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深秋的暴雨夜,我徒手刨开泥石救了个小姑娘。
她塞给我一块绣着林字的手帕,眼睛像小鹿:哥哥,等我长大来找你。
十五年后我在工地扛水泥,身后传来高跟鞋声。
工头谄媚喊着林总监时,我正用身体挡开坠落的钢筋架。
血糊住眼睛前,看见她煞白的脸:是你...
后来她每天来工棚送鸡汤,富豪父亲甩我五百万支票:离开我女儿!
我把支票撕碎洒进搅拌机:林晚,你当年欠我一条命。
她笑着靠进我怀里:是啊,所以用这辈子还你。
暴雨,像是天河决了口子,裹着深秋入髓的寒意,倾倒在小城这片萧索的郊区。夜幕沉重地覆盖下来,早早就吞噬了天边最后一丝微光,风在破败的巷弄间尖啸,卷起污水、枯叶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气味,狠狠砸在摇摇欲坠的窗棂上。逼仄潮湿的出租屋里,一盏瓦数低得可怜的白炽灯泡投下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炕沿边那张灰败、刻满病痛褶皱的脸。
咳咳…咳咳咳…
父亲喉间拉扯风箱般的声音撕扯着夜的寂静,每一次剧咳都震得他单薄的胸脯剧烈起伏,脸色涌上病态的潮红。母亲佝偻着背,像一片即将被风撕碎的枯叶,用那双布满裂口和青紫冻疮的手,捧着缺了口的粗瓷碗,小心翼翼地将几片不知煎熬了多少次、已经淡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药渣滤出来。劣质中草药的苦涩气息弥漫在空气里,混杂着湿冷的霉味和沉重的喘息。
陆沉蹲在墙角靠窗的小板凳上,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仿佛那点坚硬的触感能分担一些心里的沉。他刚满十六岁的肩膀还很单薄,穿着洗得泛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旧夹克,膝盖处的补丁是新打的,针脚有些歪扭。屋子里唯一的桌子是几块砖头垫着块门板,上面散乱着揉成团的草稿纸、磨秃了的铅笔头,还有一张张触目惊心的欠费单。医院的催款通知单,像冰冷的白色幽灵,一张张堆积,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欠费金额后面那一串串零,像毒蛇的信子,噬咬着他的神经。他收回望向那张噩梦般的通知单的视线,喉咙发紧,手指用力地攥着那支短得快要握不住的铅笔,指关节捏得发白,粗糙的木头碴子硌着掌心。墙上用红色粉笔醒目地写着一行字:下月学费:487.5元。
他用力闭了下眼,再睁开,强迫自己的眼神落回书本上。可那密密麻麻的几何图形和代数公式像是浸在浑浊的水里,扭曲晃动,一片模糊。心里翻腾着冰冷的岩浆,每一次想到工地散工后的结算期还得等整整三天,想到那刺眼的487.5,想到父亲每一次喘息都更费力的样子,一种无力感就攫住了心脏,冷得他微微发颤。
又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爆发出来,撕心裂肺。父亲蜷缩起身体,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望向陆沉的方向,嘴唇嚅动了几下,干裂的唇纹里沁出一点血丝,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剩下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痛苦呼吸声。角落里传来母亲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像钝刀子割在人心上。
不能再待下去。陆沉猛地站起身,带倒了小板凳,发出哐当一声轻响,打破了一室的死寂。他不敢看父母的眼睛,声音低哑得不像自己:我…我出去透口气。
他几乎是撞开门冲进雨幕里的。冰冷的雨水瞬间包裹了他,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寒噤,却奇异地让他那颗被焦虑和绝望烧灼的心获得了一丝短暂的麻木。他毫无目的地奔走在被雨水泡烂的泥泞路上,粗重的喘息被狂暴的风声雨声吞没。头发被雨水紧紧贴在额头上,冰凉的水流沿着鬓角、脖颈滑进衣领,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他只想逃离那间小小的囚笼,逃离那令人绝望的欠款数字,逃离父亲垂死的喘息和母亲无声的泪。脚下的泥泞死死缠绕着他的破旧胶鞋,每一步都分外沉重。视线被雨水冲刷得模糊,只凭着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城郊那片荒废的果园附近。
风声、雨声、树木在狂风里挣扎呻吟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曲悲怆的挽歌。就在这时,一道凄厉的、几乎要被风雨撕碎的女童哭喊声突兀地穿透了这片混沌!
救命——呜呜——妈妈——
那声音来自果园深处,尖利得如同被折断翅膀的幼鸟。
陆沉奔跑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睁大眼睛,循着声音的方向拼命望去。狂风刮过园子边缘那棵孤零零的老槐树,它的枝杈在墨黑的天空背景上狂乱地挥舞。就在那粗壮扭曲的树干下方,泥泞不堪的陡坡边缘,赫然散落着一个鲜红色的发卡和一个沾满泥巴的粉色书包!
哭喊声就是从陡坡下方传来的,微弱,却带着能刺穿人心的恐慌!
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让他瞬间从自怨自艾的泥沼里惊醒。有人掉下去了!就在那个陡坡!那个陡坡下是雨水汇聚冲刷后裸露出来的嶙峋山石!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危险这个词,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十六岁少年单薄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他朝着老槐树和那个陡坡,在湿滑的泥地里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粗劣的夹克被尖锐的枯枝划开更大的口子,露出里面单薄的线衫。
有人吗!你在下面吗!陆沉嘶哑地朝着坡下大喊,他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微弱渺小。坡面湿滑陡峭,全是雨水冲刷后暴露出来的锋利碎石和松动的泥土。
微弱的女声哭嚎断断续续地回应着,带着濒死的恐惧:呜呜呜…我…我的腿…动不了了…好多水…
陆沉的心沉到了谷底。借着老槐树稀疏枝杈间漏下的一点昏黄路灯光芒,他终于勉强看清了下方的景象——坡下一片狼藉,混浊的黄泥汤裹挟着碎石正不断流淌下来。几块坍塌的泥石堆压在一个小小的、穿着嫩黄色外套的身影上。泥浆几乎淹到她胸口,一条腿被一块半埋着的大石块死死卡着,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泥水里不停地剧烈颤抖。更可怕的是,她头顶上方,一截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巨大树干残枝,正随着每一次大风的刮过而危险地大幅度晃动!泥水还在上涨!
不能再等了!多一秒都是地狱!
别怕!我来了!千万别乱动!陆沉朝着坡下急吼一声,没有丝毫犹豫,直接顺着泥泞的陡坡滑了下去。粗糙的石砾和尖锐的土块狠狠摩擦着他的手掌、手臂、膝盖,带来火辣辣的刺痛感,但这点疼痛在那个小女孩惊恐绝望的呜咽面前简直微不足道。
冰冷的泥浆瞬间没过了他的小腿,刺骨的寒意直冲头顶。他扑到女孩身边,雨水和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只看到一张冻得惨白、满是泪痕和污泥的小脸,那双蓄满泪水的大眼睛写满了惊恐和无助,像极了落入陷阱、瑟瑟发抖的幼鹿。她的嘴唇冻成了青紫色,牙齿发出咯咯的碰撞声。
哥哥…救我…女孩微弱地哀求,气若游丝。
别说话!省力气!陆沉嘶吼着,声音压过了风雨,更像是给自己打气。他看清楚了女孩被卡的位置——大石块死死压住了她的右小腿。他立刻半跪下去,两只手猛地插进冰冷的泥水里,抱住那块至少有几十斤重的、边缘尖锐的石头。冰冷的泥水渗进他被磨破的手掌伤口里,钻心的疼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冒出了冷汗,混杂着雨水往下淌。
一,二,三!他咬着牙,从喉咙深处爆发出全部的力气,腰腹、手臂的肌肉猛地贲张紧绷。那块沉重的石头终于被撼动,在泥浆里发出了让人牙酸的摩擦声,艰难地向上抬起了寸许!
啊——!剧痛让女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就是现在!陆沉眼神一厉,借着这一抬的空隙,迅速伸出脚,用尽全力将那卡在石头和陡坡石壁之间的、女孩那细弱的脚踝猛地往旁边一踹!
女孩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被压住的腿终于抽了出来!伤口处迅速渗出血色,在浑浊的泥水里晕开一小片惊心动魄的殷红。
快!爬到我背上!抱紧脖子!陆沉顾不上喘息,也顾不上查看那恐怖的伤情,声音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他猛地转身,背对着女孩蹲下。女孩求生本能被激发,伸出两条冰冷发抖的手臂,用尽残存的力气死死搂住了陆沉的脖子。那小小的身体带着泥浆和水流的重量压了上来。
陆沉双手向后反托住女孩的身体,深吸一口气,铆足了全身的力气挣扎着要往陡坡上爬。每一步都重若千钧,湿滑泥泞的陡坡如同地狱的入口,不断将他往下拉扯。泥水不断冲刷着他的眼睛,脚下打滑,几次都差点带着背上的女孩一起滚落下去。
咔嚓——嚓——
一声极细微,却足以让人魂飞魄散的断裂声响起!
陆沉悚然回头!只见那根悬在女孩刚才遇险位置上方的巨大枯树枝,在狂风持续不断的摧残下,终于在根部发出了绝望的呻吟,几道新的、狰狞的裂痕瞬间贯穿了腐朽的连接处!整段枯枝剧烈地摇晃着,无数碎石泥块簌簌落下,下一瞬就要当头砸下!
巨大的危险如同一只冰冷的魔爪扼住了喉咙。陆沉瞳孔骤然缩紧,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野兽的逃生直觉,身体爆发出最后的所有潜力!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来不及想方向,朝着侧前方,也就是与陡坡垂直的方向,猛地向旁边扑了出去!用尽全身力量把背上的人护在身下!
轰隆!!!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重重砸落!那块巨大的枯枝残骸混合着崩落的泥土石块,如同失控的巨锤,狠狠地砸在陆沉刚才站立的位置!泥浆裹挟着石屑如同肮脏的喷泉般冲天而起!
浑浊肮脏的泥水夹带着碎石碎木劈头盖脸地砸在陆沉的头上、背上,他死死将女孩护在怀里,蜷缩着身体,用自己的后背承担了大部分冲击。一块尖锐的碎石蹭过他的额角,瞬间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混杂着泥水蜿蜒而下。后背传来剧痛,像是被钝器狠狠夯中,眼前金星乱冒,一阵强烈的眩晕和窒息感涌了上来。
咳咳…咳咳咳…他剧烈地呛咳起来,感觉肺里吸满了泥沙。但怀里那小小的身体还在,温热的体温隔着湿透的衣服传递过来,劫后余生的庆幸压过了所有伤痛。风雨似乎在这一刻变小了些。女孩在他怀里发出虚弱至极的啜泣。
陆沉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背部的剧痛。他挣扎着,摇摇晃晃地再次站起身,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背着女孩,手脚并用地朝着陡坡边缘相对平缓、没有覆盖危险物的区域攀爬。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冰冷的泥水像千万根细针扎着他的腿。
终于,当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上路边相对安全的硬泥地时,膝盖一软,噗通一声,狼狈不堪地跪倒在地上,背上的小女孩也顺势滚落在他身旁的草丛里。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砸在身上,冲刷着两人满身的污泥和血污。女孩躺在湿漉漉的草叶上,身上嫩黄色的小外套早已看不出颜色,只剩下褴褛的碎片和浸透的泥浆。她停止了哭泣,但小小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哆嗦,青紫的嘴唇上下打颤,牙齿碰撞着发出咯咯的轻响,脸色在昏暗中白得如同新刷的墙壁。那只受伤的右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血迹在湿漉漉的裤管上慢慢洇开。
陆沉瘫软在地,急促地喘息着,喉咙里是浓重的血腥味,分不清是刚才摔伤还是用力过度崩裂了牙龈。额头上的伤口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火辣辣的疼。后背更像是被铁块碾过,每一次呼吸都疼得他眉头紧锁。他想抬手去检查一下女孩的腿伤,却发现自己的两只手臂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十个指头更是钻心地疼,指甲缝里嵌满了乌黑的污泥,指甲边缘有好几处翻卷开,露出下面鲜红混着泥污的嫩肉,有些深的地方甚至能看到发白的指甲根。
他咬着牙,想撑着自己坐起来。
呜……冷……哥哥……细微如幼猫哀鸣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濒临极限的颤抖。
陆沉的心狠狠一揪。他勉强转过头,借着远处微弱摇晃的路灯光芒,终于看清了女孩此刻的模样。那双原本像小鹿一样清澈的眼睛此刻充满了巨大的恐慌,瞳孔甚至有些涣散,小小的身体蜷缩着,似乎在一点点失去温度。危险暂时过去,但寒冷和剧痛正迅速吞噬着她微弱的生命之火。
陆沉的目光焦急地扫过四周。暴雨依旧倾盆,旷野茫茫,哪里看得到半个人影这荒僻的城郊,这个时间,根本不可能指望有人路过。再耽误下去,这小女孩很可能失温休克!
必须立刻行动!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穿他的慌乱。
他不再犹豫,用几乎被冻僵、满是伤口的手,颤抖着解开自己身上那件同样湿透、冰冷刺骨,但最外层还相对干净的旧夹克。寒风夹杂着雨点立刻如同无数钢针扎进他只剩下单薄破旧线衫的身体,让他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牙齿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他几乎是跪爬过去,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决,小心翼翼地将那件带着他微薄体温的、同样冰冷的夹克,用力裹在了小女孩的身上,尤其紧紧地裹住她冰冷颤抖的肩膀和脖颈。夹克太大,几乎把她小小的身体整个罩了进去,只露出一张苍白惊惶的小脸。
做完这一切,陆沉已经没有一丝多余的气力。寒冷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水蛇,顺着湿透的衣衫缝隙钻进来,紧紧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血液都快要凝固。视线再一次被雨水冲刷模糊,额角的伤口也阵阵抽痛。他背靠着身后一棵枯死老树冰冷粗糙的树干,沉重地喘息,每一次吸气肺部都像是被冰碴子划拉着。他强迫自己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小的、不断发抖的黄色身影,意识在沉重的寒冷和疲惫中沉沉浮浮。
不怕……别睡……他用尽力气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低微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马上……就有人……
他不知道这个安慰有多可笑。这茫茫雨夜,荒郊野外,哪会有人
时间在冰冷的风雨声中,在女孩压抑的抽噎声里,在陆沉越来越沉重的眼皮下,粘稠地流逝着,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陆沉的意志力被低温一点一点蚕食,视野开始旋转,身体沉甸甸地往下滑落的时候——
穿透风墙雨幕,刺眼的强光骤然亮起!
两道雪白的光柱利剑般劈开了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雨帘!紧接着是轮胎粗暴地碾过泥泞路面、发出刺耳抓地声的闷响!一辆黑色轿车如同失控的钢铁怪兽,在泥泞中高速甩尾,最终以一个惊险的姿势,猛地刹停在距离他们不远的路边!
刺目的车灯将这一小片区域的凄惨景象照得纤毫毕现——泥浆裹身的少年,痛苦蜷缩、衣着残破的女孩,还有那片狼藉的陡坡和倒塌的枯树残骸。
小姐!
晚晚!!
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同时响起,带着巨大的恐惧和震怒。
砰!砰!两声闷响,前后车门几乎是同时被大力推开。一个头发几乎湿透、梳理得一丝不苟却透着狼狈的中年男人疯了一样从后座冲出,完全不顾瓢泼大雨将他昂贵的风衣瞬间浇透。几乎是同一时间,一个穿着干练工装外套的女人也从驾驶座跳下,手里拿着雨伞甚至来不及撑开。
两人几乎是扑到了小女孩身边。
晚晚!我的晚晚!你怎么样天呐!中年男人——林志华的声音因极度的惊慌和心疼而扭曲变调,颤抖的双手想去抱女儿,又怕碰到她扭曲的伤腿和满身的泥污,手指停在半空抖得厉害。他一眼就看到了裹在女儿身上那件明显属于少年、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旧夹克,还有女儿腿上那触目惊心的血迹!
腿!她的腿!女助理的声音也变了调,带着哭腔,林董,这……这得马上送医院!
林志华猛地转过头,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混杂着巨大恐慌后的怒火以及急切的焦虑,瞬间如同实质的尖刀,狠狠地钉在瘫靠在树干上如同被遗弃破败玩偶般的陆沉身上!
是你!那目光里充满了暴戾的审视和不由分说的怀疑,仿佛要把眼前这个狼狈的少年撕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我女儿弄成这样!说!
风雨声太大,林志华的咆哮几乎要盖过雷声。巨大的气势压迫得陆沉几乎喘不过气,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他嘴唇动了动,想开口解释,但冰冷和过度透支的力气让他连说话的力气都几乎榨干了。喉咙里只发出模糊的嗬嗬声,像破损的风箱,眼神涣散地看向被众人围住、瑟瑟发抖的女孩,嘴唇无声地嗫嚅了一下:她……冷……
女助理已经半跪在地上,试图小心地将女孩抱起来。小姐别怕,我们马上去医院!她声音发颤地安慰。
剧痛让女孩发出一声嘶哑的痛哼,身体下意识地抽搐。就在她被女助理半抱起,试图转身向车子挪动的瞬间,女孩沾满污泥、满是细小擦伤的手指,忽然碰到了陆沉因为剧痛而微微蜷缩在身侧、同样泥泞不堪的手。
那只冰凉的小手,用尽了最后一丝仅存的微薄力气,像溺水者抓住浮木,死死攥紧了陆沉一根被泥水浸泡、指甲翻起、血肉模糊的手指!
如同过电!
女孩猛地抬起那张苍白、满是泪痕和污泥的小脸,那双因剧痛和惊吓而瞳孔微散的大眼睛,费力地聚焦到陆沉同样被泥水和血渍糊得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脸上。那眼神里有迷茫,有巨大的恐惧,但在接触到陆沉那双因为寒冷和疼痛而显得过于平静的漆黑眼睛时,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鲜明的光亮,如同在无边黑暗中骤然点燃的火花,猛地迸发出来!
