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月光坠马
>我是沈砚刻骨铭心的白月光,他却为前程娶了丞相千金。
>争执中我意外坠马失忆,他红着眼眶哄我:阿晚乖,她才是先来的。
>三年来我甘为妾室,忍受正妻柳如月日复一日的磋磨。
>直到那日,我在他书房发现我亲手缝制的旧香囊。
>记忆汹涌而至,我冷笑:沈大人,演得可尽兴
>他死死扣住我手腕,声音嘶哑:别走...求你...
>我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沈砚,我嫌脏。
>后来我远走江南,听闻他病入膏肓。
>临终前他攥着那枚香囊喃喃:晚晚,这次…换我忘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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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佛堂虐心
佛堂里的空气浓稠得化不开,沉甸甸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凝固的、带着陈旧木屑和灰尘的檀香。那气味太霸道,几乎盖过了膝盖下蒲团传来的霉味,还有一丝丝,若有若无,从磨破的衣料下渗出来的、属于她自己的血腥气。
苏晚跪得笔直,背脊绷成一道僵硬的线,如同她此刻死死咬住的牙关。视线垂落在面前摊开的经卷上,那些乌黑的墨字在昏黄的烛光里扭曲跳动,像一群嘲弄的小鬼。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膝盖骨深处传来一阵阵钻心的钝痛,每一次脉搏跳动都像是重锤狠狠砸在骨缝里,提醒着她已经在这里耗掉了整整两个时辰。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流动的意义,只剩下一片漫长、黏稠、令人窒息的痛楚。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带进来一股外面庭院里清冽些的空气,瞬间冲淡了佛堂里浑浊的香火味。光线也涌进来一些,勾勒出门口那道纤细却透着无形压迫感的身影。
柳如月。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袄裙,裙摆用银线绣着几枝疏淡的寒梅,步履轻盈得像踩在云端。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斜斜簪了一支通体莹润的白玉簪子,越发衬得那张脸清丽出尘。只是那双眼睛,扫过跪在蒲团上的苏晚时,里面盛着的不是慈悲,而是一种冰冷的、审视的、如同看一件不甚满意的摆设的漠然。
她走到苏晚身侧,脚步无声,却带来一片沉重的阴影。苏晚能感觉到那目光落在自己僵直的背脊上,带着针尖般的刺探。
妹妹,柳如月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主母特有的温和,却字字清晰,敲打在佛堂空旷的四壁上,今日这经,可念得心诚了
苏晚的头垂得更低了些,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砖地。喉咙干得发紧,她吞咽了一下,才勉强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回夫人,诚心在念。
诚心柳如月轻轻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像一片羽毛拂过,却带着千钧之力。她向前踱了一步,停在苏晚身侧,俯视着她低垂的发顶。既是诚心,为何眉头紧锁,心神不宁这佛前的清净地,可不是让你用来胡思乱想的。她的目光落在苏晚微微颤抖的指尖上,还是说,妹妹心里……还装着别的什么放不下的人和事
放不下的人和事
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苏晚混沌的脑海深处。一片模糊的空白,只有尖锐的痛楚清晰无比。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压在腿下的经书页角,粗糙的纸张边缘硌着掌心。
她有什么放不下的三年前那场该死的坠马,像一把无情的铡刀,斩断了她与过往的所有牵连。醒来时,世界是一片陌生的苍白,连自己是谁都模糊不清。只有守在床边的那个人,有着一张清俊却写满疲惫的脸,那双深邃的眼中盛满了她看不懂的、沉甸甸的红血丝。他握住她的手,那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
阿晚,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喉咙,别怕,我在。我是沈砚。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掠过她茫然的脸,最终艰难地吐出后面的话,你……你是我的妾室。
妾室
陌生的词,陌生的身份。她本能地抗拒,却在他疲惫而恳切的眼神里一点点瓦解。他告诉她,她叫苏晚,是他在一次游历江南时遇见的孤女。他说他身不由己,早已奉父母之命娶了门当户对的柳家小姐为妻。他说他与她情投意合,是在娶妻之后才真正动了心,情难自禁,才将她纳入府中。
阿晚,乖,他当时捧着她的脸,指腹拭去她无意识流下的泪,眼尾的红痕深得吓人,是我对不住你。可她……终究是先来的名分。委屈你了。
委屈。这两个字,成了她这三年来所有生活的注脚。柳如月无处不在的规矩,就是这委屈最锋利的刀刃。罚跪,抄经,克扣份例,言语间的敲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像一株被移栽错了地方的植物,在柳如月精心构筑的阴影里,日渐枯萎。她努力扮演着一个温顺、本分、对主母充满敬畏的妾室,用沉默和忍耐浇灌着沈砚口中那情难自禁的深情。
可柳如月此刻的话,却像一颗石子,猛地投入了这潭看似麻木的死水。
夫人言重了。苏晚的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妾身不敢。
不敢最好。柳如月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平淡的温和,她伸出手,似乎是想拂一下苏晚鬓边并不存在的乱发,指尖却在半空中顿住,转而轻轻落在苏晚的肩膀上。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记住自己的身份,安分守己,别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这府里,容不下第二个‘苏晚’。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佛龛后某个幽暗的角落,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锋芒,尤其是……那些已经‘忘’了不该忘的事的人。
柳如月收回手,裙裾拂过冰冷的地砖,转身离去。佛堂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重新将苏晚隔绝在昏暗、窒息的寂静里。
3
记忆苏醒
那句忘了不该忘的事,却如同毒藤,骤然缠紧了苏晚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那些被强行压抑的、关于过去的空洞感,此刻剧烈地翻腾起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恐慌。
膝盖的疼痛早已麻木,她茫然地盯着跳动的烛火,柳如月最后那句冰冷的话,像淬了寒冰的针,反复扎刺着她混沌的脑海——忘了不该忘的事。不该忘的……究竟是什么
心口一阵烦恶,几乎要呕出来。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那股翻腾的眩晕感,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面前摊开的经卷。就在这一瞥之下,她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
