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侯爷,你娶的妾是男人 > 第一章

1.
定北侯府第七房妾室进门那日,京城的雪下得格外大。
碎琼乱玉,纷纷扬扬,也压不住府门前车水马龙的喧嚣和吹吹打打的刺耳唢呐。红绸扎成的花球在凛冽寒风里瑟缩着,鲜艳得扎眼,衬着侯府门楣上那御笔亲题的忠烈传家匾额,显出一种近乎讽刺的疲惫。
沈昭,或者说,定北侯沈铮,一身簇新的绯红麒麟补服,站在滴水檐下。
冰碴子混着雪沫扑在脸上,刀割似的,远不及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寒意。耳边是礼官拖长了调子的唱喏,眼前是宾客们堆叠的笑容,谄媚的、探究的、幸灾乐祸的,像一张张精心描画的面具。
她只觉得那身象征着侯爵威仪的礼服重逾千斤,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束胸的帛带紧紧缠绕,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深处隐秘的疼痛,提醒着她这个位置的虚假与沉重。
恭喜侯爷,又添佳人!
吏部尚书赵嵩端着酒杯踱过来,脸上的皱纹笑成一朵老菊,眼底却淬着毒蛇般的冷光:定北侯府开枝散叶,指日可待啊!只是……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几桌听见:侯爷幼年至今一直多病,这身子骨弱,连着纳了七位如花美眷,可还吃得消莫要学那前朝的周郎牡丹花下死,徒惹人笑话。
哄笑声低低响起,带着暧昧不明的意味。
沈昭藏在宽大袍袖下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才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她抬起眼,目光冷得像檐下挂着的冰棱,直直刺向赵嵩:赵大人操心得未免太多。本侯便是再纳十七房,也轮不到旁人来置喙。有这闲心,不如想想如何替陛下分忧,清理清理朝堂上那些尸位素餐、专事构陷的蠹虫!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带着沙场淬炼出的煞气。
赵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化为更深的阴鸷,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周围的嘈杂瞬间低了下去。
沈昭挺直了脊背,下颌绷紧,维持着侯爷应有的冷硬威严。
只有她自己知道,挺直的背脊下,肩胛骨缝里像楔进了无数根钢针,随着每一次心跳,尖锐地折磨着她的神经——幼时为了锻炼,从疾驰的马背上摔落留下不少旧伤。
为了掩饰女儿身,府中甚至不敢请名医,她的伤硬生生熬成了沉疴。
这些伤痛,连同那勒得她几乎窒息的束胸,成了她这十数年如履薄冰生涯最忠实的伴侣。
喧嚣终于被厚重的朱门隔绝在外。
新房设在侯府西侧一处清幽小院听雪轩,远离了主院的浮华。沈昭挥退了所有想跟进来伺候的下人,独自踏入。屋内暖融,红烛高烧,映得满室喜气。一个纤细的身影安静地坐在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床边,凤冠霞帔,盖着喜帕。
这便是第七房,云娘。
据说是祖母去城外寒山寺祈福时,在暴雨中救下的孤女,容貌极盛,引来地痞纠缠。祖母心善,又见她孤苦无依,便做主抬了进来。
沈昭对此毫无兴趣,甚至带着一丝麻木的厌烦。
不过是又一个被塞进侯府的眼线,或是又一个需要她费心应付、证明她雄风犹在的摆设。
她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冰水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清明,却浇不灭心头的烦闷。
祖母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朝中赵嵩一党步步紧逼,军中旧部人心浮动,质疑她这年轻侯爷能否扛起定北侯府的旗帜……桩桩件件,都像无形的巨石压在她肩上。而这新纳的妾室,只是又一重枷锁。
侯爷。
一个清越柔婉的声音响起,带着新嫁娘应有的怯意和温顺。
沈昭没有回头,只冷淡道:不必拘礼。这侯府规矩不多,你安分守己,自有你的清净日子过。无事,莫来烦扰本侯。
眼下沈昭只想尽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新房。
是,妾身明白。那声音依旧柔顺,听不出丝毫情绪。
沈昭不再言语,径直推门而出,将满室的红色和那陌生的新妇抛在身后。
沈昭出门,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反而让她觉得清醒了些许。
肩胛处的旧伤在暖屋出来后被冷风一激,骤然发作,尖锐的疼痛让她脚步踉跄了一下,闷哼出声。她扶着冰冷的廊柱,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该死的伤,这该死的身份,这该死的……一切!
