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宴上,我摔了酒杯:陈志,你乡下老婆孩子找来了!
满场死寂中,食堂大门被推开,一个破衣女人牵着孩子喊:他爹!
前世我忍辱嫁他,供他读书,却在他功成名就时被扫地出门。
重生回1979年,我当场撕碎婚约。
家人骂我疯子:离了陈志你算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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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食堂里那股子大锅菜的油哈喇味儿,混着幸福可乐齁死人的甜气,直往我鼻子里钻。
眼前一片扎眼的红绸子,工友们起哄的声浪嗡嗡响,吵得我脑仁疼。
陈志就站在我对面。
崭新的深蓝色涤卡中山装,四个口袋扣得板板正正,衬得他那张白净的脸格外精神。
他嘴角挂着笑,是那种让人挑不出错的温和样儿,正微微弯着腰,要接我手里这杯象征甜蜜的玩意儿。
他手腕上那块锃亮的上海牌手表,在顶灯底下泛着贼亮的光,刺得我眼睛发涩。
这表,是我爹妈求爷爷告奶奶,托了供销社的关系,又搭进去全家小半年攒下的布票工业券才弄来的体面。
为了他陈志在厂领导面前有面子,为了我这个棉纺厂挡车工能攀上他这棵技术科新星的高枝。
多体面啊!体面到前世蒙了我一辈子,榨干了我最后一点油水。
陈志!
我猛地开口,声音又尖又利,像块碎玻璃,硬生生把食堂里所有的热闹都割断了。
那些笑闹声,起哄声,一下子全没了。
几十双眼睛,钉子似的扎在我身上。
陈志伸过来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顿了一下,立马又换上点恰到好处的疑惑。
何芳怎么了是不是高兴坏了
他声音放得挺柔,带着哄人的味儿。
高兴
前世的我,这会儿怕是乐得快晕过去了吧
以为自己攀上了天大的高枝,跳进了一个镶着金边的烂泥坑。
我看着他这张熟悉又恶心的脸,前世那些画面疯了似的在脑子里撞.
冰冷的离婚协议书摔我脸上,他搂着年轻漂亮的新欢,话刻薄得像刀子.
何芳,瞅瞅你自个儿,黄脸婆一个,配得上我吗这些年,要不是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还有更早的,那个大雪天,那个抱着孩子、穿着破棉袄、脸冻得青紫,哆嗦着站在我家门口却被他厂里保卫科的人推开的可怜女人。
一股腥气直冲嗓子眼。
陈志!
我死死盯着他,每个字都像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气.
你老家那个给你生了儿子、伺候你爹娘的女人,找来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
食堂里连喘气声都听不见了。
所有人都像被冻住了,张着嘴,瞪着眼,脸上的表情僵在震惊和不信上。
空气稠得能憋死人。
陈志脸上的血色唰一下全没了,那点装出来的温和体贴碎得连渣都不剩。
他眼珠子猛地一缩,像是被蝎子蜇了,震惊、慌乱、还有一丝被戳穿后的凶狠,在他眼底飞快地闪过。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喉结使劲滚了一下,声音又干又涩,带着他自己都没觉出来的抖。
何芳,你胡咧咧啥!疯了
我疯了
我扯开嘴角,想笑,只尝到满嘴苦。
我抬手指着食堂那两扇刷着绿漆、关得死死的大门。
我是不是胡咧咧,你问问门外头抱着孩子等你的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像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配合好了——
哐当!
一声闷响,食堂那扇厚木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了。
冷风呼地一下灌进来,吹得顶上的红绸子乱飘。
门口的光影里,站着一个女人。
她瘦得像麻杆,身上一件洗得发白、打着好几块补丁的破棉袄,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风一吹,好像随时能刮跑。
头发枯黄,胡乱挽在脑后,脸上是赶路赶出来的灰败和累,嘴唇冻得发紫。
她一只手死死抓着一个三四岁小男孩的胳膊,那孩子也是面黄肌瘦,一双大眼睛里全是害怕,看着满屋子的人。
女人缩着脖子,眼睛在人群里急急地找,最后,死死钉在了穿着新中山装、站在人堆中间的陈志身上。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出绝望的光,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喊了出来,那声音像破锣。
他爹!狗剩他爹,俺可算......可算寻着你了!
轰——!
食堂里彻底炸了锅!
老天爷!真有孩子!
陈志他......他在乡下有老婆孩子!
这......这何芳说的是真的!
缺大德了!这不是骗婚吗!
议论声、惊呼声、抽气声一下子掀翻了屋顶,比刚才的起哄声大了十倍。
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陈志、那女人孩子、还有我身上来回扫,充满了震惊、看不起、可怜和看热闹的兴奋。
陈志整个人都僵了,像一尊刷了白灰的泥像。
他脸上的肉抽抽着,那表情精彩极了,震惊、丢人、害怕、还有一股子被人扒光了衣服的暴怒。
他死死盯着门口那对母子,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立刻把他们剜了。
他猛地转向我,额头上青筋直蹦,眼神凶得能吃人,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何芳!是你,是你搞的鬼,你存心害我!
我害你我看着他急赤白脸那样儿,心里憋了半辈子的恶气,终于出了点缝。
我冷笑,声音不大,可清清楚楚。
陈志,敢做不敢认孩子叫你爹呢!你老家爹娘还等着你寄钱回去买药!你身上这件新衣裳,怕是还沾着你媳妇儿纳鞋底卖钱的血汗味儿吧
我上前一步,逼视着他因为又气又怕变得通红的眼珠子,一字一顿。
这婚,我不订了!我何芳,不捡别人用剩下的破烂!
说完,我再也懒得看他那张恶心的脸,胳膊猛地一挥——
啪嚓!
刺耳的碎玻璃声炸响!
那杯甜得齁死人、象征着我前世蠢和屈辱的可乐,连带着印着大红喜字的玻璃杯,被我狠狠摔碎在陈志脚边的水泥地上。
褐色的水混着玻璃碴子,溅了他一裤腿,也弄脏了他新崭崭的皮鞋。
2
整个食堂又死寂一片,只有玻璃碴子在地上蹦的细小声响,还有门口那女人压不住的、绝望的呜咽。
我转身,脊梁挺得笔直,在所有人惊愕、复杂、可怜的目光里,一步一步,走出了这片让人喘不过气的红绸子喜堂。
身后,是陈志恼羞成怒的吼叫和工友们更厉害的议论。
推开食堂厚门,外面干冷的空气猛地灌进肺里,带着自由味儿。
天阴得像块脏抹布。
我吸了一大口气,没回头。
刚走出厂区大门没几步,身后就传来又急又乱的脚步声,还有我妈那尖得能扎透耳膜的哭嚎。
何芳,你个作死的孽障,你给我站住!
