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芦花失踪记
俺盘腿坐在热炕头上,屁股底下是俺家那床厚实的老棉花褥子,暄乎着呢。手里也没闲着,正搓着麻绳,麻皮子有点扎手,可俺早就习惯了。窗户外头,日头明晃晃的,晒得院子里的老母鸡都懒得刨食儿,躲在柴火垛的影子里打盹儿。院门吱呀一声响,听着那脚步声儿,又沉又急,俺就知道,准是俺家那口子下地回来了。
哐当!堂屋门被推得山响,老李头带着一股子热风和汗味儿就冲进来了,脸膛子晒得跟个紫茄子似的,脑门子上汗珠子顺着褶子往下淌。他把肩上扛的锄头往门后头墙根儿一杵,震得土墙皮都往下掉渣儿。
哎呦俺滴老天爷!可累散架了!他扯着脖子喊,嗓子眼儿干得直冒烟儿,抄起炕桌上那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对着水瓮里舀起满满一碗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碗,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洇湿了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前襟。
俺眼皮子都没抬,手里的麻绳搓得刺啦刺啦响:嚷嚷啥谁家老爷们儿下地回来不这样火烧屁股啦
老李头把剩下的半碗水哐当一下墩在炕桌上,水花子溅出来一小片,他也不擦,一屁股坐在炕沿儿上,那木头墩子嘎吱一声惨叫。比火烧屁股还邪乎!他拍着大腿,唾沫星子都快喷俺脸上了,咱家那只芦花大母鸡!就那只冠子最红、下蛋最勤快的老芦花!丢了!眼瞅着天擦黑儿了,还没回窝!围着房前屋后,犄角旮旯,俺嗓子都喊劈叉了,连根鸡毛都没瞅见!
俺手里搓麻绳的动作猛地一顿,那麻皮子勒得手指头生疼。啥!俺的声音也拔高了八度,差点把房梁上的灰震下来,那只老芦花它认家认得比狗还准!天擦黑儿自个儿就往鸡窝里钻,雷打不动!咋能丢了那只鸡可是俺的心尖子,一天一个蛋,油汪汪的蛋黄,攒着给孙子煮面条吃的!
俺能蒙你老李头急得直跺脚,塑料拖鞋底子拍在泥地上啪啪响,鸡窝门俺早上开得好好的,食槽子里水啊米啊都没断!晌午俺还看见它在菜园子边上溜达呢!邪了门了!活生生一大只鸡,还能钻地缝儿跑了他越说越急,脑门子上的汗更多了,该不是……该不是让哪个手长的给顺了去吧
这话像根针,一下子扎俺心窝子里了。俺噌地一下就从炕上出溜下来,连鞋都顾不上提好,趿拉着就往外冲:放屁!光天化日,谁敢!走!再找!挖地三尺也得给俺找出来!
俺俩像没头苍蝇似的在自家院子里又转了好几圈,鸡窝里掏了又掏,柴火垛拿棍子捅了又捅,连院墙根儿那几棵半死不活的老倭瓜秧子底下都翻了个遍,除了惊起几只灰扑扑的土蜘蛛,啥也没有。那只芦花大母鸡,真就凭空没了影儿。俺的心啊,跟掉进冰窟窿里似的,拔凉拔凉。那只鸡,它认得家啊!
就在俺急得火上房,恨不得把自家院子再犁一遍的时候,隔壁院墙头,探出个脑袋。是西院的王婆子,脑袋上包着块洗褪了色的蓝格子头巾,脸皱得像颗风干的枣,小眼睛滴溜溜地往俺家院子里扫。
他李婶儿!老李大哥!你俩这转磨磨似的,找啥金元宝呢俺在墙那头就听见你们这院儿里叮咣五四的,鸡飞狗跳的。王婆子那嗓子又尖又细,刮得人耳朵眼儿疼。
俺正没好气呢,抬头就冲她嚷:金元宝俺家那只顶顶下蛋的老芦花丢了!金疙瘩也没它金贵!俺心里那股邪火,蹭蹭往上冒。
王婆子一听,哎呦一声,手扒着墙头,半个身子都快探过来了:老芦花就你家那只尾巴毛带点黑花的哎呦喂!那可是只宝贝疙瘩鸡!她咂吧着嘴,小眼睛眨巴眨巴,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晌午头……俺可瞅见了点景儿。
俺和老李头立刻像被线扯着的木偶,齐刷刷仰头盯着墙头上那张老脸。瞅见啥了快说!老李头脖子上的青筋都绷起来了。
王婆子左右瞅瞅,好像怕人听见似的,声音压得更低,跟蚊子哼哼差不多,可俺俩竖着耳朵听得真真儿的:俺……俺瞅见东头张木匠家那小子,叫铁蛋儿的那个,半大小子,晌午那会儿,鬼鬼祟祟地在你们家后墙根儿那片荒草窠子边上转悠来着!那眼神儿,飘忽着呢!
