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不是那种声势浩大的倾盆,而是纠缠的、冰冷的、没完没了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笼罩着城市。雨水顺着工作室那扇永远关不严的老式木窗缝隙渗进来,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积起一小滩浑浊的水洼。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灰尘、潮湿的木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屿身上特有的松节油和古旧纸张混合的清冽气息。这气味曾经让我安心,如今却像细小的针,扎在心上某个隐秘的角落。
我和他挤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里,廉价塑料碗里的泡面早已失去腾腾热气,油腻的汤水凝结成一层浮膜。屋角的灯泡昏黄,光线吝啬地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轮廓。他低着头,手里捏着一块巴掌大小的青瓷碎片,指腹带着常年与器物摩擦留下的薄茧,正用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拂去上面的浮尘。那碎片边缘锋利,釉色温润如玉,是某种失落的、只存在于历史缝隙里的幽微光泽。
寂静中,只有窗外雨滴敲打铁皮檐篷的单调声响,嗒,嗒,嗒,像是某种倒计时。
忽然,他抬起头,目光没有离开手中的瓷片,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雨幕和泡面的隔阂,直接撞进我的耳膜:
林溪,他说,等修好那尊北宋瓷瓶,我们就结婚。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紧,又猝然松开,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泡面碗在我膝上微微晃动了一下。他说出来了。这个承诺,像一块温热的玉,猝不及防地贴在了我冰凉的心口。不是玫瑰钻戒,不是盛大仪式,是在这漏雨的屋檐下,对着他视若生命的残破古物,许给我一个未来。我看向他的眼睛,那里面跳动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光,是对手中历史的执着,也是对我未来的笃定。
好。我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沉甸甸的力量。一个字,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又仿佛注入了无穷的勇气。我放下碗,冰凉的手指探过去,小心翼翼地覆在他执着瓷片的手背上。他的手背微凉,皮肤下是坚定有力的骨节。我的指尖触到他指缝间沾染的、几乎看不见的细腻陶瓷粉末,那粉末仿佛带着电流,瞬间传遍我的全身。这一刻,工作室的破败、窗外的阴冷、未来的荆棘……所有的一切都模糊了,退到了遥远的地方。只剩下他手背的微凉触感,他眼中那团炽热的火焰,和他那句沉甸甸的承诺,构筑起一个摇摇欲坠却又无比坚固的乌托邦。空气里飘浮的尘埃,在昏黄的光线下,都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微光。
这微光,是那个冰冷雨夜之前,我们世界里最后的、纯粹的暖色。
记忆的碎片带着尖利的棱角,猝不及防地扎回现实。那场奢华得令人窒息的家族晚宴,水晶吊灯折射出无数道冰冷刺目的光,空气里昂贵的香水味、雪茄烟味、食物香气混杂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每个人都像精工制作的提线木偶,脸上挂着弧度精准的微笑。我是林溪,这场盛大戏剧里一个格格不入的道具。
陈屿的出现,像一滴墨落进纯白的牛奶。他那身显然是临时租借来的、剪裁并不十分合体的黑色西装,在这个由顶级定制装点的世界里显得异常局促和生硬。他被我的表兄李哲,一个以刻薄闻名圈内的纨绔子弟,半是邀请半是强迫地拉到了璀璨的水晶吊灯下。
来来来,大家认识一下,这位是陈屿,林溪的‘朋友’。李哲的声音拔高了几个度,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人家可是手艺人,专门跟破坛子烂罐子打交道的,文物修复师!啧啧,这双手,他夸张地抓起陈屿的手腕,将那骨节分明、指腹带着薄茧的手举到众人面前,可金贵着呢,碰的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周围瞬间响起一阵压抑的、带着明显优越感的低笑声。那些目光,好奇的、审视的、鄙夷的、纯粹看笑话的,像无数根细密的针,齐刷刷地刺向陈屿,也刺穿了我试图为他构筑的屏障。
陈屿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下颌的线条咬得死紧,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燃起一簇被强行压制的怒火,灼灼地烧着。
李少过誉了,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却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嘈杂的背景音上,修复的是历史,不是破罐子。手脏,不劳您费心。
这话像在滚油里滴了水。李哲脸上的假笑瞬间凝固,恼羞成怒的赤红迅速爬上脖颈。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抄起旁边侍者托盘上一杯刚倒好的、殷红如血的红酒,手腕一扬——
哗啦!
