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死囚那天,法场外高官云集等着看砍头大戏。
原主被诬杀尚书千金,证据链铁板钉钉。
我抬头轻笑着抛尸细节:尸体悬绳舌骨有裂伤——凶手左手使力而原主惯用右手。
陪审的侍郎突然掀翻案牍:快住手!这是真凶才知的铁证!
众人瞠目结舌,我当庭翻案。
新案又至:假玉佛案、黑市盐引、青楼白骨…
大理寺卿冷汗淋漓:这哪是翻案这是撕破大盛朝的遮羞布!
朝局震荡,而我仅攥验尸格目步步紧逼——
龙椅那位最终下旨:陆昭掌刑狱之律,凡涉案者无论亲贵,皆可先斩后奏。
滚烫,沉重,每一次挣扎都像是在凝固的松脂里刨挖。
粘稠的黑暗包裹着陆昭。身体像散了架又被草草缝起,头颅深处是凿子开凿岩壁的钝痛,尖锐的回音在骨头缝隙里乱窜。呼吸带着一股陈旧的血腥气,还有地牢霉菌根部的腐朽味道,钻入鼻腔,呛得他想吐。
这不是他的身体。
也不是…他应该存在的地方。
浑浊的感官缓缓沉淀,像河底搅起的泥浆渐渐沉淀出模糊的轮廓。冰冷。是触觉最先回来。坚硬、冰冷、粗糙的平面,带着透骨的寒气。他侧躺着,脸颊硌着某种粗粝的、带着毛刺的东西——是木头的质感,或许是垫着稀疏草席的冰冷石地意识沉浮间,勉强确认了自己还趴在地上。
声音如隔水幕,嗡嗡地渗进来。杂乱、高亢,扭曲得变了调,充满了原始的暴戾和廉价的热切。
……剥皮抽筋!
……狗官断子绝孙,该杀!
……斩了他!斩!
是无数个嗓门捏合成的巨大噪音,在有限的空腔里反复回冲激荡。陆昭试图撑起身体,肩膀处肌肉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火辣辣烧了上来。他闷哼一声,牙关紧咬,额角瞬间沁出冷汗,滴落在冰冷的石面上。
这疼痛尖锐、新鲜,不容置疑。身体残存的记忆中,更强烈的痛楚是双臂被强行反剪、吊在冰冷砖墙上的酸腐麻木,每一寸骨头都在惨叫。
记忆的断片在剧痛中凶狠地拼合。
大盛朝。刑部死囚。
陆昭。一个名字刺破了混沌。这具身体的主人,也叫陆昭。
原主残存的记忆带着无尽的屈辱和怨毒,碎片般溅射。父亲,那个官袍半旧、腰背佝偻了一辈子的小县丞,像一条摇尾乞怜的老狗,抱着微薄的薪俸和更微薄的念想,不知托了多少关系,把他塞进这看似清贵、实则浊流更深的吏部衙门,当个抄抄写写的书办。本以为是鲤鱼尾巴沾上了池塘边,没承想一脚踏入了绞索环套成的陷阱。
吏部尚书——潘弘文,那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原主记忆里烫下焦糊的印痕。位高权重,面容在记忆里却模糊成一团刻板威严的官威。他的嫡女,潘芸娘,一个养在深闺、声名远播的娇小姐,如一朵骤然凋零在权力飓风中的弱花,死于非命。凶案现场,那把饮了血的锋利薄刃匕首,赫然塞在陆昭怀里,上面沾的,是未冷透的潘芸娘的血。染血的帕子,几缕深闺特有的、被昂贵香料熏染过的绫罗碎片,几丝慌乱中勾扯下来的、属于年轻男人的发丝,甚至还有当日陆昭形迹鬼祟被人目击的口供……一条条、一桩桩,被精心编织的绳索,活生生勒死了一个书办的所有生路。
所有的路都指向一个终点:他被推出来,当了这只替罪的羔羊。有人要潘芸娘死,潘芸娘死了。有人需要一个足够合理的凶手,他,这个无权无势无根无靠、又恰巧有些不合时宜举动的小书办,便是最好用的祭品。
……潘小姐!潘小姐你死得好冤哪!