经卷厚重泛黄的纸页下方,露出了一小角截然不同的纸张。那是一种更坚韧、带着独特纹理的纸,颜色是微微发黄的米白。一角熟悉的墨色线条露了出来——那是一只简笔勾勒的药草形状,叶片舒展,茎秆纤细。
是她自己的笔迹!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擂鼓一般撞击着肋骨,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攫住了她,驱使着她完全忘记了膝盖的剧痛和佛堂的森严。她几乎是扑了过去,双手颤抖着,近乎粗鲁地拨开覆盖在上面的经书。
一本薄薄的书册露了出来。
封面已经磨损得厉害,边角卷起,露出内里同样泛黄的纸页。封面上,三个墨色浓重的楷书字迹,如同惊雷般劈开了她记忆的迷雾——《本草拾遗》。
是她父亲的字!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前瞬间模糊。她颤抖的手指抚摸着那熟悉的字迹,每一个笔画的转折都带着父亲伏案疾书时的专注神情。指尖划过书脊的裂痕,仿佛还能感受到他翻阅时的温度。
怎么会在这里沈砚的书房他从未提及过这个……
一个模糊却惊悚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柳如月刚才的目光,似乎就落在这个方向!
难道……是她故意故意让她看到
苏晚猛地攥紧了那本薄册,粗糙的封面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尖锐的真实感。她不能再待在这里!必须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念头一起,身体便先于思考行动了。她甚至忘记了腿上的麻木和疼痛,挣扎着扶着冰冷的佛龛边缘,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膝盖骨像是被无数钢针扎透,又酸又麻,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咬着牙,将那本《本草拾遗》紧紧护在胸前,仿佛那是溺水之人唯一的浮木。推开沉重的佛堂门,外面庭院的风带着雨后草木的微腥扑面而来,让她混沌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丝。她避开可能遇到下人的小径,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穿过回廊,只想尽快回到自己那个狭小却相对安全的偏院。
就在她心神不宁地经过通往书房外小院的月亮门时,一阵熟悉的、低沉而略带疲惫的嗓音被风送了过来,清晰地钻入她的耳中。
是沈砚。
……嗯,那边的事,你盯紧些。柳相那边递来的消息,务必第一时间……
声音是从书房半开的窗棂里传出的。苏晚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背脊紧紧贴在冰冷的月亮门洞壁上,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渗进来,让她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诡异的清明。
柳相柳如月的父亲
沈砚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至于她院里的用度,按夫人的意思办便是。不必事事回我。
不必事事回我……
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苏晚的心窝。原来她所受的那些规矩,那些克扣和刁难,他是知道的。甚至,是默许的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比佛堂的阴冷更刺骨。
她紧紧攥着胸前的《本草拾遗》,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要从这本父亲的书里汲取对抗这彻骨寒意的力量。指甲深深陷进柔软的封面里,留下几道弯月般的凹痕。
就在这时,一阵更清晰的脚步声从书房门口传来,伴随着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恭敬的告退声。沈砚似乎也走到了门口。
苏晚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躲藏。脚步刚一动,膝盖那钻心的疼痛和麻木瞬间袭来,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歪倒。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脱口而出。
谁在外面沈砚警觉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悦。
脚步声迅速逼近。苏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慌乱地想扶住旁边的廊柱稳住身形,然而还是迟了一步。沈砚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月亮门内。
他穿着一身家常的靛青色直裰,身姿挺拔,眉头微蹙,待看清是她时,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讶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扫过她微微颤抖的身体,最后,落在了她紧紧护在胸前、那本明显不属于佛经的薄册上。
阿晚他开口,声音里刻意放缓的温和,此刻听在苏晚耳中却带着一种虚伪的黏腻,你怎么在这里脸色怎么这么差他上前一步,似乎想伸手扶她。
苏晚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退缩了一步,避开了他伸出的手。这个动作太过突兀,沈砚的手僵在半空,眼神瞬间沉了下去,探究的意味更浓。
妾身……刚从佛堂出来,腿有些麻,惊扰大人了。她垂下眼,避开他审视的目光,声音低哑,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下意识地将怀里的书册护得更紧。
沈砚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沉沉地落在她护着书册的手上,又缓缓移回她低垂的、毫无血色的脸。那眼神太深,太沉,带着一种苏晚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锐利和审视,几乎要将她单薄的伪装彻底洞穿。佛堂里的阴冷、膝盖的剧痛、柳如月冰冷的言语、还有这本突兀出现的《本草拾遗》……所有混乱的碎片都在这沉重的注视下搅动起来,让她几乎窒息。
佛堂沈砚的声音低沉下去,听不出情绪,却像冰冷的石头投入死水,夫人让你去的他向前又迈了半步,无形的压迫感瞬间笼罩过来。
苏晚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稀薄了,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墙壁,退无可退。她下意识地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更多声音,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对峙:是……夫人命妾身为府中祈福诵经。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试图侧身从他身边溜过去,妾身告退……
就在她挪动脚步的刹那,沈砚的目光猛地一凝,落在了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松开的手指缝隙间——那本《本草拾遗》磨损的封面下,露出了一角极其熟悉的、褪了色的靛蓝色粗布。那颜色,那质地……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瞬间击中了他!
