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初雪与银杏迟 > 第一章

林昊重生回高二那年,第一件事就是冲向青莲打工的奶茶店。
前世他嫌她土气,直到她为救他死在车祸里,才看清自己心意。
这次他红着眼把摔碎的手机塞给她:修不好就赔我一辈子。
全校都在笑校霸碰瓷学霸,只有东来发现——
青莲书包里掉出的诊断书,日期是林昊车祸那天。
而林昊正把她的药混进维C瓶:乖,这次我陪你治病。
---
消毒水刺鼻的气味蛮横地钻进鼻腔,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林昊混沌的意识深处。天花板惨白的灯光晃得他眼球生疼,视线里一片模糊的白斑。耳边是仪器单调而规律的嘀——嘀——声,如同催命的符咒,一下下敲打着他脆弱的神经。
昊哥昊哥你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和巨大惊喜的声音炸响在耳边,刺得林昊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艰难地转动仿佛灌了铅的眼球,视线一点点聚焦。
一张年轻得过分、涕泪横流的脸凑在眼前。寸头,黑眼圈浓重得像挨了打,嘴角还残留着没擦干净的油渍——是陈东。他高中时的死党,后来跟着他瞎混,在他最落魄时也没离开的那个傻小子。
林昊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他猛地挣扎着想坐起来,动作牵扯到全身,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疼得他眼前发黑,重重摔回硬邦邦的病床上。骨头像是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酸胀和疲惫。
这不是车祸后浑身插满管子、在ICU里等死的身体。这感觉……年轻、充满生命力,却又带着剧烈运动后的虚脱和酸痛。
东子林昊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靠!昊哥你吓死我了!陈东胡乱抹了一把脸,眼泪鼻涕糊了一手,你他妈打球打一半突然晕过去,脸白得跟纸一样,一头栽地上就没动静了!救护车呜哇呜哇拉过来的!医生说你低血糖加疲劳过度,差点就……就……他后怕地咽了口唾沫,没敢说下去。
低血糖晕倒打球
林昊的目光越过陈东激动得通红的脸,死死盯住床头柜上那个被摔得四分五裂、屏幕蛛网般炸开的手机。碎裂的屏幕角落,显示着时间和日期。
**2015年9月17日,星期四,下午3:28。**
像一道裹挟着冰渣的闪电劈开了混沌的记忆深渊!林昊的瞳孔骤然缩紧,呼吸瞬间停滞。
2015年!高二上学期!
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九月下午,他确实在球场上晕倒了。因为前一晚在网吧通宵打游戏,白天又跟人赌气拼了命地打球,身体透支到了极限。那个被摔碎的手机,是他当时刚到手没多久、宝贝得要死的顶配新款。
时间……真的倒流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狂喜交织在一起,冲击得他头晕目眩。他回来了!他真的回到了七年前!回到了那个他人生轨迹彻底滑向深渊的起点之前!
青莲……
这个名字像一颗滚烫的烙铁,猛地烫进他的脑海,带来尖锐的刺痛和无尽的悔恨。那个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低着头匆匆走过的女孩,那个被他无数次讥讽土包子、书呆子的女孩,那个在他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候,用尽全身力气把他从失控的车轮前推开,自己却被撞飞出去,像一只破碎的蝴蝶般飘落在地的女孩……
他记得她最后看他的眼神,没有怨恨,只有一种他当时完全无法理解的、近乎解脱的平静。她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被血浸透了,他后来才知道,是一张癌症确诊通知单,日期就是她推开他的那一天。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林昊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呕出来。前世那血腥的一幕幕,她倒在血泊里苍白破碎的脸,医院里冰冷绝望的死亡通知,还有之后无数个被酒精和悔恨浸泡的日夜……如同淬毒的潮水将他瞬间淹没,冰冷刺骨,痛彻心扉。
昊哥你…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医生!医生!陈东被林昊脸上骤然浮现的、如同濒死般的痛苦和绝望吓坏了,手足无措地就要往外冲。
别去!林昊猛地伸手,死死抓住陈东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他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和桀骜的眼睛,此刻赤红一片,里面翻涌着陈东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急迫和恐惧,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濒临绝境的野兽。
青莲!林昊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烧红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青莲在哪!她今天是不是在‘时光里’!
