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顾言从六岁玩过家家就开始结婚。
他总把塑料戒指套在我手上:长大了真娶你。
十八岁那年他替我挡下飞来的篮球,肋骨骨裂还笑着擦我眼泪:哭什么,当老公的不得护着老婆
大学异地恋冷战三个月,生日那晚他忽然出现在我宿舍楼下,头顶落满雪花:认输了,没你我活不了。
婚礼交换戒指时,我们同时发现对方无名指内侧纹着小小的银杏叶——那是我们小时候刻在秘密基地树上的图案。
八十岁病床前,他颤巍巍勾住我小指:下辈子…我还提前排队娶你。
心电图归于直线的瞬间,我掌心多了一颗他藏了七十年的塑料钻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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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暮色如同被打翻的墨水瓶,将天空染成沉沉的蓝紫色,边缘只残留着一线稀薄而黯淡的橙光,固执地不肯完全褪去。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床头监护仪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像是时间本身疲惫的心跳,固执地丈量着所剩无几的刻度。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略带苦涩的凛冽气味,挥之不去。
我靠在枕头上,视线长久地停留在身旁那张同样被岁月侵蚀得沟壑纵横的脸上。顾言睡着了,呼吸很轻很轻,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吹破的纸。松弛的眼皮微微阖着,那曾经明亮得如同星子的眼眸,此刻深藏在褶皱里。时间啊,真是个霸道又残忍的小偷,把我们滚烫鲜活的少年时光一点点偷走,只留下两副布满风霜的躯壳。可奇怪的是,看着他,我心底深处某个角落,却依旧柔软得如同六岁时初见的那个下午。
记忆的闸门悄然松动,时光的碎片如同溪流,汩汩倒流,瞬间将我卷回了那个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午后。
***
蝉鸣声震耳欲聋,仿佛要撕裂整个夏天。空气被正午的骄阳炙烤得微微扭曲,带着青草被晒蔫后特有的甜腥气。六岁的我,穿着小碎花裙子,两根羊角辫被汗水黏在红扑扑的脸颊上。我正全神贯注地蹲在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银杏树下,用一块边缘锋利的小石头,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往灰褐色的树皮上刻着什么。粗糙的树皮摩擦着指尖,带来微痛的触感。
喂!你干嘛呢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
我吓得一哆嗦,小石头差点脱手。抬起头,刺眼的阳光让我眯起了眼睛。逆光里,站着隔壁新搬来的小哥哥顾言。他比我高小半个头,穿着干净的白T恤和深蓝色短裤,手里抱着个崭新的小皮球,脸上带着点好奇,又有点小小的、属于男孩子特有的审视。
我…我在刻名字!我鼓起勇气回答,指了指树上那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刻痕,刻我的名字!这样,它就是我的树了!
顾言凑近了些,小眉头皱着,仔细辨认着树皮上那几个稚拙的笔画:林…小…溪他念了出来,然后撇撇嘴,刻得真丑。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一股委屈猛地冲上鼻尖,我的眼睛立刻酸胀起来。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刻出来的!我吸了吸鼻子,正要反驳,他却忽然把手里的皮球往旁边草地上一丢,二话不说,伸手就夺过了我手里那块边缘已经磨得有些圆润的小石头。
让开!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挤到一边,自己蹲在了我刚才的位置上。他抿着嘴,神情专注得像是要完成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小手紧紧攥着那块小石头,用比我大得多的力气,开始在我刻的林小溪旁边,一笔一划地刻起来。树皮碎屑簌簌落下,伴随着他用力的、从喉咙里憋出来的嗯嗯声。
我忘了委屈,好奇地凑过去看。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银杏叶,在他乌黑的发顶和专注的侧脸上跳跃。终于,他刻完了最后一笔,长长地吁了口气,得意地用沾满树皮屑的小脏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指给我看:喏!顾言!我的名字!刻在你名字旁边!