你手里拿的什么他声音骤冷,不再是询问,而是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不容置疑的逼问。同时,那只原本僵在半空的手,迅疾如电地探出,目标直指她护在胸前的书册!
苏晚被他骤然凌厉的语气和动作吓得浑身一颤,几乎是出于本能,她猛地将书册死死抱紧,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想要保护它不被夺走:没……没什么!只是妾身胡乱翻找的一本旧书!
给我!沈砚的耐心似乎瞬间耗尽,语气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甚至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一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她,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强硬地伸手去掰她护着书册的手臂。他的手指带着薄茧,力道极大,箍得她手臂生疼。
放开我!恐惧和一种被侵犯的屈辱感猛地爆发,苏晚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带着哭腔尖叫出来,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推拒。混乱的撕扯间,那本薄薄的《本草拾遗》再也夹不住里面的东西。
啪嗒。
一声轻响。
一个扁扁的、靛蓝色粗布缝制的旧香囊,从书页间滑落出来,掉在了两人脚边的青石地上。香囊已经很旧了,边缘磨损,针脚却依然细密结实。上面用略深的蓝线绣着的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可见——两朵并蒂而开的莲花,依偎缠绵。
时间,在那一方小小的靛蓝色香囊落地的瞬间,被彻底冻结。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琥珀,将两人死死封在里面。沈砚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所有的动作和声音都消失了,唯有他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瞬间褪尽了血色的脸,暴露了内心掀起的滔天巨浪。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震惊、恐慌、以及被猝然揭穿的狼狈,所有精心构筑的堤坝在瞬间崩塌。
苏晚所有的挣扎也停止了。她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个落在地上的香囊上。靛蓝的粗布,细密的针脚,还有那两朵依偎的并蒂莲……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带着不容抗拒的蛮力,狠狠捅进了她记忆深处那把尘封已久的巨锁!
咔嚓——!
并非真实的声响,而是在她灵魂深处轰然炸开的巨响。锁链寸寸断裂,尘封的闸门被狂暴的记忆洪流轰然冲开!
不再是模糊的碎片,不再是混沌的疼痛。画面带着尖锐的色彩和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凶猛地灌入她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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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江南的烟雨朦胧!是京城西郊的马场!春日午后,阳光刺眼,草场上弥漫着青草和尘土的气息。
沈砚!你再说一遍!她听到自己年轻而尖锐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撕裂般的痛楚。她穿着利落的骑装,手里还握着马鞭,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对面的男人,正是沈砚,穿着簇新的进士常服,身姿挺拔,俊朗依旧,但那双曾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眸里,此刻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晚晚,他开口,声音低沉,试图去握她的手,却被她狠狠甩开,殿试放榜,我点了探花。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荣耀和前程!可这前程,需要根基,需要助力!柳相……他看中了我,有意将嫡女下嫁。
所以呢她的声音拔高,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所以你就答应娶那个柳如月那我呢沈砚!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金榜题名时,就是三媒六聘娶我过门之日!你说过此生绝不相负!
