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春末,总带着一股子黏腻的潮气,像是浸透了水的绸缎,沉沉地压在人心上。沈怡却觉得这芙蓉镇外的风,比金陵那金丝雀笼子里的空气要清爽得多,哪怕这清爽里掺着泥土和牛粪的气味。她捏着从家里带出来的几块银元,指尖冰凉,站在镇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望着眼前高低错落的青瓦灰墙,还有石板路上深深的车辙印子,长长吁出一口气。总算……逃出来了。逃开了父亲那张不容置喙的脸,逃开了与金陵陆家那位素未谋面的少帅的婚约。那婚约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
小娘子,一个人呐一个油滑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沈怡心头一跳,猛地回头。三个穿着短褂、敞着怀的汉子不知何时围拢过来,为首的是个三角眼,脸上堆着令人作呕的笑,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她身上逡巡,从她略显凌乱却依旧乌黑油亮的发髻,落到她身上那件素色锦缎旗袍勾勒出的窈窕身段上。芙蓉镇闭塞,何曾见过这样水灵的人物那眼神像沾了污泥的刷子,刮得沈怡浑身发冷。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抵上粗糙的槐树皮,强自镇定道:几位大哥,有事
嘿嘿,没事没事,三角眼搓着手,又逼近一步,一股劣质烧酒的臭味扑面而来,就是看小娘子面生,长得又俊,想跟你……交个朋友!他身后两个跟班跟着哄笑起来,污言秽语夹杂其中。
让开!沈怡的声音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手心沁出冷汗。她环顾四周,天色渐暗,石板路上行人稀稀落落,偶有人投来目光,却都匆匆避开。
哟,还挺辣!三角眼笑得越发猥琐,一只粗糙油腻的手就朝沈怡白皙的脸颊摸来。
沈怡吓得闭上眼,心瞬间沉到谷底。
住手!
一声清朗的断喝,如同碎冰投入滚油。
预料中的触碰没有落下。沈怡猛地睁开眼。一个身影挡在了她身前。那是个年轻男子,身形清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衫,背着一个沉甸甸的、沾满泥土草屑的竹篓。昏黄的暮色勾勒出他略显单薄的肩背轮廓,却像一道骤然劈下的闪电,隔开了那些污浊的视线和令人窒息的气息。
陆欢三角眼显然认得来人,三角眼里的下流换成了轻蔑和恼怒,你个穷卖药的,少他妈管闲事!滚开!
被称作陆欢的年轻人没有退开半步,反而将身后的沈怡护得更严实了些。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韧劲:王癞子,欺负一个外乡来的姑娘家,算什么本事
老子今天还就欺负了,连你一块儿教训!王癞子被当众顶撞,恼羞成怒,脸上的横肉抖动着,猛地一拳就朝陆欢面门捣来!
陆欢下意识地偏头躲闪,那拳头擦着他额角过去,带起一阵风。他背上的药篓猛地一沉,人踉跄了一下。另外两个流氓见状,立刻怪叫着扑了上来,拳脚雨点般落下。陆欢咬着牙,用身体死死护住身后的沈怡,双手胡乱地格挡,竹篓里的草药被撞得散落一地,散发着清苦的气息。他根本不是对手,闷哼声不断响起,身体在拳打脚踢中痛苦地蜷缩、摇晃,像风中一片随时会被撕碎的叶子。
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沈怡的尖叫带着哭腔,她想去拉,却被陆欢用尽力气推开,姑娘……快走!
混乱中,不知谁抄起路边半块青砖,狠狠砸在陆欢的后背上!陆欢身体猛地一僵,一大口鲜血噗地喷溅在沈怡素色的旗袍下摆,洇开刺目惊心的暗红。他像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前栽倒。
妈的,晦气!王癞子见人吐血倒地,也怕真闹出人命,啐了一口,朝两个跟班使了个眼色,走!三人骂骂咧咧地迅速消失在昏暗的街巷深处。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浓重的血腥味。沈怡浑身都在抖,她扑跪在陆欢身边,看着他惨白的脸,嘴角蜿蜒的血迹,还有青紫肿胀的眼角和额角,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他沾满灰尘和血污的衣襟上。
你……你怎么样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想碰他,又怕弄疼了他。
陆欢艰难地掀开眼皮,视野有些模糊,只看到一张梨花带雨、满是惊惶和担忧的绝美脸庞,在暮色里像是误入凡尘的仙子。他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示意自己没事,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断断续续地说:没……没事……姑娘……你快走……他们……可能还会回来……
我不走!沈怡的眼泪流得更凶,她看着这个素不相识、却为自己豁出命去的陌生人,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暖流。她用力撑起他一条手臂,环过自己纤细的肩,我扶你……回家!
陆欢的家,在芙蓉镇最偏僻的西头。一间低矮的泥坯房,墙壁被经年的雨水和烟火熏得斑驳发黑。屋顶盖着厚厚的茅草,几处塌陷的地方用破席和石块勉强压着。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草药、潮湿霉味和烟火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屋里极其简陋,一张用木板和砖头搭成的床铺,一张瘸腿的桌子,墙角堆放着晒干的草药和几个破旧的瓦罐。唯一算得上家当的,是屋角一个用石头垒砌的小小炉灶,上面架着一口边缘豁了口的铁锅。
沈怡咬着牙,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陆欢弄到那张硬邦邦的板床上。她从未干过这样的体力活,额上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急促。
水……那边……陆欢虚弱地指了指墙角一个缺了口的粗陶水罐。
沈怡连忙跑过去,舀了半瓢浑浊的水,小心翼翼地喂到他嘴边。陆欢就着她的手,小口啜饮着,冰冷的浊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绝色女子,她昂贵的锦缎旗袍下摆沾满了泥土和暗红的血污,发髻也松散了,几缕乌黑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可那双眼睛里的焦急和担忧,却是如此真实。他心头莫名一热,又有些窘迫于家徒四壁的窘迫。
姑娘……谢谢你……我……我歇会儿就好……他试图撑起身,一阵剧痛从后背和肋下传来,让他眼前发黑,又重重跌了回去。
别动!沈怡按住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那是金陵沈家大小姐骨子里的东西,此刻自然流露,你伤得很重!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角那些晒干的草药上,忍冬藤、三七根……还有连翘她快步走过去,仔细辨认着那些草药。
陆欢有些惊讶:姑娘……懂药
沈怡没有回答,她迅速挑拣出几样,拿到灶台边。她笨拙地生起火,用那口豁了边的铁锅烧水。火光照亮了她沾着烟灰的脸庞,也照亮了她眼中专注而坚定的光芒。很快,一锅散发着浓郁药香的汤水熬好了。她小心地盛出一碗,吹凉了些,端到床边。
来,喝了它。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天生的权威感。
陆欢看着她不容拒绝的眼神,顺从地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将苦涩的药汁咽下。一股暖流顺着食道蔓延开,仿佛真的驱散了一些体内的寒意和疼痛。他看着沈怡,看着她细心地将干净的布条浸在剩下的药汁里,然后小心地为他擦拭额角、嘴角的血污和淤青。她的指尖微凉,动作却异常轻柔,带着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近乎虔诚的专注。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映着灶膛里跳动的火光,也映着他狼狈不堪的影子。陆欢的心,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在这破败的泥屋里悄然滋生,破土而出。
日子在陆欢的小泥屋里悄然滑过。沈怡没有离开。她拿出贴身藏着的最后两块银元,托隔壁好心的大婶买来米粮和干净的布匹,暂时维持着两人的生活。陆欢的外伤在沈怡的悉心照料下渐渐结痂、褪去青紫,但内腑的震荡和肋骨处的伤,却需要更精细的调养。
一个午后,阳光艰难地穿过茅草屋顶的缝隙,在昏暗的泥地上投下几道细细的光柱。陆欢靠在床头,看着沈怡坐在那张瘸腿的小木桌前,就着微弱的光线,用一支磨秃了的炭笔,在一张粗糙的黄麻纸上专注地写着什么。她写得很慢,眉头微微蹙起,偶尔停下笔,似乎在回忆。
沈姑娘,陆欢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这些天……辛苦你了。我……他顿了顿,脸上泛起一丝赧然,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
沈怡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浅淡却真实的笑意,像初春破冰的溪流。别这么说。要不是你,我……她想起那天的惊惶,心有余悸地摇摇头,没有说下去。她放下炭笔,拿起那张写满字的黄麻纸,走到床边坐下,目光清亮地看着他:陆欢,你想学医吗
陆欢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学医在芙蓉镇,懂点草药帮人治治头疼脑热的赤脚医生,都受人尊敬,更别说真正的医术了。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他只是一个靠着在山野间辨识些普通草药、卖给镇上药铺换几个铜板糊口的穷小子。他下意识地看向墙角那堆他视若珍宝的草药,又看看自己粗糙、布满老茧和细小伤口的手,那双手,只配挖泥巴,刨草根。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艰涩,我只是个卖草药的……粗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哪里……哪里配学医
沈怡的目光却异常坚定,她将那张黄麻纸递到他面前:谁生来就懂我教你认字,教你识药,教你沈家祖传的医术!
