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墙上的时钟指向
8
点
18
分。
我不喜欢这个时间,任何不上不下的数字都让我心烦。
脑袋昏昏沉沉,像被塞进了一团浸过水的棉花,胀痛不已。
昨晚的演算在最后一个关键常数上出了岔子,整整三十页的草稿,又被一个大大的红色叉号覆盖。
我伸手去摸桌上的玻璃杯,冰凉冰凉的。
晃了晃,只剩下几滴水了。
我将杯子倒置,让那仅有的几滴水滴在我的嘴唇上,勉强湿润了我干裂起皮的嘴唇。
实验室的白炽灯亮了一夜,惨白的光将冰冷的操作台切割成无数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
空气里混杂着金属锈蚀、电路板烧焦和某种化学试剂的刺鼻气味。
还有我身上……大概是几天没洗澡的汗酸味。
我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袖子。
嗯,味道很纯正。
我盯着眼前这个拼凑了七年的金属怪物。
它几乎占据了实验室三分之二的空间,各种型号的生锈螺丝与粗糙的焊接点交错盘踞,在冰冷的金属表面留下犬牙般的凸起和疤痕。
每一道划痕,每一个凹陷,都清晰记录着无数个失败的夜晚,也控诉着我的偏执。
八年,两千九百多个日夜,它吞噬了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理智和……我的姐姐。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姐姐林夏抱着一大堆东西走了进来,脚步有些虚浮,眼下的青黑几乎要垂到颧骨。
小川,又一整天没吃东西林夏的声音沙哑,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她把怀里的东西一股脑堆在桌角,发出哗啦一声。
大多是些廉价的面包和饼干,我甚至看到几包快过期的方便面调料。
她从最底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小盒子,那是我以前最爱吃的巧克力布丁,包装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发白。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有回头,视线依然焦着在那堆所谓的时光机上。
她没再说什么,大概是习惯了。
转身出去,很快又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回来。
面条上卧着一个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金黄的蛋黄边缘带着焦香的蕾丝边,微微颤动,几粒碧绿的葱花在清澈的汤面上悠闲地漂浮,散发着久违的食物香气。
这香气,像一把钥匙,撬开了我早已麻木的胃。
她把碗轻轻放在我手边,推开几张写满公式、又画满叉的草稿纸。
快吃,锅里还有。她轻声说道。
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又熬夜了她伸手,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我挤出一个自以为灿烂的笑容,试图让她安心些。
姐,我没事。倒是你,最近是不是又多找了份兼职别太累了!
她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发梢还带着夜市廉价洗发水和某种油烟混合的味道。
不多,姐还吃得消。她语气尽量轻松,但我听得出里面的沉重。
我没有作声,只是端起碗,大口吃面。我不太擅长劝慰别人。
温热的面汤滑过喉咙,让僵硬的身体有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荷包蛋的蛋黄是溏心的,一口咬下去,浓郁的蛋液混合着面汤,香得我差点掉眼泪。
我望着她的脸庞,灯光下,她曾经饱满的脸颊如今只剩下高高凸起的颧骨,眼窝深陷。
这些年,她为我付出了太多,我不敢去细想太多。
一想到这些,就会想起那辆雨夜中失控的车,想到父母苍白的脸和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
都怪那辆该死的汽车,它毁了我的父母,毁了我的家庭。
想到这,如山般的愧疚就被汹涌的复仇火焰所吞噬。
不,不是复仇,是挽回。
胸口一阵熟悉的绞痛,我几乎要握不住手里的筷子。
姐,快了。我放下碗,声音因为压抑而有些变得有些奇怪。
我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触到她掌心新旧交叠的老茧,粗糙得像一张砂纸,我心疼极了。
真的,就差一点点。等我的时光机成功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到时候爸妈就回来了,你也再不用去便利店熬那该死的夜班了,也不用去夜市摆摊了……
林夏勉强地牵了牵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透露出一丝近乎绝望的无奈。
小川,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她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反过来拍了拍我的手背。
要不……算了吧。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重重砸在我心上。
毕竟……时光机这种东西……她的眼神黯淡下去,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珠,失去了所有光彩。
不会成功的……她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姐!我打断了她,你忘了么这可是你的课题,你可是得过全国物理竞赛一等奖的人!