粗糙的树皮上,两个名字紧紧挨着——顾言和林小溪,一样歪歪扭扭,却有种奇特的郑重感。阳光落在刻痕里,像是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粉。
以后,这棵树就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顾言宣布,小脸上满是严肃的所有权意识。
我用力点点头,心里那点委屈早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暖洋洋的欢喜。小小的手拍在粗糙的树干上,清脆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初生牛犊的郑重:拉钩!这棵树是我们的了!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
两根带着泥点和汗渍的小指,在斑驳的光影下紧紧勾在了一起。
***
童年的时光如同院子角落疯长的藤蔓,在日升月落中悄然延展,缠绕着我们。小学的操场、初中的自行车棚、高中堆满试卷的课桌……顾言的身影,渐渐成了我所有视线里最熟悉、最理所当然的存在。
一个寻常的周末午后,阳光懒懒地穿过老旧的玻璃窗,落在顾言家铺着格子桌布的小餐桌上。几个空了的旺仔牛奶罐子被随意地堆在桌角。我和顾言,还有邻居家的小胖墩磊磊,正煞有介事地玩着过家家。我头上歪歪斜斜地戴着一个用野花编成的花环,权当新娘的皇冠。顾言则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个塑料的、亮闪闪的、原本大概是某个廉价玩具戒指盒里的钻戒,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模仿着电视里新郎官那种庄重的表情。
林小溪女士,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低沉严肃,可惜变声期还早,依旧带着软软的童音,你愿意嫁给顾言先生为妻吗从此以后,他碗里的肉丸子都分你一半!
小胖墩磊磊站在旁边,傻乎乎地拍着手起哄:愿意!愿意!
我看着他努力板着脸却掩不住眼底那点紧张和期待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笑声在安静的午后格外清脆。顾言的脸颊立刻飞起两抹可疑的红晕,他有点恼羞成怒地瞪了我一眼:笑什么笑!严肃点!这是结婚!
好嘛好嘛!我赶紧憋住笑,努力做出严肃的表情,伸出自己沾了点饼干屑的小手,愿意愿意!肉丸子分我一半,说话算数哦!
顾言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枚轻飘飘的塑料戒指,郑重其事地往我右手的无名指上套。戒指有点大,松松垮垮地挂在我的小指节上,折射着廉价的彩色光芒。
喏,套上了!他宣布,随即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霸道和一点不易察觉的羞涩,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敲在我的耳膜上,长大了,我就真的娶你。
窗外的蝉鸣声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阳光落在他认真的眉眼上,镀着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那句长大了,我就真的娶你,像一颗小小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我懵懂的心湖,漾开一圈圈陌生的涟漪。我低头看着手指上那枚摇摇欲坠的塑料戒指,感觉脸上有点发烫,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暖洋洋的。
磊磊还在旁边傻乐,完全没听懂这句承诺的重量。只有我和顾言,在那个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午后,仿佛拥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塑料戒指廉价的光,却在我幼小的世界里,第一次折射出名为未来的形状。
***
岁月无声流淌,转眼我们就踩在了高中生活的尾巴上。阳光炽烈得晃眼,塑胶跑道蒸腾起热烘烘的气味,混杂着少年们奔跑时挥洒出的蓬勃汗气。一场班级间的篮球友谊赛正打得如火如荼,场边围满了呐喊助威的学生,喧嚣声浪几乎要掀翻整个操场。
我抱着一摞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复习资料,正打算穿过操场边缘回教室。心思全在下午的物理测验上,脚步匆匆,对场内的激烈拼抢浑然不觉。就在我快要走出那片喧闹区域时,一声尖锐的惊呼猛地刺破空气:小心——!
我下意识地循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一个脱手的篮球,正裹挟着凌厉的风声,如同出膛的炮弹,朝着我的面门狠狠砸来!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视野里只剩下那个急速放大的、带着粗糙纹理的橘红色球体,我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大脑一片空白,连最基本的躲避反应都彻底丧失。
小溪——!
