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七刀得了一柄能剜割时光的诡刃。
指尖所触食材,其衰老痕迹可被片片剔落,凝成金珠。
垂死老饕食其宴席延命十年,权贵千金掷千金求其驻颜丹珠。
然刀刃每剐去一片时光,他的时间感便错乱一分。
春日饮茶忽见霜雪纷扬,午夜掌灯竟闻正午蝉鸣鼎沸。
终至炉火熄灭一刻,满屋金珠滚落如泪。
他僵立原地,四肢躯干冻结于千万次挥刀剜落的瞬间牢狱。]
寒水河边的后厨逼仄如笼,一股湿柴、鱼鳞和隔夜腐气混成的浊流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王七刀佝偻在砧板前,水缸里仅存的那尾青鱼也翻了白肚皮,浑浊眼球呆滞地瞪着头顶蛛网飘荡的角落。他捏了捏干瘪的钱袋,里面几枚铜板摩擦着空空胃囊的声响格外刺耳。巷尾薛驼爷急促闷喘的咳嗽声像个不散的鬼影,又透过薄墙挤了进来。
咳……咳咳……七刀呐……墙那边声音像是砂纸刮过朽木,老朽……怕是不成了……尾音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掐断。
手指下那条死鱼的皮肉冰冷滑腻,带着一种毫无生机的僵硬。王七刀猛地探手抓起案角那把豁了口的厚背厨刀——唯一的钝器。刀锋黯淡无光,边缘布满黄豆大小的缺口,钝得连空气都割不开。一股邪火猛地从胃里腾起烧到喉头,他不顾一切,手腕贯注了全身的蛮力与焦灼,一刀狠狠劈下!
刀锋砸在鱼骨上的闷响和骨头碎裂的咔嚓声重叠!
就在这刺耳的脆响震荡开来的刹那——一股绝对零度的寒流,毫无预兆地、自虚无中喷涌而出!它冰冷彻骨,如同一把无形冰刃猛地刺穿了王七刀持刀的臂骨,直贯胸膛!他浑身巨震,像被雷电劈中!
时间在那一刻并非停滞,而是被彻底扭断!
厨刀并非停滞在半空。它劈落的轨迹被强行拉长了无数倍!王七刀惊恐地看见——刀锋落下划过的轨迹上,骤然爆开一片诡异的光尘!尘埃飞舞中,光怪陆离的碎片疯狂涌现:他看到自己手掌虎口的老茧在光尘中飞速增生又消退,如同快放的菌类枯荣;鱼鳃鲜红饱满的色泽刹那间灰白枯败成死灰;灶坑里几缕将熄未熄的炉火余烬,火星却陡然拉长成炽热扭曲的刺目光带……
更恐怖的幻像紧随而来!脚下冰冷泥地深处,传来无数植物根系在寒冬冰层下冻裂的细密噼啪声,每一声都像在他脚骨深处炸响!角落里一面霉烂的蛛网,其上挂着一滴摇摇欲坠的露珠,珠中竟开始疯狂闪烁倒映的光影——是屋外春日晴空中劈下的闪电是深秋枯枝在狂风中的抽打根本无法分辨!
时间感知彻底错乱。万物都呈现出一种濒临腐朽与初生未定的叠加态,随时在新生与溃败两个极端间疯狂跳跃!王七刀的意识如同一叶扁舟,被抛入这混沌狂啸的碎片漩涡!
嗬……他牙关磕碰,试图挣扎脱离。喉咙里只挤出一丝濒死般的抽气声。那股渗进骨头的寒流,仿佛要将他永恒冻结在这一片片支离破碎的光阴碎片里!
就在意识行将彻底被粉碎、碾平的崩溃边缘——
嗡……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枯叶坠入深潭的轻鸣,穿透乱流的喧嚣,钻入他嗡嗡作响的耳膜。
它源自那刚被他蛮力劈剁开的青鱼体内!
鱼腹豁开处,伤口断面深处,并非腥红的血肉!竟流淌出一点极其浓郁、粘稠、如同液态黄金般的华彩!它像熔化的琥珀,又似凝固的夕阳,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色,只有一种超越言语、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光泽!正是它发出的微鸣牵引了他!
这点绝美的光华流转着,以一种难以抗拒的法则之力穿透一切虚无混沌,牢牢钉住了王七刀摇摇欲坠的意识焦点!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全身残存的力量都灌注于右手食指与中指,猛地向前刺探!指尖沾上冰凉的鱼血与粘液,直抵那抹凝固般缓缓流淌的浓重金芒!