那目光直接、纯粹,穿透了风雨的阻隔,穿透了满身的狼狈,穿透了林志华凶戾的审视,带着一种奇异的确定感和浓重得化不开的依赖,深深地烙在陆沉心底最软、最冷的那个角落。
陆沉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一种极其陌生的感受,混杂着疼痛、冰冷和一种莫名的酸胀,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他本能地、微微回握了一下那只冰凉的小手。
这个微小的回应,似乎给了女孩某种莫大的安慰。她急促地、断断续续地喘息着,被冻得发紫的嘴唇艰难地蠕动了几下,对着陆沉的方向,用微弱到几乎只有气声的声音说道:
爸…爸爸…不要…凶他…是他…救…
这句话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话音未落,女孩的眼皮沉重地合上,头一歪,彻底昏厥在女助理怀里。
晚晚!林志华肝胆俱裂的惊呼同时响起。
快!上车!去医院!女助理声音都变了调,抱着昏迷的女孩就冲向车子后座。
林志华猛地站起,动作僵硬了一下,最后深深剜了一眼依旧瘫靠在树干上、眼神一片死寂空茫的少年陆沉。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劫后余生的狂乱,有对伤重女儿的揪心,有滔天的怒意,但在女儿那句断断续续的微弱证词冲击下,终究压制住了爆发边缘的暴戾。他不再看陆沉,一步冲过去帮着拉开车门。
就在这时,被女助理抱在怀里即将被放进后座的林晚,那只一直紧攥着陆沉一根手指的手,因为彻底的昏迷而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道。
嗒……一声极轻微、完全被风雨声掩盖的轻响。
一样小小的、几乎和污泥同色的、软软的东西,从女孩那失去力气、被抬起的袖口边缘悄然滑落,无声地掉在了布满泥泞和碎石的地面上。
那是……
陆沉的视线被额角流下的血水模糊了大半,意识也在冰冷的侵蚀中渐渐下沉。他只隐约看到,那东西掉在了离他不远的泥水里,小小一方,被雨水迅速打湿。但那抹在车灯光束下一闪而过的、异常柔软的白色织物边缘,上面似乎用金线绣着某种花纹
车子的引擎发出暴躁的轰鸣,毫不犹豫地猛地起步。
嗡——!轮胎在泥泞中空转了几圈,卷起大片的泥浆,最终咆哮着冲进风雨。那两束刺目的车灯光柱在狂扫过这片泥泞地狱时,短暂地照亮了陆沉的脸——死灰般的颜色,额角被粗糙的石块划开一道几寸长的口子,雨水冲刷着翻开的皮肉,殷红的血水混着泥汤不停地淌下来。随即,黑暗如同幕布,再次沉沉落下。
冰冷、疼痛、虚弱、巨大的疲惫……还有那辆豪华轿车绝尘而去时带起的泥点砸在脸上带来的最后一点耻辱感……一股脑地将陆沉彻底淹没。他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树干,身体一点点顺着树干滑落下去,意识向着无边无际的寒冷深渊里坠落……就在他几乎要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一种完全超越身体极限的本能,支配着那只伤痕累累、污秽不堪的手,凭着最后一点肌肉记忆,在地面上徒劳地抓了一把。
指尖触到了那片滑落在泥水里的、已经被踩碾变形的柔软织物。
他用尽残存的力气,死死地、死死地握在了手里。
泥浆,粘稠冰冷得像陈年的血浆,死死拖拽着脚踝。
陆沉每一步都像是跋涉在冰封的沼泽里。廉价胶鞋的鞋底早已被利物划穿变形,冰冷刺骨的泥水夹杂着粗粝的沙石,不断地灌进去,反复摩擦着脚上陈年累积的冻疮,带来一阵阵钻心刺骨的麻痒疼痛。冰冷的寒意带着贪婪的触手,顺着破烂的裤管钻上来,爬过酸痛僵硬的小腿,缠紧疲惫到发烫发沉的大腿肌肉,最后像一条冰冷的巨蟒,死死箍住了他的腰腹。
肩膀被磨得滚烫,勒住骨头的剧痛已经变得麻木。两袋沉重的水泥如同两座移动的小山,粗糙的纤维刺透了肩上那件几乎湿透、混合着汗水和泥浆的廉价工装,狠狠地嵌进皮肤。每一次踉跄的跨步,每一次身体因坑洼地面而产生的剧烈颠簸,都让那沉重的撞击感透过肩骨直达胸腔深处,沉闷地撞击着那颗被现实挤压得同样沉重的心脏。
呼出的气息滚烫得灼烧喉咙,在深秋傍晚料峭的寒气里凝成惨淡的白雾,旋即被卷地而过的寒风无情撕碎。眼前的景象在汗水、泥点和极度疲惫的侵蚀下微微晃动、模糊不清。视线尽头,那两栋正在拔地而起的、披着绿色安全网的冰冷钢铁骨架,在铅灰色天空的映衬下,扭曲成了巨大而诡异的剪影,仿佛随时会倾倒下来,将他彻底埋葬。
工头老金那尖厉刺耳、如同钝刀刮锅底的嘶吼声,混合着搅拌机粗暴的轰鸣、金属物件撞击的刺耳噪音,无孔不入地冲击着耳膜:
陆沉!快点儿!你是蜗牛托生的就你这磨蹭劲儿,天黑也搬不够数!
陆沉!看路!眼珠子长后脑勺了摔一袋水泥扣你五十!老子赔不起这钱!
陆沉咬着牙,舌尖尝到一股淡淡的、腥甜的铁锈味,那是口腔内侧被自己无意识咬破渗出的血。喉咙干得快要裂开,像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没有理会老金刻薄的催命符,他只是更用力地收拢因过度磨损而脱力颤抖的手指,试图将肩膀上水泥袋的边缘抓得更牢一些。那指关节肿得发亮,冻疮裂开的口子混着汗水、泥浆和渗出的组织液,每一次发力都牵扯出尖锐的疼痛。旧伤叠新伤,指甲边缘翻起的皮肉,早已将原本就不甚清晰的手纹覆盖得一片狼藉污浊。
终于,如同经历了一场远征,他挣扎着挪到了堆料区的边缘。沉重的水泥袋从肩上被卸下,噗地一声砸进半干的泥地里,扬起一片呛人的灰色烟尘。一股虚脱感瞬间攫住了他,眼前阵阵发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一面破锣,敲打着濒临破碎的极限。汗水如同小溪,沿着额角、鬓角、鼻梁疯狂地往下淌,流进刺痛的双眼,混杂着迷眼的灰尘,模糊了视野。他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撑住膝盖,弓着背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肺里都像是吸进了滚烫的沙砾。耳边是工头持续不断的咒骂,搅拌机震耳欲聋的咆哮,和工友们麻木沉闷的喘息声。
他需要水。喉咙口的火烧灼痛感越来越强烈,仿佛下一秒就要燃尽他的呼吸。
角落边缘,靠近地基基坑陡峭坡壁的地方,歪歪扭扭地停着一辆锈迹斑斑、脏污不堪的送水三轮车。车上绑着一个巨大的、褪成惨白色的塑料水桶,表面沾满干涸泥点和可疑的污痕。桶口敞开着,水面漂浮着几片灰黄的落叶和蚊虫的尸体。一块边缘破损、污黑油腻、散发着汗臭和土腥气味的旧毛巾,如同被打捞起来的死鱼,湿淋淋地搭在水桶肮脏的边缘。
陆沉抹了一把几乎糊住眼睛的汗水污渍,拖着两条像是灌满了沉重铅汞的腿,摇摇晃晃地朝着那三轮车挪去。
深秋傍晚的风裹挟着阴寒,打着旋儿从基坑深处卷上来,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气和未干水泥的生涩气息,狠狠地扑打在人的脸上。几片枯叶被风裹挟着,如同绝望的蝴蝶,在混乱的工地上空徒劳地盘旋,最后无力地坠落,一头栽进布满碎砖和泥水的洼地。
陆沉走到三轮车边,手指僵硬地伸向那个浮着脏污的水桶。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块油腻毛巾边缘的瞬间——
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一种深植于骨髓、无数次在死亡边缘挣扎锻炼出的危机感,如电流般瞬间贯穿他的脊椎!
全身汗毛骤然炸起!
他甚至来不及抬头去看!
没有丝毫犹豫!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完全是凭借着无数次险死还生积累下来的肌肉记忆和那千钧一发的本能判断,陆沉猛地向侧前方——那送水三轮车唯一的遮蔽死角——全力扑了出去!
小心!!!!
一声混合着极端惊恐和绝望的凄厉尖叫,同时从上方尖锐地刺破空气!
轰隆——咔啦啦啦——!!!!
沉闷又尖锐的巨大撞击声如同死神的重锤,在他身后咫尺之地猛然炸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定格。
整个世界只剩下刺耳的尖叫、惊心动魄的巨响以及金属摩擦和断裂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锐鸣。无数的碎石、干燥的水泥粉末、细小的金属碎屑如同喷发的火山灰烬,伴随着巨大冲击波掀起的狂风和尘土,轰然炸开,瞬间将刚刚扑倒在冰冷泥水里的陆沉整个笼罩、吞噬!
灰尘浓稠得像是凝固的浓汤,呛得人根本无法呼吸。耳边嗡嗡作响,除了那惊魂未定的粗重喘息和剧烈的心跳,似乎连工地的喧嚣都暂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撞击碾成了死寂。
陆沉重地摔在冰冷粘稠的泥浆里,左臂和肩背传来一阵剧烈的钝痛。他咳嗽着,挣扎着勉强撑起上半身,猛地回头看去——
就在他刚刚站立、准备喝水的那个位置!
地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个被砸出的、狰狞外翻的浅坑!
一捆散落开来、拇指粗细、每一根都闪烁着冰冷寒光的螺纹钢筋,如同被暴力掼掷下来的致命标枪,七零八落地插在泥地里,其中几根扭曲成诡异的角度,断口闪着新鲜的白茬,尖端距离他倒伏的位置,仅仅不足半米!
粗重浑浊的喘息声在弥漫的灰尘中显得异常清晰。
陆沉侧撑着身体,浑身上下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呛人的灰白色粉末。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都牵动着胸腔剧烈的痛楚。额角、脸颊、脖子、手臂,裸露在破旧工装外的皮肤被飞溅的尖锐碎屑划开无数道细小的口子,正火辣辣地渗着血。左臂更是钻心地疼,大概是扑倒时在泥地上的石头狠狠地硌住了。
灰尘稍微沉降,眼前的景象终于显现。
就在那堆散乱扭曲、致命得如同毒蛇的钢筋旁边,不到半米远!
一双纤细的脚踝,裹在光洁的、沾上几点泥污的裸色丝袜里,被包裹在精致小巧的银灰色尖头高跟鞋里。笔挺干练的烟灰色高定西装裤脚,熨帖得一丝不苟。目光沿着那线条利落的裤线艰难地向上移动,掠过柔软的腰肢弧线,最后定格在那张脸——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彻底凝固。
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攫住,猛地收缩,又在下一个瞬间失控地狂跳起来!
那张脸!
是昨夜大雨中……在汽车刺眼灯光下……那煞白、惊恐、带着巨大震撼的脸!
此刻那张脸比昨夜更加苍白,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唇瓣用力抿紧,抿得发白,微微颤抖着。精心梳理过的乌黑长发有几缕因惊吓而散落,粘在汗湿的额角和脖颈处。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在童年雨夜里蓄满泪水、如小鹿般惊惶无助、又在昨夜车灯下写满震撼和不可思议的眼睛……
此刻正死死地睁大着!
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缩成了两个微小的墨点!那墨点中央,清晰地、完全无法掩饰地倒映着他此刻泥浆、灰尘、汗水、血污混合在一起,狼狈如同败犬般的可怖形象!
林晚!那位林总监!
她就那样僵直地站在那里,像是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精致人偶,动也未动。她的脸色是从未见过的惨白,比刚刚糊上墙壁的腻子还要惨白。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急促而又压抑的喘息,随着胸口剧烈的起伏,暴露着她内心同样翻江倒海、如同末日崩塌般的恐惧!她那刚刚因惊吓而本能抬起、想要阻止什么的手,此刻也僵硬地停在半空,指尖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风卷起工地上的尘土,吹过那片死寂的空间。搅拌机巨大的噪音、远处工头含糊的咒骂、工人们惊疑的低呼,这些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罩,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一个倒在肮脏泥水里,浑身尘土血污,狼狈不堪,像刚被从地狱边缘拖拽上来的难民。
一个站在致命的钢筋旁边,衣着光鲜却脸色惨白,如同被瞬间冰冻的雕塑,只剩下眼眸深处剧烈动荡、尚未平息的巨大惊悸。
隔着几步之遥的混乱现场,隔着散乱危险的钢筋,隔着弥漫的呛人尘土,视线,在虚空中猛烈地撞在了一起!
陆沉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身上新添的伤口。汗水和泥浆混合在一起,沿着他的额角、鬓角滑落,流进眼中,带来一阵涩痛,视野更加模糊。他能清晰地在林晚那双因过度惊吓而失神的瞳孔里,看到自己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头发粘结成缕,布满泥点和灰尘的脸上混杂着干涸的血迹和汗水冲刷出的污痕,工服裂开,沾满了泥泞。那种赤裸裸的、令人无地自容的卑微感,像无数带刺的藤蔓,瞬间缠绕勒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连带着额头被雨水和尘泥浸染、已经麻木的旧伤口也重新苏醒过来,一阵尖锐的闷痛。
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狼狈和羞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念头。不能留在这里!不能让她继续这样看着!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炸响。陆沉几乎是用了全身的意志力,猛地撇开了视线!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目光仓皇地投向旁边一片狼藉的地面,看向那些散落的钢筋,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同时,他咬紧牙关,用那条剧痛的左臂艰难地支撑起身体,试图立刻站起来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动作牵动了手臂的擦伤,他闷哼一声,身体趔趄了一下。
林总监!林总监!我的老天爷!您没事吧啊!吓死我了!真是吓死我了!!!工头老金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疯狗,带着一股刺鼻的汗酸味和令人作呕的谄媚恐惧混合气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声音尖锐得刺破耳膜。
老金像个滑稽而又绝望的圆球,几乎是扑通一声摔趴在林晚脚下不远处的泥水洼里,又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来,沾了一手的污泥也顾不上,只是惊恐万分地抬头看着林晚,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没…没…没伤着吧哎哟喂我的姑奶奶!这…这帮杀千刀的!安全搞的什么鬼名堂!回头我非扒了他们的皮不可!
他的声音和动作打破了那短暂得几乎不存在的凝固空间。
老金圆滚的身躯挤在陆沉和林晚之间狭窄的空隙里,像一道突兀而令人厌恶的屏障。陆沉艰难地撑起身体,左臂尖锐的疼痛让他额头瞬间渗出一层冷汗,动作不由得更慢。他低着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喷在冰冷的空气中,和对方身上传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干净又昂贵的清冽淡香——一种混合着阳光和某种高级木料的味道——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触目惊心的对比。
我…没事。林晚的声音响了起来。比昨夜风雨中听到的要清晰许多,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却依旧无法完全平息的细微颤抖,像拨动的琴弦尾音。干涩,又似乎夹杂着一丝奇异的、难以言喻的紧绷。
她那僵直的目光,在回答老金时,似乎才迟钝地从那些致命的钢筋废墟上挪开了一线。但这一线的移动,却如有实质般,瞬间重新钉回了陆沉正在试图站直的身影上!
那目光,锋利如刀,蕴含着复杂的、汹涌如风暴的情绪——是残余的、深刻的惊恐,是劫后余生、几乎无法抑制的剧烈心悸……而在那波涛汹涌的深处,似乎还翻腾着某种几乎能穿透皮肉的探寻和审视!
她的视线似乎不再聚焦于他的脸,而是……在扫描!
从他的左臂因剧痛而微微抽搐的肩胛部分,下滑到沾满泥污的背部,再顺着那被粗糙工装包裹的后背线条,最终落定在了一处——他的左后背接近肩胛骨下方的位置!
陆沉的后背瞬间绷紧!仿佛被那双目光实质性地刺了一下!那块地方……昨夜在雨里被崩落的碎石木块狠狠砸中过,淤伤肯定还在,此刻恐怕正显出一种不自然的僵硬。她……她在看什么
陆沉!你个小王八犊子!杵在这儿找死啊!还不赶紧滚开!老金正愁找不到替罪羊来平息林总监可能的震怒,看到陆沉摇摇晃晃挣扎着试图爬起来的身影,像是立刻找到了完美的宣泄口,恶狠狠地咒骂着,抬起他那沾满泥巴的粗糙大脚,朝着陆沉的大腿外侧就踹了过去!
这一脚用力不轻,带着明显的迁怒和羞辱。
陆沉本就站立不稳,重心偏在剧痛的左臂上,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脚狠狠踹在大腿外侧,腿上一软,噗通一声,整个人又一次重重地扑倒在冰冷肮脏的泥水里!手肘和膝盖传来一阵骨头撞地的剧痛,下巴险些磕在地上,鼻腔嘴里瞬间灌满了泥土腥气。狼狈到了极点。
让你挡道!让你没眼力见儿!林总监差点被你害死!我看你就是个扫把星转世!!老金还不解气,唾沫星子乱喷。
剧烈的屈辱感如同毒藤瞬间缠绕心脏,勒得陆沉几乎无法呼吸。他伏在地上,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地,指甲缝里塞满了淤泥碎石,疼痛已经麻木。嘴唇被牙齿死死咬住,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疼的,是那种被彻底剥光尊严、摁在泥里羞辱所带来的巨大愤怒和羞耻!
他挣扎着想再次站起,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逃离那两道如芒在背的目光!
就在他用手肘支撑着,几乎要撑起来的刹那——
那道一直萦绕在他后背、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量的目光,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动作!
林晚动了!
她没有理会如同跳梁小丑般叫嚣谩骂的老金,也没有去扶趴在地上的陆沉。她只是猛地向前一步,高跟鞋的细跟狠狠地踩进泥水里,发出轻微的噗叽声,直接挤开了挡在陆沉身前、还在口沫横飞的老金!
她的动作迅疾、突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老金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个趔趄,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脸上瞬间憋得通红,却一个字也不敢吭,只是错愕又惊恐地张大嘴巴看着突然爆发出如此凌厉气势的林晚。
林晚完全无视了老金,她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定着地上那个挣扎着要爬起来的泥污身影。她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只见她竟然直接抬起了左脚!
那只穿着昂贵羊皮底、镶着精致水钻的裸色高跟鞋的脚,高高抬起!并非为了走动,也并非为了炫耀,而是带着一种极度精准和决然的狠厉,完全不顾鞋尖可能沾满泥污,狠狠地朝着陆沉因扑倒而暴露在视线里、离她最近的一个物体踩了下去!
目标——陆沉那只刚刚因撑地而放在身侧、沾满污泥、指骨肿胀、指甲翻起的右手!
那动作又快又狠!
啪唧——!
鞋底落地的沉闷声响!
高跟鞋尖锐的金属鞋跟末端,准确无误地、重重地踏在了陆沉试图撑地的右手手背上!将那几根布满擦伤裂口、泥污指节几乎要嵌入地面的手指,狠狠踩在了冰冷的泥浆里!
坚硬的鞋跟隔着薄薄的泥水层,死死地碾磨着那已经伤痕累累的指骨!
嘶——!
一股几乎要将神经撕裂的剧痛从手背传遍全身!陆沉的身体猛地弓起,额头青筋暴凸,喉间抑制不住地爆出一声压抑痛苦的抽气声!他猛地抬头,那双因屈辱和愤怒而烧得通红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带着无法掩饰的震惊和怒意,看向那个俯视着他的女人!
