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越成暴君第一年,抱着顾烬书说永远不准离开。
第七年我下旨让他娶最卑贱的粗使婢女。
洞房夜我踹开门,他眼中燃起希望的光。
拖走。两个字碾碎他所有幻想。
后来我记起他曾为我挡过毒箭,便命他跪舔打翻的药汁。
记起他为我暖床整夜,就让他赤身跪在雪地里。
直到雪夜他剖出心脏捧给我:陛下,臣的心,您还要碾碎吗
1
烛火呵,那点可怜的光,在墙角抖得像快咽气的鬼魂,只够照在顾烬书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喜服上,晕开一圈昏黄、油腻的边。
他就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床边沿,背挺得笔直,像一根被硬生生钉进腐朽木头里的铁钉。红烛的光晕在他脸上跳跃,映着他紧抿的唇线,那张脸,轮廓依旧清晰俊朗,只是如今蒙上了一层洗不去的沧桑,像被风沙磨砺了千年的顽石,只剩下冷硬的棱角,所有的温润和光,都被七年的时光,被我,亲手一点一点地剜走了。
风猛地一吹,烛火噗地一矮,几乎熄灭。屋里瞬间暗下去,只有窗外漏进来的、冰冷的月光,惨白地照着他半边脸。
砰!
朽烂的薄木门板,像块脆弱的饼,被一股蛮横到极点的力量从外面整个踹飞!碎木屑混合着灰尘,在骤然涌入的寒风里疯狂地打着旋。
一股浓烈的、冰冷的龙涎香气,霸道地冲散了这破屋里的霉味和劣质蜡烛的焦糊气,瞬间填满了每一寸令人窒息的空气。
玄色的衣角,绣着狰狞的金龙,首先踏过门槛,踏碎一地狼藉的月光。
顾烬书整个人猛地一震。那根挺直的脊梁骨似乎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响。他倏地抬起头,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吹得那摇摇欲坠的烛火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
他的眼睛,那双曾经像沉了整片星海、只倒映着我一个人的眼睛,在看清门口身影的刹那,像是被投入火石的干柴,轰地一下,爆开一团滚烫、灼人的光!那光芒亮得惊人,亮得几乎要刺穿这破屋的昏暗,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的绝望狂喜,一种死灰复燃的、近乎滚烫的希冀。
那光直直地钉在我脸上。
心脏,我自己的那颗冰冷坚硬的东西,在胸腔深处,被这目光烫得猝不及防地一缩。
我站在门口,一身玄色龙纹常服,金线在昏暗中流转着冷硬的微光。夜风卷起我的袍角,猎猎作响。屋里浑浊的空气和外面灌进来的冷风在我身周激烈地冲撞、撕扯。
顾烬书的脸在烛火与月光的交错下明明灭灭。七年了,时光像把钝刀子,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刻痕。眼窝深陷下去,颧骨更加嶙峋地凸起,曾经温润如玉的皮肤,如今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风霜打磨过的粗糙。只有那双眼睛,在看清是我的瞬间,被点燃了。
那光,亮得灼人。
他看着我,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不敢置信的洪流死死堵在喉咙里。那眼神,像濒死的困兽终于看到了唯一的出口,像跋涉过无边炼狱的信徒终于望见了神祇的微光。七年屈辱的冰层,仿佛在这一眼之下,裂开了细微的、希望的缝隙。
他在想什么
是不是以为我终于记起了七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在重重宫闱深处,我曾如何死死抱住他冰冷的身体,把脸埋在他染血的衣襟里,一遍又一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烬书…别死…不准离开我…永远不准!
是不是以为,我终究是心软了,终究是记起了那些连我自己都快要遗忘的、属于我而不是朕的时光以为我是来砸碎这场荒谬绝伦的婚事,把他从这个比猪圈还不如的洞房里救出去
那希冀的光在他眼底疯狂燃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点燃。他下意识地,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站起来,想走向我。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反应,即使被碾碎了七年,在以为看到救赎的这一刻,依旧顽强地想要破土而出。
我清晰地看到,他搁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死白,青筋在薄薄的皮肤下暴起,微微颤抖着。他在极力控制,控制那几乎要冲破理智牢笼的冲动。
风,卷着门外枯叶的碎屑,打着旋扑进来,吹得那点残烛疯狂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
我身后的宫卫,像两尊铁铸的雕像,无声地矗立在门外的黑暗里,只等着一个命令。
时间,仿佛被这破屋里的寒风冻住了,粘稠得令人窒息。只有烛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他压抑到极致的、沉重而短促的呼吸,在死寂中异常清晰。
他所有的幻想,所有的挣扎,所有在绝望深渊里抓住的最后一根名为过去的稻草,都在这一刻,凝固在他那双被骤然点亮的眼睛里,脆弱得像那窗上随时会被风彻底撕裂的破纸。
我迎着他那几乎要烧穿一切的目光,缓缓地、清晰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北地最坚硬的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精准地砸向那团燃烧的火焰。
拖走。
两个字。
轻飘飘的,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像碾死一只碍眼的虫子。
顾烬书眼中那团炽烈到能融化坚冰的光,就在这两个字落下的瞬间,被一股无形的、绝对零度的力量,狠狠地、彻底地摁灭了。
2
他挺直的背脊,那根即使在最深的羞辱里也不曾弯折的脊梁,以一个极其微小、却足以击穿人心的弧度,无声地佝偻了下去。
那双燃着火焰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光芒熄灭后,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凝固的死水,空洞地望着我脚下的地面。
那里面什么也没有了,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连绝望都沉到了最底,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碾碎后的木然。
他搁在膝盖上的手,指节依旧惨白,却不再颤抖,只是无力地垂落下去,指尖触到冰冷肮脏的地面,沾上了灰尘。
烛火猛地一跳,映亮了他惨白的侧脸,下颌线绷得死紧,像要咬碎什么东西。整个破屋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沉沉地压下来,连那呼啦啦的风声都似乎被这死寂吞没了。
是!
