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捕头您来了?”沈钰抬头,果不其然,那张严肃到能吓哭孩子的脸又出现在摊前。
程易负手而立,嘴角淡淡一勾:“例行巡查。
”自从上次被他罚了银子,沈钰便认真研读起本地律例。
她翻遍父亲留下的账册,终于弄清楚要想长久卖酒,必须在官坊立案、办理酒引、录入名册。
于是第二天一早,她便背着酒坛子去了县衙,老老实实地把手续全办了。
之后的日子,她一边酿酒一边摆摊,偶尔还会抽空教沈铭识几个字,过得忙碌又充实。
只是她实在想不明白,程易怎么总是隔三差五,就“例行”到她摊子前绕一圈。
“上回送去的酒,味道还行吗?”她笑吟吟地问。
得知程易曾救过原主那一跳水之后,她特意酿了一小坛酒,又做了点吃食,送去了县衙以表谢意。
程易原本不肯收,她索性一放转身就跑,成功把谢礼甩进了他手里。
但她总觉得程易对她态度怪怪的,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就是……冷。
“嗯。
”程易淡淡应了一声,又扫了摊子一圈,带着几名随行转身离去。
沈钰看着他背影,小声嘀咕:“真是个勤勤恳恳的打工人。
”不知怎的,她脑海里浮出一个可能性,随即又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不会吧,他……该不会是专门来‘巡我’的?”她低头理了理摊位,又偷偷朝那街口瞥了一眼,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可这不是第一次了。
从第一次被他查摊罚银后,她便开始有意识地注意这个人。
程捕头不多话,总是冷着一张脸,查摊也查得板板正正,连多看她一眼都显得严谨克制。
有一回,她无意中在街角看见他站在树荫下,目光朝她这边投来。
她假装没看见,却听见身后的沈铭悄声问:“姐姐,那位哥哥怎么总在盯着你看?”她当时还呵斥沈铭“别胡说八道”,可回头时,那身黑色捕服已拐过了街角。
沈钰不由自主地开始胡思乱想。
程易是不是想来讨酒吃,又不好意思明说?毕竟上次她硬塞给他一坛酒和一包点心,他虽嘴硬不收,走时却也没还回来。
莫不是……尝过后,贪上了她这酒和雪花酥的味儿?也是,她这雪花酥配甜米酿,本就不是寻常人做得出的搭配,寻常人哪能想得出用花粉炒酥、用陈米蒸酿?想至此,她低头看了眼手中点心篮子,心中忽生出几分复杂。
要不要下回多备一份?……傍晚收摊时,天边霞光渐隐,沈钰正推车回家。
沈铭前两天被她硬塞去了村里的学舍,她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弟长成个大字不识的文盲。
二叔是个种地的汉子,家中拮据,沈钰便替沈铭出了大部分束脩。
也许正是因此,二婶这几天对她说话都客气了几分。
“今天的酒卖得干干净净,酒酿圆子也大受欢迎。
等黄酒再过一个月出缸,日子应该能更宽裕些。
”沈钰一边走一边盘算,心情颇好。
“沈钰妹妹。
”一道低沉的男声忽然打断了她的思路。
“你是……杨宇哥?”她抬头,从记忆里翻出了这个人,眼前这位叫杨宇的青年,原主从小熟识,对她颇有好感,曾托沈铭捎过几样东西。
“你,最近还好吧?我听说你前段日子病了,一直想来看你,只是……”长相清秀老实的年轻人红着脸,支支吾吾地开口。
“好多了,谢谢杨宇哥关心,不过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沈钰语气平平,点了点头便准备离开。
没想到杨宇一急,竟伸手拉住了她:“诶,沈钰妹妹,你等等。
”“你干什么!”沈钰一惊,用力甩开他的手。
“啊不是,我只是……还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杨宇讪讪地低下头。
“好,你说吧,我听着。
”沈钰后退了几步,拉开了些距离。
“我心里只有你,是我娘逼我和晓芳定亲的。
我……我不是自愿的。
只要你愿意,我……”“行了。
”沈钰皱了皱眉,直接打断,“杨宇哥,你知道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你。
你已经和晓芳姐在一起了,她人很好,你应该对她负责。
”她记得得很清楚,原主从未越界,只是因为父亲赏识杨宇,对他格外客气,才让人误会了意思。
“我……”杨宇张张嘴,却终究说不出什么来。
沈钰转身就走,丝毫未留余地。
巷口风动,灯火斜照,程易倚在檐下阴影里,将方才一切尽收眼底,眉峰深沉。
他没上前,却在沈钰推车过来时,慢步迎面。
“沈捕头?”她一看到他,声音里透出一丝意外。
“路过。
”他眼神平静,语气一如既往。
“那还真是巧啊。
”她半眯着眼,语气轻飘飘的。
“你酒缸摆得不稳,刚刚我听说有人差点撞翻。