光线穿过弥漫的尘土颗粒。
林晚逆光站着。她微微弯着腰,身体绷紧成一个充满压迫感的弧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张精致绝伦的面容在飞扬的灰尘和工地的光怪陆离背景里,明暗交错,显得既冰冷又妖异。
距离如此之近!
陆沉甚至能看清她被汗水或者惊吓浸湿,黏附在鬓角的几缕发丝,能看清她因为刚才巨大的惊吓(或许还有别的什么)而急促起伏的胸口轮廓,能看清她微微绷紧的下颌线。
更清晰地看到的,是那双此刻正牢牢盯住自己的眼睛!
那里面……所有的惊恐、后怕、混乱的情绪似乎在刚才那个踩踏的动作里沉淀、冷却……最终凝固成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专注或者说,是极端冷酷的审视和确认
她到底在看什么!
疼痛让陆沉的视野一阵阵发黑、旋转。那只被鞋跟死死碾着的手背,骨头仿佛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而比疼痛更尖锐的,是那份无法理解的屈辱!一股灼热的血气直冲上顶!
就在陆沉所有怒火即将冲破临界点、几乎要不顾一切爆发的时候。
林晚脸上那冰冷专注、近乎残酷的表情……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如同暴雨过后的湖面,骤然归于死寂的平静,甚至浮现出一种空洞的、带着巨大疲惫感的惘然。
下一秒,那只踩在他手背上、用力碾磨的高跟鞋,被她以一种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丝仓惶的姿态,猛地抬起、挪开。
然后,她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仿佛刚才那个如同女王践踏奴隶般、带着强烈情绪宣泄的动作只是错觉。
林晚直起身体,迅速向后退了半步,回到了一个安全又疏远的距离。她微微侧过脸,避开陆沉燃烧着怒火的视线,用那只刚刚踩过他手背的脚,有些生硬地在地面上的干水泥块上蹭了蹭鞋边沾的泥点。
她的视线重新落在了那堆散落的致命钢筋上,看着那个被砸出的浅坑,长长的眼睫垂了下去,在眼下投射出浓重的阴影。唇色依旧苍白得如同新纸,喉咙轻轻吞咽了一下,似乎也感到了某种强烈的、难以下咽的情绪。
她开口了,声音恢复了清冷干练,却又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甚至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她对着依旧处于巨大惊愕和恐惧中、呆若木鸡的老金吩咐道:
金工,
她顿了顿,像是在积攒力气,事故原因,我要书面报告。立刻清理现场,排查所有隐患。这个工区所有人停工检查。至于……
她的目光终于再次投向地上那个终于挣扎着半跪起来、捂着自己剧痛无比的手、浑身泥污、用几乎喷火的眼神死死瞪着她、嘴角紧绷得如同石雕的身影。她的视线在他沾满血污污泥、正剧烈抖动的右手上停留了一瞬,又像是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掠过去,最终落回老金那张惶恐堆满肥肉的脸上,那复杂的目光最终沉淀下来,变成一种强撑的命令式,掩盖了所有之前的波动:
……先让这位工人去处理一下伤口。所有工伤治疗费用和误工,公司全额承担。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压力。
是是是!林总监放心!马上办!马上!
老金如同得了圣旨,也顾不上再管陆沉,立刻点头哈腰,转身像被恶鬼追着似的,嘶吼着去召集人手。
林晚说完,最后深深地瞥了陆沉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似乎想确认什么,又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狼狈随即,她猛地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踩着泥泞,朝着远处那辆在混乱中显得格外格格不入的黑色轿车走去。黑色的长卷发在风中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高跟踩在碎石路上的声音,每一步都像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决绝、疏离,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留下陆沉一人,跪坐在冰冷的泥水里。手背火辣辣地疼痛,清晰地印着尖锐鞋跟的凹痕和摩擦造成的红肿破裂。林晚最后那复杂而冰冷的一瞥,如同冰针,深深地刺入他的眼底和脑海。那个踩着泥泞离去的冰冷背影,和昨夜被昂贵轿车带走、陷入昏迷的那个蜷缩的嫩黄身影,在视线里疯狂地撕扯、重叠……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刚刚被践踏过、此刻沾满泥水又新添刺目伤痕的手。剧痛刺骨,屈辱噬心。昨夜指尖那冰冷的、带着微弱依赖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最后一抹幻觉……
灰水泥、凝固的泥浆、碎裂的石屑……陆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由这些冰冷肮脏的废料重新捏合而成的。后背肩膀因为扛水泥留下的沉重酸痛如同烙印,被工头老金踹过的大腿外侧则是一阵阵闷钝的胀痛,而左手肘和膝盖在扑倒时撞击地面的尖锐痛楚,此刻还在随着脉搏清晰跳动。
但这些疼痛的合奏,全都被右手上传来的剧痛彻底压制了下去。
他倚靠在工地临时搭建、简陋粗糙的木工棚板房潮湿冰凉的墙壁外侧角落里,背对着这片喧嚣混乱的废墟。身体像是被抽干了骨头,只能靠着这冰冷的支撑物勉强站立。空气里飘浮着浓重的粉尘气味,混杂着劣质烟草燃烧过后的焦臭和新鲜木屑的微腥。
摊开在眼前的,正是那只刚刚承受了灾难般碾踏的右手。
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飘散的尘雾,吝啬地洒落下来。手背上,四道清晰、深红色的,甚至带着些微破皮的凹痕斜斜地排列着,粗暴地压盖在原本就布满旧伤和冻疮的指节上,将那处皮肤碾得异常红肿。那是尖锐坚硬的高跟鞋跟留下的罪恶印记。靠近小指指根的地方,有一小块皮肉翻卷开来,渗出一丝粘稠的血丝。五根手指因为连续的用力、跌倒和碾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每一次神经质的抽动都牵扯着那些新旧交织的伤口,传来钻心刺骨的痛楚。泥灰和黑褐色的污渍早已深深嵌入了指甲翻开的皮肉裂口、掌心的老茧纹路以及新添的伤口边缘里,凝结成一片脏污狼藉的油彩。
屈辱像一壶滚烫的铅水,灌满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烧灼着他的内脏,炙烤着他的神经。他狠狠地闭上眼,用力甩头,试图把那女人冰冷如刀的眼神踩踏后、最后那复杂到令他头皮发麻的审视目光彻底驱赶出去。但脑海里的画面却更为清晰——精致鞋跟带着刻骨恨意般狠狠碾下时的力量,仿佛再一次从手背直透骨髓!那双在灰尘逆光中俯视他的眼睛,里面的惊悸、冷酷、审视……还有那最后诡异莫测的一瞥,都像毒刺扎在神经末梢!
陆沉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带着粉尘冲进肺里,引起一阵剧烈的呛咳。咳得他弓起了腰,牵动了后背昨夜被树桩和石块砸伤的旧伤,一阵尖锐的闷痛让他眼前发黑。他用没受伤的左手手肘死死地抵住冰冷的板房墙壁,支撑着身体不要倒下。
绝不能倒下!他咬着牙,牙齿因为极度的忍耐和愤怒而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父亲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母亲捧着粗碗时那双布满冻疮、不断颤抖的手,还有医院催款单上那串如同魔鬼嘲讽的数字,闪电般在眼前交替浮现。
他不能倒下!
就在这时,一阵被刻意压低了声音,却依旧掩不住兴奋和猜疑的议论声,顺风飘进了这个角落里。声音来自不远处一堆临时堆放的废旧钢筋后面,几个躲懒的工友正缩在那里吸烟。
……操,真悬乎!你们看到没刚才那捆钢筋砸下来,就离那位林总监……半步都不到!
何止啊!要不是陆沉那小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往边上猛地一扑,我敢打赌!那位金贵得能顶咱们半个工程的林总监,这会儿保准给砸成零件了!
嘶——说得老子腿都软了……哎,可你们说怪不怪陆沉那小子的反应,快得简直不像个人……就跟背后长眼了似的!
嘿,你懂个屁!这他妈叫走了狗屎运!或者说……叫贱命硬!你看咱林总监,说话的工友语调突然变得猥琐起来,带着某种下流的兴味,那脸蛋儿,那身段,那大长腿……啧啧,那鞋跟!细的!那么高!踩在泥巴地里,跟踩钢丝似的……啧啧……陆沉这小子……
……不过也够邪门的!你们说那钢筋捆,怎么就能正好掉那儿还他妈那么准!就像阎王爷瞄准了她往下扔似的……
后面的话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更加不堪入耳的下流揣测和粗鄙笑声,飘散在浑浊的空气里。
陆沉用力闭紧了眼睛,屈辱和愤怒像两条毒蛇,死死纠缠着他的心脏。那些目光,那些声音……落在身上,如同一根根淬了盐水的鞭子!他们在揣测什么在嘲笑什么!他只是一个为了几顿饭钱、为了救命的药费,在泥地里挣扎爬行的蝼蚁!一个被工头当众羞辱、被天之骄女视如敝履、用高跟鞋跟碾踩的垃圾!他们的话语里,却把那女人捧上云端!而那些关于他贱命硬、狗屎运的议论,更如同一把把尖刀,反复捅刺着他仅剩的自尊!
他猛地睁开眼睛,布满血丝的眼底燃烧着一团浑浊的火!他狠狠一甩手!仿佛要把那些刻骨的羞辱、那些猥琐的议论、那些锥心的疼痛,连同那只被踩烂的右手一起甩出自己的身体!尽管这个动作引发了伤处一阵近乎痉挛的剧痛。
不能待在这里!
强烈的逃离念头攫住了他。他转过身,用后背死死顶住冰冷的墙壁,试图汲取一点冰冷的支撑,然后拖着沉重如同绑了千钧巨石的双腿,踉踉跄跄、却又无比坚决地朝着自己那个窝棚的方向挪去。每走一步,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都提醒着他不堪的处境。那片杂乱堆放着破木箱、废旧轮胎和防水布的角落,那个铺着稻草和破麻袋、狭小低矮如同狗窝的栖身之地,此刻成了世界上唯一的避难所。
夜幕彻底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工地上的照明被调暗,巨大的探照灯扫射出几道昏黄的光柱,在灰尘弥漫的空气中徒劳切割,更添了几分废墟般的荒凉。一些区域开始断电,陆沉棚子所在的角落,瞬间沉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黑暗之中。只有远处路口一盏坏了一半、奄奄一息的路灯,投射过来一片朦胧恍惚的光晕,勉强勾勒出物体模糊扭曲的轮廓。
他摸索着走到窝棚边,几乎是摔坐进那堆冰冷的破麻袋和稻草堆里。窝棚弥漫着一股稻草发霉、尘土和汗水混合的、难以形容的馊味。
安全。至少黑暗暂时遮住了耻辱。
陆沉靠着冰冷的、糊满油污机油的铁皮油桶,试图放松紧绷到几乎要断裂的神经。但那只该死的右手,放在麻袋粗糙的表面上,依旧在一阵阵不受控制地、剧烈地痉挛发抖!每一次抽搐,都像被一根烧红的铁钎戳进皮肉深处!剧烈的、清晰的痛楚如同最高调的嘲笑,提醒着他不久前遭受的耻辱和践踏!
该死……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咒骂,如同受伤野兽喉咙深处滚出的低吼,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他猛地用左手死死抓住了自己右手的腕子!冰冷粗糙的左手手指,像是两根钢铁钳子,粗暴地、毫无怜悯地箍住那剧烈颤抖的手腕,试图用蛮力压制住那份因为痛苦而产生的屈辱的神经质震颤!
勒紧!再勒紧!
皮肤被粗糙的指腹和指甲狠狠摩擦刮过,传来剧烈的、新的刺痛。但那手腕处的骨骼,在巨大的暴力压制下,仿佛真的停止了明显的抖动。
然而……没用!
就在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压制住这份失控的痉挛时,被握住的指尖……那五根肿胀、带着深深凹痕和细微破皮的手指头,竟然开始更加疯狂地、如同垂死抽搐般,在黑暗冰冷的空气中剧烈地、高速地弹动起来!像几只脱离了掌控的、濒死的虫子!
这不受控制的颤抖,比刚才被踩踏时的痛苦更甚!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骨髓里啃噬!更像是一种对意志力的公开凌迟!
极致的烦躁和痛苦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操!
一声再也无法抑制的、如同裂帛般的嘶吼猛地冲出喉咙!在这片狭小、死寂的黑暗角落里轰然炸响!
陆沉猛地抬起左手!不再是抓住手腕,而是直接……粗暴地抓起身边几片不知何时掉落在旁边、又干又硬如同碎瓦片般的枯草杆——那也许是垫窝棚时没用完的劣质麦秆,也许是风吹来的杂草——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们死死地、狠狠地、一层层地缠绕在自己那根颤抖得最厉害、剧痛也最钻心的……受伤最重、带着破口渗血的中指上!
如同给垂死挣扎的猎物捆上最坚韧的荆条!
枯硬干燥的草杆边缘带着锯齿般的锋利,随着他疯狂的缠绕动作,深深刺进肿胀的指背皮肤,刮开了那些翻卷的、渗血的细小伤口边缘!
冷汗瞬间爬满他的额头!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不管!他死死咬着牙!缠绕!更紧地缠绕!像捆绑一颗即将引爆的炸弹!
就在他几乎要将那根受伤的中指完全勒断、试图用这种自虐般的极端方式封印那该死的颤抖时——
一阵轻微到几乎被风声掩盖,却又极其清晰的……带着某种昂贵皮革与粗糙地面摩擦的脚步声,突兀地停在了他窝棚前方几步之外的昏暗光晕里!
陆沉的动作骤然僵住!心脏也在同一时刻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攫紧!勒断!那嘶吼的尾音还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诡异的、戛然而止的呛咳。
他猛地抬起头!
浑浊发红的眼珠,带着一种受伤孤狼才有的、混合着凶狠和巨大惊疑的眼神,瞬间穿透窝棚入口那几块破帆布和木箱形成的缝隙,死死地钉向外面那片迷离朦胧的光线边缘!
黑暗中,他的瞳孔剧烈收缩着。窝棚深处浓稠的黑暗,窝棚外那片被破烂路灯光晕染黄的、尘土飘浮的空气——这是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而那个女人——
林晚!
她就站在那分界线上。
一只手握着一支纤长的、顶端发出强大而稳定冷白色光束的微型强光手电。显然,这手电刚刚被关掉了。另一只手的指间,夹着一支点燃不久、烟嘴处有精致暗纹的女士香烟。那一点猩红,在昏暗的光线里,如同野兽凝视的眼瞳,安静、冰冷地燃烧着。微弱的烟丝袅袅上升。
冷风卷起地面上细小的灰尘颗粒,打着旋儿吹过她的脚边。她那身价值不菲的烟灰色高定套裙,边缘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许泥点。刚刚踩踏过他手背的那只裸色尖头高跟鞋,鞋尖一侧沾着一小块清晰的黑褐色泥污。
她没有继续前进,甚至没有开口说话。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像个突然降临的、华丽却冰冷的幽灵。
目光,穿透朦胧光线的阻碍,穿透窝棚入口那些破烂材料的缝隙,沉沉地落在他身上,落在他刚刚因剧痛和崩溃而嘶吼扭曲的脸上,落在他……那只被枯硬草杆如同刑具般粗陋捆绑、死死勒紧的、依旧在细微抽搐着的右手上!
准确地说,是落在他那根缠绕着草杆、正不断渗出细小血珠的中指根部!
陆沉觉得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了冰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脖颈上的寒毛一根根倒竖了起来!心脏如同被一只巨锤狠狠夯击,闷痛得喘不过气!浑身的肌肉在极度的震惊和羞愤下绷紧到了极致,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这肮脏的废墟角落!在她刚刚用鞋跟将他踩进泥里之后!
她想干什么!!是想亲眼看看她脚下狼狈的蝼蚁究竟有多不堪是想看看她的践踏造成了多么辉煌的战果!!
这个念头如同沸腾的毒液,瞬间烧毁了他所有残存的理智!那双本就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更是燃起了两簇混合着屈辱、愤怒和巨大悲愤的熊熊火焰!在黑暗中如同被逼至绝境的困兽!
他猛地动了一下,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铁皮油桶上,发出哐当一声沉闷的巨响!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受伤的右手如同蛰人的毒蝎,被他用身体死死护在身后!同时,喉间发出了一声短促、嘶哑、却充满了警告和巨大排斥的低吼:
滚——!
声音因高度紧绷而劈了叉,如同一张被撕烂的破布。
他死死盯着外面那个轮廓模糊、散发着冰冷压迫感的身影,眼底的狂怒和防御几乎要溢出来!
她不动。
林晚静静地站在原地,纤细指间的香烟顶端,那点猩红的燃烧火光在昏暗的背景里微微一闪。白雾般的烟丝在她精致的下颌线条旁缭绕、逸散,无声地融入飘着尘土的冰冷空气中。那根冰冷奢华的手电筒被稳稳握在另一只手中,指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没有前进哪怕一寸,亦没有转身离开。逆着那片朦胧光晕,她的面容模糊不清,像是隐在巨大的阴影之下,只有那道视线,沉重得如同实体的铅块,依旧牢牢锁定着他,锁定在他刚刚下意识护住的右臂位置!
空气中只剩下风声卷过废料的呜咽。
僵持。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难熬。陆沉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粗糙的油桶壁,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疯狂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发出尖锐的抗议。他想咆哮,想冲出去把这个女人赶走,身体却因为屈辱、剧痛和那巨大而诡异的压力,僵硬得无法动弹半分!
终于。
一声极其轻微、近乎叹息的、带着冰冷质感的金属碰撞声打破了死寂。林晚那只握着香烟的手动了动,似乎是极短暂地调整了一下姿态。指节在灯光虚影下显得尤为细白。
接着,那个一直垂落在身侧、握着强光手电的手……
抬了起来。
动作稳定、干脆,没有丝毫犹豫或拖沓。手臂划破凝固沉闷的空气,举到了与她的视线齐平的高度。
下一秒——
咔哒。
细微机括被扳动的轻响。
一道极其凝聚、极其刺目、带着金属般冰冷感的纯白色光束,如同黑暗中突然劈下的闪电利刃,毫无征兆地!骤然爆发!
那道光束如同拥有了生命和意志!精确得如同一把被最高明的外科医生操控的手术刀,瞬间切割开了窝棚入口处的破帆布和木箱缝隙形成的阴影!
没有一丝偏差!没有一分一毫的偏离!
光束的核心,冰冷而残忍地、直直地聚焦!
聚焦在了——
陆沉那只因为屈辱和剧痛而痉挛着、刚刚下意识从身后暴露出来一点点、又被本能死死压向自己下腹的右手!