2.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流淌。
正如沈昭所期望的,云娘安分得近乎透明,她不与其他六房争宠斗艳,每日只在听雪轩的小院里做些女红,或是安静地打理几株耐寒的花草。
府里那些由各方势力塞进来的莺莺燕燕,起初还对这个新来的、据说容貌极盛的妹妹充满警惕,见她如此识趣,渐渐也就失了兴趣,只当她是个无足轻重的摆设。
沈昭几乎忘了听雪轩里还有这么个人。
直到一个阴冷潮湿的雨夜。连绵的冬雨敲打着屋檐,寒气无孔不入。沈昭案头的公文堆积如山,赵嵩一党又在边军粮饷上大做文章,弹劾她任用私人,中饱私囊。
祖母缠绵病榻,连夜里咳喘声隔着几重院落隐隐传来,揪着她的心。
肩胛处的旧伤在湿冷的天气里变本加厉地折磨着人,像有无数只蚂蚁在骨头缝里啃噬,酸胀、刺痛,伴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僵硬。沈昭坐立难安,连抬起手臂批阅公文都变得困难无比。
她烦躁地丢下笔,靠在冰冷的紫檀木椅背上,闭上眼。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不仅是身体的,更是灵魂深处的倦怠。这沉重的侯爵冠冕,这日夜不敢卸下的伪装,快要将她压垮了。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口,带着一丝犹豫。
谁沈昭的声音透着不耐和疲惫的沙哑。
侯爷,是妾身。
是云娘。那把清越柔婉的嗓子,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见侯爷书房的灯还亮着,又闻侯爷似有不适……妾身略通些推拿之法,家传的手艺,或可为侯爷缓解一二
沈昭本想呵斥她离开,话到嘴边,肩胛处一阵剧烈的抽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也罢,死马当活马医吧。她哑声道: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又合上。
云娘端着一盏小小的烛台进来,微弱的光晕只照亮她脚下方寸之地。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浅青色袄裙,未施脂粉,乌发松松挽着,烛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显得格外温顺无害。
熄了灯。沈昭命令道。她不想在光亮下暴露自己此刻的狼狈,更不想让任何人看清她因疼痛而可能失控的表情。
是。
云娘顺从地吹熄了烛火。书房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彼此几不可闻的呼吸。
黑暗中,沈昭感觉到云娘走到了她身后,带着一股极淡的、清冽如雪后松针的气息,紧接着一双微凉的手,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轻轻按在了她僵硬的肩颈连接处。
沈昭身体本能地一僵。
侯爷,放松些。那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依旧柔婉,却奇异地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
那双手的手指竟意外带着薄茧,指尖精准地寻到了她肩胛骨缝深处顽固的痛点,先是试探性的按压,随即是沉稳有力的揉捏、推挤。力道透过紧绷的肌肉,直抵那酸胀的骨缝。
初时是尖锐的酸麻胀痛,沈昭忍不住闷哼出声,额上冷汗涔涔。
但那双手极有耐心,指法娴熟老道,并非花架子。随着持续的揉按,一股奇异的暖流竟从那痛点缓缓扩散开来,顽固的僵硬仿佛冰雪遇到了暖阳,一点点化开,尖锐的刺痛渐渐被一种深层次的、疲惫释放后的舒缓所取代。
沈昭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在这专注而有效的抚慰下,竟不可思议地松懈了一丝。
黑暗中,视觉被剥夺,其他的感官反而变得异常敏锐。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手指的轮廓,指腹和关节处的薄茧,感受到指尖传来的、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达病灶的热度,甚至能嗅到他发间传来的、那点极淡的松针冷香。
没有审视的目光,没有虚假的奉承,只有这黑暗中实实在在的、缓解了她痛苦的抚触。
唔……一声极轻的喟叹,不受控制地从沈昭紧抿的唇间逸出。那是卸下防备后,身体最诚实的反应。
沈昭对此却毫无察觉。
身后的人动作似乎微微一顿,随即继续,力道更沉稳了几分。
长久的沉默在黑暗的书房里弥漫,只有雨声和偶尔炭火噼啪的轻响。
在这片隔绝了所有窥探的黑暗里,沈昭感到了久违的、一丝近乎奢侈的放松。肩颈的僵硬在持续有力的揉按下逐渐消融,连带着紧绷的心弦也似乎松动了毫厘。她甚至微微向后,将身体更多的重量倚靠在那双神奇的手上。
这一夜,自此成了二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每当夜深人静,沈昭被朝堂倾轧、家族重担、伪装压力折磨得肩背僵硬、难以入眠时,云娘总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书房或寝室外。
无需言语,灯烛总是熄灭的。
在绝对的黑暗里,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总会用恰到好处的力度替她揉捏、推拿。沈昭从最初的警惕、不适,渐渐变成了默许,甚至依赖。
黑暗中,她不必再刻意维持侯爷冷硬的面具。
沈昭不由暴露出更真实的自我,偶尔发出沉重的叹息,偶尔因极度的疲惫和压力而泄露出的、对朝中某些蠢蠹毫不掩饰的厌弃,甚至是对边关军务一针见血的见解,都在这无声的按摩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北狄今冬雪灾,牛羊冻毙无数,开春必会南下劫掠。兵部那群蠢货,还在争论粮饷发放的章程,却不知前线将士的刀都快要锈在鞘里了!
一次,沈昭在揉按下放松了身体,闭着眼,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疲惫。
身后按摩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黑暗中,沈昭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的、近乎无声的赞同气息。
这细微的反应让沈昭心头莫名一动。一个深闺妇人,竟能听懂这些
然而这份疑窦,很快又被那令人沉溺的舒适感和难得的放松所淹没。在这片黑暗的庇护下,沈昭贪恋着这片刻的喘息。
3.
风暴在一个雪后初霁的夜晚降临,裹挟着足以摧毁一切的凛冽寒意。
沈昭仍在挑灯处理公务。
朝堂之上,赵嵩一党联名上奏,弹劾沈昭御下不严,纵容家奴强占民田,草菅人命,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全。皇帝震怒,当庭申饬。
一波未平,祖母身边的老嬷嬷跌跌撞撞冲进前厅,带来噩耗:老夫人病情急转直下,已至弥留。
每每想到这些,沈昭只觉得头疼欲裂,眼前阵阵发黑。
赵嵩那张老脸上毫不掩饰的得意狞笑,同僚们或同情或冷漠的目光,祖母苍白枯槁的面容在她眼前交替闪现。她强撑着处理完公务,又在祖母病榻前守到深夜。
听着老人艰难痛苦的呼吸,看着至亲的生命一点点流逝,而她却无能为力,那份深重的无力感和滔天的愧疚几乎将她撕裂。肩上那无形的重担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压得她脊梁欲断。
回到冰冷空旷的书房,案头又堆上了赵嵩党羽弹劾她勾结边将,意图不轨的新奏章副本。沈昭死死盯着看了半刻,后抓起桌上半坛未开封的烈酒,拍开泥封,仰头痛饮。
酒名烧刀子——这是边关将士驱寒的粗酿,辛辣如刀,被她藏在书房深处。
滚烫的液体如同岩浆灼烧着喉咙,一路烧进胃里,却驱不散心头的万载寒冰。辛辣过后,是翻江倒海的眩晕和麻木。她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只感觉身体越来越轻,灵魂却越来越重,重得要坠入无底深渊。
侯爷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又是云娘。
沈昭没有回应,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命令熄灯。
她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书案,手中还抓着空了大半的酒坛。烛光跳跃,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云娘走了进来,看到她的样子,脚步顿住。随即像往常一样,默默走到桌边,吹熄了烛火。书房再次被黑暗吞噬。
黑暗像是打开了某个闸门。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恐惧、委屈、愤怒、绝望,混合着浓烈的酒意,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汹涌而出。
侯爷那双微凉的手试探地搭上她的肩。
这一触碰,成了压垮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昭猛地抓住那只手,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她再也无法抑制,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杂着浓烈的酒气,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
侯爷呵…什么侯爷!我算哪门子的侯爷!她像个迷途的孩子,将头抵在身前人冰凉的衣料上,身体因剧烈的抽泣而颤抖,我是个女子啊!沈昭!我叫沈昭!不是什么沈铮!