冰冷的、粘稠的液体,带着浓重的酒气,精准地泼洒在陈屿胸前的西装上。深色的布料迅速洇开一大片湿漉漉、暗沉沉的痕迹,狼狈不堪地向下蔓延。几滴飞溅的酒液甚至溅到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上,缓慢地滑落,像一道未干的血痕。
整个大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谈笑风生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兴奋和窥探。
陈屿站在那里,成了这场闹剧唯一的、静止的中心。他没有看李哲,也没有看周围那些看客。他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胸前那片刺目的污迹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几秒钟的静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他缓缓抬起手。那双手,刚才还被李哲恶意地展示为金贵的手艺人的标志,此刻指节微微泛白。他没有去擦拭脸上的酒渍,也没有试图抹掉西装的污痕。他只是极其缓慢地、近乎仪式感地,用食指的指尖,轻轻拂过自己另一只手的拇指指腹。
那里,沾着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白色粉末——是来之前,他还在工作室里打磨一件明代白瓷残片时留下的痕迹。一点顽固的陶瓷粉末,嵌在皮肤的纹理里,是他身份的印记,此刻却成了这华丽殿堂里最不合时宜的污点。
他的动作很轻,专注得仿佛在做一件极其精密的修复工作。拂去那一点粉末,然后,他收回了手,依旧垂在身侧。他抬起头,目光终于抬起,穿过重重人影,精准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深不见底,像暴风雨来临前沉寂的海。没有委屈,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沉重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无声的惊涛骇浪,是尊严被狠狠碾碎后,扬起的漫天尘埃。
那尘埃落在我心上,带着千斤的重量。
失陪。他对着空气,或者是对着所有人,极其平淡地吐出两个字。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他转身,挺直了那被红酒浸染的脊背,一步一步,在死寂的大厅里,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走向那扇沉重、象征着另一个世界的宴会厅大门。皮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孤绝的回响。
嗒,嗒,嗒……
每一声,都像踩在我摇摇欲坠的心尖上。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周围那些刚刚还沉默的视线,此刻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我身上,带着怜悯、嘲讽、好奇和无声的质问。我是林氏集团的千金,却也是那个被当众羞辱的修复匠的女伴。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尖锐的、为陈屿而生的疼痛交织在一起,撕扯着我的五脏六腑。我看着他孤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那片炫目的灯光里,那扇门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他,和我们刚刚在那个漏雨工作室里燃起的微光,彻底隔绝在了冰冷现实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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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地推开那些无声的目光,像逃离瘟疫现场般冲出那片令人窒息的金碧辉煌。高跟鞋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敲出急促凌乱的声响,追着他消失的方向。宴会厅外的长廊空旷寂静,只有壁灯投下昏黄的光晕。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没有走远,就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万家灯火如星河倾泻,映在他挺拔却笼罩着一层浓重阴影的背影上。他背对着我,微微低着头,肩膀的线条紧绷着,像一张拉满后强行压抑的弓。那件被红酒浸染的西装外套,被他脱了下来,随意地搭在臂弯里,白色的衬衫在昏暗光线下,胸前那片暗红的污迹像一块丑陋的伤疤,刺眼至极。
我停住脚步,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他。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红酒气息,还有他身上挥之不去的、松节油和旧纸张的清冽味道。这两种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心碎的矛盾感。
陈屿……我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望着窗外那片不属于他的繁华灯火,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沉默像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我们之间短短的距离。
我鼓起勇气,向前一步。高跟鞋的声音在寂静的长廊里格外清晰。我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紧绷的手臂,想要传递一点点温度。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他衬衫袖口的刹那,他猛地转过身。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他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黑色曜石。里面翻涌着刚才在宴会厅里被强行压下的所有情绪——被践踏的愤怒、深入骨髓的屈辱、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那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地刺向我。
看到了吗,林溪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裹着冰碴,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世界。我的‘手’,只配碰那些‘破坛子烂罐子’。他猛地抬起那只沾染过陶瓷粉末的手,用力地在我面前张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尖微微颤抖,我连一个干净的水晶杯都‘不配’碰!我连站在你身边,都是一种玷污!