我脚步停了,没回头。
我妈一阵风似的冲到我面前,一把就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指甲差点抠进我肉里。
她头发跑散了,眼通红,脸上又是泪又是汗,全是天塌了似的绝望和恨。
反了你了!反了你了!
她气得浑身直哆嗦,另一只手抬起来,劈头盖脸就要往我脸上扇。
那是陈志,是技术员!是咱们家祖坟冒青烟才攀上的高枝!你......你个不懂事的东西,你发什么疯你当众给人没脸,还把杯子摔了!你让我和你爸以后在厂里怎么见人!
我爸也喘着粗气追上来,他倒没动手,可那张老实脸也涨成了猪肝色,指着我的手抖得像抽风。
芳儿!你......你糊涂啊!陈志......陈志他前途好着呢!你跟了他,那就是吃商品粮、住家属楼的命!可你......你这一闹,全完了,全完了啊!
他心疼得要命,好像我砸碎的不是杯子,是全家通往上等人家的金钥匙。
我妹何婷紧跟在他们后头。
她穿着我压箱底最好看的那件水红色罩衫——那是为我的订婚宴准备的,现在套她身上了。
她脸上还带着点看笑话的快活,声音又尖又细,像锥子扎耳朵。
就是!姐,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离了陈志哥,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破挡车工,一个月挣那俩钱,够干啥的
你以为你谁啊还甩脸子人家陈志哥能看上你,那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还敢挑不识抬举!
福气我猛地甩开我妈掐着我的手,力气大得让她一趔趄。
我看着眼前这三张被技术员女婿迷了心窍、现在美梦碎了对我瞪眼的亲人,前世被他们吸血、被他们使唤、在我被陈志踹了后他们嫌我丢人关着门不见的种种,像冰水一样淹了我。
我笑了,笑声干巴又冷,在这冷天里格外刺耳。
好一个福气!
我盯着他们,眼神像冰刀子。
这福气给你们,你们要不要
我目光扫过我妈那张算计的脸,扫过我爸那窝囊又贪的眼,最后钉在何婷那张抹了廉价雪花膏,现在因嫉妒和快意扭曲的脸上。
何婷,我声音不大,可让她缩了下脖子,你身上这件罩衫,是我攒了两年布票买的。你脸上抹的雪花膏,是我上个月夜班钱换的。你惦记陈志是吧
行啊,这‘天大的福气’,我让给你了,你去!你现在就回食堂,去跟那个乡下女人抢男人!去给人家孩子当后妈,去啊!
何婷被我噎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想骂又不敢,只能狠狠剜了我一眼,躲到我妈身后。
你......你这个孽障!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
我妈被我气得快背过气,拍着大腿又开始嚎。
我养你这么大,就是让你来气死我的!陈志......陈志他就算......就算真在乡下有过啥,那又咋样他是技术员!是干部苗子!
你跟了他,那就是人上人!这点委屈算啥哪个有本事的男人没点过去你倒好,你倒好哇!当众打他的脸,打我们全家的脸!你让我们以后咋活!
委屈
这点委屈算啥
前世我也是这么被他们哄住的。
忍着陈志的冷脸,忍着他在外头胡搞,忍着他们全家把我当老妈子使唤,最后忍到人老珠黄,被一脚踹开,连个窝都没有!
咋活
我看着她要死要活的样子,心里最后那点热乎气彻底凉了。
我挺直了背,声音平静得没一点波澜。
该咋活咋活,没了他陈志,地球照样转,太阳照样出来。
你放屁!
我妈彻底疯了,唾沫星子喷我脸上。
没了陈志,你狗屁不是!就凭你一个挡车工,你拿啥活喝西北风去吧你!滚!你现在就给我滚!滚出这个家!我没你这样丢人现眼、不识好歹的闺女!滚!
她指着厂区外那条通到不知道哪儿的土路,嗓子都喊劈了。
我爸在旁边唉声叹气,搓着手,眼神躲闪,最后也只是窝囊地加了一句。
芳儿啊......你......你这脾气也太犟了。快跟你妈认个错,回头......回头我们带你去找陈志赔个不是,这事儿......兴许还能圆回来。
圆回来我像是听见了最好笑的笑话,扯了扯嘴角,眼神彻底冷了。
我没错,认啥错赔啥不是
我看着他们,看着这个曾经让我以为能挡风遮雨、其实冷得像冰窖的家,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行,我滚。
没哭没闹,我甚至懒得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就走。
寒风卷起地上的土和干叶子,打在脸上,有点疼。
身后,是我妈那变了调的、带着哭腔的骂。
滚!滚得远远的!死外头也别回来!我看你能混出个什么人样!你要是能找到个比陈志更好,我眼珠子挖给你!呸,真不懂事,我真是养了个白眼狼!
3
何婷尖细的声音也夹杂在里头。
就是!姐,你等着后悔吧!陈志哥以后当了大领导,有你哭的时候!
我爸那窝囊的叹气,像蚊子哼哼,很快让风吞了。
后悔
前世我倒是识抬举了,最后落得啥下场
我迎着风,大步往前走,把那些恶毒的咒骂、窝囊的叹气,连同那个憋死人的家,一起狠狠甩在身后。
前路不知道在哪,寒风扎骨头,可心里头像是卸下了一块压了半辈子的大石头,反而涌起一股带点惨烈的痛快劲儿。
厂区门口那几棵光秃秃的白杨树,在风里晃着树枝,呜呜响,像是给我送行,又像是笑我不自量力。
走!
走得越远越好!
我不知道要去哪,只知道绝不能回头。
捏了捏口袋,里面硬邦邦的。
是退婚时,陈志他/妈大概觉得丢人,或者想赶紧打发了我这个祸害,硬/塞给我的几张粮票和一小卷皱巴巴的毛票,加起来顶多十来块。
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
前路不知道在哪,这十来块钱,能撑几天
我木登登地走在陌生的街上,天越来越阴,风像刀子刮脸。
路边墙上褪了色的标语字还能看清,带着那年代特有的味儿。
肚子饿得咕咕叫,那点可怜的家当攥在手里,汗唧唧的。
火车站
不行,那点钱买张像样的票都难。
招待所更是想都别想。
就在我冻得手脚发麻,快绝望的时候,一阵带着浓重南方口音、又急又快的吵架声钻耳朵里。
丢你老母!讲好的价钱,怎么反悔了
大佬,没办法啊!批条临时变了,这批货不是正路来的,风险太大了!现在查得紧,哪个敢接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火车站旁边一条堆满破烂的暗巷口,站着俩人。
一个穿着皱巴巴的灰色涤卡外套,头发乱糟糟,脸上带着赶路的累和急,脚边放着两个鼓鼓囊囊、用麻绳捆得死紧的大编织袋。
他正对着另一个穿着蓝色工装、干/部模样的人急赤白脸地说着啥,唾沫星子乱飞。
那干/部模样的人不耐烦地摆手,压低了声。
好啦好啦,阿川,不是我不帮你,是真的没办法!现在风头紧,这批‘蛤蟆镜’来路不明,没正规批文,哪个吃得下你自求多福吧!