门外的宫卫如同被激活的机关,铁靴踏地的声音沉闷而整齐地响起。两道高大的、披着冰冷甲胄的身影,像两座移动的铁塔,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森然气势,一步跨过门槛。
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地上的男人。一只包裹着铁甲的手,如同冰冷的铁钳,猛地攫住了顾烬书一边的肩膀!另一只手,则毫不留情地扣住了他另一边的手臂!
巨大的力量传来,那件单薄的粗布喜服被攥出深深的褶皱。顾烬书像一片毫无重量的枯叶,被那股力量粗暴地、不容置疑地从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床边缘拽了起来!
他没有任何反抗。身体被拽得踉跄了一下,头微微垂着,散落下来的额发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
粗布喜服被拉扯开,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的旧中衣,更显得他整个人萧索得像深秋荒野里最后一根芦苇。
他被那两个宫卫夹在中间,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脚步虚浮地被推搡着,向门口走去。
经过我面前时,带起一阵微弱的风,风里裹挟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这破败屋子的霉腐气息。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完全没入门外的黑暗时,他似乎是脚下一个不稳,又似乎是宫卫推搡的力道过大,他的身体猛地向旁边一歪,眼看就要撞上门框。
几乎是同时,一只戴着皮质护腕的手,快如闪电地从旁边伸出,不是扶,而是狠狠地、带着一股惩戒意味的力道,重重地推在他胸口!
唔!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并不响,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猝不及防地捅进了我的耳膜。
他被那股力量推得彻底失去了平衡,整个人重重地向后摔去,脊背嘭地一声撞在腐朽的门框上,震落簌簌的灰尘。他狼狈地蜷缩了一下,单膝跪倒在地,手本能地撑住地面,才没有彻底倒下。
他低着头,急促地喘息着,散乱的头发完全遮住了脸,只有肩膀在微微起伏。
推他的那个宫卫,面无表情,仿佛只是拂开了一粒碍眼的灰尘。
我的目光,落在他撑在地上的那只手上。指关节因为刚才的撞击和用力撑着地面,一片刺目的红肿,甚至蹭破了皮,渗出了细小的血珠,混着地上的灰尘,显得污浊不堪。
那点猩红,刺眼。
动作快些。我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冷,没有一丝波澜,目光从那点污血上移开,投向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别误了时辰。
宫卫的动作更加粗暴,几乎是将顾烬书从地上提了起来,半拖半架着,迅速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脚步声远去,很快被呼啸的风声吞没。
破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盏快要烧到尽头、烛泪堆积如血的残烛。
寒风依旧从破窗洞里肆无忌惮地灌进来,吹得我玄色的龙纹袍角上下翻飞。那股浓烈的龙涎香,似乎也镇不住这破屋深入骨髓的阴冷和腐朽气息。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视线里,仿佛还残留着顾烬书被拖走时,那最后一眼空洞的麻木,和他指关节上那点混着灰尘的、微不足道的血痕。
胸腔里,那颗冷硬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硌了一下。
我猛地转身,玄色衣袖带起一股冷风。
回宫。
两个字,比刚才更沉,更冷,砸在身后死寂的空气里。
铁靴踏地的沉重声音再次响起,整齐划一,如同送葬的鼓点,跟随着我,迅速远离这片令人作呕的破败之地。
2
紫宸殿。
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像无数只粘腻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人的咽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疴的苦涩。巨大的鎏金狻猊香炉吞吐着昂贵的安神香,丝丝缕缕的烟雾盘旋上升,却怎么也冲不散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沉甸甸的病气。
我斜倚在宽大的御榻上,厚重的锦被盖到腰际,依旧觉得四肢百骸里钻着驱不散的寒意。头沉得厉害,像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牵扯着两侧太阳穴,突突地疼。殿内烧着地龙,暖意融融,可这暖意却只浮在皮肤表面,半点也透不进骨头缝里去。
眼前一阵阵发黑,视野的边缘像是被浓墨晕染开。又来了,这该死的晕眩,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粗暴地搅动着脑浆。我烦躁地闭上眼,喉头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又被强行咽了下去。当这具身体的皇帝七年,那些明枪暗箭、诡谲阴谋留下的沉疴,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
陛下,药好了。大太监李德全佝偻着腰,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像怕惊扰了什么。他双手稳稳捧着一个剔透的白玉碗,小心翼翼地呈到我面前。
碗里是浓黑如墨的汤汁,热气氤氲,散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气味。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苦涩是基调,其间又混杂着几缕难以形容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几乎被掩盖的奇异甜香。这味道霸道地冲进鼻腔,瞬间盖过了殿内所有的熏香。
胃里一阵剧烈地翻搅。我皱着眉,强压下那股恶心感,伸手去接那玉碗。
指尖刚触到温热的碗壁——眼前猛地一花!剧烈的眩晕如同滔天巨浪,毫无预兆地兜头砸下!
