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我生辰那天,王爷给了我一份大礼。
一纸休书。
大红洒金的纸笺,被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夹着,轻飘飘地丢在我面前。
墨迹淋漓,写着无所出,且喑哑,有损天家体面,不堪为宁王正妃。
落款处,是他龙飞凤舞的名字——萧景珩。
还盖着鲜红的宁王印鉴。
屋子里很静,只有炭盆里银霜炭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我垂着眼,看着地上那张纸。
休书。
他休了我。
因为我不能说话,也生不出孩子。
我的贴身丫鬟春桃,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膝行几步,死死抱住萧景珩的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爷!王爷开恩啊!王妃她…她不是故意不能生的!太医说过,是当年那场大火伤了根本…
她哭得撕心裂肺:王爷!求您看在王妃为您挡过毒箭,差点没命的份上…求您别休了王妃…
萧景珩眉头都没动一下,脚尖微微一抬,春桃就被一股巧劲掀开,撞在旁边的桌角上,发出一声痛呼。
聒噪。他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挡箭是她自愿,本王从未求她。至于那场火…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蒙尘的、碍眼的旧物。
沈听雪,你自己清楚,那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我的心猛地一缩。
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狠狠地拧了一把。
那场火…那场几乎把我烧成焦炭,也烧哑了我的喉咙的大火。
是为了救他书房里那幅价值连城的《千里江山图》。
只因他醉酒时曾对我提过一句,那是他母妃的遗物,是他最珍视的东西。
大火烧起来时,他不在府中。
我冲进去,只来得及抢出那幅画,自己却被掉落的梁柱砸中,吸入了太多浓烟。
醒来后,世界就彻底安静了。
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块烧红的炭,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太医摇头,说是伤了根本,不仅哑了,子嗣…也极是艰难。
那幅画,后来被他仔细收起,再没挂出来过。
他此刻提起,是什么意思
是说我活该还是…在暗示什么
我抬起头,努力想看清他眼底的情绪。
可那双曾让我沉溺的、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
一丝波动也无。
王爷,一个娇柔得能滴出水的声音响起,伴随着环佩叮当。
穿着桃红云锦宫装、小腹已微微隆起的柳含烟,在丫鬟的搀扶下,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她看也没看地上的我和春桃,径直依偎到萧景珩身侧,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抚上自己隆起的肚子,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炫耀。
姐姐,你也别怪王爷心狠。柳含烟的声音甜腻,带着胜利者的怜悯,皇家血脉传承,是顶顶要紧的大事。你占着正妃的位置,又…不能为王爷开枝散叶,王爷也是没办法呀。
她顿了顿,眼波流转,看向萧景珩,带着撒娇的意味:王爷,您说是不是您为了咱们的孩子,也得给姐姐一个痛快,让她体面地离开,找个清净地方安度余生,总比在这王府里…看着我们一家团圆,心里难受强,对吧
萧景珩没说话,只是抬手,极其自然地揽住了柳含烟的腰,手掌落在她微凸的小腹上。
动作轻柔。
那是我从未得到过的温柔。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的味道。
体面
安度余生
我看着柳含烟那张如花似玉的脸,看着她依偎在我夫君怀里的样子。
看着她腹部那个象征着未来和希望的小小隆起。
再看看地上那张刺目的休书。
还有萧景珩那张俊美无俦,却冷硬如石雕的脸。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五年。
嫁入宁王府整整五年。
从满怀憧憬的少女,到心如死灰的哑妃。
我用尽了一切去爱他。
替他挡箭,差点死在刺客刀下。
为他冲入火海,葬送了自己的声音和做母亲的资格。
我像一个可笑的、无声的影子,活在他偌大王府的角落里。
看着他纳了一个又一个侧妃、侍妾。
看着他对着别的女人笑。
看着他让柳含烟怀上了他的孩子。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足够安静,足够忍耐,足够…像个影子,他就还会记得一点点我的好。
记得我曾为他豁出过性命。
哪怕只有一点点怜惜呢
可今天,在我生辰这天,他用一纸休书告诉我。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我的存在,只是有损天家体面。
我的付出,只是他眼中的自愿,不值一提。
甚至连那场改变我一生的大火,在他心里,也染上了可疑的阴影。
心口的位置,像是被掏空了,灌进了腊月的寒风,冻得骨头缝都在疼。
原来,心死是这种感觉。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哭流涕。
只是彻底的、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死寂。
我慢慢弯下腰,伸出颤抖的手,想去捡起那张休书。
手指还没碰到纸张边缘。
一只精致的、缀着珍珠的绣鞋,猛地踩在了那张休书上。
也踩在了我的手指上。
尖锐的疼痛瞬间传来。
是柳含烟。
她微微倾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恶毒和快意,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
沈听雪,你早该滚了。知道那场火怎么起的吗是我让人放的。
她笑得像条毒蛇:我本来只想烧掉那幅破画,让你被王爷厌弃。没想到啊…你蠢得自己冲进去,把自己烧成了个哑巴废物!哈哈…真是老天都帮我!
王爷书房里,我让人放的助情香,好用吧不然他怎么会碰我
对了,王爷一直以为是你不小心打翻烛台引起的火呢…他嫌你蠢,嫌你晦气!
现在,带着你的脏手,拿着休书,滚出王府!永远别出现在我和王爷面前!更别脏了我们未来世子的眼!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扎进我的心脏!
原来如此!
原来那场毁了我一切的大火,是她的手笔!
原来萧景珩对我的厌弃和怀疑,根源于此!
原来我这些年承受的所有痛苦和屈辱,都拜这个女人所赐!
而我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被我深爱的男人厌弃!
被这个毒妇肆意践踏!
巨大的愤怒和冤屈,如同火山熔岩,瞬间冲垮了我最后一丝理智!
啊——!!!
一股从未有过的、撕裂般的剧痛从喉咙深处爆发!
伴随着这声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嘶哑扭曲到极致的呐喊!
我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柳含烟!
那眼神,大概像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柳含烟被我突然发出的声音和狰狞的样子吓得尖叫一声,猛地后退,下意识地护住肚子。
含烟!萧景珩脸色一变,迅速扶住她,将她护在身后。
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震惊,随即是更深的厌恶和警惕,仿佛我是要伤害他心爱女人和子嗣的洪水猛兽。
沈听雪!你想干什么!他厉声喝道,周身散发出骇人的冷意。
那眼神,彻底斩断了我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名为沈听雪爱萧景珩的烛火。
噗——
喉头那股腥甜再也压不住,猛地喷了出来!
滚烫的鲜血,星星点点,溅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也溅在了那张写着不堪为宁王正妃的休书上。
像一朵朵绝望绽放的、讽刺的花。
春桃连滚爬爬地扑过来,抱住我:王妃!王妃您怎么了!别吓奴婢啊!