青…青莲陈东被问懵了,结结巴巴,啊…是…是啊,她今天下午轮班,在…在‘时光里’奶茶店打工来着……昊哥你找她干嘛他完全无法理解,林昊怎么会突然提起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沉默寡言的书呆子,而且是用这种…要吃人一样的眼神
时光里!
就是那个街角的奶茶店!
前世那个改变一切的下午,他晕倒被送医院后,青莲就是在那家店打工时接到了她妈妈打来的电话,得知了确诊的消息。然后,失魂落魄的她,才会在那个黄昏,在那个该死的路口……
林昊猛地掀开身上薄薄的白色被子,完全不顾吊瓶针头扯脱手背带来的锐痛和瞬间涌出的血珠。他像一头被点燃了尾巴的蛮牛,赤着脚,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跌跌撞撞地就往外冲。撕裂的剧痛从身体各处传来,低血糖带来的眩晕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快!快找到她!阻止那一切!这一次,他绝不能让她再孤零零地承受那份绝望!
昊哥!你疯啦!你还打着针呢!鞋!鞋!陈东惊恐的叫声被他远远抛在身后。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护士的惊呼、病人和家属惊愕的目光,全都模糊成了背景噪音。
他冲出医院大门,九月的午后阳光依旧毒辣,刺得他刚适应了病房光线的眼睛生疼。他辨不清方向,只知道凭着残存的记忆和胸腔里那股快要爆炸的焦灼感,朝着时光里奶茶店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
汗水瞬间浸透了宽大的病号服,黏腻地贴在身上。每一步踏在滚烫粗糙的水泥地上,都传来钻心的疼痛,不知道是脚底的擦伤还是身体透支的抗议。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跑得像个醉汉,脚步虚浮踉跄,好几次差点摔倒,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对着这个赤着脚、穿着病号服、状若疯癫的少年指指点点。
时光里那个熟悉的、印着卡通奶茶杯的淡蓝色招牌,终于在前方街角出现。林昊的心脏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
他猛地推开玻璃门,门框上的风铃发出一阵急促杂乱的叮当声。
午后奶茶店特有的、混合着奶香和糖精的甜腻气息扑面而来。店里人不多,只有角落里两桌学生在低声谈笑。穿着统一米色围裙的店员正背对着门口,在操作台后忙碌着,纤细的背影有些单薄。
听到风铃的乱响,那背影下意识地转过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依旧是那张清秀却没什么血色的脸,几缕汗湿的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大大的眼睛看过来时,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茫然,随即在看清闯入者的模样后,瞬间被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取代。她手里还拿着一个刚洗好的不锈钢雪克杯,水滴顺着杯壁滑落,砸在操作台的不锈钢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是青莲。
活生生的青莲。不是倒在血泊里冰冷破碎的样子。她站在这里,穿着干净的围裙,呼吸着,眼睛里映着他的倒影。
巨大的失重感猛地攫住了林昊。一路狂奔积攒的力气、支撑着他的那股疯劲儿,在看到她的瞬间,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嗤地一下泄得干干净净。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失而复得的狂喜、灭顶的悔恨、蚀骨的恐惧——在那一刹那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他赤红的双眼死死锁住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发出压抑的哽咽。他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几乎要扑到操作台前。
你……青莲被他这副骇人的样子吓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握着雪克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同…同学你…你需要什么吗
林昊根本听不清她说什么。他脑子里一片轰鸣,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阻止!抓住她!不能再失去!
