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张车票
冬夜的风,像浸了冰水的砂纸,一下下刮着火车站前广场上每一寸裸露的皮肤。我,林远,裹紧身上那件穿了几年、洗得有些发硬的呢子外套,怀里的蓝色保温桶被我笨拙地抱在胸前,像个护心镜。桶里是苏晚最喜欢的莲藕排骨汤,小火煨了几个小时,汤色乳白,香气被盖子死死锁住,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气,顽固地从缝隙里钻出来,熨帖着我冰凉的手指。我甚至能想象她打开盖子时,那升腾的热气扑在她脸上,她满足地眯起眼,像只被顺毛的猫,然后嗔怪地看我一眼:又放这么多藕胖死我算了。
那时,她眼底的笑意是真切的,带着家的暖意。
电子屏上,鲜红的字不断跳动。她那趟车次的信息,终于从晚点未定变成了即将到站。心口那块悬了几个小时的重石,咚一声砸回肚子里,却震得胸腔有些发闷。我踮起脚,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出站口涌出的人流。
终于,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苏晚穿着米白色的长款羽绒服,拖着那个小巧的银色行李箱——那是我们结婚周年时,我攒了三个月工资咬牙买下的,她当时惊喜地跳起来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行李箱转轮的声音都带着欢快。此刻,她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倦意,微微低着头,快步朝我这边走来。她看见我了,嘴角习惯性地向上弯了弯,扯出一个笑容,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我的视线,却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钉在了她羽绒服立领未能完全遮住的后颈上——一小块圆形的、边缘略有些模糊的红痕,在车站惨白的灯光下,异常刺眼。那绝不是蚊虫叮咬的痕迹,它更像……一个印记。
晚晚!我迎上去,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伸手想接过她的箱子,另一只手顺势就想拂开她后颈的头发,想看得更清楚些。
她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一偏头,动作快得有些生硬,肩膀也微微缩起,巧妙地避开了我的触碰。那只伸向行李箱的手,也被她不着痕迹地用身体挡开。一种冰冷的疏离感瞬间弥漫开来。
累死了。她抢先开口,声音带着刻意放大的疲惫,试图冲淡刚才那瞬间的尴尬,这破车,晚点快两小时。车厢里又闷又吵,隔壁小孩哭了一路。
她的抱怨如此自然,却像一层薄冰,覆盖了某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东西。
嗯,是挺久的。我的声音有点干涩,目光还胶着在那块红痕上,喉咙发紧,脖子怎么了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随口一问,像以前无数次关心她是否着凉那样。
哦,她抬手,状似无意地拢了拢后颈的头发,指尖恰好擦过那块红痕,带着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刻意,车上蚊子真毒,咬了好大一个包,痒死了。她的眼神飘忽着,掠过我的肩头,望向远处霓虹闪烁的街道,就是不肯落在我脸上。深冬的火车上,蚊子这个拙劣的谎言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心上来回切割。
那瞬间,车站喧嚣的人声、广播声、车轮摩擦铁轨的噪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调低了音量。只有她脖颈上那块印记,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我视野里滋滋作响,灼痛我的神经。我喉咙里堵着什么,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最终,我只是沉默地接过她的箱子,拉杆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掌心一直凉到心底。保温桶递过去时,她接住了,指尖短暂地触碰,凉得像冰。我多希望她能像从前一样,迫不及待地打开,哪怕只是闻一闻。
汤,还热着。我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希冀。
嗯,回去喝。她应着,终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乱麻,有疲惫,有闪躲,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极力压制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我们并肩走着,中间隔着一个行李箱的距离,像隔着一道无声的、正在裂开的鸿沟。街灯把我们沉默的影子拉得很长,又揉碎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我仿佛看到我们新婚时,也是这样走在路灯下,她挽着我的胳膊,头靠在我肩上,絮絮叨叨说着单位的趣事,影子亲密地重叠在一起。那时的风,似乎也是冷的,但心是滚烫的。