她语无伦次,积压了十几年的秘密和痛苦在这一刻决堤:沈家的男人…都死光了!死在北狄的刀下!死在冰冷的边关!祖母…祖母要我扛…我扛不动了…这千斤重担…这欺君之罪…压得我…喘不过气…
她死死攥着对方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撑,每一天…都像踩在刀尖上…怕被人发现…怕辜负了祖宗的基业…怕祖母失望…怕…怕得要死…
她哭得声嘶力竭,将所有的脆弱、恐惧、十几年来非人的压抑,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片给予过她短暂慰藉的黑暗里。酒气、泪水、绝望的气息充斥了整个空间。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只有她压抑不住的呜咽在黑暗中回荡。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不再是刻意伪装的柔婉女声,而是恢复了本音的清越低沉,带着一种奇异而复杂的情绪——像是震惊,又像是尘埃落定后的解脱,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玩味。
那声音在她头顶极近的地方,轻轻地说:
侯爷,巧了。
这轻飘飘的三个字,像一道裹挟着万钧雷霆的闪电,劈开了沈昭被酒精和泪水浸泡的混沌意识!
巧了
什么巧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酒意瞬间褪去大半,只剩下刺骨的清醒和灭顶的恐惧!她猛地抬起头,试图在黑暗中看清身前人的脸,却只捕捉到一片模糊的轮廓和一双在微弱天光下异常明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温顺低垂,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闪烁着冷静而锐利的光芒。
恐惧攥紧了沈昭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猛地推开身前的人,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坚硬冰冷的书案边缘,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你是谁!她的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变调,尖锐刺耳。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点无奈,又似乎早有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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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地穿透黑暗,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率,您吐露心声,云澈…感同身受。
云澈不是云娘!
沈昭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
只是,那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这‘同病相怜’…恐怕比您想的,更彻底。
同病相怜更彻底
一个可怕的、荒谬绝伦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沈昭的脑海!她想起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想起那偶尔流露出的、不合时宜的敏锐…黑暗仿佛化作了粘稠的沼泽,将她死死拖向一个令人窒息的真相深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
管家福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老脸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侯…侯爷!不…不好了!出大事了!赵嵩赵大人…领着宗人府和内廷的人…还有一大帮御史…堵在府门外!说…说…
福伯惊恐地看了一眼黑暗中僵立的两人,尤其是那个站在侯爷身前、身影模糊的云姨娘,像是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
说侯爷您…您私纳男宠,断袖分桃!秽乱纲常!昨夜…昨夜您与…与这位‘云姨娘’在书房…行…行那苟且之言的证据,已被他们的人当场窃听!如今…如今已传遍京城!万岁爷…震怒!下旨彻查!要…要褫夺您的军权啊!
轰——!
沈昭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最后一丝力气也被彻底抽空。她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冰冷的书案滑倒在地。耳边是福伯绝望的哭嚎,眼前是黑暗中那双幽深锐利、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欺君之罪,断袖丑闻。定北侯府百年的基业,沈家满门的忠烈之名…还有她沈昭这条偷来的性命…都将在这滔天的巨浪中,被碾得粉碎!
而那个始作俑者,那个名叫云澈的、她曾在这黑暗中交付过片刻脆弱的人,此刻正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来自深渊的幽灵,无声地宣告着末日的降临。
4.
侯府正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冰冷的地砖反射着惨淡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檀香也压不住的恐慌气息。
沈昭已换上一身玄色常服,束发的玉冠压得她头皮发紧。她试图维持住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威仪,然而眼底的血丝和苍白如纸的脸色,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她端坐在主位,目光死死锁在下首那个穿着素青袄裙的身影上。
云娘,或者说,云澈。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低眉顺眼,而是微微抬着头,目光平静地迎视着沈昭的审视。那张脸依旧是惊人的昳丽,但此刻,那五官的线条在沈昭眼中,却显出一种刀削斧凿般的清晰和硬朗。
尤其是那双眼睛,褪去了伪装的柔顺,只剩下深潭般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昨夜的话,你听清了沈昭的声音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字字清晰。云澈回答,声音恢复了本来的清越低沉,不再刻意伪作女声。这熟悉的、属于男性的声线,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沈昭的心上,印证了那最可怕的猜想。
你是谁沈昭的指甲深深陷入紫檀木椅的扶手,几乎要将其抠穿。
云澈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坦然和深藏的锋芒:离国,云澈。
离国七皇子!那个被送来大夏为质,却因母族势弱、处境尴尬,传闻中体弱多病、深居简出的质子!他竟然一直藏在她的侯府,藏在她的眼皮底下,甚至…藏在她夜半的床榻之侧!以她第七房妾室的身份!
荒谬!惊悚!滔天的怒火和被愚弄的耻辱瞬间冲垮了沈昭的理智!