我有些急了,试图用她曾经的辉煌来点燃她现在的希望。
姐姐没有反应,仍旧自顾自地收拾着东西。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为了我这个无可救药的偏执狂。
她放弃了那张她梦寐以求的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转而在便利店日夜工作。
周末她会在人声鼎沸的夜市支起一个简陋的小方桌,上面铺一块格子布,卖些她自己串的、不怎么值钱的小手链和发卡。
她用微薄的工资,支撑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开销和这个永无止境的实验黑洞。
我见他没有回应,手忙脚乱地从一堆废弃零件和图纸里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个积满灰尘的旧铁盒里找到了那张被精心保存的奖状。
金色的一等奖字样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有些晃眼。我把它摊开,举到她面前。
姐姐没有看那张奖状,甚至没有抬眼,只是低着头,从她那个洗得发白的布包里拿出两个饭团,小心地摆在桌上。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的声音更低了。
我不想去揭姐姐的伤疤,能够进入梦想的大学,研究她所擅长的物理课题,曾经也是她的梦想。
气氛突然变得很尴尬,房间里的空气像灌了水泥。
姐姐仍旧自顾自地收拾着东西。
她顿了顿,从包里拿出了几本最新的物理期刊和几个我一直想要的进口电子元件,珍宝一样递到我眼前。
我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放下奖状,像接圣旨一样接过杂志和零件。
姐,你真好。我把头像小猫一样在她胳膊上蹭来蹭去,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开心得像个孩子。
走开,油头垢面的,蹭我一身机油味。
这时,姐姐象征性地把我推开,却又忍不住伸出手,心疼地揉着我的头发,力道很轻,怕弄疼我似的。
又瘦了,明天给你炖只鸡。姐姐心疼地看着我。
我开心地摆弄着那几个电子元件,随意地嗯了一声。
小川,不管你做什么,姐姐都会一直支持你的……
林夏表情凝重,眼神深邃。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
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真正地走出来,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去交交朋友,谈谈恋爱,阳光地活着,别总把自己关在这个黑屋子里。
我知道了,姐姐。我拿起一个饭团,大口地吃起来。
米饭被她捏得很紧实,带着她手心的余温。只有这样狼吞虎咽,才会让林夏稍微放心一点,让她觉得她的辛苦没有白费。
(二)
我又全身心地投入到实验中。
实验室里只有仪器的低鸣和电流的滋滋声。示波器的幽绿波纹在黑暗中孤独地跳动,像我濒临崩溃的心电图。
窗外的月亮,悄悄爬上天空又落下。
咖啡已经失去了提神作用,只剩下苦涩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世纪那么长。
就在我眼皮重若千斤,几乎要阖上的瞬间,时间机器主机突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比我听过的任何警报都更令人心悸。
桌上的空咖啡杯被震得跳起了舞,一个没站稳,啪嗒摔在地上,碎了。
我一个激灵,困意全无。
显示屏上的数字疯了一样闪烁、跳跃,最终固定在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峰值上。
红色警报灯将整个实验室染成一片不祥的血色。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电线烧焦的气味,还有一丝臭氧的腥甜。
能量读数……突破临界值了!
金属舱体表面开始泛起幽蓝色的电弧,细密地游走,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成了!
这个念头不是炸开,而是像一股暖流,瞬间融化了我几近冻僵的四肢。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那个狭小的金属舱体。内壁的金属还带着灼人的余温,粗糙的焊缝硌着我的后背。
我拉过安全带,狠狠扣上,带子深深勒进肩膀。
呼……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带着铁锈和焦糊的味道。
爸,妈……等我。
强烈的眩晕感猛地攥住了我,仿佛要把我的灵魂从躯壳里扯出来。
周围的一切开始扭曲、拉伸、变形,耳边是持续不断的尖锐蜂鸣,像是无数根针在刺我的鼓膜。
......
