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的第七天,沈烬寒终于疯了。
他抱着我那寒酸的白瓷骨灰盒,在王府最高的摘星楼上,对着漫天风雪又哭又笑,然后猛地吐出一大口黑血,溅在雪白的地上,像泼墨的梅花。
王府的下人们吓得魂飞魄散,跪了一地,没人敢上前。
只有我知道,那血不是病,是毒。
他自己下的,最狠最烈的那种。
为了陪我一起死。
我叫苏晚,死的时候才二十二岁。
生前是沈烬寒的王妃。
一个被他亲手折磨死的王妃。
他恨我。
恨我占了他心上人柳清漪的王妃之位。
恨我爹在他落魄时逼他娶我。
恨我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黏了他整整五年。
这五年,我活得像个笑话。
柳清漪是京城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沈烬寒心尖上的白月光。
而我,苏晚,商户女出身,除了会拨拉算盘珠子,在他眼里粗鄙不堪。
他看我的眼神,永远淬着冰。
苏晚,你连清漪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看见你,本王就觉得恶心。
你怎么还不去死
这些话,是家常便饭。
新婚夜,他掀开我的盖头,只看了一眼,就摔门而去,去了柳清漪的院子。
留下我一个人,对着龙凤红烛,坐到了天明。
柳清漪体弱,吹不得风。
寒冬腊月,沈烬寒让我跪在柳清漪院子的回廊下,替她挡风。
雪片像刀子,割着我的脸。
膝盖冻得没了知觉,像两根冰柱子杵在雪里。
他就坐在温暖的屋里,隔着窗户,和柳清漪赏雪吟诗。
偶尔瞥过来一眼,满是厌恶。
跪直了!清漪怕冷。
柳清漪要喝城南漱玉斋的梅花雪水煮的茶。
他就让我天不亮去城外的梅林采雪。
山路湿滑,我摔了不知多少跤,浑身泥泞,才捧着半罐子雪回来。
柳清漪只尝了一口,就蹙着秀眉:这雪…似乎沾了俗世尘埃,味道不纯了。
沈烬寒二话不说,扬手就把那罐子砸在我脚边。
冰凉的雪水和碎瓷溅了我一身。
废物!这点事都做不好!
柳清漪中了毒,太医说需要至亲之人的心头血做药引。
沈烬寒毫不犹豫,让人按住了我。
冰冷的匕首刺进心口。
那痛,撕心裂肺。
我看着自己的血,一滴滴流进玉碗里。
他端着那碗血,像捧着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喂给柳清漪。
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疼得蜷缩在地上,像一条被抽了筋的狗。
只听到他温柔地对柳清漪说:清漪别怕,喝了就好了。
我流产了。
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
那天柳清漪不小心从假山上跌下来,擦破了点皮。
沈烬寒认定是我推的。
他狠狠给了我一巴掌,踹在我的小腹上。
毒妇!清漪若有事,本王要你偿命!
血,顺着我的腿流下来,染红了裙裾。
很热,又很冷。
孩子没了。
我的孩子,还没来得及让我知道他的存在,就被他的亲生父亲,一脚踹没了。
沈烬寒知道后,只是冷冷地扫了我苍白的脸一眼。
没了也好,省得污了本王血脉。
那眼神,比腊月的冰锥子还冷。
我的心,就在这一次次的剐蹭、冰冻、践踏里,一点点死了,硬了,最后碎成了渣。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在沈烬寒的憎恶和柳清漪的算计里,熬到油尽灯枯。
直到那场宫宴。
皇后寿宴,命妇皆需入宫朝贺。
柳清漪作为沈烬寒最看重的人,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她穿着一身烟霞色的云锦宫装,弱柳扶风般依偎在沈烬寒身边,引来无数艳羡目光。
我穿着半旧的王妃礼服,像个黯淡的影子,跟在后面。
席间,柳清漪端着一杯酒,袅袅婷婷地走到我面前。
姐姐,妹妹敬你一杯,多谢姐姐这些年对王爷的照顾。她声音柔得像水,眼神却淬着毒。
众目睽睽之下,我不能不接。
我刚端起酒杯,她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惊叫着向后倒去。
那杯酒,全泼在了她华贵的裙摆上。
啊!她痛呼一声,手腕上迅速红了一片。
清漪!沈烬寒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冲过来,一把推开我。
我踉跄着撞在案几角上,后腰钻心地疼。
苏晚!你好狠的心!竟敢用滚酒泼清漪!他目眦欲裂,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
周围的贵妇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天哪,这王妃也太善妒了!
