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锦杀。 > 第一章

选秀那日我故意摔破茶盏划伤脸。
暴君却掐着我下巴说:这疤像极我亡妻。
袖中毒簪险些滑落时,他笑了:封为贵妃。
三年来我毒宠妃、捧杀皇子,他次次纵容。
直到匕首捅进他心口,他竟握紧我的手往里送:
琳琅,你姐姐的仇…够解恨吗
垂帘听政那夜,我打开龙床暗格——
里面全是我流落民间时的画像。
最旧那幅背面有血字:
愿卿一世不识朕。
御花园里那棵百年老海棠开得疯了,沉甸甸压满枝头的花,红得刺眼,像是泼了血。空气里浮着甜腻的香,几乎让人窒息。我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群环肥燕瘦的秀女中间,像一株刻意把自己往灰暗里藏的草。她们身上名贵的熏香混在一起,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作呕的网。
卫氏琳琅!尖利的太监唱名像根针,刺破了这层浮华的泡沫。
心口猛地一缩,随即又沉下去,沉进一片冰冷的深潭。我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微微发颤的手,端起那盏滚烫的雨前龙井。托盘是冰凉的乌木,衬得指尖越发僵硬。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走向那高踞在九龙宝座上的男人。
元彻。大胤的暴君。也是我此生的仇雠。
阳光斜斜穿过华盖,落在他玄黑的龙袍上,金线绣的龙张牙舞爪,冰冷威严。他支着额,意兴阑珊地扫视着下首,那目光如同审视牲口。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视线扫过时,周遭秀女瞬间绷紧的呼吸。
近了。只差三步。
就是此刻!
左脚尖无意地绊在平滑如镜的金砖缝隙上,身体猛地向前踉跄。惊呼声恰到好处地溢出喉咙,带着少女特有的惊慌和无措。手中的托盘连同那盏滚烫的茶,脱手飞出,直直砸向地面!
哐当——!
碎裂声清脆刺耳,滚烫的茶水四溅。预想中的灼痛感没有立刻传来,我反应极快地侧身,看似狼狈躲避飞溅的碎瓷,实则精准地将脸颊主动迎向一块尖锐的、崩得最高的瓷片!
一阵尖锐的、火辣辣的痛楚在左颊上猛地炸开。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蜿蜒而下,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成功了。我顺势跌坐在地,手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肩膀恰到好处地微微耸动,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指尖的触感黏腻温热,很好,血流得足够多,足够毁掉这张脸。
整个御花园死一般寂静。方才的莺声燕语、暗香浮动,瞬间被冻结。无数道目光,惊骇的、幸灾乐祸的、漠然的,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高台上那道审视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牢牢钉在我身上,带着一种穿透皮囊的冰冷力量。
死寂中,沉重的龙靴踏在冰冷金砖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清晰,如同丧钟敲响。玄黑的袍角带着沉甸甸的威压,停在我面前咫尺之地,挡住了眼前的光。
下巴猛地被两根冰冷坚硬的手指钳住,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迫使我将那张染血的脸孔完全暴露出来。剧痛让我瞬间倒抽一口冷气,被迫仰起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双眼,像北境最冷的寒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冻结万物的死寂,此刻却翻涌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令人心悸的暗流。他死死盯着我左颊那道新鲜的、狰狞的伤口,目光灼热得像是要把那皮肉烧穿。
时间仿佛凝固了。他粗糙的拇指,带着薄茧,毫无征兆地、极其用力地碾过那道伤口边缘翻卷的皮肉!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我眼前一黑,闷哼声卡在喉咙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一颤,袖中那支冰冷坚硬、淬了见血封喉剧毒的簪子,被这剧烈的动作猛地一颠,滑到了袖口边缘!
冰冷的金属尖端,几乎要刺破薄薄的里衣。冷汗瞬间浸透后背。完了!
就在毒簪即将暴露的千钧一发之际,钳制着我下巴的手指力道竟奇异地松了一瞬。他那双死寂的眼中,风暴骤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恍惚的迷离。他微微眯起眼,指腹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迷恋的触感,再次抚过那道伤疤的边缘,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却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御花园上空:
像……
他停顿了一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锁住我的脸,仿佛透过淋漓的鲜血和翻卷的皮肉,在看另一个早已消散的影子。
真像。
这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畔。我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袖中毒簪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肤,提醒着我此行的目的,也提醒着我此刻的凶险。
他猛地松开钳制我下巴的手,站直了身体,玄黑龙袍在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跌坐在地、狼狈不堪的我,脸上倏地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毫无温度,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像猛兽欣赏着爪下濒死的猎物最后的挣扎。他薄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断一切的帝王威权,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封为贵妃,赐居——栖梧宫。
栖梧宫三个字落下,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谁不知道,栖梧宫是先皇后——那个暴君唯一深爱过、却又早逝的发妻曾经的居所那里,是宫中最尊贵也最禁忌的所在,空置多年,无人敢踏足!如今,竟赐给一个选秀失仪、容颜已毁的秀女
袖中毒簪的冰冷,此刻反而奇异地稳定了我狂跳的心。贵妃栖梧宫好,真是好极了。离他越近,我的刀才能更快地捅进他的心窝!
我强忍着脸上火辣辣的剧痛,任由鲜血淌过下颌,滴落在华丽的衣襟上,洇开一朵朵暗红的花。以最卑微的姿态,额头重重叩在冰凉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带着刻骨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扭曲的快意:
臣妾卫琳琅,谢陛下隆恩!