回到家,暖气扑面而来,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反而让那股冰冷的疏离感更加清晰。苏晚把行李箱扔在玄关,踢掉鞋子,动作带着一种急于摆脱什么的仓促。她甚至没看一眼客厅,径直走向浴室,关门的声音带着点脆响。一身汗,难受死了,我先洗洗。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闷闷的,带着一种急于冲刷掉什么的迫切。
我默默地把她的行李箱提进来放好。空气里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不是她常用的那款花果香,而是一种更馥郁、更陌生的木质调,混合着火车车厢里那种特有的、难以言喻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她从不抽烟。这陌生的气味组合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不安。我走到洗衣机旁,弯腰拿起旁边盛放待洗衣物的篮子。里面胡乱塞着她换下来的外套、毛衣、牛仔裤。我一件件往外拿,准备分类。就在我拿起她那件米白色羽绒服时,一张对折的硬质小纸片,悄无声息地从内袋里滑落出来,像一片枯叶,飘悠悠地掉落在冰冷的瓷砖地上。
我蹲下身,捡起它。动作很慢,指尖有些僵硬。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下都带着不祥的预感。
展开。
是一张火车票。
出发站:成都东。
到达站:重庆北。
日期:就是昨天。
座位号:07车16F。
而苏晚这次出差的目的地,是广州。她乘坐的,是昨晚从广州直达我们这座北方城市的列车。
这张成都东—重庆北的车票,像一块烧红的铁片,瞬间烫穿了我所有的侥幸。它不属于苏晚的这次行程。它突兀、冰冷,带着另一个城市喧嚣的陌生感,静静地躺在我手心。昨天,她本该在广州,或者是在从广州回来的列车上。这张票,是从哪里来的是谁的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口袋里一个清晰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冲进脑海:摇晃的车厢,昏暗的灯光,陌生的男人,他的手抚过她后颈那块皮肤,留下那个刺目的印记……而这张车票,就是那张通往背叛的凭证。胃里一阵翻搅。
一个模糊而疯狂的念头,如同潜藏已久的毒蛇,猛地昂起了头。我几乎是踉跄着冲进卧室,冲到衣帽间最里面。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旧纸箱,落满了薄薄的灰尘。那是我存放一些零散旧物的盒子,一些无用的票据、过期的证件、早已失去意义的纪念品……苏晚从不碰它,就像她从不关心我那些琐碎的收藏。那里,藏着我们恋爱时的电影票根,看过的演唱会门票,还有她第一次给我织的、歪歪扭扭的围巾(虽然她从没学会织第二件)……那里是记忆的角落,此刻却成了挖掘罪证的坟场。
我粗暴地掀开盖子,灰尘被惊动,在昏暗的光线下飞舞。我像一个掘墓人,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双手在里面疯狂地翻找、拨动。旧照片上她灿烂的笑容刺痛了我的眼,作废的会员卡、几枚生锈的硬币……我的手指在杂物间急切地摸索,指甲划过粗糙的纸箱内壁。突然,指尖触碰到一小叠熟悉的硬质卡片感。我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小叠东西抽了出来。
车票。
不是一张。
是七张。
七张不同日期、不同车次、不同起止点的短途火车票。
XX年3月15日,杭州—上海虹桥。(那天她说去杭州开三天行业交流会,回来给我带了龙井。)
XX年6月28日,深圳北—广州南。(她说去深圳总部述职,抱怨那边的湿热。)
XX年8月11日,南京南—合肥南。(她说陪闺蜜散心,闺蜜失恋了。)
XX年9月3日,天津—北京南。(她说有个紧急项目需要对接。)
XX年10月22日,武汉—长沙南。(她说想尝尝正宗的武昌鱼。)
XX年11月5日,郑州东—石家庄。(她说有个老同学结婚。)
XX年12月17日,西安北—宝鸡南。(她说去看兵马俑,还给我发了照片。)
这些日期,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记忆里。每一个日期,都对应着苏晚一次出差。她拖着那个银色的小箱子,对我说老公,我走了,过几天回来。每一次,我都站在门口,看着她走进电梯,叮嘱她注意安全,早点回来。每一次,我都相信了。每一次,我都会在她回来的前一晚,煨上一锅她爱的汤。而现在,这些精心编织的理由,连同那些短暂的出差,都在这七张车票面前碎成了齑粉。我想起她每次出差回来,眼神里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游离,有时会格外热情,有时又带着点疲惫的敷衍。我以为那是工作辛苦,是旅途劳顿……原来,那是偷情后的余韵,是周旋于不同男人之间的心力交瘁
七张车票。七次短途的、指向不同城市的双城记。七次精心策划的谎言,七次……与不同陌生人的肌肤之亲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酸涩灼热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咙口,我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吐出来。我死死攥着这七张车票,连同手里那张刚从她衣服里掉出来的成都—重庆,一共八张。薄薄的纸片边缘锋利得像刀片,深深嵌进我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被彻底撕裂、碾碎的剧痛。八张车票,像八具冰冷的尸体,躺在我的掌心,宣告着一个我拼尽全力想要逃避的、血淋淋的真相。八次背叛。