他颤抖着抬起手,那只刚刚扯掉针头、手背上还糊着干涸血迹和医用胶布碎屑的手,猛地伸向自己病号服的口袋。他掏出了那个屏幕碎裂、边缘都摔得翘起的手机。
然后,在青莲惊愕到呆滞的目光中,在店里零星几个顾客和陈东气喘吁吁追进来、同样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林昊用尽全身力气,像是要把所有的恐惧和悔恨都砸出去一样,狠狠地把那个破手机拍在了青莲面前的操作台上!
啪嚓!
本就碎裂的手机屏幕受到二次重击,几块细小的玻璃碎片终于不堪重负,崩飞出去。手机安静地躺在冰冷的台面上,像一块丑陋的废铁。
店里瞬间死寂。只有风铃还在无措地发出细微的余响。
林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操作台面,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死死盯着青莲那双因惊吓而睁得更大的眼睛,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扯,每一个字都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和绝望,清晰地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修……修不好它……
他的声音哽住了,眼眶红得吓人,里面翻腾着剧烈的水光,仿佛下一秒就要决堤。
就赔我一辈子!
……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奶茶店里那点细微的背景音——咖啡机低沉的嗡鸣、冰块在雪克杯里碰撞的轻响、角落学生压低的交谈声——全都消失了。空气凝固得像一块沉重冰冷的铅板,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所有人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死死钉在操作台前那两个身影上。
青莲整个人都僵住了。握着雪克杯的手指冰凉一片,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进掌心柔软的肉里,带来一丝麻木的钝痛。她看着操作台上那个支离破碎的手机,屏幕的蛛网状裂痕狰狞地蔓延开,边缘翘起的金属框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然后,她的视线慢慢上移,落在林昊脸上。
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赤着脚,脚底沾着路上的灰尘和细小的沙砾,甚至能看到一两道细微的血痕。额发被汗水浸透,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偶尔透出凌厉锋芒的眼睛,此刻赤红一片,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浓烈到几乎要溢出来的情绪——是痛苦是恐惧还是某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绝望
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她自己惊愕、茫然、甚至有些害怕的脸。
赔…赔一辈子青莲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带着难以置信的茫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处理眼前这超乎想象的一切。林昊那个高高在上、几乎从不会正眼看她一眼的校霸林昊穿着病号服冲进来,摔给她一个烂手机,然后说……让她赔一辈子
荒谬!这简直荒谬绝伦到了极点!
一股莫名的、混杂着被冒犯的羞恼和巨大荒谬感的委屈猛地冲上鼻尖。青莲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离这个突然发疯的人远一点,但双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噗——
角落里,一个男生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紧接着,像是点燃了引线,压抑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在小小的奶茶店里扩散开来。
我去……这什么操作碰瓷儿
林昊他疯了吧打球把脑子摔坏了
噗,让青莲赔他一辈子哈哈哈笑死我了,他是不是睡糊涂了
喂喂,看看他那样儿,光着脚穿着病号服,真从医院跑出来的脑子真出问题了
青莲也够倒霉的,打工碰上这么个神经病……
校霸碰瓷学霸这剧情我他妈只在狗血小说里看过!哈哈哈……
那些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猎奇和幸灾乐祸,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青莲的耳朵里,让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她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自己身上,像一层层湿冷的蛛网,让她呼吸困难,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林昊那双让她心慌意乱的眼睛,目光仓皇地扫过操作台上那个刺眼的破手机。修这手机摔成这样,屏幕碎得像蜘蛛网,主板估计都变形了,怎么可能修得好他分明就是……
青莲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被戏耍的屈辱感涌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一点声音的力气,但开口时,依旧带着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
林…林昊同学,你这个手机…摔得太严重了,我…我修不好。她鼓起勇气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声音低了下去,而且…我…我没钱赔你新的。她只想尽快结束这场让她难堪到极点的闹剧。
谁他妈要你赔新的!林昊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和身体的虚弱而有些破音。他双手猛地撑在操作台上,身体前倾,通红的眼睛死死锁住青莲躲闪的目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强硬,我说的是你!青莲!你修不好它,就用你自己赔给我!听懂了吗!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病号服的前襟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那股疯狂的、不管不顾的气势,让周围的议论声都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诡异和惊愕的沉默。
青莲被他这直白到近乎蛮横的话彻底震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他那句用你自己赔给我在耳边嗡嗡作响。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股强烈的羞愤感让她浑身都发起抖来。他到底在说什么!他把她当什么了!