当我再次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时,刺鼻的潮湿泥土气息和雨水的腥味扑面而来。
眼前的街道,灰蒙蒙的天空,远处隐约的雷声——每一个细节都熟悉得让我骨头发冷。
就是这一天!
我这八年来,日日夜夜,魂牵梦绕,像诅咒一样重温这个场景——爸妈出车祸的那一晚。
顾不上身体被空间传送撕扯后的虚弱,我拔腿就向记忆中的事故地点狂奔。
我必须快点,时空旅行不会持续太久。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打在脸上生疼。
衬衫瞬间湿透,紧紧贴在背上,黏腻冰凉。
远远地,我看到了。
那辆黑色的轿车,我记得它的每一个细节。
我的父母,他们就站在路边,似乎在等车。
母亲穿着那件红色风衣,在灰暗的雨幕中格外刺眼。
父亲撑着那把黑色的雨伞,微微向母亲那边倾斜。
雨下得很大,他们依偎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丝毫没有察觉到死神已经举起了镰刀。
爸爸、妈妈,快跑!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雨声中微弱得可笑。
我像一头发疯的野兽般冲过去,就在那辆车即将撞上他们的瞬间,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他们推向路边的人行道。
吱嘎——!
刺耳到极致的刹车声划破雨夜,轮胎与湿滑地面剧烈摩擦,空气中瞬间充满了橡胶烧焦的刺鼻臭味。
那辆失控的轿车擦着我的身体堪堪停下,车头离我不到半米,滚烫的引擎盖散发着热气。
我狼狈地跌坐在泥水里,大口喘着气,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流进眼睛,涩得发痛。
成功了……哈哈哈哈,我改变了历史!我兴奋地大叫。
我抬起头,透过模糊的雨幕和晃眼的车灯,下意识地看向驾驶座。
那张脸,即使被慌乱浸染,也清晰得如同烙印。
——是林夏
她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
随即,那份慌乱被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所取代。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八年,整整八年。
父母意外离世的巨大悲痛,像一根毒刺,日夜折磨着我的神经。
我曾无数次在脑海中勾勒那个肇事逃逸者的模样,幻想过一千种一万种让他血债血偿的方式。
可我做梦也想不到,那个人,竟然是林夏。
是那个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全心全意照顾我的姐姐。
是那个打几份工,也要成全的姐姐。
是那个被父母斥为扫把星的姐姐。
天,塌了。
林夏坐在驾驶座里,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车前刺眼的大灯将我的脸照得惨白。
也照清了我因为时空穿梭而略显稚嫩,但依稀能辨认出的八年后的脸。
我呆愣在原地,喉咙像是被水泥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掉入了无底的深渊。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夏也愣住了,足足有半分钟,我们隔着雨幕和车灯对峙。
我刚想张嘴,哪怕只是发出一声嘶哑的质问。
但她却突然有了动作。
方向盘猛地一打,油门被狠狠踩到底。
引擎发出一声狂野的咆哮,车子像一头失控的猛兽,溅起巨大的泥水花,几乎是擦着我的身体,呼啸着从我身边冲了过去,转瞬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我望着她消失的方向,雨水混着什么滚烫的东西从眼角滑落。
那个我曾经以为的,温柔的,自我牺牲的姐姐……
此刻,像一把无形的锉刀,在我心上最柔软的地方反复锉磨。
她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还是……为了她自己摆脱扫把星的命运
我只感到一阵阵发自骨髓的寒意和前所未有的混乱。
小川……是你吗
一个带着哭腔和极度惊恐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是妈妈!她和爸爸踉踉跄跄地从人行道上爬起来,顾不上自己身上的擦伤,正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猛地回神,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
不能让他们看见我的脸!