一声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嘶吼撕裂了周围的喧嚣!一道身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我侧后方猛扑过来!是顾言!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我只来得及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冲力狠狠撞在我的肩膀上,整个人被他用力推搡着踉跄着向旁边摔去。紧接着,耳边传来一声沉重得令人心悸的闷响,混杂着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
砰!
我重重地跌倒在粗糙的塑胶跑道上,手肘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刺痛。顾不上自己,我惊恐地撑起身子回头望去。
顾言蜷缩着身体倒在我刚才站立的位置不远处,左手死死地按着右侧肋下,脸色在瞬间褪得惨白如纸,额头上沁出豆大的冷汗。那个肇事的篮球无力地滚落在一边。周围的喧哗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惊呼和混乱。
顾言!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边。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般的疼痛,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你怎么样你说话啊!你别吓我!
他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因为剧痛而剧烈地颤抖着,牙关紧咬,下颌绷出僵硬的线条,似乎在对抗着那撕裂般的痛楚。过了好几秒,他才极其艰难地睁开眼,眼神因为剧痛而有些涣散,却在聚焦到我满脸泪痕时,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丝清明。他紧蹙的眉头艰难地松开一点点,苍白的嘴唇努力向上扯动,试图弯出一个安抚的弧度。
哭…哭什么…
他的声音微弱而嘶哑,带着明显的抽气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却固执地维持着一种奇异的轻松语调,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他的调侃,当老公的…不得…护着老婆么…
他试图抬手,想替我擦掉那些汹涌的、灼热的泪水,但手臂刚抬起一点,肋下的剧痛就让他猛地吸了口冷气,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
你闭嘴!谁是你老婆!别说话了!
我哭得更凶了,手忙脚乱地想去扶他,又怕碰疼他,只能徒劳地用袖子狠狠擦着自己的脸,却怎么也擦不干那些滚烫的液体。看着他痛得发白的脸,那句带着调侃的老公、老婆,此刻却像最滚烫的烙铁,深深烫在我的心上,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甜蜜和酸楚。
后来,校医室的初步诊断是肋骨骨裂。他打着固定带,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却还不忘对我挤眉弄眼,抱怨校医大叔的手法太粗暴。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我看着他那副明明疼得龇牙咧嘴还要强撑的样子,心里又疼又气,却又被一种沉甸甸的暖意填满。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会跟我抢糖吃、会惹我生气、也会在危急时刻毫不犹豫挡在我身前的男孩,早已成了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句当老公的不得护着老婆,不再是儿时过家家的戏言,而是他用骨裂的肋骨,为我刻下的最坚固的誓言。
***
大学录取通知书像两只不同方向的船票,将我们载向了相隔千里的两座城市。北方的秋来得又早又猛,空气干冷凛冽。我裹紧了厚厚的外套,走在陌生的校园里,看着道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叶子大片大片地凋零,被风卷着,打着旋儿飘落。初时的兴奋与新奇,很快就被无孔不入的孤独和思念蚕食殆尽。
电话和视频成了维系我们之间唯一的纽带。起初是甜蜜的,事无巨细地分享着彼此新世界里的点点滴滴——难吃的食堂饭菜、有趣的选修课、奇葩的室友……可渐渐地,物理的距离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中间。时差、各自繁忙的社团活动、不同的作息时间,让通话变得艰难而短暂。有时我兴致勃勃地分享一件趣事,电话那头却传来他疲惫的哈欠声;有时他满怀期待地跟我描绘周末的计划,我却因为即将到来的考试焦头烂额,心不在焉地敷衍。细小的摩擦和误解,如同看不见的尘埃,在沉默和错位的交流中悄然堆积。
导火索在一个同样寒冷的冬夜被点燃。我精心准备了好几天,想给他一个生日惊喜,特意算准了他下课的时间,拨通了视频电话。屏幕亮起,映出他那边喧闹的背景——KTV包厢闪烁的彩灯,震耳的音乐,还有几个模糊的、举着酒杯的人影。他明显喝了些酒,脸颊泛红,眼神也有些飘忽,对着镜头笑着,声音被嘈杂的音乐盖过一大半:小溪怎么了我跟几个哥们儿在外面玩呢!