你…你……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着转。她猛地转过身,肩膀微微颤抖着,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昊哥!昊哥你冷静点!陈东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抱住林昊的胳膊,试图把他往后拖,压低声音急道,你他妈真疯啦这是干什么青莲怎么惹你了你吓到人家了!
林昊却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根本听不进去。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黏在青莲微微颤抖的背影上,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他甩开陈东的手,还想往前冲。
就在这时,奶茶店的玻璃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简单的白色运动T恤,黑色运动长裤,衬得身形挺拔利落。他手里拎着一个运动水壶,额角还带着运动后未干的汗迹。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是那种干净又带着阳光气息的英俊。正是篮球队队长,公认的校草,也是青莲在重点班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男生——东来。
店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微妙。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在林昊、青莲和刚进来的东来之间来回逡巡。
东来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操作台、那个碎裂的手机,然后落在穿着病号服、赤着脚、眼睛通红、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林昊身上,最后停在背对着所有人、肩膀微微抽动的青莲身上。他英挺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冰冷。
怎么回事东来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沉稳和压迫感,瞬间压下了店里所有的窃窃私语。他几步走到操作台前,高大的身影有意无意地将青莲挡在了身后,隔绝了林昊那几乎要烧穿人的目光。
他冷冷地看向林昊:林昊你在这里发什么疯这里是奶茶店,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林昊所有的动作猛地顿住。他看着挡在青莲身前的东来,看着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维护和冰冷的警告,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前世早已模糊的、对东来这个别人家孩子的复杂敌意,猛地窜了上来。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东来,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
滚开!林昊的声音嘶哑而危险,不关你的事!
东来寸步不让,眼神更冷:青莲是我同学,她的事,就关我的事。你吓到她了,立刻离开这里。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两个同样高大的少年在狭窄的操作台前对峙着,一个穿着病号服狼狈却气势汹汹,一个运动装扮干净利落气场沉稳。空气里弥漫着剑拔弩张的火药味,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开。
青莲被东来挡在身后,听着他维护的话语,心中那股巨大的委屈和难堪仿佛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宣泄口,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无声地滑落下来,砸在操作台冰冷的金属边缘。
就在这僵持到令人窒息的一刻——
哐当!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突兀地响起。
青莲因为情绪激动和转身躲避的动作,放在操作台边缘、原本就有些松开的书包拉链猛地崩开。书包口向下倾斜,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本、试卷、笔袋……哗啦啦地倾泻出来,散落一地。
白色的试卷、花花绿绿的笔记本封面、几支滚动的笔……一片狼藉。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过去。
一张对折的、边缘有些磨损的浅蓝色纸片,混在散落的书本里,飘飘悠悠地滑落出来,正好落在林昊赤着的脚边。
纸张的一角摊开,露出了打印体的黑色字迹,以及一个清晰无比的、盖着鲜红印章的日期:
临床诊断意见书
日期:2015年9月17日那张浅蓝色的诊断书,像一片被狂风卷落的叶子,安静地躺在林昊沾着灰尘和细微血痕的脚边。打印体的黑色字迹冰冷而清晰,尤其是那个鲜红的日期印章——2015年9月17日——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林昊的眼底,烫穿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强撑的疯狂。
2015年9月17日。
就是今天。就是前世那个血色黄昏,她接到通知、失魂落魄走向死神的同一天!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凝固。奶茶店里所有的声音——东来冰冷的质问、陈东焦急的低语、角落里压抑的抽气声、甚至风铃最后的余响——都在瞬间被抽离。林昊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纸,和纸上的日期,如同无声的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炸开,炸得他魂飞魄散。
