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辈子,真正能刻进骨头缝里的东西不多。
有些爱,像夏日的骤雨,来得猛去得快,地面干了,连点湿痕都留不下;有些信任,像精致的玻璃器皿,看着亮堂,磕碰一下就碎得满地狼藉。可也有那么一种爱,那么一种信任,它不嚣张,不华丽,甚至笨拙得像块没打磨的石头。
它可能只来自某个瞬间,某个角落,来自一个与你生命轨迹短暂交错的人。它像一颗深埋进心土的种子,当时或许不觉,却在往后漫长的、甚至晦暗的岁月里,沉默而固执地生根、抽芽,最终穿透厚重的时光岩层和命运的风霜,成为支撑你脊梁的、看不见的骨骼。
它滋养你,不是用甜腻的蜜糖,而是用淬炼过的微光,刺破绝望的夜幕,让你在泥泞中也能辨认出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值得走向何方。
第一章:昨夜的锚点
昨晚,他又来了。
还是那间被知了吵得快要掀翻屋顶的老教室。六月的阳光又白又亮,透过糊着灰尘和旧报纸的窗户格子,斜斜地打在掉了漆的木头课桌上,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他就坐在我斜前方,隔着一排桌椅的距离。洗得发白、领口却依然挺括的蓝色校服套在他清瘦的身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生机勃勃的小白杨。他微微低着头,手指翻动着面前那本纸张已经泛黄卷边的旧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没回头,甚至连眼角的余光似乎都没扫向我这边。可就是这么个安静专注的侧影,像一块沉甸甸的、温热的磁石,把那些死死扒在心上、带着贱狗、滚出去冰碴子的污言秽语,硬生生吸走了大半。心口那块冻僵发木的地方,才一点点缓过劲儿来,渗出一丝带着痛楚的活气。
他又来了。
这个念头浮起来的时候,鼻腔深处就忍不住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流。好像每次被现实的鞭子抽得皮开肉绽,缩在角落舔舐伤口时,这束来自二十年前的光,总能穿透厚重而浑浊的时光茧壳,无比精准地找到我,固执地投下一小片暖意。
第二章:四年级的教室与那道挡过来的影子
2003年的秋天,我读四年级。教室是红砖砌的老房子,窗框上的绿漆剥落得斑斑驳驳。空气里永远混杂着一股子难以形容的味道:劣质粉笔的粉尘味儿、小孩子身上捂出来的汗馊气、还有课桌木头散发出的陈旧气息。后座那个叫李强的男生,外号皮猴,成了我那段时间挥之不去的噩梦。他似乎以捉弄我为乐,尤其喜欢在我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只要我屁股刚离开凳子,脚下就准会哧溜一滑——凳子被他极其熟练地抽走了。身体失去平衡,重重跌坐在地上的闷响,总能瞬间点燃教室里压抑的哄笑。那些笑声像烧红的针,密密麻麻扎在脸上、耳朵里,臊得我满脸滚烫,只想把脑袋深深埋进桌肚那片狭窄的黑暗里,永远不用再抬起来。是他。那次我又毫无防备地跌了个结结实实,文具盒哐当一声摔开,铅笔、橡皮滚了一地,课本也散落开来。我脑子一片空白,羞耻和慌乱让手指都在发抖,正手忙脚乱地去够脚边滚远的橡皮,一道影子突然笼罩下来,挡住了刺眼的日光灯。他没看我,甚至没低头看一眼地上的狼藉,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冷硬的石头,噗通一声砸进了沸水般喧闹的空气里。
李强,抽女生凳子,能耐了是吧
哄笑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唰地聚焦过来。李强脸上的嬉笑僵住了,撇了撇嘴,眼神躲闪着,到底没敢吭声。他这才弯下腰,一手稳稳扶起我那把吱呀作响的木头凳子,摆正放好;另一只手动作利索,三两下就把散落的书本、文具拢在一起,一股脑儿塞回我桌肚里。整个过程,他都没看我一眼,也没多说一个字,仿佛做了一件再天经地义不过的小事。做完这些,他直起身,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可那道刚才挡在我面前的影子,又直又硬,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像一面突然竖起的盾牌,替我挡开了那些扎人的目光和刺耳的笑声。世界好像被擦拭掉了一层灰霾,显露出一点原本的颜色,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地灰扑扑了。
第三章:课桌下的童话与心照不宣的秘径
我的成绩,尤其是数学,一直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头。卷子上爬满的红叉,像一张张咧着嘴无声嘲笑的鬼脸,看得人眼晕又绝望。家里父母整天为生计发愁,没人顾得上辅导我,我像只没头苍蝇,在知识的迷宫里乱撞。改变发生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我习惯性地掀开桌板,想把没做完的作业塞进去,却发现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本陌生的书——封面是鲜艳的卡通图案,但边角已经磨损卷起,露出里面灰白的纸芯。是《365夜童话故事》。我疑惑地拿起来,翻开第一页,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掉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是他干净利落的蓝色钢笔字,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第37个故事,《勇敢的小裁缝》,斗巨人。像你。加油!