哐当——哗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在死寂的殿内炸响!
眼前的一切都在疯狂旋转、扭曲。手完全失去了控制,那沉重的玉碗脱手飞出,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狠狠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
温热的药汁四散飞溅,像泼开了一滩粘稠污秽的墨。浓黑滚烫的液体溅落在我玄色的龙袍下摆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形状狰狞的污迹,更多的药汁在地上肆意横流,蜿蜒如同毒蛇。
刺鼻的药味瞬间爆炸开来,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李德全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身体筛糠似的抖,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药太烫了!惊扰圣驾!奴才罪该万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几个侍立在角落的小太监也齐刷刷地跟着跪下,整个内殿瞬间鸦雀无声,只剩下李德全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和地上药汁还在微微流淌的、令人心悸的黏腻声响。
头晕目眩的感觉稍稍退去,但胸腔里的烦恶感却更重了。我看着袍角那片刺眼的污迹,还有地上那滩狼藉的、散发着浓烈怪味的药汁,一股无名邪火猛地从心底窜起,烧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该死的身体!该死的药!
滚!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带着极力压抑的暴戾。
李德全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就想退出去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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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我猛地睁开眼,目光扫过地上那片狼藉,最终定格在那滩还在冒着微弱热气的药汁上。一个冰冷、带着残忍恶意的念头,毫无征兆地窜了上来,像一条蛰伏已久的毒蛇,露出了森冷的獠牙。
传顾烬书。我的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却比刚才的暴怒更让人心底发寒。
李德全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但触及我冰冷无波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冻在了喉咙里。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最终只是深深地、恐惧地低下头,颤声应道:遵旨。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
3
内殿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浓重的药味混合着安神香的甜腻,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跪着的小太监们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缩进地砖缝里。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药汁。殿内的暖意似乎都被抽走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
终于,殿门外传来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
那声音很慢,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仿佛拖着千钧重负。靴底摩擦过光洁的金砖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我靠在御榻上,没有抬眼。
一个颀长却显得过分单薄的身影,出现在内殿门口的光影交界处。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旧官服,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
他低垂着头,散落的额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下颌。整个人像一株被严霜彻底打蔫、吸干了所有水分的枯草,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
他走到殿中央,离那滩泼洒的药汁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住。没有看地上的狼藉,也没有看我。只是缓缓地、极其标准地屈膝,跪了下去。膝盖触碰金砖,发出沉闷的咚一声轻响。
动作一丝不苟,像演练过千百遍的提线木偶。
他匍匐下去,额头贴向冰冷的地面。宽大的旧官服袖口滑落,露出一截嶙峋的手腕,苍白得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罪臣顾烬书,叩见陛下。声音低沉沙哑,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麻木。
他就那样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激不起半点涟漪。殿内只剩下他压抑到几乎听不见的、极其微弱的呼吸声。
我靠在御榻上,目光冰冷地落在他匍匐的脊背上。那脊梁曾经是挺拔如松的,如今却在宽大的旧官服下,显出一种不堪重负的弯曲弧度。
看到地上的药了吗我的声音不高,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朕赐你的。