你!沈昭猛地站起,身形因极致的愤怒而摇晃,指着云澈,目眦欲裂,你好大的胆子!欺君罔上!男扮女装!潜入我侯府!究竟意欲何为!昨夜…昨夜是不是你故意引我失言!是不是你勾结赵嵩设下此局!
沈昭声音尖锐,带着玉石俱焚的疯狂。
面对沈昭的滔天怒火和指控,云澈的神色依旧平静。他甚至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距离,压低了声音,那低沉的气流拂过沈昭的耳畔,带着一种冰冷的现实感:
侯爷,现在纠结这些,毫无意义。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沈昭眼底深处翻涌的恐惧,赵嵩的人昨夜就在窗外,字字句句听得真切。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一个足以将您和整个定北侯府彻底钉死的罪名!
欺君之罪,罪无可赦!一旦坐实,侯爷您,他的目光扫过沈昭因愤怒和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胸口,连同知晓您身份的所有人,包括您病榻上的祖母,都将死无葬身之地!而我,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离国质子,男扮女装潜入大夏勋贵内宅,无论动机为何,都是包藏祸心,其罪当诛!甚至可能引发两国战端!
他顿了顿,看着沈昭血色尽失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冰冷的同盟条件:眼下,只有一条路。坐实‘断袖’之名。
沈昭如遭重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断袖之癖,虽为人不齿,有损清誉,却非十恶不赦之罪。云澈冷静地分析,语速极快,却条理分明,最多是德行有亏,褫夺些权柄,罚俸禁足。比起‘欺君’和‘敌国细作’的滔天巨祸,这盆污水,是我们唯一的护身符!它能解释您为何‘不近女色’,能解释我为何能‘夜夜留宿’!赵嵩自以为拿到了致命的把柄,却不知这‘断袖’丑闻,恰恰成了掩盖更大秘密的盾牌!
他盯着沈昭剧烈变幻的眼神,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唯有联手,坐实这‘断袖’之名,将这出戏唱下去!您需要我的智谋来应对赵嵩的步步紧逼,在朝堂周旋,保住侯府根基!而我,需要您的庇护和侯府的资源,完成我的使命,并揪出府内通风报信的细作!
沈昭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瞪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愤怒、恐惧、屈辱、以及一丝被点醒后的绝望求生欲,在她眼中疯狂交织。云澈的分析像冰冷的刀,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
他说的没错。断袖是污名,却也是此刻唯一能让他们活下去的浮木。
好…好一个‘同病相怜’!沈昭的声音嘶哑,带着刻骨的恨意和认命的悲凉,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磨出来的,云澈…本侯记住你了!这出戏,本侯陪你唱!但你记住,若有半分异动,本侯定叫你生不如死,拉着整个离国陪葬!
这是威胁,也是她仅存的、脆弱的武装。
云澈微微颔首,眼神深邃:一言为定,沈侯爷。
一场以谎言和污名为盾牌,以彼此性命和身后家族国祚为赌注的同盟,在这冰冷绝望的清晨,于摇摇欲坠的定北侯府中,以最不堪的方式,仓促结成了。
5.
断袖风暴席卷京城,定北侯沈铮的名声一夜之间跌落尘埃。
弹劾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御案,市井之间流言蜚语不堪入耳。皇帝震怒之下,褫夺了沈昭京畿卫戍的部分兵权,并下旨宗人府和内廷严密关注侯府动向。
监视如同无形的枷锁,骤然收紧。宗人府的宗正带着冷肃的官员和内廷派来的老太监,以探视为名,频繁登门。每一次,都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码。
侯爷,请用茶。云澈的声音刻意放得柔婉,眉眼低垂,双手捧着一盏青瓷茶盏,袅袅婷婷地走到沈昭身边。
他穿着沈昭命人紧急赶制的、更为华贵的女装,宽大的袖袍和曳地的裙摆巧妙地遮掩了男子的骨架。薄施脂粉,掩盖了过于硬朗的线条,烛光下,那张脸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带着一种雌雄莫辨的脆弱风情。
沈昭端坐主位,强忍着心头的恶心和僵硬,伸手接过茶盏。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云澈微凉的指节。她猛地一颤,茶水险些泼洒出来。
小心烫,侯爷。云澈眼波流转,适时地伸出手,状似亲昵地虚扶了一下沈昭的手腕。那指尖的触碰,隔着衣料传来清晰的凉意,让沈昭浑身汗毛倒竖。
老太监那双浑浊的眼睛如同探照灯,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听闻侯爷近日忧思过甚,云娘甚是担忧,夜不能寐。
云澈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戚,他微微倾身,靠近沈昭,宽大的袖袍垂落,挡住了宗正和太监的部分视线。在袖袍的阴影下,他修长的手指却极其迅速地、带着警告的力度,在沈昭紧绷的手臂内侧掐了一下。
沈昭一个激灵,瞬间回神。
她猛地想起此刻的处境,想起那悬在头顶的欺君利剑。
她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身体,甚至微微侧过头,对着云澈的方向,努力扯出一个堪称温和的表情,尽管那笑容僵硬得如同石刻。
无妨,有你在侧…本侯心甚安。
沈昭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砂砾。
她甚至抬起手,在宗正和老太监紧盯的目光下,极其缓慢、如同慢动作般,轻轻拂开了云澈鬓边一缕并不存在的碎发。指尖触碰到他温热的脸颊皮肤,那真实的触感让她像被火烫到一样,几乎要缩回手。
云澈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配合地微微垂首,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做出温顺承欢的姿态。烛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这一幕鹣鲽情深,落在宗正和老太监眼中,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违和与刻意。宗正眉头紧锁,老太监则扯了扯嘴角,阴阳怪气地开口:侯爷与云夫人…当真是情比金坚,羡煞旁人啊!只是这情深意重,也需得合乎礼法规矩才是。
公公此言差矣。云澈忽然抬头,声音依旧柔婉,目光却带着一丝倔强的清亮,情之所至,金石为开。侯爷待妾身一片真心,妾身纵使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礼法…礼法何曾禁锢得了真心
他这番话,既像是表白,又像是为断袖之实做注解,更暗含了对宗人府横加干涉的不满。
宗正脸色一沉。沈昭适时地沉下脸,将手中的茶盏重重顿在几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带着侯爷的余威:本侯的家事,还轮不到外人置喙!公公若无他事,请回吧!