准确的说!是聚焦在陆沉右手那根受伤最重、被枯硬草杆疯狂缠绕勒紧到皮破渗血、此刻正因为极度疼痛和压抑而无法自控地、细微而高频地颤抖着的手指根部!
那根…中指根部!
惨白色的强光如同舞台聚光灯,将那截手指,连同其上狰狞缠绕的、勒进皮肉渗出暗红血丝的枯黄草杆,以及旧伤、新伤所有不忍卒睹的狼藉细节,在浓稠的黑暗中——
照得纤毫毕现!清晰如同最血腥的解剖图!
光线太强,太冷!瞬间灼伤了陆沉布满血丝的视网膜!一阵针扎般的剧痛袭来,让他下意识猛地闭了一下眼睛!而同一时刻,一种比这强光灼烧更剧烈一百倍的羞耻感和被剥光般的巨大愤怒,如同火山岩浆喷涌而出,彻底将他焚毁!
啊——!!一声凄厉痛苦、带着极致暴怒和崩溃的嘶吼,再也无法遏制地从他胸肺深处爆发出来!他甚至忘了那剧痛的手伤,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右侧转身,试图将自己的右臂、那只被无情曝光的、如同耻辱柱般的手指,彻底藏入黑暗的阴影深处!剧烈的动作牵扯着身体四处伤口发出尖叫般的痛楚!
就在他转身带动右臂的瞬间!
就在那片被强光灼烧过、短暂残留着惨白影像的视野恢复、瞳孔重新对焦的刹那——
陆沉的眼睛,正好对上那道光束来源的方向!
刺目的白光几乎要将整个世界剥离,只剩下光晕中那个模糊朦胧的身影轮廓。而在那身影边缘,那束来自微型强光手电、精准稳定得可怕的冷白色光芒的核心落点……
陆沉的瞳孔,在这一刻骤然缩成了针尖般大小!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耳边所有的声音——工地的噪音、风的呜咽、心脏的狂跳——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高频的、几乎要将耳膜撕裂的嗡鸣!
那道冰冷刺目的白色强光!
它没有移动分毫!它凝固着!
它就死死地、牢牢地、无比精准地聚焦在他右手那根被草杆勒紧、正因疼痛而剧烈痉挛的中指根部!
聚焦的位置……那惨白光线中心点,光线照射下,旧伤覆盖着新伤、皮肤红肿几近透明的指关节侧面……
一条极其细长、斜斜向上延伸、几乎横贯整个指关节侧面的陈旧疤痕!
在冰冷强光的极致照耀下,那道疤痕如同黑暗中突然被解封的古老符咒,闪烁着一种因皮肤被反复磨损而显得异常清晰、泛着浅白色的惨淡光泽!
时间,在陆沉的感知里彻底静止。
窝棚外的寒风似乎也凝固了。
那道冷白色光束依旧稳稳地聚焦在那条陈旧伤痕上,如同冰冷的镣铐,将他最后试图隐藏的秘密牢牢钉死在光天化日之下!
陆沉的呼吸彻底停滞。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
……怎么回事!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下一秒!
站在光芒边缘的那个影子——
林晚的身体,在那个瞬间,似乎极其极其细微地……晃动了一下!
那晃动如此轻微,转瞬即逝,像是一阵强风吹过纤细的旗杆尖端产生的错觉,又像是某个巨大、沉重的东西在她体内骤然失去了平衡,最终又被强大意志力重新压住的迹象。
她夹着香烟的指尖,那点猩红的燃烧点,也极其短暂地、难以察觉地晃动了一下,在昏暗的空气中留下极其微小的一道红色残影轨迹。
随即,一切又归于绝对的凝固般的死寂。
然而,就在陆沉因为那极不正常的晃动而心神巨震、大脑因为巨大冲击和猜测一片混沌时——
光束……移动了!
不再是死死钉在那指根的旧疤上!而是向上极其轻微地抬升了半寸!
光斑核心再次精准地笼罩住了他刚才被踩踏的地方——那几道深红色凹痕、渗血破皮的鞋跟印记、以及更加触目惊心的红肿和被劣质枯草捆勒导致的翻卷伤口!
冰冷到极致的光芒,将那刚刚遭受粗暴凌辱的证据,毫无怜悯地照耀得如同耻辱柱上的公开铭文!
光束停顿在那里,一动不动。时间像是被冻结的空气胶质。
然后——
嗒。
又是那一声轻微到如同幻听、却冰寒刺骨的机括声响。
光束倏地熄灭!
没有预兆,没有过渡。如同被人一刀斩断!
冰冷的纯白世界瞬间崩塌,浓稠而粘腻的黑暗如同潮水,汹涌倒灌进陆沉剧烈收缩的瞳孔!强烈的明暗反差造成瞬间的全盲和眩晕!
陆沉眼前一片漆黑,耳中尖锐的耳鸣疯狂作响,几乎要撕裂耳膜!他踉跄着,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铁皮油桶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哗啦——!
一阵风猛地卷起窝棚边缘堆放的几个空易拉罐,叮叮当当一阵刺耳的滚落和碰撞。
刺耳的噪音划破令人窒息的死寂。
就在这噪音响起、陆沉视线陷入短暂的真空黑暗的一刹——
那支被熄灭的光束来源,那一直稳稳指着他右手方向的强光手电——
脱手了!
并非轻巧的滑落,更像是持有者失去了控制权!
只听见一声闷闷的、像是什么沉重而精致的小物件砸在冰冷水泥地上的钝响!紧接着是一阵凌乱的、短暂而急促的皮革鞋跟在地面连续滑动踢蹭的声音!黑暗中似乎有人仓促后退了半步,似乎试图弯腰去捡那掉落的东西,又被一股力量阻止!
极其短暂!
下一个瞬间,一切都安静下来。
陆沉用力眨眼,凭借着窝棚边缘那微弱的路灯光晕,以及刚刚适应黑暗的眼睛,他终于重新看清了窝棚外——
林晚依旧站在那里。身姿似乎比刚才更加笔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
那只握着手电的手空着,自然垂在腿侧,修长的手指微微蜷着,指甲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而地上……距离她纤细的鞋尖不到半尺的地方,那支昂贵的微型强光手电正安静地躺在脏污的水泥地上,蒙着一层薄灰。光束熄灭的镜面,像一个失去了光亮的幽深洞口。
她没去捡它。甚至没有看它一眼。
她指间的那支女士香烟,燃烧的烟蒂部分似乎比刚才更长了,猩红的火光在暗夜里微微颤动了一下,映亮了她绷紧的下颌线条的弧度。
她的脸半侧着,隐在朦胧光晕构成的阴影里。
陆沉的呼吸几乎停滞。他死死地盯着她!盯着她那只垂落的、曾经精准操控着那柄手术刀光柱的手!盯着地上那只被丢弃的手电!盯着她侧脸隐在阴影里、完全无法解读的表情!
刚才那光束的移动……那精准得令人发指的聚焦……那道斜斜的旧疤!还有这脱手而落的手电筒!
无声的惊涛骇浪在陆沉体内疯狂撞击!无数的碎片在脑子里炸开!
不可能!
……是她
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那个尘封十五年的暴雨夜!那个蜷缩在泥水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紧他手指的女孩!那双被泥污覆盖、却带着巨大依赖和一丝微弱亮光的眼睛!最后……最后她手腕滑落的那件小小的、柔软的、带着金线绣纹、后来被他死死抓在手里的东西……
陆沉的身体猛地一颤!瞳孔因为脑中汹涌而来的巨大猜测而再次猛烈收缩!他想动,想质问,想确认!但身体却像被钉死在了原地,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就在这时!
窝棚外那个一直如同冰冷塑像般的身影——
动了!
她猛地转过了头!
那双深陷在模糊光线勾勒出的轮廓中的眼睛,在这一刻穿透了迷离的黑暗,穿透了飘散的尘埃,如同两道凝聚了所有惊涛骇浪、最终化为奇异死火山般炽热熔流的目光!裹挟着一种陆沉根本无法理解、也无力承受的炽热、疯狂、绝望而又……汹涌着某种狂喜的滚烫岩浆!
狠狠地、毫无保留地、直直地烙进了陆沉布满血丝、写满巨大震惊和茫然的眼睛深处!
那双眼睛!
如同黑夜中的燃烧的星辰,裹挟着足以焚毁理智的火焰,直直地刺入了陆沉的眼底。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一瞬。只有风卷过碎屑发出的呜咽,像是遥远背景里鬼魂的低语。
然后,陆沉看到——林晚那一直紧抿的、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唇瓣,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动作幅度太小了,小到像是幻觉,像是阴影投射的错觉。甚至算不上是翕动。
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巨大力量冲击下的本能痉挛。
无声的言语在唇间几欲冲出,却最终被一种无形的、强大的力量死死封禁!只余下唇线周围那一抹被死死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即将碎裂白瓷般的僵硬颤抖。指间香烟顶端那一点猩红,在冰冷的空气中猛烈地一闪,旋即被一阵急促的风压低了光亮,几乎熄灭。
她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去压制喉咙里的某个声音,某个名字。
几秒钟。
陆沉觉得自己快要被那目光里的熔岩彻底焚烧殆尽,从灵魂到肉体都即将化为灰烬。大脑混乱得无法思考,只有那只残破不堪的右手,隔着粗硬破麻袋的摩擦,依旧在不听使唤地细微痉挛,疼痛一波波冲击着麻木的神经。
终于——
林晚那只垂落在身侧、指节绷紧到泛白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动作沉重而生涩,仿佛在对抗着千钧的重担。
她的食指和中指,夹着那根仍在燃烧、烟灰将落未落的香烟。然后……
就在陆沉的注视下,那只骨节清晰、精致得如同白玉雕琢、指甲涂抹着柔和淡色甲油的纤手——
稳定地、决然地——
将那燃烧着猩红火点的烟头!
按向了她自己的左手掌心!!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却带着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精准!
滋……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皮肉被炽热炭火灼烧时的声响!伴随着一股极其短暂、却异常浓烈的蛋白质焦糊气味!
骤然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剧烈的灼痛像一道闪电,瞬间贯穿神经!
林晚那只按熄烟头的手猛地攥紧!如同要将那点灼热的刺痛牢牢锁死在拳头里!白皙的手背上,纤细的青筋因为巨大的痛楚而瞬间贲起,根根分明!整条手臂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方才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所有那些复杂到无法解读的情绪风暴,在这一刻似乎被掌心那一点自戕般的、残酷的痛楚瞬间冰封!凝固!
只剩下一种空洞的、死寂的、仿佛刚刚从梦魇最深最黑的地狱中挣脱出来的巨大疲惫感。惨白的脸颊在昏暗光线下,几乎融为灰墙冰冷的底色。
紧接着,那只攥紧的拳头,无比迅速地从西装外套的内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动作快如惊鸿,带着一种近乎仓惶的狠厉。
那个被掏出的东西——一个长方形、厚度仅有普通卡片两倍、边角打磨圆润、材质像是某种半透明磨砂金属或者特殊塑料的东西。在朦胧路灯光晕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显然不是名片,更像是某种小巧精密的设备。
她将那东西……直接抛了过来!
没有方向可言,没有一丝犹豫!
动作决绝得就像在扔掉一件刚刚从地狱熔炉里捞出来的、沾满了诅咒的秽物!
一道幽冷的弧线划过沉闷的空气。
啪嗒。
那冰冷的金属小卡片,不偏不倚,精准地落在了陆沉窝棚入口最外侧那片盖着几块废料的破帆布褶皱里。
就落在他匍匐的身形前方,伸手勉强可以够到的、铺着满地冰冷细碎石子的肮脏地面上。
然后——
林晚猛地转身!
烟灰色套裙的裙摆划出一道冷硬无情的弧度。细高跟踩过冰冷的碎石,发出连续不断、清脆而急促的、如同骤雨敲打瓦砾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再看那个角落一眼!
她沿着荒凉工地边缘那条满是泥泞和废料碎石的黑暗小路,向着远处路口那辆如同蛰伏巨兽般的黑色轿车方向,快步离去!
身影迅速被更浓重的黑暗吞没,只有高跟鞋急促离去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崩溃感,重重地砸在陆沉耳边死寂的空气上。
窝棚里死一般的寂静。
尘土在微光下缓慢沉浮。
陆沉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铁爪攥紧,又骤然松开,血液冲上头顶发出嗡鸣。那只刚刚被强光羞辱性曝光的右手,此刻正毫无知觉地摊放在冰冷的地上,枯草绳的边缘深勒着伤口边缘,细微的血丝在麻袋粗糙的纤维上晕开一小点更深的暗色。后背抵着油桶冰冷的弧度,寒气透过单薄衣衫直刺骨头深处。
他僵在那里,维持着一个濒临崩溃边缘的石像姿势,视线死死粘在前方那片覆盖着碎石粒的破帆布褶皱上。
那个被她如同丢弃秽物般丢过来的东西,就躺在那儿。在昏蒙灰黄的灯光下,轮廓模糊不清,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幽冷光泽。像一块坠落在淤泥里的冰。
寒意,混杂着浓烈到化不开的羞辱、不解、巨大的猜测和一种本能的不安,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沿着脊椎骨盘旋而上,狠狠噬咬着他的神经。刚才光束聚焦中指疤痕的惊悚画面,和她眼中那瞬间爆发的、无法理解的炽热熔岩般的光芒,在脑中疯狂交替闪现。
那个雨夜里死死攥住他手指的小手……那张苍白依赖的小脸……滑落泥水的那方残破织物……和这个女人……重合在一起怎么可能!
陆沉的拳头猛地攥紧!指甲深陷掌心脆弱的皮肤,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他不能碰那个东西!绝不能碰!她今天羞辱他至此,如同碾踩一只蝼蚁!那点着自焚般的香烟,更是将这份侮辱与疯狂推向了顶点!现在丢下这个……算什么!冰冷的施舍玩弄猎物还是新的侮辱!
不能碰!他死死咬住牙关,齿龈被压得生疼!身体因为巨大的排斥和愤怒而微微颤抖着。
然而……
探照灯巨大的光柱扫过远处荒芜的地基坑,光芒的边缘如同冰冷的刀刃,短暂地掠过窝棚一角。
那束光芒如同命运投来的短暂一瞥,恰好在那一瞬间,照亮了那块被丢弃在破帆布褶皱里的方形金属卡的一角!
灯光下!那卡片并非全然的冷漠磨砂!在它偏上方的角落……
一个极小的蚀刻凹印!一个精致到纤毫毕现的盾形纹章!以优雅而锋利的线条构成!清晰无比地映入了陆沉因巨大愤怒而圆睁的眼帘!
嗡——!
陆沉的脑袋里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钢针刺穿!
整个世界似乎停顿了一拍!所有的声音骤然远去!
全身的血液如同被一股巨大的吸力瞬间抽空!四肢百骸刹那一片冰凉!心脏却像是被铁锤狠狠夯中,猛地沉坠下去!又骤然反弹,在空荡冰凉的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
噗通!噗通!噗通!
那声音巨大得像是要炸裂他自己的耳膜!比刚才被钢筋砸落时的心跳还要疯狂一百倍!
他认识那个标记!
那个盾形徽章!
深埋在十五年暴雨和泥泞记忆最底层的烙印!
刻骨铭心!
在那个暴雨倾盆、寒冷彻骨的夜晚……在那个小女孩因剧痛昏迷而被抬上车后……在那辆黑色轿车绝尘而去带起的冰冷泥点砸落在他脸上的前一秒……
从他最后死死攥紧的手心里……那方已经湿透、沾满污泥的柔软织物……在一个不经意翻开的边缘角落……
正是用极其细密、几乎难以辨认的金色丝线……
绣着一个!
一模一样!
古老、优雅、却又透着无上权威和冰冷疏离的!
盾形徽章!!
冰冷的铁皮油桶壁,像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的墓碑,死死地抵着陆沉的后背。寒气穿透薄薄的、沾满泥污的廉价工装,贪婪地啃噬着皮肤下的骨头。那只被枯草杆疯狂缠绕、勒得指根皮肉翻卷渗血的右手,此刻正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被他死死压在冰冷粗糙的麻袋表面。剧痛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深嵌入骨髓的、持续不断的、令人发疯的钝痛和神经质的细微抽搐。
窝棚外,那急促如骤雨般的高跟鞋敲击声,早已被工地深处更浓重的黑暗和死寂吞噬。风卷过废料堆,发出空洞的呜咽。
死寂。
陆沉维持着那个几乎要嵌入冰冷油桶的姿势,僵硬得如同一尊被遗弃在废墟角落的石雕。只有胸腔里那颗失控的心脏,还在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撞击都带着沉闷的回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牵扯着后背昨夜被砸伤的旧伤处一阵阵尖锐的闷痛。
他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附,死死地钉在窝棚入口那片破帆布的褶皱里。
那块冰冷的长方形金属卡片,就躺在那里。在昏黄路灯光晕吝啬的涂抹下,反射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幽暗的磨砂光泽。像一块被随意丢弃在泥泞里的寒冰。
刚才那束强光下清晰烙印在视网膜上的盾形徽章——那个与十五年前暴雨泥泞中,那方被他死死攥在手心、沾满污泥的柔软织物角落上,用金线细密绣就的古老纹章——一模一样!
这个认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陆沉混乱一片的脑海深处!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栗!
是她!
那个在冰冷泥水里蜷缩着、用尽最后力气攥紧他手指、眼神里充满巨大依赖和微弱亮光的小女孩!
那个被他用后背挡开崩落树干碎石、在雨夜里背出死亡陡坡的……林家的孩子!
那个……昨夜在刺眼车灯下脸色煞白、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的林总监!
那个……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冰冷坚硬的高跟鞋跟,带着刻骨恨意般狠狠碾踩他手背的女人!
两个截然不同的身影,如同两股狂暴的电流,在陆沉的意识里疯狂地撕扯、碰撞、试图强行融合!每一次碰撞都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和令人窒息的眩晕!
荒谬!
屈辱!
愤怒!
还有……一种被命运无情嘲弄、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巨大悲凉!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喘息,从陆沉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他猛地闭上眼,试图将那两张脸、那两道目光彻底驱逐出去!但黑暗的视野里,反而更加清晰地浮现出那双眼睛——那双在强光照射下,死死盯着他中指根部旧疤时,如同熔岩爆发般炽热、疯狂、绝望又带着某种诡异狂喜的眼睛!
那眼神……那眼神里的东西……太烫了!烫得他灵魂都在灼痛!
呃啊——!
一股无法抑制的、混合着剧痛、屈辱和巨大混乱的暴戾之气,猛地冲上头顶!陆沉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那只被枯草杆勒紧、早已不堪重负的右手,如同被注入了一股毁灭性的力量,猛地从麻袋上抬起!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朝着身侧那个冰冷粗糙的铁皮油桶壁砸了过去!