栖梧宫阔大得近乎空寂。推开沉重的朱漆殿门,一股陈年的、混合着灰尘和淡淡药味的冷香扑面而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殿内陈设华贵,紫檀木的桌椅泛着幽光,博古架上珍玩蒙尘,鲛绡帐幔垂落无声,一切都保留着主人离去时的模样,只是蒙上了一层时光的灰翳,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阳光透过高窗的琉璃,被切割成一道道冰冷的光柱,斜斜打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映照出空气中无声漂浮的微尘,也映照出我脸上那道新结的、暗红色蜈蚣般的疤痕。
娘娘,小心门槛。引路的太监总管王德海躬着身,声音尖细而恭谨,眼神却飞快地扫过我脸上的疤,又迅速垂下,那目光深处,分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叹息。
怜悯我心中冷笑。他们怜悯的,恐怕是又一个即将在这座华丽坟墓里凋零的可怜虫罢了。
有劳王公公。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王德海小心翼翼地引我入内,絮絮叨叨地交代着宫规、用度、伺候的宫人。他提到先皇后三个字时,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本能的敬畏和恐惧。
娘娘,他最后觑着我的脸色,谨慎地补充道,陛下的意思是……娘娘脸上这伤……需得好好将养。太医院那边,陛下已吩咐过了,会送来最好的玉容膏,务必……务必不留一丝瑕疵。
不留一丝瑕疵我指尖无意识地抚上那道凹凸不平的疤痕边缘,粗糙的触感带来一阵微麻的刺痛。像极了他的亡妻所以连这伤疤的形状,都要精心修复,务必完美复刻那个已逝之人的痕迹么真是……荒谬至极!
本宫知道了。我淡淡应道,目光扫过殿内角落垂手侍立的宫女太监。他们个个低眉顺眼,如同泥塑木雕,在这座巨大的、属于亡者的宫殿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王德海又交代了几句,便躬身告退。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偌大的宫殿,只剩下我一个人,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冰冷而沉重的气息。
我走到梳妆台前。巨大的菱花铜镜映出一张陌生的脸。左颊那道疤痕破坏了原本的清丽,显得狰狞而突兀。我抬手,指尖缓缓描摹着那道疤的轮廓,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镜中的女子眼神空洞,深处却燃着一点幽冷的火焰。
袖中那支淬毒的簪子,依旧稳稳地贴着肌肤,传来阴寒的杀意。
元彻……栖梧宫……很好。这场以血为祭的复仇,终于拉开了帷幕。我对着镜中那张破碎的脸,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弧度。
栖梧宫的日子,像一潭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汹涌的死水。
脸上的伤口在太医院流水般送来的名贵膏药滋养下,日复一日地收口、结痂,最终留下了一道浅粉色的、扭曲如蜈蚣般的印记。玉容膏的香气清冽,涂抹在疤痕上带着丝丝凉意,却无法驱散心底那团冰封的火焰。每一次指尖触碰那道疤,都像是在提醒我那日御花园的屈辱,以及更深沉的血仇。
元彻果然念旧。册封贵妃的旨意下达后,流水般的赏赐便涌进了栖梧宫:南海的明珠颗颗浑圆,闪烁着冰冷的光泽;西域的锦缎流光溢彩,触手生凉;前朝的孤本字画散发着陈年的墨香……每一样都价值连城,每一样都带着那个男人居高临下的恩宠。宫人们噤若寒蝉,看向我的眼神愈发复杂,怜悯中掺杂着敬畏,敬畏里又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疏离——毕竟,我只是一个靠着脸上那道疤才获得荣宠的替代品。
他本人,却极少踏足栖梧宫。偶尔驾临,也多半是在深夜,带着一身清冷的夜露和淡淡的酒气。他不说话,只是长久地、沉默地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里,目光穿透昏暗的烛火,落在我脸上那道疤的位置,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在透过我的皮囊,凝视另一个早已消散的魂魄。殿内静得能听到烛芯燃烧的噼啪声,空气沉重得几乎凝滞。
这种时刻,我只需垂眸静坐,扮演好一个温顺沉默的影子。袖中的毒簪在暗夜里无声地散发着寒意,但我知道,时机未到。杀他容易,让他身败名裂、江山易主,才是真正的复仇。
后宫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杀机从未断绝。
第一个撞上来的,是丽妃。一个以容貌娇艳、性情骄纵闻名的宠妃。她大概是觉得,一个毁了容的疤脸贵妃不足为惧,又或许是栖梧宫这曾经的皇后寝宫刺痛了她的眼。她开始在各种场合明里暗里地挑衅、奚落。
一次赏花宴上,她故意打翻茶盏,滚烫的茶水泼湿了我新上身的锦缎宫装,那料子正是元彻赏赐的贡品。
哎呀!贵妃姐姐恕罪!丽妃掩着唇,笑得花枝乱颤,眼底却毫无歉意,妹妹手滑了!只是……姐姐这脸……唉,沾了水可不好,万一那疤又裂开了,惹得陛下心疼可如何是好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竖着耳朵的妃嫔们听个一清二楚。一道道目光,或同情,或讥诮,或幸灾乐祸,像细密的针,扎在身上。
我低头看着裙摆上迅速晕开的深色水渍,又抬眼看向丽妃那张得意洋洋、妆容精致的脸。心头那点幽冷的火焰猛地窜高了一瞬。脸上那道疤似乎也隐隐作痛。
无妨。我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泓不起波澜的深潭,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一件衣裳罢了,怎及得上丽妃妹妹这双巧手珍贵陛下常夸妹妹手如柔荑,今日一见,果然‘灵动’得很。
我特意在灵动二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丽妃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平静,甚至反唇相讥。
妹妹这手,我慢条斯理地用帕子轻轻擦拭着裙上的水渍,动作优雅,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在她精心保养的手指上扫过,可得好好护着。听闻前朝有位宠妃,便是恃宠生娇,摔了御赐之物,陛下震怒之下……命人剁了她那双‘不敬’的手呢。
我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微笑,丽妃妹妹,你说是不是
丽妃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猛地后退一步,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恐惧,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周围的窃窃私语声瞬间消失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心头的火焰却并未平息。丽妃不过是个开始。她骄纵,她愚蠢,她挡了我的路,更让我想起了姐姐当年在这深宫可能遭受的种种屈辱。她,该死。
毒,是最好的武器,无声无息,无影无形。
机会来得很快。丽妃贪食,尤爱甜腻的糕点。栖梧宫的小厨房新来了一个擅长做江南点心的厨娘。我只需无意中在元彻面前提过一次,说丽妃似乎对江南风味颇感兴趣。隔日,那厨娘便被体贴地调去了丽妃宫中。