晚晚!沈砚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焦躁和压抑的痛苦,他再次上前一步,眼神复杂地锁住她,你冷静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我并非负你,只是……形势所迫!柳相的权势,能让我在朝堂上少走十年弯路!能让我更快地实现抱负!你懂不懂他试图解释,语气带着一种急于让她理解的迫切,我对你的心,从未变过!柳如月只是一个名分!一个不得不接受的名分!待我站稳脚跟,我定会……
闭嘴!她厉声打断他,泪水终于决堤,滚烫地滑过脸颊,名分好一个名分!沈砚,你告诉我,在你心里,我苏晚究竟算什么是你青云路上的垫脚石还是你闲暇时把玩的一件玩意儿需要时甜言蜜语,不需要时就弃如敝履极度的愤怒和绝望让她失去了理智,她猛地扬起手中的马鞭,带着风声狠狠朝他抽去!并非真要伤他,只是那铺天盖地的悲愤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沈砚显然没料到她真会动手,下意识地侧身闪避。鞭梢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却并未抽中他,而是啪地一声脆响,狠狠抽在了旁边她自己的坐骑——那匹温顺的枣红马脖颈上!
唏律律——!
枣红马骤然受惊,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剧痛让它瞬间狂暴起来,前蹄猛地高高扬起,碗口大的铁蹄在刺眼的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苏晚正因用力抽鞭而重心不稳,整个人都靠向受惊的马匹一侧。那高高扬起的、裹挟着千斤之力的马蹄,带着死亡的气息,朝着她毫无防备的头颅狠狠踏下!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她看到沈砚脸上瞬间褪尽血色的惊恐,看到他目眦欲裂地朝她猛扑过来,看到他伸出的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握,听到他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几乎不似人声的嘶吼:晚晚——!!!
紧接着,是身体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撞飞的剧痛!天旋地转!后脑勺重重磕在坚硬冰冷的什么东西上,发出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眼前的世界骤然被浓稠的黑暗吞噬,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沈砚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和他扑过来时衣袍带起的残影……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所有的痛楚……戛然而止。
佛堂的阴冷、柳如月的刻薄、这三年来每一次小心翼翼、每一次强颜欢笑、每一次在妾室身份下的隐忍和委屈……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受,如同被投入熔炉的碎片,在香囊落地的瞬间,被那汹涌而至的、带着血腥味的真实记忆彻底熔炼、重塑!
4
决绝逃离
沈砚骗了她!
什么江南孤女!什么情难自禁!什么正妻在先!统统都是精心编织的、令人作呕的谎言!
她苏晚,才是那个先来的、被他亲口许诺过明媒正娶的人!是柳如月,那个所谓的名分,用权势横刀夺爱,成了插足者!而他沈砚,为了那所谓的锦绣前程,亲手将她这个白月光推下了悬崖,亲手碾碎了她的过去,又在她最脆弱无助的时候,用一个弥天大谎,将她囚禁在妾室这个屈辱的牢笼里,整整三年!
温顺恭敬安分守己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笑,突兀地从苏晚喉咙深处逸出。那笑声空洞,没有任何温度,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瞬间割破了死寂的空气。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脸上所有的慌乱、恐惧、迷茫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被冰水彻底浸透后的、死寂般的平静。那双曾经总是带着温顺和一丝茫然的眼睛,此刻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沈砚那张惊魂未定、惨白如纸的脸。
她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实质探针,一寸寸刮过沈砚僵硬的面容,最终,稳稳地落在他写满恐慌和难以置信的眼睛深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那是一个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和恨意的刻痕。
沈大人,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淬着锋利的寒芒,砸在青石地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回响,演得可尽兴
轰——!
这六个字,如同六道九天惊雷,在沈砚的脑海里轰然炸开!将他最后一丝侥幸、最后一点试图维持的镇定,彻底炸得粉碎!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那双深邃的、总是能轻易掌控局面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无处遁形的恐慌和一种天塌地陷般的绝望。
晚晚……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破碎的颤音唤出这个久违的名字,下意识地朝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仿佛这样就能挽留那正在急速崩塌的一切,不是……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解释苏晚唇边的冷笑骤然加深,那弧度冰冷而锋利,像一把弯刀,解释你如何为了攀附权贵,背信弃义解释你如何在我重伤失忆、毫无反抗之力时,用一个弥天大谎,将我困在这‘妾室’的泥潭里,供你那位尊贵的夫人日复一日地磋磨折辱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三年的血泪和恨意,尖锐地刺破空气,解释你沈大人,是如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齐人之福,一边哄着你的‘阿晚’乖顺听话,一边任由柳如月将我踩在脚下!