他要砸碎这该死的疼痛!砸碎这无法承受的屈辱!砸碎这该死的命运强加给他的一切!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
坚硬的铁皮桶壁发出巨大的嗡鸣!巨大的反震力沿着手臂的骨头疯狂倒灌回来!整条右臂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仿佛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从骨头缝里狠狠刺入!紧接着,一股更加尖锐、如同骨头被生生砸裂的剧痛,才迟滞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条手臂!直冲大脑!
唔——!陆沉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栽倒!额头上瞬间爆出大颗大颗冰冷的汗珠,混杂着灰尘和血污滚落下来。他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深陷入皮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惨嚎!
剧痛如同冰冷的潮水,暂时淹没了混乱的思绪。他粗重地喘息着,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视线模糊地落在自己那只刚刚完成自残壮举的右手上。
缠绕的枯草杆在刚才那狂暴的一砸之下,终于彻底崩断、散开!几根染着暗红血丝的草屑无力地飘落。但那只手……此刻的样子更加触目惊心!
被高跟鞋跟碾踏出的深红凹痕和破皮处,此刻因为巨大的撞击而肿胀得更加厉害,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紫红色!指关节处几处细小的翻卷伤口被彻底撕裂开,暗红的血珠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渗出、汇聚,沿着肿胀的手指侧面蜿蜒滑落,滴落在身下肮脏的麻袋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污迹。而中指根部……那道在强光下暴露无遗的、斜斜的陈旧疤痕……此刻也因剧烈的冲击和肿胀,显得更加狰狞扭曲,像一条丑陋的白色蜈蚣,死死地趴伏在红肿的皮肤上!
最要命的是,整个手掌,从手腕到指尖,都在以一种无法抑制的、极其高频的幅度疯狂地颤抖着!仿佛那只手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身体,拥有了自己狂乱的生命!每一次颤抖都牵扯着所有新旧伤口,带来一阵阵钻心刺骨的锐痛!
陆沉死死地盯着这只手。这只刚刚被那个女人踩踏、被自己砸向铁桶、此刻如同垂死挣扎般疯狂抽搐的手。一股比刚才更甚的、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无数条毒蛇,顺着脊椎骨盘旋而上,死死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一败涂地。
无论是对命运,还是对那个女人。
他猛地闭上眼睛,将头重重地、无力地抵在冰冷粗糙的铁皮桶壁上。冰冷的触感刺激着额头滚烫的皮肤。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似乎都被刚才那绝望的一砸彻底抽空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屈辱和一种灵魂被掏空般的巨大虚无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窝棚外,风似乎更大了些,卷起更大的尘土漩涡,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陆沉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视线因为剧痛和疲惫而模糊不清。他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麻木,移动着视线。
目光,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落回了那片破帆布的褶皱里。
那块冰冷的金属卡片,依旧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碎石地上。幽暗的磨砂光泽,在昏黄的路灯光晕下,像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嘲讽。
盾形徽章的轮廓,在记忆深处灼灼燃烧。
他死死地盯着它。眼神空洞,如同两口枯井。所有的愤怒、屈辱、混乱、挣扎,似乎都在刚才那自毁般的一击中耗尽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惫。
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也许……这就是她想要的用这种方式,提醒他当年的恩情用这种施舍般的姿态,来彰显她此刻高高在上的地位或者……仅仅是为了满足某种扭曲的、报复性的快感
陆沉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比哭还要难看、充满了无尽苦涩和自嘲的弧度。
他缓缓地、极其吃力地抬起了那只没有受伤、却同样沾满泥污、指节肿胀的左手。
动作迟缓得如同生锈的机器。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发出无声的呻吟。
那只左手,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死寂的沉重感,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向窝棚入口那片破帆布的褶皱。
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划过一道微弱的弧线,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冰冷的磨砂金属表面。
就在指尖距离那卡片边缘不到一寸的瞬间——
嗡——!!!
一阵极其突兀、极其刺耳、如同防空警报被强行拉响般的巨大手机震动嗡鸣声!
如同平地惊雷!毫无预兆地!
在陆沉贴身的口袋里!
猛然炸响!!!
那声音如此巨大、如此尖锐、如此歇斯底里!在死寂的窝棚里,在陆沉高度紧绷、几乎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如同引爆了一颗炸弹!
呃——!陆沉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猛地一个剧烈的、不受控制的抽搐!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惊悸如同冰水从头浇下,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动作和思维!
那只即将触碰到冰冷卡片的左手,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痉挛着缩了回来!狠狠撞在窝棚入口粗糙的木箱边缘!
手背上瞬间被划开一道新的、火辣辣的口子!
嗡鸣声还在持续!疯狂地震动着!如同催命的符咒!透过薄薄的工装布料,清晰地传递到他的肋骨上,震得他整个胸腔都在共鸣!
是谁!!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陆沉猛地低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自己胸口那不断发出恐怖嗡鸣的位置!那里面……只有一部手机!一部他为了随时接收医院催款信息和工地临时通知、永远不敢关机的、屏幕碎裂、外壳磨损得看不出原色的老旧按键手机!
谁会在这个时间……用这种方式……给他打电话!
巨大的惊疑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屈辱和疲惫!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脖颈!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用那只完好的左手,颤抖着、极其慌乱地伸进工装内侧那个被汗水浸透、带着浓重体味的口袋里!
指尖触碰到那部疯狂震动的手机外壳,冰冷的塑料触感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
他猛地将手机掏了出来!
刺眼的屏幕光在浓稠的黑暗中骤然亮起!如同黑暗中睁开的一只惨白的眼睛!
屏幕上!
一个极其熟悉、却又在此刻显得无比狰狞的号码!
如同地狱的召唤符!
在疯狂闪烁!在疯狂跳动!
是……是医院急诊科的号码!!!!
嗡——!!!
陆沉的脑袋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台开到最大功率的搅拌机!所有的意识、所有的思绪、所有的屈辱和混乱,在瞬间被彻底搅碎!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惧!
爸……妈……一声破碎的、带着巨大恐慌的嘶哑低吼,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嗡————!!!
巨大刺耳的手机震动嗡鸣,如同死神的丧钟,在狭小黑暗的窝棚里疯狂炸响!那歇斯底里的频率,像是要将周围的空气都震碎!更像个冰冷粗壮的铁桩,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夯进陆沉的耳膜深处!直抵脑髓!
呃啊——!
身体像是被高压电流瞬间过载!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骤停了一拍!紧接着是更恐怖、更失控的、失重般的狂跳!陆沉眼前猛地一黑,大脑如同被无数根钢针同时搅碎!剧烈的嗡鸣声完全吞没了他喉间那声破碎的惊呼!那只刚刚伸向帆布褶皱的左手,在巨大的惊悸下猛地痉挛着缩回,手背狠狠撞在窝棚入口那粗粝生硬的木箱棱角边缘!
哧啦——
锋利的木刺瞬间划破皮肤!一股黏腻温热的液体立刻沿着手背的旧伤裂口迅速滑落!
疼!尖锐的、火辣辣的疼!但这突如其来的、新鲜的锐痛,在手机那足以击穿灵魂的恐怖嗡鸣面前,变得如此微不足道!
嗡鸣声还在持续!疯狂地、毫不留情地冲刷着他的神经!如同千吨冰水瞬间淋头浇下!那股一直纠缠在体内的屈辱、绝望、混乱,连同刚刚涌起的巨大猜测,在刹那间被冻结!碎裂!然后被一种更加原始、更加冰冷刺骨的、足以冻结血液灵魂的恐惧感彻底碾成齑粉!
是谁!!
这个念头带着冰碴子瞬间穿透混沌的脑海!陆沉猛地低下头,布满血丝、瞳孔因巨大惊骇而缩紧的眼睛,死死盯住自己胸口工装内侧那个破口袋里疯狂震动的源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部廉价塑料外壳的手机,正像一个疯狂跳动的心脏,带着灼人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被冷汗湿透的内衬,剧烈地撞击着他左侧的肋骨!
急诊科!
屏幕上那个狰狞跳动、几乎要碎裂玻璃的号码!
像一张血盆大口!吐着地狱的寒气!
是…是医院急诊科的号码!!!!
……爸……妈……!!!
一股浓重血腥气猛地从胸腔深处直冲喉咙!带着撕裂般剧痛的沙哑嘶吼,终于冲破了被恐惧扼住的瓶颈,从陆沉的喉咙里炸了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慌和声带的剧烈痉挛而劈裂变形,粗粝得如同砂纸刮过生铁!
最后的理智!
手机!!!
那只刚刚被木刺划破的左手,此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和速度!完全不顾鲜血正从新鲜伤口里汩汩涌出!像一头被逼至绝境的困兽,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和粗暴,猛地撕开了工装内侧那个肮脏的口袋!
破碎的屏幕光如同濒死者的最后一点微光,在浓稠黑暗中断续闪烁。指尖死死抠住了那冰冷却疯狂弹跳的手机外壳!巨大的震动顺着手指直冲手臂!像一条活物在掌心挣扎!
抓出来了!
屏幕惨白的光映亮了陆沉那张被泥污、汗水、血渍和此刻巨大恐惧彻底扭曲的脸!他的眼睛死死钉在屏幕上!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痛颤抖,几乎无法准确按下接听键!
按下!!!
嘟……嘟……
一阵短暂的、在陆沉感知里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的忙音后——
喂!陆沉!是陆沉吗!一个急促、焦灼、几乎是吼出来的中年男声从听筒里猛然冲出!是李主任!那个声音他死也记得,无数次的催款,无数次的叹息,都源于这位面容严肃、语气却时而带着疲惫不忍的急诊科副主任。
……陆沉的喉咙被冰冷的恐惧死死扼住!所有的音节都被堵死在胸口!只能发出一阵类似破旧风箱漏气般的、短促而剧烈的抽吸声!
说话啊!陆沉!!李主任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撕裂,带着一种能灼伤耳膜的急迫和不容置疑!是不是在工地!听我说!听着!现在!立刻!马上回来!用你最快的速度!立刻!!是立刻!!
每一个立刻,都像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陆沉的心口!
你妈妈……李主任的声音似乎哽咽了一下,随即被一种强行压抑的、冰冷的、仿佛宣判般的沉重压过,情况非常不好……送来时已经……呼衰……心跳骤停过一次!抢救回来了……但是……我们尽力维持了……现在……
李主任的话筒似乎被医院那特有的、冰冷刺耳的仪器蜂鸣声和护士急促的呼喊声短暂淹没,他用力喘息了一下,声音陡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迫感和沉痛:
……是重度中毒!药物过量!体内……至少是……阿普唑仑剂量……三倍!!!这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一个一个从齿缝里艰难地迸出来!代谢紊乱!多脏器都在报警!随时……随时会再停!!我们设备跟不上了!病人需要马上上更高级别的生命支持!透析!解毒!必须立刻转重症监护(ICU)!不能拖了!快!快回来签字!!!
药物!
过量!
三倍!
阿普唑仑!!!
这几个带着剧毒钩刺的字眼,如同淬了冰的毒镖,狠狠扎进陆沉的太阳穴!剧痛伴随着瞬间的空白!
嗡————
脑海里那台巨大的搅拌机再次疯狂地、毁灭性地轰鸣起来!眼前的世界骤然失重、旋转!所有的颜色被瞬间抽离!只剩下医院惨白冰冷的墙壁在幻觉中飞速倒退、旋转!耳边只剩下那撕心裂肺的仪器蜂鸣!李主任沉重绝望的声音被无限拉长、扭曲!
阿普……唑仑……
那不是……父亲……父亲攒了很久都舍不得吃、病情最重时才偶尔掰半片……用来……控制呼吸痉挛……让喉咙能缓口气……
怎么会……
怎么会在……妈妈……体内……
三倍!!!
一股冰冷的腥甜猛地从喉咙深处反涌而上!眼前阵阵发黑!双腿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得支撑不住身体!他猛地用那只剧痛不堪、刚刚砸向铁桶的右臂,狠狠撑住旁边冰冷粗糙的铁皮油桶!
嗤啦——
油桶表面坚硬的铁锈棱角,瞬间撕裂了他本就磨破、此刻又沾满了新鲜血污汗水的袖管,狠狠刮过他小臂上一道昨夜被碎石划破的旧伤!
皮开肉绽!
剧痛!鲜血瞬间沿着手臂蜿蜒流下!粘稠,温热!
但这肉体的、全新的剧痛,在母亲那呼衰心跳骤停随时再停的冰冷宣判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油桶壁的冰冷触感,混合着鲜血淋漓的热度,像一道狰狞的裂痕,只维持了他身体短短一瞬的支撑!
下一秒!
巨大的、足以摧毁一切理智的恐惧和决绝,如同喷发的火山熔岩,裹挟着冰冷的血腥气和绝望的狂怒,轰然注满了全身每一块肌肉!每一条血管!
妈——!!!
一声凄厉到撕裂夜空的咆哮,如同受伤孤狼被刺穿心脏时的绝命哀嚎,猛地从陆沉口中爆发出来!声带在极度的嘶吼中几乎瞬间碎裂!喉咙口的腥甜再也压抑不住,噗地一声,一小股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喷溅而出,星星点点洒在冰冷粗糙的油桶表面!
跑!!!
这个念头如同烙印,烧穿了一切!
几乎在吼声出口的同一秒!
陆沉的身体——这个被无尽的屈辱、疲惫、伤痛和此刻撕心裂肺恐惧所充斥的躯壳——像一个被拉到极限的弹弓骤然放手!
猛地向前扑了出去!
不是走路!不是踉跄!
是真正的扑!
如同一头彻底疯狂的野兽!带着一股摧毁眼前一切阻碍的、足以践踏自身血肉的野蛮力量!
目标!只有那个方向!那个在无尽黑暗中通往唯一地狱入口的方向——医院!急诊!!
哐当——哗啦——!!
巨大的声响撕裂死寂!
窝棚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用废旧木条和破帆布勉强搭成的半扇门,被他合身猛扑的狂暴力量如同纸片般彻底撞飞!腐朽的木条在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爆裂声!捆绑的破麻绳瞬间崩断!帆布被撕裂!几根断裂的木条带着残破的帆布片,如同炮弹碎片般狠狠飞了出去,砸在远处的地面上,溅起一片尘土!
陆沉甚至感觉不到身体撞破障碍时的疼痛!
他冲了出去!
双脚直接踏上了冰冷坚硬、布满碎石的地面!那些尖锐的石块瞬间刺透了他早已裂开的破旧胶鞋底!脚底板传来被利物刺入的、钻心刺骨的剧痛!但他只是踉跄了一下!随即在一声更加狂野的低吼中,迈开了双腿!
跑!!!!
左脚!右脚!
每一次沉重的脚步砸在布满碎石、瓦砾、废弃钢筋的崎岖路面上!每一次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每一次都带起一片泥水!身体巨大的惯性带动着重伤疲惫的躯壳,如同一辆彻底失控、发出濒死咆哮的破烂卡车,在工地这片肮脏混乱的废墟地狱里横冲直撞!
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探照灯偶尔扫过的光柱如同鬼魅,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断瓦残垣狰狞的影子!
身体剧烈地前冲!惯性巨大!每一次迈步都像是要把膝盖骨甩出去!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的动作都扯得肺部如同被砂纸反复摩擦!滚烫的气流冲进喉咙,像吞下了无数烧红的炭块!铁锈般的血腥气在口腔和鼻腔里疯狂弥漫!视线在奔跑的剧烈颠簸和巨大的惊惧中剧烈晃动、模糊、发黑!
前方是堆积的废料撞过去!
脚下是深坑直接滚落然后手脚并用地爬出来继续冲!
后背昨夜被砸的旧伤位置传来骨头错位般的尖锐剧痛不管!左臂刚刚被油桶刮开的巨大伤口正随着奔跑的动作肌肉撕裂般地抽痛、疯狂飙血不顾!
右腿刚才被工头老金狠踹的位置现在剧痛如针刺,每一次发力和落地都钻心剜骨无视!
所有的一切!
都只为更快!
快一秒!!
再多快一秒!!!!
母亲!
那张刻满风霜、永远带着慈爱微笑的脸!那双布满裂口冻疮、永远默默操劳的手!那捧着粗碗时、瘦弱肩膀颤抖的样子!那压抑低低的啜泣……
呼…呼…呼…嗬…嗬……粗重到撕裂喉咙的喘息,带着浓重的血腥泡沫音,从他大张的嘴里喷吐出来,在冰冷的风中瞬间化为白雾。肺部像一个破洞的风箱,发出剧烈的、濒临报废的啸叫!额头、脖颈、后背的汗水如同决堤般狂涌而出,瞬间浸透了冰冷粘腻的工装,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战!冷风如同利刃,狠狠刮过他滚烫的面颊,卷起他额前被冷汗浸透、凝结着污秽的头发!
跑!
跑啊!!!
陆沉!你这废物!再快点!!!!
他在心里疯狂地嘶吼着!驱动着早已超越极限的身体向前再向前!
眼前的世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巨大的恐惧像个冰冷粘稠的巨兽,紧紧地缠绕着他,缠得他几近窒息!阿普唑仑那三个字像毒蛇,反复啃噬着他的神经!药……父亲……母亲……过量……
不——!!!
他猛地甩头,想把那个可怕的念头甩出去!动作幅度之大几乎扭断脖子!巨大的眩晕感如同狂潮般袭来!脚下被一根斜插在土里的、拳头粗细的断木桩狠狠绊了一下!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巨大的前冲惯性根本无法收住!
噗通!!!
一声沉闷的重响!夹杂着布帛撕裂的哧啦声!
他整个人重重地扑倒在一片冰冷湿滑、布满细碎石粒的泥泞洼地里!泥水混杂着刺鼻的机油味猛地灌了他一嘴、一鼻!巨大的冲击力让他险些当场昏厥!
冰冷!窒息!剧痛!
左肩最先着地!昨夜被崩落树干砸中的位置遭受了二次毁灭性的冲击!骨头仿佛直接碎裂开来!剧痛让他眼前瞬间一片漆黑!金星乱冒!牙齿狠狠磕在一块坚硬的碎石上!牙龈瞬间被撞破!浓烈的血腥味在口中炸开!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到极致的闷哼,带着呛咳和泥水沫子喷出口鼻!
不行!
不能停!!!
这个念头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昏沉的意识上!陆沉猛地睁大眼睛!布满血丝的眼底爆射出近乎狰狞的凶光!
他挣扎着!用那条勉强没受重伤的右臂,死死抠住湿滑冰冷的泥地!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吧轻响!指甲边缘本就翻开的皮肉在石砾的反复摩擦下鲜血淋漓!他几乎是贴着冰冷的泥浆,如同一条濒死的巨蟒,用尽全身的力量疯狂地向前扭动、翻腾!每一次挪动都耗费着仅存的生命力!泥水裹挟着碎石,灌进他的领口,摩擦着他手臂上撕裂的巨大伤口!