指尖与那浓金色触碰的刹那——嗡!
一股温润清流,带着难以言喻的纯净与安宁,如同初春融化的第一股雪水,瞬间自指尖涌入!那股冻结一切的混乱寒流遭遇此暖流,如阳光驱逐浓雾般飞速消融!无数疯狂的时光碎片、杂乱的腐朽与新生幻象也如同狂潮遭遇磐石堤坝,轰然崩塌退去!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后厨那腐烂潮湿的气息、薛驼爷穿透墙壁的咳嗽声……周遭一切真实的触感与声响如同潮水般猛烈灌回!
王七刀急促喘息,浑身像从冰水里捞出,冷汗湿透了单薄的粗布短褂。他猛地低下头,眼神死死锁在自己探入鱼腹的指间!
那片被厚背刀砍开的鱼肉之上,悬浮着、剥离下来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薄片!薄片极其轻薄透明,几乎吹弹可破,在幽暗中兀自流淌着温润的、蜜蜡般的金黄光晕!
它浮在那里,悬停在死鱼的伤口上几寸的空气里,没有依靠,像被时间本身托起。边缘并非平整,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自然流动的卷曲纹路,仿佛凝固的水波,又似某种古老树木最内圈的年轮痕迹。一股极其微弱、极其缓慢的、类似枯叶在冬日寒风中摩擦崩解的碎裂声息,隐隐从这金黄薄片核心透出。
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下方那条青鱼本身!
那狰狞的刀口处,翻卷出的鱼肉不再是灰败僵硬的死物!伤口边缘的纹理竟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蠕动着、变化着!灰白和松弛的质感飞速褪去,鲜亮、富有弹性、如同刚从活水深处捞出一般的粉白鱼肉正一点点重新滋生覆盖!甚至那原本呆滞浑浊的眼球深处,也仿佛被注入了极其微弱的一点水光,死气正被一种新的触感驱散!
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指尖还残留着鱼腹粘腻冰凉的滑腻触感,和那薄片上奇异的、带着微妙生命热度的温润。王七刀咽了口带着浓腥味的唾沫,喉咙干涩发紧。眼前这片漂浮的薄片,是妖物是神遗还是……
薛驼爷那撕心裂肺的、带着血丝的咳嗽声再次穿透薄墙,如同一条濒死的蛇,狠狠缠住了王七刀的心口。那咳嗽声中衰朽的绝望,比砧板上的寒气更刺骨。
鬼使神差地,王七刀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那片悬浮着的、流淌金色波纹的薄片。
指尖沾上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轻微吸力传来!仿佛那不是固态的物体,而更像一滴极其粘稠沉重的金水!他心一横,两指捏住那温润光滑的实体边缘——
就在指腹完全捏紧、要将它从悬停处挪开的刹那!
刀尖般的剧痛毫无征兆地刺入他的颅骨深处!
如同被无形的尖针贯穿了太阳穴!
呃啊!他一声短促的痛哼,眼前骤然一黑!
但在这纯粹的黑暗里,另一种感知却以压倒一切的强度狂涌而入——滚烫!
滚烫!非灼烧皮肉的痛感,而是意识被架在火上煎烤的时间焦灼感!
无数混乱零碎的画面碎片在眼前炸开!破碎!旋转!毫无逻辑地彼此冲撞重叠!
他看到自己左手心一处微小的旧疤,其边缘竟然像虫蛀般猛地蔓延又瞬间回缩!灶台上半碗昨夜剩余的冷鱼汤里,几颗凝固的油星竟闪烁着正午烈阳般刺目的光斑,刺得他双目生疼!耳畔,薛驼爷一声悠长濒死的喘息被瞬间拉长扭曲,变成了无数个重叠的回响,忽而尖利如鬼哭,忽而又沉缓如同山谷滚石……
最疯狂的是墙角阴影里一处湿冷的霉斑!王七刀瞳孔骤缩,那一片墨绿苔痕如同快放胶片般疯狂上演着生死循环——膨胀!蔓延!覆盖!枯干!化为齑粉!又在下一秒从无中生有、喷吐般猛地滋长!霉菌腐败的腥甜气息与刚萌发时的青涩气味在鼻尖诡异地交替闪现!