陆欢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重锤擂过。沈家金陵最大的药材商沈家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逃婚出来的女子,她竟是那样的千金那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是她家传的秘方这……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泼天富贵!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失语。
你看这个,沈怡的指尖点在纸上一行字上,声音清越,‘四逆汤’,回阳救逆。附子三钱,干姜二钱,炙甘草二钱。用于亡阳虚脱,四肢厥逆……附子炮制火候是关键,去其烈毒,存其回阳之力。需用姜汁久浸,慢火煨透……
她开始讲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将那些晦涩的医理和玄妙的药性,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听。陆欢屏住呼吸,贪婪地听着,看着沈怡白皙的手指在纸上移动,看着那些陌生的方块字在她口中化作神奇的钥匙,仿佛能打开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光明的世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知识的力量,可以改变命运。
简陋的泥屋里,只剩下沈怡清泉般流淌的讲解声,和陆欢偶尔压抑着激动的、粗重的呼吸。他笨拙地拿起炭笔,在另一张黄麻纸的边缘,努力地模仿着沈怡写下的字迹,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阳光的光柱缓慢移动,灰尘在光中飞舞,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求知的渴望在无声地燃烧。
陆欢的天赋,像一块被深埋的璞玉,在沈怡的精心雕琢下,绽放出惊人的光彩。他识字极快,对药性的领悟更是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沈怡倾囊相授,从最基础的《汤头歌诀》《药性赋》,到沈家秘藏的脉诀、针法图谱,甚至一些治疗疑难杂症的独到见解,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她惊讶于他超乎寻常的领悟力,仿佛那些深奥的医理和药性,天生就流淌在他的血脉里,只需轻轻一点拨,便能豁然贯通。
陆欢也如饥似渴。白天,他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背着沈怡用最后一点钱给他置办的新药篓,攀上芙蓉镇外那些他曾无数次跋涉的山岭。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仅仅停留在那些常见的、廉价的草药上。沈怡教他辨识那些深藏岩缝、幽谷中的珍品:根须如人形的野山参,叶片细长如剑的铁皮石斛,色泽金黄、形如莲座的雪莲花……每一株都价值不菲。他小心翼翼地采挖,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轻柔,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草木,而是通往未来的金砖。
夜晚,泥屋那点如豆的油灯下,便是他苦读的时刻。沈怡坐在一旁,就着微弱的光线缝补他磨破的衣裳,偶尔抬头,便能看到陆欢伏在瘸腿的木桌上,眉头紧锁,嘴唇无声地翕动,背诵着那些拗口的药名和方剂。他的手边,是沈怡带来的、那几本早已翻得卷了边的医书,还有厚厚一沓他亲手抄录的笔记,字迹从最初的歪斜,渐渐变得端正有力。
沈怡看在眼里,心中既欣慰,又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柔情。她看到他因过度劳累而深陷的眼窝,看到他手指上被药草汁液染得洗不掉的青黄颜色,看到他为了记住一个复杂的方剂,一遍遍抄写到深夜。她走到他身后,将一碗刚熬好的、加了蜂蜜的安神药茶轻轻放在桌角。
歇会儿吧,陆欢。她的声音温柔似水。
陆欢从书卷中抬起头,眼睛因为长时间的专注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他看向沈怡,烛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映着他的身影,盛满了关切。一股暖流猛地冲上心头,淹没了所有的疲惫。他放下笔,冲动地握住沈怡放在桌边的手。她的手很凉,指腹却因为连日操劳而有些粗糙。
沈怡,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滚烫的热度,等我!等我治好更多的人,等我攒够了钱,等我有了名声……他紧紧攥着她的手,仿佛攥着唯一的浮木,我一定用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把你娶进门!让你过上好日子!再也不让你受苦!
他眼中燃烧着炽烈的火焰,那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更是对眼前这个改变他命运的女子的深情承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滚烫的心窝里掏出来,砸在沈怡的心坎上。
沈怡的心像是被浸在温热的蜜糖里,又像是被投入沸腾的油锅,瞬间滚烫。她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爱意和决心,脸颊飞起红霞,连耳根都染上了粉色。她轻轻抽了抽手,没抽动,反而被他握得更紧。那粗糙的、带着草药清苦气息的掌心,传递来的是一种令人心安的、踏实的温度。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嗯……我等你。
油灯的火苗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两人紧握的手,简陋的泥屋里弥漫着草药的清苦气息,也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浓稠的甜。陆欢的承诺,像一颗种子,深深埋进了沈怡的心田,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令人眩晕的希冀,生根发芽。
陆欢的名字,像一阵带着药草清香的疾风,迅速刮遍了整个芙蓉镇,甚至传到了邻近的几个乡县。
起初,是隔壁张婶多年的顽固心口痛,被陆欢几剂汤药下去,竟神奇地缓解了大半,能下地干活了。接着,是镇东头李木匠家高烧不退、抽搐惊厥的小儿子,眼看就要不行了,赤脚医生都摇头叹气让准备后事。陆欢被连夜请去,诊脉,开方,亲自守着煎药,喂服。一夜之后,孩子的高热奇迹般退去,转危为安。再后来,是镇上富户周老爷缠绵病榻数月、连县城郎中都束手无策的怪病,陆欢一番望闻问切,开出的方子别出心裁,用了些意想不到的引子,几剂下去,周老爷竟能下床走动了!
神医!陆神医啊!
陆先生真是华佗再世!
药到病除!真是神了!
赞誉之声如同潮水般涌来。陆欢那间低矮破旧的泥坯屋前,开始门庭若市。求医问药的,送匾额锦旗的,甚至带着重礼前来拜谢的乡绅富户络绎不绝。他不再需要自己背着药篓翻山越岭去采药,自然有药商将上好的药材恭敬地送到他门前。他也不再穿着那身打补丁的粗布短衫,换上了镇上最好的裁缝做的崭新长衫,料子是细滑的棉布,甚至隐隐透着丝绸的光泽。
泥坯屋太小太破,已经配不上他陆神医的身份。很快,在镇上几位头面人物的热心资助下,一间宽敞明亮、挂着悬壶济世金字牌匾的医馆,在芙蓉镇最热闹的街市上开了起来。医馆里窗明几净,药柜崭新锃亮,弥漫着各种名贵药材混合的馥郁香气。陆欢坐在宽大的红木诊桌后,气度沉稳,眉宇间再无当初那个卖药郎的局促和卑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尊敬和成功滋养出的从容自信。
沈怡站在医馆后院的小天井里,望着前厅门庭若市的景象,听着人们此起彼伏的陆神医的呼唤声,心中五味杂陈。她为他高兴,发自内心地高兴。他的天赋得到了证明,他走出了泥泞,获得了应有的尊重和地位。这本就是她所期望的。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她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
陆欢越来越忙了。他不再是那个会在油灯下笨拙地抄写药方、会因为她递上一碗热茶而满眼欢喜的陆欢。他应酬多了,常常被镇上那些体面人请去赴宴,回来时身上带着酒气,谈论的话题也渐渐变成了谁家又送了厚礼,谁家的公子想拜他为师,或是哪位老爷又对他许诺了什么。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感激依旧,深情似乎也还在,但那份专注和依赖,却像指缝里的流沙,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
他不再有时间与她探讨某个疑难病症的解法,不再会因她指出他脉案中一处细微的疏漏而虚心请教。有时她主动提起医书上的某个篇章,他也会心不在焉地应着,眼神却飘向窗外喧闹的街市,或是低头摩挲着身上那件质地精良的长衫袖口。
一种隐隐的不安,像初春湖面下悄然蔓延的寒气,无声无息地包裹了沈怡的心。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依旧是那张脸,可身上的衣裳,还是当初逃出来时的那几件,早已洗得发白,与这光鲜的医馆格格不入。她想起他那个关于八抬大轿的滚烫承诺,心头掠过一丝凉意,又强迫自己压下。他还在打拼,他是为了他们的未来……她这样告诉自己,可心底那点不安的阴影,却顽固地盘踞着,挥之不去。
一场秋雨过后,芙蓉镇笼罩在湿冷的寒气里。镇长许文山派人急匆匆赶到医馆,语气焦灼:陆神医!快!快请去府上看看!我家小姐……婉怡小姐她病得厉害!