顾烬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伏在地上的头颅依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没有抬起。只有那撑在地上的手指,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起更深的青白。
跪过去。我继续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舔干净。
一滴,都不准剩。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实质的冰层,瞬间冻结了整个紫宸殿的内殿。
跪在角落的小太监们,身体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把脸直接嵌进地砖里,连呼吸都屏住了。空气里浓烈的药味和安神香的甜腻混合着,此刻闻起来却像某种腐败的、令人作呕的毒气。
顾烬书伏在地上的身体,彻底僵住了。像一尊瞬间被冰封的石像。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撑在地砖上的那只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地颤抖起来,皮肤绷得死紧,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一根根狰狞地暴凸出来!那嶙峋的腕骨,似乎下一秒就要刺破薄薄的皮肤。
他低垂的头颅,颈后的线条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僵硬得可怕。散落的发丝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微微起伏的、压抑到极致的肩膀,泄露了他内心正经历着怎样惊涛骇浪般的挣扎。
屈辱,巨大的、足以将人溺毙的屈辱,像冰冷的毒液,瞬间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个呼吸,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他终于动了。
不是站起来,也不是抬头。而是维持着那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匍匐姿势,双膝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在金砖地面上挪动。
粗糙的官服布料摩擦着光滑冰冷的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那声音细微,却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下剐在殿内每一个人的神经上。
他一点一点地,挪向那滩散发着刺鼻怪味的、污黑粘稠的药汁。动作迟缓僵硬,仿佛每移动一寸,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终于,他挪到了那片狼藉的边缘。浓黑的药汁混杂着细小的玉碗碎片,在光洁的金砖上摊开一片污秽的印记。
他停了下来。
头依旧低垂着,目光死死盯着眼前那滩混合着灰尘、散发着浓烈苦涩腥气的黑色液体。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右手。那只手还在无法抑制地颤抖,手指的关节因为刚才的用力而红肿破皮。
他伸向那片药汁。
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浓黑污秽的液体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指尖剧烈地痉挛。随即,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整个手掌按了下去!
啪。
一声轻响,手掌完全没入了粘稠冰冷的药汁里。
刺鼻的气味瞬间浓烈了数倍。
他没有丝毫犹豫,沾满了污黑药汁的手掌抬起,以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姿态,猛地抹向自己的脸!
浓黑的、散发着恶臭的药汁,瞬间糊满了他的下巴、嘴唇、鼻子……他像是感觉不到那刺骨的冰凉和令人作呕的气味,手掌用力地在脸上揉搓着,仿佛要将自己彻底涂抹、掩埋在这片污秽之中!
动作粗暴得近乎自虐。
接着,他俯下了身。
4
不是舔,而是像一头濒死的野兽找到了水源,将整张脸都埋进了那滩污黑粘稠的药汁里!
呃…咕噜…
压抑的、如同溺水般的闷哼和吞咽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清晰地响起。伴随着他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他疯狂地舔舐着冰冷肮脏的地面,舌头卷起粘稠的药汁和地上的灰尘,用力地吞咽下去。喉结痛苦地上下滚动,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身体更剧烈的痉挛。
黑色的药汁顺着他的下巴、脖颈,流进同样洗得发白的旧官服领口里,留下道道污黑的痕迹。
整个内殿,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那令人头皮发麻的、舔舐吞咽的黏腻声响。浓重的药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和绝望的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我靠在御榻上,冷眼旁观。看着他像狗一样,在冰冷的地上舔舐着那滩被我打翻的、象征着羞辱的秽物。
看着他每一次吞咽时脖颈痛苦的起伏,看着他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胃里那股翻搅的恶心感,似乎奇异地被眼前这幅景象抚平了一些。
噗!
顾烬书的身体猛地一弓!剧烈的呛咳爆发出来,伴随着无法抑制的呕吐!
呕——咳咳咳……
他再也无法维持那个屈辱的姿势,双手死死撑住地面,身体蜷缩起来,剧烈地痉挛着。刚刚被他强行吞咽下去的污黑药汁混合着胃液,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溅落在他刚刚舔舐过的、还残留着药渍的地面上,形成一滩更加污秽不堪的混合物。
浓烈到极致的酸腐恶臭瞬间炸开!