撕心裂肺的哭嚎猛地从场外炸开,声浪更高,压过了喧嚣的议论,也穿透了陆昭麻木的耳膜。哭声中扭曲的悲怆,像是浸了毒汁的藤蔓,死死缠上他冰冷的身躯。
畜生!杀千刀的畜生!
老天爷开眼,劈死这黑心烂肺的玩意儿!
骂声、哭声、议论声,汇成足以吞噬一切的音浪,将行刑台中央这团微不足道的污秽彻底淹没。无数道目光,带着审判、带着鄙夷、带着嗜血的兴奋,投射过来,如同无形的针。
窒息。真正的窒息感攫住了他。不是空气稀薄,而是无数双眼睛,无数张嘴,共同编织成了一张巨大无比的渔网,将他死死裹缠在中心,越收越紧。
陆昭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挪动了一下脖颈。像生锈的轴承转动,每一寸都扯动肌肉酸涩地哀嚎。目光迟钝地扫过。
脚下是坑洼不平、浸透着暗褐色污迹的木台,那是长年累月泼洒人血后无法清洗干净的烙印。隔着几尺开外,刽子手赤着油亮的上半身,精铁浇铸般的疙瘩肉随着呼吸起伏。他没看陆昭,只是专注地擦拭着放在脚边木墩上的那柄东西——一柄厚重无匹的巨刃,刀刃在秋日不算猛烈的阳光下,依旧反射出冰冷的光晕。那刃口沉默地卧着,仿佛在休憩,下一次抬头,就要噬尽血肉。
台侧,临时搭设的公案后,坐着几个身影。主位空悬,那是留给位更高者的位置。两旁几把楠木交椅上,端坐着几位身着不同品阶的官袍之人。最靠近公案的那位,年纪约莫四旬上下,面皮白净无须,下颌微微抬起,眼神冷淡地掠过行刑台,透着一股与周遭狂热格格不入的疏离,像是看着一件即将清运走的垃圾。他绯红的袍服上绣着精致的云雁,四品文官的补子,袖口微微露出里面一丝不苟的雪白中衣袖缘。陆昭脑中残存的碎片拼凑出一个名字:刑部侍郎,赵元恒。
赵元恒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不到一息,便滑开了,投向场外如沸粥般的人群,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嫌这垃圾清运前的喧嚣,污了他的耳。另一侧几位官阶稍低的官员,则有的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手指不安地在桌下搓捻,有的则是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兴奋,踮脚张望,如同观赏一出难得的活剧。
陆昭收回视线,身体内部翻搅的剧痛和窒息感渐渐被一种冰冷尖锐的东西取代——死过一次的人,对濒临绝望的气息太过熟悉。这具身体原主刻骨的怨毒如同深埋的矿石,在致命的压迫下终于被挤压、碰撞,燃起了幽微的火苗。
求生!这是盘踞在所有生命本能最深处的咆哮,压过了恐惧,压过了剧痛,压过了面对庞大机器的无力感。
翻案在这铁证如山、高官云集、万众一心要看他去死的法场之上
荒谬绝伦!但除此之外,没有路!
冰冷的汗珠沿着额角滑落,渗进眼角,又涩又凉。原主残存的记忆碎片再次划过脑海:那凶器匕首、带血的帕子、勾丝的绫罗、发丝、还有那关键的、指证他当日行踪的目击者……
不对!陆昭猛地睁开眼,瞳孔骤然收缩。所有的证据都是物证与人证的堆叠,指向性很强,却缺了最重要的一环!