许家小姐,许婉怡,芙蓉镇镇长许文山的掌上明珠,芙蓉镇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陆欢不敢怠慢,立刻提起药箱,跟着来人匆匆赶往位于镇中心、气派非凡的许家大宅。
许婉怡的闺房布置得极为雅致,熏着淡淡的暖香。她倚在锦缎堆叠的软榻上,面色苍白,眉头微蹙,带着一种惹人怜惜的娇弱。她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杏色软缎睡衣,更衬得肌肤胜雪。见到陆欢进来,她抬起水盈盈的眸子,声音带着病中的沙哑,却别有一番风情:有劳陆神医了……
陆欢上前诊脉。指尖搭上那截细白如脂的手腕,触感温润细腻,与他日常接触的那些乡民粗糙的皮肤截然不同。他心神微微一荡,连忙收敛心神,凝神细察脉象。脉象虚浮,是受了风寒,兼有些郁结于心,倒不算太棘手。
许小姐是染了风寒,又有些忧思过度,陆欢收回手,语气沉稳,并无大碍。在下开一副疏风散寒、解郁安神的方子,按时服用,静养几日便可。
他提笔开方,字迹沉稳有力。许婉怡的目光却一直落在他身上,从他那张清俊专注的侧脸,到他修长有力的、执笔的手指,再到他一身合体的新长衫衬托出的挺拔身姿。她见过很多男人,乡绅子弟,甚至县里来的官员,却从未见过像陆欢这样,既有这般俊朗外表,又身怀如此高超医术,谈吐间还带着一种读书人的文雅气度。这和她想象中粗鄙的乡下郎中完全不同。一种混合着好奇和欣赏的情绪,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陆神医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医术,真是难得。许婉怡的声音柔柔的,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和仰慕,不像那些庸医,诊了半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陆欢微微一怔,抬头对上许婉怡含笑的眼眸。那目光清亮,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撩拨。他心头莫名一热,脸上却维持着医者的平静,谦逊道:许小姐过誉了。医道精深,在下所学不过皮毛。
陆神医太谦虚了。许婉怡轻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更添几分楚楚可怜,我这病,总觉得心里闷闷的,透不过气。不知陆神医除了开方,可还有什么法子能让我舒坦些她微微侧身,领口不经意地滑开些许,露出一段精致白皙的锁骨。
陆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那抹雪白在暖香和锦缎的映衬下,带着一种无声的诱惑。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定了定神:小姐若是觉得气闷,在下……可为小姐推拿几个穴位,暂缓不适。他上前一步,带着薄茧的手指,隔着薄薄的软缎睡衣,轻轻按上许婉怡胸前的膻中穴。
指尖下的触感温软而富有弹性。许婉怡微微阖上眼,发出一声极轻、极柔的叹息,像是舒服,又像是某种邀请。一股幽兰般的体香混合着暖香,丝丝缕缕钻入陆欢的鼻端。他的手指微微一顿,心跳骤然失序。这幽闭的、弥漫着暧昧气息的闺房,这近在咫尺的绝色佳人,与沈怡那清苦的草药气息和简陋的泥屋,形成了天壤之别的冲击。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属于权力与美色交织的眩晕感,悄然攫住了他。
从许府回来后,陆欢变得有些心不在焉。沈怡敏感地察觉到了异样。他常常对着医书发呆,煎药时也会失手打翻药罐。有时沈怡与他说话,他反应慢半拍,眼神飘忽。更让她不安的是,许府的丫鬟开始频繁地出入医馆,送来的不再是诊金,而是精致的点心、时鲜的水果,甚至有一次,是一件崭新的、用上等湖绸缝制的长衫,颜色是低调华贵的靛青。
许小姐说,上次陆神医妙手回春,无以为谢,一点心意,请务必收下。丫鬟的话说得滴水不漏,眼神却带着几分探究,在沈怡身上扫过。
沈怡看着那件质地光滑、在昏暗医馆里也隐隐泛着光泽的长衫,再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一种难堪的窘迫感涌上心头。她沉默地接过,指尖拂过那冰凉滑腻的绸缎,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陆欢,一次晚饭时,沈怡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尽量放得平静,许小姐的病,还没好吗似乎……送东西送得很勤。
陆欢正在夹菜的手顿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避开沈怡的目光:哦,许小姐身子娇贵,好得慢些。她……她也是客气。他夹起一筷子菜放进沈怡碗里,语气有些敷衍,快吃吧,菜凉了。
我吃不下。沈怡放下筷子,直视着他,陆欢,我们……她想问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或是你还记得你答应过什么吗,话到嘴边,却哽住了。她看着他身上那件新做的、料子明显比之前更好的长衫,看着他眉宇间日渐滋生的、属于成功者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浮躁,那些话,忽然变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医馆外传来一阵喧哗。一个穿着绸缎马褂、管家模样的人带着两个家丁,径直闯了进来,气势汹汹。
陆欢!管家声音洪亮,带着毫不客气的倨傲,我们镇长有请!立刻跟我走一趟!
陆欢脸色微变,连忙起身:许管家不知镇长大人……
去了就知道了!许管家不耐烦地打断他,目光扫过沈怡,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镇长在府上等着呢,别磨蹭!
陆欢不敢怠慢,匆匆对沈怡丢下一句我去去就回,便跟着许管家走了,留下沈怡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饭桌旁,看着那碗他夹过来的、已经凉透的菜,心一点点沉入冰窖。
许府的书房,弥漫着上等烟丝的辛辣气味。许文山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没有看垂手站在下首、有些局促不安的陆欢,只是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碗里的浮沫。
陆神医,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威压,听说,你家里……还住着个来历不明的姑娘
陆欢心头猛地一紧,手心瞬间沁出冷汗:回……回镇长,那是……是沈姑娘,她……
沈姑娘许文山冷哼一声,打断他,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剐在陆欢脸上,一个逃婚出来的外乡女子,无根无基。你如今在芙蓉镇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了,还跟这种不清不楚的女子搅在一起,名声还要不要了
我……陆欢想辩解,想说沈怡是他的恩人,是他的……心上人。可话到嘴边,在许文山那冰冷审视的目光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像山一样压在他的肩膀上。
婉怡那丫头,许文山话锋一转,语气稍微缓和,却带着更深的压迫,自打你给她瞧过病,就对你念念不忘,茶饭不思。我这个做父亲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放下茶碗,身体微微前倾,盯着陆欢的眼睛,陆欢,你是聪明人。婉怡是我唯一的女儿,这芙蓉镇,将来是谁的,你应该清楚。
陆欢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狂跳起来。芙蓉镇将来是谁的……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心中那些残存的犹豫和挣扎。许婉怡娇美的容颜、许家的权势地位、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与沈怡那清贫的过往、泥屋的寒酸、以及她背后那个被逃婚的、可能带来麻烦的金陵沈家……瞬间在脑海中激烈地碰撞、权衡。
许文山看着他变幻不定的脸色,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继续加码:只要你点个头,和那个姓沈的断干净,我许文山的乘龙快婿,就是你陆欢!这镇上的医馆,不过是起点。县里,甚至省城,以你的本事,再加上我许家的人脉,前程不可限量!你好好想想,是守着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地方当个‘神医’,还是……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鲤鱼跳龙门,扶摇直上
扶摇直上四个字,像带着钩子的金饵,精准地抛进了陆欢剧烈挣扎的心湖。他想起自己曾经在泥地里刨食的卑微,想起那些富户们曾经不屑一顾的眼神,想起许婉怡含情脉脉的注视和她身上那令人心醉的幽香……巨大的诱惑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冲垮了他心中那道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堤防。沈怡清丽却带着草药苦味的脸庞,在他此刻被权势和欲望填满的视野里,骤然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终于,在许文山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缓缓地、沉重地点了一下头。这一点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也彻底斩断了过往的一切。
很好。许文山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端起茶杯,识时务者为俊杰。回去,把该处理的,处理干净。别让婉怡失望。
陆欢失魂落魄地走出许府那高大的朱漆大门,深秋的风吹在身上,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象征着地位的新长衫,心底最后一丝对沈怡的愧疚和挣扎,被一种即将拥抱全新人生的、带着罪恶感的兴奋所取代。
沈怡成了陆欢和许婉怡通往幸福路上,一块碍眼又危险的绊脚石。她的存在,不仅提醒着陆欢那段不堪的过往,更因为她来自金陵沈家,谁也不知道这个变数何时会爆炸。
许家后花园的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许婉怡裹着一件雪白的狐裘,依偎在陆欢身边,纤纤玉指捻着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送到陆欢唇边,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狡黠的狠厉。
欢哥,她的声音又软又媚,那个沈怡……我看着就心烦。她看你的眼神,真让人恶心。还有,她可是从金陵逃出来的,万一哪天沈家找上门来……她故意欲言又止,留下令人不安的想象空间。
陆欢吃着葡萄,甘甜的汁水在口中弥漫,却化不开心头的烦闷和一丝恐惧。许婉怡的话像针一样刺中了他最深的隐忧。他搂着许婉怡肩膀的手紧了紧,眉头深锁:我也知道她是个麻烦……可……怎么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离开或者……他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毕竟沈怡对他有再造之恩。
离开许婉怡嗤笑一声,坐直身体,美丽的脸上浮现出与她年纪极不相称的冷酷,离开就安全了她要是怀恨在心,跑到外面胡说八道,或者哪天沈家真找来了,岂不是后患无穷要我说,就得让她……永远闭嘴!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又轻又慢,却像淬了毒的冰锥。
陆欢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许婉怡:婉怡!你……你是说
许婉怡凑近他,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魔鬼般的诱惑:不是我们要她的命。是她自己……‘医死了人’!这样,谁也怨不得我们。她签了认罪书,进了大牢,是死是活,还不是我爹一句话的事到时候,她成了芙蓉镇的罪人,就算沈家找来,又能如何
医死人栽赃嫁祸陆欢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看着许婉怡那张近在咫尺的、美得惊心动魄的脸,此刻却只觉得狰狞可怖。这计策太毒了!可是……一想到沈家可能的追查,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可能化为泡影,想到许婉怡许诺的锦绣前程……那点残存的不忍和恐惧,在巨大的利益诱惑和自保本能面前,迅速土崩瓦解。他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狠绝。
……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冰冷,仿佛不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具体……怎么做
一个阴毒的计划在暖阁的炭火边悄然成形。
几天后,一个消息在芙蓉镇炸开:镇南老实巴交的佃户赵老蔫,突发急症,腹痛如绞,满地打滚!家人慌忙去请陆神医,不巧陆欢恰好被县里一位急症病人请走了。慌乱之下,有人提议:沈姑娘不是也懂医吗以前还帮陆神医抓过药呢!
