呜咽般的流水声。
霍临川背靠着冰冷滑腻的涵洞壁,缓缓滑坐到满是污水的泥地上。他小心翼翼地将周疏桐冰冷僵硬的身体放在自己膝上,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他脱下自己早已湿透、沾满泥泞和血污的外套,将她仔细地、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她身上的寒冷。
昏暗中,他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悲恸,轻轻地、一遍遍地拂过她冰冷苍白的脸颊,拂过她早已失去温度、却依旧柔软的唇瓣,拂过她紧闭的眼睑上那被雨水打湿的长长睫毛……仿佛要将她的容颜,每一寸线条,都刻入自己的骨髓深处。
泪水混合着脸上的雨水和血污,无声地滚落。这个在敌人心脏地带潜伏多年、面对枪林弹雨也未曾变色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空旷死寂的涵洞里低低回荡,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
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绝望和巨大的责任感如同冰水,终于让他濒临崩溃的情绪稍稍平复。他不能倒下。她的牺牲,不能白费。
霍临川深吸了一口冰冷污浊、带着浓重腥臭的空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血腥味。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向周疏桐胸前那片被鲜血浸透、又被雨水冲刷得颜色变淡的破碎衣襟。
他的指尖,带着无尽的悲凉和一种近乎自虐般的颤抖,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探入了她贴身衣物的最里层。那里,紧贴着她冰冷肌肤的地方,藏着她用生命守护的东西。
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坚硬的、被一层层布包裹着的微小圆柱体。
他的动作顿住了。巨大的痛苦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冰封般的、令人心悸的决绝。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进行着某种神圣的仪式,取出了那个被周疏桐体温和鲜血浸透、此刻依旧带着一丝微弱余温的——微型胶卷。
小小的胶卷,静静地躺在他染血的掌心,冰冷而沉重。它承载着无数条生命,承载着破碎山河的未来,更承载着一个女子用生命写就的、最炽热也最绝望的情书。
霍临川紧紧攥住胶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他低下头,滚烫的额头轻轻抵在周疏桐冰冷光洁的额头上,声音嘶哑破碎,如同誓言,又如同诀别的低语:
桐桐……我们……回家……
……
一个月后。上海,深冬。
黄浦江呜咽着,卷起浑浊的浪涛,拍打着冰冷的堤岸。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着这座饱经沧桑的城市。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在寒风中沉默矗立,像一排排巨大的、冰冷的墓碑。
一处僻静的、靠近江边的无名墓园深处,一块新立的青石碑前。
石碑上没有名字,没有生卒年月,只有一行用遒劲却带着无尽悲凉的笔锋刻下的碑文:
挚爱
桐
长眠于此
山河为证
碑前,静静地放着一束新鲜的、带着露水的白菊。洁白的花瓣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霍临川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色大衣,身形比一个月前更加瘦削挺拔,如同风雪中不倒的青松。他静静地站在墓碑前,身影被拉得很长,融入了身后萧瑟的冬景里。寒风吹拂着他额前几缕灰白的发丝(这一个月,他的鬓角竟已染上了霜色),也吹拂着他手中那份刚刚印出来、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报纸。
报纸的头版头条,是触目惊心的加粗黑体字:
《日方密谋彻底败露!华北危局现转机!国际舆论哗然!》
下面配着一张模糊却极具冲击力的翻拍照片——正是那份被周疏桐在东京谈判桌上当众撕毁的《中日经济提携与防共密约》的关键条款截图!照片旁边,是几段揭露日方狼子野心、意图彻底蚕食华北的详细报道。
胶卷里的情报,如同一颗重磅炸弹,通过隐秘而高效的渠道,最终在国内外掀起了滔天巨浪。日方的阴谋被彻底曝光在阳光下,其外交陷入空前被动,国际上谴责声四起。华北的危局,因为这枚用生命换来的胶卷,终于撕开了一道宝贵的希望之光。
霍临川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报纸上,又缓缓移向冰冷的墓碑。他的眼神深邃如同寒潭,里面翻涌着无人能懂的复杂情绪——有任务完成的如释重负,有对时局转机的沉重,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永远无法填补的巨大空洞和悲凉。