说完,他警惕地左右看看,像躲瘟神,转身快步溜了,很快没影儿。
穿涤卡外套的男人——阿川,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肩膀一下子塌了。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对着那两个大编织袋狠狠踹了一脚,发出闷响。
他蹲下来,抱着头,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全是些我听不懂的南方脏话,可那股子走投无路的绝望劲儿,我隔老远都能闻见。
蛤蟆镜
这三个字像道小电流,猛地打了我一下。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被翻了出来——那是在陈志家那台小黑白电视里看到的。
深圳,特区,那些走在最时髦尖上的年轻人,鼻梁上架着的、遮住半张脸的、样子贼夸张的大墨镜。
街上的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眼神里有看不起,可更多的,是藏不住的好奇和眼馋。
这东西,在鹏城那边,是烫手山芋,是歪路子的货。
可在这儿,在我们这个闭塞的北方工业小城呢
一个大胆到疯的念头,像野草一样在我冻僵的脑子里疯长。
我吸了口冷气,冰得肺管子疼,可奇了怪了,乱糟糟的脑子反而清亮了一瞬。
我攥紧了口袋里那几张汗湿的粮票毛票,像攥住了最后一根救命草,朝着那个蹲在绝望里的男人走了过去。
脚步有点飘,心在嗓子眼蹦。我知道自己在赌,赌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机会,赌我这条被所有人说狗屁不是的命,能不能从死路里爬出来。
喂,我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冷有点发颤,带着浓浓的北方味儿,在这条满是南方骂声的巷口显得贼别扭,你那些蛤蟆镜......咋卖
蹲在地上的许建川猛地抬起头,乱发底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像受惊的狼,又凶又警惕地瞪着我。
他上下一扫,我身上那件半旧的灰蓝棉袄,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裤子,还有脚上那双沾满泥的棉鞋,明显让他把我归进了穷鬼或者多管闲事那堆儿。
卖他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自嘲的绝望,用夹生的普通话混着粤语。
靓女,你哪来的没见我这些货没人要吗查得紧啊!倒霉!扑街啦!
他烦躁地挥手,像赶苍蝇。
走开啦,别挡路!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那不耐烦和撵人的意思明明白白。
我的心往下沉,可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没走,反而又往前凑了一步,离他那俩大袋子更近了点。
没人要是他们不识货!
我故意提高了点声,带着一股我自己都陌生的肯定劲儿。
你这蛤蟆镜,搁在鹏城是烫手山芋,可搁在我们这儿......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巷子外灰扑扑的街,扫过那些裹着厚棉袄、匆匆忙忙、脸上没啥表情的路人。
搁在我们这地界儿,那就是稀罕玩意儿,是时髦货!
许建川愣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珠子里闪过一丝极短的、不确定的光,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怀疑和警惕盖住。
他重新打量我,这次看得更仔细,眉头拧成了疙瘩。
你......你到底什么人想干嘛说话这么大口气你知道现在什么形势这些货没批文,抓到就是投机倒把,要坐/牢的!
他压着声,带着吓唬。
形势我迎着他那眼神,没躲。
4
前世几十年,啥场面没见过投机倒把几年后满大街都是!
我压下心里的翻腾,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稳、更有劲儿。
形势就是这玩意儿有人想要。年轻人,爱赶时髦的,兜里有点闲钱又找不着门路的,都想弄一副戴戴。戴上了,就是这条街最扎眼的仔,你信不信
我指了指他脚边的大袋子。
你这批货,压手里是废品,是催命符,你想办法换成钱,才是活路!你那个朋友不敢接,是因为他路子太‘正’,目标太大。
可我不一样,我就是个没工作、没单位、刚被家里赶出来的女工,没人注意我。我帮你散出去,就咱这小地方,神不知鬼不觉。
许建川的眼珠子剧烈地闪起来。
我的话显然戳中了他的痛处。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了看那两个死沉的编织袋,又看了看我,眼神里的警惕、怀疑、犹豫搅成一锅粥。
他像是在艰难地掂量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口气贼大的北方女人靠不靠谱,还有她说的这疯主意行不行得通。
巷子里的寒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灰土和碎纸片。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
终于,他像是下了拼命的决心,猛地一咬牙,声音嘶哑地问:怎么散你说!
成了!
我心头猛地一跳,巨大的欢喜和随之而来的压力让我手心瞬间全是汗。
我强压着激动,飞快地盘算。
地方我有。
我语速加快:棉纺厂后头,家属区旁边那条小胡同,靠墙根第三棵老槐树底下。地方偏,可人不少,厂里下班的、家属出来买菜的都得从那过。
你把货给我,就......就今晚!天黑透,七点半,你在那棵老槐树对面那个破煤棚子后面等着。我散多少,当场跟你结多少现钱,咱们一手钱,一手货!
许建川死死盯着我,眼神像刀子,想从我脸上找出一点骗人的影子。
半天,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他猛地站起来,麻利地解开其中一个编织袋的麻绳,哗啦一声,扯开个口子。
里面不是我想象中一个个漂亮的盒子,是一堆堆用旧报纸随便裹着的东西。
他胡乱扒拉了几下,扒拉出两个用报纸包着的长条玩意儿,塞到我手里。
这个,样板!
他语速贼快,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
一副,你今晚七点半,带钱来!见不到钱,或者你敢耍花样.....
他眼神突然变得凶狠。
我许建川在鹏城混了这么久,不是吓大的,你知道后果!
那沉甸甸、冰凉凉的包裹入手,像抱着块烧红的烙铁。
我知道这赌局彻底开始了,没回头路。
放心!
我用力攥紧那两个包裹,指甲差点抠进报纸里,迎着他凶狠的目光,一字一顿:我何芳,说话算话!
揣着那两个烫手山芋一样的蛤蟆镜样板,我几乎是逃出了那条小巷。
心脏在腔子里打鼓,震得耳朵嗡嗡响。
找个安全地方,这是我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我像个游魂在小城的巷子里乱窜,专挑人少僻静的角落。
最后,钻进了一个废弃的、堆满建筑垃圾和破砖烂瓦的院子角落。
这里四面透风,但够隐蔽。
我缩在一个半塌的墙垛子后面,背靠着冰凉粗糙的砖墙,才敢大口喘气。
手还在抖。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一层层皱巴巴的旧报纸。
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两副蛤蟆镜。
镜片是那种深得几乎不透光的茶褐色,又大又圆,像俩蛤蟆眼,几乎能遮住半张脸。
镜架是粗糙的黑塑料,边儿有点毛糙,带着便宜货的感觉,可样子贼张扬,带着一股和这灰扑扑时代完全不对付的、近乎野性的时髦劲儿。
就是它!
前世电视里看的,让无数年轻人眼红的潮玩意儿!