赵家人病急乱投医,将疼得几乎昏厥的赵老蔫抬到了陆欢医馆门前。沈怡闻讯出来,人命关天,她顾不上多想,立刻上前查看。赵老蔫面色青紫,冷汗如雨,脉象沉紧弦急,是典型的绞肠痧(肠梗阻)重症!
情况危急!沈怡当机立断,一边吩咐人准备热水和干净的布巾,一边冲回后院自己暂住的小屋,迅速抓出几味关键的药材——通里攻下的大黄、芒硝,行气止痛的木香、槟榔。这些药她一直备着,就是以防万一。她亲自守着炉火煎熬,浓浓药味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许府下人衣服的陌生面孔,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后院,趁着沈怡全神贯注盯着药罐的瞬间,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将里面一些灰褐色的粉末倒进了旁边一碗刚煎好、准备用来送服丸药的清水中,迅速搅匀。动作快如鬼魅。
药煎好了。沈怡将浓浓的药汁滤出,又取来那碗清水,准备给疼得意识模糊的赵老蔫送服丸药。她丝毫没有察觉那碗水的异样。
苦涩的药汁和着那碗加了料的水灌下去不久,赵老蔫的腹痛非但没有缓解,反而猛地加剧!他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剧烈抽搐,口中猛地喷出一大口黑血!随即双眼翻白,四肢一挺,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气绝!
啊——!
死人了!!
赵老蔫被药死了!
惊恐的尖叫声划破了芙蓉镇的宁静。赵家人瞬间崩溃,扑在赵老蔫逐渐冰冷的身体上嚎啕大哭。混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句:是沈怡!是她熬的药!是她害死了赵老蔫!
所有的目光,瞬间像淬了毒的利箭,齐刷刷地射向呆立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的沈怡。她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褐色的药汁溅在她洗得发白的裙摆上,如同狰狞的血污。
不是我……药方没错的……我……她喃喃自语,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她猛地抬头,在混乱的人群外围,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的陆欢。他站在那里,一身光鲜的长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惊和沉痛,眼神却冰冷地穿透人群,落在她身上,没有一丝温度。在他身边,许婉怡挽着他的手臂,美丽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残忍的快意。
沈怡的心,在这一刻,被那冰冷的眼神彻底碾碎。
平地惊雷!沈怡用药不当致人死命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芙蓉镇每一个角落疯狂蔓延。起初只是赵家人悲愤的哭嚎和控诉,很快,这控诉便被一股看不见的巨大力量推波助澜,掀起了滔天巨浪。
黑心肠的庸医!
早就看她不顺眼,一个外乡女人懂什么医术!
可怜赵老蔫,死得冤枉啊!
砸了她的东西!赶她出去!
愤怒的人群像被点燃的野火,涌向陆欢的医馆。曾经被沈怡免费送过药的王大娘,此刻叫骂得最凶;那个被沈怡妙手救回一条命的李木匠,也远远地躲在人群后面,眼神躲闪,不敢看她。曾经接受过她善意帮助的面孔,此刻都扭曲着,被煽动起来的恐惧和盲从所支配。砖块、烂菜叶、臭鸡蛋雨点般砸向医馆的门窗和后院沈怡居住的小屋。污秽的汁液顺着门板流淌,恶臭弥漫。
滚出来!杀人偿命!
把她抓起来!
混乱中,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粗暴地推开人群,径直冲进后院,不由分说地将失魂落魄的沈怡反剪双手,用冰冷的铁链铐住。粗粝的铁环磨破了她的手腕,渗出血丝。她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被粗暴地推搡着,拖出医馆,拖过长街。两旁的叫骂声、唾弃声如同汹涌的潮水,几乎将她淹没。她低着头,长发散乱地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单薄的身体在深秋的寒风里,瑟瑟发抖。
阴暗潮湿的镇警察局看守所里,只有高处一个狭小的铁窗透进一丝惨淡的天光。沈怡蜷缩在冰冷肮脏的稻草堆上,身上单薄的衣裳早已被撕扯破,露出青紫的伤痕。手腕上的铁铐磨出的伤口已经结痂,又因为挣扎而再次裂开,粘腻的血沾在冰冷的铁上。
几天几夜,轮番的提审如同地狱的酷刑。没有公正的问询,只有粗暴的呵斥、诱导性的逼问和肆意的羞辱。
说!是不是你故意换了药,毒死赵老蔫!
你跟赵家有仇
还是陆神医发现了你偷学他的本事,你想报复
昏暗的审讯室里,油灯的光将警察局长那张油腻肥胖的脸映照得如同恶鬼。他猛地一拍桌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沈怡脸上:贱人!还不认罪!证据确凿!那碗送药的水里验出了断肠草!就在你熬药的灶台边发现的药渣!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
断肠草沈怡猛地抬起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她明白了,一个巨大的、精心编织的陷阱。那碗水……那个溜进后院的鬼祟身影……是许家!是陆欢!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紧了她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痛楚。她看着警察局长那张写满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脸,看着旁边记录员冷漠的笔尖,所有的辩解都失去了意义。
我……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我没……
还敢嘴硬!一个耳光狠狠地扇在她脸上,打得她眼前发黑,耳朵嗡嗡作响,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
就在这时,看守所那扇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看守探进头来,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幸灾乐祸的表情,声音不大不小,却清晰地传遍整个牢房:喂,听说了吗大喜事!咱们陆欢陆神医,和镇长家的婉怡小姐,订婚啦!就在下月初八!镇长府上要大摆宴席呢!
订婚……
陆欢……
许婉怡……
下月初八……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沈怡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冤屈,所有的痛苦和等待,在这一瞬间,被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彻底碾成了齑粉。最后一丝支撑着她不肯倒下的力气,被无情地抽空了。她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前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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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装什么死!警察局长不耐烦地踢了踢地上的沈怡,赶紧的,画押认罪!省得受皮肉之苦!