张铁蛋!俺和老李头几乎是同时吼出来。俺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立刻闪过张木匠家那个半大小子铁蛋的模样。那小子,长得又高又壮,跟他爹打家具似的敦实,平日里见了人也不咋爱说话,眼神儿总有点木愣愣的,手脚看着是有点笨拙。前些日子,他家院里的鸡瘟死了好几只,他娘还来跟俺念叨过,愁得不行。俺的心猛地一沉,像块大石头砸进烂泥塘里。王婆子这话,不就像往热油锅里泼了瓢冷水
好啊!好你个张铁蛋!老李头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脸涨成了猪肝色,俺就说嘛!好端端的鸡能飞了敢情是有人惦记上了!看俺不找他爹说道说道去!这还了得!他撸起袖子,转身就要往外冲,那架势,活像要去跟人拼命。
俺一把拽住他胳膊,那胳膊硬邦邦的,跟铁棍子似的。你等等!俺吼他,空口白牙,你凭啥就说是人家孩子拿的王婆子就瞅见他在草窠子边上转悠,你看见他抓鸡了闹大了,脸还要不要了俺心里也急也气,可这偷鸡摸狗的名声,那是能瞎扣的吗王婆子那张嘴,村里谁不知道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可眼下,她这话就像根刺,扎在俺心上了。
老李头梗着脖子,呼哧呼哧直喘粗气:那你说咋整鸡就白丢了那可是咱家的下蛋主力!
2
疑云重重
俺心里也乱成一团麻,搓着生疼的手指头:咋整咋整也得先弄明白!走!上张木匠家去!当面锣对面鼓,问个清楚!要是真冤枉了人家,咱给人赔不是!要是……俺咬着后槽牙,没往下说。
俺俩也顾不上啥脸面了,心急火燎地就往东头张木匠家奔。王婆子趴在墙头上,扯着嗓子还在后头喊:哎!他李婶儿!你们去问归问,可别说是我说的啊!俺们谁也没搭理她。
张木匠家院门敞着,老远就听见里面乒乒乓乓敲木头的声音,还有刨花子的清香味儿飘出来。张木匠正弓着腰,在院当间儿摆弄一块厚实的榆木板子,手里的刨子推过去,薄薄的、雪白卷曲的木花就哗啦啦地冒出来,落了一地。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见是俺和老李头,脸上露出点惊讶,放下手里的刨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老李哥李嫂子稀客啊,快进来坐,有事儿
俺还没张嘴,老李头那炮仗脾气就憋不住了,一步跨进院子,嗓门震天响:老张!俺也不跟你绕弯子!俺家那只顶顶好的老芦花母鸡,今儿晌午过后,丢了!有人瞅见你家铁蛋儿,那会儿在俺家后墙根儿那片荒草窠子边上转悠!俺就想问问铁蛋儿,他瞅见俺家鸡没有或者……他手痒痒没有这话问得,直戳戳的,一点弯儿都不带拐的。
张木匠那张憨厚的黑脸膛,唰地一下就变了颜色,先是惊愕,紧接着就是一股子压不住的怒气涌上来。他还没说话,旁边柴火垛后头噌地就窜出来个半大小子,正是铁蛋儿。他跑得急,差点被地上的刨花绊个跟头,脸涨得通红,像块烧红的烙铁,脖子上的筋都暴起来了,冲着他爹就吼,声音又急又冲,带着哭腔:爹!俺没有!俺没抓李婶儿家的鸡!俺对天发誓!俺晌午是去那边了,可俺是去找……找俺家那只跑丢的小公鸡的!