可是......钱呢
我口袋里那点可怜的粮票毛票,加起来顶多十来块。
这点钱,别说进货,连一副都买不起!
许建川那凶狠的眼神还在眼前晃——带钱来!见不到钱......你知道后果!
咋办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抓住了我,比刚才在寒风里走时更厉害。
刚冒出来的那点孤勇,在现实这堵铜墙铁壁前,显得那么可笑。
难道......真没活路了
我死死攥着那副冰凉的蛤蟆镜,粗糙的塑料边硌得掌心生疼。
眼睛没意识地扫过旁边废弃砖瓦堆缝里钻出来的几根枯草。
突然,脑子里像打了个闪。
是前世,很多年以后了。
陈志那会儿已经混得不错,家里也买了彩电。
有次他不在家,我打扫卫生,不小心按了遥控器,换到一个讲古董收藏的节目。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拿着个破旧的、沾满泥巴的小瓷碗,唾沫横飞地对着镜头激动地喊。
同志们,别看它现在不起眼,这可是正儿八经的‘粗大明’!民窑的东西,年份到了,关键看这个底足,这个釉面......捡漏,绝对的捡漏啊!现在市面上,就这种品相的,少说也得......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当时只觉得没意思,赶紧换台看电视剧去了。
可现在,那老头激动的声音,那个破旧小碗的样子,贼清楚地蹦了出来。
粗大明民窑年份
我猛地低头,看向自己刚才无意识扫过的墙角。
就在那几根枯草旁边,一堆半埋在碎砖烂瓦和冻土里的破陶烂罐碎片里,一个不起眼的、糊满污泥的小碗,露出了一小半圆溜的碗沿。
我的心跳,猛地停了一下。
几乎是扑过去的。
5
我跪在冰冷的碎砖头上,顾不上脏,两手并用,像挖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小碗从泥巴和碎瓦片里抠出来。
碗不大,敞口,圈足,胎体又厚又粗,釉色是那种灰白带点青,上面还有几道明显的裂。碗身沾满了干泥巴,碗底更是糊着一层厚厚的、硬邦邦的泥疙瘩。
我把它捧在手里,沉甸甸的。
借着昏暗的光,我仔细看。
碗口边儿有一小块磕碰的旧伤,碗里面好像还留着些深褐色的、洗不掉的印子,像是陈年的茶垢或者药渣。
粗糙、厚重、旧、脏,怎么看,都像是乡下喂鸡的破碗。
可那老头激动的声音在我脑子里疯响:关键看这个底足,这个釉面......
我强压着快蹦出嗓子眼的心跳,用冻僵的手指头,拼命去抠碗底那层厚泥巴。
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碗底边儿被抠出了原来的胎色,是那种更深的灰褐色。
隐隐约约,好像能看到泥巴盖着的地方,透出一点点青蓝的釉光还是我眼花
时间紧,来不及细琢磨了。
赌!
只能赌!
这破碗,就是我今晚唯一的钱!
我脱下身上那件半旧还算厚实的棉袄,小心翼翼地把那两副蛤蟆镜和这个泥疙瘩似的破碗包好,紧紧抱在怀里。
冰冷的寒气一下子穿透薄毛衣扎进骨头缝里,我打了个哆嗦,牙不受控制地咯咯响。
但现在,身上的冷远不如心里的急。
我得在天黑前,找到一个识货的主儿!
收购站
不行,那种地方收废铜烂铁,给几分钱顶天了。
旧货市场这小破地方,哪有什么正经旧货市场!
古董店更是做梦!
一个模糊的地名蹦了出来——城东,文庙街!
那儿好像有几家收旧家具、老物件的杂货铺
前世隐约听工友提过,说有人在那淘换到过什么老铜钱之类的小玩意儿。
就是它了!
我抱着冰冷的包裹,穿着单薄的毛衣,在暮色沉沉、寒风刺骨的街上狂奔。
冷风像刀子刮脸刮脖子,冻得我快没知觉,肺里火烧火燎。
可我不敢停,不能停。时间就是那副蛤蟆镜,就是许建川那张凶脸,就是我今晚唯一的活路!
文庙街比想的还破败。青石板路坑坑洼洼,两边的铺面大多低矮破旧,门板关着。
只有零散几家还开着门,透出点昏黄的光。空气里一股子旧木头、灰尘和煤烟混着的味儿。
我喘着粗气,像只没头苍蝇在街上乱转。
终于,在街角一个不起眼的拐弯处,看到一块小小的、歪歪斜斜挂在门框上的木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几个褪了色的字:老周旧货。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点昏黄的光。
就这儿了!
我吸了口气,推开了那扇吱呀响的木门。
一股更浓的、混着樟脑丸、灰尘和烂木头味的臭气扑鼻而来。
店里光线暗,一盏蒙灰的灯泡吊在屋顶,勉强照亮下面堆得满满当当的破烂。
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落灰的旧座钟、蒙尘的瓶瓶罐罐、一摞摞发黄的旧书。
角落里,一个穿着藏青色旧棉袄、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正弯着腰,就着台灯的光,慢悠悠地擦着一个铜的小香炉。
听见门响,他抬起头,老花镜滑到鼻尖,露出一双浑浊却透着点精明的眼,上下打量着我这个穿单薄毛衣、冻得脸发青、抱着个破包裹的不速之客。
姑娘,有事
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腔。
老......老板,我冻得牙还在打架,努力让声音稳点,您......您收东西吗
收啊。老头放下手里的抹布和香炉,慢悠悠摘下老花镜,用衣角擦了擦。
看是什么东西了,废铜烂铁,旧书报纸,老家具......都收。不过价钱嘛......
他拉长了调子,眼神在我怀里的破包裹上扫了扫,明显没抱啥希望。
我赶紧把包裹放在旁边一个还算干净的条凳上,解开棉袄,露出里面那个糊满泥巴的小碗和两副用报纸包着的蛤蟆镜。
我先小心地捧起了那个脏兮兮的小碗。
您......您给看看这个
我把碗递过去,心提到了嗓子眼。
老头接过去,上手掂了掂,浑浊的眼睛随便扫了眼碗口,又翻过来瞅了瞅糊满泥的碗底,眉头立刻皱起来,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嫌弃。
啧!姑娘,你这......哪儿捡的腌咸菜的破碗胎粗釉涩,还豁了口,脏成这样......喂鸡都嫌脏,这玩意儿,一分钱不值,白送我都嫌占地方!
我心猛地沉到了底,手脚冰凉。
您......您再看看
我还不死心,声音带着自己都没觉出来的哀求.
您看这底足......这釉色......它......它会不会是......
是什么
老头不耐烦地打断我,随手把碗往旁边一个装满破陶片的筐里一丢,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吓得我心头一抽。
姑娘,我老周在这条街收旧货几十年了,啥玩意儿没见过就这糊弄鬼呢赶紧拿走,别搁这儿耽误工夫!