八个不同的男人她如何在不同的身体间游走如何带着别人的气息回到我们的床上那些温存的时刻,是否都沾染着谎言和他人留下的印记世界在我眼前旋转、扭曲,最终只剩下这八张小小的、印着不同城市名字的纸片,它们无声地狞笑着,嘲弄着我倾注的所有信任和爱意,把我珍视的、关于家、关于我们的一切,践踏得粉碎。那个曾窝在我怀里看肥皂剧、会因为电影里一个悲情镜头哭得稀里哗啦、会在清晨用头发蹭醒我索要早安吻的女人,和眼前这个拿着八张通往不同男人床笫的车票的女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浴室的水声,不知何时停了。客厅里传来脚步声,轻盈而熟悉,此刻却像踩在我绷紧的神经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破碎的心上。我像个提线木偶,僵硬地转过身,攥着那叠车票,一步一步,从昏暗的卧室走向灯火通明的客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拖着千钧枷锁。
苏晚穿着柔软的珊瑚绒睡衣——那是我去年冬天给她买的,她说穿着像被云朵包裹。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几缕发丝贴在白皙的颈侧,水珠沿着锁骨滑落,没入睡衣领口。她正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水,仰头喝了一口,纤细的脖颈拉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看到我,她动作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但迅速被她掩饰下去。
我走到餐桌旁,停下。餐桌光滑的漆面反射着头顶吊灯刺眼的光,也映出我此刻苍白扭曲的脸。我抬起手,没有看她,只是猛地将手里紧紧攥着的、已经有些汗湿和变形的八张车票,狠狠摔在了桌面上。
啪嗒、啪嗒、啪嗒……
轻薄的纸片在光洁的桌面上散开、滑落,像八片被狂风打落的枯叶,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声响。它们无序地铺陈开,上面印着的城市名称——杭州、上海虹桥、深圳北、广州南、南京南、合肥南、天津、北京南、武汉、长沙南、郑州东、石家庄、西安北、宝鸡南、成都东、重庆北——像无数只嘲讽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也像八扇洞开的门,通向八个不同的、肮脏的秘密。
苏晚的目光落在那些车票上,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她拿着矿泉水瓶的手指猛地收紧,塑料瓶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水从瓶口溢出来一些,滴落在她拖鞋上。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短暂的死寂后,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让我沉醉、让我觉得盛满了整个银河星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毫不掩饰的讥诮和一种破罐破摔的漠然。她没有看我,目光空洞地掠过那些车票,最终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呵……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从她苍白的唇间挤出来,像冰锥划过玻璃,刺耳又冰冷,是啊。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轻松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每次出差都买双份票。她顿了顿,嘴角甚至扯开一个近乎恶意的弧度,眼神终于转向我,那里面翻涌着赤裸裸的鄙夷和一种近乎报复的、扭曲的快意,仿佛终于撕下了沉重的伪装,毕竟……她拖长了音调,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不同男人,滋味不同嘛。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车票,像是在回味,有的温柔,有的霸道,有的技术好……总比对着一个,日复一日,味同嚼蜡强。
她的话语像毒液,精准地注入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将最后一丝残存的温情和希望彻底腐蚀殆尽。她竟如此轻描淡写地,将我们七年的婚姻,将我视为珍宝的感情,贬低为味同嚼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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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味不同这四个字,连同她后面那充满侮辱性的比较,如同点燃了引信的炸药桶,瞬间将我最后残存的理智堤坝炸得粉碎!嗡——一声尖锐到撕裂耳膜的蜂鸣在颅腔内炸开,瞬间吞噬了所有声音。眼前苏晚那张涂着润唇膏的、还在微微开合的嘴,吐出那些肮脏的字眼,她眼中那抹恶毒的快意和轻蔑,连同桌上那八张刺目得如同耻辱烙印的车票,全都扭曲、旋转,被一片猩红的、沸腾的血雾彻底淹没!所有的感知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要将眼前这一切彻底毁灭的、狂暴的冲动!
