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算之夜
高三那晚陈彪闯进教室让我签下百万欠条时,全班都在哄笑。
三年后,我端着蛋糕出现在他情妇的生日宴上,当着全市老板的面掏出欠条。
这债,该清算了。
满场死寂中,消防锤砸碎赌桌的巨响从手机传来——我安排的人正在抄他老窝。
陈彪笑着撕碎欠条:有备份么
我打开投影仪,300份按着手印的高利贷合同滚动播放。
有,全市百姓的债,今天一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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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教室惊魂
陈彪撞开教室门的那刻,空气里粉笔灰都跟着抖了三抖。
那是我十八岁生日的晚上,晚自习刚结束,教室里还弥漫着试卷和廉价零食混合的黏腻气味。我正埋头在一堆泛黄的习题册里,试图用数学公式构筑一个逃出这泥潭的梯子。然后,那扇并不坚固的木门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哐当一声砸在墙上。
所有人的脑袋齐刷刷抬起,像一群受惊的土拨鼠。目光汇聚处,陈彪叼着烟,烟雾缭绕里那张肥腻的脸上嵌着两颗玻璃弹珠似的浑浊眼睛。他穿着件花里胡哨的丝绸衬衫,肚子被皮带勒出几道深沟,脖子上小指粗的金链子晃得人眼晕。身后跟着两个混混,一个剃着青皮头,另一个就是绰号瘦猴的麻杆,两人身上带着一股廉价劣质白酒和劣质烟叶子混合的膻味。
教室瞬间安静得像真空,只有陈彪手里那叠厚厚的、边缘磨损发毛的打印纸,发出啪嗒、啪嗒拍打大腿的声响。他那双能轻易拧断鸡脖子的粗短手指,灵活地捻动着纸张,眼神像探照灯,穿过静止的空气,精准地打在我脸上。
王锐!他声音洪亮,带着油腻的尾音,找着你好地方了哈!来,把这签了!
他咧开嘴,露出几颗被烟熏得发黄的金牙,那笑纹里都是黏糊糊的恶意。
纸片雪片般甩过来,打着旋砸在我的习题册上,盖住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函数公式。借条。
金额:贰佰万圆整。
借款人:王锐。
我的名字已经预先打印好了,猩红刺眼,像一道怎么也擦不掉的伤口。
全班的目光,带着惊愕、好奇、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黏稠地粘在我身上。我甚至能听见后排几个平日就跟我不对付的家伙压低的嗤笑:二百啧,他爹妈那破修车铺卖了也值不了二十万吧
彪哥大气啊!有人阴阳怪气地吆喝了一句。
哄笑声像冰冷的潮水,裹着细碎的砂砾,从四面八方涌来,冲刷着我脸上最后一点血色。我抓着钢笔的手指僵硬冰冷,掌心一层冷汗。墨水滴落在姓名栏旁,晕开一个小指头大的墨团。
磨蹭啥呢大学生!还等爷给你请个书法家教啊瘦猴细长的脖子往前一探,干瘦的脸凑得很近,一口大黄牙混着浓重的口臭几乎喷到我脸上,痛快签了!签了今晚就能去彪哥的‘黄金时代’开开眼!不签他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怪笑,你妹子,那个叫什么…小芳她放学回家的路,可不太平哟…
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一片空白。耳朵里只剩下我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小芳…妹妹那双有点怯怯的大眼睛在模糊的意识里晃过。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冰冷的金属笔杆滑腻腻的。最终,笔尖还是机械地落下,在那个刺眼的红名字下面,用力划拉开。墨水干涸扭曲的字迹,像是我灵魂被拖拽出的一道丑陋疤痕。钢笔啪嗒一声,从不受控制抖动的指尖滑落,滚在水泥地上,溅开几点浑浊的墨渍。
陈彪满意地收起借条,对着灯光照了照那鬼画符般的签名,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他嘿嘿笑着,厚实的手掌啪啪拍在我瘦削的肩胛骨上,每一下都带着要把骨头拍碎的重量。一股酒臭加劣质香水的浓烈混合气息扑鼻而来。
这就对了嘛!大学生,有前途!他咧着嘴,唾沫星子飞溅,钱嘛,就是纸!在你手里烧着玩,在彪哥这里,就是印钱的机器!有前途!最后一巴掌用力尤其大,我整个人都往前趔趄了一下,撞倒了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带着跟班大笑着扬长而去,留下教室里死寂一片,只有倒下的椅子,和我孤零零立在中央,脸上火辣辣地烧着,胸口却冷得像结了冰。
教室后门吱呀一声响,班主任匆匆闪进来半个身子,眼神复杂地瞥了我一眼,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和事不关己的回避,又迅速缩了回去,轻轻带上了门。
嗡——
教室里的死寂瞬间被更大的声浪冲破。桌椅挪动的刺啦声,压抑的嗡嗡议论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噪音,无数道目光烫烙似的黏在我背上,那目光里有探究,有鄙夷,有纯粹的幸灾乐祸。二百万的数字在他们嘴里反复咀嚼,仿佛那是一块带着污秽的金子。那几个平日看我不顺眼的男生笑得格外放肆。
王锐二百把你全家骨头渣子熬油卖了也不够个零头吧
啧,没看出来,玩得挺花啊!