半月后,丽妃宫中传出消息,娘娘偶感风寒,卧病在床。又过几日,病势骤然沉重,高烧不退,浑身起了可怕的红疹,太医院束手无策。消息传到栖梧宫时,我正在窗下对着一盘残局。指尖捏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哦我眼皮都没抬,声音平淡无波,太医院怎么说
回娘娘,新提拔上来的心腹宫女兰若低声回禀,只说……症状凶险古怪,似恶疾,又似……中毒。但查不出源头。
恶疾我轻轻嗤笑一声,指尖拂过棋盘上几枚关键的棋子,丽妃妹妹素来体健,怎会突发恶疾怕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我抬眼,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天,这深宫啊,枉死的冤魂太多,怨气重得很。告诉太医院,尽心救治便是。陛下那边……可知道了
陛下……陛下今日在御书房批折子,只吩咐太医院尽力,并未亲往探视。
知道了。我重新将目光投向棋盘,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下去吧。
棋子落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嗒。棋盘上,黑子看似散乱,实则已隐隐将一大片白子困入死局。窗外,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丽妃的死讯在三天后的清晨传来。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头,激起的涟漪很快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一个失宠的妃嫔,在这深宫里,她的消失轻飘飘的,如同一片雪花融化。没有人深究那恶疾的真相,元彻的旨意简单明了:按妃礼下葬,无追封,无加恩,无声无息。
栖梧宫依旧安静。我坐在窗边,看着小宫女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多宝阁上蒙尘的玉器。阳光透过高窗,落在我脸上那道浅粉色的疤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袖中毒簪冰冷的触感依旧清晰。丽妃的死,像棋盘上被吃掉的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这只是第一步,微不足道的一步。下一个目标,该是谁呢
目光缓缓移向窗外。远处,重华宫琉璃瓦的檐角在阳光下闪耀。那里住着元彻唯一的儿子,年仅六岁的二皇子元晟。一个被无数人寄予厚望,也被无数人暗中觊觎的孩子。一个……能让元彻真正痛彻心扉的存在。
捧杀,是一门艺术。尤其是对一个懵懂无知、却又身份尊贵的孩子。
二皇子元晟的生母早逝,自幼由位份不高、性子软懦的宁嫔抚养。宁嫔小心翼翼,唯恐皇子有半点闪失,反倒将孩子养得格外天真,甚至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接近元晟,并不难。一次御花园的偶遇,一盘精致的、散发着诱人甜香的芙蓉糕,一个温柔和善、脸上带着奇特疤痕却愿意陪他玩耍的贵妃娘娘,轻易就俘获了孩子单纯的心。他很快就喜欢上了栖梧宫,喜欢上了我这个会给他讲故事、会给他新奇玩具、会无限纵容他的琳琅娘娘。
娘娘!你看晟儿的风筝飞得多高!元晟举着华丽的凤凰风筝,在栖梧宫空旷的庭院里跑得小脸红扑扑的,笑声清脆。
晟儿真厉害!我倚在廊下的美人靠上,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冰封的荒原,再高些!让它飞到云彩里去!
好!孩子兴奋地应着,更加用力地奔跑。
慢些跑,小心摔着!宁嫔在一旁紧张地绞着手帕,声音细弱蚊蝇。
宁嫔姐姐太过小心了。我笑着,亲手拈起一块撒满糖霜的蜜饯果子,喂到跑累了扑到我腿边的元晟嘴里,我们晟儿是龙子凤孙,将来要顶天立地的,跑跑跳跳算什么男孩子嘛,就该有股子闯劲!来,再吃一块,我们晟儿跑得辛苦,该补补力气。
元晟满足地嚼着甜得发腻的果子,小嘴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说:娘娘最好了!比母妃给的甜!
宁嫔的脸色白了白,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反驳。
纵容,是无形的毒药。在我的刻意引导和无限满足下,元晟的性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他不再满足于普通的玩具,开始索要更稀罕、更贵重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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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我要那个!他指着御书房博古架上陈列的一尊前朝白玉雕的瑞兽镇纸,那玉质温润,雕工精细,是难得的珍品,更是元彻批阅奏章时常用的物件。
侍立在一旁的王德海脸色微变,刚要开口劝阻,我已笑着应下:晟儿好眼光!这瑞兽威风凛凛,正配我们小皇子!我看向王德海,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王公公,取下来给二殿下玩玩。小孩子家,图个新鲜,陛下若是问起,自有本宫担待。
王德海犹豫了一瞬,对上我平静无波的眼神,终究还是躬身将那珍贵的镇纸取了下来,递到元晟手里。孩子欢呼一声,抱着镇纸就跑开了,浑然不知那东西的分量。
类似的事情越来越多。元晟在课堂上顶撞太傅,我轻描淡写地替他开脱:太傅莫怪,晟儿天资聪颖,有些问题想得深些也是常情。他在宫宴上失仪吵闹,我笑着揽过:童言无忌,陛下莫要与小孩子计较,晟儿这是活泼可爱。他要骑御马监最烈的马,我便命人牵来,不顾侍卫惊恐的劝阻:无妨,多派些人手护着便是,让晟儿尽兴。
每一次,元彻都在场。或是批阅奏折时听到内侍回禀,或是在宫宴上亲眼目睹。他从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看着我如何宠爱他的儿子,看着元晟如何在我的纵容下变得越发骄横跋扈、目中无人。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总是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审视、探究,甚至……一丝冰冷的了然
我迎着他的目光,脸上始终带着温婉得体的笑意,心中却在冷笑。了然那又如何他能如何当众揭穿我对他的独子包藏祸心他舍得吗舍得打破他纵容宠妃的假象,舍得让他那像极亡妻的替身瞬间变成毒蛇
元晟七岁生辰那日,宫中设宴。孩子在我的刻意骄纵下,早已视一切规矩于无物。席间,他看上了一位宗室老亲王进献的、一柄镶嵌着硕大东珠的短匕。那短匕是开过刃的利器,寒光闪闪。
我要那个!元晟指着匕首,声音响亮,带着不容拒绝的骄横。
老亲王面露难色:殿下,这……此乃利器,恐伤及殿下玉体……
我不管!我就要!元晟跺着脚,小脸涨得通红,竟直接跑过去,伸手就要抢夺。
满座皆惊。宁嫔吓得面无人色,几乎要晕厥过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元彻身上。高踞主位的帝王,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金樽。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沉沉地扫过撒泼的孩子,最后,定格在我身上。
我站起身,脸上带着无奈又宠溺的笑容,走到元晟身边,轻轻拉住他挥舞的小手,柔声道:晟儿乖,这匕首锋利,不是玩具。等会儿散了席,娘娘让人给你寻一柄镶了宝石的玉刀玩,可好
不!我就要这个!现在就要!元晟用力甩开我的手,执拗地瞪着那柄短匕。
晟儿!我的声音微微拔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严厉,不可任性!这是王叔的贺礼,怎能强要快向王叔道歉!