一股原始、暴戾、完全不受控的力量猛地从脊椎深处炸开,瞬间流窜四肢百骸!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动了,身体已经像一头被彻底激怒、丧失了所有理智的野兽,猛地转身冲进了厨房!视野里只有一片血红!
目标无比清晰。
刀架就在眼前。那把我们切菜、切水果的普通厨刀,此刻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致命的光泽。
滋啦——嗤——滋啦——嗤——
刺耳的声音瞬间在狭小的厨房里炸开,盖过了一切!是刀刃在粗糙的磨刀石上反复刮擦、拖拽的声音,急促,沉重,带着一种要将钢铁生生磨断、将所有屈辱和愤怒都注入其中的狠戾!每一道声响都像是粗糙的砂纸在狠狠打磨我早已崩断的神经,又像是我心底那根名为理智的弦被彻底锯断、发出最后绝望的哀鸣!冰冷的金属刀柄紧紧硌着我的掌骨,磨刀石粗糙的表面摩擦着刀刃,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这噪音奇异地在我混乱不堪、只剩下毁灭欲的脑海里开辟出一条笔直、狭窄、只通向一个终点的路!磨!磨快它!让这冰冷的东西去终结那肮脏的谎言和背叛!
我所有的感知都收缩了,只剩下耳朵里那单调、重复、却充满毁灭力量的滋啦——嗤——。这声音像一面厚重的、隔绝一切的墙,隔绝了外面那个世界,隔绝了客厅里那个刚刚用言语将我凌迟的女人。它是我此刻唯一的背景音,是我疯狂行径的战鼓!
磨刀声戛然而止。
世界陷入一种诡异的、真空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我提着刀,转过身。刀尖向下,一滴冷凝的水珠无声地滑落,在锃亮的、刚刚磨砺过的刀刃上拉出一道细微的、冰冷的亮痕。刀锋在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苏晚还站在客厅中央,就在那张散落着车票的餐桌旁边。她脸上的嘲讽和快意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被极致的、死亡的恐惧瞬间冻结的僵硬!她瞪大了眼睛,瞳孔因为惊骇而放大到极致,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我提着刀的、如同修罗的身影!她死死地盯着我手里那闪着寒光的刀,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尖叫,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类似破风箱抽气般的短促声响,充满了绝望和难以置信!
她看到了我的眼睛。那里面已经没有了愤怒,没有了痛苦,只有一片死寂的、冻结的深渊,一种非人的、漠然的杀意。这比任何咆哮都更让她恐惧!求生的本能终于冲破恐惧的桎梏,她猛地转身,想向大门方向逃窜!动作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笨拙、踉跄,拖鞋在地板上打滑。
太晚了。
我的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两步,沉重的脚步踏在地板上,发出闷响,如同死神的鼓点。手臂抬起,落下。没有犹豫,没有呐喊,只有一种冰冷的、执行程序的决绝。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让那吐出恶毒话语的嘴,让那承载了无数背叛的身体,永远闭嘴!永远消失!
一道冰冷的弧光,带着厨房里沾染的水汽和磨刀石的粉末气息,划破凝滞的、充满血腥预感的空气!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头发颤、又带着利物撕裂皮肉的、令人作呕的钝响!不是利刃破空的尖啸,更像是沉重的湿布狠狠拍打在案板上的声音,中间夹杂着骨骼碎裂的细微咔嚓声。
时间,仿佛被这声音按下了暂停键。
苏晚向前扑跌的动作猛地僵住,像一尊被突然抽走了灵魂的蜡像。她微微低着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那件柔软的、我曾亲手挑选的珊瑚绒睡衣上,在心脏偏左一点的位置,一个深色的、迅速扩大的湿痕晕染开来。先是暗红,随即以一种令人窒息的速度,变成刺目的、黏稠的鲜红!那红色疯狂地蔓延,贪婪地吞噬着米白的绒布,像一朵在寒冬里骤然绽放的、邪恶而妖异的彼岸花!鲜血瞬间浸透了厚厚的绒布,顺着衣襟流淌下来。
她张着嘴,似乎想吸气,想说话,想发出最后的诅咒或求饶,却只发出一连串模糊、破碎的、带着气泡音的咕噜…呃…声。大股大股温热的、带着腥甜气息的鲜血,汹涌地从她口中涌出,顺着下巴、脖颈蜿蜒流下,滴落在她同样被迅速染红的睡衣前襟上,和胸口涌出的血汇合在一起。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如同风中残烛,眼神里的恐惧和痛苦被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迷茫取代,仿佛不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动,似乎想寻找什么支撑,最终落在了餐桌上——落在了那八张散乱的车票上。那曾是她通往短暂欢愉的凭证,此刻却成了她死亡的见证。
她的身体失去了所有力量,像一截被砍断的朽木,软软地向前倾倒。
咚!