你闭嘴!张木匠猛地回头,冲铁蛋儿吼了一嗓子,那声音又沉又闷,像闷雷。他转过头,脸膛绷得紧紧的,看着俺和老李头,眼神又气又急,还带着点难堪:老李哥,嫂子,这话……这话咋说的!铁蛋儿是有点愣,可偷鸡摸狗的事,打死他也不敢干!你们不能听风就是雨啊!他急得直搓他那双粗糙的大手。
俺一看这架势,赶紧往前一步,把还想嚷嚷的老李头往后扒拉了一下,对着张木匠说:老张兄弟,你也别急眼。俺们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是鸡真丢了,急得没法子!王婆子说瞅见铁蛋儿在那片转悠,俺们这不就过来问问清楚嘛!孩子说去找你家小公鸡,你家鸡也丢了
张木匠一听王婆子仨字,那脸色更难看了,重重地呸了一声:又是她!那张破嘴!他喘了口粗气,压着火,对俺说,嫂子,不瞒你说,俺家是丢了只小公鸡,刚开嗓没几天的小嫩鸡,今儿早上放出去就没影儿了。铁蛋儿晌午是去找来着,空着手回来的。可俺敢打包票,他绝不敢动你家一根鸡毛!这孩子轴是轴,胆子小着呢!
铁蛋儿站在他爹身后,胸口一起一伏,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地面,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都快掐进手心里了。那样子,又委屈又倔。
俺看着这爷俩,心里头那点疑影儿,像太阳底下的雪疙瘩,开始化了。是啊,王婆子的话,能有几成真铁蛋儿这孩子,看着是木讷,可眼神清亮,不像是那偷鸡摸狗的下作胚子。可俺家的鸡,它到底去哪儿了呢
那……那俺家那老芦花……俺的话音还没落,院子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张家媳妇那带着哭腔的喊声:当家的!铁蛋儿!不好了!出事了!
张家媳妇风风火火地跑进院子,头发都跑散了,脸上又是汗又是泪,一把抓住张木匠的胳膊,上气不接下气:咱……咱家那只小公鸡……找到了!
找到了在哪张木匠和铁蛋儿都急忙问。
张家媳妇拍着大腿,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在后头老刘家!被……被老刘家那条大黄狗……给咬死了!就剩几根毛了!呜……她哭出声来。
啊!张木匠和铁蛋儿都傻眼了。铁蛋儿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俺的小公鸡!俺晌午还听见它叫呢!俺找了好几圈都没找着……大黄狗!俺跟你拼了!他扭头就要往外冲,去找老刘家算账。
张木匠一把死死拽住他,脸黑得像锅底,气得浑身发抖,冲着媳妇吼:你咋才说!
张家媳妇抹着眼泪:俺……俺也是刚听二愣子他娘说的,她路过老刘家后院墙根儿看见的……俺这不就赶紧跑回来了嘛!
这下,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铁蛋儿压抑的哭声和张木匠粗重的喘气声。俺和老李头站在那儿,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抽了几个大耳刮子。俺家的鸡还没找着,倒先冤枉了人家孩子,还戳了人家丢鸡的痛处。老李头那脑袋,都快耷拉到胸口了,刚才那股子兴师问罪的劲儿,早跑没影了。
俺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搓着麻绳的手心全是汗。俺扯了扯老李头的袖子,声音低得跟蚊子哼似的:他爹……咱……咱回吧这脸丢大发了。
老李头闷着头,转身就走,步子沉得抬不起来。俺赶紧跟上,对着张木匠一家,想说句对不住,可那仨字儿卡在嗓子眼儿里,怎么也吐不出来,最后只干巴巴地说了句:老张兄弟……对……对不住啊,俺们……俺们也是急糊涂了……说完,赶紧灰溜溜地跟着老李头出了张家院子。
3
真相大白
走出老远,还能听见铁蛋儿压抑的哭声和张木匠沉重的叹息。日头偏西了,把俺俩的影子拉得老长,拖在地上,像两条灰溜溜的土狗。老李头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闷着头抽烟袋锅子,那呛人的烟味儿,混着傍晚的凉气,直往鼻子里钻。