最后一点希望也灭了。
巨大的失望和冰冷的绝望像水一样淹了我。
难道......真是我记错了
前世那个电视节目,只是我绝望里的幻觉
我傻愣愣地站着,感觉全身的力气都没了。
怀里的棉袄包裹也沉得要命。
那两副蛤蟆镜,成了压垮我的最后稻草。
老头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儿,大概也有点不落忍,或者觉得我可怜。
他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我放条凳上的另外两个报纸包上:那俩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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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麻木地拿起其中一个报纸包,机械地拆开。
黑色的、巨大的、样子夸张的蛤蟆镜,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老头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他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凑近一步,一把从我手里抢过那副眼镜。
这......这是......
他拿着眼镜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头摸着粗糙的塑料镜架和深色镜片,脸上全是惊奇和一种说不出的......稀罕劲儿
蛤蟆镜港城那边过来的
我麻木地点点头。
好东西啊!
老头的态度一下子变了,脸上甚至带了点兴奋的红光,他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
这东西,稀罕!时髦!年轻人就爱这个!我小儿子,在省城上大学,来信说了好几回,说他们同学有人戴这个,洋气得很,就是......太贵,买不着门路!
他爱不释手地拿着那副眼镜,对着灯看了看,又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啧啧直咂嘴。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
他猛地抬头,眼睛放光地盯着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急:姑娘,这眼镜......你有多少怎么卖
峰回路转!
巨大的冲击让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呆看着他。
啊哦......哦!
我猛地回过神,心脏像是被狠狠捏了一下又突然松开,血一下子冲上头顶,冻僵的身体好像都暖了点。
我强压住狂喜和激动,努力让声音听起来镇定:就......就这一副,样板,老板您......您想要
要!当然要!
老头毫不犹豫,把眼镜小心放回报纸上,搓着手。
给我小儿子寄去,他肯定高兴坏了,你开个价!
开价开多少我心里完全没谱。
前世模糊的记忆里,这玩意儿在黑市上好像能卖到......十块十五甚至更多
我试探着,伸出两根手指,又犹豫着蜷回一根,声音有点虚:十......十五块
十五
老头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像是松了口气,爽快地从他那件藏青棉袄的内兜里掏出一个破旧的、卷成一卷的牛皮纸信封,从里面数出三张五块的大团结,啪地一下拍在条凳上!
十五就十五,拿着!
他生怕我反悔似的,飞快地抓起那副蛤蟆镜,用报纸重新仔细包好,宝贝似的揣进自己怀里。
三张大团结,十五块钱,就这么到手了!
巨大的不真实感让我头晕。
我抖着手,拿起那三张还带着老头体温的票子,崭新的纸边刮过手指头,带来一种无比清楚的、让人哆嗦的真实感。
钱!这是我何芳,靠自己挣到的第一笔钱!
姑娘。
老头揣好了眼镜,心情大好,看我的眼神也和善了不少,他指了指那个被我丢在破陶片筐里的脏碗,又指了指我怀里还包着另一副蛤蟆镜的棉袄包裹。
那破碗真不要了还有这副眼镜......也卖不你要是还有货,路子稳当,以后可以往我这里送,价钱好说。
卖,这副也卖!
我毫不犹豫地拿起另一个报纸包,拆开,把剩下的那副蛤蟆镜递给他。
现在蛤蟆镜在我眼里,就是实打实的钱,是命!
老头同样爽快地又数了十五块给我。
三十块!
整整三十块!
我紧紧攥着那六张崭新的大团结,薄薄的纸片儿现在却重得压手。
它们不再是纸,是我的命,是我摔了那杯可乐、走出那个憋死人的家后,踩在脚下的第一块硬地!
那个碗......
我吸了口气,看向破陶片筐里那个灰扑扑的小碗,心里不是滋味。
也许它真不值钱,也许......它只是还没遇到懂它的人
但现在,它不重要了。
老板,那碗......您要是实在瞧不上,就......就当搭头送您了。
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以后有货,我还来找您!
老头摆摆手,显然没把那破碗放心上。
行行行!你赶紧把东西收好,天快黑了,路上小心!
我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躺在破陶片堆里的小碗,不再犹豫。
把三十块钱仔细地贴身藏好,重新用棉袄裹紧自己,朝着老头鞠了一躬。
谢谢老板!
转身推开那扇吱呀响的木门,重新扎进外面冰冷的暮色和寒风里。
怀揣着三十块巨款,身上还是冷,可心口像揣了一团火,烧得滚烫。
我一路小跑,抄着最偏的近道,朝着棉纺厂家属区后面那棵老槐树奔。
天完全黑透了,墨蓝的天上挂着几颗冷星星。
家属区的灯稀稀拉拉地亮着,大部分人都窝在家里吃饭烤火。
寒风呜呜叫着穿过空荡荡的小胡同,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碎纸片,发出怪响。
老远,就看见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在寒风里张牙舞爪的黑影子。
树底下没人。
对面那个用破油毡和烂木板搭的煤棚子,黑黢黢的。
我放轻脚步,憋着气,贴着墙根,一点点挪到老槐树底下。
冰冷的树干硌着后背,我警惕地瞄着四周。
胡同里静悄悄,只有风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
冻僵的脚趾头在薄棉鞋里快没知觉了。
就在我怀疑许建川是不是耍我或者出了啥事时,煤棚子后面那片浓黑的影子里,传来一声压得低低的咳嗽。
咳!
我心头一紧,看过去。
只见那片黑暗里,慢慢挪出一个人影,正是许建川!
他缩着脖子,两手插在破棉袄袖筒里,警惕地左右看,像只惊弓鸟。
看到树下的我,他快步走过来,脚步很轻,落地没声。
怎么样钱呢
他声音压得贼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藏不住的紧张,开门见山,眼神像刀子一样刮着我。
7
我没说话,直接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沓大团结,递了过去。
昏暗中,许建川的眼睛盯着递过去的票子,他几乎是抢了过去。
动作飞快地捻开,对着远处家属楼窗户透出的那点微光,仔细地看票子的纹路和水印。
确认没错后,他长长地、无声地吐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明显松了。
他飞快地把钱卷好,塞进自己棉袄最里层的暗袋。
行!他吐出一个字,语气里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一丝对我这个北方妹的刮目相看。
他不再废话,转身猫着腰,像只灵巧的野猫,又钻进了煤棚子后面的黑暗里。
一会儿,他拖着一个死沉的、用麻绳捆得结实的大编织袋,吭哧吭哧地挪了出来,重重地放在我脚边的地上。
货!他指指袋子。
我不方便久留,先走!你......自己小心!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感激/有警告,好像还有一丝对以后的不确定。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迅速消失在胡同另一头的黑暗里,脚步声很快让风声吞了。
胡同里,又只剩下我和脚边这个死沉的大|麻袋。
我蹲下身,解开麻绳,哗啦一声扯开袋口。
里面是码得还算齐整、用旧报纸包好的长条玩意儿。我随手拿起一个,撕开报纸一角。
黑色的、巨大的、样子粗犷的蛤蟆镜片,在昏暗光线下反着幽冷的光。
整整一大袋!