原主关于现场的记忆混乱不堪,只有零碎的惨白面孔画面和浓重血腥味,但作为曾经在现实世界以头脑和逻辑构筑过一切的那个灵魂,对现场有着超越时代的理解。任何凶案现场,都是信息的富矿。凶手在情绪驱动下的每一个动作,都会留下独特印记,像指纹一样无法完全抹去。
尸格!完整的验尸格目!在哪里为什么案卷中没有最关键、最能揭示死亡过程细节的部分
思维像高速转动的齿轮,在生死极限的压力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吉时已近!肃静!
一声洪亮的、带着内家功底的断喝骤然压下全场,声音来源正是刑部侍郎赵元恒身侧那个按刀而立的魁梧护卫。议论声浪被强横地截断,只有外围零星压抑的哭泣和粗重的呼吸还顽强地存在着。
主位依然空悬。
陆昭的心沉了下去。位最高的那位不来,意味着什么是毫不在意,还是……这案子本就牵扯太深,不想亲身沾上
机会,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肺里全是铁锈和灰尘的味道。原主混乱记忆里,潘芸娘最后定格的画面——脖颈间一道血痕,身体悬在半空……不对!陆昭猛地否定自己。如果只是自缢或他缢,证据链条就不会如此完美地指向他了。
舌头…舌头会不由自主地伸出……舌骨……颈椎的受力……凶手动作留下的生理反应……
身体还残留着极度恐惧下呕吐过的痉挛感,那些翻江倒海时身体最细微的挣扎扭曲…记忆深处一点碎片骤然亮起——悬吊的物体在半空中会如何受力晃动重心的偏移!施力点!
身体是骗不了人的书卷。凶手留下的笔迹……惯用手方向力道的大小!勒痕的深浅、走向、皮肤的擦挫伤……他强行调动着脑中所剩不多的现代法医学知识碎片,像一个溺水者在漩涡中拼命抓取漂浮的稻草。
时辰到——!
尖利的唱喏划破压抑的寂静。日头不知何时已移动到最适合行刑的位置,惨白的阳光带着毫无生气的冷酷。
赵元恒面无表情地拿起桌案上那只签了判词的朱笔。猩红的笔尖悬停在那根浸透着无数亡魂血气的刑字竹签上方,只需落下轻轻一点,便能勾去一个污秽的生命。
场外围观的百姓屏住了呼吸,无数目光如同探照灯,死死锁定那支决定生死的毛笔。兴奋、期待、恐惧,在无声中凝聚成沉重的实质,狠狠压在陆昭肩头。
那魁梧的刽子手放下了擦拭的布,伸手握住了木墩上斩首大刀那包浆深厚的木质刀柄。手臂上蚯蚓般的青筋猛地贲起。他没有抬头看陆昭,仿佛目标只是一块需要处理的柴。双脚在地上微微错开,调整着重心,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满力量的发条,只待指令落下,便会爆发出斩断一切的力量!
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如同冰凉的蛇。思维却在极致的寒冷和压迫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清晰。所有的记忆碎片、分析推理在电光石火间碰撞、整合、提纯!
赌了!
就在赵元恒笔尖堪堪触及血红刑字的瞬间!
就在刽子手深吸一口气,气息如刀锋般吐出半尺的刹那!
舌骨断折!凶手系悬尸假做自缢!凶手自左侧勒颈发力——潘小姐脖颈右深左浅的索沟——乃真凶惯用左手所留!
沙哑、撕裂,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钩,骤然刺穿了死寂的法场!
这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的钉子,精准地凿进了每一个人的耳膜!
正在落笔的赵元恒,手腕剧烈一抖!那猩红的朱笔尖狠狠在刑字上戳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大红点,又猛地拖歪出去,在名册上留下一道长长的、丑陋的猩红裂痕。他猛地抬头,看向法场中央那个本该引颈就戮的死囚,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冷漠冰面咔嚓一声粉碎了,白净的面皮上瞬间爬满了震惊、难以置信、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惧!