他将报纸轻轻折叠好,弯下腰,珍而重之地放在那束白菊旁边,让这迟来的、染血的胜利消息,陪伴着长眠于此的她。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缓缓地、在冰冷的墓碑前坐了下来。背靠着坚硬的石碑,仿佛这样就能离她更近一些。
他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样东西。
不是武器,不是文件。
而是一本被翻得起了毛边、书页泛黄的旧书——马克思的《资本论》。
他翻开书页,低沉而缓慢的声音在寂静的墓园里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人心的韵律,像是在朗读,又像是在倾诉:
……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
低沉的声音在空旷寂寥的墓园里缓缓流淌,混合着远处黄浦江呜咽的涛声,和寒风吹过枯枝的呜咽。他读得很慢,很认真,仿佛要将书中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清晰地送入那冰冷的石碑之下,送入那个再也无法回应他的灵魂耳中。
他答应过她的。要带她回家。要给她讲那些她曾经懵懂好奇、关于为什么的故事。如今,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在冰冷的墓碑前,一遍又一遍地,为她讲述着那个他们曾经为之奋斗、为之牺牲、也最终为之永诀的……理想世界的蓝图。
一年又一年。
春去冬来,花开花落。
无论时局如何动荡,无论他身在何方——是在延安窑洞彻夜不灭的灯火下分析战报,是在重庆谈判桌上与对手唇枪舌剑,还是在新中国成立后某个繁忙部委的办公室里批阅文件……每年的清明,霍临川的身影总会准时出现在上海那座无名墓园里。
风雨无阻。
他依旧穿着深色的大衣,身形依旧挺拔,只是岁月终究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鬓角彻底染上了霜雪,眼角刻下了深深的皱纹,那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沉淀下更多的沧桑和一种深沉的孤寂。唯有当他站在那块无字碑前时,那眼神深处,才会流露出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依旧未曾冷却的温柔与痛楚。
他的习惯从未改变。放下一束素净的白菊,有时会加上几枝她当年在周府后院偷偷喜欢的、带着清苦香气的栀子。然后,背靠着冰冷的石碑坐下,取出那本早已被翻得更加破旧、书页泛黄卷曲的《资本论》。
低沉而缓慢的朗读声,便会在寂静的墓园里再次响起。从唯物史观,到剩余价值理论,再到对未来社会的构想……他像一个最耐心的老师,对着一个永远沉默的学生,讲述着那些宏大而冰冷的名词背后,他们所共同信仰的、关于光明的全部意义。
……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
读到这里,他的声音总会不由自主地微微停顿。他抬起头,望向远方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悠远而空茫,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某个硝烟弥漫的东京雨夜,看到了那个在枪火中回眸、对他说你心跳好快的苍白笑脸。
然后,他会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个用特殊防水油纸仔细包裹着的小小玻璃瓶。瓶子里,静静地躺着几片早已干枯、却依旧保持着扇形脉络的金黄色银杏叶。
那是很多年前,在上海某个秋日的午后,他翻墙潜入周府后院传递情报时,顺手从墙外那棵老银杏树上摘下的几片叶子。当时,她正躲在假山后偷看,被他发现。他将叶子随手丢给她,戏谑地说:周小姐,银杏叶像不像小扇子送你了,扇扇你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没想到,她一直留着。东京重逢,在她被羁押的寓所里,宪兵搜出了这个藏在枕头芯里的小瓶子。后来,几经辗转,它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霍临川小心翼翼地打开瓶盖,倒出一片干枯的银杏叶,放在掌心。他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叶子上清晰的脉络,仿佛在抚摸她当年接过叶子时,那带着怯意和好奇的脸庞。
他将这片叶子,轻轻地、放在冰冷的墓碑顶端。金黄的叶,在灰白色的石碑上,像一点微弱却执着的星火。
桐桐……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墓园里消散,带着无尽的思念和无人回应的苍凉,你看,银杏叶……又黄了……
风过林梢,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墓碑顶端那片小小的银杏叶,在风中微微颤抖了一下,最终,安静地停留在了原地。
如同一个沉默的、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回应。
霍临川靠在冰冷的石碑上,缓缓闭上了眼睛。手中紧握着那枚小小的玻璃瓶,瓶子里剩下的几片银杏叶,如同凝固的时光碎片。
墓碑无言,江涛呜咽。
他终其一生,再未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