回到家,院子里空落落的,鸡窝门敞着,更显得冷清。俺一屁股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看着那冰冷的灶膛口,心里头也哇凉哇凉的。那只老芦花,到底去哪儿了难道真长了翅膀飞了还是……还是也遭了狗嘴了俺不敢往下想。
哎……老李头长长地叹了口气,烟袋锅子在鞋底子上磕了磕,这事闹的……冤枉人家孩子了。
俺心里也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谁说不是呢。都怪王婆子那张破嘴!还有咱俩,急个啥劲儿话也不问清楚就冲过去……俺越想越懊悔。
这一宿,俺俩谁也没睡踏实。老李头翻来覆去,压得土炕嘎吱嘎吱响。俺睁着眼,望着黑黢黢的房梁,耳朵竖着,总盼着院子里能响起那熟悉的咯咯哒的叫声。可外头除了风声,啥也没有。
天刚蒙蒙亮,窗户纸透着点青灰色。俺实在躺不住了,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披上褂子。老李头也跟着坐了起来,揉着发红的眼睛:咋还不死心
不死心!俺咬着牙说,活要见鸡,死……死也得见尸!俺就不信它能钻天入地!俺心里憋着一股劲儿,非得弄个明白不可。
俺俩早饭也顾不上做,一人揣了个昨晚剩下的冷窝头,又出了门。这次没再在自家院里转悠,直接奔着房后那片荒草窠子去了。那片地方,靠着后山坡,草长得一人多高,乱七八糟的藤蔓、刺棵子纠缠在一起,平时除了放羊的,没人乐意往里钻。昨天铁蛋儿说他来找他家小公鸡,就是这片地方。
日头还没完全爬上来,草叶子上的露水很重,把俺俩的裤腿都打湿了,凉飕飕地贴在腿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草丛里趟着,惊起草丛里的小虫四处乱飞。俺扯着嗓子喊:咕咕咕……咕咕咕……老李头也哑着嗓子喊:老芦花!回来喽!回家喽!喊声在空旷的后山坡上荡出去,又空空地荡回来,连个回音都没有。
俺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完了,八成是真没了。俺正想着要不要再往山坡上找找,老李头突然咦了一声,停下脚步,弯腰从一丛茂密的刺稞子底下,捡起个东西。
你看这是啥他把那东西递到俺眼前。
俺凑近一看,是几根鸡毛!颜色灰扑扑的,夹杂着点深褐色和黑色,正是俺家老芦花尾巴上那种颜色!那毛看着有点乱,像是被用力扯下来的,还沾着点暗红色的……血痂子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血……血!俺的声音都变了调,这……这真是老芦花的毛!它……它在这儿遭了难了俺眼前发黑,腿肚子直发软。
老李头捏着那几根带血的鸡毛,脸色铁青,腮帮子咬得紧紧的。他猛地抬头,眼睛像刀子一样扫视着周围浓密的草丛和山坡:找!仔细找!看看还有啥!
俺俩像疯了一样,在那片发现鸡毛的刺稞子周围,扒拉着半人高的荒草。露水混着汗水,把衣裳都浸透了,刺棵子划破了手背也顾不上疼。突然,老李头拨开一蓬特别茂盛的野蒿草,动作猛地顿住了,整个人僵在那里。
咋……咋了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颤声问,生怕看见什么血糊糊的场面。
老李头没说话,只是慢慢地、慢慢地侧开了身子。俺赶紧凑过去,伸头一看——
4
意外惊喜
哎呦俺滴老天爷!
那野蒿草底下,紧挨着土坡根儿,不知被什么小动物还是雨水,拱出了一个浅浅的、碗口大的土窝窝。窝窝里铺着些干草叶子和细细的绒毛。俺家那只失踪了一天一夜的老芦花大母鸡,正稳稳当当地趴在那窝里!它把脑袋埋在翅膀底下,睡得正香呢!它那身灰褐带黑花的羽毛有点凌乱,沾着些草屑和泥土,看着是有点狼狈,可那一起一伏的胸脯子,分明喘着气儿呢!活得好好的!
最让俺俩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的是,老母鸡肚子底下,从那干草缝里,竟然探出几个毛茸茸、湿漉漉的小脑袋!黄黄的,嫩嫩的,小嘴儿尖尖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正不安分地蠕动着!是鸡崽儿!刚孵出来的小鸡崽儿!足足有七八只!