一切时间流逝变得毫无规律可言!前一瞬如同盛夏酷暑热得窒息,后一瞬又堕入彻骨寒潮冻僵血液!左耳听到是黎明鸟鸣的清越,右耳灌入的却是深夜梆子敲打的沉闷!
啪嗒!
一滴滚烫的汗珠从他惨白僵硬的额角滑落,狠狠砸在冰冷的砧板上,摔得粉碎。
王七刀猛地一晃,后背重重撞在湿冷的墙壁上,剧烈喘息着。
指尖那片流淌金芒的薄片依然存在,兀自悬浮着。下方鱼肉的鲜嫩正在无声蔓延。
指尖微微颤抖着捏住那片凝滞的金色薄片,指尖传来的奇异温润感,与残留在意识深处的撕裂眩晕交错冲击。
薛驼爷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王七刀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迈开沉重的步子。指尖那片悬浮的、流淌着浓稠金液的光片如同一枚烫手烙印。他将那沉重的凝华轻轻放进一只粗瓷酒碟里,碟底冰凉。
驼爷蜷在土炕角落一堆破烂的棉絮里,像一个行将被丢弃的腐朽木雕。屋内浊气熏天,尽是药渣、呕吐物和尘土的气息。老人每一次吸气都嘶嘶作响,胸肺像漏了气的破风箱,浑浊的眼珠死气沉沉,蒙着一层油腻的灰翳。
驼爷。王七刀的声音干涩。他不敢看老人枯槁的脸,目光低垂,只盯着那碗漂浮着金芒、不断释放出奇异温和辉光的浓汤。
七刀啊……薛驼爷嗓子如同粗砂纸摩擦,几乎辨不出人声,眼珠费劲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迟钝地掠过那碗闪着异常金华的汤,没有疑问,只有死寂的绝望,放下吧……搁那儿……老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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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撕心裂肺、似乎要将肺腑撕裂的猛咳再次打断了他。整个枯瘦的身子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落叶,在破烂棉絮里剧烈抽搐起来。大股粘稠污浊的血沫混杂着灰黄的粘液,猛烈地喷溅在土黄的炕沿,腥腐刺鼻。
死亡的气息浓重得窒息。
王七刀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孤注一掷。他粗暴地抄起勺子,舀起半勺滚烫的金华浓汤,不由分说直接撬开薛驼爷因咳嗽而微微张开的、干裂乌紫的嘴唇,将温润金黄的汤汁硬灌了进去!
汤液刚触及唇齿!
嗤——
一股极其细微、如同深冬冰层下千年寒气被骤然融解的轻响,毫无征兆地穿透浓浊的空气,刺入王七刀耳膜深处!
薛驼爷剧烈抽搐的身体陡然僵直!
如同瞬间被灌入了铅水,又似被一只无形巨手死死按在炕上!那嘶嘶漏气般的艰难喘息也戛然而止!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凝固。王七刀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
嗬……嗬嗬……一连串低沉古怪、仿佛喉咙里压了无数年的淤血终于被吐出来的闷响,从薛驼爷喉咙深处冒出!他那浑浊无光的眼珠先是猛地一僵,随即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温热的活水,瞳孔深处沉淀的灰翳竟快速褪去!一层微弱但清晰无比的、活人才有的水光,迅速覆盖了干涸的眼球!
更惊人的变化发生在皮肤!那张布满深壑沟纹、枯干如老树皮的脸颊竟微微抖动起来!松弛塌陷的两颊似乎注入了一种无形的支撑力,稍稍提拉绷紧,呈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柔韧感!死气沉沉的干黄色泽如淤泥沉渣被冲刷掉,一层极淡、如同初生婴儿般的粉嫩血气,悄然晕染开来!就连唇上那片骇人的乌紫也退去了大半,染上一点暖意!
水……给我水……声音不再像砂纸,反而带上了一种很久以前的、带着点命令口吻的粗嘎活力!老头猛地挣扎着要坐起来,动作虽然依旧迟缓吃力,却透出了强烈的生欲!
驼爷!王七刀心头巨震,喉头哽咽,眼眶一阵酸涩的胀热。他慌忙递上水碗,看着老头如同渴死之人般仰头牛饮。水顺着嘴角流淌,那贪婪吞咽的声音,如同久旱逢甘露的土地。这声音敲在王七刀心上,却砸出一片更加深重的、无人看见的冰霜裂纹——方才灌汤那一瞬间袭来的、比刀刮骨头更尖锐的刺痛,那贯穿头颅撕裂神智的时间刀锋,只有他自己知道!代价!这就是代价!