以后别叫王锐了,叫王二百得了!哈哈哈……
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密集地扎进耳朵。我死死攥着拳,指甲深陷进掌心嫩肉里,一丝粘稠的温热渗出来,尖锐的刺痛短暂盖过了脸上火烧般的耻辱。我慢慢弯下腰,捡起那支掉在地上的廉价钢笔,塑料笔壳已经裂开一道细缝,浑浊的蓝色墨囊兀自流淌着,染污了一小块水泥地面。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泛出青白。那点温热和黏腻在手心里蔓延开,却带不来一丝温度。二百万的巨债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几乎要凿穿肺腑。我猛地吸了一口气,教室里的浑浊空气呛得喉咙发涩,带着血腥味和尘埃的铁锈气息直冲脑门。
不能倒。不能让他们看见垮掉的样子。这个念头像生锈的铁钉楔入脑海,支撑着僵直的脊柱。我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直起身子,脊梁绷得像一柄淬过火的刀,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的对抗中绷紧。视线掠过那些嗡嗡叫嚷、肆意嘲笑的脸孔,像掠过一群聒噪的乌鸦,然后将那几道最刺耳的声源牢牢地刻进眼底。
前排那个梳着马尾辫的女生刚才笑得最大声,现在接触到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脖子。
我不再看任何人,抬脚,狠狠地一脚踏在脚边还在滴淌墨水的地面上,将那滩碍眼的蓝色踩进浮尘里。然后,推开挡路的桌椅,一步一步,踩着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挺直着脊背走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旋涡。后门闭合的刹那,所有刺耳的喧嚣被硬生生截断,只剩下空洞的、死寂的回响在耳膜上疯狂鼓荡。
黑夜像浓稠的墨汁,兜头泼下。我靠着教学楼冰冷斑驳的外墙,身体顺着粗糙的水泥慢慢滑下去,膝盖触到冰凉的地面,喉咙深处涌起一阵无法抑制的酸呛,带着铁锈味的哽咽。冰冷的眼泪砸在尘土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哥你怎么了一个带着刚睡醒的惺忪和小兽般警惕的声音在巷子口响起。
我猛地抬起头,用袖子狠狠擦过眼睛。巷口昏黄的路灯下,站着妹妹小芳。她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书包,校服袖子挽到了胳膊肘,露出手臂上几道新鲜的擦痕,一张小脸在模糊的光晕里显得格外苍白,眼睛里盛满了困倦和一丝藏不住的惊惶。
没事,我站起身,掸掉裤子上的灰,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怎么这么晚
晚自习啊……她小声嗫嚅着,随即眼神飞快地在我脸上扫了一圈,声音更低了些,刚才…是不是陈彪他们来了我看见他带人出校门了…他们找你干什么哥,你的手……她向前一步,指着我还攥着拳头、指缝渗着暗红的手掌。
那红得刺眼的指缝让她瞳孔缩了一下,小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微微哆嗦起来。一股更冷、更硬的寒风穿透了我的胸腔,比陈彪所有的恐吓加起来还要沉重。我深吸了一口气,冷冽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不能再让她的书包上沾上任何一丝血腥气了。
我松开紧握的拳头,任由掌心里那点温热的液体暴露在冰凉的空气里。血迹已经半干,黏在掌纹里。我用力在裤腿上蹭了几下,试图蹭掉那碍眼的红,也蹭掉那股翻涌的血腥味。再抬头时,脸上竭力拼凑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
不小心摔了一跤,蹭破了点皮。彪哥…就是顺路来看看。我避开她的目光,上前一步,把她肩膀上的书包带子扯了扯正,顺手把她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拂到耳后,饿了吧哥给你弄点吃的。
我不饿,她摇摇头,固执地看着我,他是不是又……
小芳!我打断她,语气加重了些,但触及她那双透着不安和早慧的眼睛,又迅速软了下去,真没事。走,回家。
我迈开步子,刻意跨得大些。她沉默地跟在我侧后方半步远的地方,像是贴着我走的一小片安静的影子。沉默在狭小的巷子里蔓延,只剩下我们俩脚步踩在碎石和积水上的空洞回响。路灯投下的光晕时明时暗,照亮斑驳砖墙的缝隙里顽强钻出的青苔,也照亮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变薄的校服衣袖。
哥…快到我们那扇低矮、油漆剥落得露出木头的院门时,她忽然又低低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水汽,修车铺…今天张老板那个亲戚来过,说…说过两天就要收房子了,爸…爸下午把工具都贱卖了,就凑了一万二……
她的脑袋垂得很低,声音哽住了。
家门就在眼前,院子里没有透出一点灯光,死寂得像座荒坟。门缝里飘出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味,是母亲常年喝的药,苦得连骨头都能腌入味。
我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昏黄的光线里,能清晰看到她小脸上努力克制却依旧滚落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砸在她脚边积着泥水的浅洼里。她瘦小的身体微微发颤。
我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轻轻擦掉她冰凉的眼泪。指尖划过她脸颊的温度,比我掌心的干涸血迹还要灼热。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捏紧,尖锐的刺痛让我几乎窒息。