他咳得撕心裂肺,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脸上、胡茬上、衣襟上,全是污黑的药渍和呕吐物,狼狈污秽到了极点。剧烈的呛咳让他无法呼吸,脸色由惨白迅速转为一种骇人的青紫。
整个紫宸殿内殿,死寂得如同坟墓。只有顾烬书那撕心裂肺的、仿佛要把灵魂都咳出来的呛咳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凄厉地回荡。
浓烈的呕吐物的酸腐气息、刺鼻的药味、安神香的甜腻……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地狱般的味道。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蜷缩在污秽中剧烈地抽搐、呕吐、咳得几乎断气。那股一直盘踞在胸腔里的烦恶感,似乎随着他这狼狈到极致的痛苦,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废物。我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他那撕心裂肺的呛咳。
拖出去。
3
雪不知何时开始下的,起初只是零星的冰粒子,砸在琉璃瓦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渐渐地,便成了鹅毛般的大片雪花,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整个皇城。紫宸殿外,天地间一片肃杀的白,殿内却暖得有些燥人,地龙烧得太旺,空气里浮动着令人昏昏欲睡的热流。
我躺在龙床上,身下是江南进贡的顶级云锦,柔软光滑得如同第二层皮肤。可身体里那股阴寒,却像跗骨之蛆,怎么也驱不散。
手脚冰凉,寒意从骨头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连带着思绪也像被冻住了,黏稠而滞涩。白天那场由药汁引发的闹剧带来的短暂快意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一种无名的焦躁。
我翻了个身,冰冷的锦缎贴着同样冰冷的脸颊,带来一丝不舒服的滑腻感。寒意更重了,从脚底一路蔓延上来,小腿的肌肉似乎都在细微地痉挛。
就在这时,一个破碎的、毫无逻辑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撞进我的脑海。
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夜。不是下雪,是凛冽的寒风刮着窗棂。床榻似乎没有这么宽大奢华,显得局促而冰冷。一个人影……很模糊,只能看到一个清瘦的轮廓,背对着我,蜷缩在床榻的外侧边缘,身体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开的弓。他似乎……只盖着薄薄的一层什么,把厚实的被褥……都严严实实地裹在了里面,裹在……我身上
一股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仿佛隔着七年的时光,透过那厚实的、似乎还带着那人气息的被褥,传递到冰冷的身体上。那暖意那么微弱,却又那么清晰地烙印在记忆的碎片里。
暖床……
两个字,如同梦呓般,从我的唇齿间逸出。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和……某种遥远的触动。
站在龙床不远处,如同影子般垂手侍立的李德全,身体猛地一震!他倏地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眼中爆发出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恐!那惊恐太过明显,以至于他完全忘记了掩饰,就那么直勾勾地看向我,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这副失态的样子,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殿内令人昏沉的暖意。
我的目光扫过他惊骇欲绝的脸,又落回到自己冰凉的手上。那个模糊的画面碎片,那个蜷缩在床沿、将温暖全部让渡出来的清瘦背影,在脑海里顽固地浮现,越来越清晰。
一股冰冷的、带着掌控欲的烦躁,猛地攫住了我。
顾烬书。我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暖殿里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让他去殿外跪着。
现在。
5
李德全像是被这两个字狠狠抽了一鞭子,身体剧烈地一颤,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殆尽。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抖得不成调子:陛……陛下!外头……外头风雪正紧!滴水成冰啊!顾大人他……他身子骨……他猛地顿住,后面的话死死卡在喉咙里,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恐惧地看着我。
身子骨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毫无温度的笑意,目光冰冷地钉在他身上,朕看他白天舔药的力气,大得很。
李德全像是被扼住了喉咙,所有求情的话都被堵死。他绝望地垂下头,肩膀垮塌下去,整个人瞬间老了十岁,声音细若蚊呐:……遵旨。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了内殿,背影佝偻得如同风干的虾米。
殿内再次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地龙燃烧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毕剥声。暖意依旧包裹着身体,可那股从骨髓里透出来的阴寒,似乎并未减轻分毫。那个蜷缩在记忆边缘、传递微暖的背影,反而在脑海里越发清晰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外传来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动静。
不是脚步声,更像是……衣料摩擦在冰冷地面上的声音还有……一种细微的、牙齿抑制不住磕碰的咯咯声
我的目光投向紧闭的、厚重的殿门。
殿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
一股凛冽刺骨的寒气,裹挟着大片的雪花,如同白色的凶兽,猛地从门缝里扑了进来!瞬间冲散了殿内闷热的暖流,带来一股冰雪的、生铁般的味道。
一个身影,出现在那道风雪肆虐的缝隙里。
顾烬书。
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浆洗得发硬的白色中衣。那中衣空荡荡地挂在他嶙峋的身体上,在门外呼啸的寒风中,脆弱得像一张随时会被撕裂的纸。裤子……似乎也是单薄的。赤着脚,踩在殿门外那早已积了一层厚雪的、冰冷刺骨的金砖地面上。