一股冰冷的失望瞬间攫住了我,迅速冻结了脸上原本期待的、带着点羞涩的笑意。几天来的精心准备,反复练习的生日歌,还有那句藏在心底的生日快乐,此刻都显得无比可笑。我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却还是泄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哦,没事。你玩吧。
说完,不等他再开口,我飞快地切断了视频。
屏幕瞬间暗了下去,映出我毫无表情的脸。寝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委屈和愤怒如同冰冷的藤蔓,迅速缠绕住心脏,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他忘了。他完全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沉浸在属于他自己的热闹里,而我像个傻子一样守着手机,期待一个早已被遗忘的约定。我关掉手机,将它狠狠塞进枕头底下,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所有令人心寒的杂音。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枕套。从那天起,我固执地不再接他的电话,不回他的消息。屏幕彻底陷入了黑暗和寂静,仿佛我们之间那根脆弱的线,被彻底剪断了。
时间在冰冷的沉默中滑过。北方的冬天漫长而酷烈,窗外的世界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天地间一片肃杀的银白。我的生日也在这样一片严寒中悄然降临。宿舍里空荡荡的,室友们都出去约会了。我独自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屏幕上一份需要修改的课程论文发呆。桌角的台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桌面,更衬得四周的寂静无边无际。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只有路灯的光晕在纷飞的雪花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圈。一种巨大的、被世界遗忘的孤独感将我紧紧包裹。没有蛋糕,没有祝福,没有期待中的那个人。只有屏幕上冰冷的文字和窗外簌簌落雪的声音。
就在这股寒意几乎要将我吞噬时,手机屏幕突然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尖锐的铃声瞬间划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屏幕上跳动的,是那个被我刻意冷落了三个月的名字——顾言。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着。接,还是不接三个月的冷战,累积的委屈和失望像冰冷的堤坝,然而此刻这突如其来的铃声,却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激起了无法抑制的波澜。犹豫只持续了短短几秒,终究还是抵不过心底那份最深的渴望和动摇。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然,按下了接听键。
喂
我的声音干涩而冷淡,带着刻意维持的疏离。
电话那头,风声呼啸,夹杂着一种急促而沉重的喘息声,仿佛他正在剧烈奔跑。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沙哑的声音穿透风声和电流的杂音,清晰地传了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下来!
什么
我一怔,没反应过来。
林小溪,下来!现在!立刻!马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命令口吻,却又奇异地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恳求那三个月的冷战仿佛从未存在过,他还是那个霸道又执拗的顾言。
你发什么神经我在哪你又在哪
我下意识地反驳,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个荒谬又令人不敢置信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少废话!我在你宿舍楼下!给你三分钟!不下来我就一直喊!喊到整栋楼都听见!