握住刀柄、力量即将喷涌而出的刽子手,魁梧的身体明显僵滞了零点几秒!那口提起的气息硬生生卡在喉头,憋得他脸色酱紫,粗壮的胳膊上暴起的青筋都凝固了一瞬!他如同石像般顿在那里,斩首大刀沉重的刀刃离那堆枯草似的头发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
死寂。一种粘稠的、如同墨汁被投入滚油般的死寂猛地炸开,瞬间吞噬了整个法场。前一刻山呼海啸般的声浪被抽离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诡异的真空。成千上万道目光,从狂热的谩骂和嗜血的期待中,骤然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喉咙,硬生生拧向了不可思议的惊愕!
无数张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能听到的,只有心脏在肋骨内疯狂擂鼓般的闷响,只有风吹过残破肃静牌子的呜咽。
你……赵元恒的声音终于撕裂了寂静,却像是被硬砂纸磨过,尖锐、扭曲、完全失去了原有的从容,你刚才说什么他的眼睛死死盯住陆昭,目光锐利得像是淬了毒的针,里面翻涌的不再是面对垃圾的淡漠,而是剧烈的震动!他那双保养得宜、骨节分明的手,还紧紧攥着那只污了的朱笔,猩红的墨汁顺着被戳歪的笔尖,滴答一声,落在面前摊开的、染着那触目惊心污迹的刑案卷宗上,迅速晕开一小块血泊般的赤红。
陆昭被麻绳捆死、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在背后用力地互相掐了一下,指甲嵌入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勉强稳住心神。他艰难地抬起眼皮,迎向赵元恒那如同实质的、几乎要将他凌迟的目光。喉头火辣辣的疼,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割,但声音里反而有种奇异的平静:
潘芸娘之死,非自缢。
第二句话,更清晰!每个字都像铁锤砸在铜钟上,在死寂中轰然回荡!
人群的缝隙中突然一阵骚动!一个年约五十、管事打扮的男人脸色惨白如纸,拨开前面呆若木鸡的人群,连滚带爬地扑到靠近行刑台边缘的栅栏上。他双眼圆瞪,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陆昭,嘴唇哆嗦着,如同离水的鱼般翕合了几下,才发出近乎破音、带着无尽恐惧的嚎叫:鬼!你……你怎么知道!大小姐……大小姐喉骨……有异!
他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栅栏木桩,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青白,身体筛糠般颤抖着,……天眼……天眼开了……开在了这恶鬼身上!
轰——!
短暂的死寂被彻底点燃!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人的理智堤坝。
天啊!他说什么潘家小姐不是自己吊死的
那家奴是潘府管事他说喉骨……异样老天爷!
真凶他知道真凶
恶鬼附身死到临头还敢妖言惑众
声浪更加汹涌地爆发出来,但内容却从之前一致的喊杀,变成了惊恐、猜疑、骇然的尖锐质问,嗡嗡声、惊呼声、失控的叫声搅成一锅沸水!先前那个为潘小姐哭嚎的汉子也呆呆地张着嘴,一时忘了要继续他的表演。
肃静!全部给我肃静!
赵元恒猛地一掌拍在公案上!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笔砚跳起。他胸口剧烈起伏,那张白净的脸此刻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那个潘府管事:潘贵!你方才所言,确凿!
被称做潘贵的管事浑身一抖,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捏住,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是……是……老……老爷得知小姐噩耗……悲痛过度不能理事……命……命小的前来观刑……小……小的无意中……听府中收殓的老婆子……低……低语过一句……说……小姐脖子……喉结处……位置……摸着不对……有……有碎响……
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濒死般的恐惧。
赵元恒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可怕。他看也没再看潘贵,目光像淬毒的冰锥,重新钉在陆昭身上,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每一个字都饱含着冰冷的杀意:你,如何得知‘舌骨碎断’如何得知索沟‘右深左浅’此非案卷所载!如实道来!若有半字虚言,立时大辟!