我不!孩子被当众呵斥,委屈和愤怒瞬间爆发,竟猛地推了我一把!我猝不及防,踉跄着向后跌倒,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案几角上!
唔!一声痛呼溢出喉咙。混乱中,我宽大的衣袖拂过案几,袖中那支冰冷坚硬的毒簪,似乎被这一撞,悄无声息地滑落出来一截,冰冷的簪头在袖口若隐若现!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后背的剧痛清晰地传来,但我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那一点冰冷的暴露上。冷汗瞬间浸透里衣。完了!千算万算,没算到这小畜生这一推!
我强忍着剧痛和惊骇,猛地收拢手臂,借着跌倒的姿势,迅速将滑出的毒簪狠狠按回袖袋深处!动作快如闪电,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希望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宁嫔直接吓得瘫软在地。老亲王目瞪口呆。元晟也似乎被自己闯的祸吓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
死寂中,只有我压抑的、带着痛楚的抽气声。
一道玄黑的身影缓缓起身,走下御座。沉重的龙靴踏在金砖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如同踩在每个人的心尖上。元彻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他没有看我,而是先冷冷地扫了一眼吓呆的元晟,那眼神如同寒冬腊月的冰锥,刺得孩子浑身一哆嗦,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带下去。元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冻结一切的寒意,禁足重华宫,无朕旨意,不得踏出宫门半步。宁嫔教养不力,褫夺封号,降为选侍,移居冷香苑思过。
冷酷的旨意,瞬间决定了两个人的命运。内侍们噤若寒蝉,迅速上前,将哭嚎的元晟和面如死灰的宁选侍拖了下去。
处理完孩子,元彻的目光才终于落回跌坐在地的我身上。那目光深沉如渊,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审视,缓缓扫过我因疼痛而蹙起的眉,扫过我捂在后腰的手,最后,似乎在我紧紧攥着的袖口上停留了一瞬,极其短暂的一瞬。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头顶,又瞬间退去,只留下冰冷的麻木。他看到了吗那致命的毒簪
他没有说话。只是俯下身,伸出手。那只曾执掌生杀予夺、翻云覆雨的手,骨节分明,带着薄茧,伸到了我的面前。
我看着他伸过来的手,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手,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充满未知危险的陷阱。后背的疼痛尖锐地提醒着刚才的狼狈,袖中毒簪的冰冷触感更是紧贴着皮肤,如同一条随时会暴起噬人的毒蛇。方才那一瞬间的暴露,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短暂的死寂后,我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浑身的僵硬,我将自己冰凉、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放进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很大,完全包裹住了我的,掌心带着一种奇异的、与他周身冰冷威严截然不同的温热。力道很稳,轻易就将我从冰冷的地上拉起。我的身体因疼痛和后怕而有些虚软,踉跄了一下,他手臂微抬,稳稳地扶住了我的胳膊。
谢……谢陛下。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虚弱,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惊魂未定和受宠若惊。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扶着我的手臂,转身,一步步走向御座的方向。那玄黑的龙袍拂过我的裙裾,带着沉甸甸的威压。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扶着我手臂的力道,稳定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控制感。他高大的身影将我笼罩,隔绝了四周投来的、或惊疑或探究或嫉妒的目光。整个大殿静得可怕,只有我们两人缓慢而清晰的脚步声。
他扶着我,径直走向御座旁专为后妃设的席位,将我安置在那个离他最近、也最尊贵的位置上。然后,他才转身,回到自己的龙椅上坐下。整个过程,他面色沉静如水,仿佛刚才那场足以震动宫廷的风波,不过是拂去了一片落叶。
开宴。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丝竹之声重新响起,宫人们端着珍馐美味鱼贯而入,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然而殿内的气氛却彻底变了。先前那点虚假的喜庆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紧绷的、小心翼翼的沉寂。每个人都在低头进食,不敢发出多余的声音,更不敢再看向御座的方向。
我端坐在华贵的席位上,后背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我刚才的凶险。袖中毒簪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让我心惊肉跳。我强迫自己挺直脊背,拿起玉箸,夹起一小块清淡的笋片,却食不知味。
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身旁的男人。元彻端坐在九龙宝座上,姿态威严,面无表情地接受着臣子的敬酒。他偶尔会侧过脸,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我,那目光深不见底,平静无波,却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要将我整个人从里到外看穿。每一次那目光掠过,我都感觉袖中毒簪的寒意似乎更重一分。
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那瞬间滑出的簪头。可他为什么不发作为什么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扶起我,给我如此殊荣是顾及他深爱亡妻的假象还是……他根本就是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享受着猎物在陷阱边缘挣扎的恐惧
这个念头让我心底的寒意更甚。后背的疼痛和心中的惊疑交织在一起,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这场宴席,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而煎熬。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栖梧宫寝殿内,只燃着一盏孤灯,光线昏黄摇曳,在巨大的床幔上投下幢幢鬼影。后背撞伤的瘀痕在药膏的覆盖下依旧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钝痛。我侧卧在冰冷的锦被中,身体僵硬,耳朵却捕捉着殿外一丝一毫的声响。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熟悉的、带着夜露寒意的龙涎香气,混合着淡淡的酒气,无声无息地弥漫进来。脚步声沉稳,一步步靠近床榻。
我闭上眼,放缓呼吸,装作已然熟睡。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床幔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挑起。冰冷的气息瞬间逼近。他没有点灯,只是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那两道实质般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脸上,确切地说,是落在我左颊那道疤痕的位置。即使闭着眼,我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灼热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审视和……某种难以理解的哀伤
时间仿佛凝固了。黑暗中,只有他极轻的呼吸声,以及我竭力压制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心跳。
过了许久,久到我几乎要以为他不会再有任何动作时,一只微凉的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抚上了我脸上的疤痕。那触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和……痛楚像在抚摸一件稀世易碎的瓷器,又像在触碰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指尖的冰凉顺着疤痕的纹路蔓延,激起我一阵细微的战栗。我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睁开眼。
疼吗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梦呓般在死寂的黑暗中响起,带着浓重的酒意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那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吹散,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我耳边。
他是在问这道疤还是……在问别的什么