虽然过去了八年,但我的容貌并未变化太多,十三岁时的轮廓还在。
我狼狈地转过脸,用手臂挡住大半面容,从泥水里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幕的更深处。
身后,传来母亲更加凄厉和困惑的呼喊。
(三)
当我再次回到家里时,一切都变了。
屋子比记忆里更显逼仄,墙皮有些脱落,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霉味。
父母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正看着一台老旧的电视。
茶几上摆着几块切好的苹果,边缘已经发黄氧化。
母亲看见我,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漾开笑容,那笑容和我离开前几乎没有分别:小川,你去哪了怎么淋得跟落汤鸡似的
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八年的风霜雨雪,在我身上刻下了痕迹,他们却好像凝固在了时光里。
母亲起身,熟稔地要去给我拿干毛巾:快擦擦,别感冒了。她的动作自然得仿佛我们从未分离。
他们没有经历那场夺命的暴雨,没有经历那八年的绝望和煎熬,更不可能知道我为了修正这一切,付出了什么。
他们安然活在这个被我扭转后的世界。
但我心里的那个疙瘩却越来越大。
按照我的记忆,父亲是做生意的,家境虽不算大富大贵,但也殷实。
就算没有那场车祸,我的家也不该是现在这副光景。
如今,我改变了历史,救回了父母。
但家里,反而更破败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我没空细想,径直冲向林夏的房间。
门被我一把推开,空空荡荡。
这里已经成了杂物间,堆满了纸箱和旧物,再没有一丝林夏生活过的气息。
角落里几个纸箱子随意堆着。
我胡乱扯开一个,最上面是一个蒙尘的相框。
照片里,林夏穿着白色连衣裙,俏生生站在樱花树下,笑容干净得晃眼。
那是我小学的时候去春游,她非要跟着,说怕我丢三落四。
结果我疯玩了一天,她默默跟在后面,帮我背了一路的书包。
相框下压着一封信,信封上是她娟秀的字迹:小川,展信佳。
我的手开始抖,几乎捏不住那轻飘飘的信纸。
小川,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了。
那天在车里,我看到你了。
你朝我们跑过来的样子,和小时候在田埂上追风筝时一模一样,傻乎乎的。
我猜到你是从未来回来的。
除了我那个傻弟弟,还有谁会费尽心思去造一台漏电的破铜烂铁……
就为了回到那个该死的雨夜
你成功了,小川。
恭喜你,又一次当了英雄。
你是不是很想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坐在那辆车里
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我演腻了。
演腻了那个懂事、体贴、随时准备牺牲、永远把你放在第一位的姐姐。
太累了。
我只是他们领养的……对,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他们起初以为不能生育,这才领养的我。
头几年,我也曾是他们的掌上明珠。
但他们没想到,之后居然有了你。
你的到来,像一块磁石,吸走了家里所有的光和热。
但我一点也不怪你,小川。
我没想真的撞死他们。
或许,只是想吓唬他们一下。
或许,我只是想让他们,哪怕只有一次,把目光从你身上移开,好好看看我。哪怕一眼。
你冲出来的时候,我居然一点也不意外。
你看,你永远是那个被选中的,被偏爱的。
现在好了,他们回来了。
完好无损,皆大欢喜,对不对
这个新的世界,你一定很满意。
他们会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你身上,就像以前那样,一丝不减。
而我,这个剧本里的不速之客,也该识趣退场了。
我的存在,只会让这个家庭喜剧蒙上阴影,多尴尬……
对了,爸后来生意失败了。
他把这笔账也算在了我头上,说是因为我这个扫把星,败光了家里的运气。
算了,这锅我背了。
还有,你书桌上那几本皱巴巴的物理期刊,是我从夜市旧书摊帮你淘换来的。
老板看我一个小姑娘磨了半天,三块钱一本卖我的。
不用谢。
祝你,在你的完美世界里,幸福快乐!