就是,柳小姐多好的人儿啊……
听说王爷本就不喜她……
柳清漪靠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王爷,别怪姐姐…是清漪自己没站稳…姐姐定不是故意的…她抬起红肿的手腕,楚楚可怜。
不是故意的沈烬寒冷笑,盯着我,一字一句,像淬了毒的针,众目睽睽,证据确凿!苏晚,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他眼里是滔天的怒火,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快得抓不住。
我扶着案几站稳,后腰的剧痛让我冷汗直流。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怀里那个演戏的女人。
五年来的委屈、痛苦、绝望,像火山一样在我胸腔里炸开。
烧得我浑身发抖。
狡辩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嘶哑,却异常清晰,盖过了所有的议论声。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挺直了脊背,尽管疼得眼前发黑。
我直直地看着沈烬寒,看着他怀里瑟缩了一下、眼神闪烁的柳清漪。
沈烬寒,我第一次,当着所有人的面,直呼他的名讳。
他瞳孔猛地一缩。
五年了。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嫁给你五年,活得不如你沈王府的一条狗。
柳清漪怕冷,我寒冬腊月跪在雪地里给她挡风!
柳清漪要喝梅花雪水,我天不亮爬梅山去采,摔得满身是伤!
柳清漪中毒,你二话不说就剜我的心口血给她做药引!
她假山摔下来,你认定是我推的,一脚踹掉了我的孩子!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泣血的控诉,回荡在死寂的大殿里。
贵妇们惊呆了,连皇后都变了脸色。
柳清漪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沈烬寒抱着她的手臂,僵硬了。
这些,我都忍了。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下来,烫得吓人,因为我傻,我以为人心是肉长的,石头也能捂热!
可你呢我死死盯着沈烬寒,你眼里只有柳清漪!她放个屁都是香的!她皱个眉就是我苏晚十恶不赦!
今天这杯酒,是她自己泼的!是她自己往我手上撞的!沈烬寒,你瞎吗!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也抽干了我最后一丝对这个男人的念想。
沈烬寒的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再由煞白变成一种可怕的灰败。他看着我,眼神剧烈地晃动着,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我的样子。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够了!皇后厉声喝止,成何体统!来人,送宁王妃回府!禁足思过!
我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嬷嬷请了出去。
经过沈烬寒身边时,我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心死了,看什么都是多余。
身后传来柳清漪压抑的、委屈至极的啜泣声,还有沈烬寒低沉的、安抚她的声音。
真好,他们才是天生一对。
我这个多余的绊脚石,终于要被彻底踢开了。
禁足的日子,前所未有的清净。
没有沈烬寒的冷言冷语,没有柳清漪的矫揉造作。
只有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陪着我。
我坐在窗边,看着灰蒙蒙的天。
心口空荡荡的,像被挖走了一大块,冷风飕飕地往里灌。
也好,不疼了。
只是觉得累,很累很累。
像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终于可以停下了。
小桃是我唯一的陪嫁丫鬟,哭肿了眼,变着法给我弄好吃的。
小姐,您多少吃点吧……身子要紧啊……
我摇摇头,实在没胃口。
小桃,我看着她,声音轻飘飘的,如果我死了,你帮我把妆奁最底下那个小木盒,交给王爷。
小桃吓得扑通跪下来:小姐!您别胡说!您不会死的!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我的身体垮了。
五年的磋磨,心伤,加上流产和宫宴那日的撞击,早已是强弩之末。
油尽灯枯,说的就是我。
禁足的第五天夜里,我发起了高烧。
浑身滚烫,骨头缝里却冒着寒气。
意识昏昏沉沉,像飘在水里。
一会儿是沈烬寒新婚夜摔门而去的背影,一会儿是他踹向我小腹时冰冷的眼神,一会儿是柳清漪那张楚楚可怜却满是恶毒的脸……
好吵,好冷。
恍惚间,好像听到院门被大力撞开的声音。
好像有急促的脚步声冲进来。
好像有人在我耳边嘶吼着什么。
苏晚!苏晚你醒醒!