她的质问如同狂风暴雨,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真相,狠狠抽打在沈砚的脸上。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不成调的、破碎的气音:我……我……所有的辩白,在这赤裸裸的、带着滔天恨意的指控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瞬间溃不成军。
苏晚的目光冰冷地扫过他失魂落魄的脸,那里面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情和留恋,只剩下彻骨的厌恶。她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她弯腰,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僵硬,却不是去捡那本《本草拾遗》,而是捡起了那个静静躺在地上的、靛蓝色的旧香囊。
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熟悉的布料,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一针一线缝制时,那份隐秘而甜蜜的期待。如今,这期待早已被谎言和背叛浸透,变得冰冷而肮脏。
她攥紧了香囊,如同攥紧了自己被彻底践踏的尊严和过往。然后,她挺直了背脊,那脊梁在过去的三年里因为妾室的身份而习惯性地微弯,此刻却挺得笔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刚硬。她抬步,毫不犹豫地绕开如同石雕般僵立原地的沈砚,朝着自己偏院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膝盖的剧痛提醒着这三年的屈辱,却更坚定了她离开的步伐。
晚晚!身后,沈砚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找回了一丝力气,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疯狂。他猛地转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几步就追了上来,带着一股蛮力,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铁钳一般,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仿佛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阻止整个世界崩塌的浮木。
别走!他嘶吼着,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她冰冷决绝的侧脸,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卑微和哀恳,甚至带着一丝哽咽,求你……别走!是我错了!是我混蛋!是我鬼迷心窍!你怎么罚我都行!打我骂我杀了我都行!只求你别走!别离开我!
他语无伦次,高大的身躯因为巨大的痛苦和恐慌而微微佝偻,赤红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绝望的水光。那姿态,卑微到了尘土里,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那个清贵矜持、沉稳持重的沈大人的影子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苏晚蹙紧了眉头,但她没有挣扎,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她的目光,像两柄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冰冷地、一寸寸地剐过沈砚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最后,落在他死死抓着自己手腕的、指节泛白的手上。
那目光里,没有半分动容,只有深入骨髓的、毫不掩饰的厌弃。
她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件沾满了秽物的垃圾。
然后,她动了。
没有激烈的挣扎,没有愤怒的嘶喊。她只是用另一只自由的手,伸出纤细却冰冷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开始用力掰开他紧扣在她手腕上的手指。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和决绝。每掰开一根手指,都像是在剥离一段被谎言包裹的、腐烂的过去。
指甲划过他的手背,留下浅浅的白痕。
沈砚,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冻结的湖面,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每一个字都带着穿透灵魂的冰冷,放手。
沈砚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被她掰开的手指徒劳地想要再次合拢,却被她更大力地、毫不留情地掰开。他赤红的眼中,绝望如同潮水般汹涌,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晚晚……不要……他破碎地哀求,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嫌脏。她终于掰开了他最后一根手指,手腕上留下了一圈清晰的、深红的指痕。她猛地将自己的手抽回,仿佛甩掉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
这三个字,如同最后的判决,带着彻骨的寒意和鄙夷,狠狠砸在沈砚的脸上。
说完,她再没有看他一眼,攥紧了那个象征着她所有愚蠢过往的靛蓝香囊,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决绝地朝着偏院的方向走去。留下沈砚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僵立在原地,伸出的手还维持着抓握的姿势,空荡荡地悬在半空,如同一个被彻底遗弃的、可笑又悲哀的剪影。
冰冷的雨水,终于从铅灰色的天幕中倾泻而下,密集的雨点砸在庭院青石板上,发出噼啪的脆响,很快连成一片轰鸣。雨水迅速打湿了苏晚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额发、脸颊滑落,与温热的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她却没有抬手去擦,只是死死攥着那个已经湿透、变得沉重的靛蓝色香囊,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积水,走向那个她住了三年、却从未真正属于她的狭小偏院。
每走一步,膝盖的钝痛都提醒着她这三年的屈辱,每一声雨滴的敲打都像是在鞭挞着她迟来的觉醒。身后,那被遗弃在雨幕中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被风雨撕碎的呜咽,像是濒死野兽的最后哀鸣。
苏晚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一丝迟疑。她推开自己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房门,冰冷的雨水和更冷的空气一同涌入。屋内陈设简陋,一床一桌一柜,是她这三年的全部天地,此刻看来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囚笼。
她径直走到那个掉了漆的旧木柜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没有几件像样的衣物,只放着一个同样破旧的蓝布包袱。这是她仅有的、可以称之为自己的东西。她动作麻利地将几件半旧不新的换洗衣物塞进去,又小心地将那本浸染了父亲心血、也见证了她过往荣光的《本草拾遗》裹好放进去。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个湿漉漉的、沾着污泥的靛蓝香囊上。
指尖传来布料湿冷的触感,那两朵褪色的并蒂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讽刺。她盯着它看了几秒,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恨意、屈辱、还有一丝被彻底碾碎的、对过往纯真的哀悼。
最终,她抬起手,没有半分犹豫,将这个承载了谎言和背叛的物件,狠狠丢进了房间角落那个盛放炭灰、早已冰冷的破旧炭盆里。
啪嗒。一声轻响,香囊落在一层灰白的余烬上,很快被浸湿,变得污浊不堪。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打好包袱,背在肩上。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脖颈,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只有一种即将挣脱枷锁的、近乎麻木的决绝。她必须立刻离开!柳如月的耳目无处不在,沈砚方才的失态也随时可能引来麻烦。这深宅大院,每一寸空气都让她窒息!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外面风雨如晦,夜色在雨幕中提前降临,将整个府邸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混沌里。这正是最好的掩护。她熟悉府中巡夜婆子和护院轮值的间隙,也知晓几处因年久失修而少有人注意的偏僻角落。
避开主路,沿着湿滑的青苔小径,身影如同鬼魅般融入滂沱的雨幕和渐深的暮色。雨水模糊了视线,冰冷的衣物贴在身上,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心跳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她惊出一身冷汗。她紧紧攥着包袱的带子,指甲深陷进掌心,用那点疼痛来维持着头脑最后一丝清明。
快了……绕过那片假山,穿过荒废的月洞门,就是靠近西角院墙的夹道……那里有一段墙根,因为墙外有棵歪脖子老槐树的枝桠伸进来,墙头相对低矮些,也更容易攀爬……
就在她即将靠近那片假山时,一道刺目的灯笼光芒,如同鬼火般,猛地从前方的拐角处亮起!同时响起的,还有两个护院粗声粗气的对话,伴随着踩踏积水的声音,正朝着她这边走来!