死沉的麻袋压在我单薄的背上,勒得肩胛骨生疼。
冰冷的寒气从薄毛衣领口、袖口拼命往里钻,冻得我牙格格打架。
但我一步一步,走得特别稳。
我回到了那个废弃的院子角落。
这是我的临时仓库,也是我唯一的窝——虽然四面透风,总比没有强。
把麻袋小心地塞进那个半塌墙垛子最深的角落里,用几块破木板和废油毡布仔细盖好。
弄完这些,我才敢靠着冰凉的墙壁滑坐下来,蜷缩起身体,想留住最后一点可怜的体温。
肚子饿得咕咕叫。
我裹紧身上那件半旧棉袄——它现在既是衣服,也是我唯一的货架。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勉强透进这个破角落。
我搓了搓冻僵的脸,逼自己站起来。
活动了一下快僵硬的胳膊腿,背上那个轻了点但依然沉甸甸的麻袋,再次出发。
目标——市中心的百货大楼附近!
那里人多,啥人都有。
更重要的是那儿是这小城时髦的风向标。
穿着军便装、蓝工装的人流熙熙攘攘,自行车铃铛叮当响。
我没敢直接在大楼门口摆摊,太扎眼。
我溜到了大楼侧面一条相对安静、但人也不算少的背街。
找了个背风的墙角,把麻袋放下。
吸了口气,从怀里掏出那副蛤蟆镜,没包报纸,就这么直接拿在手里。
然后,我做了一个大胆到近乎傻的举动。
我把它戴在了自己脸上。
深褐色的巨大镜片一下子遮住了我大半张脸,眼前的世界蒙上了一层神秘又深沉的色儿。
粗糙的黑塑料镜架压在鼻梁上,带着一种奇怪的、没法忽视的存在感。
我挺直了腰板,就那么靠在冰凉的砖墙上,抱着胳膊,一动不动。
很快,效果就出来了。
路过的行人,不管是急着上班的工人,还是挎菜篮子的主妇,或是几个穿着时髦(相对而言)喇叭裤、留长头发的青年,目光都像被吸铁石吸住了一样。
齐刷刷地盯到我脸上,或者说,盯到我鼻梁上这副夸张的怪物上。
哎哟!那女的戴的啥玩意儿
我的天!那眼镜......遮住半张脸了,吓死个人!
啥呀蛤蟆镜吧我在画报上见过,香港那边人戴的!
啧!真敢戴出来啊不怕被当流氓抓
还别说......看着......是有点怪,但......好像也挺带劲儿
议论声、嘀咕声、像小虫子钻进耳朵。
看不起的、好奇的、惊讶的、羡慕的......各种目光扎在我身上,像无数根小针。
我心脏在腔子里狂蹦,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黏糊糊地贴在冰凉的墙上。
巨大的羞耻和害怕差点把我淹了。
万一真有人去举/报,投机倒把的帽子扣下来......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硬着头皮,逼自己忽略那些针扎似的目光,保持着那个抱臂靠墙的姿势,下巴还微微抬了一点点,努力装出我很酷,我很拽,爱看不看的样儿。
藏在巨大蛤蟆镜后面的眼珠子,却紧张地扫着每一个停下或放慢脚步的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就在我快撑不住,想摘了眼镜跑路的时候,一个声音响了。
喂!同志!
我心头猛地一跳,看过去。
只见一个烫着大|波浪卷发、穿着时下最时髦的红色呢子大衣的年轻姑娘,正挽着一个穿皮夹克、头发梳得油亮的男青年的胳膊,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
那姑娘抹着鲜红的口红,脸上带着点傲气和稀罕劲儿,目光灼灼地盯着我鼻梁上的蛤蟆镜。
你戴的这个......哪儿买的
她扬着下巴问,语气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打听。
来了!
第一个问价的!
我强压住狂喜和紧张,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还带了点故弄玄虚的神秘感。
朋友从南边捎回来的,稀罕货,没几副。
南边
那男青年也来了兴趣,凑近一步,上下打量我,又看看我脚边那个鼓囊囊的麻袋,眼神贼精。
鹏城这东西......啥价
8
我伸出两根手指,在红呢子姑娘面前晃了晃,声音不高不低:二十。
二十!
红呢子姑娘惊叫出声,涂着红指甲油的手捂住了嘴,眼瞪得溜圆。
这么贵抢钱哪!她旁边的男青年也皱起了眉。
贵我藏在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看着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儿.
同志,你去百货大楼瞅瞅,内陆的墨镜啥价还得要票,你再瞧瞧这个——
我微微侧了侧头,让镜片在晨光下反出点幽深的光。
港城那边的款!戴上它,整个市里,你就是独一份儿!走在街上,谁不多看你两眼这面子,这派头,二十块钱,值不值你自个儿掂量掂量。
我的话精准地戳中了那年头年轻人想时髦、想特别又找不着门路的痒处。
红呢子姑娘不吱声了,眼神在我脸上那副夸张的眼镜和她身边男青年脸上来回扫,明显动心了。
她拽了拽男青年的胳膊,小声嘀咕。
男青年眉头紧锁,像是在掂量。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都抻着脖子看这场买卖。
终于,那男青年一咬牙,像是下了决心,从皮夹克的内兜里掏出个鼓囊囊的牛皮钱包,刷刷刷数出两张大团结,拍在我面前一个破水泥墩子上!
行!二十就二十!给我对象拿一副!要好的!
放心!
我利落地弯腰,从脚边的麻袋里飞快地掏出一个报纸包,拆开,露出一副崭新的蛤蟆镜,递给那个早已等不及、一把抢过去的红呢子姑娘。
那姑娘迫不及待地戴上,巨大镜片一下子遮住了她抹好的妆,只露出尖下巴和红嘴唇。
她对着男青年扭了扭身子:好看吗
男青年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了:好看!洋气!跟画报上的明星似的!
他这一夸,瞬间点着了周围几个同样跃跃欲试的年轻人的火。
我也要一副!
给我也拿一个!
还有我!钱给你!
像打开了泄洪的闸门!
几张、十几张、甚至几十张捏着钞票的手争先恐后地伸到我面前。
刚才还冷清的墙角一下子被围得水泄不通。
人们推搡着,叫嚷着,生怕晚了抢不到这稀罕玩意儿。
别挤,别挤!排好队,一个个来!