王七刀没料到,这诡异金珠换来的生机,竟像一块腐肉,引来了难以计数的秃鹫。
最初踏入他这破落后院的,是城南绸缎庄的钱老板。老头儿被人搀着进来时,两腿抖得像暴雨里的竹竿,脸皮耷拉着,眼眶浮肿发青,似乎随时可能躺倒咽气。一口金珠入腹,如同吞了颗烧红的炭丸。他在王七刀砧板旁的地上躺了一刻钟,浑身抽风似的剧烈抖动着,汗出如浆,发出一连串又像哭又像笑的奇异嘶吼。钱家仆役以为要当场交代在这儿了。抖到最剧烈时,老头猛地弹坐起来!浑浊老眼里迸出精光,猛地跳起来对着搀扶他的仆人飞起一脚,骂起人来中气十足,如同市井泼妇!
消息长了翅膀,混着钱老板粗嘎的叱骂声,不胫而走。
第二个寻来的,竟是平津城里富甲一方的陈老太爷。他排场极大,仆从如云,礼物摆满了院子角落。老太爷不喝汤,而是要那未经烹煮、纯粹凝固的原珠。一颗金珠下肚,他枯涩泛黄的皮肤像是被水浸泡的宣纸,奇异地舒展开来,透出一股润泽。老太爷对着王七刀后院那口破陶水缸,在水影里照了半晌,摸着光滑的脸颊,发出满足的轻叹。他离去时,步履轻松如同少年人。
第三颗金珠,被一个戴着厚重黑纱帷帽的女人取走。女人身姿高挑,从头到脚裹在深色的锦缎里,唯有一截白皙得惊人的脖颈在帷帽纱影下隐隐可见。她留下一匣价值连城的赤金首饰,取走金珠。黑纱帷帽始终严实,唯有一缕枯黄开叉的发丝不小心从帷帽边缘溜出。七天后,有人在城外灵觉寺上香的香客中瞥见一个绝色美人,一头乌发如同墨染绸缎,阳光下流淌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光华。没人敢指认,却又都知道是谁。
王七刀这个名字,连同一碗金汤一颗珠,在平津城的权贵圈中,化作一个带着诡异檀香气的隐秘传说。财富如同决堤洪水,卷走了院里破败的霉斑和枯草,砸开了新的灶膛,嵌上了透亮的玻璃窗,连灶台都换成了整块的青石板。可王七刀只觉得冷。冷气从骨缝里滋滋往外冒。
这富丽的新笼子里,唯一不变的,只有那柄诡异莫测的刀。
新铸的精钢刀柄光滑冰凉,沉甸甸地压手。王七刀站在崭新洁净的青石台前,手里握着一条刚送来的新鲜鳜鱼。鱼鳍还带着水汽,银鳞闪光。刀身平滑的钢面上映着他日渐憔悴的面容和浑浊的眼珠。他手指抚过那凉而滑的鱼背,冰意沿着指尖直刺脑髓深处。
刀刃无声无息地切了下去。动作流畅如流水。不再需要最初的蛮力劈砍,薄刃切入鱼皮筋膜,如同穿过一层凝结的空气。鱼背上,一小片约莫铜钱大小的薄片被精准挑出,它悬浮起来,流淌着纯净温润的华光。
就在这薄片剥离的刹那——
啪嗒!
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握着刀柄的手背,触感真实。王七刀猛地一缩手!不是冷汗!他低头看手背——光洁如常。抬头!这明窗净几、满屋崭新灶具的后厨屋顶木梁上,分明悬着一枚干瘪枯黄的老柳叶!
可现在是初春!哪来枯叶!
他错愕地盯着那树叶!
嗡……
仿佛有人在他颅骨深处猛地拨动了一根紧绷的冰弦!尖锐的刺痛骤然炸开!无数感官感知的碎片如同决堤的碎片江河,以无法阻挡之势奔流涌出!
舌尖猛地一麻!一股浓烈的、滚烫的辛辣味毫无征兆地、爆炸般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像嚼了一大把烧红的辣椒!
辛辣尚未消退,鼻腔深处紧接着灌入一股浓烈的、带着腐草和河泥气息的凛冽寒风——那是深秋的气息!