一场充满试探与表演的探视,终于在冰冷僵硬的气氛中结束。看着宗正和太监离去的背影,沈昭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只觉得浑身脱力,冷汗早已浸透中衣。她猛地挥手扫落几案上的茶盏。
哗啦!脆响在寂静的大厅里格外刺耳。
云澈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一地狼藉的碎片和水渍,脸上那柔婉的表情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他弯腰,动作利落地收拾起碎片,丝毫没有被沈昭的怒火波及的惶恐。
戏,才刚刚开始,侯爷。他直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沈昭,若连这点屈辱都咽不下,如何应对接下来的狂风暴雨赵嵩,不会就此罢手。
沈昭喘着粗气,胸中翻涌着屈辱、愤怒和无处发泄的憋闷。
她看着云澈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面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承受的屈辱和压力,丝毫不比她少。
男扮女装,以色侍人——对一个皇子而言,是何等奇耻大辱可他却能如此平静地收拾残局,分析利弊。
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情绪,悄然掠过心间。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复杂。
夜幕降临,戏码还要继续。为了应付可能存在的夜间查探,两人被迫同处一室。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中间被沈昭用一床厚厚的锦被垒起了一道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烛火熄灭,黑暗笼罩。两人各据一边,背对而卧,中间隔着冰冷的界河。空气凝滞得能滴出水来。
沈昭身体僵硬如铁板,听着身后不远处那属于男性的、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只觉得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
她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一个真实的、强大的、充满未知危险的男人,同处一室,同卧一榻!这认知带来的不是旖旎,而是无边的警惕和一种被侵犯领地般的焦躁。
云澈似乎也并未入睡。黑暗中,沈昭能感觉到他偶尔极其轻微的翻身动作。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流逝。
沈昭因白日应对的疲惫和高度紧张,精神恍惚间沉入浅眠。然而噩梦如影随形,她仿佛又回到了金殿之上,被无数人指着鼻子唾骂欺君之罪,冰冷的枷锁套上脖颈……她猛地惊喘,身体剧烈一颤,下意识地向后缩去!
噗通!
垒在中间的锦被被她无意识的一脚踹塌了大半。她的一条腿,毫无预兆地越过了界河,撞上了另一具温热的、带着坚实肌肉线条的身体!
黑暗中,两人身体同时一僵!
沈昭瞬间清醒,触电般猛地缩回腿,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羞愤和惊惶瞬间淹没了她。
抱…抱歉!她声音干涩紧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身后,一片沉默。许久,才传来云澈低沉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无妨。侯爷做噩梦了
那声音在绝对的黑暗里,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沈昭狂跳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一丝丝。她蜷缩起来,将脸埋进冰冷的锦被,闷闷地嗯了一声。
睡吧。云澈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无波,明日,还需应对赵嵩。
这句提醒,瞬间将沈昭拉回了冰冷的现实。
所有的尴尬和异样情绪被更深的忧虑取代。她重新裹紧被子,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身后那属于另一个人的存在感和温热气息,在黑暗中却变得无比清晰。
同处一室的尴尬与警惕,在一次次被迫的表演和同榻而眠的意外接触中,悄然发生着变化。沈昭开始注意到一些细节:云澈在无人处行走时,步伐会不自觉地变得开阔有力;他看书的姿势,带着一种属于上位者的从容;他思考时,食指会无意识地在桌面轻轻叩击,节奏沉稳…
一次赵嵩指使的御史在朝会上突然发难,抛出精心伪造的沈铮与边将密谋书信,言辞凿凿,要将通敌叛国的罪名扣死,云澈还被卷入其中。
朝堂上沈昭据理力争,却被对方巧舌如簧堵得一时语塞,陷入被动。就在皇帝脸色越来越沉之际,一直侍立在沈昭身后、低眉顺眼的云夫人,忽然发出一声极低的、充满惊惧的啜泣。
这不合时宜的声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龙椅上的皇帝。
云娘,御前失仪,成何体统!沈昭佯怒呵斥,心中却是一紧,不知云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见云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盈于睫,声音颤抖却清晰:陛下恕罪!妾身…妾身只是…只是看到那信笺上的印鉴…实在…实在害怕!
云娘指着御史手中高举的罪证道:那…那方‘虎威将军印’…妾身曾在侯爷书房…见过一枚赝品!是…是前些日子,府中一个手脚不干净的管事偷了侯爷的私印仿刻,被侯爷发现后重责发卖…那赝品…当时就被侯爷当着妾身的面…砸碎了呀!碎片…碎片应该还在侯爷书房的废纸篓里!陛下明鉴!这信…这信必然是假的!是有人要害侯爷啊!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那御史更是脸色骤变!
沈昭心中剧震,瞬间明白了云澈的用意!那管事偷印之事确有其事!那赝品印章也确实被当众销毁!只是当时云娘根本不在场!他是如何得知如此细节还精准地利用了这一点这反应速度,这急智,这胆魄!
她立刻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扑通跪倒,声音悲愤而洪亮:陛下!臣府中确有此事!那赝品印章碎片尚在!请陛下即刻派人查验!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此乃赵嵩一党构陷忠良的铁证!