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铁锈般的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不能动,不能出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痛楚来维持最后的伪装。
那只手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指腹的薄茧轻轻摩挲着那道凹凸不平的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酥麻感。然后,它缓缓离开了。床幔被轻轻放下,隔绝了他的身影。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殿门合拢的轻响之后。
寝殿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盏孤灯,还在微弱地燃烧着。
我猛地睁开眼,黑暗中,眸子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和翻涌的惊疑。后背的疼痛和脸上的触感依旧清晰。他今夜的反常,那句梦呓般的疼吗,还有那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心头。
他到底……知道多少
日子在一种诡异而紧绷的平静中滑过。元晟被禁足重华宫,如同被拔了牙的老虎,暂时失去了威胁。宁选侍(曾经的宁嫔)被移居冷香苑,那个靠近冷宫的偏僻角落,很快就在深宫的遗忘中沉寂下去。栖梧宫依旧是众人眼中暴君心尖上的禁地,无人敢轻易踏足,也无人敢再轻易挑衅。
元彻似乎也收敛了那晚在生辰宴上流露出的、令人心悸的审视。他依旧极少说话,来栖梧宫时,更多时候是沉默地坐在窗边,看着庭院里那株半死不活的海棠树出神,或是批阅奏折到深夜。只是偶尔,在我为他奉茶时,他那深潭般的目光会不经意地掠过我的袖口,停留的时间比平时略长那么一瞬。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像冰冷的探针,每一次都让我袖中毒簪的存在感骤然加剧,寒气直透骨髓。
他在试探。用这种无声的、压抑的方式,在试探我的底线,我的恐惧。
不能再等了。夜长梦多。每一次他看似平静的注视,都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在慢慢收紧。尤其是……近来朝堂上隐隐传来的风声。
我安插在宫外的眼线,那个曾在卫家旧宅当过花匠的老仆,冒死递进来的消息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凉地舔舐着我的神经:陛下似乎……在暗中查访十五年前那场震惊朝野的卫氏通敌案!有旧日的刑部老吏被秘密召见,尘封的案卷似乎有被重新翻动的迹象!
这个消息如同惊雷,瞬间击碎了我强行维持的平静。十五年了!那场泼天的污名,那场葬送了卫家满门忠烈、害得姐姐惨死掖庭的血案!元彻他……他想干什么翻案还是……想彻底抹去所有痕迹,将我们卫家钉死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理智。不行!绝不能让任何人再动那桩案子!姐姐的冤屈,卫家的血仇,必须由我亲手了结!用元彻的血,来洗刷!他的查访,无论目的为何,都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铡刀,随时可能落下,将我苦心经营的一切、将复仇的希望彻底斩断!
杀意从未如此刻般汹涌澎湃,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袖中毒簪冰冷的触感,此刻成了唯一的定心石。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动手!
机会,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降临。
闷雷在厚重的云层间翻滚,如同巨兽的咆哮。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瞬间照亮栖梧宫森严的飞檐斗拱,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琉璃瓦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整个宫殿都砸碎。狂风裹挟着雨腥气,从窗棂缝隙中钻入,吹得殿内的烛火疯狂摇曳,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阴影。
元彻又来了。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烈。他似乎喝得极醉,脚步都有些虚浮,被王德海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进来。
都……下去。他挥了挥手,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醉意和挥之不去的疲惫。
王德海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垂手侍立在一旁的我,终究不敢违逆,躬着身,带着所有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合上了沉重的殿门。
偌大的寝殿,瞬间只剩下我和他。狂风暴雨的喧嚣被厚重的宫门隔绝在外,只留下沉闷的、令人窒息的回响。殿内烛火明灭,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剧烈地晃动,一半隐在浓重的阴影里,一半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阴鸷和……脆弱
他踉跄着走到窗边的软榻前,重重地坐了下去,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指用力地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发出压抑的、痛苦的闷哼。玄黑的龙袍被雨水打湿了些许,紧贴着他宽阔的肩背,勾勒出紧绷的线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惯有的龙涎香,在封闭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危险的氛围。
就是现在!我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袖中毒簪冰冷的触感从未如此清晰,仿佛已经迫不及待要饮血。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耳膜,几乎要盖过窗外的雷声。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指尖的颤抖。脸上迅速调整出温顺关切的神情,步履轻盈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热的醒酒茶。清澈的茶汤在白玉杯中微微晃动,映着摇曳的烛光。
陛下,我的声音放得极柔,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端着茶杯走近他,喝杯茶醒醒酒吧,仔细伤了龙体。
他缓缓抬起头。烛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眼底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蛛网般缠绕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目光不再是平日的冰冷审视,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痛苦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解脱他就这样直直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漩涡,要将我整个吞噬进去。
那目光太过沉重,太过直接,仿佛穿透了我精心伪装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一滴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带来细微的刺痛。
琳琅……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醉意和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温柔。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唤出,带着一种陌生的、沉甸甸的眷恋。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他从未如此叫过我!这醉后的呓语……他想起了谁是我……还是那个早已死去的、与我面容相似的亡妻
不!不能犹豫!无论他此刻是人是鬼,是清醒还是糊涂,都改变不了他是血仇元凶的事实!姐姐惨死的面容、卫府冲天的大火、诏狱里亲人的哀嚎……无数血腥的画面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动摇!
杀意如同出闸的猛兽,咆哮着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防!
就是此刻!
陛下请用茶。我脸上强装的温顺几乎要绷不住,声音却依旧维持着平稳,将茶杯递到他面前,同时身体不着痕迹地微微前倾,右臂的袖子悄然垂落。
他并没有接茶杯。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眼睛,依旧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着我。那目光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不能再等了!
电光火石之间,我端着茶杯的左手猛地向前一送!温热的茶水泼向他面门的同时,右手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从袖中闪电般抽出那支淬了剧毒的簪子!冰冷的金属在烛光下划出一道森寒的弧线,带着我积攒了十五年的血泪和仇恨,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他心口狠狠刺下!
噗嗤——!