法场之上,落针可闻。
粘稠的、如同沼泽底部淤泥般的寂静重新压下,带着令人窒息的沉重。无数道目光粘腻地缠在陆昭身上,有惊愕欲绝,有深切的怀疑,但更多的,是无形的、混合着巨大威胁的压力,几乎要将他的脊梁骨压弯碾碎。
赵元恒的目光尤其锐利,那里面除了冰冷的审视,还翻涌着一丝极为隐蔽、却足以令人心惊胆寒的东西——忌惮!
一个本该在沉默中被碾碎的蝼蚁,突然翻开了底牌,亮出了唯有屠夫才会知晓的血腥印记!这大大偏离了所有人的预期,也彻底搅动了这场斩首大戏的水面。这不再是对一个替罪羊的惩戒,而是对某个更深、更黑暗角落的挖掘!赵元恒身后的几位官员脸色已不仅仅能用难看形容,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里面的惊恐和不安几乎要溢出来。潘贵蜷缩在地上,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败叶,恨不得当场钻进地缝里去。
陆昭背后交缚的双手手指,几乎已经嵌入麻木的掌心里,靠着那一点几乎微不足道的刺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冷汗早已浸透了后心单薄的囚衣。赵元恒的问话,还有那个立时大辟的威胁,绝非恫吓。此刻若行差踏错,哪怕一个字,那悬于头顶的利刃就会毫不犹豫地再次斩落。
他不是原主那个懵懂的书呆子。这具躯体残留的本能恐惧在翻腾,如同沸水里的气泡。但这恐惧之上,却覆盖着一层更加坚硬冰冷的意识——来自另一个世界律法领域的铁血和逻辑。翻案,不仅仅关乎生死,更关乎穿越者在这黑暗绞杀场中能否劈开的第一道生路!
禀大人!陆昭猛地一咬牙,下颌骨绷得死紧,几乎能听到骨头摩擦的咯吱声。他抬起头,无视了脸上淌下的冰冷汗珠,目光越过赵元恒杀气腾腾的脸,直刺向他身后那张堆叠着染血卷宗的公案。
案卷记载,凶器为‘锋利短匕’,现场呈‘血迹飞溅凌乱’、‘尸身仰躺’之状,指证陆某‘持匕首怒杀’。
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打磨过的钢铁,试问!若凶手(陆昭咬牙吐出这个‘凶手’)果真持匕首行凶,面对挣扎躲避女子,匕首刺入或划开喉颈要害,血当如何!
他猛地停顿,吸了一口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空气。目光如同冰冷的钻头,扫过全场所有能看清他面孔的人——那些面色各异的官员,那些惊疑不定的衙役,那些陷入巨大疑惑、开始面面相觑的围观者。
血!必如喷泉,激射而出!凶手衣袖、胸前、手臂、甚至面颊!绝无可避免!必会沾染!
陆昭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带着极强的逻辑驱动力,诸位请想!若陆某真是凶手,当日被捕获时——
他的头猛地转向赵元恒身后的卷宗,声音如同冰水浇头:案卷载明!陆某被缉拿之际,身上所着衣袍完整无破损!唯有——左胸前襟!发现少许星星点点、如擦拭所致之喷溅血痕!此一点,对是不对
赵元恒身后的一个刑吏脸色骤变,嘴唇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翻开面前一份厚厚的卷牍。手指飞快地划过几行字,当看清那句凶犯陆昭,前襟近左胸处,染指甲大小不规则喷溅状新血痕数点时,他的手猛然一抖,厚重的卷牍吧嗒一声掉落在桌面上!这声音在死寂中如同惊雷。
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难以置信的嗡声。几个站得近的老者已不顾衙役的低喝,努力踮起脚尖试图看清那卷宗。
即便此点成立,也只证明你杀人时躲避得当!赵元恒厉声喝道,手背上的青筋因为用力按住桌面而根根凸起,指关节按压的地方甚至微微泛白,如何能推翻匕首为凶器!如何能推断那什么‘舌骨折’、‘悬尸’!