风雪疯狂地抽打着他。乌黑的长发瞬间被吹乱,沾满了雪粒。雪花落在他单薄的肩头、手臂上,甚至沾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迅速融化,变成冰冷的水珠滚落。
他的脸,比白天舔舐药汁时更加惨白,白得像他身后无边无际的雪幕,没有一丝活气。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色,紧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每一寸肌肉都在和酷寒对抗着,痉挛着。
他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上凝着冰晶,遮住了所有的眼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彻底的、深入骨髓的麻木和死寂。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具被风雪肆意蹂躏的躯壳。
他就那样,赤着脚,穿着单薄的囚衣般的旧中衣,僵直地跪在殿门外的风雪中。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被罚跪在雪地里的石雕,沉默地承受着天地之威的酷刑。
砰。
殿门被守在门外的太监轻轻合拢,隔绝了大部分风雪和那个跪在雪地里的身影。
但那一瞬间涌入的酷寒,还有顾烬书惨白如鬼、颤抖如风中残叶的景象,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眼底。
殿内重新被地龙的暖意包裹。
我躺回宽大柔软的龙床,拉过温暖厚重的锦被盖到胸口。被子里熏过暖炉,带着一股干燥舒适的暖香。
可手脚,依旧是冰凉的。
那股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阴寒,并没有因为殿内的温暖而消退分毫。它顽固地盘踞着,丝丝缕缕,缠绕着四肢百骸。
我闭上眼。
眼前晃动的,却不是殿顶繁复华丽的藻井,而是殿门外,风雪中,那具跪在厚厚积雪里的单薄身影。那惨白的脸,青紫的唇,无法抑制的颤抖,还有赤足踩在冰雪上的画面……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
身体深处那股纠缠不去的阴冷,似乎……更重了。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在血脉里游走。
我烦躁地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暖香的锦被里。
冰冷的锦缎贴着同样冰冷的脸颊。
睡意,杳无踪影。
4
殿门合拢的沉重声响,如同最后的丧钟,沉沉地砸在殿内凝固的空气里。风雪被隔绝在外,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地龙烧得太旺,暖流裹挟着安神香甜腻的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却像一层虚假的油膜,怎么也渗不进我的骨头缝。
那股阴寒,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在四肢百骸里更加猖獗地蔓延。冰冷的锦被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我闭上眼,试图驱逐脑海中那个风雪里惨白的身影,可那景象反而更加清晰——单薄的中衣,赤足踩在冰雪上,无法抑制的颤抖,冻得青紫的嘴唇……每一个细节都像淬了毒的冰针,反复扎进我的神经。
烦躁如同滚烫的岩浆,在冰冷的躯壳下奔涌。我猛地掀开锦被坐起,动作带起一阵眩晕。
李德全!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戾气。
殿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李德全几乎是贴着门框溜了进来,腰弯得极低,脸色比外面的雪还要白,眼神里充满了惊弓之鸟般的恐惧:……陛下
人呢我盯着他,目光锐利得能刮下一层皮。
李德全的身体猛地一哆嗦,头垂得更低,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回、回陛下……顾大人……还在殿外……跪着……他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仿佛那两个字有千斤重。
雪停了我冷冷地问。
没、没有……李德全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绝望的哭腔,雪……更大了……风也……他不敢再说下去。
一股冰冷的、近乎毁灭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他还在外面他凭什么还能跪着凭什么还能用那种沉默的、死寂的姿态,像一根刺,扎在我的眼前,我的脑海里
他该像白天那样,蜷缩在污秽里咳得撕心裂肺,该像一条被彻底碾碎的虫豸!
把他,我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凿在坚硬的石头上,每一个字都带着残忍的寒意,给朕扒了。
李德全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猛地抬头,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那里面除了极致的恐惧,还有一丝彻底崩溃的茫然,仿佛听不懂这简单的两个字。
扒光。我清晰地补充,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钉在他脸上,一丝,都不准挂。
陛……陛下!李德全终于发出一声短促的、不成调的哀鸣,膝盖一软,整个人瘫跪下去,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啊!外头……那是能冻死人的天啊!顾大人他……他扛不住的!陛下!那会……那会要命的啊陛下!
他的哭求声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显得异常凄厉刺耳。
要命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毫无温度、近乎扭曲的笑意,他的命,是朕的。朕要他生,他才能生。朕要他跪着死,他就得跪着死。
动手。最后两个字,斩钉截铁,不留任何余地。
李德全瘫在地上,像一滩烂泥,只剩下剧烈的、绝望的喘息。过了几息,他才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地、缓慢地撑起身体,脸上是一种彻底认命的灰败。他没有再看我,只是深深地、用一种祭奠般的姿势叩首,然后手脚并用地爬向殿门。
6殿门再次打开一条缝隙。更猛烈的风雪如同找到了宣泄口,尖啸着灌入,瞬间将殿内的暖意撕扯得七零八落。冰冷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门外传来李德全带着哭腔、却又不得不拔高的、颤抖的指令,还有几声太监压抑的、充满恐惧的抽气声。
紧接着,是衣帛撕裂的声音!
嘶啦——!