一声沉闷而清晰的利器刺入皮肉的声响,在死寂的寝殿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成功了!
毒簪冰冷的尖端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那层华贵的玄黑龙袍,深深没入了他的胸膛!预想中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的画面并未立刻出现,只有一股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缓慢地顺着簪身和我的手指蜿蜒流下。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身体前倾,几乎扑倒在他身上。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预想中的惊骇、愤怒、痛苦……全都没有。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的,竟然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甚至,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和疲惫深处,我竟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解脱的……笑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狂风暴雨的喧嚣被隔绝在外,烛火疯狂跳跃的光影定格。整个世界只剩下我手中那支没入他胸膛的毒簪,和他眼中那片死寂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平静。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心口那支闪着幽蓝寒光的簪子。那簪子尾部,一朵精巧的玉兰花雕刻,正被从他体内涌出的、暗红色的血液迅速染红。
然后,他抬起了手。
那只曾执掌生杀予夺、翻云覆雨的手,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没有去拔那致命的凶器,没有去扼住我的咽喉。
他那只沾着血的手,竟稳稳地、不容抗拒地覆上了我紧握着毒簪的手背!
他的手心滚烫,带着一种灼人的力量,瞬间包裹住我冰冷僵硬的手指。那力量如此之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猛地向下一按!
呃——!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溢出。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毒簪在我和他手掌的共同作用下,更深、更狠地刺了进去!直至没柄!温热的、带着生命力的血液,瞬间如泉涌般喷溅出来,染红了他玄黑的龙袍,也染红了我月白的宫装前襟,大片大片的猩红,在烛光下刺目惊心!
滚烫的血溅在我的脸上,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瞬间冻结成冰。发生了什么他……他为什么!
他抬起头,嘴角竟真的勾起了一抹极淡、极疲惫的弧度。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我因极度惊骇而扭曲的脸。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声音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沙哑和疲惫,一字一句,如同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
琳琅……
他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心口的致命伤,涌出更多的鲜血。
……你姐姐的仇……
他看着我,眼中那片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痛苦,几乎要将我淹没。
……够解恨了吗
轰隆——!
一道惨白的巨雷撕裂天幕,瞬间照亮了整个寝殿!刺目的电光将他脸上那抹解脱般的笑意、眼中深不见底的哀痛、以及心口那狰狞的、汩汩冒血的伤口,映照得纤毫毕现!也照亮了我脸上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只剩下无边无际惊骇和茫然的脸!
你……你说什么!我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嘶哑。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要握不住那支深嵌在他胸膛里的簪子。
元彻的身体晃了一下,仿佛耗尽了最后支撑的力量,重重地向后倒去,靠在了软榻的靠背上。大量的鲜血迅速染红了他身下的软垫,空气中弥漫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灰败的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
呵……他艰难地扯动嘴角,那笑容在剧痛和失血中显得扭曲而破碎,眼神却死死锁住我,带着一种穿透生死、洞察一切的疲惫,卫家……卫琳琅……卫琳琅……
他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每一次都耗尽巨大的力气。
你……真以为……朕……认不出吗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血沫不断从嘴角溢出,从你……划破脸……走进来……第一眼……朕就知道……是你……
我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逆流,冲得我头晕目眩,耳畔嗡嗡作响!他知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知道我是谁!
你姐姐……清漪……元彻的眼神涣散了一瞬,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那深潭般的眼底翻涌起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痛楚,朕……负了她……负了……你们卫家……
住口!你不配提她!积压了十五年的血仇和此刻巨大的惊骇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如同被激怒的母兽,发出凄厉的嘶吼,手指下意识地想要将毒簪更深地捅进去!可他覆在我手背上的手,却如同铁钳般纹丝不动,牢牢地固定着那支簪子,也固定着我。
是……朕不配……他艰难地喘息着,眼神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清醒,直直看进我燃烧着疯狂恨意的眼底,那场通敌案……是朕……无力回天……是朕……没能护住她……护住……你们……
无力回天我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眼泪混着脸上溅到的他的血,失控地涌出,声音凄厉如鬼,一句无力回天,就能抵我卫家满门血债!就能抵我姐姐在掖庭受尽屈辱、含恨而终!元彻!你睁开眼看看!看看你龙袍上沾的血!那是我卫家三百二十七口人的血!是我姐姐的血!我歇斯底里地咆哮着,试图挣脱他的手,将那象征仇恨的簪子彻底绞碎他的心脏。
朕……知道……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气若游丝,眼神却固执地不肯离开我的脸,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深沉的悲悯,所以……琳琅……这条命……朕……还你……
他覆在我手背上的手,力量竟奇迹般地没有松懈。他死死盯着我,用尽最后残存的生命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够……解恨……了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剜在我的心上。
不够!永远不够!我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你死了就够了吗我姐姐能活过来吗我爹娘能活过来吗卫家那些枉死的冤魂能安息吗!元彻!我要你身败名裂!我要你江山易主!我要你永世不得超生!极度的痛苦和混乱让我语无伦次,只剩下最恶毒的诅咒。
听到江山易主,他涣散的眼神似乎亮了一下,那里面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甚至……一丝微弱的释然
好……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覆在我手背上的手,终于缓缓地、无力地滑落下来。
如……你所愿……
那双曾执掌乾坤、也曾深藏无边痛楚的眼眸,终于缓缓地、彻底地合上了。最后一丝气息,消散在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里。
他死了。
他就这样死了。死在我的毒簪之下,死在我亲手捅进去的致命一击下,甚至……是在他主动的、最后的助力之下!
寝殿内死寂一片。只剩下窗外狂暴的雨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我僵在原地,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支深深没入他胸膛的簪子,簪尾的玉兰花被彻底染成了暗红色。滚烫的鲜血顺着我的手腕往下淌,黏腻而冰冷。
他最后的话语,那解脱的眼神,那句如你所愿……像无数把烧红的铁钩,反复撕扯着我的神经。
啊——!!!