他吼着,声音被呼啸的寒风撕扯得有些变形,却异常清晰地撞击着我的耳膜。
宿舍楼下他现在在这个下着大雪的深夜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连外套都顾不上披,穿着单薄的毛衣和拖鞋就冲出了宿舍门。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我,走廊里昏暗的灯光在眼前晃动。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推开沉重的宿舍楼大门,一股凛冽的、裹挟着雪片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我一个趔趄。我下意识地眯起眼睛,目光急切地在昏暗的路灯光晕下搜寻。
然后,我看到了他。
就在宿舍楼前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他穿着一件看起来并不算太厚的黑色羽绒服,肩上、头发上已经落满了厚厚一层雪花,整个人像一尊沉默的雪人。昏黄的路灯勾勒出他挺拔却略显单薄的轮廓,鼻尖和脸颊冻得通红,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他一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另一只手插在衣兜里,微微佝偻着背,似乎在抵御着刺骨的严寒。那双在风雪中依旧灼灼发亮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宿舍楼门口的方向。
就在我推开门的瞬间,他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我。
隔着漫天飞舞的雪花,隔着冰冷的空气,隔着那三个月的沉默和误解,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猛烈地碰撞在一起。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整个世界只剩下狂舞的雪片,昏黄的光晕,和他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复杂难言的光芒——有疲惫,有焦急,有风尘仆仆的狼狈,更有一种失而复得般的、不顾一切的灼热。
他慢慢放下了贴在耳边的手机,一步步踩着厚厚的积雪,朝我走来。雪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上。他走到离我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又迅速融化。他深深地看着我,眼神锐利得像是要穿透我的灵魂,里面有太多翻涌的情绪,最终都沉淀为一种近乎凶狠的执着和…无法掩饰的脆弱。
寒风卷起雪粒,抽打在脸上,带来细微的刺痛,我却感觉不到冷。血液在四肢百骸奔流,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发出巨大的轰鸣。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他抬起手,动作有些僵硬,大概是冻得太久了。那只同样冻得通红的手,带着冰凉的寒气,迟疑了一下,最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轻轻拂掉了我头发上刚刚沾染的几片雪花。冰冷的指尖不经意触碰到我的脸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再是电话里的嘶吼,而是低沉、沙哑得厉害,像是被寒风和长途跋涉彻底磨损了,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清晰地砸在簌簌的落雪声中:
我认输了,林小溪。
雪花落在他颤抖的睫毛上,又迅速融化,分不清是雪水还是别的什么,在他通红的眼角留下一点微光。没有你…我活不了。
寒风卷着雪片呼啸而过,吹得老槐树枯枝呜咽。那句没有你,我活不了裹着北风的凛冽和他滚烫的气息,狠狠撞进我的耳膜,瞬间击溃了所有摇摇欲坠的防线。三个月的委屈、愤怒、故作坚强,在他风尘仆仆的身影和这句低哑的认输面前,顷刻间土崩瓦解。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视线迅速被汹涌的泪水模糊。我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扑进他冰冷的、落满雪花的怀里。
羽绒服上寒气刺骨,但我却像扑进了一团燃烧的火。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把脸深深埋在他冰冷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那熟悉又带着风雪气息的味道,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的浮木。滚烫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迅速洇湿了他肩头的衣料。
他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随即更用力地回抱住了我,手臂收得那样紧,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仿佛要将我整个揉碎,嵌进他的骨血里,再也不能分离。冰冷的羽绒服下,是他同样剧烈的心跳,隔着衣料重重地撞击着我的胸膛,和我的心跳渐渐重合在一起。雪花落在我们相拥的身影上,无声地融化。
笨蛋…傻瓜…
我哽咽着,声音闷在他带着雪水凉意的衣领里,眼泪流得更凶,冻死你算了!
他在我头顶上方低低地笑了一声,胸膛震动,那笑声里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满足感。他收紧了手臂,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发顶,呼出的白气拂过我的头发。
嗯,
他哑声应着,带着点认命的、心甘情愿的意味,冻死也认了。
***
岁月如同故乡那条穿城而过的河流,看似平静,实则裹挟着无数的泥沙与星辉,奔涌向前,一去不回。毕业、工作、在城市的一角筑起属于我们的小小巢穴……日子在柴米油盐的浸润下,沉淀出一种温润如玉的质地。争吵依旧会有,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为一个眼神的误解,但再大的风暴,最终都会平息在彼此一个无奈的拥抱,或是一碗深夜煮好的热汤面里。我们像两棵根系早已缠绕在一起的树,共同承受着生活的风雨,也共享着阳光的恩泽。
终于,在那个我们亲手刻下名字、承载了无数童年秘密的银杏树又一次披上灿烂金装的深秋,我们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婚礼就在老家的庭院里举行。那棵见证了无数个拉钩上吊时刻的银杏树,此刻成了最美的天然华盖。金黄的扇形叶片在秋风中摇曳,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洒在铺着洁白蕾丝桌布的长桌上,洒在亲友们洋溢着幸福笑容的脸上,也洒在我身上那袭曳地的洁白婚纱上。
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桂花香和食物温暖的香气。司仪的声音带着笑意,清晰地回荡在充满祝福的庭院里:现在,请新郎新娘交换戒指。
悠扬的婚礼进行曲流淌着。顾言站在我对面,穿着笔挺的黑色礼服,身姿挺拔如松。阳光穿过摇曳的金色叶片,落在他英俊的脸上,勾勒出深邃的轮廓。岁月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沉淀下成熟稳重的光芒,可此刻,他望着我的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盛满了整个秋日的暖阳,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终于尘埃落定的、近乎虔诚的专注。