我缓缓地、又极其用力地点了点头。知道了。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粗粝的砂纸摩擦过锈铁,房子的事,哥有办法。
我抬起手,轻轻揉了揉她微凉的头发,触手皆是刺棱棱的毛刺感,像一捧被风吹干还带着露水的茅草。
相信我。我说。这三个字压得舌尖发苦发沉,但在冰冷的夜色里,是必须点燃的最后一簇微火,不仅是为了她,也为了那扇门后更深的绝望。
***
3
隐秘布局
整整三年。一千零九十五个日日夜夜,在破旧仓库刺鼻的机油味里流转,在工地工棚漏水的铁皮屋檐下滴穿。
城市的光影在车窗外飞退,流光溢彩,勾勒出冰冷钢筋森林起伏的轮廓。车窗倒影里映出一张脸,轮廓比三年前分明得多,眉骨下那双眼窝更深了,像被风沙常年侵蚀的岩洞,看人时沉淀着一种死寂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一点细微的红色丝线盘踞着,像是疲惫凝固的血丝,或是……某种正在缓慢阴燃的余烬。
手机屏幕亮了又灭,一串复杂的加密文件传输完毕。手指划过冰冷的玻璃屏幕,调出一个名字:赵启明。备注下面有一行小字——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二大队警员,附带一个时间地点:明早九点,市局对面平安早点铺。
三年里,有些东西彻底死了。比如我爹,在那个被陈彪的人追着砸断了腿、修车铺又被查封强行低价收走的冬天,拖着一条残腿,在一个漏风漏雪的破工棚里断了气,临终最后一口气憋在喉咙里,瞪着眼睛,不知道是死不瞑目,还是冻僵了。比如我妈,身体本就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接连的打击彻底抽掉了灯芯,没多久也咽了气。临走前紧紧抓着我的手腕,指甲掐进了肉里,那眼神我记得,空洞得吓人,像是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五脏六腑,最后只反复念叨着几个破碎的音节:芳…别像我…
也有东西在暗处滋生。比如赵启明这条线。他是市局一个刚提拔不久的副队长,冲劲足,也够硬,恰好分管的几起恶案都隐隐指向陈彪,只是苦于证据链总在关键时刻断掉。几次偶然的酒局试探下来,我知道,他需要一个缺口,一个能把所有肮脏污秽冲溃决堤的裂口。
车在市局斜对街停下。熄火,没下车。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平安早点铺红底黄字斑驳的招牌下,那个穿着夹克、坐在条凳上安静嗦粉的中年人。赵启明吃得很快,偶尔会抬眼扫视一下街面,目光锐利得像未出鞘的刀。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另一个名字:瘦猴。一条加密信息:彪爷晚上六点‘翠鸣轩’给新姘头庆生,包了竹韵厅,排场极大,名单上都是‘人物’。
一抹冰冷的弧度在嘴角无声扩散,像钝刀在冰面划开一道裂痕。翠鸣轩…竹韵厅…人物……
地方够好,分量够重。
信息回复过去一个字:清。
屏幕暗下去。指尖划过手机边缘,冰凉的金属触感带来一种异样的镇定。
车窗被敲响。赵启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车外,隔着深色的贴膜,那张线条冷硬的脸显得有些模糊。他扬了扬手里没吃完的塑料餐盒,没说话。
推门下车。清晨微冷的空气带着早点的油烟火气和城市刚苏醒的尘土味儿。
王老板,生意兴隆啊。赵启明声音不高,听起来像是普通的客套,眼睛却直直地看着我,最近几单物流有点阻滞,有‘意外险’的话,记得保额买高点,免得出门撞上死耗子。
这是暗语。物流阻滞指代陈彪那边几个场子最近的流年不利,一些灰色生意受到不明身份人物的干扰。意外险保额——是问我掌握的新证据,够不够分量撬动上面铁了心要保陈彪的那座冰山。
份量足,保额才敢拉满。我迎着他的视线,平静地开口,声音有点哑,但足够清晰,今晚六点,翠鸣轩竹韵厅,陈老板新家宴。保额单据,得找个大场合亮亮,人少了,怕镇不住场子。
保额单据,自然指的是那张借条,和它背后牵扯的更多东西。
赵启明端着粉盒的手纹丝不动,眼神却骤然锐利了几分,像钉子一样钉进我眼里。他沉默了几秒,才像自言自语般地吐出几个字:地方不错,厅堂敞亮……动静大了不好走。
他没有肯定,也没否定。这是一种默认,一种试探,更是一种无声的压力传递。他知道我动了,也知道我要干什么。但他能、或者说他愿意在最后时刻接住多大的盘子
规矩我懂。我嘴角的弧度丝毫未变,保险箱锁着总得拆开来验货不是动静再大,也有专业人士清场。
我意指掌握的证据,一旦曝光就是滔天巨浪,而他和他背后能撬动的力量,就是最后的清场队。
赵启明没再说话,低头几口把剩粉扒进嘴里,随意地将空塑料盒丢进旁边的绿色大垃圾桶,哐当一声响。他抽出根烟叼在嘴上,没点,拿烟的粗糙手指在我肩膀上很轻地拍了两下,力度不大,带着一种冷硬的、难以言喻的分量。
清场要看场地,还要看……天时。他说完,没再看我,转身大步流星朝市局威严的门楼走去。
场地……天时……
我靠回冰冷的车门,抬头望了望天。铅灰色的阴云密密地压在城市头顶,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酝酿了这么多年的这口怨气,终于要吐出去了。
***
4
终局审判
翠鸣轩顶楼的宴会厅被浓稠的声色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网。水晶吊灯流泻下的光芒被切割、碰撞,再反射到光滑如镜的深色大理石地面上,荡漾出一片让人眩晕的光海。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里塞满了高级香水的甜腻、顶级食材的丰腴以及低沉的管弦乐交织成的,奢华到近乎粘稠的背景噪音。
陈彪今晚换了一身更讲究的暗纹西服,依旧掩盖不住那副粗重的骨架子。他一手搂着个穿银色露背长裙的年轻女人,腰肢扭得水蛇一样,脸贴在陈彪油腻的耳侧,笑得眉眼弯弯,正是新得宠的小情儿。陈彪的另一只手举着香槟,满面红光,逢人便笑着拍肩膀,声音洪亮,唾沫横飞。他像个盘踞在华丽鸟巢里的秃鹫国王,享受着臣民的吹捧和供养。
彪哥,这玉扳指,水头!地道!上好的蓝水吧一个满面油光的地产商端着酒杯凑上去,指着陈彪大拇指上那颗墨绿色的扳指,一脸谄媚。
陈彪得意地扬了扬手,绿油油的扳指在灯光下泛出冷硬的光泽:老弟识货!缅甸老坑的!他妈的开片料就赌了我三百多个!回头带你去我那新开的场子切一刀保证出彩!