林夏
信纸从我指间滑落,轻飘飘的,却像有千斤重。
每一个字都像冰凌,扎得我骨头缝里都疼。
她怎么会……过得这么苦。
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小川,发什么愣呢水果都给你切好了,还不出来吃母亲的声音带着惯常的笑意,从客厅飘进来,像羽毛搔在心尖,却激起一阵战栗。
我攥紧了那封信,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一片惨白。
完美世界
我猛地冲出房间。父母依然坐在沙发上,父亲百无聊赖地按着遥控器,母亲端着那盘变色的苹果,上面还细心地插着几根牙签。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魂丢了似的。父亲皱眉看我。
姐呢我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嘶哑。
林夏去哪儿了
母亲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然地避开我的目光:
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净说些不吉利的话。她拿起一块苹果递向我。
来,吃苹果,妈削的,甜。
不吉利的话我心往下沉,什么叫不吉利的话
姐她到底怎么了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有根弦骤然绷断。
我再次冲进那个所谓的仓库,像疯了一样翻找。
衣柜里空空如也,书桌抽屉里只有些陈年的灰尘。
她的所有物品、日记、书本、小玩意儿,所有能证明她近年生活痕迹的东西,都只到三年前。
之后,一片空白。
这时母亲跟了进来,站在门口,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怜悯,有不解,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恐惧。
小川,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太久没见,想你姐了
我的心跳得厉害,一种巨大的、黑色的预感攫住了我。
妈,我姐她……她到底在哪
母亲沉默了几秒,叹了口气:你姐啊,在天上会保佑咱们一家平平安安的。
我感到一阵窒息,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抽空。林夏她……
那句祝你幸福快乐!此刻像一句最恶毒的诅咒,在我耳边反复回响。
巨大的荒谬感和愤怒席卷了我。我八年的努力,无数个不眠之夜,搭上自己的一切,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一个用林夏的消失和痛苦来粉饰的完美
我要去找她!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决绝。
啪!父亲手中的玻璃杯脱手而出,掉在地板上,应声而碎。
水和玻璃碎片溅了一地。
我要去找她。我又重复了一遍。
小川,你胡说什么呀!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焦急地跺了跺脚。
你姐死了!三年前就跳楼死了!她就是个『扫把星』!你爸的公司就是因为她才倒闭的!我们养了她这么多年,她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我不许你这么说她!我双眼赤红,冲着母亲吼道。
胸腔里堵着一团火,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那样温柔,那样总是默默付出的一个人,居然会选择用这种方式离开。
她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可以决定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家,甚至可以决定结束这一切。
可我呢我这个自诩的英雄,这个妄图改写命运的救世主,现在看来,不过是个自作多情、愚蠢透顶的小丑。
父亲看着地上的狼藉,又看看我,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母亲还在哭哭啼啼地数落着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耳边只有林夏那句——祝你,在你的完美世界里,幸福快乐!
幸福快乐我配吗
(四)
我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间,那个曾经堆满公式和零件,如今却显得有些空旷的房间。
时间机器静静地立在角落,金属外壳在透过窗帘缝隙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它不再跳动诡异的蓝光,也没有了电线烧焦的味道。它成功了,也失败了。
它把我带回了过去,却也把我的姐姐送走了。
我一拳砸在机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手背立刻传来一阵剧痛。
微弱的电流顺着我的手臂,刺痛我的神经。
漏电的破铜烂铁!我低吼。
小川!你干什么!父亲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压抑的怒气。
我没回头,盯着机器上那个浅浅的凹痕。我要再用一次。
母亲也跟了过来,声音发紧:用什么用小川,这三年你到底在鼓捣什么东西,这到底是个什么烂东西
小川,你别吓唬妈!