我推开春桃。
用尽全身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胸前的衣襟染着刺目的红。
我抬手,用袖子狠狠擦掉嘴角的血迹。
目光,掠过一脸惊魂未定、依偎在萧景珩怀里的柳含烟。
最后,定格在萧景珩那张俊美却冰冷的脸上。
我看着他。
仔仔细细地看着。
像是要把他此刻的样子,刻进骨头里,烙进灵魂深处。
然后,我慢慢地、慢慢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露出了一个极其难看,却冰冷到极点的笑。
没有声音。
但我相信,他看得懂。
萧景珩,柳含烟。
你们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
这剜心剔骨的痛。
这焚尽五脏的恨。
我沈听雪,记下了。
若有来日…
我弯腰,捡起了地上那张染血的休书。
纸张被血浸透,变得沉重而粘腻。
我攥着它,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再看那个蛇蝎女人一眼。
我转身,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朝着门外走去。
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
身后,传来柳含烟娇弱委屈的啜泣声:王爷…姐姐她…她刚才的样子好可怕…她是不是恨我…会不会伤害我们的孩子…
还有萧景珩冰冷中带着不耐的安抚:有本王在,她翻不起浪。拿着休书,她就与宁王府再无瓜葛。一个废人而已,不必理会。
呵。
废人。
好一个废人。
凛冽的寒风刀子般刮在脸上,吹不散心口那团熊熊燃烧的、名为恨意的毒火。
我攥着那张染血的休书,像个孤魂野鬼,漫无目的地走在京城繁华的街道上。
周围是喧闹的人声,鼎沸的烟火气,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笑。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的世界,在接到休书的那一刻,在柳含烟踩着我手指说出真相的那一刻,在萧景珩用看仇敌一样的目光看着我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崩塌了。
只剩下灰烬和冰冷的恨意。
去哪里
沈家
那个所谓的家,在得知我被休弃,且成了哑巴废人之后,还会收留我吗
父亲沈尚书,向来最重颜面。一个被皇家休弃的女儿,只会是他仕途上的污点。
继母柳氏,柳含烟那个远房姑母,更是恨不得我死在外面,好让她的亲生女儿有机会攀附权贵。
回去
不过是自取其辱,或许还会被他们为了讨好宁王和即将得势的柳含烟,亲手绑了送回去,或者…悄无声息地处理掉。
天下之大,竟无我沈听雪一寸容身之地。
恨意如同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几乎窒息。
不知不觉,走到了城郊。
眼前是万丈悬崖。
断魂崖。
崖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据说从未有人生还。
凛冽的山风呼啸着,卷起我单薄的衣裙,猎猎作响。
像无数亡魂在耳边凄厉哭嚎。
我站在崖边,低头看着脚下翻滚的云海。
死吗
就这么跳下去,一了百了
所有的痛苦、屈辱、背叛,都随着粉身碎骨而烟消云散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诱惑的解脱感,疯狂地滋生。
可是…
我不甘心!
凭什么!
凭什么害我的人锦衣玉食,伉俪情深,即将迎来他们的麟儿,共享富贵荣华
凭什么我沈听雪,就要背负着冤屈和污名,像垃圾一样被丢弃,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在这无人知晓的悬崖之下
那场火!柳含烟得意的脸!萧景珩冰冷的眼神!休书上的字字诛心!
一幕幕在眼前疯狂闪回!
滔天的恨意和不甘,如同岩浆喷发,瞬间压过了那懦弱的求死之念!
不!
我不能死!
我要活着!
哪怕像条狗一样爬着!我也要活下去!
我要亲眼看着!
看着柳含烟的真面目被揭穿!看着她从云端跌落泥泞!
看着萧景珩知道一切真相后,那自以为是的深情被碾得粉碎!
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十倍!百倍!千倍!
血债,必须血偿!
就在这恨意燃烧到顶点,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时——
啧啧啧,好重的怨气。
一个略带沙哑,却透着几分玩味和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
在这寂静的、只有风声的悬崖边,格外清晰。
我悚然一惊,猛地回头!
只见离崖边不远的一块光滑大石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灰扑扑、洗得发白袍子的老头。
头发花白,乱糟糟地用一根树枝挽着,脸上沟壑纵横,胡子拉碴,看不出具体年纪。
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暗夜里窥伺的鹰隼,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正上下打量着我。
他手里还拿着一个油腻腻的鸡腿,啃得正香。
小丫头,他咽下嘴里的肉,又灌了一口葫芦里的酒,用手背随意抹了抹油乎乎的嘴,目光落在我手里紧紧攥着的、染血的休书上。
被男人休了想不开要跳崖
他的语气随意得就像在问吃了吗,丝毫没有面对寻死之人的紧张或怜悯。
我警惕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把休书往身后藏了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警惕的声响。
嗬…嗬…
哑巴老头挑了挑眉,眼神里多了点兴味,被休的哑巴有点意思。
他啃完最后一口鸡腿,把骨头随手一抛,精准地落入了崖下的云雾中。然后拍了拍手上的油渍,站起身,朝我走了过来。
他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偻,但脚步异常沉稳,踩在碎石上,几乎无声。
随着他走近,一股混合着劣质酒气、草药味和…一丝极淡的血腥气的味道飘了过来。
小丫头,死多容易。他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站定,那双鹰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我灵魂深处翻涌的恨火。
眼睛里的火还没灭呢,就这么死了,甘心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我心口。
甘心
这两个字,瞬间点燃了我所有的神经!
我死死瞪着他,喉咙里发出更急促的嗬嗬声,攥着休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不甘心!我当然不甘心!
老头似乎读懂了我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恨意和嘶吼。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不算整齐的黄牙,眼神却更加锐利逼人。
恨那就对了。恨,有时候是这世上最好的续命药。
他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布包,随手丢在我脚边。
布包散开一角,露出几本同样破旧、边角卷起的书册,还有几个灰扑扑的小瓷瓶。
老头子我,就是个走方郎中,江湖人称‘鬼见愁’。他指了指地上的布包,这点破烂玩意儿,是我的全部家当。
看你这样子,估计也没地方去。想报仇
他的目光扫过我染血的衣襟和惨白的脸。
就你现在这破败身子骨,走不了二里地就得倒下喂野狗,拿什么报
他顿了顿,浑浊却精亮的眼睛锁定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
跟我走。三年。
老头子我别的本事没有,教你点保命的医术,顺便…帮你把这破锣嗓子,还有这半死不活的身子骨,拾掇拾掇。
条件是,三年内,给我当牛做马,采药试药,随叫随到。三年后,你是死是活,是去报仇还是继续跳崖,都随你。
如何
山风呼啸,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
我低头,看着脚边那个脏兮兮的布包。
里面的书册,隐约可见《金针秘要》、《毒经草本》、《九转续命方》…之类的字眼,字迹古朴。
一股浓烈而苦涩的草药味,混杂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三年
当牛做马
采药试药
我抬起头,再次看向这个自称鬼见愁的古怪老头。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睛,锐利得像能剥开皮肉,直视灵魂。
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好苗子的兴味。
一个机会。
一个活下去,并且可能…变得不一样的机会。
代价是三年为奴。
值得吗
值得!
只要能让我活下来!只要能让我有力量去撕开那对狗男女伪善的面皮!只要能让我有机会把今日的屈辱和痛苦,百倍奉还!
别说三年为奴,就是三十年!我也认了!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空气。
那股腥甜的血气似乎还堵在喉咙里,但胸腔中燃烧的恨火,却前所未有地灼热、滚烫!
我没有犹豫。
弯下腰,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捡起了地上那个沉甸甸、脏兮兮的布包。
布料的粗糙感磨砺着掌心,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份量。
然后,我抬起头,看向那个邋遢的老头。
用尽全身力气,对着他,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
点了一下头。
老头咧开嘴,又笑了,露出那口黄牙,眼神里似乎多了点满意。
行,还算有点血性,没彻底废掉。他转身,背对着我,随意地挥了挥手,跟上。掉队了,可没人回头找你。
他佝偻着背,慢悠悠地朝着与悬崖相反的方向走去,步伐看似随意,速度却一点不慢。
我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深不见底、云雾翻涌的断魂崖。
那里埋葬了懦弱求死的沈听雪。
然后,我抱紧了怀里那个散发着草药和尘土气息的布包,迈开沉重却不再迷茫的步子,跟上了前方那道灰扑扑的身影。
走向了未知的、荆棘遍布的,但必须走下去的生路。
三年。
整整三年。
断魂崖底,无名深谷。
日子过得如同苦行。
鬼见愁老头,人如其名,脾气古怪,要求苛刻到变态。
天不亮就被拎起来,顶着露水进山采药。
悬崖峭壁,毒虫瘴气,哪里危险往哪里钻。
认错一味药,轻则饿一天,重则被丢进他自己配的、又痒又痛的药水里泡上几个时辰。
背不完他指定的医书毒经,就不准睡觉。
他那些拾掇的法子,更是让人生不如死。
喉咙里被灌过烧刀子一样灼烈的药汁,疼得我蜷缩在地上打滚,几天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全身的骨头缝,像是被无数根针反复扎刺、敲打,在冰冷的寒潭里浸泡,又在滚烫的药石上炙烤。
好几次,我感觉自己真的熬不过去了,意识在剧痛和黑暗中沉浮。
支撑我一次次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只有心口那团不灭的恨火。
柳含烟得意的脸。
萧景珩冰冷的眼神。
休书上不堪那两个字。
还有断魂崖边,那刺骨的寒风和绝望。
不能死。
沈听雪,你不能死!
你要活着出去!