旁边还用铅笔,画了一个歪歪扭扭、嘴角咧得很开的笑脸。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有点麻,有点痒,还有点说不清的暖意。我赶紧把纸条夹回去,像藏起一个天大的秘密,偷偷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注意,才飞快地把书塞进书包最里层。那天晚上,我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第一次完完整整地看完了一个童话故事。
小裁缝用智慧和勇气战胜了强大的巨人,那感觉,真奇妙。这成了我们之间一条隐秘的通道。他的旧书、写满了详细解题步骤的作业本、甚至偶尔是一本包着牛皮纸封皮的《十万个为什么》或者《少年文艺》,总会像变魔术一样,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恰好出现在我课桌里。我依旧不敢当面道谢,那需要太大的勇气,是我匮乏的东西。我只敢在他偶尔不经意回头,目光扫过我这边时,飞快地、重重地点一下头,像在完成一个心照不宣的暗号。他也从不说什么,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在递给我东西时,眼神里会掠过一丝安静的、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你行,我知道。别怕。有一次自习课,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的鸟鸣。我们俩凑得很近,头几乎挨着头,一起看那本《365夜童话故事》。
正看到小裁缝用计谋让巨人背石头累趴下的精彩处,窗外突然扑棱棱一阵响,一只麻雀撞在了玻璃上。我俩像被火烫到一样,猛地弹开,迅速拉开距离,各自把头死死埋进摊开的课本里,假装在认真看书。半天,谁也没敢先抬起头。书页间那股淡淡的油墨味道,混合着他校服上残留的廉价肥皂的清爽气息,还有自己胸腔里那颗擂鼓般咚咚作响的心跳,在那个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下午,交织成一种奇异的感觉。耳朵尖儿莫名其妙地发烫,一直烧到了脖子根。
第四章:纸老虎委员和雨帘外的绿洲
托他那些偷渡来的精神食粮的福,我的成绩像开春后解冻的小溪,虽然缓慢,但确实开始汩汩向前流淌了。期中考试,数学破天荒地爬上了80分的线。班主任老张在班会上表扬了我,然后宣布要选个新的纪律委员,候选人就两个:我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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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公布,竟然是我!我完全懵了,像个木头人一样杵在座位上,下意识地扭头看向他。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高兴或者失落,反而像是悄悄松了口气,嘴角甚至还弯起一点不易察觉的弧度,偷偷冲我比了个攥紧的拳头,用口型无声地说:加油!