哈哈,彪哥场子,金子招牌!一定捧场!一定捧场!地产商点头哈腰。
诶!彪爷!彪爷!又一个人挤过来,瘦高个,眼神精明,上次托您联系那笔‘过桥’,真是解了燃眉之急!利息您说了算!我就认您这个信用!
陈彪哈哈大笑,金牙在灯下闪闪发亮:小事!都是兄弟!讲信用就对了嘛!钱嘛,纸片儿!让它转起来才有意思!回头去‘黄金时代’,给你安排VIP包厢!让你切几刀大的乐呵乐呵!
我的到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油锅。
我推着那辆覆着白色绸缎的手推餐车出现在宴会厅入口时,陈彪正唾沫横飞地描述他上周在澳门的辉煌战绩。身边那个瘦高的男人,正是昨晚才被我拜访过的瘦猴。瘦猴眼神毒得很,隔着人群老远就认出了我,那张瘦脸上的精明瞬间僵住,惊愕爬满眼角眉梢。
瘦猴下意识地就要向前挤,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大概是叫保镖。但陈彪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
他起初是茫然的,大概一时没想起这张隔了三年、气质已然迥异的脸孔。三秒,或者五秒他那双被酒精、烟色和纸醉金迷长期浸泡的浑浊眼珠终于聚焦,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划过瞳孔深处,随即被浓重的不耐烦和根深蒂固的傲慢取代。
嘿他浓重的眉头挤在一起,不耐烦地挥了挥拿着香槟杯的手,像是驱赶一只不识趣的苍蝇,声音拔高盖过音乐,送蛋糕的后厨!后厨走那边!别他妈在这里瞎转悠!
他身边的瘦猴此时已经强行拨开前面挡路的几个人,挤到了陈彪身边,一张蜡黄瘦脸绷得像块冷硬的铁皮。他嘴唇几乎贴到了陈彪油腻腻的耳廓上,急促低语着。
……操陈彪脸上的不耐瞬间被一丝错愕和升腾的戾气搅乱,他猛地拨开瘦猴,往前踏了一步,眼神像两把淬了毒的钩子,狠狠剜在我脸上,王…王什么他妈的是你!
周围那些衣冠楚楚的大老板、名媛贵妇,谈话声、轻笑声戛然而止。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如同聚光灯一样打在我身上,又惊诧地投向骤然变脸的陈彪,气氛微妙地凝固了瞬间。
水晶吊灯的光芒落在光洁如镜的桌面,陈彪那张因暴怒而微微扭曲的肥脸在反光中格外刺眼。满场死寂,只有餐车上那个巨大的生日蛋糕在白色绸缎下,奶油裱花的轮廓透出几分荒诞感。
他向前跨了一步,胸膛几乎要顶到我身上,浓烈的酒气混着烟草和某种奢侈香水的味道兜头盖脸地笼罩下来。胆子不小啊,杂种!敢摸到老子这里来!他的声音带着威胁的低吼,又夹杂着一丝被冒犯权威的暴躁,当年那点屁帐还没整利索是不是又输干净了想求爷爷再赏你几个仔儿去翻本啊他回头冲瘦猴恶狠狠地努了下嘴,猴儿!带他去后面‘聊聊’!妈的别在这儿碍眼!他猛地一挥手,像是要驱赶一只粘上来的苍蝇。
我没有后退。
手指动了动,伸进了黑色西裤的口袋里。触碰到那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硬纸,边缘因长久的摩挲而微微起毛。三年。这张曾如烧红烙铁般刻在我血肉上的纸片,此刻冰凉、坚实、沉甸甸。
我把它抽了出来。
动作很慢,慢得甚至带起一丝空气流动的轻响。在几十双瞬间凝固的目光注视下,那张边缘磨损、带了些不祥暗褐斑点的打印纸被我展开,平平整整地捻着一边,举到了身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无形的磁石吸到了这张轻飘飘的纸上。那硕大的欠条二字,像两滴乌黑凝固的血,触目惊心。
陈彪脸上的暴怒在看清纸页抬头的刹那陡然僵住。金牙在灯光下反射的光芒似乎也黯淡了几分,那双浑浊眼珠里的凶戾被一种纯粹的错愕冲淡。他似乎完全没料到,我会把这种东西……在这种场合掏出来!