你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凭着这股刻骨的恨意,我像一块顽铁,在鬼见愁那近乎残酷的捶打下,硬生生挺了过来。
渐渐地,那些钻心的痛楚变得麻木。
我能清晰地分辨出山谷里每一株草药的形状、气味、药性,闭着眼睛都能从一堆混杂的草药里挑出他需要的那一味。
我能飞快地背下那些晦涩难懂的药方和经络图。
我的身体,在那些非人的折磨和古怪的药浴下,似乎脱胎换骨。曾经虚弱畏寒的体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韧性和力量,脚步变得轻盈,攀爬峭壁也不再吃力。
最让我自己都感到惊异的是我的喉咙。
虽然依旧无法发出正常的声音,但那种火烧火燎的堵塞感消失了。
在又一次被他灌下极其苦涩、如同刮骨钢刀般的药汁后,我尝试着,小心翼翼地,从喉咙深处,挤压出一丝极其微弱、嘶哑,却异常清晰的音节。
…啊…
声音很小,像砂纸摩擦。
但我听到了!
我真的发出了声音!
虽然嘶哑难听,虽然只有一个单调的音节!
可这不再是绝望的嗬嗬气音!
鬼见愁当时正捣着药,听到这声音,动作顿了一下,掀起眼皮瞥了我一眼,浑浊的眼里没什么波澜,只哼了一声:马马虎虎,离说话还早着呢。去,把那边晒的‘七步倒’收了,磨粉。
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我知道,这声嘶哑的啊,是我沉寂世界里炸开的第一道惊雷!
是希望!
是力量!
我默默走过去,更加卖力地收拾那些剧毒的草药。
三年期满,最后一天。
山谷里飘着细雨,空气潮湿而阴冷。
鬼见愁把我叫到他那个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药材和瓶瓶罐罐的窝棚里。
他看起来更老了,背也更佝偻,但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慑人。
三年了,小哑巴。他盘腿坐在一个破草垫上,手里把玩着一根通体乌黑、泛着幽光的细针。
该教的,都教你了。能学多少,看你自己的造化。
他抬起眼皮,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我:记住,医能活人,亦能杀人于无形。毒可致命,亦可成为续命的奇方。怎么用,全在人心。
你心里的火,烧得太旺。他指了指我的心口,别让它烧昏了头,也别让它熄了。这火,是你活着的根,也是…你最大的劫数。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丢给我。
入手冰凉沉重。
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非金非玉的黑色令牌。入手极沉,触感冰凉细腻,边缘雕刻着繁复诡谲的藤蔓花纹,中间是一个狰狞的鬼头图案,鬼头的眼睛处,镶嵌着两点细小的、幽绿如磷火的宝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妖异的光。
老头子我在这世上,就剩这点破烂玩意儿能拿出手了。他语气随意,仿佛丢过来的只是一块石头,‘鬼医令’。拿着它,去药王谷。谷口那三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埋了点东西,算是…给你出谷的盘缠。
药王谷鬼医令
我握紧了那块冰冷沉重的令牌,指尖能感受到上面诡谲纹路的凹凸。
行了,滚吧。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看见你就烦。记住,出了这个谷,你跟我‘鬼见愁’就两清了。是死是活,是报仇雪恨还是被人剁了喂狗,都别报我名号,丢人!
他说完,就闭上了眼睛,靠在草堆上,一副不想再搭理我的样子。
窝棚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一种垂暮的气息。
我看着他沟壑纵横、写满风霜的脸。
这个脾气古怪、手段狠辣的老头。
是他,在断魂崖边拉了我一把。
是他,用近乎残酷的方式,给了我新生。
三年非人的磨砺,刻骨铭心。
我缓缓地、缓缓地,对着他佝偻的身影,弯下了腰。
深深地,鞠了一躬。
没有言语。
一切尽在不言中。
然后,我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也滋养了我三年的山谷。
抱着那个早已被翻烂、写满我密密麻麻注解的医毒布包,攥紧那块冰凉的鬼医令,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迷蒙的雨雾之中。
方向,京城。
药王谷,位于京城西郊百里外的落霞山脉深处。
拿着那块诡异的鬼医令,我几乎没有受到任何盘查,就被守谷的药童引了进去。
谷口那三棵虬结盘绕、如同鬼爪的老槐树,异常醒目。
按照老头说的,我在中间那棵槐树下,挖出了一个密封的陶罐。
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厚厚一叠泛黄的银票,以及…十几颗大小不一、切割粗糙、却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珍珠。
每一颗珍珠,都带着天然的、不规则的晕彩。
数量不多,但价值…足够一个普通人挥霍几辈子。
我默默地将东西收好。
药王谷很大,汇聚了天下奇珍药材,也聚集了形形色色的医者和求医者。
我用鬼医令换取了暂时的栖身之所,一个偏僻安静的小院。
然后,我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灰布衣裙,用布巾包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寂的眼睛。
开始坐诊。
专治疑难杂症。
尤其是…那些被太医、名医都判了无救的富贵病、稀奇病。
药王谷不缺名医,一个来历不明、遮遮掩掩的哑女郎中,起初无人问津。
直到——
谷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药师,唯一的孙子突发怪病,浑身长满流脓的毒疮,高热不退,连谷主都束手无策,断言活不过三日。
孩子的父母哭得死去活来。
我走了过去,在众人怀疑、惊诧、甚至带着点看笑话的目光中,蹲下身,仔细查看了孩子的脉象和疮口。
然后,我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
下针如飞,快得只留下一片残影。
针法诡异刁钻,看得旁边的老药师都倒吸一口冷气。
接着,我写了一张极其复杂、用药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凶险的方子,让人立刻去煎。
半个时辰后,孩子的高热奇迹般退了。
一天后,流脓的毒疮开始收敛结痂。
三天后,孩子睁开了眼睛,虚弱地喊了一声娘。
整个药王谷都轰动了。
那老药师亲自带着厚礼来谢,称我为小神医。
哑医圣手的名号,不胫而走。
找我求医的人,开始络绎不绝。
有被毒虫咬伤命悬一线的猎户。
有身中奇毒、全身溃烂的江湖人。
有缠绵病榻多年、被断言活不过冬天的富商。
甚至…还有从深宫里偷偷溜出来、身患隐疾的太监总管。
我出手,从不问身份,只论病情。
诊金,视对方身份和我的心情而定。有时是一枚铜板,有时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我的规矩很简单:信我,就按我的法子治,生死有命。不信,出门左转,另请高明。
药到病除者有之。
回天乏术者亦有之。
但我的名声,却在一次次起死回生(或者说,在众人眼中的起死回生)中,越来越响。
哑医圣手的名头,渐渐传出了药王谷,传向了京城。
而我,始终沉默。
极少发声,必要交流只用纸笔。
那张被布巾遮盖了大半的脸上,只有一双沉静无波、仿佛看透生死的眼睛。
无人知晓我的来历。
也无人敢探究。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哑医圣手,性情孤僻,医术通神,亦正亦邪。
她救的人,可能是大善人,也可能是大恶徒。
只看她当时…想不想救。
我像一只蛰伏在暗处的蜘蛛,耐心地编织着自己的网,积蓄着力量,等待着那个最好的时机。
终于,在我离开断魂崖第四年冬末,药王谷的梅花开得正盛时。
一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进了谷里。
宁王府。
柳侧妃临盆在即,却突染恶疾,高烧不退,胎动异常。
太医院所有当值太医,包括院判大人都被连夜召入王府。
但束手无策。
柳侧妃情况凶险,腹中胎儿更是岌岌可危。
据说,宁王萧景珩震怒,当场踹翻了一个回话迟疑的太医,砸了半个太医院。
悬赏万金,遍寻天下名医。
能保母子平安者,赏金翻倍,并得宁王府一个承诺。
整个京城都因为这消息而震动。
宁王萧景珩,当今圣上最倚重的胞弟,手掌兵权,权势熏天。他子嗣艰难,柳侧妃这一胎,是他盼了多年的嫡长子(外界传言),意义非凡。
王府的悬赏告示,贴满了京城的各个角落。
自然也贴到了药王谷。
谷口告示栏前,围满了议论纷纷的人。
啧,万金啊!还有宁王府的一个承诺!这要是成了,一步登天啊!