他的质问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我张了张嘴,想反驳,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想说我根本不在乎那些人的眼光。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不…不是的……
不是什么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将我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里。他身上浓重的红酒味和那种熟悉的松节油气息混合着扑面而来,几乎让我窒息。林溪,你告诉我,刚才站在那里,看着我被泼酒,看着我被嘲笑,看着我被当成小丑一样围观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在想怎么替我解围还是…在想怎么才能不那么丢脸!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被撕裂的痛楚。他眼底那片沉重的平静彻底碎裂,露出了底下汹涌的岩浆。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紧,疼痛尖锐无比。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我没有!我几乎是尖叫着反驳,声音带着哭腔,我没有觉得丢脸!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要剖开我的灵魂,只是无能为力林溪,这就是现实!你父亲说得对,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的世界是尘土、是碎片、是发霉的故纸堆!而你的世界,是水晶灯、是红酒、是永远光鲜亮丽的上流晚宴!我们像两条平行线,硬要凑在一起,只会互相磨损,只会粉身碎骨!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底那片灼热的岩浆渐渐冷却,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无边的疲惫。他看着我满脸的泪水,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一丝痛楚飞快地掠过,但随即被更深的冰寒覆盖。
他猛地别开脸,不再看我,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沙哑:回去吧,林溪。回到你的世界里去。那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说完,他不再停留,决绝地转身,抓起臂弯里的西装外套,大步朝着与宴会厅相反的方向——安全出口那幽暗的楼梯间走去。背影孤绝,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然,迅速被黑暗吞没。
陈屿!我追了一步,声音破碎在空荡的长廊里。
回应我的,只有安全门沉重关闭的闷响。
砰——
那声音,像是对我们刚刚燃起的所有憧憬和勇气,宣判的死刑。
我们小心翼翼地维系着那个漏雨工作室里偷来的时光,像守护着暴风雨中最后一盏微弱的烛火。陈屿更加沉默,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重阴霾。他几乎住在了工作室,发疯般地投入到那尊北宋汝窑天青釉瓷瓶的修复中。那堆残破的碎片,承载着他所有的骄傲、尊严,和对我们未来的孤注一掷。他要用这件被时间遗忘的瑰宝,向所有人证明他的价值,证明他修复匠的手能创造的价值,足以跨越那道冰冷的鸿沟。
我则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人脉和资源,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战士,艰难地为他寻找一个能公开展示这尊瓷瓶的平台,一个能让他破茧而出的机会。每一次碰壁,每一次委婉的拒绝或直白的嘲讽,都像冰冷的针,刺向我,也刺向那个我们共同构筑的、脆弱的希望。但我不能告诉他,只能把苦涩咽下,在他疲惫地抬起头时,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告诉他:快了,陈屿,再等等。
命运并未给我们喘息的机会。母亲打来的电话带着哭腔,像一道晴天霹雳,彻底击碎了我们强撑的平静。陈屿的母亲,那位慈祥而坚韧的妇人,倒下了。诊断书上晚期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陈屿所有的冷静。
工作室里,空气凝固了。那盏昏黄的灯泡似乎也暗淡了几分。陈屿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纸张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他背对着我,肩膀微微塌陷下去,像一座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山峰。灯光勾勒出他僵硬的轮廓,投下浓重而绝望的阴影。
钱。巨额的手术费和治疗费,像一个无底的黑洞,瞬间吞噬了我们所有的空气。我们那点微薄的积蓄,在它面前如同杯水车薪。陈屿卖掉了他珍藏多年的几件心爱的小件古物,那是他视为学徒生涯见证的宝贝。杯水车薪。他尝试联系所有能联系的朋友、同行,低声下气地求助,回应寥寥。杯水车薪。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们,越收越紧。
就在我们被这沉重的现实逼到悬崖边缘时,那个男人出现了。
林正宏——我的父亲。
他没有走进这间简陋、充斥着灰尘和松节油气味的工作室。他选择了在一个暴雨将至的傍晚,让他的司机把车停在了工作室那条破败巷子的入口。司机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恭敬地拉开车门。林正宏踏下车,锃亮的皮鞋踩在坑洼积水的路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绒大衣,与周围剥落的墙皮、堆放的杂物格格不入,像一幅精致的油画强行嵌入了一幅破败的写实风景。