一声凄厉绝望、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我紧咬的牙关,撕破了栖梧宫死寂的雨夜!我猛地抽出那支带血的毒簪,身体失去支撑般踉跄后退,重重地撞在冰冷的柱子上,然后沿着柱子缓缓滑倒在地。冰冷的金砖地面贴着我的身体,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全身。
我看着软榻上那个再无声息的男人,看着他胸前那片刺目的、不断扩大的猩红,看着他灰败却平静的侧脸……
巨大的、空茫的、灭顶的绝望,如同窗外无边的黑暗,瞬间将我彻底吞噬。
大胤天启二十五年冬,暴君元彻崩于栖梧宫,死因不明,时年三十有五。遗诏传位于年仅八岁的皇长子元璟。遗诏末尾,以朱砂批注,字迹力透纸背,清晰无比:贵妃卫氏,温良淑慎,才德兼备,着尊为慈圣皇太后,辅佐新君,垂帘听政,待帝冠礼后方可归政。
这道遗诏,如同平地惊雷,炸翻了整个朝堂。贵妃卫琳琅那个靠脸上疤痕得宠、入宫不过三年、且无子嗣的女人让她辅政垂帘听政!质疑声、反对声如同汹涌的浪潮。然而,遗诏由内廷总管王德海亲自宣读,玉玺朱印清晰无误。更令人心惊的是,遗诏颁布的同时,以铁腕著称的镇北军统帅沈巍,竟率五千精兵陈于宫门之外,剑戟森然,杀气凛凛!所有质疑的声浪,在这绝对的武力震慑面前,瞬间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臣服。
于是,在元彻冰冷的梓宫前,在满朝文武或惊惧、或猜疑、或怨恨的目光注视下,我——卫琳琅,身着繁复沉重的玄黑凤纹朝服,头戴九龙四凤冠,珠帘垂落,遮住了脸上那道浅粉色的疤,也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惊涛骇浪,一步步走向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冰冷的御座之侧。
金銮殿上,新帝元璟,一个怯懦瘦小的孩子,穿着宽大的龙袍,坐在那把对他而言过于巨大的龙椅上,眼神茫然无措。在他身后,垂下一道厚重的、金线绣着凤凰穿云的明黄色纱帘。帘后,我端坐在凤座之上。
臣有本奏!兵部尚书出列,声音洪亮地禀报着北境军情。冗长枯燥的奏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透过眼前晃动的珠帘,我看着帘外那些模糊晃动的人影。他们恭敬地垂着头,口称太后圣明,可那低垂的眼帘下,掩藏着多少不甘、算计和冰冷的杀机我知道。我都知道。
这垂帘之后,是万丈深渊,是刀山火海,是无数欲将我撕碎的豺狼虎豹。元彻,他给了我复仇的刀,却也将我亲手推上了这烈火烹油的绝顶!用他的死,用这无上的权力,为我织就了一张更庞大、更凶险的复仇之网!他要我活着,活在这权力的巅峰,活在这无休止的猜忌和厮杀之中!
准。我的声音透过珠帘传出,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属于上位者的冰冷和威严,听不出丝毫波澜。指尖却在宽大的朝服袖中,死死掐进了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才能维持表面的镇定。
退朝的钟声终于敲响。沉重的步履踏在空旷的回廊上,玄黑的朝服拖曳过冰冷光洁的金砖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栖梧宫依旧空寂,宫人们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巨大的凤冠被小心翼翼地卸下,繁复的朝服褪去,只余一身素白的中衣。挥退所有宫人,偌大的寝殿只剩下我一个人,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脸上那道疤在卸妆后,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凹凸不平的皮肤,元彻最后那解脱的眼神、那句如你所愿,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张巨大的龙床。
龙床……暗格……
那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里啃噬着我的神经。元彻临死前那洞悉一切的眼神,那句朕认得出,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他到底知道多少他为何纵容我为何……甘愿赴死栖梧宫……这座属于他亡妻的宫殿……是否真的藏着答案
脚步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不受控制地走向那张宽大得惊人的紫檀木龙床。床柱上盘绕的金龙在烛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我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拂过那冰冷坚硬的床柱,拂过光滑的床沿。雕花繁复,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端倪。
在哪里暗格究竟在哪里
心念电转。王德海那日引路时,似乎……曾状似无意地触碰过床尾内侧某个不起眼的雕花我立刻绕到床尾,蹲下身。床尾内侧的雕花是云纹拱卫着一颗圆润的东珠。我伸出手指,试探性地用力按压那颗东珠。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响!
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只见床尾内侧靠近地面的位置,一块严丝合缝的雕花木板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约莫两尺见方的、黑洞洞的暗格!
一股陈年的、混合着纸张和淡淡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暗格很深。我颤抖着手,探进去摸索。指尖最先触碰到的,是冰冷的、卷成筒状的纸张。一卷,又一卷。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一取出,摊开在冰冷的地面上。
烛火摇曳,映亮了画卷上的容颜。
一幅,两幅,三幅……十幅……数十幅!
全都是我!
豆蔻年华的我,在春日开满野花的山坡上奔跑,裙裾飞扬,笑容灿烂得毫无阴霾。
碧玉之年的我,在溪边浣纱,清水映着少女清丽的侧脸,眉宇间带着一丝早熟的沉静。
及笄之年的我,在市井的脂粉摊前驻足,拿起一支普通的木簪,对着模糊的铜镜比划,眼神带着少女对美的天然向往。
还有……更多。我在破败的院子里晾晒草药,我在昏暗的油灯下缝补旧衣,我在飘雪的冬日呵着冻红的手……每一幅,每一个场景,都无比熟悉!那是我流落民间、寄人篱下、挣扎求生的点点滴滴!画得纤毫毕现,栩栩如生!画师的笔触温柔而精准,仿佛曾无数次在暗处,用目光细细描摹过我的模样。
是谁谁画的元彻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知道我流落民间时的一切!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浇头,让我浑身发冷,几乎站立不稳。我跌坐在地,颤抖着手,继续向暗格深处摸索。
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硬硬的、方正的物体。是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匣子没有上锁。我屏住呼吸,轻轻掀开盖子。
匣子里,只有一幅画。
这幅画明显比其他的陈旧许多,纸张泛黄发脆,边缘有些磨损。画上的少女,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袄子,梳着简单的双丫髻,正坐在一个简陋的院子门槛上,抱着一只瘦弱的小花猫,对着画外,露出了一个羞涩又纯真的笑容。那眉眼轮廓,依稀能看出我现在的模样,却带着我早已忘却的、属于孩童的天真无邪。
画师的技艺显然不如后来的那些精湛,笔触带着些许稚拙,却将那份纯真捕捉得无比动人。
我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这幅画翻转过来。
画的背面,几行墨字映入眼帘。那字迹……我认得!是元彻的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却透着一股与字迹截然相反的、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和绝望!那墨色……竟是暗沉发褐,像是干涸了多年的——
血!