难啊!太医院那帮老家伙都搞不定,听说柳侧妃人都快烧糊涂了,孩子也快保不住了…
可不是嘛,宁王都快急疯了,听说连宫里的御药库都翻了个底朝天…
你们说…那位哑医圣手,会不会出手
不好说…这位主儿脾气怪得很,千金难买她乐意…
我站在人群外围,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告示栏上那盖着宁王大印、墨迹淋漓的悬赏令。
风吹动我遮脸的布巾,带来一丝寒意。
柳含烟…要生了
恶疾高烧胎动异常
呵。
真是…天助我也。
蛰伏四年,等的就是这一刻。
我缓缓抬手,在周围人或好奇或期待的目光中,伸出食指,指向了告示栏上那醒目的宁王印鉴。
然后,对着旁边药王谷负责接待外客的管事,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管事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圣手!您…您愿意去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再次点头,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
好!好!太好了!管事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我立刻让人备车!不!备最快的马!宁王府的使者就在谷外驿馆候着!
我转身,朝着自己暂居的小院走去。
步履沉稳。
无人看见,布巾遮掩下,我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至极、淬着剧毒的弧度。
柳含烟。
萧景珩。
我沈听雪。
回来了。
宁王府。
比四年前更加巍峨气派,朱漆大门,铜钉锃亮,门口的石狮子威风凛凛。
只是此刻,王府上下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
仆役们个个噤若寒蝉,脚步匆匆,大气不敢出。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压抑的恐慌。
我被王府的管家,一个姓刘的精瘦中年男人,几乎是半请半架地引着,快步穿过熟悉的回廊、庭院。
一切似乎都没变。
那棵我曾亲手栽下的玉兰树,长得更高了,只是寒冬里光秃秃的。
那方我曾为他煮茶看书的石桌,依旧静静摆在那里,落了一层薄雪。
物是人非。
心湖,却诡异地平静无波。
只有恨意,在冰层下无声流淌。
管家引着我,径直走向王府深处,柳含烟居住的烟霞阁。
刚到院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女人凄厉痛苦的哭喊和呻吟,还有丫鬟婆子们惊慌失措的劝慰。
王爷…王爷救我…好痛…我的孩子…
含烟!含烟你撑着点!太医!太医呢!一个焦躁暴怒、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恐慌的男声响起。
是萧景珩。
四年了,他的声音,我死也不会忘。
刘管家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心翼翼地在门外提高声音:王爷!王爷!药王谷的‘哑医圣手’请到了!
里面的哭喊和怒斥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门帘被猛地掀开!
一道高大挺拔、穿着玄色亲王常服的身影,挟裹着一身凛冽的寒意和…浓重的血腥气与药味,出现在门口。
萧景珩。
四年不见,他轮廓更深,眉眼间的威势更重,只是此刻,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布满了阴鸷的戾气和掩饰不住的疲惫焦灼。
他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锁定在我身上。
带着审视,带着怀疑,带着上位者惯有的压迫。
我穿着最普通的灰布衣裙,脸上蒙着厚厚的布巾,只露出一双低垂的眼眸。
抱着一个半旧的药箱,安静地站在那里。
像个不起眼的影子。
你就是药王谷那个哑医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居高临下,透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如此年轻还是个女子你可知,若是治不好,会有什么下场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我缓缓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邃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隔着布巾,我的目光平静无波,没有丝毫畏惧。
然后,在他审视的目光下,我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静的自信。
萧景珩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穿透那层布巾。
最终,他侧开身,让出了门口,语气冰冷急促:进去!若保不住他们母子…本王让你陪葬!
我抱着药箱,迈步,走进了那间充斥着浓郁血腥味、药味和绝望气息的产房。
房间很暖,烧着地龙,却暖得让人窒息。
华丽的拔步床上,层层纱幔被金钩挽起。
柳含烟躺在那里,脸色惨白如金纸,头发被汗水浸透,黏在脸上,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气息奄奄。
她的腹部高高隆起,却伴随着一阵阵不规律的剧烈抽搐。
几个太医和稳婆围在床边,个个面如土色,束手无策。
圣手!您快看看!一个年长的太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让开位置。
我走到床边。
目光落在柳含烟痛苦扭曲的脸上。
四年。
这张脸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和刻意伪装的娇柔,多了几分属于王府侧妃的雍容,但此刻被剧痛和恐惧折磨得狰狞变形。
她似乎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嘴里含糊地喊着:王爷…孩子…我的孩子…
我伸出手,搭上她的手腕。
指尖冰凉。
脉象…浮大中空,急促紊乱,气血两亏,且…带着一股奇异的躁动之象。
不像寻常的产前高热或胎动不安。
我微微蹙眉。
这脉象…
如何萧景珩不知何时也跟了进来,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声音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我没有回头。
示意旁边的太医递过纸笔。
我快速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清场。留一稳婆。备烈酒,银针,火烛。】
太医一看,面露难色,看向萧景珩。
萧景珩盯着我笔下的字,眼神锐利如刀,又看了看床上气息越来越弱的柳含烟,咬牙挥手:都出去!按她说的做!
太医和多余的丫鬟婆子如蒙大赦,慌忙退了出去,只留下一个经验最老道的稳婆。
烈酒、银针、火烛迅速备齐。
房间里只剩下我、稳婆、床上痛苦呻吟的柳含烟,以及…身后如同实质般压迫着我的那道冰冷视线。
我拿起银针,在烈酒和火烛上消毒。
然后,示意稳婆掀开柳含烟下身的锦被。
稳婆颤抖着手照做。
一股更浓烈的血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淡的异样甜腥气,扑面而来。
我目光一凝。
果然。
我俯下身,仔细查看。
柳含烟似乎感觉到我的靠近,痛苦地睁开眼,眼神涣散无焦。
当她的目光,对上我那双隔着布巾、沉静无波的眼睛时——
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惊恐到极致的抽气声!
啊…鬼…鬼啊!!她猛地尖叫起来,声音凄厉刺耳,充满了无边的恐惧!
她拼命地想往后缩,想逃离我!
含烟!萧景珩一个箭步冲上前,紧紧握住柳含烟胡乱挥舞的手,焦急又疑惑,你怎么了别怕!是大夫!是来救你和孩子的大夫!
柳含烟却像是根本听不见,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充满了惊骇欲绝,仿佛我不是人,而是从地狱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是她…是她回来了…沈…沈听雪!她来索命了!王爷!救我!救我啊!!她语无伦次,涕泪横流,疯癫般地哭喊。
沈听雪!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猛然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
萧景珩浑身剧震!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眸,瞬间锐利如鹰隼,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充满了震惊、怀疑、审视,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惊悸!
你说什么!他厉声喝问柳含烟,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柳含烟却像是陷入了极度的恐惧幻觉中,只顾着尖叫哭喊:是她!就是她!烧成灰我也认得那双眼睛!她来报仇了!王爷!她来杀我们的孩子了!快杀了她!杀了她!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稳婆吓得瘫软在地,筛糠般抖着。
萧景珩握着柳含烟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猛地转头,再次看向我!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带着一种穿透性的、仿佛要将我脸上那层布巾撕碎的凶狠和探究!
我依旧站在那里。
抱着我的药箱。
隔着厚厚的布巾,平静地迎视着他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
甚至,在他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压迫目光下,我还微微歪了歪头。
像是在无声地问:王爷,治,还是不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只有柳含烟凄厉惊恐的哭喊,在华丽而血腥的产房里回荡。
萧景珩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神在我和痛苦挣扎的柳含烟之间急速游移。
杀意、怀疑、惊怒、还有对柳含烟母子安危的极致焦灼,在他眼中疯狂交织、碰撞。
最终,他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冰冷的决绝。
治!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带着血腥气,若她母子有半点差池,本王诛你九族!
