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青梅谜局 > 第一章

第一章糖霜与裂痕
承安市机械厂家属院,红砖墙围起一方喧腾的小天地。在这片烟火气十足的天地里,有几个名字,是能让院里所有大人、老人瞬间眉头紧锁的存在。
甭管自家孩子平日里多皮实,跟这几个一比,那都成了别人家的乖仔。早年间,大人们最愁什么愁的就是这几个混世魔王凑在一块儿,专挑人午睡正酣、万籁俱寂的晌午头,挨家挨户去敲那些有小孩人家的门板。咚咚咚!敲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敲完就跑,留下门内婴儿被惊醒的嚎啕和大人睡眼惺忪的怒骂在院子里回荡。
而这无法无天小团伙里,最得全院上下喜欢、甚至有点团宠意味的,是个女娃娃——李知年。这丫头有张天生就讨巧的脸蛋,杏眼圆溜溜,笑起来嘴角两个小梨涡,甜得能沁出蜜。
无论他们捅了多大的篓子,砸了谁家玻璃,或是往公共水龙头里塞了泥巴堵得全院停水,李知年似乎总有本事在大人兴师问罪时全身而退。一半靠她那张能瞬间切换无辜、乖巧表情的脸,另一半则是因为她身后那个沉默寡言却像座小山似的竹马——陈其深。
他总会不动声色地把最重的锅揽过去,或者在她快露馅时,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替她挡下大部分火力。有陈其深在,李知年的调皮就仿佛蒙上了一层被纵容的保护色。
可惜,这份大院人尽皆知、从小护到大的情谊,不知从何时起,裂了道深不见底的口子。
两人闹掰了。
随着院中一家人的消失,陈其深和李知年的疏远,当年那个让全院头疼又牵挂的小团体,也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彻底四散了。大院老人们嗑着瓜子晒太阳时,提起这茬,总忍不住叹气:唉,多好的俩孩子……还有其深那小子,护知年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怎么就……
***
槐树的影子在地上爬,像泼翻的墨汁,慢慢洇开。那年盛夏的阳光毒得很,蝉在头顶家属院那棵标志性的老槐树浓荫里扯着嗓子喊,喊得人耳朵嗡嗡响。九岁的李知年像只灵活的小猴,上蹿下跳。汗珠子顺着她额角往下滑,痒痒的。一只沾着泥点的手突然伸过来,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力道,在她汗津津的额头上抹了一把。
脏死了。十一岁的陈其深皱着眉,声音还带着点没褪干净的童音,可那眉头拧得,活像个小大人。他比李知年高了大半个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背心,肩胛骨支棱着。他刚帮李知年把挂在树上的风筝捅下来,自己也蹭了一身灰和槐树汁。
李知年也不恼,笑嘻嘻地从背带裤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小心地展开,里面躺着两块被压得有点变形的麦芽糖,糖纸上印着褪色的红双喜。她拈起一块,不由分说地塞进陈其深刚擦过汗、还带着点湿气的手心里。喏,请你吃!辛苦费!她眨眨眼,梨涡隐现。
陈其深抿了抿嘴,没说话,只是把那块黏糊糊的糖握在手心,指节微微泛白。他的目光掠过李知年,投向几步之外老槐树粗壮树干投下的阴影里。
一个瘦小的身影瑟缩着,像只受惊的麻雀,那是林辉,住在巷尾筒子楼一楼的林家孩子。他穿着件明显不合身、领口磨得发毛的旧汗衫,低着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一颗小石子。偶尔有风穿过院子,吹动他过长的额发,露出一小块不太自然的青紫,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小辉!李知年眼睛一亮,又拿起剩下那块糖,蹦跳着过去,给你!见者有份!