原来…原来那么早…
原来在他还对她不屑一顾、在她还沉默地承受着那些无端的讥讽时,她的身体里就已经埋下了那颗致命的种子。而前世那个黄昏,那张薄薄的纸片带来的最终判决,和她推开他时那近乎解脱的平静眼神……一切都有了最残酷也最清晰的解释。
她不是失魂落魄,她是……放弃了。
巨大的窒息感猛地攫住了林昊的喉咙。他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张诊断书,身体里那股支撑他一路狂奔、疯狂碰瓷的蛮力和焦灼,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得干干净净。随之而来的是灭顶的、冰冷的绝望和铺天盖地的恐惧,比前世看着她倒在血泊里时更甚百倍。
这一次,他回来了,他拼了命地冲到她面前,像个疯子一样想抓住她……可命运这张网,早已在她身上缠绕得那么深、那么紧了吗
青莲!东来最先反应过来,他猛地弯腰,动作迅捷地捡起了那张诊断书,目光飞快地扫过上面的内容。当他看清肿瘤、建议进一步检查等字眼和那个刺目的日期时,他向来沉稳冷静的脸上也瞬间褪去了血色,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背对着所有人、肩膀还在微微颤抖的纤细身影。
这…这是你的东来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他拿着那张纸,仿佛拿着千斤重担。
青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听到了纸张被捡起的声音,听到了东来那带着震惊的问话。巨大的难堪、被当众揭穿的恐惧,还有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丢在聚光灯下,无处遁形。眼泪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砸在操作台冰冷的不锈钢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data-fanqie-type=pay_tag>
她猛地抬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挡在身前的东来,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逃离那些刺眼的目光,逃离那张如同判决书般的纸片。
让…让我走…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
东来被她推得微微一晃,却没有让开。他看着青莲惨白的脸和那双被泪水浸透、充满惊惶和绝望的眼睛,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捏紧了手中的诊断书,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就在这时,一个嘶哑到极致、带着某种破碎感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是我的错。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声音的来源——林昊。
他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撑着操作台的手。高大的身体微微佝偻着,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病号服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单薄却紧绷的线条。他低着头,额前凌乱的碎发挡住了眼睛,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失了血色的唇,和微微颤抖的下颌线。
刚才那股如同疯兽般的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他自己压垮的疲惫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深不见底的悲恸。
那个手机…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平静了许多,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是我自己没拿稳摔碎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翻涌的疯狂已经褪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深沉的哀伤。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穿过东来的肩膀,直直地落在青莲那张布满泪痕、写满惊惶和绝望的脸上。
那眼神太复杂了。有悔恨,有痛楚,有铺天盖地的恐惧,还有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对不起……林昊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却又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吓到你了。
说完,他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青莲,也不再看任何人。他赤着脚,踩过冰冷的地面,踩过散落的书本和试卷,朝着奶茶店的门口,一步一步,踉跄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去。背影在午后的阳光里,透着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孤寂和沉重。
昊哥!陈东彻底懵了,看看地上的一片狼藉,看看哭得浑身发抖的青莲,又看看东来手里那张要命的纸,最后目光追着林昊落寞的背影,急得抓耳挠腮,最终还是跺了跺脚,一咬牙追了出去,昊哥你等等我!鞋!你他妈倒是穿鞋啊!