伤口像被无数根钢针反复穿刺!火辣辣地疼!血流得更快了!冰冷的泥水混着血污,染红了他身下大片冰冷的土地!
他终于挣了起来!摇摇晃晃!但不再有任何停顿!
跑!!!
带着一身恶臭冰冷的泥浆和淋漓不止的鲜血!带着骨头仿佛要散架的剧痛!带着喉咙口不断上涌的腥甜!带着濒死的喘息!带着眼眦欲裂、几近疯狂的赤红双眼!
继续向前!
不管不顾!
如同地狱爬出的厉鬼!
他冲出了那片如同坟场的工地废墟!踏上了坑洼不平、被重型卡车反复碾压得支离破碎的城乡结合部马路!
凌晨冰冷的风猛地灌进他大张的、试图汲取更多氧气的嘴里!路灯昏黄的光线刺进他布满血丝、几乎要淌出血泪的眼睛!
妈——等我——!!!
一声嘶哑到破音的、混杂着无尽绝望和恐惧的呐喊,被狂风狠狠撕碎,飘散在死寂空旷的街道上空!
陆沉拖着浑身泥血、剧痛抽搐、如同破麻袋般的残破身体,在昏黄摇曳、冰冷刺骨的路灯下,向着那个代表着死亡和绝望的深渊——医院的红色十字标记——疯狂冲刺!
每一步迈出,脚下的地面都仿佛浸透了鲜血!
他撞开了医院急诊大厅那扇沉重的、被无数次消毒水浸染得惨白冰冷的巨大玻璃门!
轰——!哗啦!
巨大的力量!门板狠狠地砸在墙壁缓冲装置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门顶悬挂的塑料导向牌被震得剧烈摇摆!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杂着血腥、消毒水、呕吐物和各种绝望气味的巨大浪潮,如同实质性的、冰冷的拳头,狠狠砸在陆沉的脸上!
强光!如同无数道惨白的闪电,瞬间刺穿了他适应了黑暗的、布满血丝的红肿双眼!剧烈的眩晕伴随着眼球的刺痛,让他眼前猛地一黑,几乎当场栽倒!巨大的嗡嗡声在耳畔轰鸣,分不清是血液冲击还是医院那特有的、无处不在的冰冷嗡鸣!
刺目的白炽灯光下,急诊大厅的惨烈景象如同地狱的图卷,瞬间在他强行撑开的、被剧痛和泪水模糊的视野中炸开!
尖叫!哭喊!被匆匆推过眼前、覆盖着白布只露出一只僵硬青灰手腕的床车!护士和医生如同上紧发条的机械人偶,脚步杂乱地在满布干涸血迹和呕吐物残迹的地面上飞速跑动!绝望和死亡的气息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胶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冰冷!压抑!混乱得足以摧毁任何人的神经!
陆沉的瞳孔因巨大的视觉和精神冲击而瞬间放大了!
妈——!
一声凄厉破碎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的、带着无尽恐慌的嘶吼,破开冰冷的空气,撕裂了急诊大厅那令人窒息的嘈杂!
声音出口的刹那!他那双布满血丝、在强光下几乎无法聚焦的眼睛,如同两颗被烧红的玻璃珠,带着一种同归于尽般的疯狂和绝望,猛地扫过混乱的大厅!
左侧!正对着大门入口的尽头!
急救区!
一排冰冷的、闪烁着红灯的急救推床!
其中最靠近门边的那张!
上面!
一个瘦小单薄、穿着褪色陈旧袄裤的身影!几乎被几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围在中心!像是一具被随意摆弄的破碎木偶!
苍老、枯槁!沾着泥土!被无数冰凉的、五颜六色的管子、线缆,如同毒蛇般死死缠绕!紧紧束缚在床板上!
那张曾经永远温柔地注视着他的脸,此刻僵硬发青!双颊凹陷得如同骷髅!嘴唇是毫无生机的、死鱼肚子般的青紫色!眼皮像是被无形的重物死死压住,紧紧闭合着!
一个冰冷的、透明的氧气面罩,死死地罩住了她的口鼻!连接着旁边一台发出尖锐、规律、令人毛骨悚然的嘀——嘀——嘀——蜂鸣声的惨白色机器!
机器屏幕上!刺目的红色线条疯狂地跃动!描绘出混乱而无序的、代表生命狂乱挣扎的轨迹!旁边另一个屏幕上,血氧饱和度的数字——一个冰冷刺眼、象征濒死的74%!——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可怕速度!挣扎着,一点一点向下跳动!
73%!!!
妈——!!!
陆沉目眦欲裂!那颗早已被恐惧撕裂的心脏在这一刻彻底爆碎!喉咙口腥甜的血气如同喷泉猛地涌上!冲出口鼻!他甚至感觉不到疼痛!身体的所有机能,所有的意识,所有的一切!在看见那张脸、那个数字的瞬间!被一股足以焚烧世界、同归于尽的恐怖力量彻底点燃!
他像一个失控坠落的炮弹!带着浑身泼洒的泥浆、滴落的鲜血、和那声撕裂肺腑的绝望哀嚎!不管不顾!撞开了两个挡在过道上、被他惊得呆若木鸡的护士!推翻了旁边一个放着瓶瓶罐罐的不锈钢推车!刺耳的金属撞击和玻璃破碎的爆裂声响彻大厅!
轰!!!
他如同一辆彻底失控、发出死亡咆哮的火车头!狠狠撞到了那张冰冷的急救床边!巨大的冲击力带得整张沉重的床都猛地震颤了一下!
妈!!!妈——你看看我!妈——!!!是我啊!阿沉!!!妈——你睁眼啊妈——!!!!!
陆沉几乎是扑在了推床冰冷的金属边缘!那双沾满污泥和鲜血、伤痕累累的手,疯狂地抓向床上那毫无知觉、被各种导管束缚的身体!他想要摇醒她!想要撕开那些缠死人的管子!想要捂住那不断跳向死亡的冰冷数字!想要阻止这一切!!
泪水混合着血污、汗水和泥浆,如同决堤般狂涌而下!灼烧着脸上伤口,也模糊了整个世界!
喉咙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彻底堵死!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能发出不成语调的、带着血沫的破碎嘶吼!
啊——!!!!!妈——————!!!!!
旁边机器屏幕上!
血氧饱和度!
如同悬崖边坠落的最沉重的石子!
终于!
跳动!
到了!
临界!
68%!!!
那刺目的、冰冷的红色数字,如同魔鬼最后的狞笑!
妈——————————!!!!!
那一声,哪里还是人能发出的声音!
是被地狱熔岩彻底灼穿了喉咙,是濒死的凶兽在骨碎筋折前最后的悲鸣!是灵魂被活活撕成碎片时爆发的、混杂着所有希冀和理智彻底崩塌后绝望的回响!
陆沉整个人是扑砸在那冰冷的急救推床边缘上的!
沉重的金属边框边缘狠狠顶进了他小腹!巨大的撞击带来的钝痛完全被他过滤!他像一头彻底疯狂、丧失所有感知的狂兽,两只沾满泥血和创口的手,如同绝望的铁箍,死死扒住冰冷的推床边缘,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呈现出惨白死灰的颜色,指甲深陷进橡胶防滑边条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视线血红一片!
瞳孔疯狂地扩张又收缩!虹膜上遍布撕裂的蛛网状血丝!母亲的影像死死嵌在视野中央——那张覆盖着死气面罩、青紫僵硬的脸!还有旁边监护仪屏幕上——那个如同魔鬼无情倒数生命秒针的冰冷猩红数字!
68%!!!!
不——!不!!!不是!!放开她!!放开!!你们放开她啊——!!!
嘶吼完全变了调!只剩下纯粹的、刺破耳膜的破坏性音波!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彻底烧毁了语言中枢!他整个上半身都压了过去!脏污泥泞的工装蹭脏了惨白的床单,肩膀疯狂地扭动撞击!试图用身体野蛮地撞开围在病床边、穿着白色制服、如同冰冷障碍物般的身影!他甚至抬起那条被工头踹伤、此刻剧痛如针刺的右腿,狠狠蹬踢在推床支撑架上!
咣当!!推床剧烈地摇晃!上面悬垂的数个药液瓶疯狂碰撞!
冷静!先生!你冷静点!
拉住他!快!!!
惊惶的喊叫和急促的脚步声瞬间围拢过来!几只有力的手狠狠抓住了陆沉的胳膊和肩膀!力量很大,如同枷锁!带着不容抗拒的控制意图!
滚开——!!滚——!!!!
陆沉的意识彻底被血红的暴戾淹没!他感觉不到是谁在抓他!只知道是阻止他接近母亲!敌人!都是敌人!他疯狂地挣扎!扭动!带着一股临死前所有残余生命能量爆发的巨力!左臂昨夜被刮开的大伤口在撕扯中飙射出温热的血线!染红了旁边护士雪白的袖口!他像一头困在捕兽夹中的垂死猛兽,牙齿因为用力咬合过度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似乎下一秒就要择人而噬!
视线里那青紫的脸、冰冷的氧气面罩、疯狂下跳的数字!
66%!!!!
妈——!睁开眼啊——!妈!!求你了妈——!
嘶吼瞬间又被巨大的悲恸碾碎!眼泪混合着血和泥,在他绝望扭曲的脸上疯狂冲刷出道道污浊的沟壑!巨大的痛苦哽在喉咙口,让他发出剧烈的、濒死的呛咳!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全身伤处炸开剧痛!
撕扯的力量越来越大!他快要支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
陆沉!!
一个沉痛到几乎滴出血、又带着巨大穿透力的低吼,如同沉船的最后警钟,猛然敲碎了他意识里那片疯狂的混沌!
陆沉如同被电击般猛地一震!血红狂乱的视线艰难地,被这声音强行扯开一道缝隙——
李主任!
他挤开混乱的人群,冲到最前面!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严肃疲惫的脸,此刻因激动和巨大的压力而扭曲变形!眉头锁成沟壑,眼白布满血丝!他身上那件蓝色的急诊手术服前襟,沾着好几处暗红色的可疑污渍!双手带着紧急处理过的、薄薄的橡胶手套,手套外面甚至残留着滑石粉和药液的湿痕!显然刚刚还在抢救一线!
他的一只手像铁钳般!死死扣住了陆沉那条唯一完好的、但此刻也被血污和泥土覆盖的左上臂!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指向旁边一张孤零零竖在角落里、边缘泛着劣质塑料冷光的移动小桌!
桌子面上!铺着一张纸!
白色的!
打印纸!
上面印满了密密麻麻、冰冷而毫无感情的方块小字!
最上方!几个加粗、狰狞、如同染血的十字架般的黑色标题!
《病危通知书》
《知情同意书》
《授权委托书(急!)》
在那一堆象征着绝望和裁决的字迹最下方!
两条异常刺目的、等待着被鲜血或死亡填写的空白横线!
患者签名:___________
家属签名/关系:___________
时间!!!
李主任的吼声再次炸响!震得陆沉的耳膜嗡嗡作响!那只指向桌面的手因为巨大的激动而剧烈颤抖着,几乎要点穿那劣质的塑料面板!你看清楚!!看见时间了吗!!我们给你打了十二通电话!!!现在必须签字!!授权转诊重症监护(ICU)!!!授权急救!!!马上!!!一秒都不能再拖了!!!明白了吗!!!你要看着她死在你面前吗!!!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钎,狠狠凿进陆沉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他猛地扭过头!
视线撞向母亲!撞向那个冰冷的氧气面罩!
面罩下方!那青紫色的嘴唇极其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在剧烈嘀嘀报警声中……极其轻微地……弹动了一下!
像被微弱电流穿过!
脆弱不堪!濒临碎裂!
旁边!那个猩红的数字!魔鬼的狞笑!
65%!!!!
啊——!!!
陆沉的喉咙深处爆发出一种如同砂纸打磨声带般的绝望哭嚎!他终于看清了那张盖着母亲名字、宣告病危的白纸!那上面打印的每一个字都在燃烧!都在滴血!都在嘲笑着他所有的挣扎和无能!
痛啊!
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碎了胸腔!心脏在血淋淋的碎片里徒劳狂跳!
他想跪下去!想磕头!想哀求!想撕碎自己!只要能换来妈妈一次呼吸!
但他动不了!
李主任那只铁钳般的手死死地、不容置疑地架着他!像在支撑一具随时会散架的、濒死的傀儡!把他那沉重得如同绑着千斤锁链的身体,强行扯向那张象征着绝望和最后审判的移动小桌!
塑料桌角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眼的光!
纸!
那张印满了冰冷字迹的纸!在视野里不断放大!刺进眼膜!
那几个血淋淋的标题!那两条空白的横线!如同通向深渊的最短跳板!在陆沉绝望的视线里疯狂旋转!放大!扭曲!
签——!!!!!
李主任的咆哮如同终审的判槌!狠狠砸下!他松开陆沉的手臂,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将他踉跄的身体向桌子按去!另一只手猛地探出!粗暴地抓向陆沉那只被枯草勒伤、被鞋跟踩踏、被铁桶砸过、此刻沾满污泥鲜血、疯狂抽搐痉挛的右手!
五指死死扣紧!如同冰冷的刑具!狠狠地抓住了那只早已皮开肉绽、惨不忍睹的手腕!
剧痛!骨裂般的剧痛再次炸开!陆沉浑身一颤!
随即!
李主任几乎是硬拽着!如同拖着一根毫无生命的枯枝!将那只还在神经质般抖动的、遍布伤口血迹的右手!死命地!
塞进了他手里!
一支冰冷的、廉价的、塑料笔杆外壳还凝结着水滴的圆珠笔!笔尖朝下!
笔杆的冰冷触感如同毒蛇!
那只被他扣紧的、伤痕累累的右手!
被迫地!
极其粗暴地!
紧握住了那支笔!
抓住!李主任的低吼如同诅咒!签!!写她的名字!!签你自己的名字!!快——!!
陆沉的身体筛糠般地狂抖!如同被千万伏高压电持续轰击!冰冷廉价的塑料笔杆死死硌着他掌心裂开的伤口!粘腻的冷汗和血水在笔杆上滑腻腻地交融!他的手!那只手!那只被摧残到极限的手!此刻像一只被强行塞入滚烫烙铁的垂死兽爪!剧烈地!以无法想象的频率和幅度!疯狂地抽动着!抖动着!
笔尖在纸面上疯狂地跳跃!戳刺!像喝醉的盲眼毒蜂!根本无法稳定!只留下数个深浅不一的、破碎的油墨污点!和几道被笔尖划破纸张的凄厉伤痕!
妈……妈……
破碎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混合着血沫和泪水。他的视线死死钉在母亲那张被机器设备环绕的青紫面孔上。每一次她的嘴唇微弱到看不见的弹动,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捅进他的心脏深处!每一秒那监护仪发出的急促嘀嘀尖叫,都在疯狂地切割着他残存的生命力!
旁边的仪器屏幕!猩红的数字!如同地狱倒计时!
64%!!!
我帮你!!!
李主任的声音因为极致的焦灼而几乎撕裂!他那只一直撑着陆沉左臂的手猛地抬起!像巨锤砸下般!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
压在了陆沉紧握圆珠笔的右手背上!!!
冰冷的橡胶手套死死包裹住他布满伤口、滚烫发抖的手背!将笔杆和他抽搐的手指牢牢固定在那堆绝望的白纸之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决绝的蛮力!强行压制住所有疯狂的震颤!
写——!
李主任的命令如同钢锥!狠狠地扎进陆沉的耳膜!巨大的力量驱动着他那只被彻底掌控的手!狠狠压向纸面!
笔尖颤抖着,在巨大的外力压制下,终于……极其艰难地!在《病危通知书》家属签名那栏第一条空白线上……留下了一道扭曲歪斜、油墨因摩擦而模糊成片的……
陆!
那一点扭曲的墨迹,像是用他全身的血泪熬煮出来的绝望符咒。
然而,就在这控制的力量达到顶点的瞬间,就在这代表授权的一个墨点即将被强行刻下的零点零一秒——
急诊大厅通往急救区的那扇沉重的、隔绝内外的对开式气压门!
无声地向内滑开了!
外面公共走廊上更为明亮、也更冰冷的白色顶灯光芒,如同决堤的天河水,瞬间涌入这间被血腥、消毒水、绝望和巨大噪音填满的窒息空间!
光芒,精准地笼罩住了门口的那个身影!
身姿依旧挺直,却不再是工地上那种近乎尖锐的冰冷。昂贵的烟灰色套装裙摆一丝不苟,只是下摆边缘沾的泥点,在刺目的白光下显得无比清晰、无比格格不入。方才在工地昏暗光线下隐藏的疲惫和苍白,此刻暴露无遗,如同被风干的白纸。乌黑的长发甚至有一丝细微的凌乱,垂落在光洁却绷紧的额角一缕,被汗水浸湿,黏贴着皮肤。那双曾经在工地窝棚外的黑暗中,爆发出熔岩般光芒的眼睛,此刻却如同沉入万年冰湖深处的黑曜石,死寂、寒冷,没有一丝波澜。只有视线穿透层层混乱和阻隔,牢牢锁定在人群核心——
那张惨白的推床边!
那个被按在桌角!
那个浑身泥血、痛苦跪伏、如同被押上行刑台的绝望身影身上!
她的动作极其安静,安静到在急诊室的巨大嘈杂中如同鬼魅。
就在陆沉那只被李主任铁掌死死压住的右手,如同傀儡般被驱动,即将在《知情同意书》上落下那最后承载他全部命运的一笔时——
林晚动了。
那只一直自然垂在身侧、紧握着的手,极其稳定地抬了起来。
手腕线条绷紧如弓弦。
掌心向上摊开。
在她苍白的、没有任何装饰物的掌心中央——
静静躺着一叠东西!
那不是银行卡!那纸张的质地……在顶灯冷光的照耀下!
散发着一种异常冰冷、厚重、甚至带着特殊暗纹的……
支票!!
厚厚一叠!
她的食指和中指,异常精准且稳定地捏住了那叠支票最外面一张的右上角。
动作流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冷酷的精确。
没有丝毫犹豫!
如同最熟练的发牌师!
手腕极其轻微却极富力量感地一抖!
唰——!
一声极其清晰、带着纸张快速摩擦空气产生的利落声响!
最上面的那张支票!
如同被施了魔法!
划破凝滞的空气!
无视了空间的距离!
无视了推床!无视了人群!无视了绝望挣扎的陆沉!无视了强行按捺的他、面目扭曲的李主任!
像一道破开风雪的纯白利刃!
带着精准无比的角度和计算好的、足以抵抗急诊室内紊乱气流的惯性!
擦着推床边那个悬挂着滴滴作响输液袋的冰冷支架!