我扯着嗓子喊,声音都激动得变了调。
手忙脚乱。
收钱,递货。
粗糙的塑料眼镜握在手里,现在却比金子还烫手。
崭新的、带着油墨香的票子,一张接一张塞进我贴身的衣兜,很快就把口袋撑得鼓鼓囊囊,沉甸甸地坠在腰上,带来一种从没有过的、让人发晕的踏实感。
太阳慢慢升高,赶走点寒气,也照亮了墙角这疯狂的一幕。
就在我忙得满头汗,快招架不住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街角拐弯处,晃过两个戴红袖章的身影!
是市管会的人!
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快跑!市管会的来了!不知是谁惊恐地喊了一嗓子。
轰——!
人群瞬间炸了窝。
刚才还挤破头抢货的人,现在像受惊的兔子,呼啦一下全散了。
钞票、零钱、甚至刚买到手还没捂热的蛤蟆镜掉地上都顾不上了,只恨跑得慢。
我头皮发麻,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来不及多想,活命的本能压倒一切。
我猛地弯腰,一把抄起地上那个还没卖完、但轻了不少的麻袋,使出吃奶的劲儿扛上肩,像只受惊的耗子,朝着和红袖章相反的方向,一头扎进旁边迷宫似的小巷里。
身后好像传来严厉的呵斥声和追赶的脚步声。
我不敢回头,拼命地跑!沉甸甸的麻袋在背上颠簸,勒得肩膀火|辣辣地疼。肺里像着了火,每一次喘气都带着血腥味。脚下的路坑洼不平,几次差点摔倒。
我像只没头苍蝇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狂奔,肺里火烧火燎,背上沉甸甸的麻袋仿佛有千斤重,勒得肩膀骨头生疼。
身后市管会那几声变了调的呵斥,像鞭子一样抽在脊梁骨上。
我只有一个念头:跑!
绝不能被抓!
抓了,就是投机倒把,就是万丈深渊!
不知拐了多少个弯,直到彻底听不到身后的动静,我才敢背靠着一条死胡同冰冷潮湿的墙壁。
我瘫软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毛衣,紧贴在身上,被巷子里的穿堂风一吹,冻得我浑身直哆嗦。
低头看着脚边那个鼓囊囊、沾满尘土的麻袋,里面是没卖完的蛤蟆镜。
刚才的疯狂抢购像一场梦,口袋里那厚厚一沓钞票又湿又硬地硌着我的腰,提醒着我这不是梦。
一个早上,刨去给许建川的货款,净赚了将近一百块!
一百块,相当于我在棉纺厂不吃不喝干大半年的工资!
狂喜还没来得及涌上心头,就被更深的恐惧和后怕压了下去。
市管会的红袖章像鬼影一样在脑子里晃。
这钱,烫手!
这小城,不能再待了!
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南下!去鹏城!去那个蛤蟆镜的源头!
口袋里那厚厚一沓钱,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底气。
我当机立断,扛起麻袋,直奔火车站。
这次,我毫不犹豫地买了张最快南下鹏城的火车票——硬座。
当那张小小的、印着鹏城字样的硬板车票攥在手心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命运的齿轮,真的被我亲手撬动了。
鹏城,1979年的冬末春初。
这里和我生长的北方工业小城完全是两个世界。
空气里弥漫着咸腥的海风、尘土和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
9
到处都是工地,脚手架像钢铁丛林般拔地而起,机器的轰鸣声昼夜不息。
街上人流如织,穿着喇叭裤、花衬衫的年轻人比比皆是,鼻梁上架着蛤蟆镜的潮人也时不时就能见到。
普通话、粤语、各地方言混杂在一起,喧嚣而充满活力。
我像个闯入新世界的土/包/子,背着仅剩的几副蛤蟆镜和那点卖命钱,站在尘土飞扬的街头,茫然四顾。
最初的兴奋很快被现实的冷水浇灭。
鹏城的蛤蟆镜,早就不是什么稀罕物了。
街边的小摊贩、批发市场里,成堆成堆地摆着,款式比我手里的更花哨,价格也更透明。
靠倒卖这个发财没戏!
就在我几乎绝望,盘算着是不是该找个流水线工厂当女工糊口时,命运又一次向我抛出了橄榄枝——我遇到了狼狈不堪的许建川。
在一个充斥着劣质塑料和汗臭味的低档旅社走廊里,我差点和迎面冲出来的他撞个满怀。
他比在小城时更瘦了,眼窝深陷,头发油腻打绺,身上那件涤卡外套皱得像咸菜干,手里死死攥着一个瘪瘪的破布包。
何......何芳!
他看清是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先是惊愕,随即涌上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羞愧。
扑街!扑街啦!批文是假的!货全被海关扣了,血本无归啊!
他捶胸顿足,声音嘶哑,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
原来,他上次那批来路不明的蛤蟆镜折在小城后,又东拼西凑了一笔钱,想从朋友那里搞批文|做正路生意。
结果被骗得精光,连回家的路费都没了。
看着他这副模样,我心底没有多少同情,反而升起一股同病相怜的狠劲。
我们都是从泥潭里爬出来,都想抓住点什么的人。
哭丧有用吗我冷冷地打断他,想翻本吗
许建川猛地抬头,像抓住救命稻草:想!当然想!你有门路
门路没有,我盯着他,一字一顿,胆子有!本钱,我有一点。
我拍了拍自己装着全部家当的口袋。
你在鹏城混了这么久,人头熟,路子野,就算栽了跟头,总知道哪里的水最深,哪里的鱼最肥吧我们合伙!
合伙的生意,从最底层的水货开始。
许建川熟悉那些隐秘的码头和小舢板,知道哪个关口查得松,知道哪些渔民敢在夜里冒险带货。
而我,凭着在小城练就的胆识和察言观色的本事,负责在混乱的X强北电子市场外围、人流密集的东门老街,像幽灵一样快速散货。
我们不碰蛤蟆镜了,那玩意儿在鹏城已经烂大街。
我们瞄准了更新的玩意儿——电子表!
那些小巧玲珑、闪着廉价红绿光、能显示数字时间的塑料电子表,在北方绝对是能让人尖叫的稀罕物!
我们以几块钱一只的价格从水鬼手里接货,转手就能在北方卖到二三十块,甚至更高!