林辉像是被惊着了,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很大,黑白分明,此刻却盛满了怯懦和一种过早的疲惫。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陈其深,像在确认什么,才迟疑地伸出瘦伶伶的手,指尖碰到糖纸,又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接过。他没吃,只是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块滚烫的炭,又或是唯一的一点暖意。
他嗫嚅着,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谢谢知年姐。他的视线扫过陈其深,又迅速垂下,…其深哥。
陈其深没应声,只是走到老槐树裸露在地面的一条粗壮树根旁,那里有个小小的凹陷,是院中小孩的秘密基地。他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小铁盒,锈迹斑斑。打开盒子,里面躺着几颗玻璃弹珠,一张皱巴巴但完整的糖纸,还有一个小小的、白底蓝花的陶瓷风铃,铃舌缺了一小块豁口。李知年认得,那是她有一次爬树掏鸟蛋不小心摔的,为此还假模假式地掉了两滴金豆豆,惹得路过的张奶奶好一阵哄。
放进去陈其深抬眼看向李知年,又扫了一眼捏着糖、有些不知所措的林辉。语气是询问,却带着点小头领惯有的决定意味。
李知年用力点头,一脸郑重。她把自己珍藏的几枚漂亮羽毛、一颗心形的鹅卵石放了进去。林辉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磨得光滑的桃核,也轻轻放进铁盒。陈其深最后放进去的,是一张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相纸。
那是几天前,李知年缠着院门口摆摊拍照的老爷爷给院里小孩拍的。照片上,李知年笑得没心没肺,陈其深抿着嘴,嘴角却微微上扬,林辉站在小孩堆的最边上,嘴角努力地向上弯着,眼神却像受惊的小鹿,带着一丝化不开的惶然。
铁盒被郑重地合上,塞进树根的凹陷里。陈其深搬来几块半截砖头,仔细地盖好,又用脚把旁边的浮土踩实。阳光透过浓密的槐叶,在他沾着汗水和泥土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拍了拍手上的土,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进两个小伙伴耳中:说好了,等我们长大了,再一起挖出来。这话像是说给铁盒里的时光,也像是说给眼前的人。
蝉鸣声在这一刻似乎也弱了下去,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轻响,像一个温柔的承诺。那时的李知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陈其深无声的庇护,从未想过这棵为她遮风挡雨的大树,有一天会变得冰冷而遥远。
***
十五年的时光,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头换面,也足以让记忆蒙上尘埃。李知年拖着小小的行李箱,站在徐记糖水铺那块簇新的、带着霓虹灯边的招牌下,有些恍惚。
老城区改造,承载着无数童年记忆的机械厂家属院早已推平,建起了购物中心。唯有这条毗邻的老街被保留下来,陈旧中透着陌生。熟悉的甜香气混着杏仁和煮红豆的味道丝丝缕缕钻进鼻腔,这是徐记没变的味道,像一根线,勉强系着过往。
玻璃门被推开,带起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店内冷气开得足,瞬间驱散了夏日的燥热。铺面大了许多,装修是时下流行的复古风,磨砂玻璃吊灯,墨绿色瓷砖墙,比她记忆里那个狭小、油腻腻、经常被院中小孩光顾后一哄而散的老铺子精致了不知多少倍。
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碗招牌的杏仁腐。冰凉甜滑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熟悉的味道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下来。这次回来,是为一个老城风貌的插画项目收集素材。这座城市,连同那个埋在老槐树下的铁盒,连同那个曾把她护在身后的人,都成了她心底珍藏又不敢轻易触碰的底色。
她拿出速写本,铅笔在纸上沙沙游走,勾勒着窗外老街的轮廓。石板路被磨得光亮,两旁新栽的香樟树投下浓荫。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指尖跳跃。就在她沉浸在线条的世界里时,一个身影从侧门走进来,径直走向柜台。
那是一个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的男人,肩背挺拔,侧脸的线条利落分明,下颌线绷得有些紧。他似乎在低声和店员交代什么,声音低沉,听不真切。只是一个侧影,李知年握着铅笔的手指却猛地蜷缩起来,指尖用力到泛白。
陈其深。
时间的潮水在刹那间退去又汹涌而至。那个穿着蓝背心、爬树掏鸟窝、在树根下埋时光胶囊、替她背了无数黑锅的少年身影,与眼前这个冷硬、疏离、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男人,在光影里剧烈地撕扯、重叠。李知年的心毫无预兆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在胸腔里擂鼓般地狂跳起来。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视线黏在那道身影上。院里的老人们若看到此刻的陈其深,大概会惊掉下巴——当年那个沉默却可靠的小保护伞,怎么变成了这样一块冰冷的铁板
似乎感受到过于专注的目光,陈其深结束了与店员的交谈,微微侧身,视线不经意地扫过窗边的位置。
四目相接。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李知年清晰地看到,那双记忆中总是带着点不耐烦或专注神情的眼睛,在触及她面容的刹那,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强光刺到。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快得惊人——震惊、难以置信,甚至有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像平静的冰面被重石砸开,裂痕瞬间蔓延。但这混乱仅仅持续了一两秒钟,快得李知年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
随即,一层更冷、更硬的冰迅速覆盖了所有裂痕。他脸上的肌肉线条似乎绷得更紧了,薄唇抿成一道没有弧度的直线。那目光里的温度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审视,以及一种刻意筑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他甚至没有一丝停顿,像是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视线从她脸上滑开,没有任何表示,转身就朝门口走去,步伐快而决绝,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煎熬。
陈其深!李知年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瓷砖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久别重逢却被如此对待的委屈。这不该是他们重逢的样子!