后来,是学习委员王娟偷偷告诉我:是他主动跟老张说的,说你比他更能坐得住,心也细,管纪律更合适。
这顶突如其来的官帽戴在头上,非但没有带来喜悦,反而沉甸甸的,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心里直发虚。管纪律这对一个曾经连凳子被抽了都只敢默默捡起来、连大声抗议都不敢的人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自习课常常像烧开的粥锅,嗡嗡嗡响成一片。李强那帮人交头接耳,传纸条,甚至小声嬉笑打闹。我坐在讲台旁边的专座上,攥紧的拳头里全是黏腻的冷汗,心脏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嗓子眼却像被一团棉花死死堵住,一个字也挤不出来。每一次,都是他,那个清亮又带着点少年人特有厌烦腔调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先一步咔嚓剪断了喧闹的源头:吵什么吵没长眼睛看不见纪律委员坐这儿呢都闭嘴!他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闹腾的声音往往像被按了暂停键,瞬间低落下去。
这时,我才像得到指令一样,赶紧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我那总习惯性佝偻的腰板,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像蚊子哼哼:请…请大家安静…自习。
他就坐在台下,像一座沉默而稳当的山,给我这个虚张声势、纸糊一样的官撑着腰,壮着胆。
慢慢地,在这种无声的支撑下,我那软塌塌的腰杆,好像真的硬气了一点点,声音里的颤抖也少了一些。
放学后的时光,有时会被突如其来的小雨打湿。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水泥地上。同学们都像归巢的鸟儿,急匆匆地收拾书包,撑着伞或顶着书包冲进雨幕里。教室里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桌椅沉默的影子。我和他却常常不约而同地磨蹭到最后。没有约定,没有交流,只是一个眼神的确认,或者仅仅是脚步的迟疑,我们就会隔着几张空荡荡的课桌,默契地挪到教室后门那扇宽大的窗户边。
谁也不说话,就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看着雨丝在玻璃窗上汇聚、流淌,爬出一条条蜿蜒曲折、晶莹剔透的水痕。窗外的野草地贪婪地吮吸着雨水,被洗刷得油亮油亮,绿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充满了勃勃生机。雨声沙沙,像一张巨大的、温柔的网,笼罩下来,盖住了远处街道的车马喧嚣,盖住了教室里残留的粉笔灰味道,也盖住了心里那些小小的不安和自卑。只剩下这一方小小的、湿漉漉的宁静。
这份沉默而默契的陪伴,是我那段灰头土脸、充斥着尴尬和怯懦的童年时光里,偷偷珍藏起来的一小块糖,甜得纯粹,也珍贵无比。
第五章:绿色的炸弹与膝盖上的勋章
深秋时节,不知是哪个调皮鬼起的头,班里的男生们忽然疯狂迷上了用苍耳打仗。那玩意儿圆滚滚的,浑身长满了细密坚硬的小钩刺,粘在衣服上、头发里,揪都揪不干净,成了男生们互相投掷攻击的天然武器。课间和放学路上,经常能看到他们追打着,把一颗颗绿色的小刺猬往对方身上招呼,笑声骂声响成一片。
我知道哪儿有这东西。学校后山有一段倒塌的破围墙,墙根底下,野生的苍耳长得格外茂盛,果实又大又饱满,钩刺也格外坚硬。一个放学的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我鬼使神差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到了后山。看着那片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的苍耳丛,一个大胆又有点恶作剧的念头冒了出来。我像做贼一样,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没人,就飞快地摘了起来。那些毛刺刺的绿果子扎在手上有点疼,但我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书包很快就被塞得鼓鼓囊囊,沉甸甸地坠在肩膀上。
第二天一早,我早早来到教室,心跳得像打鼓。趁教室里还没几个人,我飞快地拉开他桌肚的挡板,把那个装满绿色炸弹的书包整个儿塞了进去,然后像没事人一样溜回自己的座位,心还在怦怦跳。
他来了,像往常一样坐下。打开桌肚看到那个鼓胀的书包时,明显愣了一下。拉开拉链,看到里面满满的苍耳,他眼睛倏地亮了一下,抬起头,嘴角咧开一个属于男孩子的、带着点野气和兴奋的笑容,冲我眨了眨眼。那笑容,像阳光穿透云层,晃得我有点眼晕。课间十分钟,战争毫无悬念地爆发了。憋了一早上的男生们如同放出笼的猛兽。绿色的小刺猬在教室里嗖嗖地横飞,伴随着夸张的尖叫、兴奋的怒吼和恶作剧得逞的狂笑。书本、文具被撞落在地也无人理会,整个教室变成了混乱的战场,屋顶都快被喧嚣的声浪掀翻了。
突然!砰——!一声巨响,教室门被狠狠踹开,撞在墙上又弹回来。班主任老张脸色铁青得像块生铁,攥着那根油亮的枣木教鞭,像一尊怒目金刚堵在门口。教鞭啪地一声,带着风声重重抽在讲台边缘,粉笔灰簌簌地往下掉。
谁!谁带的头!无法无天了!这苍耳哪儿来的!