三年我明明研究时光机八年了啊我一愣,但随即明白了过来。
是啊,我改变了结局,爸妈回来了,我也不需要造时光机了。
但林夏的离世,又让我再次有了造时光机的念头,并且这次只用了短短三年时间就造了出来。
老林!我早就让你把那个鬼机器扔掉,你怎么还没扔!妈妈怒气冲冲地向爸爸吼道。
爸爸也很生气,把所有的怒气全都发泄到我身上。
小川,我不是早就让你别再鼓捣这些了么,你怎么就是不听话。
我没有理会他们。
我要去找林夏。我重复道,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她不能就这么没了。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八年我为了改变过去而活。现在,我要为了找回她而活。
她以为她退场了,剧本就结束了
不。
没有她,这个所谓的完美世界,不过是个更大的笑话。
小川!你清醒一点!父亲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他试图抓住我的手臂。
你别再胡闹了!母亲的声音里满是哭腔,她甚至想挡在我身前。
我拨开他们,开始检查机器的各个部件。屏幕上显示着冷却时间,我必须等待。
每一秒都像一把钝刀,在我心头来回割据。
爸爸见我不理他,拿起扳手重重地向着时光机砸去。
咣的一声响。
时光机被砸出了一个坑,但并没有影响什么,机器仍在低吼着。
我惊异地看着爸爸,很诧异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知道我得快点,要不然这机器肯定会被爸妈拆掉。
我脑海里不断回响着林夏那句我累了。
我曾以为我拯救了父母。
但现在看来,我只是亲手把林夏推向了深渊,一个没有我的深渊。
我必须找到她。
我不能让她就这么消失。
我必须告诉她,我不需要一个没有她的完美世界。
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父母站在门口,看着我忙碌的身影,脸上写满了担忧和不解,间或夹杂着几声谩骂。
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反常,不明白我口中的去找林夏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他们的记忆里,林夏只是一个扫把星,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自己跳楼了的人。
甚至,他们可能都快忘了这个名字了。
机器发出嘀的一声,屏幕上的冷却时间归零。
我立刻坐进舱体,熟练地系好安全带。
父母惊叫着冲了过来,试图阻止我。
小川!你要去哪儿!你疯了吗!母亲的声音凄厉。
别傻了!快下来!父亲用力拉扯着舱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没有回答,也来不及回答。我启动了机器,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比上一次更加猛烈。
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成一片光影。
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一般。
三年前,这一次我要回到三年前。
我在心里不断重复着一个念头:找到林夏。
(四)
当眩晕感消退,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这里不是那个雨夜,也不是我的实验室。
我站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空气中弥漫着油烟、汗水和某种劣质香薰混合的古怪味道。
头顶是密密麻麻的电线,像蛛网般交错。
四周是低矮破旧的房屋,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有些已经褪色模糊,看不清字迹。
我从舱体里走出来,金属舱体在我身后发出微弱的嗡鸣,像一只疲惫的巨兽在喘息。
我环顾四周,试图找到任何熟悉的线索。这里显然不是我记忆中的任何一个地方。
我拿出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上没有信号,连时间都显示为未知。
看来这破机器的定位系统也跟着一起漏电了。
喂!小子!一个粗声粗气的嗓门炸响。
我一激灵,转过身,一个只穿着跨栏背心,手臂上纹着一条狰狞鲤鱼的壮汉,正叼着烟,眯眼打量我,手里还拎着个扳手。
在这儿鬼头鬼脑的干什么呢
我……我在找人。我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像刚从滚筒洗衣机里出来。
找人这里可不是什么寻人启事栏。男人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在他粗犷的脸上。
穿得人模狗样的,不像这一片的。
赶紧滚,别在这儿碍事,不然我可报警了啊,说你偷窥!
我没理会他的警告,径直走向巷子深处。
这种小混混,多看他一眼都算我输。
我不知道林夏会在哪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我得尽快找到她,跨越时空是有时间限制的。
这就是她跳楼前待的地方
一个没有人认识她,不需要她作出牺牲的地方
这看起来倒像是她会选择的。
我穿过几条七拐八绕、散发着潮湿霉味的巷子,终于来到一条稍微宽敞的街道。
这里人声鼎沸,嘈杂的叫卖声、三轮车叮叮当当的铃声和汽车鸣笛声此起彼伏。
街边是各种小摊贩,卖着廉价的衣服、油腻腻的小吃和五花八门的日用品,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生活气息,与我那空旷的实验室截然不同。
突然,我的目光定住了。
街角一个简陋的首饰摊后面,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珠子。
我看清了她的脸。是林夏!