那道挺拔的背影在玻璃门前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午后的阳光穿过玻璃门,落在他深灰色的西装上,勾勒出一道冷硬的剪影。隔着几米的距离,隔着店里轻柔的背景音乐,李知年却觉得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冰河。他微微侧了侧头,只能看到冷峻的下颌线。
抱歉,他的声音传过来,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还有个会。
玻璃门再次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身影毫不犹豫地融入门外刺眼的光线里,消失在人流中。只留下李知年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支铅笔,冰凉的杏仁腐在桌上散发着丝丝甜腻的冷气。刚才那瞬间对视里的惊涛骇浪,仿佛只是她的一场错觉。重逢的喜悦还没来得及冒头,就被一盆冰水浇得透心凉。窗外的香樟树影摇晃着,像一张张无声嘲弄的脸。那个曾经罩着她、让她在大院横行的小竹马,不见了。
***
旧时的街坊邻居大多搬走了,李知年费了些周折,才从一位还在老街开杂货铺的阿婆那里,打听到了陈其深的联系方式。阿婆絮絮叨叨:哎呀,其深那孩子现在可有出息啦!就是人看着比以前还闷……你跟其深不是顶要好吗怎么……后面的话被李知年含糊了过去。一串冰冷的数字躺在手机屏幕上,李知年盯着它看了很久,指尖悬在拨号键上,迟迟按不下去。糖水铺里那双迅速冰封的眼睛,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头。十五年的时光,真的能彻底改变一个人吗那个会默默帮她取风筝、会笨拙地擦掉她额头汗渍、会在树根下埋藏童年秘密、会替她扛下所有责难的陈其深,去了哪里他们之间那道由他主导的疏远,究竟因何而起
最终,她还是按下了拨号键。等待音响了很久,久到她几乎要放弃时,电话被接通了。
喂熟悉又陌生的低沉嗓音从听筒里传来,没有任何称谓,听不出情绪。
陈其深是我,李知年。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压下心头的波澜。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两三秒,只有轻微的电流声。……嗯。一个单音节,像块石头落地。
我回榕城了,在做些项目采风。李知年深吸一口气,……昨天在糖水铺,看到你了。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嗯,知道。他的回答依旧简短,吝啬得不肯多给一个字。
老槐树还在吗还有我们那个……李知年顿了顿,没直接说出秘密基地,那是只属于他们几个的回忆,……以前常去的地方她试探着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也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她想知道,关于过去,他是否还愿意提起。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李知年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在耳边放大。就在她以为对方会直接挂断或者拒绝时,陈其深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似乎缓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像冰层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
槐树还在,半枯了。游乐场……早拆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那短暂的停顿让李知年屏住了呼吸,……下午三点,巷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给出了一个地点和时间。
没有多余的话,电话被挂断了。忙音嘟嘟地响着,李知年握着手机,掌心微微出汗。那一点点细微的语气变化,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小石子,让她心底熄灭的火苗又蹿起一点微弱的火星。他愿意见面了是不是……也没那么决绝
***
下午三点的阳光依旧炽烈。李知年提前到了巷口。老槐树果然还在,只是枝桠稀疏了许多,叶片也失去了记忆里那种油亮的光泽,显出几分暮气沉沉的灰绿。巨大的树冠投下的影子也单薄了,不再能完全遮蔽烈日。树干上那些熟悉的沟壑和疤痕依旧,像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李知年走近,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树干,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带着阳光炙烤后的微温。
身后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李知年回头,陈其深站在那里。他穿了件质地柔软的浅灰色亚麻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阳光下,他轮廓分明的脸少了几分西装的冷硬压迫感,但那份疏离依旧存在,像一层透明的屏障,将他们隔开。
他走到李知年身边,目光也落在老槐树上,眼神有些悠远,似乎穿透了眼前的景象,看到了很久以前那个喧闹的大院和树下嬉闹的孩童。……虫蛀得厉害,前几年差点砍了。他淡淡地说,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还好没砍。李知年轻声说,手指依然停留在树干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
走吧。陈其深率先转身,带你去看看游乐场那块地,像在避开回忆。
李知年手指一僵,那些未说出口的过往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心口那点微弱的火星,被冷风吹得摇曳不定。她默默跟上他的脚步。
曾经那个充斥着孩子们尖叫欢笑的废弃游乐场,那个承载了他们无数冒险和恶作剧的秘密基地,如今只剩下一片被蓝色铁皮围挡圈起来的巨大空地。围挡上喷绘着未来摩天大楼的效果图,冰冷而炫目。几台挖掘机沉默地停在边缘,像钢铁巨兽在打盹。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白花花一片,刺得人眼睛发涩。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水泥的气息,彻底埋葬了过去的欢声笑语。