沉闷的撞击声。她的额头重重磕在了冰冷的、铺着车票的餐桌边缘!散乱的车票被她的身体带起,有几张飘落在地,沾染上飞溅的血点。她的身体沿着染血的桌沿滑落,最终瘫软在地板上,蜷缩着,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只有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和后来盛满讥诮的眼睛,还空洞地睁着,茫然地映照着天花板上惨白的光,瞳孔里的光彻底熄灭了。一地狼藉,血泊在她身下迅速扩大,像一张不断铺开的、猩红的地毯。
一片死寂。
只有鲜血,还在从她身下汩汩地涌出,沿着瓷砖的缝隙,发出轻微而恐怖的汩汩声,缓慢而执着地蜿蜒流淌。浓重的、带着铁锈甜腥的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粘稠得令人窒息,仿佛连空气都变成了血红色。这气味,这景象,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那焚毁一切的暴怒之火。巨大的、冰冷的、迟来的恐惧和一种灭顶的、撕心裂肺的悔恨,如同滔天巨浪,猛地将我吞没!
我……我做了什么
我看着地板上那滩迅速扩大的、粘稠的、属于苏晚的血泊。那曾是我发誓要守护一生的人啊!那个在樱花树下答应嫁给我时,笑得比阳光还灿烂的女孩;那个在我失业最低谷时,紧紧抱着我说没关系,我养你的妻子;那个在得知怀孕(虽然后来意外流产)时,眼中闪烁着母性光辉的爱人……那些无数个清晨相拥而醒的温暖,那些深夜分享心事的私语,那些一起规划未来的憧憬……那些真实的、滚烫的、属于我们的美好,此刻都被这刺目的猩红彻底覆盖、淹没!
我杀了她!我亲手终结了她的生命!因为那些肮脏的车票因为那些恶毒的话语可是……可是她曾经那么好!那么真!那些美好的片段,像破碎的琉璃,带着锋利的边缘,狠狠扎进我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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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熬夜给我织围巾,手指被戳破了好几次,却得意地举着那歪歪扭扭的成品,眼睛亮晶晶地等我夸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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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病发烧时,迷迷糊糊地抓着我的手,小声嘟囔着老公别走……,脆弱得像只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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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小家,她兴奋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跑来跑去,规划着这里放沙发,那里放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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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的西红柿炒蛋总是太咸,我却每次都吃得精光,看她满足的笑脸……**
这些画面,此刻与眼前这血腥的场景交织重叠,形成最残酷的对比!巨大的痛苦像一只巨手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让我无法呼吸。我为什么要听她激怒我的话我为什么不问清楚为什么不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哪怕她真的背叛了,我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为什么要用最极端、最不可挽回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切我毁了她的生命,也彻底毁了我自己!这满屋子的血腥,这冰冷的尸体,是我一手制造的、永远无法逃脱的地狱!迟来的、巨大的、足以将我灵魂碾碎的忏悔,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将我彻底淹没在无边的黑暗和绝望之中!我多想时间倒流,多想在她说出那句话之前捂住她的嘴,多想只是痛苦地转身离开……可是,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把刀。刀尖上,一滴饱满、粘稠的血珠,在重力作用下,缓缓拉长、坠落。
嗒。
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它精准地滴落在地板上散落的一张车票上。那是最后一张,也是最新的一张,成都东—重庆北。暗红色的血珠,恰好覆盖在重庆两个字上。鲜红的液体迅速在浅蓝色的票面上洇开,将那两个字吞噬、模糊,最终变成一片污浊的、凝固的暗红。一个终点,覆盖了另一个终点。