生意像滚雪球。
每一次成功交易,都让我们的本钱厚实一分,胆子也更大一分。
我们不再满足于小打小闹的散货。
我拿出全部积蓄,加上许建川不知从哪里搞来的一笔钱(后来才知道是他抵押了老家祖屋),租下了一间位于关外破旧工业区里的小小铺面,挂了个不起眼的招牌——芳华电子。
表面上是修理收音机、卖点电子零件的正经小铺,暗地里,我们成了连接鹏城水货渠道和北方小批发商的一个小小枢纽。
我们开始有固定的下线,开始讲究信誉(在水货行当里,这很珍贵),开始规避风险,只做熟客生意。
这五年,像在刀尖上跳舞。
经历过半夜被黑吃黑的惊魂,经历过仓库差点被查封的绝望,也经历过合作伙伴(包括许建川)见利忘义的背叛。
每一次危机,都像淬火的锤子,把我骨子里的懦弱和犹豫砸得粉碎,锻打出一身近乎冷酷的韧劲和算计。
汗水、泪水,甚至血水,都浸透在鹏城这片滚烫的土地上。
我的芳华电子,也从那个阴暗的小铺面,一步步挪到了稍微像样点的临街店铺。
再后来,搬进了工业区里一个几百平米的旧厂房。
我不再仅仅是个倒爷。
我开始招工,买了几台二手注塑机和简陋的装配线,尝试着自己组装生产更简单的电子器件——电池盒、电源线、最简单的塑料电子表壳......虽然粗糙,但成本更低,利润更厚。
五年后,1984年秋。
我的芳华电子厂在鹏城关外已经小有名气。
厂房扩大了一倍,工人有七八十号。
生产线虽然还是半自动化,但生产的产品已经不再局限于低端配件,开始涉足当时风靡一时的音乐贺卡、简易计算器外壳。
我成了名副其实的何厂长,穿着剪裁合体的的确良衬衫和西裤.
头发剪成了利落的齐耳短发,眼神里是沉淀下来的精明和掌控感。
口袋里的存折,数字后面的0,早已超过了五个。
荣归故里的念头,像野草一样在我心底疯长。
不是衣锦还乡的虚荣,而是要把当年那些屈辱和鄙夷,原原本本地甩回去!
我开着新买的,在这个小城绝对算稀罕物的黑色桑塔纳轿车,缓缓驶入熟悉的棉纺厂家属区。
五年时光,这里似乎停滞了。
灰扑扑的筒子楼,斑驳的墙面,空气中熟悉的机油和煤烟味,还有那些坐在路边晒太阳、目光浑浊呆滞的老面孔。
我的车,像一滴滚烫的油,滴进了这潭死水里。
哎哟!这谁啊开小轿车来的
看着有点眼熟......像......像老何家那个被赶出去的闺女
何芳!她不可能吧!不是说死外头了吗
10
我的天!真是她!这车......这得多少钱啊!
议论声、惊呼声、指指点点的目光瞬间包围了车子。
我摇下车窗,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写满惊愕、嫉妒和难以置信的脸。
五年商海沉浮,这点场面,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
车子停在我家那栋熟悉的筒子楼下。
刚熄火,单元门里就冲出一个人影——是我妈。
她老了很多,背佝偻着,头发几乎全白了,穿着洗得发白的旧罩衫。
看到我从车里下来,她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张着,半天没发出声音,像是见了鬼。
芳......芳儿
她哆嗦着嘴唇,声音干涩嘶哑。
妈。我淡淡地应了一声,语气平静得像在问候一个不太熟的邻居。
这时,我爸也佝偻着背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廉价连衣裙、烫着过时卷发、脸上浓妆艳抹却掩不住憔悴的女人——何婷。
她看到我,看到我身后的轿车,看到我一身光鲜的打扮,脸上的表情瞬间精彩纷呈,震惊、嫉妒、悔恨、难以置信……最终都化成了难堪的苍白。
姐......姐何婷的声音尖细发颤,带着哭腔,你......你回来了你......你发达了
我没理她,目光越过他们,看向楼道口。
那里,一个穿着灰色旧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却难掩落魄的男人,正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五味瓶——是陈志。
他身边没有那个乡下女人和孩子,只有他自己。
他身上的干/部气质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被生活搓磨后的颓唐和算计。
何芳陈志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真是你你......你混得不错啊。
他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托你的福。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没被你骗进火坑,才有机会出去闯荡。
陈志的脸瞬间涨红,像是被人当众抽了一耳光,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芳儿!芳儿啊!
我妈终于反应过来,扑上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老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妈错了,妈当年糊涂啊!妈不该赶你走!你......你原谅妈吧!妈就知道你一定会有出息的!你看看你现在,开小轿车,当大老板了!比那陈志强百倍千倍!
她语无伦次,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仿佛当年那些恶毒的咒骂从未发生过。
我爸也搓着手,脸上堆满了卑微讨好的笑。
是啊是啊,芳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家里......家里永远是你的家!
他的目光,却忍不住瞟向我身后那辆崭新的桑塔纳。
何婷更是直接扑过来,想抓我的另一只手,被我侧身避开。
她也不在意,哭得梨花带雨(尽管劣质化妆品被泪水冲花了)。
姐!我的好姐姐!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当年是我不懂事,是我瞎了眼,被陈志那个王八蛋蒙蔽了!
姐,你带我去鹏城吧!我啥都能干!给你当秘书,帮你管账都行,姐!
我看着眼前这三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听着他们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亲情告白,心里没有半分波澜,只觉得讽刺又悲凉。
五年了,他们还是这样,眼里只有利益,只有攀附。
家我轻轻拂开我妈死死抓住我的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他们的哭求和邻居们的议论。
我的家,在鹏城。我的厂子里,有几百号人等着我开工资吃饭。
我目光扫过陈志那张憋成猪肝色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至于陈技术员......哦,不对,听说你因为倒卖厂里的计划物资,被开除了还被罚了款啧啧,真是可惜了你那大好前程。
前世他功成名就后贪|污受贿入狱,这一世,没了我的血汗供养,他连贪|污的资格都没有,直接栽在了倒卖计划物资这种低级错误上,提前走向了落魄。
陈志的脸色瞬间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像是被当众剥光了衣服,羞愤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没再看他,目光转向哭得妆都花了的何婷,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何婷,听说你离了两次婚日子过得不太顺
何婷的哭声戛然而止,脸上血色尽褪,难堪得浑身发抖。
我抬手指了指停在楼下的桑塔纳旁边——那里不知何时围拢了一群看热闹的、穿着朴素的年轻人,眼神里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和好奇。
看见楼下那些人了吗
我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的电子厂在老家新开了分厂,正在招工,流水线上缺人。
我看向何婷,眼神平静无波,说出的话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精准地剖开了她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
想吃饭,想挣钱,去排队应聘,凭本事吃饭,不丢人。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脸上是什么表情,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
引擎发动,发出沉稳有力的低吼。
黑色桑塔纳缓缓驶离这片承载了我太多屈辱和痛苦的筒子楼,将那些震惊、悔恨、难堪和卑微的哭求,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扬起的尘土里。
后视镜里,何婷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望着车子远去的方向,脸上的妆被泪水冲刷得更加狼狈。
而陈志,早已灰溜溜地消失在楼道口的阴影里,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车窗外的风灌进来,带着北方秋天特有的干燥和清爽。
我深吸一口气,踩下油门,车子加速驶向城外——那里,有我新建的、现代化的电子分厂厂房。
那里,才是我何芳真正的归途和战场。
那里,有无数个像我当年一样渴望改变命运的年轻人,在流水线上,用自己的双手,挣一份有尊严的明天。
属于何芳的时代,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