就……这样了李知年站在围挡外,声音有些发干,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记忆里那个生锈的旋转飞椅、吱呀作响的秋千架、藏满了宝藏的滑梯洞窟……全都消失了,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被彻底抹平。如同他们散落的小团体,如同她和陈其深之间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嗯。陈其深应了一声,目光落在远处那些冰冷的效果图上,侧脸线条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眼前的废墟与他毫无瓜葛,都拆了快十年了。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一阵热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李知年感到一阵难言的失落,像心被挖空了一块。她转头看向陈其深,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点和她相似的感伤或怀念。毕竟,这里也曾是他们共同的战场和乐园。
但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那片空地,眼神深邃,像一口望不到底的古井。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那份平静,比愤怒或厌恶更让李知年心头发凉。
我记得……李知年鼓起勇气,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重新连接起那些断裂的时光。她选择了一个看似平常的点切入,五年级暑假最后一天,我们还在这里玩到很晚,好像还……她故意停顿,想看看他的反应。那天发生了什么是大院生活的转折点吗是他们疏远的开始
话音未落,陈其深猛地转过头。他的动作快得让李知年吓了一跳,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激烈。刚才那份近乎凝固的平静被瞬间打破。他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直直地刺向她,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警惕和……强烈的抗拒那层疏离的冰面下,似乎有汹涌的暗流在激烈地冲撞。他紧紧盯着她,嘴唇抿得死紧,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不记得了。他生硬地打断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那目光里的冰冷和审视,比在糖水铺时更甚,仿佛她触碰了什么绝对禁忌的开关,一个他拼命想要埋葬的过去。那眼神,甚至带着一丝李知年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近乎慌乱的警告。
李知年剩下的话被硬生生噎在喉咙里。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慌乱的情绪被更深的冰寒覆盖。
阳光依旧灼热,她却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五年级暑假最后一天……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仅仅是提起,就让他如此失态这失态背后,藏着怎样讳莫如深的秘密这秘密,是否就是横亘在他们之间那道冰冷裂痕的源头
陈其深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他迅速移开视线,不再看她,只盯着那片空无一物的废墟,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没什么好看的,回去吧。
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紧绷。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就走,步伐依旧很快,背影在炽烈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僵硬,像急于逃离这片埋葬了过往的土地,逃离她探究的目光。
李知年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迅速融入街道背景的灰色身影,心头沉甸甸的,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被排斥的受伤感。重逢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那个树根下的铁盒,连同那个阳光灿烂、有人庇护的午后,似乎也被这十五年的时光彻底埋葬了,只留下一个冰冷而陌生的谜题,和一个急于与她划清界限的陈其深。阳光刺眼,老槐树的枯枝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呻吟,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
李知年租住的小院在老街深处,闹中取静。一方小小的天井,青石板铺地,角落长着几丛茂盛的玉簪花,在暮色里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收拾带来的行李和画具花了不少时间。等她终于将最后一摞画册在窗边的书架上放好,窗外已是华灯初上。老街的喧嚣隔着院墙隐隐传来,衬得小院愈发安静。她推开吱呀作响的雕花木窗,让带着夜露气息的微风吹进来,试图驱散心头的烦闷和与陈其深重逢带来的冰冷感。
就在她转身准备去烧水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窗外围墙的瓦檐上,有什么东西极快地一闪而过。像是……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
李知年心头一跳,猛地扑到窗边,探出头去张望。院墙外是另一条狭窄幽深的小巷,此刻空无一人。昏黄的路灯下,只有几只飞蛾在光晕里不知疲倦地扑腾着翅膀。晚风吹过巷口的老樟树,枝叶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是眼花了还是风吹动了什么影子亦或是……她因为白天陈其深的冷漠和那个禁忌的五年级暑假而变得疑神疑鬼
她揉了揉眼睛,狐疑地关上窗,插好插销。也许只是太累了。奔波一天,又经历了和陈其深那场充满隔阂、最终不欢而散的重逢,神经有些敏感也是正常的。她试图说服自己。
夜色渐深。老街的喧嚣也沉寂下去,只偶尔传来一两声模糊的犬吠。李知年躺在陌生的床上,翻来覆去。白天陈其深那冰封般的眼神、那句生硬的不记得了、他急于逃离的背影,还有窗外那一闪而过的模糊影子,在她脑海里反复交替、发酵。老槐树的枯枝、被推平的游乐场废墟、陈其深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像纠缠的藤蔓,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意识朦胧,快要沉入睡眠边缘时——
咔哒…咔哒…
一种极其轻微、极其有节奏的金属刮擦声,在寂静的夜里突兀地响起。声音的来源很近,仿佛……就在院门的方向像是有人用什么东西,在小心翼翼地、极其耐心地拨弄着院门那把老式的铜挂锁!