太医!太医呢!快传太医!
那声音……是沈烬寒
他来做什么
来看我死没死吗
还是柳清漪又缺什么了,需要我这个药引子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睁开眼看看这个折磨了我一生的男人,最后是什么表情。
是厌恶是愤怒还是……终于有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后悔
眼皮太重了。
像压着千斤巨石。
黑暗像潮水一样温柔地涌上来,包裹住我。
终于……解脱了。
我飘在空中。
看着自己毫无生息地躺在床上,脸色灰败,瘦得脱了形。
小桃哭得撕心裂肺。
沈烬寒像一尊石像,僵直地站在我的床前。
他穿着朝服,风尘仆仆,像是刚从宫里赶回来。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床上那个再也不会睁眼、不会说话、不会对他笑、也不会被他伤害的我。
那眼神,空洞得可怕。
像是所有的光,都在一瞬间熄灭了。
太医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旁:王爷……王妃她……久病沉疴,心力交瘁……已是……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了……
油尽灯枯……心力交瘁……沈烬寒喃喃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他猛地一步上前,像是想抓住什么,手指却在离我冰冷脸颊一寸的地方,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颓然落下。
不可能……他低吼,声音沙哑破碎,她那么……那么能忍……怎么会……
他像是第一次,认真地看着我的脸。
这张他厌恶了五年,从未仔细端详过的脸。
此刻毫无生气,却清晰地映在他猩红的眼底。
滚!都给本王滚出去!他突然爆发,像一头失去幼崽的困兽,将床边的药碗、铜盆狠狠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下人们吓得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床上冰冷的我。
他慢慢弯下腰,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的脸。
指尖颤抖得厉害。
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又猛地缩了回去,像是被烫到。
他颓然地跌坐在床边的脚踏上,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双手捂住了脸。
宽阔的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
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断断续续地从他指缝里漏出来。
像受伤野兽的哀鸣。
苏晚……
苏晚……你起来……
你起来骂我啊……打我啊……像在宫里那样……
别躺在这里……别……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沈烬寒哭。
为了他恨之入骨、亲手折磨死的王妃。
真讽刺。
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
更何况,这到底是深情,还是仅仅是不习惯失去了一个长期折磨的对象或者,是那该死的、迟来的愧疚在作祟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了。
我已经死了。
死人是没有感觉的。
我的葬礼,寒酸得不像一个王妃。
沈烬寒像是彻底魔怔了。
他不许任何人碰我的遗体。
不许装殓。
不许设灵堂。
更不许下葬。
他就把我那冰冷的身体,留在我们新婚的卧房里。
他搬了回来。
像个幽灵一样,整日守在那张冰冷的床边。
对着一个不会回应他的死人说话。
有时是暴怒的质问:苏晚!你说话!你告诉本王,宫宴那天,是不是清漪自己泼的酒是不是!
有时是茫然的低语:孩子……我们的孩子……是什么时候有的本王……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有时是痛苦的忏悔:对不起……苏晚……对不起……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坐着,握着我的手。
那只曾经被他嫌弃粗鄙、只会拨算盘的手,此刻冰凉僵硬。
他握着,用他温热的手心,徒劳地想要焐热它。
一遍又一遍。
从白天到黑夜。
他的手暖热了,我的手依旧冰冷。
他的手被冻得冰凉,我的手还是冰冷。
这徒劳的举动,像个绝望的仪式。
柳清漪来过。
穿着素净的衣裙,哭得情真意切。
王爷,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啊……姐姐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您这样糟蹋自己……
她想去碰沈烬寒的手臂。
沈烬寒猛地抬起头。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柳清漪。
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又像在看一个……仇人。
柳清漪被他看得浑身一僵,哭声都卡在了喉咙里。
滚。
沈烬寒的声音嘶哑,只有一个字,却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王爷……
本王说,滚。他重复了一遍,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别在这里脏了她的地方。
柳清漪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比身上的素衣还白。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沈烬寒,踉跄着后退一步,最终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沈烬寒看都没看她跑开的背影。
他的目光,又落回了床上。
仿佛那里,才是他整个世界唯一的支点。
小桃记得我的嘱托。
在我头七的那天清晨,她红肿着眼睛,捧着一个巴掌大的、陈旧的紫檀木小盒子,跪在了沈烬寒面前。
王爷……这是小姐……王妃娘娘临终前,吩咐奴婢一定要交给您的。
沈烬寒死寂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盒子。
盒子很轻。
上面没有锁,只有一个小小的铜扣。
他指尖颤抖着,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咔哒一声,挑开了铜扣。
盒子打开了。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
只有几样再普通不过的小东西。
一截褪了色、磨得起毛的红头绳。
一张皱巴巴的、画着歪歪扭扭小人的纸。
还有……一颗圆溜溜的、小小的、光滑的白色鹅卵石。
沈烬寒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三样东西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
然后,是剧烈到骇人的抽气声。
他颤抖着,拿起那张皱巴巴的纸。
纸已经发黄变脆。
上面用稚嫩的笔触,画着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和一个穿着锦袍、板着脸的小男孩。小女孩手里,高高举着一颗石头。
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小哥哥,石头,给你玩。别哭啦。
轰隆——!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沈烬寒的脑子里炸开了。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遥远模糊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滔天的悔恨,瞬间将他淹没!