耳朵里,一种极其尖利刺耳、像是用指甲刮擦着巨大冰面的令人牙酸的摩擦音浪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盖过了炉火舔舐新铁锅底发出的滋滋声!更像是成千上万把生锈铁锹在冻土上拖拽!
王七刀眼前的景象如同打碎又被胡乱拼凑的万花筒:
崭新的青石台面开始无声地龟裂!缝隙里疯狂滋生着墨绿色的水苔!角落里那扇亮闪闪的新玻璃窗上,眨眼间爬满了冰棱凝结的霜花,阳光穿透冰花,折射出无数扭曲跳动的七彩光斑!更诡异的是铁锅里刚泼下的热油!本该滋滋作响的油沫,此刻竟如同慢镜头里的气泡般,懒洋洋地、粘稠地、极其缓慢地……翻滚……破裂……每一次细微爆裂都带起一股浓腻得令人作呕的油烟!
身体像被钉在原地!热油滚烫的气息深秋灌进骨髓的冰风冰层刮擦耳膜的噪音口舌间浓辣的火焰数种极端的时间感受在同一个刹那凶猛冲撞!如同几股狂潮在他体内疯狂角力!要把他从骨头缝里彻底撕开!
王七刀死死咬住后槽牙,牙龈几乎咬出血来,才勉强压下喉头一声凄厉的嘶吼。胃里翻江倒海,额头豆大的冷汗争先恐后地渗出。
他颤抖着,将那枚悬浮的、兀自流转金华的衰时片轻轻引落一枚琉璃盏中。盏底冰凉滑腻。
指尖刚离开那粘稠如液态黄金的薄片边缘!
噗……
一声轻微之极、仿佛泡沫消弭的叹息。
头顶那枚悬着的枯黄柳叶突然碎了。它瞬间腐朽,化为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尘埃,无声无息地弥漫开去,再无踪迹。
王七刀僵立在原地,只有喉咙深处压抑着剧痛和眩晕的粗重喘息。新灶膛口跃动的火苗映着他惨白失神的半张脸,跳动不休。
窗外阳光正好,是个和暖的春日晌午。而他舌尖残留的浓辣,鼻腔刺入的寒风,耳朵里回荡的冰裂声,都在提醒他:这座崭新的厨房里,某种东西正在加速腐烂。是他的神智还是他的感知或许,两者早已难分彼此。
那盏温热的碧螺春在他指掌间传递着妥帖的温度。春日迟迟,暖风习习,难得片刻安宁。王七刀端起青瓷小盏,微闭着眼,试图将杯中清雅的茶香吸入肺腑,驱散连日来黏在骨头缝里的阴冷和眩晕。
茶汤刚要触碰舌尖——
一道如同万年冰川崩裂的巨响!撕裂!碾压!
轰——!!!
整个后厨乃至整个庭院,瞬间被这声音贯穿!震耳欲聋!不是雷鸣!而是亿万积雪被强行冻结凝固成冰层的终极强音!
王七刀眼前猛地一黑!仿佛坠入永恒的寒冰深渊!
视觉刹那消失!
无边无际的冷!如同被浸泡在液态的北极风眼中!这股奇寒瞬间穿透皮肉骨髓,连思维都被冻僵成块!口中那即将浸润舌尖的清润茶汤,触感瞬间化为冰渣!不!是比冰渣更刺痛的、裹挟着沉重颗粒物的冻雨冰雹!他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提起,抛入一场狂虐的寒冬暴雪旋涡中心!
皮肤感知到的温度彻底崩溃!
滚烫!如同被抛进火山翻滚的熔岩池!四肢百骸传来无法忍受的皮焦肉绽的剧痛!每一个毛孔都在喷吐地狱业火的酷刑!
冻彻骨髓!上一秒烈火焚身的灼痛,下一秒就被来自九幽的绝对零度寒潮彻底湮灭!血液凝固成冰棱在血管里刺穿!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被巨力挤压碎裂的哀鸣!
寒与热在皮肉之上轮番凌迟,仿佛世界本身在暴怒中癫狂!
听觉变成地狱的噪音场!
一种类似巨钟铜磬在千年古刹地窖深处沉闷嗡鸣的回音,却扭曲拉伸了千倍万倍!每一个嗡——都拖拽着沉重的时光,像要把他耳膜连同意识一起拖入万劫不复的坟墓!