形势瞬间逆转。
皇帝阴沉的目光扫向面如死灰的御史和脸色铁青的赵嵩。
一场致命危机,竟被云娘看似柔弱的一跪一哭,巧妙地化解于无形。
退朝回府的马车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
沈昭看着对面卸下伪装、闭目养神的云澈,那张俊美的侧脸在晃动的车帘光影下显得格外沉静。
你如何得知印章之事沈昭终于忍不住问道,声音复杂。
云澈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片洞悉世事的平静:侯爷府中,并非铁板一块。那管事被发卖前,曾试图用此事向赵嵩的人邀功。我的人,恰好截下了消息。
他顿了顿,看向沈昭,侯爷,朝堂如战场。有时,示弱于前,藏刃于后,方能一击毙命。
沈昭心头巨震。
她看着云澈,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个盟友可怕的洞察力和运筹帷幄的能力。那夜黑暗中巧了的低语,似乎有了更深的含义。
或许…和他联手,并非全然的绝路
6.
祖母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寒冷的冬天。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这位支撑着沈昭走过十几年荆棘之路的老人,握着孙女的手,留下最后一句破碎的遗言,溘然长逝。
…昭儿…活得像个人…像…个女人…答应祖母…
枯槁的手无力地垂下,那最后一点支撑着沈昭的温暖彻底消失。
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沈昭淹没。她伏在祖母尚有余温的身体上,失声痛哭,仿佛要将这十几年压抑的所有委屈、恐惧和悲伤都哭出来。
侯府陷入一片素缟的悲恸。
就在沈昭沉浸在丧亲之痛、精神最为脆弱之际,云澈的行为却变得异常诡秘。
他外出的次数明显增多,且行踪不定。沈昭安插在听雪轩附近的心腹回报,曾见云澈深夜独自出府,前往的方向是城西荒僻的乱葬岗附近。更有人隐约听到他与人用某种晦涩难懂的语言低声交谈。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疯狂滋长。
沈昭的心被撕扯着。祖母的遗言在她耳边回响,让她渴望抓住一丝真实的温暖,可云澈的异常又像冰冷的针,刺穿着她刚刚萌生的一点点信任。
云澈是离国皇子,他接近自己,必然有所图谋。那夜书房的自爆身份和结盟,焉知不是另一个更深的圈套
疑心如同毒藤,缠绕着沈昭心脏。她开始派人更严密地监视云澈。
终于,在一个阴云密布的黄昏,心腹带来了与以往不同的消息:
侯爷!云…云夫人…不,那云澈!他独自去了城外十里坡的破山神庙!属下远远看见…看见里面有个穿着异族服饰、满脸凶悍的男人!他们…他们在密谈!属下隐约听到…听到什么‘身份’、‘侯府’、‘考虑清楚’…那男人还…还递给了云澈一个东西!像是…像是一支女子的发簪!
发簪身份侯府考虑清楚
异族人之前已被证实是云澈的母国,他在和他的母国联络吗
云澈是想继续利用自己这个盟友和侯府的资源,还是…直接以揭穿自己女儿身的秘密作为筹码,换取离国的某种支持!那支发簪,莫非是某种信物或是…威胁
失去至亲的巨大悲痛和长久压抑的恐惧在脑海翻涌,沈昭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信任盟友在云澈眼里,她沈昭,定北侯府,是否不过是他复国路上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沈昭带着满身煞气,直扑听雪轩。
砰!房门被她一脚踹开!
云澈正坐在灯下,手中果然捏着一支样式古朴的银簪。。他对着烛光,眉宇紧锁,眼神晦暗不明,充满了挣扎与痛楚。
那支簪子刺痛了沈昭的眼!
云澈。沈昭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嘶哑。
祖母去世后她一直落泪不止,眼下双目更为赤红:好啊!好得很!
云澈被她的突然闯入和滔天怒火惊得一怔,下意识地将簪子攥紧,藏入袖中:侯爷您…
别叫我侯爷!沈昭厉声打断,一步步逼近,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杀气,我真是瞎了眼!竟会信你半分!离国七皇子!好大的谋划!怎么和你的主子商量好了是打算用我沈昭的人头,还是用我定北侯府满门的性命,去换你离国的锦绣前程!那支簪子,是给你的赏钱,还是给我的催命符!
她的指控如同淬毒的利箭,字字诛心。
云澈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那惯常的平静被打破,眼中翻涌起复杂的情绪——震惊、愤怒,还有一丝…受伤
你监视我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
是又如何!沈昭冷笑,眼中是彻骨的冰寒与绝望,不监视,如何能看清你这狼子野心!云澈,收起你那些虚情假意的把戏!从今日起,你我同盟,就此作罢!滚出我的侯府!否则…
她猛地抽出腰间从不离身的匕首,寒光凛冽地指向云澈心口,声音如同九幽寒风,我亲手送你上路!
冰冷的锋刃,映照着两人同样冰冷而绝望的眼眸。
刚刚在共同御敌中滋生出的那一点点脆弱的信任和微妙的情愫,在这滔天的猜忌和愤怒面前,被碾得粉碎,只剩下满目疮痍和刻骨的恨意。
空气凝滞,杀机弥漫,昔日的盟友,此刻剑拔弩张,如同死敌。
沈昭浑身发抖,眼底蓄满泪水,将落未落。
云澈一如先前,冷静淡漠,后于沉默中离去。
沈昭颓然倒地,泪水决堤。
幼时兄父健在,她是备受宠爱的侯府小姐,可变故频生,而今这偌大的侯府,只剩她孤身一人。
她如履薄冰至今,一直战战兢兢,活成了冷血刻薄,生性多疑之人……
谁都会离开她的。
7.