他唇角噙着温柔的笑意,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托起那枚铂金钻戒,缓缓地、郑重地套向我的左手无名指。冰凉的金属触碰到指尖的瞬间,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几乎是同时,我也轻轻捏起属于他的那枚男戒,屏住呼吸,同样无比珍重地托起他的左手。
就在戒指即将滑入他无名指指根的刹那,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他手指内侧靠近指根的那一小片肌肤——那里,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小的、颜色很淡的印记。我的心猛地一跳,一种奇异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下意识地顿住了动作,视线死死地凝固在他无名指内侧那个位置。
顾言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托着我手指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目光顺着我的视线,也落在了他自己的手指上。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喧嚣的祝福声、悠扬的音乐声,仿佛都在这一刻退潮般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方寸之地,只剩下我们两人交错的目光,和他无名指内侧那个小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印记。
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纹身。线条简约流畅,清晰地勾勒出一片银杏叶的形状——和我们童年时一起刻在秘密基地那棵银杏树皮上的叶子图案,一模一样!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顾言同样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眼眸中。他的视线,也正牢牢地锁在我刚刚被戒指触碰到的左手无名指内侧!
无需言语,一种无声的惊雷在我们之间轰然炸响!我颤抖着,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将无名指内侧暴露在阳光下。
那里,赫然也有着一个同样微小的、颜色淡雅却无比清晰的银杏叶纹身!小小的叶片,叶脉的走向,甚至边缘那一点点不规则的弧度,都和他指上的那片,如出一辙!像两片从同一棵树上飘落的叶子,跨越了漫长的时光,最终落在了彼此的生命线上,严丝合缝!
原来,并非只有我一个人,在某个独自面对未来的时刻,怀着隐秘而坚定的渴望,将童年那棵树的印记,偷偷地、永久地镌刻在了离心脏最近的无名指上,刻在了这枚象征永恒契约的戒指之下!原来,这份无声的默契,这份对最初约定的守护,早已深植于我们彼此的骨血之中,从未遗忘!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暖流如同火山喷发,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冲垮了所有佯装的镇定。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顾言同样瞬间泛红的眼眶和那两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银杏叶。所有的语言都失去了意义。我们隔着朦胧的泪眼,隔着咫尺的距离,相视而笑,笑容里盛满了时光也无法磨灭的懂得和无言的承诺。没有惊叫,没有解释,只有心照不宣的泪水滚落,和两枚在阳光下终于完美契合的戒指,轻轻套上彼此的无名指根,也套牢了我们共同走过的、并将继续走下去的漫长岁月。
***
窗外的暮色彻底沉沦了,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吞噬殆尽。病房里彻底被昏暗笼罩,只有床头监护仪屏幕发出的幽幽蓝光和仪器规律的嘀…嘀…声,在死寂中固执地证明着时间的流逝。那声音一声声敲在心上,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氧气面罩下,顾言的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牵动着我的神经。
他的眼皮轻轻颤动了几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极其缓慢地掀开一条缝隙。浑浊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艰难地搜寻着,终于,落在了我紧紧握着他干枯左手的手上。那目光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埃,却依旧执着地穿透岁月的迷雾,努力地聚焦在我脸上。
他极其轻微地动了动被我包裹在掌心的手指,那动作微弱得如同蝴蝶振翅。我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我们的手更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他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极其缓慢地翕动着,像一条离水的鱼,每一次开合都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
我屏住呼吸,将耳朵贴近他,努力捕捉那比游丝还要微弱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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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下辈子…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和砂纸摩擦般的嘶哑,仿佛从灵魂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我…我还…提前排队…娶你…
如同被最滚烫的烙铁猛地烫在心尖上,尖锐的疼痛伴随着汹涌的热流瞬间席卷全身。我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他枯槁的手背上,留下温热而短暂的湿痕。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更紧地、更紧地握住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拉住他正飞速流逝的生命力。
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回应,那浑浊的眼底深处,极其微弱地掠过一丝近乎满足的光。他不再看我,目光像是穿透了病房惨白的天花板,投向某个遥远而温暖的所在。氧气面罩下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凝固成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安详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历经千帆后终于抵达彼岸的释然。
就在这时,监护仪上那原本规律起伏的绿色波形,猛地剧烈抖动了一下!随即,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骤然拉成了一条冰冷、笔直、毫无生气的直线!