与此同时,另一种声音尖锐得要把脑袋劈开!是盛夏最炽热时刻几万只雄蝉同时对着他耳鼓发动总攻的嘶鸣!撕心裂肺!永无止境!那刺耳的高频震动紧贴着脑髓最深处疯狂摩擦!
口鼻之中,气息乱涌!
深秋干枯河床里枯败芦苇的腐败气浪汹涌塞入肺部!带着死水沉淀的泥沙与绝望的气息!紧接着——凛冽寒冬深山雪松针叶冻结后折断的、刺入灵魂深处的甘冽松香霸道地覆盖一切!
更强烈百倍的,是一股浓得化不开、足以让他瞬间窒息的焦糊浓烟!仿佛整个人被丢进大火焚身的焦尸堆里!
身体彻底失去平衡!失去了方向!所有来自空间的触感完全混乱!脚下坚硬崭新的青石板地面如同冰层般光滑抓不住!又陡然化作滚烫松软的流沙!整个人像被狂风蹂躏的破布袋,在无数个极端失重的感官状态中反复摔打!
崩溃!
意识如同被投入炼狱风眼的小舟,被无数种极致撕裂的感知反复碾碎、冲散、再艰难地拼凑起来!每一次拼凑都在崩塌前完成,又在下一秒遭受更猛烈的粉碎!那盏滚烫的碧螺春早已从他麻痹的手中滑落!
瓷器碎裂声如此遥远。
温热的茶水喷溅在他脚踝上,水痕清晰。
王七刀像个被抽掉所有骨头的破烂麻袋,沿着冰冷的墙壁,缓慢地、无声地滑坐下去,瘫倒在散落的茶盏碎片和浑浊的茶汤污迹里。
鼻息粗重如同破旧风箱。惨白的脸上,被灶膛里仅存的一点暗淡火光勾勒出麻木空洞的轮廓。青灰色的眼底深处,残余的碎片还泛着惊悸水光。
窗外阳光明媚依旧,鸟鸣隐约传来。而他,刚刚从一场只有他能经历、横跨无数时光碎片的风暴中心逃离,四肢百骸残留着被亿万冰棱刺穿和熔岩灼烧的重叠痛楚。那感觉烙印在神经末梢,永不磨灭。
灶膛里最后几块青冈木炭,终于燃到了尽头。明亮温热的橘红色光焰不知何时悄然暗淡,蜷缩,化为几丝苟延残喘的、摇曳在灰烬上方的暗红余温。
噗嗤……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灰雀最后一次心跳般的叹息在冷寂的空气里滑过。那最后一点跃动的暗红心火,也彻底寂灭。灰烬彻底冷了。
浓稠粘腻的黑暗瞬间充斥了整个后厨。
黑暗里漂浮着无数枚金黄的辉斑。
悬在墙角一排精雕细琢的檀木架格上。沉在琉璃盏底温润似月华。挤在白玉瓷盘中央。甚至悄然依附在冰冷的刀面、勺柄、熄灭灶坑的石壁上。它们散布在满屋死寂的黑暗里,像无数只凝固的、流淌着稠浓蜜汁的眼睛,静静散发着唯一的、非人间所有的奇诡光晕。
王七刀就在这一片冰冷死寂的幽暗中站着,背对着那彻底熄灭的炉膛,面朝墙壁和虚空。他的背影凝在黑暗里,纹丝不动,如同一块矗立千年的墓碑。
灶膛余烬的最后一丝热量被冬夜抽走。寒气如同潮水,无声地漫过冰冷石板地。
然而王七刀感觉不到这来自外界的冷了。另一种疯狂撕扯的冰冷与灼热风暴在他颅骨深处重新掀起!
没有视觉。没有听觉。嗅觉味觉被彻底关闭。
唯有触觉被放大了亿万倍!化作永恒的行刑者!
千万把无形的冰冷锉刀!在他每一寸皮肤、每一根骨头、每一个脏腑最微小的罅隙间疯狂刮擦!每一次摩擦都带着亿万根冰凌炸裂的刺骨锐痛!锉刀刮过骨髓的冰冷嘶嘶声!冻僵的神经在极端折磨下濒临崩断的锐音!