老张的怒吼像平地炸响的惊雷,瞬间盖过了所有声音。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全身的血唰地一下全冲到了头顶,脸颊滚烫;下一秒,又像退潮一样,唰地退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冷汗瞬间从每一个毛孔里冒出来,湿透了薄薄的秋衣,黏腻地贴在背上。我死死地低着头,下巴几乎要戳进胸口,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粒看不见的灰尘,直接钻进地缝里去。腿肚子不受控制地转着筋,发软,根本支撑不起站起来的力气。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把我彻底淹没。
死一样的寂静,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空气凝固得像块铁板。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那个熟悉的声音,清晰、平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毫不犹豫地刺破了沉默的铁幕:老师,是我带的。
我猛地抬起头,像被无形的线扯动了脖颈。他站得笔直,像一棵小白杨,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既不显得害怕,也没有丝毫的嬉皮笑脸,就那么平静地看着讲台上怒发冲冠的老张,眼神里甚至没有波澜。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强烈羞愧的热浪,猛地冲上我的天灵盖,烧得我整张脸火辣辣的,眼前瞬间模糊一片,滚烫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差点就要决堤。我羞愧于自己的懦弱和逃避,更被他这种平静的、毫不犹豫的担当,狠狠地震撼了!像有一股电流,从头顶贯穿到脚底。
视线模糊中,我的目光下意识地、不受控制地落在他那条洗得发白、裤脚甚至有些磨损的蓝色运动裤上——最显眼的是左边膝盖那儿,打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深蓝色棉布补丁。针脚细密匀称,已经被磨得有些发亮,却依然服帖地覆盖在那里。他从不忌讳穿它。有一次课间闲聊,他还特意指着膝盖上的补丁对我说过,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和温暖:看,我奶奶缝的,针脚好吧结实着呢,比新买的还耐穿!
那时候,班上别的男生,不是整天邋里邋遢,衣服上沾着泥点墨水,就是开始学着攀比炫耀,谁脚上穿的是最新款的耐克球鞋,谁的书包是真皮的。
只有他,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地穿着奶奶亲手缝补的裤子,像戴着一枚朴素却闪耀着人性光辉的勋章。那深蓝色的补丁,和他此刻站得笔直的身影,在教室惨白的日光灯下,在周围噤若寒蝉的氛围里,像一道刺破厚重阴霾的强光,咔嚓一声,在我懵懂混沌的心里,烙下了一个滚烫的、永不磨灭的印记。
第六章:风中的预言与雨夜的末班车
暑假的风,带着初夏特有的暖意和离愁,吹得操场边那几棵老槐树的叶子哗啦啦作响,像无数只拍动的小手。期末成绩放榜那天,红纸黑字密密麻麻贴满了学校宣传栏的整面墙。我挤在兴奋又焦虑的人群里,努力踮起脚尖,心却像绑了石头,一点点往下沉。目光在顶端那几行飞快地扫过——他的名字,端端正正、毫无悬念地挂在最顶头,第一个。我的眼睛像探照灯,在下面密密麻麻的名字里一遍又一遍地搜寻,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终于,在一个靠下的、不那么起眼的角落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分数刚刚够着镇中心校的门槛。一丝微弱的喜悦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更沉重的现实压了下去:家里的光景……学费、住宿费、生活费……像几座无形的大山。我默默地低了头,初夏的阳光明明很暖,晒在身上却有种不真实的眩晕感。人群像潮水一样推推搡搡,我被人流裹挟着,木然地往外挪动。