这鬼天气!巡个屁的夜!
少废话,夫人吩咐了,各处都要看紧点,尤其是……
苏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她猛地缩身,将自己紧紧贴在假山冰冷湿滑的凹陷处,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停滞了。灯笼的光晕在雨幕中晃动,越来越近,几乎能照见她藏身的阴影。
完了!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比雨水更冷。她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那一声厉喝和随之而来的擒拿。
然而,预想中的暴露并没有发生。就在灯笼光芒即将扫到她藏身之处的刹那,另一个方向,靠近正院书房的位置,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瓷器摔碎的脆响!紧接着,是沈砚那压抑着狂怒、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控的咆哮:
滚!都给我滚出去——!
那声音在风雨中穿透力极强,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瞬间吸引了两个护院的全部注意力。
是……是大人那边一个护院的声音带着惊疑。
快过去看看!另一个立刻紧张起来。
脚步声和灯笼的光芒迅速转向,朝着书房的方向疾步而去,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苏晚靠着冰冷的假山石壁,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方才那一瞬间的恐惧让她手脚冰凉,几乎虚脱。是沈砚……他失控的咆哮,阴差阳错地引开了护院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立刻被她强行压下。巧合也好,有意也罢,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机会!
她不敢再耽搁,趁着这短暂的混乱,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假山的阴影,朝着记忆中的西角夹道狂奔而去!冰冷的雨水抽打在脸上,生疼,她却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道越来越近的、象征着自由的院墙。
墙根下,果然如她所料,荒草丛生,湿滑泥泞。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粗壮枝桠,如同一条扭曲的手臂,顽强地伸过墙头。她将包袱奋力甩上墙头,卡在树枝间。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攀住湿漉漉、长满青苔的粗糙墙面,冰冷的雨水立刻浸透了衣袖。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攀爬,膝盖的旧伤传来钻心的刺痛,每一次用力都让她眼前发黑。
不能停!停下就是万劫不复!
终于,指尖够到了墙头。她奋力一撑,湿透的身体异常沉重,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狼狈地翻上墙头,粗糙的砖石磨破了手掌和膝盖的皮肤,火辣辣地疼。她顾不上这些,迅速抓起卡在树枝间的包袱,毫不犹豫地朝着墙外那片未知的、被风雨笼罩的黑暗,纵身一跃!
噗通!
身体重重摔在墙外泥泞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全身。
她躺在泥泞里,急促地喘息着,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的脸。冰冷的泥水包裹着身体,刺骨的寒意和摔落的剧痛交织在一起,让她蜷缩在泥泞中,一时动弹不得。雨水灌进口鼻,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然而,当她的目光透过模糊的雨幕,望向身后那座在夜色中只剩下巨大、压抑轮廓的沈府高墙时,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虚脱的轻松感,猛地攫住了她。
逃出来了!
她真的逃出了那座用谎言和屈辱铸就的金丝牢笼!
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她挣扎着从泥水中爬起,顾不得满身狼狈和刺骨的疼痛,背起沾满污泥的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一头扎进了京城幽深曲折、被暴雨淹没的街巷深处。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仿佛要将那三年沾染上的所有污秽和不堪,彻底洗净。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须离开,离开这座吞噬了她青春和真心的城池,离那个名字越远越好。
5
香囊遗恨
江南,水汽氤氲的临安城。
两年光阴,如同门前那条潺潺流过的小河,平静而迅疾地淌走了。
临河的一处小小院落,白墙黛瓦,被岁月晕染出温柔的痕迹。墙角几竿翠竹,院中一架葡萄藤,枝叶繁茂,在初夏的阳光下投下斑驳清凉的绿荫。葡萄架下,支着一张朴素的竹榻,上面铺着干净的细篾席。
苏晚穿着一身半旧的靛青细布衣裙,衣袖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却有力的手臂。她正蹲在一个大竹匾前,细细翻晒着里面铺陈开的药材。白术、茯苓、当归……各色药草散发出混合的、略带清苦的独特气息,在温暖的空气里静静弥漫。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洒落下来,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而沉静的线条。
曾经眉宇间挥之不去的茫然和隐忍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风霜后的平和与坚韧。她的动作熟练而轻柔,指尖拂过微温的药草,如同拂过安定的岁月。
苏娘子!苏娘子在吗院门外传来一个妇人带着本地口音的、略显急促的呼唤。
苏晚闻声抬起头,应了一声,起身去开门。门外是住在巷口的张婶,手里挎着个篮子,脸上带着几分焦急和邻里间熟稔的关切。
哎哟,苏娘子,可算找着你了!张婶一进门就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刚听我家那口子从码头回来,说是有个北边来的行商,在茶棚里说闲话呢!说的是京城里的大事!