诛九族
沈听雪的九族,在四年前拿到休书的那一刻,就与他萧景珩无关了。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无波无澜。
不再理会他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也不再管柳含烟那充满恐惧的呓语和尖叫。
我转身,拿起消好毒的银针。
下针。
快、准、狠。
针尖闪烁着寒芒,刺入柳含烟身上几处大穴。
她尖锐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随即瘫软下去,陷入一种半昏迷的状态,只有痛苦的呻吟还在喉咙里滚动。
你对她做了什么!萧景珩惊怒交加,就要上前。
我头也不回,在纸上快速写下:【镇静安胎,阻毒入心脉。再聒噪,母子俱亡。】
字迹凌厉,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
萧景珩的脚步硬生生顿住,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死死地盯着我的背影,那目光,像是要将我千刀万剐。
我屏蔽掉身后那两道几乎要烧穿我的视线。
全神贯注。
柳含烟的脉象,根本不是普通的难产或感染。
而是中了毒。
一种极其阴损、潜伏期长、专门针对孕妇的慢性混合毒。
中毒者初期只是体虚乏力,易感风寒,症状与寻常孕期不适无异。
但随着胎儿渐大,母体负担加重,毒素便会加速侵蚀,最终在临盆时彻底爆发,引发高热、血崩、胎死腹中!
下毒之人,心思歹毒至极!不仅要柳含烟的命,更要她腹中孩儿的命!还要让她在最痛苦绝望的时刻死去!
是谁
这府里,还有谁恨柳含烟入骨恨到要让她一尸两命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我眼神冰冷。
柳含烟,看来你这几年,在宁王府的日子,也并非表面那般风光无限。
这王府后院的腌臜手段,终究是报应到你头上了。
不过,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
救人。
救活她。
让她清醒地、痛苦地活着,才是我要的。
我迅速写下药方,递给吓瘫在地的稳婆,示意她立刻去煎,必须我亲自看着煎。
药方极其霸道,以毒攻毒。
稳婆连滚爬爬地去了。
我又取出几枚特制的药丸,用烈酒化开,强行撬开柳含烟的牙关灌了下去。
萧景珩全程站在一旁,像一尊冰冷的煞神,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
时间一点点流逝。
房间里只剩下柳含烟痛苦的呻吟,炭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萧景珩沉重压抑的呼吸。
半个时辰后。
灌下去的猛药开始起效。
柳含烟惨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身体又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
含烟!萧景珩再次紧张地低吼。
就在这时——
啊——!一声尖锐凄厉的惨叫从柳含烟口中爆发!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惨烈!
她猛地弓起身子,像一条离水的鱼!
头!头出来了!用力!侧妃娘娘用力啊!一直守在旁边的稳婆突然惊喜又惶恐地大叫起来!
剧痛似乎冲散了部分恐惧和幻觉,柳含烟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开始随着稳婆的指令,拼命地用力。
伴随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用力的嘶吼。
一声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婴儿啼哭,终于划破了产房内令人窒息的绝望!
哇…哇…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孱弱。
但听在萧景珩耳中,却如同天籁!
他紧绷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
生了!生了!是个小世子!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稳婆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手忙脚乱地剪断脐带,将那个浑身沾满血污、皱巴巴的小婴儿抱了起来。
萧景珩一个箭步冲上前,小心翼翼却又无比激动地从稳婆手中接过那个小小的襁褓。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虔诚的珍视。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那张总是冷硬如冰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近乎柔软的狂喜和激动。
好…好!本王的儿子!本王的嫡长子!他连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抱着孩子,快步走到床边,俯身对着意识模糊、气若游丝的柳含烟,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含烟!你看!我们的儿子!你给本王生了个儿子!
柳含烟虚弱地睁开眼,看着襁褓里的婴儿,又看看萧景珩,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虚弱的笑容。
劫后余生的庆幸,初为人母的喜悦,以及对萧景珩那份浓烈情意的满足,交织在她惨白的脸上。
这一刻,他们像是世间最恩爱、最幸福的夫妻。
共享着新生命诞生的巨大喜悦。
而我。
完成了使命的哑医圣手。
抱着我的旧药箱,像一个被遗忘的、格格不入的阴影。
静静地站在房间的角落里。
隔着布巾,冷眼旁观着这一家三口的温情时刻。
无人注意。
无人问津。
直到萧景珩的狂喜稍稍平复,他才像是终于记起了我这个功臣。
他抱着孩子,转过身,看向我。
脸上的柔情尚未完全褪去,但眼底深处,那份审视和冰冷的探究,再次浮现。
你,救了本王的世子。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威严,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恩赐,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万金良田还是…本王的那个承诺
他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锁住我:或者,摘下你的面巾,让本王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再次凝滞。
稳婆抱着清理好的孩子,大气不敢出。
连床上虚弱不堪的柳含烟,也强撑着,惊恐又带着一丝怨毒地看向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聚焦在我脸上那块厚厚的布巾上。
我抱着药箱,静静地站在那里。
然后,在萧景珩越来越锐利的注视下。
我缓缓地抬起手。
不是去摘面巾。
而是伸出一根食指。
指向了床上,刚刚经历完生死劫难、脸色苍白、眼神复杂的柳含烟。
然后,我极其缓慢地,摇了一下头。
动作清晰,不容置疑。
萧景珩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
疑惑,不解,随即是被人忤逆的愠怒。
你什么意思他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威压。
我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只是抱着我的药箱,微微侧身,对着萧景珩,和他怀里那个象征着嫡长子尊贵身份的小婴儿。
平静地,点了一下头。
算是告别。
然后,我转身。
在萧景珩错愕、柳含烟惊恐、稳婆呆滞的目光中。
抱着我那半旧的药箱,像一个完成了任务的影子。
步履沉稳,头也不回地。
走出了这间刚刚诞生了新生命、也弥漫着血腥、药味和无数复杂情绪的华丽产房。
走出了烟霞阁。
走出了宁王府那扇象征着无上权势的朱漆大门。
将身后所有的狂喜、温情、疑惑、探究、以及那如芒在背的冰冷目光…
统统抛在了身后。
万金赏赐
宁王承诺
我不屑一顾。
我要的,才刚刚开始。
柳含烟,好好享受你母凭子贵的荣光吧。
享受萧景珩的深情和看重。
好好…养着身子。
我们…来日方长。
京城的天,说变就变。
宁王府添丁的喜庆红绸还没撤下,一场更大的风暴,已悄然席卷了整个朝堂。
起因,是几份看似不起眼的奏章。
弹劾户部侍郎柳元章——柳含烟的父亲。
罪名:贪墨漕粮,私贩军械,纵容家奴强占民田,草菅人命。
桩桩件件,证据确凿,触目惊心。
尤其其中一条,直指四年前,宁王府那场几乎烧死正妃沈氏的大火!奏章中隐晦提及,火起蹊跷,似有人为痕迹,而柳府家奴曾在火起前后,于王府后巷鬼祟出现!
奏章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一直与宁王萧景珩政见不合、被其压制的几位老亲王和清流言官,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瞬间群起而攻之!
弹劾柳元章的奏章雪片般飞向御案。
更有人,将矛头隐隐指向了宁王萧景珩!暗示他纵容甚至包庇岳家,结党营私,意图不轨!
龙椅上的皇帝,萧景珩的胞兄,本就对这位手握重兵、功高震主的弟弟心存忌惮。
如今铁证如山,民怨沸腾,朝议汹汹。
皇帝震怒!
下旨彻查!
三司会审,雷厉风行。
柳元章锒铛入狱,柳府被抄,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司。
树倒猢狲散。
依附柳家的党羽,被清洗殆尽。
而这一切的源头——刚刚为宁王诞下嫡长子、还沉浸在巨大喜悦和荣宠中的柳侧妃柳含烟,瞬间从云端跌落泥泞!
父族获罪,她这个侧妃的身份,变得无比尴尬和危险。
更可怕的是,那几份奏章中关于四年前王府大火的隐晦指控,像一根毒刺,扎进了萧景珩的心里!
王府书房。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上好的端砚被狠狠砸在地上,墨汁四溅,染黑了名贵的地毯。
查!给本王查清楚!萧景珩双目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对着跪了一地的暗卫和幕僚咆哮,四年前那场火!到底是谁干的!柳含烟…她到底有没有参与!
他脑中不受控制地回响着柳含烟在产房里的疯言疯语:是她…沈听雪…她来索命了…
还有那个哑医圣手…那双平静得诡异的眼睛…
一个可怕的、让他脊背发凉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滋生。
不!不可能!
沈听雪早就死了!死在四年前的断魂崖!