心脏像是被人攥了一把,呼吸都停滞了一瞬。我想冲过去,脚下却像生了根。
她变了,不只是短发和朴素的衣着。
她脸上带着一层薄薄的汗,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颊上,但她的眼神……少了几分过去的压抑,多了一丝沉静,一种落到实处的安稳。
她没有抬头,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手指灵活地将一颗颗廉价的塑料珠子串成手链,动作麻利而专注。
偶尔有客人走过来,她会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有些生疏但还算标准的职业笑容,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向他们介绍自己的产品。
我发现她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银链,上面坠着一颗小小的、毫不起眼的不规则石头。
那是我小时候在河边捡的,觉得好玩,随手塞给她的。我以为她早就丢了,没想到她一直戴着。
喉咙一阵发紧,眼眶控制不住地发热。
我迈开沉重的步子,来到她的摊位前。
你好,看看吧,都是手工制作的。
林夏头也没抬,语调平淡。
姐~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她串珠子的手停住,然后猛地抬起头。
看清是我,她瞳孔骤然一缩,脸上的平静瞬间碎裂,震惊、慌乱。
小川……你她的声音绷得很紧。
她眯起眼,仔仔细细地打量我,像是要从我脸上找出什么破绽。
随即恍然大悟般地冷笑一声:
哦,对了,你是可以穿越时间的。我说怎么有些不一样了。
你又来了……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伟大的目标
我看着她,喉咙发紧,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来找你。最后,只汇成这几个字。
林夏的脸色深沉,她倏地站起身,手边的珠子哗啦啦滚了一地,五颜六色的,像极了此刻她混乱的心情。
找我找我干什么!她压低声音,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你不是已经心满意足地回到了你的『完美世界』吗
那里没有我这个扫把星,你应该很开心才对!还来这里做什么
嫌我不够惨,特地来参观我的新生活
周围的摊贩和路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我能感觉到脸颊在发烫。
我……我只是想看看你。我的声音有些飘忽。
看我看我像个可怜虫一样,在这里苟延残喘吗
她嗤笑,眼神锐利,好啊,你看到了。满意了满意了就赶紧滚!滚回你的父母身边,享受你的天伦之乐!别再来烦我!
我不能。我终于鼓起勇气,对上她的视线。
没有你,那根本不是完美世界。
林夏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她盯着我,眼神复杂难辨。
少说这种让人反胃的话!她突然拔高音量,引得更多人侧目。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对我有多重要
我告诉你,林川,我宁愿一个人在这里摆地摊,风吹日晒,也比回到那个充满谎言和牺牲的家里强!
我再也不想当任何人的背景板,再也不想做那个被你光芒掩盖的影子!
不行姐,你今天必须跟我回去。
林川知道,林夏决定了的事情再怎么说她也不会改变的。
但他的时间快要到了,他必须马上阻止她。
我不会跟你走的,你回去吧。
林夏开始收拾东西,仿佛要快点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不行,你现在必须跟我走!林川急了,抓住林夏的胳膊不放。
为什么!林夏不客气地甩开他。
我被她甩了一个趔趄。
林夏一怔,但还是忍住没有来扶我。
她愣愣地看着我。
我跟你回去有什么用!我跟你回去,你那个时间点不是多了一个林夏
还是说......