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
忽然,拥挤的人流被分开一道缝隙。他逆着人流,奋力地挤了进来,目标明确地走向宣传栏的最前面。就在我们即将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身体距离近到我能闻到他校服上残留的肥皂清香时,我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质感,更有一股子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劲儿,像一颗被阳光晒得温热的小石子,精准无比地投进了我那片死水一潭的心湖深处:我就知道她一定行的。
声音不大,甚至被周围的嘈杂掩盖了大半。但对我来说,却像带着钩子,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钩住了我的耳膜,直直地钻进心里。他没有停留,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仿佛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说完,便继续拨开人群,去看榜了。可那句话,却像带着魔力,瞬间在我脑子里生了根,发了芽,长出了坚韧的藤蔓,死死地缠绕在记忆的最深处,再也无法剥离。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去了镇小学,我留在村里学习。
日子像村口那条小河,看似平静,却一刻不停地向前奔流,我们各自学习、成长,升初中、高中。
转眼,日历翻到了高考前一个月,只是一个平凡的周末放假。回去的路途遥远,坐的是最后一班长途汽车。暮色四合,车厢里灯光昏暗,随着坑洼不平的路面摇晃颠簸,像一个巨大的、疲惫的摇篮。乘客不多,大多昏昏欲睡。我靠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不清的田野和树影。车在一个小站停靠,有人下车,有人上车。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随着上车的人流,走到了车厢中部。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心脏猛地一缩!
是他!他就坐在斜前方,隔着过道的一个靠窗位置。侧脸的轮廓比少年时硬朗了许多,下颌线清晰,喉结明显地凸起。搭在膝盖上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他安静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车灯偶尔照亮又迅速抛入黑暗的景色,侧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我的心跳骤然失去了节奏,像揣了一只受了极度惊吓的兔子,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冲撞着,咚咚咚的声音震得耳膜发疼。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脸颊发烫。
这些年,在上班被领导误解和批评时,在深夜宿舍里辗转难眠时,在后来那段充满屈辱的感情里……无数次,我想象过如果再见到他,该说什么。想郑重地谢谢他那本开启了我阅读世界的《365夜童话故事》,想鼓起勇气坦白当年那一书包惹祸的苍耳其实是我摘的,想告诉他那句我就知道她一定行的预言,在无数个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想要放弃的关口,是如何像一根坚韧的救命稻草,死死地拉住了我下沉的灵魂……
千言万语,像烧开的沸水,在喉咙里剧烈地翻滚着,涌动着。可嘴巴却像被最结实的胶水牢牢粘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手指无意识地紧紧绞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时间在沉默和巨大的心跳声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下一站,柳树湾!柳树湾下车的准备好啦!