他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那是他十岁那年。
母妃刚去世不久,他被其他皇子欺负,推倒在御花园的泥水里,锦袍脏污,狼狈不堪。他倔强地咬着唇,不肯哭出声,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
一个穿着粉嫩襦裙、扎着红头绳、像年画娃娃似的小女孩跑了过来。
她蹲在他面前,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担忧。
小哥哥,别哭啦。
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用袖子笨拙地擦他脸上的泥点。
然后,她低头在自己精致的小荷包里掏啊掏,掏出一颗圆溜溜、白白的鹅卵石,献宝似的举到他面前。
喏,给你!这个石头可好看啦!我爹爹从江南带回来的!送给你玩!
他愣愣地看着那颗石头,又看看她亮晶晶的眼睛。
心里的委屈和冰冷,好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他接过了石头。
小女孩开心地笑了,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小哥哥,你笑起来一定很好看!别板着脸啦!
她跑开前,还把自己头上绑头发的红头绳解下来一根,塞进他手里:这个也给你!红红的,多喜庆呀!我娘说,红色能赶走晦气!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小女孩,是刚随皇商父亲进京述职的苏家独女,苏晚。
那颗石头,他一直留着。
视若珍宝。
直到十二岁那年,他被父皇斥责,心情郁结,独自在王府后院练剑。
柳清漪那时只是寄居在王府的远房表妹,怯生生地来给他送点心。
看到他放在石桌上的石头,好奇地问:表哥,这是什么石头真别致。
他当时心情烦躁,随口道:路边捡的玩意儿,你喜欢就拿去。
柳清漪欣喜地收下了。
再后来……他遇见了长大后的苏晚。
那个在宫宴上、在王府里,总是笨拙地、固执地出现在他视线里的商户女。
他只觉得她粗鄙,市侩,心机深沉,处心积虑要攀附权贵。
他厌恶她身上那股子铜臭味。
他早已忘记了那个送他石头和红头绳、像小太阳一样温暖的小女孩。
他眼里心里,只有那个拿着他随手送出的石头、温柔解语、才情出众的表妹柳清漪!
他甚至因为柳清漪喜欢素净,厌恶一切艳色,尤其厌恶红色!觉得俗不可耐!
他命令苏晚不准穿红!
他把她所有红色的东西都扔了出去!
包括……当年那根小小的、褪了色的红头绳!被他当成垃圾一样丢弃!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毫无预兆地从沈烬寒口中狂喷而出!
鲜红的血,溅在陈旧的紫檀木盒上,溅在那颗小小的白色鹅卵石上,溅在那张泛黄的、画着小人的纸上。
也溅在了他苍白如纸、因极度震惊和悔恨而扭曲的脸上。
啊——!!!
他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绝望到极致的嘶吼!
像濒死的野兽最后的哀嚎。
他死死攥着那三样东西,攥得指节发白,青筋暴起,仿佛要将它们嵌进自己的骨血里!
晚晚……晚晚……他像个迷路的孩子,无助地、一遍遍地呼唤着那个他曾经弃如敝履的名字。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我看他的眼神里,除了痛苦,为何总带着一丝他看不懂的、深沉的失望。
明白了为何我明知他不喜,却总在无人处,偷偷抚摸着一截旧红绳。
明白了我所有的隐忍和倔强,不是懦弱,而是……心死!