尖锐刺耳的蜂鸣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病房的死寂!
嘀——!
那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捅进我的耳膜,贯穿我的心脏!世界在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和声音,只剩下那一条冰冷的直线和尖锐到令人灵魂出窍的长鸣。巨大的、灭顶般的空白瞬间吞噬了我。我的手还紧紧握着他那只刚刚传递过最后温暖的手,此刻却清晰地感觉到那仅存的温度正在飞速流逝,变得冰冷、僵硬。
医生和护士急促的脚步声、纷乱的呼喊声仿佛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我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塑,僵在原地,目光空洞地停留在那条笔直的电波线上,巨大的轰鸣在脑中炸开,又归于一片死寂的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病房里的混乱似乎平息了一些,只剩下仪器单调而绝望的长鸣在回荡。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冰冷中,我那只紧握着顾言的手,掌心突然传来一个极其微小的、坚硬而冰冷的触感。
像是一种来自冥冥之中的本能牵引,我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与他交握的手指。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掌心。
一枚小小的、极其廉价的塑料戒指,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它早已褪尽了昔日那虚假的、廉价的彩色光芒,变得暗淡无光,塑料的边缘甚至有些磨损发白。那是我六岁那年,他在玩过家家时,笨拙又霸道地套在我手指上的婚戒。那枚他曾经信誓旦旦地说长大了真娶你的信物。
他藏了它七十年。
跨越了懵懂的童年、炽热的青春、漫长的婚姻、平静的相守……直到生命走向终结的最后一刻,直到心跳化为冰冷的直线,他才将这枚承载着最初誓言、早已褪色的塑料戒指,悄然放进了我的掌心。用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塑料冰冷的触感紧紧贴着我的皮肤,那寒意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点燃了早已干涸的泪腺。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无声地、决堤般滑落,一滴一滴,砸在那枚小小的、黯淡的塑料戒指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病床上,他面容安详,唇角凝固着那抹微小的、满足的弧度。监护仪屏幕上,那根笔直的线冰冷地延伸着,宣告着一个时代的落幕。
我低下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掌心那枚小小的、冰冷的塑料戒指。它黯淡无光,却比世间任何璀璨的钻石都更沉重,更灼热。它承载着六岁银杏树下的刻痕,十八岁篮球场上的奋不顾身,大学雪夜里的认输,婚礼上无声的银杏叶印记……承载着一个男孩贯穿一生的、笨拙却至死不渝的承诺。
七十年前,他用它套住了一个女孩懵懂的手指,霸道地宣布了未来。
七十年后,他用它,在心跳停止的瞬间,无声地预约了来世的重逢。
冰冷的塑料紧贴着掌心,仿佛还残留着他最后传递过来的那一点微温,那点属于灵魂的、永不冷却的余烬。我缓缓地、颤抖着收拢手指,将这枚穿越了漫长时光、褪尽铅华却重逾千钧的戒指,连同他最后那句下辈子…我还提前排队娶你的约定,紧紧、紧紧地攥在了手心。
窗外无边的黑暗里,仿佛有稚嫩的童谣声穿透时光的尘埃,在寂静中隐约回响: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谁变…谁是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