我清晰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盖过了残留的管弦乐背景音和低沉的窃窃私语,每一个字都像冰渣子砸进这片虚浮的喧哗里:
高三晚自习。
我的目光扫过陈彪那张定格的脸,又缓缓掠过周围一张张因为震惊或好奇而僵住的面孔。
彪爷带人闯进教室。
指尖在那熟悉又刺眼的数字上点了点。
借条金额:贰佰万圆整。借款人:王锐。
手心里的汗似乎要浸透那张薄纸。我紧紧捏着它,感受着那份象征性的轻飘。
三年了,彪爷。
我看着陈彪那双因震惊而短暂失焦的眼睛,一字一顿:
这债,该清算了。
声音落下的瞬间,整个竹韵厅的空气像是被瞬间抽空。死一样厚重的寂静无声地降临,连水晶吊灯的光芒都似乎凝滞了。陈彪的表情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抽了一记耳光,瞬间冻结在震惊和羞怒混合的扭曲状态。他身后那个一直扭着腰肢的年轻情妇,涂着精致艳红指甲的手还僵硬地搭在陈彪肥硕的臂弯上,脸上那职业化的媚笑像劣质墙皮一样簌簌剥落,露出苍白底色下的惊惧和茫然。
周围那些西装革履、珠光宝气的男女,仿佛一瞬间被定格成了博物馆里怪诞的蜡像。举起的酒杯悬在半空,精心勾画的唇角僵在微笑的弧度,一双双眼睛里闪烁着惊疑、探秘、难以置信的火光,像黑暗里陡然亮起的狼群眼眸。
这份凝固的死寂太沉重,也太喧嚣。仿佛有无形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就在这片足以将人溺毙的寂静中心,一阵极其不和谐、极其突兀、极其尖锐刺耳的巨大碎裂轰鸣声,猛地从我西装口袋里的手机扬声器里爆发出来!
哐——哗啦啦!!!!!
那是钢铁被瞬间撕裂粉碎,沉重金属砸在混凝土上,混杂着玻璃、塑料等物件被同时碾碎的恐怖交响!声音经过电话电流的渲染,失真、嘶哑,却又带着一股穿透灵魂的野蛮暴戾,像巨兽的咆哮,硬生生撕开了宴会场虚浮脆弱的假面!大厅昂贵的顶级音响里流淌的低缓乐声,在这野蛮的撕裂声中戛然而止,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剪刀狠狠剪断!
全场的蜡像们在同一个瞬间被这炸雷般的异响震得魂魄归位。几十颗脑袋齐刷刷地朝我口袋里的手机扭动!惊惧,像是冰冷的蛇信子,无声地爬上了每一张精心修饰过的脸孔。
我甚至能清晰看见陈彪脸上最后一丝强撑出来的倨傲彻底碎裂剥落,只剩下一种失血般的惨白,他颈侧的大金链子都随着胸腔剧烈的起伏而颤动起来。
我的手在口袋里,稳稳地按下了手机的免提键。噪音被放到最大。
下一秒,一个刻意嘶哑、憋着巨大怒火和一丝神经质亢奋的年轻男声,在那惊天动地的背景碎裂噪音中,刺耳地飚了出来:
陈彪——!操你妈的金牙肥猪!听清楚了吗!爷替你妈的狗屁‘黄金时代’开张大吉!
背景音里再次爆发出巨大的哗啦——嘭!像是沉重的赌桌被彻底掀翻!
兄弟们!给我砸!狠狠砸!砸得他妈狗彪一根毛都不剩!!
轰——伴随着男人疯狂的喊叫,是更为猛烈集中的物理破坏声!无数东西在碎裂倾倒!隐约还夹杂着几声极远处传来的、惊恐模糊的尖叫跑动声!
电话那头,那个疯狂的年轻声音还在嘶吼:彪哥!你他妈的洗干净腚眼子等着!老子今天抄了你的老巢!你新买的那几台德国转盘机现在是他妈的铁渣子!你那保险库里的钱嘿嘿……现在都在……哦操!后面几个兄弟!把他妈地下室那点‘白粉’料子也给老子抬出来!让彪哥听听声儿!!背景音里顿时响起沉闷的撞击声和塑料桶被掀翻的滚动杂音,还有几个男人粗野兴奋的怪叫声。
彪彪哥!听见没!你的钱和粉!老子全包圆了!就当替天行道,替你消消这些年的烂账!电话那头的咆哮带着一种宣泄的畅快淋漓,让你狗日的尝尝家被抄了的滋味儿!!
啪!通话被突兀地掐断。
狂乱的咆哮、疯狂的砸毁声、不堪入耳的咒骂……一切都在瞬间消失。
整个宴会厅,陷入了比之前那片死寂更令人窒息的真空。水晶灯的光芒洒落,照着那些惨白的脸孔,无声地震撼着每个人的神经。那些精心营造的华美,在此刻彻底被撕碎,露出了底下狰狞的骨头。
陈彪杵在那里,脸上的血色像是被猛地抽干了,惨白得吓人。脖子上那根粗大的金项链随着他胸腔的剧烈起伏不安分地跳动着。他身后那个情妇早已吓破了胆,花容失色地往后缩着,紧紧攥着陈彪的胳膊,抖得筛糠一样,涂着银色指甲油的指甲因为用力过度掐进了陈彪西装的布料里。
他身边的瘦猴脸都绿了,眼珠子快要瞪出来,哆嗦着手去掏怀里的手机,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他猛按手机,屏幕上刺目的光映着他煞白的脸,显然拨给赌场的电话接不通。
彪哥…场子…场子的电话线被切了……瘦猴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得像破锣。
周围死寂持续了几秒后,像是煮沸的开水终于憋不住气,炸开了锅!
我的天……老陈……刚才那个举杯的地产商手里的杯子咣当一声掉在地毯上,酒液瞬间洇开一大片深红,像极了凝固的血泊。
他妈的……谁……谁这么大胆子!一个秃顶男人猛地把女伴推开,声音尖锐发颤,满脸肥肉都在抖动。
报警!必须马上报警!反了天了!!
另一个戴金丝眼镜、穿着讲究三件套的男人猛地掏出手机,手指哆嗦着划拉屏幕,想要拨打号码。但他身边一个看似助理的精干男人却猛地拉住了他的手腕,压低声音急促道:老板!别!场子里‘东西’太多了!一炸就全……
黄金时代地下藏着的那点白粉料子,足够把今晚在场的不少人一起拖下水。报警引火烧身罢了!