祖母下葬后的第七日,侯府门前的白幡尚在寒风中飘摇。
侯府已逝者头七未过,宗人府宗正、内廷总管大太监、以及数十名身着玄甲、手持金吾卫腰牌的宫廷禁卫,簇拥着脸色铁青的吏部尚书赵嵩,如凶神恶煞般闯入了定北侯府。
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灵堂的余哀,带来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圣旨到!定北侯沈铮、侍妾云氏,接旨!大太监尖利的声音划破压抑的空气。
沈昭一身素服,脸色苍白如纸,眼中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与同样穿着素衣、神情莫测的云澈一同跪倒在冰冷的前厅。
圣旨冗长而严厉,充斥着伤风败俗、有辱勋贵门楣、朝野物议沸腾等字眼,最终旨意如冰水浇头——皇帝震怒,着宗人府即刻验明侍妾云氏正身,并严查定北侯私德不修、有无其他欺瞒君父之举!若有不轨,严惩不贷!
验明正身!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沈昭耳边!她的心瞬间沉入冰窟。
赵嵩,终于图穷匕见了——他势要借此撕开她那层最致命的伪装,一旦她女儿身的暴露!欺君之罪,再无转圜!
侯爷!云夫人!请吧!宗正面无表情,声音冰冷。
几个孔武有力的内侍面无表情地围了上来,目光如同打量待宰的牲畜,紧紧锁住云澈,一行人再度被带到朝上面圣。
朝中气氛绷紧到了极致,沈昭跪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她的心脏,几乎要将她绞碎。
她下意识地看向云澈,眼中是濒死的绝望和无声的质问:这就是你的选择这就是你与离国交易的最终目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云澈身上,等待着他被剥去伪装、露出男儿真容的羞辱时刻——
云澈动了。
他没有像众人预想的那样惊恐、挣扎或求饶。他缓缓地、极其平静地,从跪姿站了起来。这个动作本身,似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从容,瞬间打破了场中紧绷的死寂。
赵嵩嘴角勾起一丝残忍而得意的狞笑,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果实。
然而,云澈接下来的动作,让所有人,包括心如死灰的沈昭,都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他抬起手,不是去解衣带,而是直接抓住了身上那件素色女装最外层的衣襟!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注视下,他猛地发力!
嘶啦——!
清脆的裂帛声如同惊雷炸响!那件象征着他侍妾身份的、繁复精美的女装,竟被他从领口处生生撕裂!布料破碎的声音刺耳无比,华美的丝绦和刺绣如同凋零的花瓣般散落!
裂帛之下,并非众人预想的中衣或亵衣,而是一身剪裁利落、质地精良的玄色劲装,窄袖收腰,勾勒出宽肩窄腰的男性体魄,腰间束着一条镶嵌着墨玉的革带,更衬得身姿挺拔如松,英气勃发。
云澈此刻哪里还有半分柔弱侍妾的影子分明是一位气度雍容、锋芒内敛的年轻贵胄。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力量感的剧变,让整个大厅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惊世骇俗的一幕震得魂飞魄散,赵嵩脸上的狞笑僵住,瞬间转为难以置信的惊骇。
云澈随手将撕下的破碎女装扔在地上,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洒脱与决绝。他昂起头,目光如冷电般扫过惊骇的宗正、目瞪口呆的大太监,最后定格在脸色剧变的赵嵩脸上。
云澈那张昳丽的容颜此刻褪去了所有脂粉的柔化,显露出棱角分明的轮廓和属于皇族的高贵与威严。
他开口,声音不再是刻意的柔婉,而是清越、沉稳、带着金石之音,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大厅里,如同惊涛拍岸:
大夏皇帝陛下,诸位臣工!他微微拱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属于他国皇子的礼节,仪态从容,不卑不亢,离国七皇子,云澈,见礼!
为求自保于贵国朝堂漩涡,无奈化身‘云娘’,潜入定北侯府。男扮女装,实属情非得已,绝非有意亵渎贵国勋贵门庭!他话音一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刺赵嵩,然,此等无奈之举,比起贵国吏部尚书赵嵩赵大人,勾结我离国乱臣贼子六皇兄,通敌卖国,构陷忠良,妄图颠覆大夏江山社稷之滔天罪行,又当如何!
轰——!
整个大厅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瞬间沸腾!惊骇的抽气声、难以置信的惊呼声此起彼伏!通敌卖国!构陷忠良!颠覆社稷!每一个词都如同九天惊雷,炸得所有人头晕目眩!
赵嵩如遭五雷轰顶,脸色瞬间由惊骇转为死灰,他指着云澈,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声音尖厉得变了调:血口喷人!妖言惑众!你…你这敌国奸细!休要在此污蔑本官!来人!快将这狂徒拿下!拿下!
然而,金吾卫的卫士们面面相觑,竟无人敢动!云澈此刻展现出的气度和抛出的指控太过骇人听闻!
污蔑云澈冷笑一声,那笑容冰冷刺骨,带着皇子睥睨的威严,赵大人与离国六皇子密使阿史那往来书信三封,约定以构陷定北侯府、挑起大夏边军动荡为投名状,换取六皇子登基后割让北境三城的许诺!信物乃阿史那随身弯刀上的红宝石一枚!此物,连同书信摹本。
云澈说完,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裹,高高举起,所有证据,此刻便在此处!赵大人府邸书房暗格之中,更有黄金五千两,乃阿史那所赠定金!陛下只需派人一搜,真伪立辨!
铁证如山!字字如刀!
赵嵩如坠冰窟,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色灰败如同死人。满堂哗然!宗正和大太监惊得面无人色!
就在这满场震惊、局势瞬间逆转的当口,一个身影动了。
是沈昭。
她缓缓地、从跪着的地上站了起来。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的决绝与平静。她抬手,伸向自己头顶。
那只手,在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稳稳地、坚定地,握住了那顶象征着定北侯无上荣耀、也禁锢了她半生的紫金七梁冠冕。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她用力一摘!
哐当!
沉重的冠冕跌落在地,发出一声沉闷而惊心动魄的巨响,滚落在冰冷的地砖上,金玉蒙尘。
失去了冠冕的束缚,如墨的青丝失去了所有支撑,瞬间倾泻而下!如同黑色的瀑布,流淌过她苍白却英挺的面容,滑过她因常年束胸而略显单薄的肩头,一直垂落到腰际!