售票员带着浓重乡音的、沙哑疲惫的喊声,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毫无预兆地从头顶浇了下来!我一个激灵,像被电击中了似的,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巨大的慌乱攫住了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抓起放在腿上的帆布包,跌跌撞撞地挤过狭窄的过道。眼睛根本不敢往他的方向瞟,生怕对上他的目光。
在他可能转过头来之前,我像逃难一样,狼狈地一头扎进了车门外冰冷而潮湿的雨夜里。车门哐当一声,带着冰冷的金属撞击声,在我身后重重关上。发动机发出沉闷的轰鸣,笨重的车身摇晃着,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尾灯的红光在越来越密的雨丝中迅速变小、模糊,最终消失在道路拐弯的黑暗里。我呆呆地站在路边的泥水里,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脖子肆意流淌,衣服很快湿透了,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可我浑然不觉。只是失神地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望着那片沉沉的、吞噬了一切光亮的黑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挖走了一大块,冷风嗖嗖地往里灌。其实,我感觉背后有一抹热烈的目光。
后来,在漫长的岁月里,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雨夜,想起那辆远去的汽车。
无数次地想过:如果那天,我的胆子能再大一点点呢哪怕只是在他看过来时,鼓起勇气对他笑一下;或者在下车前,用尽全身力气,哪怕只喊出一声喂!;或者,就只是简单地说一句谢谢你……
故事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他会记得我吗我们会成为朋友吗还是说,那份年少时朦胧的好感,终究也会被现实的洪流冲刷得面目全非
可时间无法倒流,人生没有如果。或许,正是这份没有出口的话语,这份永远凝固在旧时光琥珀里的纯粹善意和温暖,才让那一点微小的光芒,没有被琐碎的日常磨灭,没有被现实的尘土掩埋。
它被密封在记忆最深处,任凭外面二十年风吹雨打,世情凉薄,人心险恶,黑暗一次次试图将它吞噬湮灭。它自己却在时光的琥珀里,在一次次绝望的磨砺中,凝成了最坚硬、最纯粹、也最透亮的样子。像一根纤细却无比坚韧的针,终于在某一天,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带着穿透一切的决绝,刺破了包裹着我的、厚重污浊的黑暗帷幕。
尾声:光已入骨
昨夜从那个熟悉的梦境中挣脱出来,脸上凉冰冰的。抬手一抹,指尖一片湿凉。窗外,城市的霓虹永不疲倦地闪烁着,透过没拉严实的厚重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冰冷而虚幻的、不断变幻颜色的光带。梦里少年的身影像清晨的薄雾,渐渐消散在意识清醒的光线里。可那股劲儿还在——那种被一个人无条件地、笨拙却坚定地相信过、保护过、干干净净地肯定过的感觉,没有随着梦境褪去。它像一层看不见的、温软而坚韧的膜,悄然覆盖在心口那些还在隐隐作痛、甚至渗着血的伤口上。带来一种奇异的抚慰和支撑。外面的世界,风雨雷电或许还在某个角落酝酿嘶吼;那些淬了毒的辱骂和诅咒,或许还在某个阴暗的管道里嗡嗡作响,等待着下一次的喷射。但此刻,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我的心却像被那束穿透二十年的微光照亮过一般,有种尘埃落定后的透亮。
我知道,只要这人生路上的黑夜足够沉,足够冷,只要我闭上眼,允许自己沉入梦乡的深海,那个穿着旧校服、膝盖上打着奶奶细密针脚的深蓝色补丁的少年,总会如约而至。他不需要说话,没有惊天动地的举动,就那么静静地坐在老教室的斜前方,背脊挺直,翻动着泛黄的书页,带着年少时那份独有的、让人心安的笃定。像一座沉默却永不熄灭的灯塔,固执地散发着微弱却恒久的光芒。
他坐在那儿,他存在着,本身就是一句顶天立地、足以刺透二十年光阴壁垒的宣言:看,我早说过——你值得好的,你不是狗,更不是任人践踏的垃圾。你是我当年赌对了的,那个无论多难,都一定能行的人。
浴室镜前,明亮的灯光下,那个曾被骂作贱货、眼神习惯性闪躲、总想把自己藏起来的女人,抬起手,用指腹缓缓抹掉眼角残余的湿痕。她看着镜子里那双眼睛,那里面曾经盛满了恐惧和怯懦,如今却沉淀下一些别的东西。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扯动嘴角,扬起了一个清晰而真实的弧度,低声地、却无比笃定地说:嗯。这光,扎得够深,够透,够亮。亮得…刺眼。亮得…足以照见往后所有的路。
那光,早已不是外来的救赎。它已入骨,成为血脉里奔流的勇气,成为灵魂深处永不弯曲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