他径直走到工作室门口,甚至没有抬手敲门。司机为他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
门开的一瞬,屋外潮湿阴冷的风裹挟着雨前沉闷的气息猛地灌入。陈屿正俯身在巨大的工作台前,台灯的光束集中在那堆天青色的瓷瓶碎片上,他戴着放大镜,手持极细的毛笔,正尝试着进行一项关键的粘接。门开的声响让他身体微微一震,抬起头。放大镜片后,他的眼睛在看到林正宏的刹那,瞬间收缩,锐利如鹰隼,随即蒙上一层冰冷的戒备。
我站在角落,手里还捧着一本翻开的图录,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恐惧和一种不祥的预感扼住了我的喉咙。
林正宏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工作室的每一个角落——漏雨的屋顶,斑驳的墙壁,堆满工具和书籍的杂乱空间,最后,定格在陈屿身上,落在他沾着瓷粉的工作服和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他没有寒暄,没有客套。他甚至没有走进门内,就那样站在门口,像一个尊贵的国王莅临他的贫民窟领地。司机沉默地递上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林正宏接过,手腕随意地一扬。
那个文件袋,带着他施加的力道和满腔的冷酷,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划破沉闷的空气,精准地、狠狠地砸在了陈屿面前的工作台上!
啪!一声闷响。
台灯被震得摇晃了几下,光影剧烈地晃动。那个陈屿正在精心粘接的关键碎片,在震动中猛地一颤,细小的缝隙瞬间崩开,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心胆俱裂的咔哒声。陈屿的手僵在半空,毛笔尖上一滴透明的粘接剂,无声地滴落下来,在古老的瓷片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文件袋的封口在撞击中松散开来,里面雪白的纸张滑出了一角。最上面一张,清晰地印着医院的LOGO和触目惊心的诊断结论。那些冰冷无情的专业术语,像最恶毒的诅咒,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陈屿,林正宏的声音平稳,却比窗外的寒风更刺骨,每一个字都淬着冰,你母亲,等得起你这堆破瓷片,他抬手指了指工作台上那堆耗费了陈屿无数心血的碎片,眼神里是彻底的否定,可她等得起癌症吗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死死缠绕住陈屿瞬间煞白的脸,然后,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最后的判决:或者说,你打算让她,等死
等死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陈屿的心上,也烫穿了我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支撑。我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冰冷的铁架子,指尖传来的寒意直透骨髓。
陈屿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猛地抬手,一把抓住了工作台的边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可怕的青白色,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他低着头,额前垂落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紧咬的下颌骨在微微颤抖,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即将喷薄而出的东西。
工作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风声似乎更大了,卷着零星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像是为这残酷一幕敲响的丧钟。
林正宏不再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掌控一切的冷酷判官,静静地欣赏着猎物濒死的挣扎。他带来的那股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充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挤压着稀薄的空气,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陈屿抓着桌沿的手,那绷紧到极致的指关节,忽然间,缓缓地、一点点地松开了。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当他的脸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时,我几乎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张总是带着沉静或专注神情的脸,此刻一片死灰。所有的血色都褪尽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灰败的绝望。他的嘴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嘴角甚至微微向下撇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和认命。最让我心胆俱裂的是他的眼睛。
那曾经沉静如深潭、专注时闪烁着灼热光芒、愤怒时燃着火焰的双眼,此刻像两口枯竭的深井。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空洞。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片被彻底碾碎后的、万念俱灰的死寂。他望着林正宏,又仿佛透过林正宏,望着某个遥不可及的、彻底崩塌的虚空。