长发披肩!
满堂死寂!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长发披散、身姿挺拔的身影。那眉宇间的英气依旧,却再也无法被误认为男子!那属于女子的、柔韧而清晰的面部轮廓,在散落的乌发映衬下,再无遮掩!
沈铮,或者说,沈昭,她看也没看地上那顶曾重于泰山的冠冕。她挺直了脊梁,如同风雪中宁折不弯的青松,一步步走到大厅中央,走到那代表着至高皇权的圣旨前方。
然后,在满朝重臣、宗室贵胄、内廷太监和金吾卫士惊骇到极致的目光中,在云澈同样写满震撼与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她提起素服的衣摆,缓缓地、无比庄重地,屈膝,跪倒。
额头,轻轻触碰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一个清晰、平静、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的声音,回荡在金碧辉煌却又死寂一片的大厅里:
欺君之罪,臣女沈昭,认。
8.
皇帝最终的法外开恩,带着冰冷的权衡与皇权的无情。
定北侯爵位被褫夺,丹书铁券收回,显赫了百年的侯府门楣轰然倒塌,由远支旁系承袭了一个降等的虚衔。沈昭本人,削职为民,永不录用,彻底成为大夏权力版图上一个被抹去的名字。
云澈,离国七皇子,身份暴露,使命终结。
皇帝以其心难测,不宜再留为由,限其三日内离境,永世不得再踏入大夏疆土。
沈昭搬出那座承载了她半生荣耀与枷锁的侯府时,只带了一个小小的包袱。
包袱里面是她母亲留下的一件旧罗裙,祖母临终前给的一支素银簪,还有老周头——一个曾受老侯爷活命之恩的退伍老兵——偷偷塞给她的一点碎银和一张写着边关小镇地址的字条。
雁门关外,黄沙古道。
时值深秋,西风卷着砂砾,抽打在脸上,生疼。天边一轮巨大的、浑圆的落日,正缓缓沉向苍茫的地平线,将无垠的旷野染成一片悲壮而辽阔的金红。
沈昭勒住老周头给的那匹瘦马,风尘仆仆。
她换下了所有象征过去的华服,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粗布衣裙,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被风吹拂在颊边。洗尽铅华的脸庞依旧清丽,眉宇间昔日的冷峻威严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历经劫波后的平静所取代,唯有那双眼睛,望向远方时,亮得惊人,像淬炼过的寒星。
前方不远处,古道旁,一个挺拔的身影勒马伫立,正静静地望着她来的方向。
玄色劲装,墨玉腰带,正是那日金殿之上撕裂女装时露出的装束。
落日熔金的光芒勾勒出他俊朗深邃的轮廓,离国皇子的锋芒在边关的风沙中沉淀下来,化为一种内敛的沉稳与历经沧桑的厚重。
他看着沈昭,眼神深邃如同古井,里面翻涌着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思念、歉疚、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对未来的坚定。
是云澈。他没有被押送,而是被礼送至此,等待最后的驱逐时限。
隔着十几丈的距离,隔着漫天的风沙和如血的残阳,两人目光穿越了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往,穿越了欺骗与猜忌的鸿沟,穿越了生死的考验与身份的桎梏,终于在这一刻,毫无阻隔地交汇。
没有言语。风声呜咽着掠过空旷的原野。
沈昭轻轻一夹马腹,瘦马驮着她,哒哒地向前走去,停在云澈马前几步之遥。
他看着她。看着她洗尽铅华后清丽而坚韧的面容,看着她眼中那片历经劫波却依旧未曾熄灭的星光。所有的千言万语,所有的愧疚与承诺,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而郑重的呼唤,清晰地穿透风声:
沈昭。
没有侯爷,没有云娘,没有质子,没有罪臣。只有沈昭。一个真实的、属于她自己的名字。
沈昭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盛满了复杂情感却唯独没有虚伪的眼眸。所有的委屈、愤怒、挣扎,在这一声呼唤中,奇异地化作了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她唇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不再有侯爷的冷硬,不再有伪装的重负,明媚而坦荡,如同冲破乌云的第一缕阳光,照亮了风沙弥漫的古道。
她向他伸出手。
云澈立刻探身,修长而有力的手稳稳地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掌。掌心相贴,温暖而坚实的力量传递过来。
坐稳了。他低声道,手臂用力一拉。
沈昭借力,身体轻盈地腾起,稳稳地落在云澈身前那匹神骏的黑马背上。
马鞍坚硬,背后是他温热的胸膛,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沉稳的心跳。他的双臂从她身侧环过,握住了缰绳,将她整个人护在怀中。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和深深的疲惫满足。
沈昭放松身体,完全地靠进这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她抬起手,覆上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背。十指交握,冰冷与温热交融,传递着无声的确认与依靠。
云澈。她轻声回应,声音被风吹散,却清晰地落入他的耳中。
仅仅是呼唤彼此的真名,便已胜过千言万语,宣告着旧世界的彻底崩塌,和新生的开始。
云澈收紧手臂,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仿佛要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边关风沙气息的空气,一抖缰绳,清喝一声:驾!
黑色骏马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撒开四蹄,向着那轮巨大浑圆的落日方向,向着金红霞光铺就的、未知而辽阔的远方,奋蹄狂奔。
马蹄踏起滚滚烟尘,两道紧紧相依的身影,在如血的残阳与苍茫的暮色中,逐渐化作天地间一道渺小而执着的剪影,最终融入了那片燃烧的地平线。
身后,是崩塌的旧世界,是森严的关隘轮廓,是尘封的爵位与姓名。
前方,是自由的风,是无垠的旷野,是未知的荆棘与可能的星辰。
但此刻,他们只有彼此真实的姓名,紧握的双手,和奔向自由的、一往无前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