沈怡被粗暴地拖起来,按在冰冷的木桌上。面前摊开的,是一纸早已写好的认罪书。墨迹淋漓,字字如刀,控诉着她心怀叵测、医术不精、用药失当、致人死亡。
她看着那刺目的文字,又透过脏污的墙壁,仿佛看到了那场即将到来的、属于陆欢和许婉怡的盛大订婚宴席。红绸高挂,宾客盈门,欢声笑语……而她的世界,只剩下一片冰冷绝望的漆黑。
算了。一切都算了。
她不想再争了,不想再辩了。所有的爱,所有的恨,所有的付出与背叛,都在这无边的黑暗和彻骨的寒冷中,失去了意义。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被铐住的、血迹斑斑的手。手指颤抖着,沾了旁边记录员递过来的红色印泥,然后,重重地、缓慢地,按在了那张决定她命运的认罪书上。
一个鲜红、扭曲、带着血痕的指印,像一朵凄厉绽放的绝望之花,在冰冷的纸面上凝固。她的头无力地垂了下去,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掩去了眸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世界彻底陷入黑暗。
签了认罪书,沈怡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被重新丢回那间弥漫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牢房。看守们粗暴的推搡和嘲讽,她已浑然不觉。蜷缩在冰冷的角落,身下的稻草散发着腐臭,手腕上铁铐的寒意早已侵入骨髓,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麻木,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几天后,沉重的铁门再次被打开。进来的不是送馊饭的看守,而是穿着笔挺制服、一脸严肃的警察局长,身后还跟着一个夹着公文包的陌生男人。
沈怡!警察局长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嗡嗡作响,带着一种宣判式的冰冷,你的案子,上面重新审过了!草菅人命,影响极其恶劣!为平民愤,以儆效尤,原判三年监禁撤销!改判——他刻意拉长了声调,目光像看死人一样盯着角落里的沈怡,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字:
绞刑!
公文包男人面无表情地展开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文书,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绞刑
沈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像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散乱枯槁的发丝下,露出一双空洞得没有任何光亮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震惊,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她看着警察局长那张油光满面的脸,看着那刺目的红印,像是看着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也好。她扯了扯干裂出血的嘴角,想做出一个笑的表情,却只牵动了脸上凝固的血痂。这样……也好。这污浊的人世,这凉薄的人心,这彻骨的背叛与冤屈……她早就不想待了。
押下去!严加看管!等着行刑!警察局长不耐烦地挥挥手,像在驱赶一只惹人厌烦的苍蝇。
两个如狼似虎的看守冲进来,粗暴地将沈怡从地上拖起。她没有挣扎,任由他们拖拽着,铁链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她被单独关进了一间更加狭小、更加阴暗的死囚牢。这里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重的铁门,门上一个小小的窥视孔。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行刑的日子,定在三天后。一个阴霾沉沉的午后。
沉重的死囚牢铁门被哐当一声拉开。刺眼的光线涌入,沈怡下意识地闭了闭眼。两个粗壮的看守走进来,不由分说地将一件粗糙的、带着霉味的赭红色囚服套在她身上。那颜色,像凝固的血。
她的双手被粗糙的麻绳紧紧反绑在身后,勒得骨头生疼。手腕上被铁铐磨破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慢慢渗出,染红了麻绳。她没有反抗,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偶,任由他们摆布。
她被粗暴地推出牢房,推上停在院中的一辆破旧囚车。囚车由两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拉着,车斗是露天的木笼子,栅栏粗大而冰冷。她被推进去,踉跄着跌坐在冰冷的木板上。
哐啷!笼门被锁死。
走!警察局长骑在一匹马上,挥了挥手。几个持枪的警察押在囚车两侧。
马蹄声嘚嘚地敲打着石板路,囚车吱呀作响,缓缓驶出警察局阴森的大门,驶向芙蓉镇唯一的小广场——那里,临时搭建的绞刑架,像一只狰狞的巨兽,正在等待着吞噬她的生命。
街道两旁,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唾骂声不绝于耳。烂菜叶、臭鸡蛋再次像雨点般砸向囚车,砸在沈怡身上、脸上。粘稠腥臭的汁液顺着她的头发、脸颊流淌。她闭着眼,低着头,对这一切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灵魂仿佛早已抽离了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飘荡在冰冷的高处,漠然地俯视着这出荒诞而残酷的闹剧。
囚车缓缓驶过青石长街,离那广场中央高高竖起的绞刑架越来越近。那粗糙的木架,那悬垂的、打着活结的黑色绞索,在阴沉的天光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死亡气息。广场四周被警察围住,看热闹的人群被隔在外面,伸长脖子,踮着脚尖,脸上带着恐惧又兴奋的表情。
沈怡被粗暴地从囚车里拖出来,押上绞刑台。她的脚踩在粗糙的木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深秋的寒风穿透单薄的囚衣,带走她身上最后一丝温度。她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掠过下面黑压压的人群,掠过那些或麻木或亢奋的脸,最后,落在那根悬垂的、轻轻晃动的绞索上。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金陵的繁华,沈家的深宅,芙蓉镇的初遇,泥屋里的温暖,医馆前的誓言……还有那彻骨的背叛与冤屈……都将在下一刻,被这根冰冷的绳索彻底终结。
行刑的刽子手,一个满脸横肉、眼神凶戾的壮汉,走上前来。他粗糙的手指带着浓重的烟草味,粗暴地抓住沈怡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然后,他拿起那根散发着皮革和死亡气息的黑色绞索,套向沈怡纤细脆弱的脖颈!
粗糙冰凉的皮革猛地贴上皮肤,激起一阵本能的战栗。沈怡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般剧烈颤抖。那冰冷的触感像毒蛇的信子,缠绕上来,一寸寸收紧,扼住了呼吸,也扼住了她对这个世间最后一点模糊的感知。
就在那绞索即将收紧、行刑官的手已经高高扬起、准备发出最后指令的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隆隆——!
一阵沉闷如滚雷般的巨响,由远及近,骤然撕裂了死寂的空气!大地开始震颤!不是地震,是无数沉重的马蹄铁同时踏击青石路面发出的恐怖轰鸣!
广场上所有的人都惊愕地循声望去!
只见长街的尽头,尘土如黄龙般冲天而起!一支钢铁洪流,如同从地狱深渊中奔涌而出,以无可匹敌的狂暴姿态,撕裂了芙蓉镇午后的死寂!当先一骑,通体漆黑如墨,四蹄翻腾如踏烈焰!马背上,一道挺拔如标枪的身影,穿着笔挺的深蓝色呢子军装,肩章上的将星在阴霾的天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他面容冷峻如刀削斧凿,薄唇紧抿成一条凌厉的直线,一双深邃的眼眸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万物的暴怒烈焰,死死锁住广场中央绞刑架上那个纤细的身影!
正是金陵陆家少帅——陆霆琛!
吁——!陆霆琛猛地勒住缰绳!胯下神骏的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嘶鸣!他身后的钢铁洪流也瞬间止步,动作整齐划一,如同磐石般矗立!沉重的军靴踏地声、战马粗重的喘息声、武器碰撞的金属摩擦声,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广场!
哗啦——!所有士兵动作整齐划一,黑洞洞的枪口瞬间抬起,冰冷地指向广场上那些吓傻了的警察和围观人群!刺刀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行刑官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横肉因惊骇而扭曲。警察局长面无人色,双腿抖得如同筛糠。围观的人群像被施了定身法,脸上的兴奋和麻木瞬间被极致的恐惧所取代。
陆霆琛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穿透混乱的空气,死死钉在绞刑架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上。当看清那张苍白如纸、沾满污秽、脖颈上套着绞索的小脸时,一股足以毁天灭地的暴戾之气从他身上轰然爆发!
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如同离弦之箭,瞬间冲到绞刑架下!
呛啷——!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陆霆琛手腕一抖,腰间悬挂的马鞭如同黑色的毒龙出鞘!鞭梢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无比地抽向沈怡颈间那根致命的绞索!
啪——!
一声脆响!坚韧的牛皮绞索应声而断!如同被斩首的毒蛇,软软地从沈怡颈间滑落!
几乎在绞索断裂的同一瞬间,陆霆琛已从马背上腾身而起!动作快如鬼魅!他矫健的身影落在绞刑台上,稳稳地、轻柔地接住了因绳索骤然断裂而失去支撑、软软倒下的沈怡!