与之同步的,是无以计数的烧红钢针!它们从四面八方,毫无规律地狠狠扎刺!贯穿!戳入皮肉深处!每一次刺入都带来一股毁灭性的灼烫剧痛!皮肉烧焦卷起的恶臭仿佛在鼻尖弥漫!焦油般沸腾的痛苦沿着神经向大脑蔓延!仿佛要将意识烧成灰烬!
极寒的刮骨声!炽痛的穿刺感!两者在同一个刹那、在同一个感官部位惨烈重叠!
寒热炼狱的酷刑永无休止!身体内外每一处感官承受点都在遭受这轮番的极致穿刺!没有一处能够幸免!
王七刀的四肢、躯干、头颅,如同灌入了烧红后又急速冷却的、比岩石更沉重的寒铁!每一块肌肉纤维!每一根骨骼!都被这绝对的痛楚和禁锢死死焊在原地!它们不再是血肉之躯的一部分!它们彻底地凝固!僵死!成为了承载这亿万冰刀火针酷刑的、永恒不坏的砧板!
他整个人化作了刀下的食材!一具永远被冻结在最深处、永恒承受无尽切割时间、永远无法腐烂、但也永远丧失一切生机的活肉砧板!
黑暗无光的庞大后厨中央。
唯有那无数枚悬浮的、流淌浓稠金华的衰时薄片,在绝对的黑暗里静静闪耀着。
金芒无声流淌,映照着那张紧贴墙壁、再也不会回头的背影轮廓。
一道蜿蜒的湿痕,缓慢地、无声无息地从那冰冷凝固的、朝向墙壁的面孔下缘爬出,在浓重的黑暗里找不到轨迹,最终滴落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
那微弱的溅落声,比灰烬的叹息更轻。
烛影幢幢下,金珠在角落熠熠生辉,如同星辰跌落尘埃。王七刀凝固的躯体如同巨岩垒砌的堤坝,徒然阻隔时空奔涌的湍流,却永诀凡尘烟火。风烛残年的薛驼爷在无边的幽暗中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触及那块凝滞的冰岩。
七刀……娃儿啊……薛驼爷的声音,微弱如一线行将断绝的游丝,在浓得化不开的寂静里几不可闻。他的手掌枯槁,布满岁月风霜刻划的深痕,却带着滚烫的体温和令人心碎的重量,沉沉拍在王七刀冰冷僵直、如巨鼓般鼓胀的肩头。
时间,那千千万万根错乱纠缠、撕裂灵魂的利弦,骤然绷紧!王七刀体内凝固的时间涡流轰然加速搅动!那原本只存在于千万次切割刹那的寒与热、刺耳与死寂的万千感官风暴,瞬间凝聚成一个真实可触的点——
冰凉!
一种前所未有、浸透骨髓的冰凉液体,毫无征兆地滚过王七刀僵硬脸庞的轮廓!
这冰凉并非源自他体内冻结的寒狱,而是真实地、沉重地爬过他石化脸庞的轨迹!它温热又冰凉!带着生命尽头咸涩的气息!它悄然汇聚在下颌处,挣扎着,坠落!
啪嗒。
一声微响,在死寂的幽室里如此突兀而惊心。
薛驼爷那只粗糙龟裂、布满沟壑的手掌,依然固执地、温烫地贴在他肩头。微热的鼻息喷在王七刀冰冷凝固的脸侧,像一个执着的生命标记。
下一瞬间——
如同冰川最深处无声的轰鸣,某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包裹了万千个死亡瞬间的外壳,悄然碎裂了一道细纹!王七刀那僵硬如石、被时间冻结的眼睑,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一丝微弱得如同萤火的光,刺穿了他无边混沌的意识深海!浑浊的、布满蛛网般凝固血丝的眼底深处,似乎被这点微光照亮了一瞬!
娃儿……薛驼爷浑浊的老眼陡然睁大,嘴唇哆嗦着,几乎语无伦次,你……你疼不疼冷……冷不冷他枯瘦的手摸索着,更用力地握住王七刀僵硬的手臂,仿佛要把自己残存的一点生气硬塞过去,老东西……没用啊……滚烫浑浊的泪水又一次汹涌而出,打在他颤抖的手背上。
咔……嚓……
极其轻微!又无比清晰!如同枯枝在冰雪重压下悄然折裂!王七刀那根肿胀得不成样子、被无形力量死死锁定的食指指骨,极其微弱地弯曲了一下!指尖下,琉璃盏中被凝滞的时光所禁锢的金珠,光华骤然微弱地一闪!如同垂死者最后一声叹息!