他的声音依旧冷硬,但仔细分辨,能听出那一丝被强行压下、却怎么也压不住的狂躁和一丝……细微的颤抖。那卷宗上染血的墨点和掉落的声音,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甩在公堂肃杀的面上。
陆昭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腑。他能感觉到赵元恒心中那座铁铸冰山在细微的颤抖,那是信念根基遭遇撼动的震感。还不够!需要更猛的炸药!他目光锁死赵元恒,将早已推演过无数次的、最关键的反杀之剑奋力刺出!
匕首!非凶器!陆昭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淬火的钢钎,那凶刃,不过是事后伪造!插在尸身胸腹之上,用以混淆视听!为的就是掩盖真正致死的勒杀痕迹!声音陡然拔高,而伪造此点者,心思歹毒绝顶!却犯下一个极其致命的错误!
他猛地一梗脖子,如同濒死的鱼被迫离开水面的垂死挣扎,但这挣扎却饱含了拼尽全力的呐喊:他用匕首刺入时,潘小姐已气绝身死多时!
轰!人群仿佛被点燃的火药桶,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响亮的惊呼和倒抽冷气声!像千万只马蜂同时炸了巢穴!
死了才插的刀!
老天爷!这得多狠的心肠!
那……那杀人的到底……
议论像沸腾的开水锅,完全失去了控制。
赵元恒的脸色彻底变了!震惊!难以置信!还混杂着一种被拖入深水漩涡、无法掌控事态发展的暴怒!他的瞳孔骤然缩紧成针尖大小,死死盯着陆昭,仿佛要穿透这具皮囊,看穿里面到底藏了什么邪祟!拍在桌案上的手掌甚至控制不住地在微微发抖!
就在这极度紧张、如同一根绷紧至极限就要断裂的弓弦之时,围观人群靠前的位置,猛地响起一阵极其刺耳粗砺的铁链拖地碰撞之声!
哗啦——哗啦啦——!
人群像被滚烫烙铁烫到般惊叫着向两旁躲避,瞬间闪开一条窄道。七八个穿着皂衣、满脸横肉、浑身散发着悍匪气息的差役,像驱赶牛羊一样,粗暴地用锁链拖拽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中年汉子走上法场边缘。那汉子浑身是血,额头、脸颊、露出的手臂都布满了新鲜的、翻卷着皮肉的鞭痕和烫伤烙铁的印迹,几乎不成人形,被锁链一拽就软软地向前扑倒。
为首的班头斜眼瞥了下中央的高台,嘴角扯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和蔑视的弧度,粗声大气地朝着监斩台方向瓮声禀告,声如破锣:
启禀侍郎大人!工部库银监守自盗案首犯、盗窃累犯孙二毛业已抓获!此獠嘴硬如铁,拒不交代剩余一千三百两官银藏匿地点,更攀咬上官,污蔑工部员外郎胡大人收受其贿赂!罪上加罪,已照律重刑伺候!按原定章程,待陆昭案毕,即刻将此贼索拿归案,签字画押投入死牢,三日后问斩!