冰冷的、带着硝烟和铁锈气息的军装包裹住她。一只戴着雪白手套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拂开她脸上沾染的污秽和散乱的发丝。当看到她苍白小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干裂出血的嘴唇、以及脖颈上那道被绞索勒出的刺目红痕时,陆霆琛深邃眼眸中的风暴瞬间达到了顶点!那里面翻涌的,是足以令天地变色的心疼与滔天怒火!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镭射光束,扫过台下噤若寒蝉的众人。那眼神,仿佛在看一群待宰的蝼蚁。他薄唇轻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凛冽刺骨的杀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广场上空:
动我陆霆琛的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清晰地穿透每一个人的耳膜,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冰冷:
……想好怎么死了吗
死寂!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寒风卷过,吹动士兵们军装的衣角,发出猎猎的声响。
陆霆琛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警察局长那张肥胖油腻的脸上。
你!陆霆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森寒,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过来。
警察局长浑身肥肉猛地一哆嗦,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双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几乎要瘫倒在地。在两个士兵粗暴的推搡下,他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扑到绞刑台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少……少帅饶命!饶命啊!他涕泪横流,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下官……下官只是……只是奉命行事!都是许镇长!是许镇长指使的啊!他收了陆欢的好处……不不不!是陆欢和许小姐合谋陷害沈姑娘!他们偷换了药!栽赃嫁祸!那认罪书……也是屈打成招!不关下官的事啊!饶命!少帅饶命!他语无伦次,为了活命,像倒豆子一样把所有龌龊肮脏的内幕抖了个底朝天。
陆霆琛抱着沈怡,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只是伸出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沈怡脖颈上那道紫红色的勒痕。那细微的动作,却让台下所有目睹的人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拖下去。他淡淡地吐出三个字,声音平静无波,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查。查清他这些年,手上沾了多少不该沾的血。该抄家抄家,该枪毙枪毙。他的语气,像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两个如狼似虎的卫兵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瘫软在地、杀猪般嚎叫求饶的警察局长拖了下去,那凄厉的叫声很快消失在广场边缘。
陆霆琛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台下那些噤若寒蝉、面无人色的警察和围观镇民。每一个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如同被毒蛇盯上,瞬间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土里,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芦苇。
所有人,陆霆琛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威严,即刻回家!闭门不出!擅出者,以同谋论处!
哗——!如同退潮一般,刚刚还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瞬间作鸟兽散,惊恐的脚步声、压抑的喘息声、孩童的哭闹声交织在一起,转眼间,偌大的广场除了森然肃立的士兵,就只剩下绞刑架孤零零的剪影。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污秽,打着旋儿。陆霆琛低头,看着怀中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沈怡,她单薄的身体冰凉得吓人,仿佛生命之火随时会熄灭。他眼中翻腾的暴戾被一种深沉的痛楚取代。
备车!他沉声下令,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回驻地!叫军医!
一辆黑色的军用轿车疾驰而来,稳稳停在台下。陆霆琛抱着沈怡,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一步步走下绞刑台,坐进车里。车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外面冰冷的世界。轿车引擎发出一声低吼,在前后军车和骑兵的护卫下,绝尘而去,只留下广场中央那座孤零零的绞刑架,在阴沉的天空下,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芙蓉镇中心,许府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鲜艳的绸缎从高高的门楣一直铺到内院。宾客盈门,车马喧嚣。镇长许文山穿着崭新的绛紫色绸缎长袍,满面红光地站在门口迎客,接受着众人一声声恭喜许镇长,喜得佳婿、陆神医与令嫒真是天造地设的阿谀奉承。他捻着胡须,志得意满,芙蓉镇的天,似乎永远是他许家的了。
内院更是热闹非凡。正厅里,巨大的红底金囍字贴在正中。穿着大红吉服的新郎陆欢和新娘许婉怡,正并肩而立,接受着宾客的祝福。陆欢一身簇新的绸缎长袍马褂,衬得他面如冠玉,眉宇间意气风发,哪里还有半分当初卖药郎的影子许婉怡凤冠霞帔,珠翠环绕,面若桃花,依偎在陆欢身边,眼角眉梢尽是得意和满足。
一拜天地——!司仪拖长了调子高喊。
陆欢和许婉怡相视一笑,盈盈下拜。厅堂里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鼓掌声。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仿佛芙蓉镇所有的阴霾和污秽都被隔绝在这喜庆的红墙之外。
二拜高堂——!
两人转向坐在上首、笑容满面的许文山,再次下拜。许文山捋着胡须,开怀大笑。
夫妻对拜——!
就在陆欢和许婉怡带着甜蜜笑意,准备完成这最后一拜,礼成夫妻的瞬间——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许府那两扇厚重的、贴着大红囍字的朱漆大门,如同被巨锤砸中,轰然向内爆裂开来!木屑纷飞,烟尘弥漫!
巨大的声浪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闹!喜乐戛然而止!满堂宾客的笑声、恭贺声如同被掐住了脖子,骤然中断!所有人惊愕地、难以置信地望向门口!
烟尘稍散。
一道挺拔如松、穿着笔挺深蓝色呢子军装的冷峻身影,逆着门外惨淡的天光,如同来自地狱的杀神,踏着满地的碎木和狼藉,一步步走了进来。他肩章上的将星寒光凛冽,腰间武装带上的手枪枪套敞开着,露出冰冷的金属枪柄。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结了冰的寒潭,不带一丝温度地扫过满堂宾客,最终,定格在穿着大红吉服、笑容僵在脸上的陆欢和许婉怡身上。
正是陆霆琛!
在他身后,是两队如同钢铁雕塑般肃立的卫兵!他们手中冰冷的冲锋枪口,齐刷刷地指向厅内!肃杀之气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冻结了整个喜堂!
死寂!死一般的寂静!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许文山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化作极致的惊恐,他猛地站起身,声音都变了调:你……你是何人胆敢……胆敢擅闯……
金陵,陆霆琛。陆霆琛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如同冰珠砸在玉盘上,带着一种令人心脏骤停的冰冷威严。
陆霆琛金陵陆家少帅!沈怡那个传说中的未婚夫!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陆欢和许婉怡的头顶!陆欢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许婉怡头上的凤冠珠翠剧烈地摇晃起来,她死死抓住陆欢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美丽的脸上花容失色,只剩下扭曲的惊恐。
少……少帅许文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腿一软,几乎瘫倒在椅子上,不知……不知少帅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今日……今日是小女大喜……
大喜陆霆琛薄唇勾起一抹极致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刺骨的嘲讽和杀机,本帅今天来,是给你们送一份更大的‘礼’。
他微微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一个纤细的身影,在两个女卫兵的搀扶下,缓缓地、一步步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旗袍,外面罩着一件深色的军呢大衣,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挽在脑后,脸上脂粉未施,苍白得近乎透明,脖颈上那道紫红色的勒痕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目惊心!
正是沈怡!
她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她的身体还很虚弱,脚步有些虚浮,但脊背却挺得笔直,带着一种经历过地狱磨砺后的、沉静的冷冽。她一步步走进这满目刺红的喜堂,如同从冰冷的幽冥踏入喧嚣的凡尘,每一步都踏在陆欢和许婉怡的心脏上!
沈……沈怡!陆欢失声惊叫,声音尖利得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他像见了鬼一样,猛地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高脚凳,发出刺耳的声响。许婉怡更是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死死捂住嘴,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怨毒!
满堂宾客,一片哗然!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死寂!所有人都认出了这个曾被称为杀人庸医、被押赴刑场的女子!她怎么会在这里少帅陆霆琛……竟真是她的未婚夫!
沈怡在陆霆琛身边站定,终于缓缓抬起头。她的目光平静如水,越过那些惊愕、恐惧、好奇的面孔,落在了那对穿着刺眼大红吉服的新人身上。那眼神,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的漠然。仿佛在看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这冰冷的漠然,比任何控诉都更让陆欢感到彻骨的寒意!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冻结了!
陆霆琛上前一步,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针,刺向陆欢:陆神医好大的威风!用我未婚妻的家传医术,骗得神医之名;用她的真心,换来你攀附权贵的垫脚石;最后,还要用她的命,来给你和你的新妇铺一条青云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震怒,响彻整个厅堂:陆欢!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不……不是的!少帅!你听我解释!是她!是她勾引我!是她医术不精害死了人!是她……陆欢脸色惨白如鬼,语无伦次地嘶喊,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手指颤抖地指向沈怡。
闭嘴!陆霆琛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他眼中寒光暴涨,猛地一步上前!
快!快如闪电!
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只觉眼前一花!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的脆响,伴随着陆欢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嚎,骤然撕裂了喜堂的死寂!
陆霆琛穿着坚硬军靴的脚,如同千斤重锤,狠狠地、精准无比地踩在了陆欢那只曾经无数次为沈怡号脉、也无数次为许婉怡推拿的右手上!那只骨节分明、曾被誉为芙蓉镇第一圣手的手掌!
陆欢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瞬间瘫倒在地!剧痛让他全身蜷缩,眼球暴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额头!那只手,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五指指骨尽碎!鲜血混着骨茬,从军靴下缓缓渗出,染红了身下鲜艳的红地毯!
啊——!许婉怡发出凄厉的尖叫,扑向陆欢,却被陆霆琛身边的卫兵粗暴地架开。
这双手,陆霆琛居高临下,看着在地上痛苦翻滚抽搐的陆欢,声音如同九幽寒冰,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碰过她,就不该留着。
他缓缓移开脚。陆欢那只曾经灵巧无比的手,此刻已是一片血肉模糊,筋骨寸断,如同被碾烂的鸡爪,彻底废了!