他亲手弄丢了他的小太阳!
他亲手……杀死了那个在泥泞中递给他石头、用红头绳想为他驱散晦气的小女孩!
他口口声声说爱柳清漪,护着柳清漪,可柳清漪从头到尾,都在处心积虑地窃取、占有、诋毁着真正属于他的光!
滔天的悔恨和灭顶的绝望,像无数只毒虫,疯狂地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比剜心更痛!
比凌迟更苦!
沈烬寒彻底疯了。
他不顾所有人的阻拦,执意命人寻来最好的阴沉木,亲手为我打制了一口小小的棺椁。
他没有将我下葬。
而是将我的尸身火化,骨灰收进了一个最普通、最廉价的白瓷罐里。
他说:晚晚不喜欢那些虚的。
他抱着那个冰冷的白瓷罐,如同抱着稀世珍宝。
日夜不离身。
吃饭抱着。
睡觉抱着。
上朝……不,他不再上朝了。
他抱着骨灰罐,像个游魂一样,在王府里游荡。
在我曾经跪过的雪地回廊下。
在我为他熬药的厨房外。
在我偷偷藏起红头绳的梳妆台前……
一遍遍地走。
一遍遍地低语。
晚晚,这里冷吗
晚晚,药苦不苦
晚晚……红色……真好看……
王府里的人都说,王爷疯了。
被死去的王妃,带走了魂。
柳清漪又来过一次。
这次,她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她跪在沈烬寒面前,哭得肝肠寸断。
王爷!王爷您醒醒啊!苏晚她根本不值得!她就是个贱人!她和她爹一样,都是唯利是图的小人!她嫁给你就是为了苏家的生意!她爹临死前都算计好了,用婚约绑住您,好让苏家攀上王府……
还有!您以为她真的爱你吗她心里一直装着别人!她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他们一直有书信往来!我……我这里有证据!
她颤抖着手,呈上几封泛黄的信笺。
沈烬寒抱着骨灰罐,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毫无反应。
仿佛柳清漪和她的话,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柳清漪急了,扑过去抓住他的袍角:王爷!您看看啊!您看看这些信!苏晚她一直在骗您!她该死!她……
闭嘴。
沈烬寒终于开口了。
声音嘶哑,平静得可怕。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匍匐在脚边的柳清漪。
那眼神,不再是空洞,而是一种……看死物般的冰冷和疯狂。
柳清漪,他轻轻抚摸着怀里的骨灰罐,像是在安抚沉睡的爱人,你吵到晚晚了。
柳清漪浑身一僵,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本王记得,沈烬寒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晚晚生前,最讨厌聒噪的虫子。
尤其是……会偷东西、会害人的毒虫。
他抬起眼,嘴角甚至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来人。
守在院门口的王府护卫立刻上前:王爷!
把柳小姐,沈烬寒的目光落在柳清漪瞬间惨白的脸上,一字一顿,清晰无比,送去‘静思苑’。好好‘伺候’。
本王要她,他顿了顿,唇角的笑意加深,眼底却是一片疯狂的血色,长命百岁。
静思苑是王府最偏僻阴森的院子,传说闹鬼。
而好好伺候、长命百岁这几个字,从此刻沈烬寒的嘴里说出来,比任何酷刑的宣告都更令人胆寒。
柳清漪惊恐地瞪大眼睛,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连求饶都忘了。
王爷!王爷饶命!清漪错了!清漪再也不敢了!看在……
拖下去。沈烬寒打断她,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别让她,再吵到晚晚。
护卫面无表情地架起瘫软如泥、抖如筛糠的柳清漪,迅速拖走。她凄厉的哭喊求饶声很快消失在曲折的回廊深处。
院子里恢复了死寂。
沈烬寒低下头,温柔地用脸颊蹭了蹭冰冷的骨灰罐。
晚晚,安静了。他喃喃道,以后,再也没人能欺负你了。
我飘在空中,看着这一切。
心中一片麻木。
迟来的正义,还是正义吗
迟来的报复,对我这个死人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沈烬寒的疯狂,柳清漪的下场,都像一场荒诞的闹剧。
主角死了,配角们还在歇斯底里地表演。
真没意思。
沈烬寒抱着我的骨灰罐,回到了摘星楼。
这是王府最高的地方。
也是京城最高的地方之一。
他屏退了所有人。
独自抱着那个小小的白瓷罐,坐在冰冷的栏杆边。
寒风卷着细小的雪粒,吹动他凌乱的白发。
是的,白发。