可…
如果她没死呢
如果那个哑医…
萧景珩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王爷…一个心腹幕僚硬着头皮开口,柳侧妃她…刚生产完,身子虚弱…是否…
把她给本王‘请’过来!萧景珩声音森寒,打断了幕僚的话,立刻!马上!
此时的烟霞阁,早已不复当日的喜庆。
仆役们噤若寒蝉,气氛压抑。
柳含烟躺在华丽的拔步床上,脸色比纸还白,短短几日,人已经瘦脱了形。
她抱着襁褓中的儿子,眼神空洞而惊惶。
父族倾覆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彻底击垮了她。
更让她恐惧的是,王爷…已经好几日没来看她和孩子了。
产房里那个哑医带来的恐惧阴影,还未散去,如今更大的灭顶之灾已经降临。
侧妃娘娘…王爷…王爷请您去书房一趟…管家刘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柳含烟浑身一抖,怀里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恐惧,哇哇大哭起来。
不…我不去…我不去…她惊恐地抱紧孩子,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要见王爷…我要见我的孩子…
娘娘,王爷吩咐了,务必请您过去。刘全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
两个粗壮的婆子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搀扶起浑身瘫软的柳含烟,几乎是架着她,不顾她的哭喊挣扎和孩子的啼哭,将她拖离了烟霞阁,拖向了那间象征着权力和冰冷裁决的书房。
书房的门,在柳含烟身后沉重地关上。
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萧景珩背对着她,站在窗前,身影高大,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意。
王…王爷…柳含烟瘫软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汹涌而出,含烟…含烟冤枉啊…父亲的事,含烟毫不知情…王爷…
萧景珩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那双深邃的眼睛,如同寒潭,没有一丝温度地审视着她。
四年前,那场火。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字一句,清晰地扎进柳含烟的耳膜,是你做的吗
柳含烟如遭雷击!
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不!不是我!王爷!您相信含烟!真的不是含烟!她惊恐地尖叫起来,手脚并用地向前爬,想去抓萧景珩的衣摆,是沈听雪!是她自己不小心打翻了烛台!是她蠢!是她…
够了!萧景珩猛地一声厉喝,打断了她的哭喊。
他弯下腰,一把捏住柳含烟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柳含烟,看着本王的眼睛!他强迫她抬起头,对上他那双翻涌着风暴和失望的眸子,那个哑医…产房里,你喊出了沈听雪的名字!你怕她!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她没死!是不是因为你当年放的那把火,没能烧死她!反而让她回来找你报仇了!是不是!
萧景珩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柳含烟的心上!
她所有的狡辩和伪装,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攫住了她!
我…我…她嘴唇哆嗦着,看着萧景珩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厌恶和杀意,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
是…是我…她崩溃地哭喊出来,涕泪横流,是我让人放的火…我想烧掉那幅画…让她失宠…我没想烧死她…是她自己冲进去的…王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您看在孩子的份上…饶了我吧…孩子不能没有娘啊…
终于承认了!
亲耳听到她的供认!
萧景珩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
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着。
果然是她!
果然是这把火!毁了沈听雪!也…彻底斩断了他和她之间最后一丝可能!
那个总是安静地、满眼爱慕看着他的女人…
那个为他挡过箭、冲进火海的女人…
那个被他用一纸休书、以不堪之名扫地出门的女人…
她当时…该有多绝望
断魂崖…她真的跳下去了吗
那个哑医…那双眼睛…
一个荒谬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猛地松开手,像是甩开什么肮脏的东西。
柳含烟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地,绝望地哭泣。
萧景珩看也没看她一眼,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
他扶住冰冷的书案,才勉强站稳。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灭顶的悔恨和钝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将他吞没!
他想起沈听雪离开王府那天,挺直的背脊和染血的嘴角。
想起断魂崖下深不见底的云雾。
想起那个哑医平静无波的眼神和指向柳含烟时那无声的摇头…
来人!萧景珩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毁灭般的疲惫和冰冷,柳氏含烟,心肠歹毒,谋害主母,罪不容赦!即刻起,褫夺侧妃封号,囚禁冷香苑!非死不得出!其子…交由乳母抚养,无本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王爷!不要啊!王爷!求您!孩子!我的孩子!柳含烟发出凄厉绝望的哭喊,扑上来想抱住萧景珩的腿。
却被面无表情的侍卫粗暴地拖开。
带走!
书房的门开了又关。
隔绝了柳含烟撕心裂肺的哭嚎。
萧景珩一个人站在死寂的书房里。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他缓缓走到书案后,打开一个暗格。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幅画卷。
他颤抖着手,展开。
画上,是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少女,坐在王府后花园的秋千上,侧着脸,对着画外人,露出一个羞涩又明媚的笑容。
眉眼弯弯,清澈见底。
那是沈听雪。
刚嫁入王府不久时的沈听雪。
萧景珩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画中人温润的眉眼。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冰冷的宣纸上。
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听雪…他喉咙里发出沙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悔恨和绝望,对不起…
可惜。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窗外,寒风呼啸,卷起枯叶。
属于宁王府的煊赫权势,随着柳家的倒台和柳含烟的囚禁,如同被蛀空的巨树,开始摇摇欲坠。
皇帝对萧景珩的猜忌日深,不断削权。
朝中政敌趁机落井下石,弹劾不断。
曾经门庭若市的宁王府,如今门可罗雀,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
而那个搅动了风云的哑医圣手,在离开宁王府后,便如同人间蒸发,再无踪迹。
只有关于她神乎其技的医术和神秘来历的传说,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悄然流传。
时间,在权力的更迭和暗流的涌动中,又滑过了两年。
这两年,天下并不太平。
北境戎狄屡犯边关,烧杀抢掠,气焰嚣张。
南疆水患连年,瘟疫横行,民不聊生。
朝廷赈灾不力,贪腐横行,民怨沸腾。
龙椅上的皇帝,耽于享乐,宠信奸佞,对宁王的打压更是变本加厉,朝政日益糜烂。
终于,在一个旱魃肆虐、赤地千里的酷夏。
积蓄已久的民怨,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以被朝廷逼得走投无路的流民为骨干,无数活不下去的百姓揭竿而起!
义军如同燎原之火,迅速席卷了大半个江南!
他们攻城略地,开仓放粮,势如破竹!
而义军的首领,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传说她一身布衣,面覆轻纱,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传说她精通医术,活人无数,在瘟疫横行的灾区,如同救苦救难的菩萨。
传说她谋略无双,用兵如神,麾下聚集了一批身怀绝技的能人异士,更有许多对朝廷彻底失望的能臣武将归附!
传说她虽为女子,却有着雷霆手段和悲天悯人之心,所到之处,万民拥戴!
她自号——承天靖难大元帅!
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只知道,她身边最得力的臂膀,一个叫春霆的女将军,勇猛无敌。一个叫鬼手的老者,精于机关毒术。
义军的旗帜,是玄底金纹,上面绣着一只浴火展翅的凤凰!
消息传回京城,朝野震动!
皇帝惊恐,慌忙调集大军镇压,任命宁王萧景珩为平叛大元帅。
然而,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萧景珩虽有将才,但朝廷腐败,军心涣散,粮饷不济,更兼皇帝猜忌,处处掣肘。
而义军那边,却是民心所向,众志成城,更有那位神秘女帅运筹帷幄。
几场大战下来,朝廷军队节节败退!
最终,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
义军的铁蹄,踏破了京城巍峨的城门!
皇城,陷落。
皇帝于慌乱中试图携宠妃幼子潜逃,被义军截获。
曾经繁华鼎盛的京城,笼罩在一片肃杀和…隐隐的期待之中。
改天换日。
就在这新旧交替、人心惶惶的时刻。
一个更加石破天惊的消息,如同飓风般席卷了京城!
那位神秘莫测、一手颠覆了江山的义军女帅,即将在皇宫正殿——宣政殿,登基为帝!
登基大典,定在三日后!
而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据说,这位即将登顶帝位的女帅,将在大典上,昭告天下,揭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整个京城都沸腾了!