说到这,林夏顿了顿。
你那个时间点……已经没有林夏了
她愣住了,呆呆地站立在原地。
我也愣住了,难道……林夏在这个时间点,并不想跳楼
他只是想换个地方生活
我感到呼吸困难,我意识到或许是自己的出现,才导致了这样的后果……
我会死是么林夏怔怔地看着我。
不……不是的,你别瞎想。我知道姐姐是极其聪明的,但我此时也只能笨拙地否认。
原来如此。林夏突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
原来这就是我的宿命啊……
她缓缓后退,眼神变得空洞而遥远。
姐!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林夏已经转身,朝着天桥的方向走去。
她的步伐很慢,很轻,像是在梦游。
我跟在她身后,不敢贴得太近,怕刺激到她。
但也不敢离得太远,生怕她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既然这是命中注定的,那我就成全它吧。
林夏站在天桥的护栏边,回头看了我一眼。
谢谢你告诉我真相。
不要!我冲过去,但还是晚了一步。
林夏纵身一跃。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瘫坐在地上,手腕上的时空装置开始闪烁红光——
时间到了,我必须回去了。
装置自动启动,光芒包围了我。
睁开眼,天旋地转。
……
(五)
鼻腔里还残留着天桥上冰冷的风和若有若无的铁锈味,下一秒,熟悉的房间陈设撞入眼帘。
这里是三年后。
我又回来了。
……
一个人。
林夏,这个名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在我心口剜了一下。
泪水决堤,视线一片模糊。
失败了。
我终究还是没能抓住她。
我踉跄着冲向我的房间。
那里,曾经堆满了我所有心血——那台简陋,却承载着一切希望的时光机。
门被撞开,房间空荡荡的。
除了地板上几道搬动重物留下的划痕,什么都没有。
我的时光机,不见了。
心脏骤然抽紧,呼吸都变得困难。
爸……妈……我大声喊道,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除了他们,不会有别人动我的东西。
他们一直觉得我不务正业,成天摆弄那些破铜烂铁。
现在,连最后的机会也被剥夺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无力感像潮水般将我淹没,几乎站立不稳。
没有时光机,一切都完了。
我失落极了,跌跌撞撞地挪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房门——那是林夏的房间。
门把手冰凉。
房间里依旧杂乱不堪,好似这不是她的房间,只是一间杂物间而已。
我必须找到些什么,任何东西,一点点她存在过的痕迹,证明那只是一场绝望的梦。
我感到喘不上气了。
环顾四周……
目光最终落在角落的纸箱子里那本日记本上。
那是林夏的宝贝,从不让人碰。
我的手有些抖,指尖发凉。
深吸一口气,翻开了日记本。
纸张已经有些泛黄。
随便翻开一页,日期正是我穿越回去的那一天。
字迹娟秀,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想要结束这一切,希望有人能记得我曾经也想好好活着。
但如果没有人记得也没关系,至少我为自己做过一次选择。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眼睛。
仿佛又看到了天桥上,林夏那空洞的眼神,和那纵身一跃的决绝。心如刀绞。
绝望中,他无意识地往后又翻了一页。
空白的纸页上,竟然还有一行小字,字迹略显潦草,仿佛是匆匆写下,又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但我改变主意了。
我呼吸一滞,瞳孔猛地收缩。
这是她什么时候写的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要去很远的地方重新开始,再也不回来了。
如果有人找我,就告诉他们,林夏已经死了,死在那个想要跳楼的夜晚。
死了她说她死了可她明明写下了这些话!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最后一句,几乎要把纸张看穿。
小川,要好好活着,别再用你那个漏电的破机器了。
我觉得头皮发麻。
这是……写给我的
她知道我会回来,她知道我会看到!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却不是因为绝望。
几滴滚烫的眼泪滴在日记本上,浸湿了那行字。
漏电的破机器……我低声重复着,起初是带着哭腔的呢喃。
慢慢地,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开一个古怪的弧度,越咧越大。
漏电……的……破机器
我猛地抬起头,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又像是三伏天喝了冰水,一个激灵,通体舒畅。
漏电的破机器!我低吼一声。
神经质般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
最后几乎变成了狂放的咆哮,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
哈哈……哈哈哈哈!漏电!她说漏电!这个骗子!……哈哈哈哈哈……
我笑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也顾不上擦,一把抹掉脸上的狼藉。
目光炯炯地扫过房间,最终定格在书桌一角那个蒙了些灰尘的相框上——
照片上,林夏捧着全国物理竞赛一等奖奖状,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