短短七日,他那一头曾经浓密乌黑的墨发,竟已变得灰白交杂,如同枯草。
曾经俊美无俦、令无数闺秀倾倒的宁王爷,此刻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只剩下一个被悔恨和绝望彻底掏空的躯壳。
他低头,痴痴地看着怀里的骨灰罐。
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粗糙的罐身,像抚摸着情人的脸庞。
晚晚……
这里高,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以前……是不是很想上来看看
对不起……我总是关着你……
现在,我陪你一起看。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很轻,被风吹散。
晚晚,那颗石头……我找回来了……
红头绳……也找回来了……
我都收着呢……收得好好的……
你看……
他从怀里,珍而重之地掏出那颗小小的白色鹅卵石,还有那截褪色的红头绳,小心翼翼地放在骨灰罐旁边。
像不像……我们小时候
他笑了。
笑容里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天真,和他此刻枯槁的形容形成诡异的对比,看得人心头发酸。
晚晚……
我知道错了……
真的知道了……
你罚我……怎么罚都行……
就是……别不理我……
你看看我……好不好
他卑微地祈求着,对着一个冰冷的瓷罐。
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寒风。
他抱着罐子,坐了很久很久。
从日暮,坐到夜深。
雪越下越大。
天地间一片苍茫的白。
他的肩头,落满了雪。
像一夜白头。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
轻轻放下骨灰罐,动作温柔得像怕惊醒一个梦。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极其精致小巧的玉瓶。
拔开瓶塞。
一股奇异又有些熟悉的甜香,飘散出来。
那是……醉生梦死。
江湖上最霸道、最无解的剧毒之一。
传说中毒者会在极致的快乐幻境中,微笑着死去。
无痛,无苦。
是无数绝望之人,梦寐以求的解脱。
他拿着玉瓶,看着那小小的瓶口。
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晚晚……
黄泉路上太冷了。
你那么怕冷……
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走
他仰起头。
毫不犹豫地将瓶中毒液,尽数倒入口中!
喉结滚动。
咽下。
然后,他重新抱起了那个小小的白瓷罐,紧紧地搂在怀里。
像是拥抱着整个世界。
毒性发作得极快。
他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脸色迅速泛起一层诡异的潮红。
但嘴角,却慢慢扬起。
那是一个极其温柔、极其满足的笑容。
仿佛真的看到了世间最美的幻境。
晚晚……他呢喃着,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
我……看见你了……
你穿着……红裙子……
真好看……
像……小太阳……
他满足地喟叹一声,将脸颊紧紧贴在冰冷的骨灰罐上。
仿佛那里,真的有他失而复得的温暖。
噗——!
又是一大口黑血!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多,都浓!
滚烫的、粘稠的、带着生命最后温度的黑血,狂喷而出!
喷洒在皑皑白雪上。
喷洒在冰冷的栏杆上。
也喷洒在……他紧紧抱在怀中的、那个廉价的白瓷骨灰罐上。
罐身被染红了一大片。
红得刺眼。
红得……像当年那根小小的、驱赶晦气的红头绳。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
抱着骨灰罐的手,却依旧箍得死紧。
然后,他仰面。
从高高的摘星楼上。
像一片失去了所有牵绊的枯叶。
带着他那颗终于被彻底碾碎的心。
和他失而复得、却再也无法拥抱的小太阳。
朝着楼下那片被白雪覆盖的、坚硬冰冷的石板地。
直直地。
坠了下去。
寒风卷起他灰白的发丝和染血的衣袂。
像一场无声的祭奠。
雪花纷纷扬扬,温柔地覆盖下来,试图掩埋一切。
我最后看到的,是他坠落时,依旧死死护在怀里的那个骨灰罐。
罐口。
溅上了一抹刺目的鲜红。
在无边的纯白里,像一粒朱砂痣。
又像一滴……凝固了所有爱恨痴缠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