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光正暖。
街头行人渐稀,西街尽头张家门口,一道清瘦人影悄悄站了片刻。
沈钰衣襟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她想上门探探刘氏的底细。
那日在街头听王屠夫娘子闲谈,提起张家新寡妇手脚麻利,连镇上的绣房都曾招过她去。
只可惜新寡妇身不由己,被夫家紧锁在宅中,打算拿她换门好亲事,早早典出去。
沈钰有意扩充人手,若不趁这几日打点妥当,等生辰酒的备料一上来,她可真要忙不过来。
张家院门老旧,里头隐隐传出争吵声来。
“你还装清高?咱们家好吃好喝的供了你两年,真当是哪里的小姐了?前儿个李家松口了,要你搬去,你倒跟我扯什么不情愿?”“娘……我不愿再改嫁。
囡囡她还小……”那细细的女子嗓音带着惶恐与哀求,可话未说完便被一记怒喝打断。
“还敢顶嘴?你有胆子从我家吃穿用度,就该认命!”沈钰微怔,眉头紧蹙,脚下未动,心却已沉了几分。
原想着悄悄探底,没成想正撞上了张家逼嫁的光景。
她咬了咬牙,终是抬步走上前,扣了扣那扇半掩的门。
“谁呀?小贱蹄子一天天尽惹祸!”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院中三张面孔一时间怔住。
沈钰温声开口:“刘婉在家么?我有桩小事,想与她说一说。
”那年迈的张婆子眯了眯眼,目光从沈钰一身干净布裙扫过,冷嗤一声:“你是哪家姑娘,来我张家寻个寡妇作甚?”沈钰抬手将袖口理了理,不慌不忙道:“我近日正想找个做事仔细的女手,听人说张家刘氏绣活细腻、懂得香料,是个能干的巧人儿。
想来看看她可有意愿在我铺子帮些手。
”她话虽说得客气,目光却扫过院角那身影,刘婉低垂着头,手心似还握着刚才被扯开的布角,面色苍白,眼里却有一瞬的怔神。
张婆子哼笑一声:“你若真缺人手,街头招一个就是,何必惦记咱家守寡的?”她话锋一转,语气陡冷,“再说了,刘氏可是我们张家的人,哪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来管?”沈钰不怒反笑:“我问的是刘婉姐,哪有你的事?”说罢,沈钰看向站在一旁不安发抖的刘婉。
身着一身粗布麻衣,衣服上打着几块补丁,头发挽起只在耳边散着几缕碎发,乌黑的髻上没有一根钗子。
连旁边骂人的张婆子头上都插着几根木钗,真不知道这家人是怎么对自家媳妇的。
刘婉还牵着个小女孩,年纪不大,也是一身坠着补丁的破烂衣服,但身上倒是干干净净的。
小女孩正用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沈钰猛瞧,尤其是看到她身上好看的头饰、耳边坠下的流苏耳坠,眼神里藏不住的欢喜。
沈钰有个爱好,就是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为别的,就为自己喜欢。
虽然她的酿酒事业还在起步阶段,她还是花了不少银子在买各种首饰衣服上,添了不少新物件。
她今日选了一套豆绿色的斜襟短袄,下身着一条艾草灰绿色的棉布褶裙。
头发梳成双螺髻,用同色系的头绳扎牢,显得干净利索。
右侧发髻上别着一枚精巧的烧蓝蝴蝶发梳。
而她小巧的耳垂上,正缀着一对绿豆大小的岫玉珠子。
沈钰看出小女孩的心思,朝她释放出善意的微笑。
女孩没说话也没回应,只是眼巴巴地瞅着她。
“姑娘,多谢你的好意。
我,还是算了吧……”刘婉声音凄苦,对沈钰露出一抹苦笑。
“哼,哪里来的野丫头,来我们张家撒野?”张婆子言语刻薄,露出讥笑。
她自然不把沈钰这样的小姑娘放在眼里,沈钰看起来就是个肩不能扛的。
张婆子的老伴也走了不少年了,留下她和儿子,好不容易给娶上媳妇。
没想到这刘婉也是不争气的,几年就生了个女娃,光吃不做。
后来,她儿子也活生生被这个女人害死了,就留下她们三个女人。
张婆子不懂有种东西叫遗传病,自然把所有过错归于刘婉身上。
她觉得,一定是刘婉没能好好照顾她儿子。
毕竟,她的婆婆也是这么骂她的。
沈钰不懂张家的事,她只是看不惯女人这么欺负女人。
“刘婉姐,我是街口卖酒的沈钰,要是你想来帮忙,就来东巷的沈家找我,我是从前卖酒的沈怀东女儿。
”“原来是你。
”张婆子有了印象。
沈怀东也是个爱管闲事的主儿,总喜欢掺和别人的事,她瞧见过几次。
那人死之前好像还和个什么人吵过,只是她撞见的时候天太黑,没看出和沈怀东说话的是哪个。