痛!尖锐!清晰!如同熔化的钢水猛然灌进脊椎!来自他扭曲脖颈深处那根支撑头颅的血脉巨弦!这股全新的痛楚如此真实,如此锐利!它不再是万千混乱感觉的模糊混沌,而是一个具体的楔子,楔入了他混乱的时间死水!
王七刀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难以辨别的、如同濒死野兽从窒息中挤出的嘶哑气音!
薛驼爷却猛地一震!七刀!七刀啊!巨大的、不合乎风烛残年身体的力道爆发出来,他整个枯干的身体猛地扑了上去,用尽全力狠狠环抱住王七刀那座冰寒巨硕、象征着凝固时间的躯体!如同拥抱一座即将倾塌的寒冷冰山!
别怕!回来!回来就好!滚烫的泪水浸透了王七刀那件已然褴褛的短褂,你醒醒眼!看着我!看看……看看这遭罪的老头子!
那环抱的力量,沉重滚烫得超乎想象。每一丝温热的泪痕,每一次艰难的喘息喷在王七刀僵硬脖颈间,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像重锤击打在那凝固时间壁垒上!
终于,王七刀如同冰雕般的头颅,无比滞涩、艰难地……转动了毫厘!下颌线绷紧的皮肤如同冻土开裂!他深陷的眼窝中,那点微弱死寂的光芒艰难地游移着,一点点……一点点聚焦在了薛驼爷那张涕泪纵横、满是绝望与乞求的老脸上!
一点微弱的雾气,极其艰难地从他同样肿胀干裂、沾着薛驼爷泪水的唇角呼出。那不再是无意识的冰冷吐息,而是带着一丝……微弱到极致的活气!
凝滞在他膝上、散发着幽光的应心鼓,不知何时已悄然滑落,滚入了深浓的、弥漫着尘埃和遗忘气味的角落暗影中,冰冷依旧,却再无光芒。
残破刀架上,那柄刻下岁月又切割时光的诡刀寂然悬垂,如同废弃的古物。角落里悬浮的金珠流光渐次暗哑,缓缓沉入尘埃的静寂里,只余下满地清冷灰烬,在无风的室内凝滞不散。
薛驼爷用尽残存的力气,小心翼翼搀扶起这具脱离了时间牢笼,却仍显得沉重陌生的躯壳。王七刀的脚步虚浮,每一步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都伴随着体内某种碎裂余音的微弱共鸣。他缓缓环顾——这曾囚禁他千万切割瞬间的灶房,光线昏暗,蒙着厚厚的尘埃,像一个巨大棺椁的腔室。
薛驼爷的胳膊枯瘦如柴,几乎支撑不住,只能将他引到紧挨灶房的一间矮小耳房门口。屋外,平津城冬夜的寒气如刀般凛冽,吹得糊窗的油纸簌簌作响。王七刀僵在原地,浑浊的目光第一次穿过了耳房那扇低矮的门框,投向门外更广阔的夜色深处。他迟缓地抬起那只曾握刀剐裂时间的手,关节僵硬地屈伸了一下,悬停在冰冷与尚存一丝炉灶余温的空气边界,似乎要抓住什么。
门轴呻吟着,被薛驼爷用尽最后力气拉开一条缝隙。凛冽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夜雪特有的、干燥冰冷的土腥气,猛地灌进狭窄的斗室,激得王七刀微微一颤。他肿胀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悸,随即被一种更深、更陌生的痛楚覆盖——那寒意是如此清晰,不再是体内万千混乱感知的碎片叠加,而是一种纯粹、直接、属于此间此时、活着方能体会的砭骨之寒!
走,娃儿,薛驼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比炉膛里最后的余烬更加微弱,却带着一种不摇移的笃定,出去了……他枯槁的手紧了紧王七刀的臂膀,那力道传递着仅存的暖意和无法言说的托付。
王七刀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类似锈蚀铁器强行摩擦的浊响。他终于抬起一只沉重如铅的脚——那只脚似乎不属于他——极其缓慢地,跨过了那道低矮如命运门槛般的门槛。
耳房外,狭小院落里积雪未融,在惨淡月光下泛着幽光。那光冷冷地映在他浑浊一片、还残留着撕裂血丝的眼瞳里,仿佛沉寂千年的深潭,终于落下了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那涟漪……终是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