那声音在风雪的呼啸中异常清晰,异常刺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划破了覆盖在某种脆弱事物上的最后一点屏障。
风雪声似乎在这一刻都凝滞了一瞬。
我坐在宽大的龙床上,目光越过敞开的殿门缝隙,投向那片被风雪模糊的、惨白的光影。
顾烬书依旧跪在那里。
只是此刻,他身上那件单薄的、洗得发硬的白中衣,被粗暴地从后背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粗糙的布料被剥开,像蜕下一层无用的蛇蜕,被几个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小太监颤抖着手,胡乱地往下扯。
他嶙峋的、惨白的脊背,暴露在漫天风雪之中。
雪花疯狂地扑打在那片赤裸的皮肤上,瞬间融化,留下冰冷的水痕,又被新的雪花覆盖。那脊背瘦得惊人,肩胛骨如同折断的翅膀般尖锐地凸起,脊椎一节一节清晰得像是要刺破薄薄的皮肉。
皮肤是死寂的苍白,带着一种长期不见天日的脆弱感,在狂风暴雪中,脆弱得像一张随时会被撕碎的薄纸。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跪姿,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被强行钉在风雪里的断剑。撕扯的动作让他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随即又死死绷紧。
头垂得更低,散乱的长发完全遮住了脸,看不到任何表情。只有那暴露在风雪中的、剧烈起伏的胸膛和肩胛,显示出他正承受着怎样非人的酷寒和……凌迟般的屈辱。
中衣被彻底剥落,扔在旁边的雪地里,迅速被落雪掩埋。接着是同样单薄的裤子。
刺眼的惨白,彻底暴露在天地肃杀的冰寒之中。风雪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疯狂地抽打在那具毫无遮挡的躯体上。每一片雪花落下,都像烧红的烙铁。
他赤裸的身体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肌肉在酷寒中痉挛、抽搐,皮肤迅速由惨白转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赤足深陷在冰冷的积雪里,脚踝处已经冻得通红发紫。
李德全和那几个小太监,像被眼前这超出想象的酷刑彻底吓傻了,僵立在风雪里,连发抖都忘记了。
砰!
殿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合拢,隔绝了那片地狱般的景象。
殿内重新陷入暖香和死寂。
我坐在龙床上,手脚依旧冰冷。那股盘踞在骨髓里的阴寒,似乎被门外那赤裸的、在风雪中颤抖的惨白景象,短暂地压制了下去。一种冰冷的、带着掌控感的餍足,缓慢地弥漫开来。
可那餍足之下,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无声地尖啸。那尖啸被厚厚的殿门隔绝,却清晰地回荡在我自己的胸腔里,震得那颗冰冷的心,隐隐作痛。
我重新躺下,拉过锦被盖过头顶,将自己彻底埋入一片虚假的、带着暖香的黑暗里。
5
昏沉。意识像是漂浮在粘稠的冰水里,沉沉浮浮。
无数破碎的、混乱的画面在黑暗中闪现、扭曲、交叠。
……是箭矢撕裂空气的尖啸!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视野一片猩红……剧痛不,不是我的痛……是温热的液体,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喷溅在我的脸上、手上……滚烫得吓人……
谁是谁挡在了前面
……一个宽阔的、带着熟悉气息的怀抱,猛地将我扑倒在地!沉重的闷哼在耳边响起,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有什么滚烫的、粘稠的东西,瞬间浸透了我的衣襟……
……烬……书……
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小得像蚊蚋。
……视线模糊,只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脸。冷汗浸湿了他的额发,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却紧紧抿着,没有一丝呻吟。那双总是盛满星海、只倒映着我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我,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一种近乎决绝的……安心
他胸口的位置,晕开一大片刺目的、迅速扩大的深色……
……陛下……没事……就好……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血沫。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不……不要……烬书!烬书!看着我!不准闭眼!我疯了一样嘶吼,死死抱住他迅速失温的身体,手指徒劳地按压着那不断涌出温热血浆的伤口,滚烫的液体从指缝间汩汩涌出,怎么也止不住。温热的,带着他生命力的……
太医!传太医啊!声音撕裂了喉咙,带着绝望的哭嚎。
烬书……别死……不准离开我……永远不准!我把脸深深埋进他染血的衣襟,冰冷的泪水混着温热的血,糊满了脸颊。那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成了我记忆里最深刻的烙印……
永远……不准离开我……
……
画面猛地切换!
是刺骨的寒冷。身体像是被冻僵的石头。床榻窄小冰冷。一个清瘦的身影蜷缩在床沿,背对着我,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只盖着一层薄薄的、几乎不顶用的褥子,把所有的、厚实的、带着他体温的棉被,严严实实地裹在了我身上。那被褥裹得太紧,甚至带着一种笨拙的、令人窒息的温暖。
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牙齿磕碰的细微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冷吗我听到自己模糊地问,声音带着睡意。
那个背影僵硬了一下,随即传来他刻意压低的、平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不冷,陛下……臣……火力旺。
黑暗中,他裸露在薄褥子外的手臂,在清冷的月光下,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轰!
一声巨响,如同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开!所有的碎片被一股狂暴的力量强行冲散!
我猛地从龙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瞬间浸透了冰冷的寝衣,粘腻地贴在皮肤上。眼前金星乱冒,巨大的耳鸣声尖锐地撕扯着脑髓。
不是梦!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那些触感……冰冷、滚烫、血腥、笨拙的温暖……挡箭……暖床……顾烬书……
是他!都是他!