玻璃门开合,风铃发出几声零落的叮当。
店里死一般的寂静。
东来看着林昊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张冰冷的诊断书,英挺的眉头紧紧锁着。林昊最后那个眼神,那句是我的错,还有那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无边沉重的背影……太不对劲了。那绝不仅仅是因为一个摔坏的手机,更不像是对一个普通同学的道歉。
他沉默地将诊断书仔细折好,然后转过身,小心翼翼地递向依旧背对着他、肩膀还在微微抽动的青莲。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种刻意的柔和:青莲,这个…收好。
青莲没有回头,也没有接。她只是死死地用手背堵着嘴,压抑着喉咙里翻涌的呜咽,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东来叹了口气,将折好的诊断书轻轻放在操作台上,就在那个碎裂的手机旁边。他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默默地弯下腰,开始帮青莲收拾散落一地的书本和试卷,动作安静而利落。
角落里那两桌学生面面相觑,刚才的嘲笑和猎奇早已被这急转直下、充满压抑和未知悲情的变故冲得无影无踪。他们交换着复杂又带着点同情的眼神,匆匆结账,低着头快速离开了奶茶店。
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东来收拾东西的细微声响,和青莲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夕阳的金辉懒洋洋地涂抹在老旧居民楼的窗棂上。青莲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挪上狭窄昏暗的楼梯。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沉重。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中药味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厨房传来细微的、锅碗碰撞的声响。妈妈大概在准备晚饭。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自己那间小小的卧室,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身体顺着门板无力地滑坐到地上。
紧绷了一下午的神经骤然松懈,巨大的疲惫和灭顶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她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下午奶茶店里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疯狂闪回——林昊那双赤红疯狂的眼睛、他拍在台面上的碎手机、那句让她浑身血液都冻结的赔我一辈子、散落一地的书本、那张被东来捡起的、如同烙铁般灼人的诊断书、还有林昊最后那个沉重悲恸到令人窒息的道歉眼神……
每一种情绪都像锋利的刀子,反复切割着她脆弱的心脏。难堪、恐惧、委屈、绝望……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被那双眼睛深处浓烈情绪所触动的茫然无措。
他到底怎么了他怎么会知道那句是我的错……又是什么意思
混乱的思绪如同纠缠的乱麻,让她头痛欲裂。她大口地喘息着,试图平复剧烈的心跳,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再次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衣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妈妈小心翼翼的、带着疲惫和担忧的声音:莲莲回来了怎么直接进屋了饭快好了,出来吃点吧
青莲猛地一颤,慌忙用手背用力擦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妈…我…我有点累了,想先歇会儿,不饿…你们先吃吧。
门外沉默了几秒,妈妈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下午…店里没事吧妈看你脸色不太好……
显然,她也察觉到了女儿情绪的低落。
青莲的心猛地揪紧。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抑住翻涌的情绪。没…没事,就是有点累。她强迫自己用尽量平稳的语调回答,妈,我想睡会儿。
……好,那你先歇着,饭给你留着。妈妈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担忧和无奈,脚步声慢慢走远了。
听着脚步声消失在厨房方向,青莲紧绷的身体才稍微松懈了一点。她靠着门板,疲惫地闭上眼睛。不能让妈妈担心,绝对不能。家里的积蓄…妈妈的愁容…那张如同催命符的诊断书……她不敢想。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小小的书桌收拾得很干净,上面除了课本,还放着一个透明的塑料小药盒,里面分装着一些白色的小药片,那是她偷偷买的、最便宜的止痛药。药盒旁边,是一个很普通的透明塑料瓶,里面装着橙黄色的维生素C片。
她需要这些廉价的安慰剂,来麻痹身体深处那越来越难以忽视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隐痛。
她撑着门板,艰难地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个维生素C的瓶子,拧开盖子,准备倒出两片,用温水送服下去,哪怕只是片刻的安宁也好。
盖子拧开,一股淡淡的、熟悉的维生素C气味飘散出来。
青莲的动作却猛地僵住了。
她盯着瓶子里那些橙黄色的小药片,瞳孔骤然收缩。
不对!颜色…不对!
她买的这种最便宜的维C片,颜色是偏暗淡的土黄色,而且药片表面比较粗糙。可是现在瓶子里的这些药片……颜色是更鲜亮、更纯正的橙黄,药片表面光滑圆润,在夕阳的光线下,甚至泛着一种细腻的光泽。
这绝不是她之前买的那种!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青莲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她立刻拧紧瓶盖,拿起瓶子,凑到眼前仔细辨认瓶身上的标签——没错,就是她常买的那家药店、那个廉价的牌子。
瓶子是她的,标签是她的,但里面的药片……被换了!是谁!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林昊!下午在奶茶店,他最后靠近操作台时,身体似乎微微晃了一下,手臂好像……拂过了她的书包那个书包后来被撞开,东西散落一地……难道是他!