所有人都在猜测,这位传奇女帝,究竟是何方神圣
三日后。
天还未亮。
皇宫内外,早已被肃清。
玄底金凤的旗帜,取代了昔日的龙旗,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招展。
身着玄甲、气势凛然的义军精锐,沿着御道两侧肃立,如同钢铁森林,一直延伸到巍峨的宣政殿前。
文武百官(大多是归附义军的官员和部分被请来的前朝旧臣),战战兢兢,按品级肃立在殿前广场上。
气氛庄严肃穆,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条铺着崭新红毯、通往至高权力宝座的御道上。
等待着那位传奇女帝的出现。
在百官队列的最前方,站着一个身影。
萧景珩。
他穿着象征亲王身份的蟒袍,只是那蟒袍已显得有些陈旧,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他低着头,身形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萧索和灰败。
这几个月,他如同身处炼狱。
柳家倒了。
柳含烟被囚禁在冷宫般的院落里,疯了。
他唯一的儿子,在得知生母罪行和下场后,对他充满了恐惧和疏离。
朝廷败了。
他效忠的皇兄成了阶下囚。
而他,这个前朝的宁王,曾经的平叛大元帅,如今如同一个笑话,被请来参加这场改朝换代的登基大典。
像一个祭品,被放在这里,展示着旧王朝的彻底落幕。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还站在这里。
或许,是想亲眼看看,这江山,最终落入了谁的手中。
或许…心底深处,还藏着那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的、荒谬的期盼…
那个名字,如同梦魇,缠绕着他。
沈听雪…
那个哑医…
还有…义军女帅…那浴火的凤凰旗…
他不敢想。
吉时已到——
内侍监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划破了死寂!
轰!
宣政殿沉重巨大的殿门,在晨光中,被缓缓推开!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鼓乐齐鸣,庄严而肃穆。
在无数道或敬畏、或好奇、或恐惧的目光注视下。
一道身影,在左右侍从的簇拥下,缓缓步出大殿,踏上了那条铺着红毯的御道。
她穿着一身玄黑为底、金线绣着展翅翱翔凤凰的帝王衮服!
头戴十二旒冕冠,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挡了部分面容,却更添威严神秘。
身姿挺拔,步履沉稳,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
一步一步,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座。
广场上,鸦雀无声。
只有她沉稳的脚步声,和风吹动旗帜的猎猎声响。
萧景珩猛地抬起头!
当他的目光,穿透那晃动的玉旒,看清冕冠下那张脸的轮廓时——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
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颜色!
那张脸…
虽然被帝王的威严所笼罩,虽然隔了六年漫长的时光…
但那眉眼…那轮廓…
是沈听雪!
真的是她!
她没有死!
她回来了!
不是作为那个被休弃的哑巴王妃!
不是作为那个神秘的哑医圣手!
而是…以颠覆江山的铁血手段,以万民拥戴的无上威望,踏着旧王朝的废墟,一步一步,走向那至高无上的帝位!
巨大的冲击,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萧景珩吞没!
他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一步步走向御座的身影。
看着她步履沉稳地踏上丹陛。
看着她缓缓转身。
玄黑的帝王衮服,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凛冽威严。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
那双眼睛…深邃,沉静,如同古井寒潭,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当年沈听雪看向他时的爱慕与温柔。
只有一片冰封的、俯瞰众生的漠然。
萧景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悔恨、痛苦、震惊、绝望…无数种情绪疯狂地撕扯着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如同惊涛骇浪,猛然在广场上爆发!
所有官员,无论情愿与否,都深深地跪拜下去!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
只有萧景珩。
像一截被遗忘的、孤零零的木桩。
还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在整齐跪伏的人群中,显得那么突兀,那么…可笑。
他失魂落魄地看着高台之上,那个熟悉又陌生、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身影。
看着她接受万民朝拜。
看着她,成为了这片江山新的主人。
巨大的落差和悔恨,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猛地想起产房里,那个哑医指着柳含烟时,无声的摇头。
想起她抱着药箱,头也不回离开宁王府的背影。
原来…她早就回来了。
用她自己的方式,看着他失去一切,看着他众叛亲离,看着他…一步步走向今日的境地!
宁王殿下,还不跪下接驾!旁边,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警告。
是负责维持秩序的女帅亲卫,统领春霆。她目光如刀,冷冷地盯着萧景珩。
萧景珩浑身一颤,如同大梦初醒。
他看着高台上那道漠然俯视着他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恨,没有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平静得…像是在看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这种彻底的漠视,比最锋利的刀剑,更让他痛彻心扉!
他终于明白。
在沈听雪,不,在新帝的眼里,他萧景珩,早已是过去式。
一个连恨意都不配拥有的…陌路人。
噗通!
巨大的无力感和灭顶的绝望,终于压垮了他最后一丝支撑。
他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
膝盖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深深地、深深地俯下身去。
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
身体因为巨大的痛苦和屈辱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
罪臣…萧景珩…
叩见…陛下…
吾皇…万岁…
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气和…无尽的悲凉。
高台之上。
新登基的女帝,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个跪伏在地、颤抖不止的身影。
如同掠过广场上任何一块普通的砖石。
她的视线,最终投向了更广阔的远方。
那里,是刚刚经历战火、亟待重建的万里河山。
她缓缓抬起手。
清越而威严的声音,带着一种抚平创伤的力量,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传向了更远的地方:
平身。
自今日起,改元‘承平’。
朕,当与诸卿,与万民…
共开新天。
她的声音,不再是当年温软的语调,也不再是嘶哑的气音。
而是清越、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清晰地回荡在天地之间。
跪伏在地的百官,山呼万岁,声音震天。
萧景珩跪在冰冷的地上,听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听着那响彻云霄的万岁,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他知道。
属于沈听雪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而属于承平女帝的时代,刚刚开始。
他和她之间,隔着的不再是一纸休书,而是…无法逾越的帝座天堑,和…六年的血海深仇、物是人非。
登基大典之后,百废待兴。
承平女帝雷厉风行,颁布了一系列新政:轻徭薄赋,整顿吏治,兴修水利,开仓赈灾,广纳贤才。
曾经动荡不安的江山,在这位女帝的铁腕与仁政之下,如同久旱逢甘霖,迅速焕发出新的生机。
前朝的宁王府,早已被查封。
萧景珩这个前朝亲王,身份尴尬至极。新朝初立,为了彰显仁德,也为了安抚一部分前朝旧臣之心,女帝并未对他赶尽杀绝,只是褫夺了王爵,降为庶民,收回王府和大部分田产,只留给他一座京郊偏僻的小小院落,和一份勉强糊口的薄田。
曾经权势滔天、煊赫无比的宁王,如今成了京城里一个无人问津、落魄潦倒的布衣。
柳含烟在得知柳家彻底覆灭、自己被废、儿子被夺、而沈听雪竟登基为帝的消息后,在囚禁她的冷香苑里彻底疯了。时而痴痴傻笑,时而凄厉哭嚎,没多久,便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悄无声息地病死了。一卷破席,葬在了乱葬岗,连块墓碑都没有。
他们的儿子萧睿,因年幼无辜,且身上终究流着前朝皇族的血,被女帝下令送入皇家寺庙出家为僧,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萧景珩一个人,住在京郊那座荒凉破败的小院里。
每日对着空荡荡的四壁,形影相吊。
巨大的落差和日复一日的悔恨,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的灵魂。
他常常对着虚空,喃喃自语,叫着听雪的名字。
有时,会拿出那幅珍藏的、沈听雪少女时的画像,一看就是一整天,直到泪流满面。
他试图打听关于女帝的一切消息,哪怕只是只言片语。
他知道她励精图治,万民称颂。
他知道她身边有能臣辅佐,春霆将军、鬼手先生…还有那位据说医术通神、却极少露面的神秘国师。
他还知道…朝臣们开始上奏,恳请女帝充盈后宫,延绵皇嗣。
每每听到这些消息,他的心就像被放在油锅里煎炸。
悔恨和痛苦,几乎将他逼疯。
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开始疯狂地给宫里递折子。
不,那甚至不能叫折子,只是卑微的、语无伦次的请罪书和乞求。
请求觐见陛下。
请求当面向她忏悔。
请求…哪怕只是远远地看她一眼。
石沉大海。
所有的请罪书,都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皇宫那道巍峨的宫墙,将他彻底隔绝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她是他再也无法触及的九重天阙。
转眼,又是深冬。
一场罕见的大雪,覆盖了京城。
萧景珩蜷缩在冰冷的、没有炭火的屋子里,裹着单薄的旧棉被,冻得瑟瑟发抖。
他病了。
病得很重。
高烧不退,咳嗽不止,整个人形销骨立,眼窝深陷,仿佛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
求生的本能,让他挣扎着爬出了那个冰冷的牢笼,凭着记忆,跌跌撞撞地朝着药王谷的方向走去。
他记得,那里有一位神医。
或许…能救他。
也或许…冥冥之中,他想靠近一点…离她曾经待过的地方近一点…
风雪漫天。
他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走了多久,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在天黑前,看到了药王谷那熟悉的、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模糊的谷口。
还有谷口那三棵虬结盘绕的老槐树。
他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厚厚的积雪里,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
一股浓烈苦涩的药味,钻入鼻腔。
萧景珩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入眼是简陋却干净的屋顶。
他躺在一张硬板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棉被。
床边,一个小药童正守着一个咕嘟冒泡的药罐。
你醒了小药童见他睁眼,放下扇火的扇子,算你命大,倒在谷口,被巡谷的师兄发现,捡了回来。
这…这是哪里萧景珩声音嘶哑干涩。
药王谷啊。小药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来求医的吗烧得那么厉害,差点就冻死了。
药王谷…
萧景珩心头一震,挣扎着想坐起来:谢…谢谢…请问…诊金…
诊金小药童摆摆手,我们谷主说了,寒冬腊月,倒在谷口的,算是有缘,不收你钱。喏,药快好了,喝了就赶紧走吧,别耽误我们干活。
小药童说着,把熬好的药汁倒进碗里,黑乎乎的一碗,散发着刺鼻的苦味。
萧景珩接过药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瓷传来。
他看着碗里浓黑的药汁,忽然想起了什么。
当年…柳含烟难产时,那个哑医,也灌了她这么一碗又苦又烈的药…
他端着药碗的手,微微颤抖。
小…小兄弟…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探着问,你…你们谷里,可曾有一位…哑医圣手大概…四五年前…
小药童正在收拾药罐,闻言头也不抬:哑医圣手哦,你说那位啊!早就不在谷里了!