拖下去!陆霆琛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处理一件垃圾,关进死牢。好好‘伺候’着,别让他轻易死了。
是!两个如狼似虎的卫兵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惨嚎不止、右手血肉模糊的陆欢拖出了喜堂。那凄厉绝望的叫声,在寂静的厅堂里久久回荡,如同地狱传来的哀嚎。
陆霆琛冰冷的目光转向早已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的许文山:许镇长,好大的官威!颠倒黑白,草菅人命!纵女行凶,构陷无辜!你这颗脑袋,还有你许家的富贵,本帅看着,都碍眼得很。
许文山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骚臭弥漫。
拿下!抄家!所有涉案人等,严惩不贷!陆霆琛的命令如同铁律。
如狼似虎的士兵立刻上前,将屎尿齐流的许文山、尖叫挣扎的许婉怡,以及几个早已吓傻的许家核心爪牙,粗暴地拖了下去。宾客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争先恐后地逃离这修罗场般的喜堂,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喧嚣散去,满地狼藉。破碎的喜字、打翻的杯盏、踩脏的红绸……还有地毯上那滩刺目的、属于陆欢的血污,无声地控诉着这场以喜庆开始、以血腥终结的闹剧。
喜堂里只剩下陆霆琛和沈怡,以及肃立的卫兵。
陆霆琛转过身,走到沈怡面前。他眼中的暴戾和冰寒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心疼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的珍重。他伸出手,动作轻柔至极,仿佛怕碰碎了什么稀世珍宝,想要拂去她脸颊上不知何时沾染的一丝尘埃。
沈怡却微微侧开了脸。她的目光越过陆霆琛的肩膀,落在地上那滩暗红的血污上,又缓缓移开,望向门外阴沉灰暗的天空。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大仇得报的狂喜,也没有劫后余生的激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只余下一具冰冷的躯壳。
陆霆琛的手僵在半空。他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疏离与死寂。一股尖锐的痛楚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沉默着,缓缓收回手,脱下自己身上的军呢大衣,带着他体温和硝烟气息的厚重衣物,轻轻地、不容拒绝地披在了沈怡单薄的身上,将她紧紧裹住。
没事了。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沙哑,在她耳边响起,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怡儿,没事了。我们……回家。
沈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她依旧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只是任由那件带着他体温和强大气息的大衣包裹着自己,隔绝了这满堂的冰冷和血腥。空洞的目光,依旧固执地望着门外那片阴沉沉的天空,仿佛在寻找着什么早已失去的东西。
芙蓉镇的天,彻底变了颜色。
少帅陆霆琛的铁血手腕,如同秋风扫落叶。曾经只手遮天的许家,一夜之间大厦倾颓。许文山被投入大牢,昔日搜刮的民脂民膏被抄没充公,等待他的是公开的审判和一颗冰冷的枪子儿。许家那些为虎作伥的旁支和爪牙,一个没跑掉,轻则牢狱之灾,重则步了许文山的后尘。
许婉怡疯了。在得知父亲必死、陆欢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许家彻底覆灭的消息后,她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断裂。她穿着那身被撕破的、沾满灰尘的大红嫁衣,披头散发,赤着双脚,在许府空旷破败的后院里又哭又笑,尖叫着我是陆夫人、我是神医娘子,状若癫狂。看守的士兵冷眼旁观,无人阻拦。在一个飘着冷雨的深夜,她冲出了许府,像一缕游荡的孤魂,消失在通往郊外的泥泞小路上。几天后,有人在镇外那条水流湍急的护城河下游,发现了她被泡得肿胀变形的尸体。曾经芙蓉镇的第一美人,最终以最凄惨的方式,结束了她短暂而罪恶的一生。
至于陆欢,他被投入了镇警察局那间最阴暗潮湿的死囚牢。等待他的,并非一刀毙命的痛快,而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折磨。陆霆琛的命令只有一个:让他活着,好好活着,把该受的,一样不落地受完。
于是,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惨叫声日夜不绝。曾经那双被芙蓉镇百姓视为圣手、被许婉怡迷恋的修长手指,早已被碾得粉碎,只剩下光秃秃、扭曲变形的手腕。但这只是开始。狱卒们有的是法子让他活着。盐水泼洒溃烂的伤口,饿上几天几夜再强行灌下馊臭的泔水,用带着倒刺的皮鞭抽打他早已伤痕累累的身体……每一次折磨都精准地踩在生与死的边缘,让他清晰地感受着每一寸痛苦,求死不能。曾经意气风发的陆神医,很快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形销骨立,浑身溃烂流脓,像一摊散发着恶臭的烂肉,蜷缩在牢房最肮脏的角落,眼神空洞,只剩下喉咙里偶尔发出的、野兽般的嗬嗬声。他彻底废了,从身体到灵魂,都成了这地狱里一具腐朽的活尸。没有人知道他能撑多久,也没有人关心。他活着,就是对他背叛和恶行最残酷的刑罚。
芙蓉镇那些曾经参与围攻沈怡、落井下石的镇民,同样未能幸免。陆霆琛的士兵手持名单,挨家挨户拜访。轻则一顿鞭子,打得皮开肉绽,重则抓去修桥铺路,做最苦最累的劳役。一时间,芙蓉镇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往日喧嚣的街道变得门可罗雀,只剩下士兵巡逻时整齐沉重的脚步声。陆霆琛用最直接、最暴烈的方式,在这座小镇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动他陆霆琛的人,必将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当最后一丝报复的火焰在芙蓉镇燃尽,只留下满地焦土和挥之不散的恐惧时,陆霆琛带着沈怡,启程返回金陵。
黑色的军用轿车平稳地行驶在通往金陵的官道上。车窗外,深秋的田野一片萧瑟,枯黄的草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沈怡裹着陆霆琛那件宽大的军呢大衣,蜷缩在后座角落,头靠着冰冷的车窗玻璃。她依旧沉默,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仿佛一个精致却毫无生气的瓷娃娃。自刑场被救下,到目睹许陆覆灭,她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掉过一滴泪,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明显的情绪。只有那过分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深重的青黑,无声地诉说着她所承受的炼狱。
陆霆琛坐在她身边,目光几乎从未离开过她。他看着她空洞的眼神,看着她脖颈上那道虽然开始结痂却依旧刺目的勒痕,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试过给她披上更厚的毯子,试过将温热的水杯递到她唇边,甚至笨拙地讲起金陵的趣事……得到的,永远是她无声的抗拒和那片深不见底的死寂。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想要将她冰凉的手指握进掌心。
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沈怡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滚烫的东西灼伤,倏地缩回了手,整个人更加用力地蜷缩起来,几乎要将自己嵌入车门与座椅的缝隙里。她依旧没有看他,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大衣的领口,只露出一小片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头。
陆霆琛的手僵在半空。一股浓重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缓缓收回手,攥紧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车厢里只剩下引擎单调的轰鸣和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纵有千军万马,权势滔天,却唤不回她眼中一丝光亮。
回到金陵,回到那座沈怡曾经拼尽全力逃离的、象征着束缚的深宅大院,气氛却截然不同。
沈家大门洞开,仆从垂手肃立。沈父沈母早已在正厅等候多时。当看到被陆霆琛小心翼翼搀扶着走进来的女儿时,沈母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悲泣,踉跄着扑了上来:怡儿!我的怡儿!
她一把将沈怡紧紧搂进怀里,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滴落在沈怡冰冷的发间:苦了你了!娘的心肝!是爹娘错了!不该逼你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泣不成声,抚摸着女儿消瘦的脸颊和脖颈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心痛如绞。
沈父站在一旁,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也红了眼眶,背脊似乎佝偻了几分。他走上前,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沉痛的叹息,重重地拍了拍陆霆琛的肩膀:霆琛……大恩不言谢!怡儿……就拜托你了!