“沈丫头,我劝你快点走,不然我老婆子可不怕丑,我要让周围街坊看看,你是怎么闯到别人家神气的!”张婆子语气不善,双手叉腰,中气十足。
沈钰自知理亏,她本来没想闯进来,只是在门口实在听不下去那些辱骂话语,才硬是进来打断张婆子的话。
“刘婉姐,你记得来找我啊!”沈钰没理会张婆子,双手握住刘婉的手,才转身离去。
走出张家,沈钰脸色一沉。
她刚刚感觉到了刘婉双手的粗糙,明明看起来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怎么会手粗得像砂纸。
刚刚那小姑娘,虽然看着机灵,但也瘦得不像话,和她娘刘婉一样,一看就是没怎么好好吃过饭。
反观张婆子,养得倒是圆润。
平日里不知道怎么压榨人家两母子呢。
她今天只是主动向刘婉表明了想请她干活的意图,但仅凭这样肯定不行,张婆子不会放人的。
只能她想法子给刘婉加把火,让人主动迈出一步才成。
沈钰想到刚刚小女孩对她身上这些首饰的注意力,脑海中有个想法。
只希望张婆子别太快作妖,真得一点情面都不讲,直接把刘婉塞给那什么李家。
李家是镇里有名的富商,不是因为他们家多有钱,而是因为李家老爷的特殊癖好。
听说,李老爷爱女色,而且还偏爱成熟少妇人妻,还喜欢在办事时用些暴力。
在沈钰看来,这李老爷就是个妥妥的绿帽癖和给别人施加痛感的癖好。
刘婉那小身板,怎么能熬得住?而且,沈钰觉得,张婆子大概率会把小女孩留下,让她伺候自己。
有了女儿当把柄,刘婉最后肯定只能乖乖嫁给李老爷。
想到这些,沈钰心里积着一口气。
前段日子她也差点被二婶杨氏逼着嫁人。
只是后来,她不经意地向杨氏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武力值,还主动承担了沈铭一部分的学费,这才作罢。
酿酒不是个简单活,她早就锻炼出一身力气,别看她人纤细,有的是牛劲,手臂一使劲还有薄薄的肌肉呢,只是平日藏在衣袖里瞧不见。
也许是沈钰一来就甩斧头砸地,后面有当着杨氏的面扛起好几次缸,给她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了,杨氏近来老实了不少。
沈钰想着刘婉的事,一时不察和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诶,程捕头?”怎么又撞上这冰块脸,沈钰暗自吐槽,脸上却笑意盈盈。
“程捕头又巡查啊?有这样的巡捕,可真是镇上的幸事啊。
”“今日没去摆摊?”程易问得随意。
“是啊,有些事儿,刚好让酒陈几天。
”沈钰瞧了眼程易,还是那身打扮,黑色捕快服配把刀,人站在那儿就有股惹不起的感觉。
不过,她可不怕。
程易今天没带人手,就他一个。
“程捕头,方便吗?问你点事?”沈钰指了指街边的茶座。
“可。
”程易率先向茶座走去,沈钰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沈钰叫了一壶清茶,替人满上后,双手递上茶杯。
“沈捕头,你知道西街张家的事吗?那个脸上有个痣,讲话凶巴巴的张婆子?”沈钰开门见山道。
经过她的观察,程易这人不喜欢拐弯抹角,她索性也直说。
“有点印象。
”程易接过她递来的茶水,两人手指不经意间触到一瞬。
沈钰完全没在意,程易放在刀上的右手,紧了紧。
真是一点都不懂。
程易看沈钰眼里全是追问的好奇,无奈开口:“想问什么?”“我想找她媳妇帮忙,她不放人!她凭什么这么对自家媳妇?我听说,她想逼着她媳妇改嫁给姓李的老种马!”沈钰忿忿不平。
虽然现代也有不少恶婆婆,但也不至于逼着人改嫁。
程易被沈钰的“老种马”弄得哭笑不得,真不知道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么能想到这种词。
“我劝你别管。
”程易喝了口茶。
“可是,我就想让刘婉姐来帮我。
我一个人天天蒸米晾饭累死了。
”沈钰说得理直气壮。
“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沈钰满脸黑线,说话总这么省,真是急死人。
“李家不好惹,你别太出头了。
”“知道……”沈钰有些低落。
她自然知道这里和她从前的环境不一样。
哪怕是在现代还有许多人觉得女人不如男人,就该乖乖听话,别想着做什么事业,更何况是更封建的古代呢?以她现在的身份地位,又怎么能和镇里有名的富豪相对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