苏晚心头莫名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温声问:张婶,什么大事,这般着急
唉!说是京城里那位了不得的沈大人!就是那个年纪轻轻就入了阁、风头无两的沈砚沈阁老!张婶的语气带着一种对遥远大人物的敬畏和一丝八卦的兴奋,说是……说是突然得了急病,凶险得很!太医院的院判都去了好几趟,用了多少名贵的参药吊着,人还是昏昏沉沉,眼瞅着……怕是不大好了!
沈砚……病危
这两个字如同两颗冰冷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苏晚看似平静的心湖。水面下的暗流骤然汹涌!
她握着竹匾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尖微微泛白。脸上的表情却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对陌生大人物的惋惜:哦竟有这事那可真是……
可不是嘛!张婶没注意到她细微的变化,自顾自地感叹,听那行商说,那位沈大人病得古怪,人糊涂得厉害,可手里却死死攥着一样东西,怎么掰都掰不开!好像是个……旧得很的粗布香囊靛蓝色的啧啧,你说怪不怪那么大的官儿,什么宝贝没见过,临了了攥着个破香囊……张婶摇着头,满脸的不解。
靛蓝色的……旧香囊……
轰——!
苏晚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所有的声音——张婶的絮叨、巷口的叫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都在瞬间被抽离。眼前只剩下那个被她狠狠丢进炭盆的、绣着褪色并蒂莲的靛蓝色布囊!
他……还留着在生命垂危之际……攥着它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而混乱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辛苦构筑了两年的心防堤坝。是恨是痛是迟来的、被欺骗的委屈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被尘封的酸楚各种情绪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撕扯。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苏娘子苏娘子张婶终于发现了她的异常,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吓了一跳,哎哟!你这脸色怎么突然这么难看是不是晒着了快坐下歇歇!
苏晚猛地回过神,强行压下心头翻江倒海的震荡,勉强扯出一个极其虚弱的笑容:没……没事,张婶,就是……就是突然有点头晕,许是蹲久了。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哎呀,肯定是!这日头看着不毒,晒久了也伤人呢!快别弄这些药材了,回屋歇着去!张婶连忙放下篮子,关切地扶了她一把。
嗯……多谢张婶。苏晚低低应着,任由张婶搀扶着,脚步虚浮地朝屋内走去。她的目光下意识地、不受控制地越过张婶的肩膀,投向遥远的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
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间堆满卷宗的冰冷书房,看到了他死死扣住她手腕时指节泛白的手,看到了他赤红绝望的眼……还有最后,她掰开他手指时,他眼中那瞬间崩塌的世界。
那个靛蓝色的香囊……像一道冰冷的符咒,再次将她拖回了那个充满谎言和痛楚的漩涡边缘。
她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都过去了,苏晚。她一遍遍告诉自己。那场噩梦,连同那个人的一切,都该被江南温润的水汽彻底涤净,沉入最深的水底。
可心底那个被硬生生撕开的空洞,却呼啸着灌满了北地凛冽的风,冷得她浑身发颤。
京城,沈府。
昔日门庭若市、权柄煊赫的阁老府邸,此刻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浓重的药味之中。压抑的哭声隐隐从内室传来,又被刻意压低,更添几分绝望。
内室门窗紧闭,光线昏暗。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药味混合着一种沉疴病人特有的衰败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名贵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上,锦被华衾下,沈砚静静地躺着。
曾经清俊儒雅、意气风发的探花郎,如今形销骨立,面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泛着青紫。唯有那两道紧蹙的眉头,在昏睡中也锁着化不开的沉痛和挣扎。他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旧风箱的拉扯,每一次呼气都带着不祥的嘶嘶声。
床边,围满了京城最有名望的杏林圣手。太医院院判陈大人眉头紧锁,指尖搭在沈砚枯瘦如柴的手腕上,良久,沉重地摇了摇头。旁边几位太医交换着眼神,皆是束手无策的凝重。
脉象……已是油尽灯枯之兆。陈院判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力,心脉耗损过剧,郁结深重,药石……恐难回天。能撑到今日,已是靠参汤强行吊命了。
柳如月坐在稍远处的椅子上,一身素服,脂粉未施。她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清冷高傲,只剩下一种被巨大变故抽干了所有生气的麻木。听到陈院判的话,她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掐进掌心,却没有说话,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床上那个气息奄奄的男人。