现场彻底乱了。惊呼,尖叫,急促的低语像瘟疫般蔓延开。有人想挤出去,有人茫然四顾,更多人则下意识地寻找着陈彪的反应,那根原本以为矗立不倒的支柱。
陈彪脸上的惨白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色彩——暴怒的猩红,被人当众扒皮抽筋的极致羞辱,还有一丝被精准戳中要害的恐惧,最后全都沉淀成一种近乎疯狂的冷笑。他的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不是害怕,是被点燃的狂暴火山。他猛地甩开那只掐着他胳膊、还在抖索的女人手,踏前一步,巨大的身躯带着一股腥风撞开挡路的人。他那双被酒精长期浸泡的眼珠死死盯着我,像毒蛇锁定猎物,嘴角勾起的弧度冰冷而狰狞。
小——杂——种——!
三个字从他喉腔深处挤出来,每一个字都磨着血沫子,跟我玩阴的抄老巢他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种歇斯底里的狂笑,哈哈哈哈!砸!随便砸!老子有的是钱!砸了我再买新的!你那点三脚猫的把戏
他脸上那丝疯狂的笑意瞬间收敛,如同变脸般只剩狰狞和极度的蔑视,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将我高举在眼前的那张欠条——那张轻飘飘、承载着二百万巨额债务和三年前屈辱的打印纸——劈手夺了过去!
在几十双眼睛惊骇的注视下,陈彪那只戴着墨绿扳指的手攥着薄纸,另一只手攥起另一头。
嗤啦——
刺耳的撕扯声在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尖利。
嗤啦——嗤啦——他又接连撕了几下。那张纸在他两只肥厚的手中,像一片被狂风吹打的枯叶,瞬间碎裂成不规则的几十片!
陈彪脸上的笑容扩得更大了,扭曲而得意,甚至带着一种残忍的欣赏。他手指一松,任由那些残破的纸屑如纷飞的肮脏雪片,在我们两人之间的空气中,缓缓飘落。
他抬起下巴,鼻孔翕张着,浑浊的眼珠死死攫住我,一字一句,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冰冷:
现在。
还有备份吗
最后一句问话,充满了赤裸裸的嘲讽和掌握绝对力量的碾压感。纸都撕了,你能奈我何备份无非藏在家里某个角落,能在他庞大的势力覆盖下保存多久
那些纸屑飘飘荡荡,有的落在我擦得锃亮的皮鞋上,更多的落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大理石地板上,像一片片肮脏的、破碎的诅咒。他身后那个情妇似乎被主人的霸气感染,哆嗦得没那么厉害了,脸上甚至浮起一丝虚弱的幸灾乐祸。
前排那个地产商刚刚捡起摔坏的杯子,此刻看着陈彪嚣张的气势,忍不住低声对旁边的秃顶同伴道:彪哥…还是硬气啊……
我缓缓低下头。
目光落在脚前那片沾了酒渍的、印着自己签名的纸屑上。三年前那个绝望落笔的瞬间如同灼热的闪电劈过脑海,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我蹲下身,很慢很慢地,仿佛只是鞋子沾了灰,用三根手指——食指、中指,轻轻捻起了那张残缺的纸片。
指尖冰冷。
我没有再看那纸屑,只是将它无声地揣回了裤子口袋。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是引燃了某些压抑的期待。陈彪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其轻蔑的冷哼,甚至不屑再看我,仿佛眼前只是个跳梁小丑最后的滑稽表演。他准备转身了。
有。
我开口了。声音依旧平得像一块冻透的湖面。
陈彪僵在原地,准备回转的身体停在了一个滑稽的角度,半张着嘴,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没听清,又像是被这突兀平静的一个字钉住了。
我慢慢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他,也越过周围那些屏住呼吸、眼神各异的看客,落向了宴会厅角落那面悬挂着巨大投影幕布的墙壁。
一个一直安静站在角落里、穿着酒店制服的服务生,立刻动了。他的动作麻利得过分,没有丝毫废话,大步走到靠墙立着的、罩着天鹅绒布罩的投影仪前,哗啦一声扯下布罩。机器早已预热完毕。
宴会厅璀璨夺目的水晶吊灯,在我身后无声而迅猛地熄灭。
整个竹韵厅瞬间被更浓、更纯粹的黑暗吞噬。突如其来的光线剥夺让所有人都忍不住发出轻微的抽气声,像是被抛进了陌生的深渊。
只有那面巨大的投影幕布在黑暗中缓缓亮了起来,先是模糊的方形光斑,随即光影汇聚,锐利成像。
没有炫目的开场动画,没有任何多余的文字。
第一张出现在巨大屏幕上的,就是一张放大的、触目惊心的高利贷合同!纸质泛黄卷曲,边缘还有焦黑的灼痕,像是从什么灾难中抢救出来的。标题借贷契约几个歪歪扭扭的手写繁体字被强制放得巨大,下面借款人签名栏里,是一个颤抖着的、笔画扭曲的名字:李卫国。签名上赫然按着一个鲜红的指印,那红色,浓得像是干涸的血!
镜头冷静地拉近,特写聚焦在合同中部高得离谱的利率数字上——月息:叁拾分!