沈怡被母亲紧紧抱着,那熟悉而温暖的怀抱,带着浓郁的、属于家的馨香。母亲的眼泪滚烫,滴在她的皮肤上。她空洞的眼神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像平静的死水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她的身体不再那么僵硬,却依旧沉默着,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母亲的颈窝,像一只受尽惊吓终于归巢的雏鸟。
陆霆琛看着这一幕,心中那沉重的枷锁似乎松动了一丝。他默默地退开半步,将空间留给这劫后重逢的母女。
接下来的日子,沈怡被安置在沈府最舒适安静的绣楼里。名贵的药材流水般送来,金陵最好的大夫被请来复诊,丫鬟婆子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沈母几乎寸步不离,喂汤喂药,低语抚慰,试图用无微不至的母爱填补女儿心中的空洞。
陆霆琛每日必至。他不再穿那身冷硬的军装,换上了质地柔软的常服。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外间,隔着珠帘看沈母给她喂药;有时会带来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或是几枝还带着露珠的时令鲜花,插在她窗前的青瓷瓶里。他不再试图强行触碰她,只是用他的方式,沉默而坚定地存在着,告诉她:他在。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怡脖颈上的勒痕渐渐淡去,只剩下一条浅粉色的印记。身体在名贵药材的滋养下,也慢慢恢复了一些元气,脸颊不再那么苍白得透明。但她依旧沉默,眼神常常放空,望着窗外庭院的景色发呆,一坐就是半天。芙蓉镇的一切,像一场深植骨髓的噩梦,将她的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冰冷的黑暗里。
直到那一天。
深秋的最后一场雨过后,天空放晴,难得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暖融融地洒在沈怡身上。她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白玉佩——那是陆霆琛昨日悄悄放在她枕边的,玉质极好,触手生温。
沈母端着一碗刚炖好的燕窝羹进来,看到女儿沐浴在阳光中的侧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依旧安静,但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阴郁,似乎被这暖阳驱散了些许。
怡儿,来,趁热喝了。沈母坐到她身边,舀起一勺,吹凉了递到她唇边。
沈怡没有像往常一样顺从地张嘴,反而微微偏开了头。她抬起眼,目光第一次没有涣散,而是清晰地落在了母亲脸上,那眼神深处,仿佛有冰雪在无声地消融。
娘……一个极其轻微、带着长久未开口的沙哑气音,从她干涩的唇间逸出。
沈母的手猛地一颤,瓷勺当啷一声掉回碗里,滚烫的羹汁溅出些许。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泪水瞬间汹涌而出:怡儿!你……你说话了你叫娘了!
沈怡看着母亲激动落泪的样子,空洞的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般的波动。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虽然依旧没有说话,但这细微的回应,却如同穿透厚重阴云的晨曦,瞬间点亮了沈母绝望的心房!
消息立刻传到了正在书房与沈父议事的陆霆琛耳中。他几乎是立刻丢下手中的文件,大步流星地穿过庭院,直奔绣楼。
他停在珠帘外,屏住呼吸,透过晃动的珠串,看向里面。
沈怡依旧坐在窗边,阳光勾勒着她清减却依旧美好的轮廓。沈母正握着她的手,喜极而泣地絮叨着什么。而沈怡,她微微侧着头,安静地听着,虽然没有说话,但那专注的神情,那微微舒展的眉宇,那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眸光……都清晰地落入陆霆琛眼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上陆霆琛的心头,瞬间驱散了连日来所有的阴霾和沉重。他站在帘外,看着那道在暖阳中渐渐复苏的身影,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盈满了真切而汹涌的温柔。
金陵城的初冬,难得迎来了一个晴朗无风的好日子。天光清冽,湛蓝如洗。
沈府内外,早已是张灯结彩,红绸高挂。仆役们脚步轻快,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气。不同于芙蓉镇许府那场充斥着算计与血腥的喜宴,今日沈府嫁女,金陵陆家迎亲,是真正的金玉良缘,满城瞩目。连空气中弥漫的,都是清雅的梅香和淡淡的喜烛气息。
闺房内,沈怡端坐在巨大的菱花镜前。镜中人,云鬓高绾,珠翠环绕。大红的嫁衣以金线密绣着翱翔的凤凰和盛放的牡丹,华贵庄重,流光溢彩,映衬得她肤光胜雪。曾经脖颈上那道狰狞的勒痕,被巧手的妆娘用特制的脂粉和一条垂着流苏的金璎珞巧妙地遮掩,只余下完美无瑕的端庄。
沈母站在她身后,最后一次为她整理着嫁衣的领口,指尖拂过那细腻的锦缎,眼中含着热泪,嘴角却噙着欣慰的笑意:娘的怡儿……真美。她拿起绣着龙凤呈祥的红盖头,动作轻柔地为她覆上。眼前瞬间被一片喜庆的红色笼罩,隔绝了外界的景象。
吉时已到——!外面传来司仪嘹亮悠长的唱喏。
喧天的锣鼓声、喜庆的唢呐声骤然响起!鞭炮噼啪炸响,震耳欲聋!在无数宾客的簇拥和祝福声中,在沈父沈母含泪的目送下,沈怡被喜娘搀扶着,一步一步,踏出沈府高高的门槛。
八抬大轿,描金绘彩,稳稳地停在门前。轿帘被掀开,一只骨节分明、戴着洁白手套的大手伸到了沈怡盖头下的视线中。那手,曾执掌千军万马,曾挥鞭断索,也曾为她披上御寒的大衣,此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坚定。
沈怡的心,在盖头下轻轻一颤。她缓缓地,将自己的手,放入了那只等待的掌心。他的手掌宽厚温暖,带着薄茧,坚定而有力地包裹住她的柔荑,将她稳稳地扶进了花轿。
轿帘落下。轿身微晃,稳稳抬起。喜庆的乐声更加响亮,伴随着人群的欢呼,一路向着陆府行去。
陆府的正厅,红烛高烧,宾客满堂。陆大帅和夫人端坐上首,脸上是掩不住的满意与开怀。当一对新人被簇拥着走进来时,整个大厅都安静了一瞬。
陆霆琛一身笔挺的深蓝色将校呢戎装,肩章将星闪耀,身姿挺拔如松,俊朗的面容在烛光下更显英气逼人。而他身边,凤冠霞帔的新娘,虽被红盖头遮住了容颜,但那窈窕的身姿和周身沉静的气度,已足以令所有人心折。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在司仪高亢的唱礼声中,两人相对而立,深深下拜。红绸的一端在陆霆琛手中,另一端,在沈怡手中。隔着那层薄薄的红纱,陆霆琛仿佛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能想象出盖头下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庞。他握紧了手中的红绸,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的重量与圆满。
礼成。
喧嚣的喜宴被隔绝在新房之外。洞房内,红烛静静燃烧,将满室映照得一片暖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和甜腻的果香。
陆霆琛拿起桌上那柄系着红绸的鎏金秤杆,指尖竟有些微不可察的轻颤。他走到端坐在铺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喜床边的新娘面前。
怡儿……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无限的温柔。
秤杆的尖端,轻轻探入盖头之下。
鲜红的盖头被缓缓挑起,一寸寸,向上滑落……
烛光跳跃,映亮了盖头下那张终于显露的容颜。精心描画的黛眉,点染的朱唇,额间细碎的花钿……所有的点缀,都只为烘托那双眼睛。那双曾盛满天真、浸透绝望、归于死寂的眼睛,此刻,在温暖的烛火和喜庆的红色映衬下,如同被春水洗过的寒星,清澈,明亮,带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沉静与温柔,静静地望着他。
陆霆琛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温柔地撞了一下,瞬间柔软得一塌糊涂。他屏住呼吸,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地刻进灵魂深处。
沈怡也望着他。望着眼前这个,在她坠入最深地狱时,如天神般降临,以雷霆手段为她荡平一切魑魅魍魉,又用沉默的守护和等待,一点点将她从绝望深渊拉回人间的男人。他的眉眼依旧冷峻,可看向她的眼神里,却盛满了足以融化冰山的、毫不掩饰的深情与疼惜。
她微微弯起了唇角。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初春枝头绽放的第一朵梨花,带着劫后余生的释然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宁,在她唇边漾开。
她缓缓抬起手,不是去碰那沉重的凤冠,而是主动地、轻轻地,握住了陆霆琛执着秤杆、尚未来得及收回的那只手。她的指尖微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陆霆琛反手将她的柔荑紧紧包裹在掌心,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沈怡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抚过自己脖颈上那条被璎珞半掩的浅粉色印记,动作轻柔。然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陆霆琛深邃的眼眸中,唇边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澄澈和一种归于平静的温柔,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夫君……
她的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微哑,却清越如玉石相击,在静谧的洞房里格外清晰:
……我们回家。
回家。
不是回沈府,也不是回陆府。
是回到他的身边,回到彼此交付的余生里。
陆霆琛的心被这简单的两个字彻底填满、融化。所有的铁血,所有的杀伐,所有的冰冷算计,在她清澈的目光和温柔的话语前,都化作了绕指柔。他眼中翻涌起浓烈的情潮,俯下身,一个滚烫而珍重的吻,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无尽的怜惜,轻轻地、郑重地,烙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红烛高燃,烛泪悄然滑落,凝结成红色的琥珀,映照着这一室无声的缱绻与圆满。窗外,金陵城的灯火次第亮起,温暖的光芒,温柔地覆盖了这漫长冬夜里,曾经所有的不堪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