那几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我的眼底:
元启十一年冬,于青州陋巷偶得见。卫氏遗孤琳琅,安然。
心甚慰,亦甚痛。咫尺天涯,不敢相认。
唯愿卿一世不识朕,平安喜乐,岁岁无忧。
元彻绝笔。
元启十一年冬……那正是卫家满门抄斩、我和姐姐被投入掖庭的第二年!我侥幸逃出掖庭,流落青州……原来……原来那个时候,他就找到我了他就知道我还活着他看着我挣扎求生,看着我寄人篱下,看着我一点点长大……
咫尺天涯,不敢相认……
唯愿卿一世不识朕……
呵……呵呵……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笑声,眼泪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不是认不出我!他是一直在看着我!
他纵容我的毒杀,纵容我对元晟的捧杀,甚至……纵容我将匕首捅进他的心口!他早就知道我是谁,知道我是来复仇的!他沉默地、近乎赎罪般地,将我一步步推上这权力的巅峰,然后……用他自己的命,用这无上的权柄,作为最后的祭品,献祭给卫家的血仇,献祭给我那惨死的姐姐!
他说的无力回天……他说的负了她……他临死前那解脱的眼神……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被这暗格里尘封多年的画像和血书,彻底串联!真相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将我这颗被仇恨包裹了十五年的心,瞬间剖开,血肉模糊!
啊——!!!
一声凄厉绝望、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嚎,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束缚,在死寂的栖梧宫寝殿中凄厉地回荡开来!我紧紧攥着那幅陈旧发黄、背面染着血字的画像,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巨大的悲恸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彻底淹没、撕碎!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因无法承受的痛苦而剧烈地痉挛着。那幅画被我死死按在心口,仿佛想将它揉进血肉里,又仿佛想用它堵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名为真相的伤口。
眼泪汹涌地流淌,混着脸上那道疤,灼热而刺痛。眼前一片模糊,只有元彻最后合眼时那平静解脱的面容,和他心口那片刺目的猩红,在脑海中反复闪现、放大。
为什么……为什么……我嘶哑地重复着,声音破碎不堪,如同呜咽,你告诉我啊……元彻……你告诉我……
回答我的,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拍打着紧闭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栖梧宫这座巨大的、华丽的坟墓,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冰冷和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眼泪似乎都已流干,只剩下麻木的刺痛。寝殿外,传来极轻、极谨慎的叩门声,伴随着王德海那刻意压低的、带着无限惶恐的声音:
太后娘娘……时辰……时辰不早了,陛下……小陛下那边,还等着您示下今日的功课……
小陛下……元璟……垂帘听政……
这几个词像冰冷的针,刺破了沉溺的绝望。我猛地一震,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指尖触碰到袖中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件——是那支淬了剧毒、曾刺穿元彻心脏的玉簪。它被我洗净了血迹,却洗不去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寒。
权力……这用他的血换来的、至高无上的权力……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冰冷的地上撑起身。双腿麻木僵硬,几乎站立不稳。我扶着冰冷的龙床柱,大口地喘息着,试图平复那几乎要炸裂的胸口。
目光落在散落一地的画像上。那上面,少女明媚的笑容,天真无邪的眼神,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凌迟着此刻千疮百孔的灵魂。最后,落在那幅背面染着血字的、最旧的画像上。
唯愿卿一世不识朕,平安喜乐,岁岁无忧。
平安喜乐岁岁无忧
哈……哈哈……
我抬手,用袖子狠狠地抹去脸上残留的泪痕。动作粗暴,将脸颊那道疤痕都蹭得发红。再抬起头时,镜中映出的那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的冰原。所有的脆弱、痛苦、茫然,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冰冷的坚硬。
我俯身,将地上散落的画像,一幅一幅,仔仔细细地捡起,卷好,重新放回那个紫檀木的暗格里。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最后,是那幅染血的旧画。指尖在背面那几行暗褐色的血字上停留了一瞬,传来一阵细微的战栗。然后,我面无表情地将它也放了回去。
咔哒。
暗格被重新关上,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
我走到巨大的菱花铜镜前。镜中的女人,一身素白中衣,长发凌乱披散,脸色惨白如鬼,唯有眼底燃烧着两点幽冷的、如同地狱之火的光芒。我拿起梳妆台上的玉梳,一下,又一下,缓慢而用力地梳理着凌乱的长发。然后,打开妆奁,取出一盒细腻的香粉,一点点,均匀地涂抹在脸上那道浅粉色的疤痕上,直到它变得模糊不清。
最后,我拿起那支冰冷的毒簪。簪尾的玉兰花,在烛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我凝视了它片刻,然后,稳稳地、没有丝毫犹豫地,将它重新插回了如墨的发髻之中。
做完这一切,我走到寝殿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骨,带着栖梧宫特有的、沉沉的死寂味道。
然后,我猛地拉开了沉重的殿门。
门外,王德海带着几个小太监,正躬身垂手,屏息静气地等候着。骤然而出的光线刺得他们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当看清门内我的模样时,王德海浑浊的老眼猛地一缩,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
太后娘娘……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惧和颤抖。
我抬眸,目光越过他低垂的头颅,望向殿外阴沉沉的天空。寒风卷着残雪的气息扑面而来,冰冷刺骨。我的声音平稳地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属于权力巅峰的冰冷威仪,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回廊里,再无半分之前的嘶哑和脆弱:
传哀家懿旨。
着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即刻至养心殿议事。
国事艰难,新帝年幼,哀家……一刻也懈怠不得。
话音落下,我迈开脚步。玄黑的凤纹朝服早已被宫人无声地捧在身侧。沉重的衣料摩擦着冰冷的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毒蛇游过枯叶。那声音,将是我余生唯一的伴奏。
珠帘垂落,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也隔绝了那个曾经名叫卫琳琅的、满怀血仇的少女。
养心殿内,炉火熊熊,却驱不散那渗入骨髓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