七年前宫变夜,那支本该射穿我心脏的毒箭……是他用身体挡下的!那喷溅在我脸上、手上滚烫的血,是他的!
无数个寒冷彻骨的夜晚,那个蜷缩在床沿,将温暖全部让渡给我,自己冻得瑟瑟发抖的背影……是他!
那句被我遗忘在权力倾轧和七年折磨尘埃里的永远不准离开我是我抱着濒死的他,撕心裂肺喊出来的!
噗!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我再也压制不住,侧头狠狠喷出一口鲜血!温热的液体溅落在冰冷的金砖地面,刺目的猩红迅速晕染开。
呃……剧烈的呛咳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席卷而来,我佝偻着身体,死死捂住火烧火燎的胸口,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五脏六腑,仿佛要将灵魂都咳出来。
陛下!陛下!李德全惊恐万状的尖叫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可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挡箭!暖床!他为我挡箭!他为我暖床!整整七年!而我……我做了什么!
下旨让他娶最卑贱的粗使婢女……在他燃起最后一丝希望时,用拖走两个字碾碎他……逼他舔舐打翻的药汁……在滴水成冰的风雪夜,将他扒光了跪在殿外!
一幕幕,一桩桩,像烧红的烙铁,带着皮肉焦糊的滋滋声,狠狠烫在我的灵魂上!那七年里被我刻意忽略的、他眼中每一次熄灭的光,每一次无声的颤抖,每一次承受屈辱时紧抿的唇线……此刻都无比清晰地回放,放大,带着淋漓的鲜血和刺骨的冰寒!
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绝望的嘶吼,从我痉挛的喉咙里硬生生挤了出来!像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带着摧毁一切的痛苦和悔恨!
我猛地掀开身上冰冷沉重的锦被,赤着脚,跌跌撞撞地扑向那扇隔绝了内外的、厚重的殿门!冰冷的金砖地面瞬间冻麻了脚心,可我毫无所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疯狂地燃烧,吞噬了所有的理智和痛楚——顾烬书!
我要见到他!现在!立刻!
开门!给朕开门!我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去撞那扇沉重无比的门!指甲在光滑冰冷的门板上徒劳地抓挠,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陛下!陛下不可啊!龙体为重!李德全和几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扑上来,试图拦住我。
滚开!我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狠狠甩开他们的拉扯,眼中只有那扇紧闭的门扉,门外……是地狱,也是我唯一的救赎!
砰!砰!砰!
我用肩膀,用身体,疯狂地撞击着厚重的殿门!骨头撞击硬木的闷响在死寂的殿内回荡。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胸腔里撕裂般的剧痛和更汹涌的血气上涌。
门,纹丝不动。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紧了心脏。
开门……开门啊……嘶吼变成了破碎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呜咽。身体的力量迅速被抽干,我顺着冰冷的门板滑跪下去,额头重重抵在门上,冰冷的触感也无法熄灭灵魂深处焚烧的业火。
挡箭……暖床……永远不准离开……
我亲手碾碎了他……碾碎了一切……
呃啊……又一口鲜血涌出,顺着嘴角滴落在地,和之前那滩猩红混在一起,刺眼得令人晕眩。
就在我意识即将被剧痛和绝望彻底吞噬的刹那——
吱呀……
厚重的殿门,终于,极其缓慢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
凛冽刺骨的寒气,裹挟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如同白色的洪流,瞬间冲了进来!
冰冷的气息如同无数把钢针,狠狠扎进我滚烫的皮肤和灼烧的肺腑。
我的目光,穿过那道缝隙,穿过漫天狂舞的、密集得看不清前路的雪幕,死死钉在殿门外那片被积雪覆盖的平台上。
风雪狂暴地撕扯着天地间的一切。
那个身影,依旧跪在那里。
赤裸的。
雪,已经在他身上堆积了厚厚一层。头发、肩膀、脊背、甚至弯曲的膝盖上,都覆盖着厚厚的白色。像一尊刚刚从雪地里挖掘出来的、残缺的冰雕。
他低着头,脸深深地埋在厚厚的积雪里。背脊依旧挺着那个僵硬的弧度,只是那弧度,在沉重的积雪和彻骨的严寒下,显出一种不堪重负的、濒临崩溃的脆弱。
赤裸的皮肤早已不是惨白或青紫,而是一种死气沉沉的、毫无生机的灰败色。雪花落上去,甚至不再融化,就那么直接堆积起来。
时间,仿佛在那具覆雪的身躯上彻底凝固了。
他跪在那里,无声无息,像一截被风雪彻底冻透、失去所有生命迹象的枯木。
烬……书……一声破碎的、带着浓重血腥和巨大恐惧的呼唤,从我颤抖的唇间逸出,轻得瞬间被风雪的呼啸吞没。
那覆雪的身影,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风雪,更加疯狂地席卷着,仿佛要将他,连同这片天地,一同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