这声音……李知年瞬间睡意全无,浑身汗毛倒竖!童年记忆猛地被唤醒——那正是当年他们几个无法无天的皮猴,在午睡时分,挨家挨户去敲那些有小孩人家门板时,门锁发出的、令人心头火起的咔哒声!只是此刻,在这深夜的寂静里,这声音被无限放大,褪去了孩童恶作剧的喧嚣,只剩下一种阴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试探意味。
她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咚咚的巨响几乎盖过了那细微的刮擦声。她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院门的方向。那声音断断续续,时轻时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耐心。
是谁!是巧合但为什么会是这种声音
那声音持续了大概十几秒,又或者更久时间在极度的紧张中失去了刻度。终于,咔哒声停了。夜,重归死寂。只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震耳欲聋。
她僵了很久,直到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敢极其缓慢地挪到窗边,将厚重的窗帘拉开一道缝隙。月光惨白,冷冷地洒在小小的天井里。院门紧闭,那把黄铜挂锁在月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外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仿佛刚才那诡异的声响,只是她噩梦的一部分。然而,那清晰的、与童年恶作剧相同的咔哒声,却像冰冷的蛇,缠绕上她的心头,挥之不去。
***
第二天,李知年是被院外小贩的叫卖声吵醒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昨夜那惊魂的咔哒声和模糊的人影,在光天化日之下,显得遥远而荒诞,仿佛真的只是一场被陈其深冷漠刺激后产生的噩梦。
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项目还要继续,生活还得继续。她需要去附近的文具店再采购一些颜料和画纸。
小院的门打开,清晨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涌进来,暂时驱散了心底残存的一点阴霾和疑虑。就在她弯腰准备换鞋出门时,目光扫过门边的青石板地面。
一个四四方方、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快递盒,静静地躺在那里。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昨晚她锁门前明明什么都没有!而且,这位置,正是昨夜那诡异咔哒声响起的地方!
一丝凉意瞬间攫住了她。李知年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盒子。很轻。她摇了摇,里面传来轻微的、硬物碰撞的声响。没有寄件人信息,收件人只潦草地写着李知年收,字迹歪歪扭扭,透着一种刻意的粗陋。
她拿着盒子回到屋里,放在桌上。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牛皮纸粗糙的表面上,却驱不散那股莫名的心悸。她找来剪刀,沿着封口胶带,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剪开。纸盒被打开。
里面没有填充物,只有一样东西。
一个白底蓝花的小陶瓷风铃。铃舌处,缺了一个小小的、形状不规则的豁口。阳光落在它身上,那熟悉的蓝色花纹,那缺失的一角,瞬间将李知年拉回了十五年前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拉回了机械厂家属院的老槐树下。这是她塞进时光胶囊里的那个!那个她摔坏后,在陈其深面前假哭、最后被他用麦芽糖哄好的风铃!它应该深埋在老槐树的树根下,和他们童年的秘密一起沉睡!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擂动。李知年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瓷面,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她拿起风铃,风铃下,压着一张对折的、明显有些年头的泛黄纸条。
她展开纸条。
纸条上没有任何手写字迹。只有从旧报纸上剪下来的、大小不一、字体各异的印刷字,被歪歪扭扭地拼贴在一起,组成一句无声的、却直刺心底的诘问:
知年,还记得‘影子游戏’吗
一股浓重刺鼻的陈旧霉味,混合着纸张受潮后特有的腐朽气息,猛地从纸条上扑鼻而来。那味道钻进鼻腔,带着一种阴冷的、令人作呕的粘腻感,像来自某个尘封多年、爬满蛛网的阴暗角落!
李知年像被毒蛇咬到一样猛地松开手。纸条飘落在地。那个缺了口的陶瓷风铃,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瓷质硌得掌心生疼。窗外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冻得她浑身血液似乎都要凝固。
风铃在她僵硬的指间,被颤抖的她带动着晃动着,铃舌撞在残缺的瓷壁上,发出一声喑哑、短促、如同鬼魅低语的嗡鸣——
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