角落里,一行更小、几乎被放大的污迹模糊了的蝇头小字被清晰地剥离出来:逾期不还,自愿将位于石桥南街XX巷XX号房产(房产证号XXXX)用作抵押抵偿。
台下,一个地中海发型的男人猛地张大了嘴,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喉咙,失声低叫:老…老李家石桥南街那个…不是他妈说他家是自己失火烧没的吗
幕布上的画面冷酷地切换了。
第二张合同!纸张破烂不堪,像是被泪水浸泡过又晒干,皱巴巴的。借款人签名是一个笨拙歪斜的十字加一个鲜红的指印(显然不识字)。下方密密麻麻的手写附加条款里,其中一行被特地圈出,放大在屏幕中央:乙方(借款方)同意将尚未成年的女儿王小妹(身份证号XXXXXX)带离本市务工,以此抵偿部分债务利息……
轰!一声压抑的、女性的尖叫在黑暗中爆发,带着无法控制的哭音。一个穿着珠光宝气、一直依偎在某个老板身边的女人猛地捂住了嘴,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小妹……小妹……
她旁边的男人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第三张!
这张合同看起来相对正规些,是打印件。然而在借款人签字画押那一页的角落,一行打印的小字旁,被人用蓝色圆珠笔歪歪扭扭地添加了一句:如到期未还清,自愿将城北‘好运来’五金店(营业执照号XXXXXX)设备及铺面无偿转让予出借方陈彪。
画面停顿,聚焦在那蓝色歪扭添加的文字上。台下靠后位置,一个体态偏胖、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浑身肥肉一颤,手里的高脚杯哐当掉在地上砸得粉碎!他像是没察觉,死死盯着屏幕,嘴唇哆嗦着喃喃:老王…老王…就是吊死的那个…我说他的铺子怎么那么快就到了……到了……旁边另一个老板死死按住他:王总!你冷静!冷静点!
滚动没有停止。一张又一张!每一张都不同!纸张或新或旧,字迹或工整或狂乱,或墨印或血指!但都有共同点:离谱到惊悚的利息!苛刻歹毒的附加条款!鲜红刺目的借款人指印!以及,在所有借款人的姓名上方或者合同关键条款的落款位置,毫无例外地,都印着一个清晰、冰冷、令人头皮发麻的印章——一枚雕刻着獠牙毕露貔貅兽头的暗红色方形印章!角落刻着两个篆体小字:陈彪!
三百份。
整整三百份高利贷合同被精心扫描、放大处理、高速滚动播放!如同三百条带着倒刺的污秽绞索,当空悬垂,勒紧咽喉!每一份合同,都是一个血淋淋的惨剧切片!每一张纸,都在无声地嘶吼着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屏幕的光像冰冷的瀑布,冲刷着台下每一张脸孔。没有高亢的背景音乐,只有投影仪风扇沉闷的嗡鸣,如同死神的呼吸,和那些因极度惊骇而忘记合上的嘴巴里发出来的无意识抽气声交织在一起。刚才还觉得陈彪硬气的地产商脸如死灰,脚步虚浮地往后退着,撞倒了椅子都没察觉。那个想报警却被助理阻止的金丝眼镜男,此刻正死死抓着助理的胳膊,指节发白,浑身筛糠似的抖,眼神空洞地望着幕布。
陈彪的脸,在屏幕惨白光芒的映照下,比死人还要难看。脸上原本属于上位者的倨傲、暴发户的张扬、地头蛇的凶狠……所有能堆砌在他肥肉上的情绪都彻底坍塌了。只剩下一种彻底被扒光推上祭台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快速滚动的幕布,瞳孔因过度震惊而扩散放大,脖子上的粗金链子随着粗重的呼吸剧烈起伏。他身边的情妇早已瘫软在地毯上,像一摊烂泥,连哭都哭不出来。
瘦猴更是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徒劳地试图掏手机,身体却抖得像个疟疾病人。
死寂。
这一次的死寂,如同封冻万年的冰川,带着冻结灵魂的重量。合同如冰冷的雪片在屏幕上无声翻飞,台下的众人在巨大的冲击波中僵立原地,连心跳声都被这震耳欲聋的寂静所吞噬。
有。
我再次开口,声音穿透这冻结的空气,如同冰河深处凿开的脆响。
全市百姓的债,今天一起清!
话音落地的瞬间——
不许动!警察!
砰!一声清脆果断的枪声如同炸雷,猛地撕裂了宴会厅凝滞的死寂!巨大的竹韵厅对开的华丽包间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
门外走廊的水晶灯光瞬间涌入,刺破厅内浓重的黑暗。光影交错中,一群身着黑色防弹背心、手持微型冲锋枪、全副武装的特警如同黑色的利箭般,瞬间楔入厅内!他们动作迅猛如同猎豹,瞬间散开,形成完美钳制阵型,冰冷的枪口如繁星,稳稳地指向厅内每一个可能危险的角落!
领头的警官肩章熠熠生辉,面容刚毅冷峻如石刻,正是赵启明!他踏着碎裂的光影疾步入内,警徽在胸前闪动着金属冷光,目光锐利如鹰隼,第一时间精准地锁定了台上那个被强光直射、如丧考妣般僵立着的臃肿身影!
陈彪!赵启明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铁块,砸向整个死寂的空间,你涉嫌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高利转贷罪、非法持有毒品罪、故意伤害罪、诈骗罪、非法拘禁罪……跟我回市局!
两个身材精悍、眼神冷冽如刀的特警如同迅捷的黑豹,几步已跨至呆若木鸡的陈彪身后。一人猛然反剪其粗壮的手臂,沉重的臂膀被瞬间钳制、扭转、反扣!金链子在粗壮的脖颈上晃动碰撞,发出沉闷脆响。另一人配合默契,从战术腰带上扯下铮亮的制式手铐,咔嚓两声冰冷清脆的金属咬合声,如同宣告终结的钟声!