他动了。
动作僵硬得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他没有再看工作台上那张刺目的诊断书,也没有再看那堆代表着他所有希望和尊严的瓷片。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工作室角落那个小小的、我们称之为厨房的简陋区域。
那里有一个掉了漆的旧木架,上面放着我们唯一的几个杯碗。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其中一个杯子上。
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粗陶茶杯,甚至有些笨拙。杯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金色线条——那是陈屿用最纯正的金粉调和天然生漆,为我们亲手修补的痕迹。第一次争吵后我失手摔裂了它,他花了三个夜晚,像修复绝世珍宝一样,用金缮技艺,将那些裂痕用金线精心勾勒、弥合。131道裂痕,131次修补。每一次争吵,每一次和好,都在这个杯子上留下了一道金色的疤痕。它是我们感情的见证,是我们修复的象征,是我们在这破败角落里,用伤痕构筑起的、自以为坚不可摧的诺言。
此刻,那个承载着131次修复、131次希望的粗陶杯,在他空洞的视线里,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他走到了木架前,伸出手。那只曾经灵巧无比、能赋予破碎之物新生、此刻却沾着污迹和瓷粉的手,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稳稳地握住了那只布满金线的茶杯。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着门口的林正宏,也面向着角落里的我。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空洞得让人心碎。没有爱,没有恨,没有责备,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在窗外骤然加剧的、如同擂鼓般的暴雨声中,在父亲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在我近乎窒息的绝望凝视下——
陈屿的手臂猛地扬起!
那只布满131道金色伤痕的粗陶杯,被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向脚下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栗的巨响!
碎裂声如此清脆,如此决绝,如此彻底!粗陶的碎片瞬间炸裂开来,像一场金色的、绝望的烟花,向四面八方飞溅!那些曾经被精心修补、用金线描绘得无比美丽的裂痕,在这一刻,彻底崩解!金色的粉末混合着灰白的陶土,散落一地,狼藉不堪。
巨大的声响过后,是更加死寂的沉默。只有窗外滂沱的雨声,如同呜咽,疯狂地冲刷着整个世界。
陈屿站在那里,手臂还维持着下砸的姿势,微微颤抖。他低着头,看着脚边那堆狼藉的、再也无法拼凑的碎片,金色的粉末沾在他的裤脚和鞋面上。他的肩膀垮塌下去,整个人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只剩下一个被绝望彻底掏空的躯壳。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从那一地狼藉的碎片中,极其小心地、捡起了一小块。
那是杯子的底座。很小的一块。上面,残留着最初一道、也是最深最长的一道金色裂痕。那道金线,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闪烁着微弱的、固执的光芒。
他紧紧地、紧紧地攥住了那块小小的碎片。锋利的边缘瞬间刺破了他的掌心,殷红的血珠,如同细小的红珊瑚珠,迅速沁出,顺着他紧握的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他沾着红酒污渍的裤子上,也滴落在脚下那些冰冷的、破碎的陶片和金粉上。
红与金,血与伤,绝望与曾经的美好,在这一刻,以一种无比惨烈的方式,交融在了一起。
他没有擦拭血迹,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死死地攥着那块带血的碎片,仿佛那是他沉没前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用身体的剧痛来对抗灵魂的崩溃。
然后,他挺直了身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持着那摇摇欲坠的、最后的尊严。他抬起那张死灰般的脸,看向林正宏。眼神空洞,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如你所愿。
说完,他不再停留。攥着那块染血的碎片,拖着那个被彻底掏空、只剩下沉重躯壳的身体,一步一步,踏过地上那些象征着我们爱情与希望的碎片残骸,踉跄着,却无比决绝地,走向门外那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暴雨黑夜。
身影,瞬间被狂暴的雨幕吞噬,消失不见。
陈屿——!!!
我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撕心裂肺,带着血的味道。我跌跌撞撞地追到门口,冰冷的暴雨瞬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模糊了我的视线。门外,只有如注的雨水,冲刷着肮脏的地面,冲刷着空气中残留的红酒味、松节油味,还有那浓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只有地上,被雨水迅速冲刷、稀释、最终消失无踪的,那几滴刺目的、混着金粉的鲜红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