就在这时,昏迷多日的沈砚,那枯槁的手指忽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紧闭的眼皮下,眼球似乎在急速地转动。喉咙里发出一阵模糊的、如同梦呓般的咕哝声。
大人守在一旁的心腹长随阿贵立刻俯下身,凑近床边,紧张地呼唤。
沈砚的嘴唇微微翕动,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却异常执着地重复着一个破碎的音节:……囊……香……囊……
阿贵愣了一下,随即猛地反应过来!他迅速从沈砚紧贴胸口的内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样东西——正是那个靛蓝色粗布缝制的旧香囊!边缘磨损得厉害,颜色也褪得深浅不一,上面那两朵并蒂莲的绣线更是模糊不清。
阿贵含着泪,颤抖着手,将这个破旧的香囊轻轻塞进沈砚那只无意识微微抬起、枯瘦如柴的手里。
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粗糙布料的瞬间,奇迹般地,沈砚那只手竟猛地收紧了!用尽了垂死之人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死死地、死死地攥住了那个小小的香囊!仿佛那是他沉沦苦海时,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他那原本灰败死寂的脸上,紧蹙的眉头竟奇异地、极其微弱地舒展了一丝。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嚅动着,发出一串更加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梦呓,断断续续,却如同惊雷般砸在寂静的内室里:
晚……晚……
……这次……
……换……换我忘了你……
话音未落,那只紧紧攥着香囊的手,骤然脱力,软软地垂落下来。靛蓝色的粗布香囊,从他再无生气的指间滑脱,无声地跌落在他胸前冰冷的锦被上,像一片枯萎的、褪了色的并蒂莲花瓣。
床榻边,那支燃烧过半的白烛,烛芯猛地一颤,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旋即,彻底熄灭。
最后一点摇曳的光,归于沉寂。
6
江南寂灭
江南,临安。
又是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小院里的葡萄藤长得越发葱郁,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筛下满地跳跃的金斑。
苏晚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榻上,膝上放着一本摊开的《本草拾遗》。她的目光落在书页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父亲留下的字迹。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驱散了前些日子心底残留的、来自北方的最后一丝寒意。
院门被轻轻叩响。
苏姐姐!一个清脆活泼的声音响起,是隔壁跟着苏晚学辨识草药的小姑娘阿秀。她挎着个小竹篮,蹦蹦跳跳地进来,娘让我给你送些新摘的枇杷!可甜了!她把篮子放在石桌上,熟门熟路地拿起旁边的竹耙,帮苏晚翻晒竹匾里的药材。
谢谢阿秀。苏晚抬起头,露出温和的笑容,合上膝上的书册,起身去拿枇杷。饱满金黄的果子,带着初夏的阳光气息。
就在她拿起一颗枇杷,指尖触碰到那微凉光滑的表皮时——
苏姐姐,阿秀一边耙着药材,一边随口说道,声音清脆得像檐下的风铃,刚才在巷口听隔壁王婆婆说闲话呢,可有意思了!她说昨儿个听她远房侄子从北边回来说,京城里好像出了大事,说是……有个姓沈的、特别大的官儿,没啦好像就是前阵子病得很重那个王婆婆还说,那人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个破香袋儿呢,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你说怪不怪
阿秀的声音清脆,带着少女不谙世事的好奇,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毫无预兆地、狠狠地砸进苏晚刚刚恢复平静的心湖!
……没啦
……死的时候……
……攥着个破香袋儿……
枇杷圆润饱满的果实,从她骤然脱力的指尖滑落。
啪嗒。
一声沉闷的轻响。
金黄的枇杷砸落在青石板地上,果皮破裂,清甜的汁液混合着果肉,溅开一小片黏腻的狼藉,沾湿了她素净的裙角。
苏晚整个人僵在原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阳光依旧温暖,葡萄叶在风中沙沙作响,阿秀还在好奇地追问着什么……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都模糊了,褪色了,只剩下那个靛蓝色、绣着褪色并蒂莲的香囊,清晰地悬浮在她意识的最中央。
然后,它无声地坠落下去。像一片枯萎的花瓣,跌落在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里。
江南温润的风拂过小院,带着草木的清香,拂过她僵硬的身体。可那风里,似乎也裹挟着来自遥远北方的、最后一缕……彻底寂灭的寒凉。
她怔怔地低头,看着地上那滩被摔烂的枇杷。金黄的果肉混着汁水,沾在青石板的缝隙里,像一滩凝固的、无法收拾的狼藉。
如同那个被她亲手丢弃在炭盆灰烬里、却最终被他攥着走向生命终点的……褪色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