这通禀报像一块裹着淤泥的石头狠狠砸进了即将要爆发的泥塘中心,溅起一片污浊。在陆昭正要以惊天逻辑撕开伪装的当口,强插进一个板上钉钉、即将速审速决的案子。
那工部员外郎胡大人(陆昭眼角的余光瞥见赵元恒身侧一个绯红官袍上绣着鹭鸶补子的胖脸官员)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小半个身子,满脸肥肉都激动得抖动起来,指着瘫软在地的孙二毛厉声怒斥:好你个不知死的恶贼!赃物对不上,还敢血口喷人!污蔑朝廷命官,该当万剐凌迟!他转向赵元恒,脸上挤出一个油腻的笑容:赵侍郎,这等无赖刁民,早已劣迹斑斑,又是在其家中搜出的赃银,人赃并获!证据确凿!三法司会审定案绝无纰漏!只等走完流程处决就是,何必污了各位大人耳朵!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高亢,试图将方才被陆昭激起的惊涛骇浪给强行按下去,似乎急于用新案来掩盖旧案的震荡。
赵元恒凌厉如刀的目光从陆昭身上缓缓挪开,扫过地上如同死狗般的孙二毛,又掠过胡员外那张竭力维持镇定、却掩饰不住眼底心虚的脸。就在他那两片薄如刀锋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要宣布押回死牢,另行处置这惯常结束曲目的当口——
大人!被铁链缠绕、如同破碎玩偶般被拖拽的孙二毛,突然爆发出垂死野兽般的嘶吼,声音里充满了冤屈和极度的绝望,冤枉啊青天大老爷——!他那被血污和汗水糊满的头颅在泥地上疯狂地、却又虚弱无比地挣扎着,每一次抬头都极其费力,小人……小人偷过东西,挨打认罚……可库银……库银真没偷啊!是…是有人将银子…塞进了小人刚砌好的火炕泥坯里……小人……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啊!他们就硬栽我头上……还……还要屈打成招……一句话没喊完,气息已近断绝,被旁边一个凶悍皂役抬脚死死踩住后背,后面的话全憋在喉咙里,只剩下呜呜呜的泣音。
现场顿时一片哗然!这案中还有案还涉及栽赃围观百姓的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复杂的目光在浑身鞭痕的陆昭、凄惨喊冤的孙二毛和官威十足的胡员外之间来回扫视。
赵元恒正准备抬起的官靴,无声地落回了原地。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冰冷的目光在孙二毛和胡员外身上飞快地逡巡了一轮。这冤声来得太快,又恰好插在陆昭揭穿潘芸娘案关键疑点、撼动法场权威的微妙节骨眼上。
陆昭的瞳孔在这一刻猛地收缩!火炕泥坯栽赃他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太熟悉了!就在刚才,他在生死关头推理潘芸娘案时,也撞上了看似铁证却疑点重重的密室!被塞进、被栽赃……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神经!
工部银库新砌火炕泥坯藏赃陆昭脑子里属于前世那个精研经济犯罪的灵魂轰然惊醒!瞬间剥离掉混乱场面的干扰,锁定了孙二毛话里最核心的反常点——地点和逻辑的不合理性!一个专司看管库银的低级差役一个刚砌好的、正需要烟道流通烘干的新炕往那种还在散发湿气的泥巴墙里塞沉重的银子等待被人无意查出
蠢!
除非……这栽赃做得太急,又或者,是某人故意要让他孙二毛这个位置不重要的小角色来当众背这污点黑锅,既平了库银的账,又能杀鸡儆猴!栽赃者根本不在乎痕迹是否合理,因为孙二毛注定是要上法场的死人!
一种几乎本能的对经济犯罪逻辑的敏感,让陆昭心头骤然亮起一道闪电。他目光极快地扫过赵元恒紧绷的侧脸,又掠过胡员外那张因孙二毛喊冤而骤然失去血色的胖脸。
机会!又是一个绝处逢生的证据链逻辑点!潘芸娘案被自己撕开的裂口还未弥合,此刻正是强行楔入新证据、将浑水彻底搅成滔天巨浪,逼得掌权者不得不彻底撕下假面具的时候!置之死地而后生!
陆昭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被反缚在身后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深深掐入皮肉。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越过短暂死寂的空气,直刺向赵元恒,那嘶哑的声音里强行注入了最后一点生命力,锐利如锥!
禀大人!若潘芸娘一案尚有疑窦未清,法理难断,学生不敢妄言!然孙二毛喊冤,案情有异!其家火炕新砌,湿泥沉重,偷盗之银如何能在烟道未干、极易塌陷之时提前埋入泥坯深处若要查验,只消当场拆开泥坯——倘若内层泥土色泽、湿度明显新于外层压砖缝隙泥土,且银锭表面全无湿泥黏附痕迹!陆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最后一点凝聚的力量,栽赃之痕便如秃子头上的虱子,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