俺和老李头彻底傻眼了,张着嘴,像两个泥塑的菩萨,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大气儿都不敢出。俺家那只顶顶金贵的老芦花,它没丢!它没被偷!也没被狗咬!它是……它是偷偷跑到这荒草窠子里,悄没声儿地抱窝孵小鸡崽儿来了!怪不得它晌午溜达到这儿就不见了!怪不得它认得家也不回窝!那几根带血的毛……八成是它跟附近的野物周旋时,或者自己拔毛絮窝时弄下来的!
哎呦……俺滴个亲娘祖宗……老李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抖得不像样,带着哭腔,又像是忍不住想笑。他抬起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也不知道是抹汗还是抹泪。
俺也回过神来了,心口那块大石头咚地一下落了地,砸得俺浑身发软,一股子热气儿猛地从心底冲上来,直冲到鼻子尖儿,酸溜溜的。俺看着那窝里睡得安详的老母鸡,还有它身下那几个蠕动着的小黄毛团子,眼泪唰地一下就涌出来了,止都止不住。是高兴的,是心疼的,也是臊的!为了这鸡,俺俩昨儿都干了啥蠢事啊!
老东西……俺哽咽着,使劲捶了老李头胳膊一下,还愣着干啥赶紧的!回家!拿筐!拿干草!把这宝贝疙瘩一家子,给俺请回去!俺的声音又哭又笑的,自己听着都别扭。
老李头这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地点头:哎!哎!拿筐!请回去!请回去!他转身就往家跑,那腿脚利索得,像个年轻小伙子,差点被草根子绊个大跟头。
俺没急着动,就蹲在草窝子边上,看着俺家的大功臣。它似乎被俺俩的动静惊扰了,微微动了动,抬起脑袋,露出一双黑豆似的小眼睛,警惕地看了俺一眼,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咕声,像是在护着它的小崽儿。俺赶紧放软了声音:老芦花,好闺女,辛苦啦!咱回家,回家给你弄好吃的,好好补补!带着你的小崽子,咱回家享福去!
俺轻手轻脚地,连窝端。老李头气喘吁吁地拎着个铺了厚厚干草和破棉絮的柳条筐跑回来。俺俩小心翼翼地把那一窝子——睡得迷迷糊糊的老母鸡和它身下那几个暖烘烘、毛茸茸的小黄球,整个儿挪到了筐里。老母鸡只是不安地咕咕了几声,用翅膀把小鸡崽儿护得更紧了,倒也没怎么挣扎。
俺俩像捧着啥稀世珍宝,轮流抬着那个沉甸甸的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刚进自家院门,就看见王婆子又在墙头上探着脑袋张望呢。她看见俺俩抬着个筐,筐里明显有活物,那眼睛瞪得溜圆,扯着嗓子就问:哎!他李婶儿!找着啦是你们家老芦花不在哪儿找着的谁偷的那语气里,满满的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俺停下脚步,把筐轻轻放在地上,抬起头,看着墙头上那张满是褶子、写满八卦的脸。俺心里那股憋了一宿的气,还有昨天冤枉了铁蛋儿的愧疚,加上此刻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全都搅和在一起了。俺叉着腰,中气十足地冲她吼,声音大得估计半个村都能听见:
偷!偷个屁!俺家老芦花出息大发了!它自个儿跑到后山坡草窠子里,给俺老李家开枝散叶、抱了一窝金疙瘩崽儿回来啦!整整八只!黄灿灿的,跟小元宝似的!它那是给俺们老李家立大功去了!谁偷谁敢偷俺的功臣鸡!王婆子,你以后那嘴啊,可得有个把门儿的!别听风就是雨,瞎咧咧!差点让俺冤枉了好人!
俺这话,跟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砸过去。王婆子那张老脸,一下子僵住了,红一阵白一阵,张着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儿,最后讪讪地缩回了脑袋,墙头上就剩那块蓝格子头巾晃了一下,不见了影儿。
老李头在旁边听着,咧着嘴嘿嘿地傻乐,看着筐里护着小鸡崽儿的老芦花,眼里的欢喜都快溢出来了。
5
温馨时刻
俺蹲下身,伸手轻轻摸了摸老芦花温热的身子,又碰了碰一个小鸡崽儿毛茸茸的小脑袋,那小家伙叽地叫了一声,嫩生生的。一股暖烘烘的热流,从俺的心口窝子,一直涌遍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