”他语气不重,却带着几分认真,“以后摆摊靠墙边,别拦在人流口子上。
”沈钰一怔,推车的手顿了下。
“你怎么知道?”她狐疑地侧头。
“有人报备。
”他答得极快,眼神淡淡,半句没提正是他自己冷脸吓退了人。
沈钰眼角弯了弯,似笑非笑:“哎呀,原来沈捕头还管这些闲事?”他沉默两息,忽地低头看她,嗓音低沉:“沈钰,别总以为你聪明。
”“嗯?”她挑眉,“这话是什么意思?”“你那副装可怜的小模样……不太管用。
”沈钰噗地一笑:“我什么时候装过可怜了?”“你眼角的泪痣,会动。
”她一时愣住,下意识摸了摸眼尾,而程易已转身走远,背影挺拔。
沈钰站在原地,脸颊悄悄发红。
良久,她推着车慢慢往回走,耳根微热。
夜色愈深,街巷安静下来。
她的身影在昏黄灯影中拉得细长,脚步不紧不慢,却带着说不清的轻快。
程易站在街角,目送她的背影消失。
他收回目光,低头掸了掸衣摆,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从前。
多年前,沈钰年幼,常跟着沈大出摊,那时她不过七八岁,扎着两个小辫子,在酒缸边跑来跑去。
后来沈大护女心切,便不让她露面。
再后来,沈大骤然病逝,小姑娘一头栽进水里,是他跳下河把人救上来的。
本以为那姑娘性子柔弱,如今倒也利落得很。
其实像今天这样的小摊巡查,轮不到他亲自来。
但不知怎的,最近一个月,他的脚步总是不由自主地往这条街拐。
连手下都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至于沈钰送来的东西,他原本确实不打算收。
可那丫头倒好,放下就跑。
他一大男人,也不好和小姑娘在街口拉扯,只得认了。
那坛酒,确实不错,火气足,回甘也快。
至于那几块点心,他让小弟尝了。
结果那小子吃完眼睛都亮了,说是“软中带脆,奶香夹心”。
他这才开始留意起她的摊子,才发现那点心叫“雪花酥”,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每次站在远处,瞧见她戴着帕子,弯腰收摊、细细擦拭木箱时,那股认真劲就叫人移不开眼。
她和他见过的姑娘都不一样。
小丫头心思不少。
倒想看看,她到底还要变出多少花样来。
……傍晚,沈钰清点完银钱,走进酿房,轻手轻脚揭开最角落那一缸酒的封布。
一股幽幽的、带着淡淡麦香与米甜的气味扑鼻而来,与清甜米酒不同,这缸黄酒香味更沉更醇,收敛却有劲。
她小心拨开酒面浮起的薄膜,拿干净瓷勺舀了一勺放在掌心。
“颜色比前几天更深了……”她轻声道,“看起来已经完成第一次主发酵。
”她将酒液倒入一只小盅,靠近细闻,又蘸了一点在舌尖。
“嗯,酸度略高,要再调点甜曲。
”沈钰微微皱眉,从角落搬出一个布口袋,里面装着她亲手试配的“增香曲”。
那是她参照前世实验记录,特意将糯米晒至半焦混入艾叶,改良了这时代常见的“红曲”,不仅保留了酒香,还能增加“暖香回甘”。
她小心掂量着撒入一小撮。
“再多三天,应该能转熟香型。
”沈钰翻开笔记,记录下这次温度、湿度和曲比例。
除了改良酒曲,她还试着酿制不同口味和功效的酒。
比如那缸靠窗的清酿,便是她这几日的新尝试。
与常见米酒不同,那缸酒里加入了她晾干的桂花、玫瑰花瓣,还有少许竹叶青汁。
她记得前世调果酒时用过类似配比,不仅能提香,还能去腻清热。
如今这个时代的人大多只喝浊酒,不讲口感层次,她若能调出一款“女子也爱喝的花酒”,说不定能另辟蹊径。
酒缸旁是一小坛初滤出来的澄清酒液,色如浅琥珀,微泛粉光,光看就让人心生好感。
她取了一小杯,细细品了一口。
“入口柔和,花香还不够持久……”她轻声自语,又翻开笔记补上一行。
这酒她打算不急着卖,而是先嵌入甜品中试水。
她已经想好了名字——“花影清酿”,像极了初夏微雨时分,竹下斜风拂花的味道。
她想拿它做成软心酒酥,包在自己做的小点心里,当茶食卖,也当赠礼送人。
沈钰走到另一口缸前,揭开封布,扑面而来的却是更浓郁厚实的香气。
这是她另一个尝试,用的是黑糯米与龙眼、枸杞、陈皮同发酵的底料,颜色深如墨玉,缸口浮着一层浅浅的气泡,隐隐带出一丝药香。
“夜养露。
”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这不是用来佐餐的酒,而是一款她想做给长辈、为苦劳人熬夜伤身者准备的温补酒。
她想起了前世的那些配方:药酒往往烈而燥,重而厚,很多人喝不惯。
但如果她能用糯米的温润中和药材的燥热,让这缸酒温和养胃、不刺喉,甚至能帮助入睡。
沈钰用细竹签搅动酒液,小心掂出一瓢,落入小盅中。
酒色浓如乌檀,香气却不是传统的浓重熏蒸,而像夜雨之后的老木房,带着淡淡的温热与木皮清香。
龙眼的甜、枸杞的润、陈皮的提气感全都裹在其中,若有若无。
“发酵第六日,药香渐稳,入口微涩……再养十日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