掠过陆沉那因剧烈挣扎而扭曲颤抖的肩膀!
最后!
极其精准地!
飞旋着!
如同归巢的信鸽!
狠狠地!
钉在了陆沉面前!
那张铺满了《病危通知书》《知情同意书》《授权委托书》的!
移动小桌!
桌面上!
就钉在他那只被李主任强按在桌面上、因巨大压力和剧痛而青筋暴凸、指骨发出可怕呻吟的右手!
旁边!
不到半寸!
坚硬、锋利的支票边缘,甚至如同刀刃!
嚓地一声轻响!
深深地!
刺进了那张劣质塑料贴面板桌面细小的接缝里!
纹丝不动!
直挺挺地!
竖立着!
在那堆象征末路的、被笔尖戳划得伤痕累累的绝望白纸之上!在那支沾满泥血汗水的廉价圆珠笔旁边!
昂然挺立!
如同一面宣告主权和结局的!
冰冷的!
投降白旗!
支票顶端!
冰冷坚硬的纸面!
几个巨大、张扬、锋芒毕露的!
如同用刀尖镌刻上去的数字!
在惨白无情的医院顶灯光线下!
反射着冰冷刺眼的寒光!
¥5,000,000.00
五!
后!
面!
六!个!零!
五百万!!!
陆沉所有激烈的挣扎、悲恸的呜咽、试图刻下名字的动作,在李主任惊愕松开压制、手掌骤然撤离的瞬间,彻底静止!如同被冻结在千年寒冰之中!
他的瞳孔!
因过度的震惊和荒谬而瞬间放大到了极限!虹膜外围那撕裂的血丝此刻清晰得如同地狱的裂痕!视线死死钉在那张钉在眼前、散发着冰冷寒光的、代表着天文数字的支票上!
支票五百万在这个时候
荒谬!讽刺!赤裸到了极点!!!!!
一股冰冷的、如同西伯利亚寒流般的巨大屈辱和愤怒!混合着母亲命悬一线的巨大恐慌!如同亿吨级的核弹,从冰冷冻结的心脏深处猛然引爆!!!
他猛地抬起头!
布满血丝、几乎要滴出血泪的眼睛,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狂暴戾气和被彻底踩碎尊严后的巨大悲怆,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狠狠地、砸向急诊室门口!
那个光芒下!
如同冰冷女王般傲然伫立的身影!
林晚!!
灯光苍白刺眼。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毫无感情的雕像。昂贵衣料上沾染的点点泥污,在纯净的白色顶灯下,每一处都清晰无比,像落雪的莲花瓣上意外的瑕疵,反而更添一种冰冷的反差。
距离很近!陆沉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甚至能看清她紧绷下颌线旁,腮侧极其极其细微地咬紧又放松的动作。能看到她垂在身侧、摊开过支票的那只手,修长苍白的手指正极其缓慢、极其克制地收拢成一个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但那个动作被他瞬间燃起的冲天怒火和屈辱彻底忽视!
目光相撞!
在混乱、悲恸、绝望的急救室里!
他的目光是点燃的熔岩!带着焚毁一切的憎恨、质问、被命运彻底嘲弄的疯狂!是困在陷阱里的野兽看到猎人现身时最后的、要将对方一起拖入地狱的狂暴!
而她的……
冰冷!死寂!如同沉入最深冰湖的黑色岩石!
没有愤怒,没有怜悯,没有任何情绪!
只有那死死锁定着他的眼神深处!那两潭冰冷的漆黑里!竟然翻涌起一股无法理解的、几近妖异的……死死压抑的狂澜!
像是透过他此刻遍布泥血的脸!
看到了十五年前!暴雨夜!那个同样绝望、同样悲恸的少年!!
陆沉被这冰冷目光中诡异的炽热漩涡狠狠刺中!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混杂着母亲濒死恐惧和巨大羞辱屈辱的血气猛地冲上喉头!
唔——!
喉咙口如同被滚烫的碎玻璃渣堵塞!剧烈反刍上涌的血腥味!滚烫的液体冲撞着喉管!灼烧刺痛!他用尽全力死死压抑!脖子上的青筋如同无数条暴凸的蚯蚓在皮肤下扭动!胸腔被撕裂般的剧痛!整个口腔鼻腔瞬间被铁锈味灌满!眼前金星狂冒!一阵强烈的眩晕让他身体猛地一晃!
不行!!!
就在他即将被这股巨大的情绪冲垮意识、身体摇晃失去平衡的瞬间!
旁边!
李主任那压抑着巨大震撼和难以置信的、带着一丝无法言喻急切的嘶哑声音,如同最后一根救命的钢索,猛地炸响,强行将他即将溃散的意识拽回那冰冷绝望的现实!
还愣着干什么——!!!!
李主任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指着桌面那叠天文数字的支票!那张被钉在桌上的、散发着冰冷救赎魔力的支票!声音因激动、责任、和巨大时效压力而彻底扭曲变形!钱!钱在这儿!!!授权!!签字!!!立刻!!进ICU!!!马上——!!!!!
这个钱字!
如同投入熔岩的冰锥!瞬间引爆了陆沉体内所有积压的、濒临喷发的、狂暴无比的屈辱和绝望!!!
他再也无法忍受!!
钱!钱——!!!!
一声如同高压锅阀口爆裂的、带着滚烫血腥浓烟的凄厉嚎叫!猛地冲破了他死死咬紧的牙关!鲜血混合着被巨大情绪碾碎的怒吼,如同失控的水龙头般喷涌而出!泼溅在面前冰冷的桌面上!染红了那张惨白的《病危通知书》!
我签你妈——!!!!!!!
陆沉双眼赤红如血兽!他猛地挣扎着挺直几乎要倒下的身体!那只刚刚被李主任强行压制签字的右手!那只刚刚捏着冰冷圆珠笔、被强行在绝望文件上留下耻辱印记的右手!此刻在巨大的屈辱和悲愤怒焰驱使下!如同一条被彻底激怒、从地狱熔岩中昂首探出的血色狂蛇!猛地挣脱了残余的虚弱和剧痛束缚!
带着全身所有残存的力量!带着要将这侮辱彻底焚毁的毁灭意志!
朝着那张竖立的!
冰冷的!
价值五百万!
如同投降白旗的支票!
狠狠抓了过去!
五根布满了新旧伤口、流淌着泥血污浊、带着撕裂翻卷皮肉的手指!
死死地、带着同归于尽般的狂暴!
抠抓在了那冰冷坚硬、边缘甚至刺入桌面的支票上!
哧啦——!!!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尖锐刺耳的纸张撕裂声!!!!
那张冰冷昂贵的硬质支票!在陆沉狂暴五指的撕扯下!从中间位置!被瞬间!狠狠地!撕成了两半——!!!!
残破的纸片飘落。
然而!就在这撕裂的瞬间!就在那代表着巨大财富和冰冷羞辱的纸张在空中被彻底肢解的刹那——
哇————!!!
陆沉的胸膛如同被一柄巨大的空气重锤狠狠砸中!再也无法承受那汹涌澎湃的冲击!被他强行压抑的、滚烫的腥甜液体如同决堤的熔岩洪流!带着灼穿喉咙和食道的剧痛!如同小型的血泉!猛地从他大张的口中!
狂喷而出!!!
鲜红!粘稠!滚烫!
如同下了一场炽热的血雨!
劈头盖脸!
哇——!
那口堵在胸口、烧灼着五脏六腑、被巨大屈辱、绝望和悲愤怒焰彻底蒸沸的滚烫腥咸,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压抑万年的火山熔岩冲破地表,混合着喉头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从陆沉大张的口中喷涌而出!
不是一点点。
是一大片!带着撕裂的温度和生命流逝的粘稠!
温热的,刺目的红!
粘稠的,带着生命余温的腥!
如同地狱熔炉倾倒而出的毁灭之雨!
噗——哗啦!
没有控制!
没有方向!
那滚烫的液体洪流,带着摧枯拉朽的决绝,如同破堤的岩浆,狠狠泼洒在离他最近的目标之上!
面前!
那张象征审判的小桌!
那叠绝望的白纸——《病危通知书》《知情同意书》《授权委托书》!那支被他死死捏过、沾满泥污血汗的廉价圆珠笔!还有!那刚刚被他狂暴五指抓在手中、从中间狠狠撕裂成两半、尚带着纸张分离时尖锐毛边的那张!
冰冷的!
刺眼的!
仿佛宣告命运投降的!
价值五百万的支票残骸!
刺目的鲜红!
瞬间覆盖了上面冰冷的油墨字迹!覆盖了那代表天文数字的六个零!覆盖了惨白纸张上被笔尖划破的伤痕!如同最残酷的油彩,在这张象征屈辱交易的冰冷契约上,泼洒下最后的、滚烫的、血色的句点!
粘稠的血液喷溅范围之广,甚至有几滴飞射而出,带着猩红的余热,嗒…嗒…地,落在了旁边急救推床冰冷的金属栏杆边缘!
咕咚!
陆沉眼前的整个世界,在炽热滚烫的、夹杂着泪水和无边黑暗的巨大眩晕中,猛然旋转!倾斜!如同被巨锤击中面门的困兽,他沉重如同灌满铅块的身体,带着所有未尽的嘶吼、屈辱、悲恸和撕心裂肺的恐惧,直挺挺地!失去了所有支撑!
轰然砸向冰冷、散发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水磨石地面!
砰!!!
沉闷如同擂鼓的撞击声!
身体与冰冷地面的接触,甚至带来一阵微弱的震动!额角重重撞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世界瞬间归于彻底的黑暗。
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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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时间被冻结!空间被凝固!
急诊室里此起彼伏的尖叫、哭喊、仪器蜂鸣、医护人员急促的奔跑和命令……所有嘈杂的声音,在这具身体轰然倒下的瞬间,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的目光,都凝固了。
凝固在门口光芒下那个如同冰雕的身影——林晚的脸上!
她的表情!
在陆沉口中鲜血喷薄而出、如同血泉般覆盖那张被撕裂的五百万支票和绝望文件的零点一秒内!
那双原本如同冰湖死寂、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瞳孔骤然缩紧!仿佛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彻骨的手狠狠扼住!
里面所有翻涌的、强行压抑的、诡异妖异的复杂狂澜!如同被极寒瞬间冻结!随即!被一股沛然莫御、源自血脉深处和十五年无尽执念的、最纯粹的、无法抗拒的、足以摧毁一切理智堤坝的!
恐怖!
彻底击穿、撕裂、粉碎!
那是超越所有理智计算的终极混乱!
是看见自己用十五年时间、耗尽心力追寻的最深烙印、最深执念、唯一亮光……在自己亲手丢出的冰冷救赎前,轰然倒塌、鲜血淋淋、生机断绝的瞬间!!!
时间在她脑中倒流!
十五年前那冰冷的陡坡!泥水翻涌!巨石压腿!少年扑来!树枝崩落!他后背挡下的冲击!背上温热的身体!指骨被鲜血浸染、皮肉翻卷挖泥的模样……和眼前这个倒下的、喷血的、被鲜血覆盖的身影!
完美重叠!!!
那个小小的、在寒夜泥泞中蜷缩着、身体被绝望笼罩的女孩!
在这一刻!
在她昂贵的烟灰色高定套裙之下!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央!
在她自己那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灵魂剧烈坍缩深处!
重新尖叫着苏醒了!!!
不——!!!!!!!
一声凄厉到超越人类声带极限、如同灵魂被瞬间撕碎扯烂的尖啸!
毫无征兆!
带着毁灭一切的绝望音波!猛然从林晚——或者说,那个从林晚完美躯壳内部、被彻底激活的晚晚口中!
爆炸开来!!!!
不是冷静的命令!
不是优雅的呵斥!
是纯粹的、本能的、源自生命根源的、如同稚童失去至亲庇护时那种灭顶的恐惧和崩溃的尖啸!声带被巨大的力量瞬间撕扯变形!音调尖锐刺耳到几乎让现场所有人的耳膜产生实质性的剧痛!
噗通!
高跟鞋再也无法支撑那具瞬间被掏空了所有力量和高傲的躯壳!
林晚——或者说,晚晚——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浪狠狠拍碎!没有任何缓冲!双膝以一种极其屈辱、毫无防护的姿势!重重地!狠狠地!
砸在急诊大厅冰冷坚硬、布满血污和泥浆的水磨石地面上!
膝盖骨与地面的碰撞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晚晚——!!!!
惊惶中带着巨大不解和痛心的呼唤来自门口!刚刚赶到、穿着同样昂贵深色大衣、但满眼风尘与焦虑的林志华!他眼睁睁看着女儿如同被折断翅膀的鸟儿般重重跪倒!身体前冲要扶!
但晚了!
晚了!
林晚(晚晚)根本感觉不到膝盖碎裂般的钝痛!那巨大的精神冲击如同黑洞将她彻底吞没!
她的眼睛!
那双布满碎裂般惊恐、死盯着前方那片猩红狼藉和那个倒伏身影的眼睛!泪腺如同被无形的针猛地刺破!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流!不是一滴一滴!是汹涌的、失控的、混着眼球几乎爆裂的血丝!
狂涌而下!!!!
瞬间浸透了脸颊!
糊满整张脸!
在苍白到透明的肌肤上冲刷出两道触目惊心的水痕!和她精致的妆容混在一起,糊成一团绝望的、肮脏的油彩!
身体剧烈颤抖!
双手绝望地伸出!死死地抠抓着冰冷肮脏的地面!像是在寻求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支点!指骨关节用力到绷紧发白!指甲几乎被坚硬的地面生生折断!指尖瞬间布满碎屑和血痕!
嘴里发出无法成调、混合着巨大恐惧和无意识尖叫的呜咽:
呜……唔唔……哥……哥哥……呜哇……啊啊啊啊——!!!!别……别……哇啊——!!!!!
混乱!破碎!完全失去了所有属于林总监的词汇和逻辑!
只剩下那个雨夜里被救出时,面对冰冷泥水和濒死恐惧的本能哭喊!如同被全世界遗弃的幼兽!
她甚至不顾一切地!
手脚并用!
在冰冷肮脏、布满血污泥点的水磨石地面上!
朝着那个倒下的、被鲜血环绕的身体!
用膝盖!!!
带着卑微如同朝圣者的虔诚!
或者更像一个被恐惧彻底淹没、只想爬回唯一安全港湾的孩子!
一点一点地跪爬了过去!!!
昂贵的套裙在肮脏的地面摩擦,瞬间沾满泥浆和模糊的血迹!精心打理的长发凌乱地粘在泪水糊满的脸上和脖颈上!细高跟在地板上拖刮出刺耳又绝望的悲鸣!
哥哥……救……救……晚晚……错了……晚晚错了……啊啊啊……
带着巨大抽噎的、语无伦次的破碎词句,从她完全崩溃的唇齿间不断挤出。她爬到陆沉身边,完全不顾他身上的泥污血渍,整个人几乎要扑上去!却又在触碰到他冰冷衣角的瞬间,如同被烫到般猛地一颤!身体僵住!
那双被巨大恐惧和混乱吞噬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陆沉嘴角、胸前那大片大片刺目的、尚未凝固的滚烫鲜血!眼泪如同失控的阀门,冲刷着视线,让她的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惊心动魄的、不断蔓延的红色!
别……别流血……求求你……别死……呜哇哇哇——哥哥——别死——!!!
她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绝望的哭号,整个人如同被彻底抽空所有的力气,瘫软地、颤抖着伏在陆沉冰冷泥泞的身体旁边!额头几乎抵着他溅满鲜血的手臂!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哭泣声在混乱的急诊室里,如同最孤寂的挽歌。
深秋的阳光透过加厚的重症病房特制窗纱,滤掉了初冬的凛冽,只留下柔和温暖的光束,细碎地洒在病房纯白、洁净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床单上。
窗台边缘,一只素雅的细口白瓷瓶里,插着几枝嫩黄的雏菊。阳光落在娇嫩的花瓣上,在床边陪伴座椅扶手上投下几道柔和的轮廓。病房里异常安静,只有空气中弥漫着极其清淡的消毒水气味,以及各种精密生命监护仪器发出的、稳定而低微的运行时特有的电子音。
它们编织出一种紧张过后的、带着一丝脆弱的平静。
房间正中央的重症护理病床上,陆母依旧沉沉地睡着。脸颊上失去血色导致的灰败褪去了许多,虽仍显憔悴消瘦,但被剃短的银发梳理得干净整齐。一个轻巧透明的呼吸面罩覆盖着她瘦削的口鼻,随着她微弱但平稳的呼吸,面罩内侧凝结出细小的水雾。她的右手手背上还留置着一条透明的静脉通道,连接着旁边输液架上悬挂的数个药袋,无色透明的药液正极其缓慢、极其精准地滴落着。
紧邻着的另一张护理床,是为日夜守护的人准备的。此刻,林晚正躺坐在上面,身上盖着一条柔软的灰色羊绒薄毯。与一个月前那个在急诊室泥泞血泊中崩溃跪爬、彻底失态的身影判若两人。
她的脸色依然是苍白的,但那是一种极致的疲惫被强行压制后流露出的平静底色。黑眼圈深重的痕迹无法被完全遮掩,在瓷白的肌肤上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往日打理得一丝不苟、如同绸缎般的长发,此刻只是随意地盘在脑后,甚至有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饱满的额前,增添了几分不加掩饰的疲惫。烟灰色柔软的羊绒家居服取代了高级定制的职业套裙。
她微微侧着头,枕在自己弯曲的臂弯上,另一只手则轻轻地、稳定地握着陆沉垂在床边的那只右手。
这只手,早已不复一个月前在工地泥水和急诊血泊里的狰狞。
手背上,被高跟鞋跟无情碾踏出的青紫淤痕和破皮已经完全消退,只留下几道极其浅淡、如同雨后阳光晒干水痕般的新生印记。指关节因为长期缺乏营养和劳作留下的粗粝痕迹也已缓和,指甲经过细心的修剪和专业的养护,不再有翻卷和泥土,泛着健康的粉润光泽。
只有中指根部那条斜斜的、长约半指的旧疤,依旧清晰地趴伏在那里。疤痕的末端皮肤略微有一点凹陷,颜色是愈合后的浅白色,像一条盘踞在指根、被岁月冲刷后安静沉睡的龙。这是时光,也是属于林晚心中那道贯穿十五年光阴、从未褪色的印记。
林晚的视线,并没有落在陆沉的脸上。而是温柔地、带着一丝近乎虔诚的专注,定定地注视着自己掌心里,陆沉这只安静沉睡的手。她的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小心翼翼,在那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疤痕纹路上,沿着它斜斜的走向,轻轻地、无比轻柔地滑过。
指腹下的皮肤,带着他沉睡时微热的体温和一点干燥的触感。动作轻柔到极致,仿佛怕惊动一个由光线和晨露编织出的梦。
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主治医生李主任带着两名年轻医生轻步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蓝色的医务服,面容带着长久高强度工作留下的疲惫刻痕,但眼神已经没有了当初急诊室的焦灼,只剩下属于专业医者的平静关切。
林晚几乎是立刻抬起了头,动作轻缓却迅速,下意识地握紧了陆沉的手,同时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李主任。
李主任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走近床边,目光快速扫过监护仪器屏幕上稳定跳动的生理曲线,然后看向安睡的陆母,压低声音,用只有室内几人能听清的音量对林晚说:
林小姐,不必担心。陆沉母亲的情况比昨天更好。心脏监测平稳,肝肾功能的生化指标都在缓慢恢复,呼吸机的支持力度已经在安全范围内调低了一个参数段。血液毒理学报告也连续三天维持在了安全阈值之内。目前看来,最艰难的排毒和脏器功能恢复的阶段已经平稳度过去了。
李主任的目光落在陆母输液的药品支架上,那里除了维持生命体征的营养液和平衡液,还有一个单独的输液泵,此刻里面盛装的是颜色极其清透、几乎不含杂质的特殊液体。
最新的血液毒性代谢分析结果也回来了,李主任的声音带上了些微的暖意和敬佩,多亏了您坚持从海外紧急调来的那批特效神经修复复合剂(Neuro-Restorative
Complex),对这类特定结构苯二氮卓类衍生物的深度代谢,效果出乎预料的好。它直接切断了那个毒理连环反应链。
谢谢您,李主任。林晚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长期疲惫后的微哑,但非常清晰真诚,谢谢您和您的团队一直以来的全力以赴。
她的目光再次回到陆母身上,流露出一丝真实的慰藉。
就在这时——
呃……
一声极其沙哑、微弱,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无数次、又干渴了千年的喉咙里发出的声响,在静谧的病房中突兀地响起。
那声音很小,甚至被旁边仪器稳定运行的电子音轻而易举地盖过。
但林晚握着陆沉的那只手,猛地僵住了!