那…她去了哪里你可知晓萧景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药童挠挠头:这我哪知道那种神仙人物,来无影去无踪的。不过…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兴奋,我听师兄们偷偷议论过,说那位圣手,后来好像…进了宫!成了咱们陛下身边最信任的国师大人呢!就是那位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医术通神的国师!陛下登基时,他还站在最前面呢!
轰——!!!
如同五雷轰顶!
萧景珩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抖!
滚烫的药汁泼洒出来,烫红了他的手背,他却浑然不觉!
国师!
那个哑医…是国师!
那…那女帝她…
一个更加清晰、更加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了他脑中所有的迷雾!
产房里,那个哑医平静无波的眼睛…
指向柳含烟时,那无声的摇头…
还有…那双眼睛…和登基大典上,冕旒之后,那双冰冷漠然的帝王之眼…
重合了!
沈听雪…就是那个哑医!
她不仅没死,她还精通了医术!她改头换面,用哑医圣手的身份接近王府,救了柳含烟母子,亲手点燃了柳家覆灭的导火索!然后功成身退,回到了她的义军之中,最终…登上了帝位!
一切…都是她的局!
他萧景珩,柳含烟,整个宁王府,甚至整个前朝…都不过是她棋盘上的棋子!
巨大的恐惧和彻底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噗——!
急怒攻心,加上连日的高烧和虚弱,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他再也控制不住,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尽数溅在了那碗浓黑的药汁里!
触目惊心!
哎呀!你怎么了!小药童吓了一跳,慌忙上前。
萧景珩眼前阵阵发黑,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意识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只有那个念头,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濒死的意识里——
沈听雪…
你…好狠…
承平三年,冬。
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席卷京城,宫中不少人都染了风寒。
女帝陛下勤于政务,亦未能幸免,只是微恙,咳嗽了几声。
消息不知怎的,传到了京郊那座破败的小院。
已经病入膏肓、形销骨立的萧景珩,得知这个消息,死寂的眼中,竟然爆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不顾自己油尽灯枯的身体,挣扎着爬起来。
翻箱倒柜。
找出了他仅剩的、还算值钱的东西——一枚成色尚可的羊脂玉佩。
这是他身上最后一件,还带着点宁王印记的东西了。
他紧紧攥着那枚玉佩,顶着凛冽的寒风,一步一挪,咳着血,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挪到了皇宫那巍峨肃穆的玄武门外。
守卫的禁军士兵,穿着崭新的玄甲,目光冰冷地拦住了这个衣衫褴褛、气息奄奄、如同乞丐般的男人。
站住!皇宫禁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萧景珩佝偻着腰,剧烈地咳嗽着,几乎喘不上气。
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枚带着他体温的玉佩,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声音嘶哑微弱,带着卑微的乞求:
官…官爷…行行好…咳咳…麻烦…麻烦将这个…呈给…呈给陛下…
就说…就说…罪民萧景珩…听闻陛下圣体违和…特…特献上家传玉佩一枚…此玉…此玉性温…贴身佩戴…或可…或可缓解咳疾…
禁军士兵皱着眉,嫌弃地看着他手中那枚玉佩,又看看他这副随时可能断气的样子。
去去去!哪里来的疯子!陛下的御体自有太医署和国师大人调理,用得着你献什么破玉佩快滚!再敢靠近,格杀勿论!
冰冷的呵斥,如同钢针,扎进萧景珩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捧着玉佩的手,无力地垂下。
浑浊的泪水,混合着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滚落下来。
滴在冰冷的雪地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最后看了一眼那高耸入云、隔绝了他与她所有可能的宫墙。
眼神彻底灰败下去。
像一盏燃尽了最后灯油的枯灯。
他转过身,抱着那枚没送出去的玉佩,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蹒跚地、绝望地,重新没入了京城深冬凛冽的风雪之中。
背影,如同一片被寒风卷走的枯叶。
当夜。
京郊那座破败的小院里。
油尽灯枯。
萧景珩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盖着单薄的、打着补丁的旧棉被。
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眼前走马灯般闪过无数的画面。
初见时,沈听雪坐在秋千上,对他羞涩一笑的明媚。
大火后,她醒来发现自己不能说话时,眼中那巨大的惊恐和无助。
收到休书那天,她挺直的背脊和染血的嘴角。
断魂崖边,呼啸的寒风和她决绝的背影。
产房里,那个哑医平静无波的眼睛…
登基大典上,冕旒之后,那双俯视众生、冰冷漠然的帝王之眸…
最后,定格在柳含烟依偎在他怀里,抚摸着肚子,得意炫耀的画面…
听雪…对不起…
我…错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喃喃着。
浑浊的泪水,从深陷的眼窝中不断涌出。
声音,越来越微弱。
终于,彻底消失。
那只紧紧攥着、试图护在心口的、握着那枚羊脂玉佩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咚。
玉佩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发出清脆又沉闷的一声响。
窗外,风雪正紧。
呼啸的风声,如同呜咽,卷过这间破败的、冰冷的小屋。
也卷走了这个曾经煊赫一时、最终却潦倒而终的男人,最后一丝气息。
承平女帝的案头,永远堆着如山高的奏章。
夜深了。
烛火跳跃,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内侍监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禀报:陛下,京兆府尹递来条陈,京郊…前宁王萧景珩,于昨夜…病故了。
女帝批阅奏章的朱笔,微微一顿。
一滴朱砂,在明黄的奏疏上,洇开一个小小的红点。
像血。
她抬起眼,看向窗外。
夜色深沉,风雪未停。
那双深邃的帝王之眸里,没有波澜,没有悲喜。
只有一片亘古的平静。
如同结了厚冰的湖面。
她沉默了片刻。
然后,低下头,继续批阅奏章。
朱笔落下,字迹沉稳有力。
知道了。
按庶民之例,葬了吧。
声音清越平静,无波无澜。
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的死讯。
内侍监恭敬地应下:是。
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御书房内,重归寂静。
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朱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些。
但终究,吹不进这温暖如春的宫阙。
也吹不散,那案头灯火下,女帝眼中,沉淀了岁月与江山的、无悲无喜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