我看着那片刺目的红,又看了看地板上那滩还在不断扩大的、属于苏晚的血泊。粘稠的血液在地面缓慢流淌,边缘已经触碰到桌腿,正不紧不慢地向着门口方向延伸,在光洁的瓷砖上留下一条蜿蜒的、越来越宽的暗红色河流。这条河,隔开了生与死,隔开了过去与现在,也隔开了爱与恨的废墟。
我慢慢松开手。那把沾满了黏稠、暗红液体——那曾是我最爱之人的生命之液的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同样被血浸染的地板上,发出一声空洞而绝望的脆响。这声音,像是我灵魂坠地的声响。
我绕开地上那滩仍在蔓延的温热液体——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走到客厅另一头的电话机旁。塑料的听筒握在手里,冰冷得刺骨,如同握着一块寒冰。我抬起另一只手,动作平稳得可怕,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清晰地按下:1—1—0。指尖的冰冷蔓延至全身。
短暂的等待音,像是隔着厚重的、浸满鲜血的棉布传来,遥远而模糊。
喂,您好,110报警服务台。一个清晰、职业化的女声传来,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对着话筒,嘴唇开合,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事不关己的清晰,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目光平静地扫过满桌狼藉的、染血的车票和地上那片刺目的、象征着永恒罪孽的红:我杀了人。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电话那头似乎顿了一下,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带着震惊。
我顿了顿,视线落在地板上那滩正在变暗、变得粘稠、如同凝固的夕阳般的血迹上,它光滑的表面倒映着头顶吊灯扭曲的光影,也倒映着我此刻苍白如鬼的面容。巨大的悔恨再次翻涌,几乎将我撕裂。我多想对着电话哭喊:救救她!求求你们救救她!我错了!我不想的!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我深吸一口气,那血腥味呛得我几乎呕吐,我强迫自己用最冷静的语气交代,像一个尽职的案发现场保护者:
地址是……我报出了门牌号,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像在宣读自己的判决书,还有,我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交代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务事,目光落在那些散落、染血的车票上,它们是我疯狂和毁灭的导火索,也是她背叛的罪证,地板很滑,小心证物被血弄脏。
这是我最后能为这个现场做的事,也是对我自己最后的嘲讽。
说完,我轻轻挂断了电话。听筒放回座机的轻微咔哒声,在死寂的、弥漫着血腥和绝望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像落下的铡刀。
我慢慢走回餐桌旁,没有看地上那个已经失去温度、曾经鲜活的身体,也没有看那满桌染血的、象征着她沉沦和毁灭的罪证。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餐桌一角。那里,放着我晚上带回来的那个蓝色保温桶,盖子依旧盖得严严实实。几个小时前,它还散发着莲藕排骨汤温热的香气,是我等待妻子归家的一点念想,是我笨拙表达爱意的方式。我仿佛还能看到她捧着它,小口小口喝着汤,鼻尖渗出细密汗珠的样子,带着家的温暖。
现在,它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表面冰凉,像一个被遗忘的祭品。桶壁上,不知何时,溅上了一滴很小的、已经凝固的暗红色斑点,像一颗丑陋的、永远无法抹去的痣,烙印在这段感情最后的、冰冷的残骸上。
窗外,由远及近,传来了尖锐的、撕裂夜空的警笛声!红蓝交替闪烁的光芒,开始有节奏地透过窗帘的缝隙,投射进来,在满桌散乱的车票上、在凝固的、暗红的血泊上、在冰冷的、带着血点的保温桶上,无声地跳动、旋转。这冰冷的光,是秩序的宣告,也是我地狱生活的开始。它照亮了这片我亲手制造的废墟,也照亮了我灵魂深处那片永恒的、血色的忏悔荒原。
我缓缓地、靠着餐桌滑坐在地上,背对着那曾经的爱人,面对着那扇即将被警察敲响的门。巨大的悲伤和悔恨如同实质的潮水将我淹没,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混着脸上可能溅到的、属于她的血滴,滚烫地灼烧着我的皮肤。我蜷缩起来,像个迷路的孩子,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
晚晚……对不起……对不起……
破碎的忏悔,消散在警笛的尖啸和满屋的血腥里,无人听见,也毫无意义。只有那八张染血的车票,在红蓝光芒的映照下,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背叛、疯狂与毁灭的故事。保温桶上的那滴血,像一只冰冷嘲弄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