她握着陆沉的手指,瞬间条件反射般地收紧了!
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放开!血液冲击得耳膜嗡嗡作响!
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猛地转过头!
视线如同被最精准的定位仪引导,死死地钉在了旁边病床上那张她日夜凝视、熟悉到每一寸线条的脸上!
陆沉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一道极浅的皱纹掠过眉弓处。
然后。
那层紧闭了整整三十天的、如同隔绝了生与死的沉重幕帘的眼睫——
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沉重无比的迟疑和滞涩,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
又颤动了一下!!!
像两只在漫长冬日黑暗巢穴中沉睡了太久、被第一缕真正温暖春风吹拂羽尖的蝶。
光线穿透窗纱的柔和光束,似乎都因此而微微偏斜了一瞬。
林晚握着陆沉的手彻底僵住。她的呼吸完全停滞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微弱、却足以点亮整个宇宙的睫毛颤动的细微声音。
那层纤长的、浓密的眼睫在颤动了数下之后,如同背负着太久的黑暗与沉重,带着一种巨大的艰难,终于……
缓缓地、极其缓慢地……
向上掀起了一条缝隙!
没有全睁开!
甚至没有显露出瞳孔的本色!
只是掀开了一条极其微小的、模糊的缝隙!
仿佛只是沉重帷幕被掀开了最边缘的一丝罅隙!
从那条极其狭窄、甚至无法看到眼白的朦胧缝隙里……
一种混沌的、如同在厚重泥沼中挣扎了太久、尚未完全剥离黑暗迷雾的……
茫然的光……
极其微弱地……
透了出来!
尽管微弱!尽管混沌!
但如同漆黑无尽宇宙中骤然点亮的第一颗星辰!
带着一丝挣扎求生的原始本能,和尚未理解一切的、巨大的空茫!
嗡——————
林晚感觉自己的世界在这一刻寂静无声。所有的声音——仪器运行的滴答、门外远处的脚步、甚至她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全都消失了。
瞳孔骤然缩紧到极致!又瞬间因巨大的冲击力而放大!
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那张本就因过度疲惫而苍白的脸,此刻白得如同新刷的墙壁!找不到一丝血色!只剩下一层薄薄透明的肌肤覆盖在绷紧的颌骨上!
唇瓣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但所有的音节都被扼死在喉咙最深处!堵得她胸口一阵窒息般的闷痛!
她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自己紧握着陆沉的那只右手!指骨正以一种无法控制的力量猛地收紧!再收紧!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冰冷的指尖深深嵌进陆沉睡梦中尚且温热柔软的掌心边缘,甚至几乎要在他同样被伤疤刻画过的手背上压出惨白的凹痕!
但陆沉毫无所觉。
他的眉心,在那条眼睫缝隙透出微弱光线的同时,无意识地蹙起了一道更深的沟壑。仿佛在对抗脑海中那盘踞不散的混沌和沉重。喉咙深处又发出一声极轻微的、短促而粗粝的嘶声,如同一截枯木在风中断裂的尾音。
随即,那掀起的极其微弱的一线朦胧眼缝……仿佛耗尽了刚刚凝聚起的、所有微乎其微的力量……
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沉重的、无法抗拒的疲乏……
又重新……
缓缓地……
闭合了。
长长的眼睫如同合拢的贝壳,重新覆盖在眼睑之上,严丝合缝。隔绝了那一丝挣扎出来的微光,也隔绝了外面所有的世界。只剩下眉间那一道蹙起的浅痕,如同雕刻般,凝在苍白的额头。
一切,归于之前沉睡的沉寂。
仿佛刚才那微不足道的颤动和光线的泄露,只是幻觉,只是病房中光影跳动造成的一场错觉。
林晚僵在原地,如同被瞬间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皮偶,维持着一个向前微微倾身、死死抓住陆沉右手的姿势。唯有胸口因急剧的窒息感而剧烈地、无声地起伏着。脸上的惨白依旧,只有那双睁大的眼睛深处,如同经历了宇宙诞生到毁灭的全过程,此刻只剩下死寂的星骸和巨大的茫然。冰冷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顺着那失魂落魄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无声地砸在她紧握着陆沉手指的手背上,再滚落到洁白的床单上,晕开两片深色的泪痕。
她的嘴唇无声地嚅动了几下,最终化作几声破碎的、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听不见的呜咽气音。
……睁开……再看……一眼……
只有空气听见。
六周后
初冬午后的寒风,带着入骨的凉意,在城市钢筋水泥的丛林间肆虐盘旋。
林氏集团总部大楼顶层的总裁专属休息区域,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象。厚重的顶级吸音地毯阻隔了外面世界的喧嚣纷扰,恒温系统维持着宜人的温度。
林志华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视野开阔,却无心欣赏。窗外灰沉的天空压得很低,如同他此刻沉重的心绪。昂贵的意大利手工定制西装一丝不苟地包裹着他依旧挺括的身形,但脊背却似乎比往常弯下去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转过身,脸上是压抑了一辈子的沉稳第一次被刻骨疲惫和一种巨大的挫败感侵蚀过的痕迹。他看着面前几步之外,那个沉默地坐在宽大沙发里的女儿。
林晚也穿着裁剪精良、质感温润的象牙白羊绒套裙,但脸上没什么妆容,神情带着大病初愈般显而易见的虚弱。她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枚腕表式微生命监护仪,上面稳定运行的指示灯闪烁着微弱的绿光。她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身前沙发旁边的地面上。
那里放着的东西,与这个顶级奢华的空间格格不入。
一个极其普通的、深蓝色的、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双肩布背包。洗得发白,布料因反复清洗而显得有些薄脆陈旧。背包口没有完全拉上,能看到里面卷着两件同样洗旧、看起来是工地工人穿过的衣物。
而在背包旁边,安静地躺着一个透明密封袋。
袋子里装着的,不是珠宝华服,不是股权文件。
是几张纸。
打印清晰、盖着鲜红公章的医院正式文件。
《出院通知书》(陆母)、《康复计划书》……还有,最上面那张,写着陆沉名字的《建议转院康复治疗知情书》。
在文件的一角,透明袋子底部,依稀可见一小片被精心压平、边缘参差不齐的……
白色硬质纸张的碎片。
哪怕隔着袋子,也清晰可见上面残留着凝固的、暗红发褐的点点痕迹……
林志华的视线在那背包和袋子上一扫而过,随即像是被烫到般移开。嘴唇嚅动了几次,最终发出的声音低沉、暗哑,带着一种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滞涩感:
……他真的……明天就出院
这句话,他像是在确认,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接受这个已成定局的事实。
林晚没有说话。只是依旧低垂着头,极轻微地点了点下颌。
这个动作,如同微弱的蝴蝶振翅,却足以搅动林志华内心无法平静的风暴。他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堆积的万千情绪强行压下。
钱……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异常艰难,那张支票的额度……集团可以即刻重新出具……更大额度!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他救过你两次……林家……
不需要。
林晚的声音很轻,但清晰,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像一块投入深湖的石子,甚至没有激起任何情绪的水花。她甚至没有抬头,只留给父亲一个拒绝的侧影和柔软的头发。
他自己……拒绝过了。
林晚补了一句,声音依旧很轻,目光却落在地上那个密封袋一角露出的纸片残骸上。
林志华像是被这平静无波的两个字彻底噎住了喉咙。拒绝撕毁那血淋淋的急诊室一幕,如同一帧无法删除的恐怖画面,在他脑中反复重播。
病房里那个沉默如山石、意志坚硬如铁的男人……那双在病痛折磨下依旧带着穿透力的眼神……
他看着女儿。看着那过分消瘦的侧脸,还有那枚如同镣铐般时刻监控着她脆弱身体的监护仪器。
晚晚……林志华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疼痛和艰涩,他不再看着那背包,而是盯着女儿苍白憔悴的脸,你看看你……这几个月,你就守在那家医院里!不吃不睡!把自己熬成这样!你身体本来就……万一再有个闪失……
他走上前一步,试图靠近一点,却终究在女儿无声散发的疏离感前停住了脚步。手抬起,又放下。
爸……我没事。林晚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轻缓,却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空洞,他救我的命,我还他妈妈的命,很公平。
公平这冰冷的字眼刺得林志华心口一缩。
林晚缓缓地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对上父亲复杂焦灼的眼睛。那眼神里的疲惫如同沉厚的积雪,但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冰冷的决绝火焰:
我用的是……您给我的那笔满二十一岁时……成立的个人信托基金。本金不动……利息支付医药费和康复中心的费用……都算清了的……没有动用林氏一分钱。
清晰平静的陈述。不是控诉,也不是解释。只是客观地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将她自己从林氏金光闪闪的丰碑上彻底割裂开来的事实。
你——!林志华只觉一股冰冷的、带着巨大羞辱和愤怒的血气直冲头顶!身体猛地晃了一下!
女儿用她自己名下的钱!她那笔被他视为成年礼、象征独立也象征林氏血脉传承保证的信托基金!去支付了那两个……彻底将他骄傲粉碎的人的费用!这比直接用林氏公账更让他感受到赤裸裸的切割和反抗!
她还说都算清了!
用那笔基金的钱!干净撇清!
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不被理解的尖锐痛楚狠狠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扬起手!胸腔剧烈起伏着!
林晚依旧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微微挺直了背脊,无声地迎视着那可能到来的风暴。
最终,那只扬起的手掌,带着一种如同瞬间被抽空所有力气的沉重和无力,重重地、颓然地垂落下来,砸在了他自己深色西裤的裤缝上。
死寂。
只有恒温系统出风口细微的声响在两人之间的巨大空隙中流淌。
林志华像是瞬间老了好几岁,眉宇间的沉重无法化开。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复杂地看向林晚手腕上那个不断闪烁的绿色指示灯:
……那个康复中心……是城西半山那个……私立性质的环境……应该还可以
他问得异常艰难。仿佛默认了什么,又像是不甘最后的确认。
林晚没有回答。只是重新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回地上那个深蓝色的旧背包和那个透明的文件袋上。她沉默着,伸出那纤细的、带着微监护的手,极其缓慢、却无比稳定地拎起了那个背包的陈旧肩带。
动作无声。
如同捧起一个决定了一生方向的沉重遗物。
她拎起背包,另一只手拿起那个装着文件的透明袋子,起身。
没有再向父亲看上一眼。
象牙白的裙摆安静地掠过柔软的地毯,没有一丝迟疑。走向休息区通往专属电梯那扇厚重的橡木门。
背影挺直,却单薄得像一张绷紧欲折的弓。
隔绝了这顶层奢华空间内最后的暖意。
半山私立康复中心的天台花园是刻意设计后的宁静。
时值初冬的黄昏,城市边缘的山峦轮廓被西沉的太阳勾勒成巨大的、连绵起伏的深蓝剪影。风带着山间独有的冷冽和干净气息,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
轮椅停在背风的方向。陆沉穿着康复中心提供的厚实藏青色保暖外套,里面是宽松舒适的棉质病号服。他的脸颊已不像最初醒来时那般凹陷,多了几分血肉填充后的坚实感,但依旧能看出大病一场后的疲惫。额角那道旧伤痕在冷风中显得更加清晰深刻,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露出额头上还没完全淡去的浅色印记。
他的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用来支撑平衡的保暖毯上,右手食指微微弯曲着——中指根部那道斜长的旧疤,在暮色天光下异常清晰。
林晚安静地站在轮椅旁边。山风将她厚实的米白色长款羊绒大衣衣角卷起,围巾严实地裹着脖颈和下巴。脸上依旧是病容初愈的苍白,只有鼻尖被风吹得透出一点微红。
夕阳将两人沉默的身影拉得很长。
空气有些凝滞。
……明天,就回老街道那边社区医院做最后的恢复性物理治疗了。
陆沉终于开口。声音还带着一点大病初愈的暗哑,但很平稳。他依旧望着远方连绵的深蓝群山,视线没有转动。
……嗯。我妈……今天下午已经过去了。
林晚的声音很轻,同样平静。她没有看着陆沉,目光落在远处山坳间最后一点被晚霞染红的薄云边缘。
又是一阵风过,带着强烈的凉意卷上天台。
药……都用完了。陆沉继续说,语气极其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他终于转动视线,目光落在林晚裹在围巾里的侧脸上。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双始终望向远山的眼睛,在最后一缕被山峦吞噬殆尽的晚霞余晖里,似乎瞬间亮了一下,又迅速归于沉寂。
嗯。她还是那个字。声音低不可闻,几乎被风声吹散。
陆沉注视着她。黄昏的光线在她平静而苍白的面容上打下一层柔和的阴影。他注意到她围巾边缘露出的那一小段纤细脖颈,在冷风中显得异常脆弱。
……你这病……不能吹风。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简洁。
林晚终于慢慢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陆沉脸上。
四目相对。
暮色四合,光线迅速地昏暗下去。天台上方的安全灯柱亮起了柔和的白光。
她看着他。那张被伤病打磨后更显坚硬、被额角疤痕刻画得如同岩石般的脸。那双漆黑的眼睛,此刻倒映着天边残留的最后一抹微光和头顶灯光清冷的光晕,清晰地反射出她自己小小的、苍白的倒影。
目光不再有工地上践踏他尊严时的冰冷审视,也没有了急诊室里看他喷血倒下时那如同天崩地裂般的崩溃绝望。
就只是看着他。
像是在确认一个存在。一个跨越漫长寒冬、终于走到春天门口的存在。
陆沉依旧看着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冷风的确太刺骨。
走吧。他再次说道,声音带着一点催促的意味。一只手下意识地微微抬了一下,似乎是想推动轮椅扶手。但他没有动轮椅,那只手最终只是落在了包裹着双腿的厚实保暖毯上。
光线很暗了。
林晚的嘴角,在那层厚厚的围巾包裹下,似乎极其细微地、不受控制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转瞬即逝的弧度。像是冰雪覆盖下第一缕试图破土的春芽。
风刮得更急了,卷起天台地面上几片零星的枯叶。
她没有动。依旧维持着微微侧头看向陆沉的姿势,似乎在昏暗光线中,努力捕捉他眼底最后一点清晰的倒影。
陆沉的眉头似乎蹙得更深了一点。
就在风势骤然加剧的瞬间——
林晚的手臂忽然抬起。
没有解释,没有询问。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排练过千百遍,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信任和……不容拒绝的熟稔。
她温热的掌心向下,隔着两人之间那不算宽的空隙,带着自己的体温,轻轻地、稳稳地覆在了陆沉放在保暖毯上,那只五指微蜷、中指带着那道熟悉伤疤的右手手背上。
冰冷的皮肤瞬间传来一阵暖意。
陆沉的指尖条件反射般地微微动了一下。他垂下眼睑,视线落在自己被那只手覆盖的手背上。
那小小的倒影,在他深邃的眼底稳稳存在。
林晚的手没有挪开,反而微微收拢了一点点指腹。温暖无声传递。
一阵更强的山风猛地刮过天台!卷起更大的尘土和寒意!
下雨了。
林晚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响起,被吹得有些散,却又无比清晰地传入陆沉耳中。
她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那只覆盖着陆沉手背的手,更加用力地向下压住了一点。掌心传递过来的温热变得更加清晰,带着一种沉静的稳定力量。仿佛这双手合拢的地方,就是整个摇晃世界唯一的锚点。
陆沉抬起眼,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目光掠过林晚望向天空的侧脸。她那平静的眼眸深处,倒映着阴沉天幕边缘开始迅速堆叠汇聚的、浓墨般的乌云,以及被狂风撕扯得急速翻滚的、预示着倾盆暴雨的雨幡。
他沉默着。没有再看天空,视线重新落回两人叠放的手上。她那白皙纤细的手坚定地压着他指骨分明、带着旧伤痕的手。
风更大了,尖锐的呼啸声在空旷天台来回撞击。沉重的雨点终于挣脱了乌云的束缚,带着巨大的力量狠狠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敲打在顶棚的金属层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骤烈声响!
一场蓄谋已久的冬雨瞬间倾盆而下!织成巨大的、冰冷的帘幕,将整个天台和山峦彻底笼罩!
气温骤降!寒风夹着冰冷的雨意,穿透衣物,直刺骨髓!
陆沉的身体在冰冷的风雨侵袭下微微绷紧。覆盖在他手上的那只温软的手,此刻显得尤为珍贵。
昏暗中,林晚的声音再次穿透密集的雨幕,没有半点犹疑,清晰的落点在两人交叠的温暖之上:
这次……该我背你了。
不是询问。是陈述。是一个承诺。是跨越泥泞岁月,终于落到实处的回声。
陆沉交叠在她手下的那只带着旧伤痕的手,指节微微屈伸了一下,如同沉睡的龙醒来的第一个懒腰。
他没有抽开。任凭那掌心的温暖更紧地包裹住冰冷和伤痛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