冰凉彻骨的触感瞬间咬住手腕皮肉。陈彪仿佛被这金属的冰冷咬醒了,或者更可能是彻底刺激得崩溃了。他那张肥硕的脸扭曲得如同被揉烂的面具,充血的双眼猛然爆发出疯狂的、歇斯底里的红光,彻底陷入癫狂!
操你妈的!!警察!他喉咙里迸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巨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蛮力,拼命挣扎扭动,试图用肩膀去撞击身后的特警,放开老子!!老子弄死你!!王锐!!王锐!!!他挣扎着扭过头,暴凸的眼珠像淬了血的两颗玻璃弹珠,在惨白幕布光芒映照下射出滔天的怨毒和疯狂,死死钉在我身上,嘶吼声破锣般刺耳,小杂种!我操你祖宗!等老子出来!等老子出来!杀你全家!!杀你全家啊啊啊啊啊——!!!
声音戛然而止!
另一个特警面无表情,用一个干净利落的擒拿锁喉动作,瞬间遏制住了他那疯狂聒噪的嘶吼!陈彪被死死扼住喉咙,那肥硕的身躯猛地佝偻下去,发出痛苦的呜咽,因极度缺氧而泛青的脸上,肌肉还在神经质地抽搐,眼神里的疯狂像是凝固的毒液。
赵启明大步流星,已经走到我的面前。他威严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没有停留,径直落在我身后那块如同天降正义般散发着冰冷光幕的巨大屏幕上。屏幕上,一张血红色的借款单还在无情地滚动着,上面狰狞的貔貅兽头印章如同无声的控诉。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并拢,动作平稳得如同经过精密的测量。指尖紧贴警帽的边缘。
然后,一个干净利落、力道千钧的敬礼!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破开空气的锐啸!手臂抬起、定住,纹丝不动!肃杀的眼神笔直地看向我——不,不是看向我,是看向我身后那块揭示这片土地所有沉沦与不堪的幕布,是投向那三百份合同背后无声的、被碾碎的三百个家庭!
这一刻,时间凝固。特警的黑色制服、舞台上飘落的纸屑、地上瘫软的情妇、台下失魂落魄的宾客…一切都沦为模糊的背景。只有那个穿着黑皮警服的身影,和他那只笔直如同标枪、带着无上敬意的手,像一座拔地而起的黑色丰碑,矗立在不断翻滚的黑暗与血泪之前。
敬礼只持续了三秒。赵启明放下手臂,动作依旧干脆,不拖泥带水。目光转到我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冷冽而坚硬:王锐同志,关于本市涉黑案件关键证据的提供,请配合我们回去做详细笔录。
他从胸前的制服口袋里,抽出一张简洁的、只印有警徽和联系方式的卡片,两指夹着,递了过来。白色卡片在他食指与中指之间稳稳当当地停留,像一枚洁白的、象征某种终结与初始的信物。
我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光滑纸片的边缘时,传来一种冰凉而真实的触感。这冰冷穿透皮肤,一路沿着臂骨向上蔓延,冲散了心口那团灼烧了整整三年的炽热灰烬,留下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虚空般的平静。我将卡片握入手心。
舞台角落,瘦猴瘫倒在地上,脸色如同刷了一层石灰浆,瑟瑟发抖,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陈彪被两名特警如同拖拽沉重的麻袋般架了起来。他那双血红的眼睛透过凌乱的发丝,死死地、如同濒死野兽般锁定着我,喉咙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嗬嗬声,似乎想将我的身影嚼碎吞噬。最终,他只能如同被拔掉了所有爪牙和骨头的癞皮狗,被两名孔武有力的特警拖死狗一般拖离宴会厅中央。那双疯狂充血的眼睛,直到被拖出门外消失不见的那一刻,都还死死地、不甘地瞪视着我的方向,闪烁着灭顶的怨毒。
我迎着台下无数双复杂混乱的眼睛——惊魂未定者有之,劫后余生者有之,心思鬼祟者亦有之——缓缓迈步走下舞台。皮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沉笃的叩响,像某种宣告终结的鼓点。没有掌声,没有喧哗,没有人敢上前阻拦或搭话。自动为我分开的人潮缝隙里,留下的只有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躲闪的目光。那些破碎的欠条纸屑被纷乱的脚步践踏,早已与泼洒的酒渍、掉落的食物残渣混为一体,在昂贵的地毯上留下无可辨识的污迹。
走过瘫倒在阴影里的瘦猴身边,他抬起那张布满惊悸的脸,嘴唇翕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发出几声微弱如蚊蚋的呜咽。
走出竹韵厅冰冷奢华的空气,推开厚重的防火门,冬夜带着锋利棱角的寒风呼地一声灌了进来,如同冰水兜头泼下。高楼的风没有任何阻碍,撕扯着我的西装和头发。下方城市的灯光流彩依旧在流淌,喧嚣而冷漠。
指尖掠过裤袋,里面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卡片棱角硌着皮肤。我抬头,深吸了一口凛冽刺骨的空气,让它像刀片一样刮过灼热的肺部,留下一种奇异的清明。
夜还很长。
风在更高的地方呜咽,卷过冰冷的钢铁丛林。灯火之下的城市,有些角落的污浊被彻底冲刷了一遍,露出些许脆弱的底色;但更多的阴影依旧蛰伏在更深、更坚固的壁垒之后。
口袋里的卡片像一小块冰冷的烙铁。
路,刚刚从这片废墟上踩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