这个念头太过惊悚和荒谬,让青莲浑身发冷。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换了什么药进去他想干什么!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攥紧了那个药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不行!她必须弄清楚!她不能吃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需要证据,需要知道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她抓起那个被调换的药瓶,甚至顾不上换下校服,拉开房门就冲了出去。
妈!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她丢下一句话,没等妈妈回应,就冲出了家门。
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林昊靠在学校操场后面那堵废弃已久的矮墙边,脚下胡乱丢着几个捏扁的易拉罐。他换了身干净的黑色运动服,脚上趿拉着陈东硬给他套上的一双不合脚的拖鞋,头发依旧有些凌乱,脸色在暮色中显得异常苍白。
陈东蹲在旁边,手里拿着个面包,食不知味地啃着,时不时偷瞄一眼林昊。从医院出来到现在,昊哥就像变了个人,沉默得可怕。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平时的懒散和锐利,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沉重,像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浓雾。
昊哥,你下午……陈东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你咋回事啊真对青莲……
他实在想不通,那个书呆子青莲,怎么就突然成了昊哥的命门
林昊没有回答。他只是仰着头,望着天边那抹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残霞,眼神空洞。下午那张诊断书的日期,如同冰冷的刀锋,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他以为自己重生回来,就能改变一切。可他忘了,有些命运的轨迹,早已在她体内悄然运行,比他以为的要早得多,深得多。
他该怎么办强行把她绑去医院告诉她我知道你快死了,跟我走她会信吗她会怎么看他一个疯子一个更大的噩梦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唯一能做的,似乎只剩下那点笨拙又可笑的手段——换掉她的止痛药。他记得前世在医院,听医生提过几种副作用相对小、效果更好的进口药名。他下午在药店,几乎是倾尽了自己钱包里所有的钱,才买到一小瓶。然后,在奶茶店那混乱的一刻,他借着身体的晃动,用最快的速度,把她维C瓶里那些廉价的、可能伤胃的药片倒掉,换上了他买的那些。
他知道这很蠢,很卑劣,甚至可能弄巧成拙。但他没办法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再用那些劣质的药片折磨自己的身体,哪怕只是杯水车薪,哪怕只能减轻她一点点痛苦。
东子,林昊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疲惫,帮我个忙。
啊昊哥你说!陈东立刻来了精神。
帮我看着点青莲。林昊的目光依旧望着远处,声音很低,别让她…出什么事。特别是……放学路上。
他不敢说出那个具体的路口,那个吞噬了她的地方。
陈东愣了一下,更加摸不着头脑:看着青莲为啥啊昊哥她能有啥事难道……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下午那张被东来捡起来的纸,一个模糊又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昊哥,那张纸…青莲她…是不是病了
他记得上面好像有医院的名字。
林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陈东倒吸一口凉气,看着林昊那沉重得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侧影,所有的不解和调侃都咽了回去。他挠了挠头,用力点头:行!昊哥你放心!包在我身上!我保证…保证她平平安安的!
虽然还是不明白昊哥和青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兄弟这副样子,他不能不管。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林昊和陈东同时转头看去。
只见青莲穿着校服,头发有些凌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夕阳的余晖给她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却掩不住她眼中燃烧的愤怒和惊惶。她跑得很急,胸口剧烈起伏着,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透明的维C药瓶。
她跑到距离林昊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下脚步,因为跑得太急,身体还微微晃了一下。她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洗过、依旧泛着红的眼睛,此刻如同燃烧的琉璃,死死地、带着质问和恐惧,盯住林昊。
林昊!她的声音因为喘息和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明显的颤抖,你…你动了我的药!
陈东吓了一跳,看看青莲手里的瓶子,又看看林昊,一脸茫然:药什么药
林昊看着青莲那双充满愤怒和恐惧的眼睛,看着她因为奔跑而泛红的脸颊和急促的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猜到她可能会发现,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他沉默着,没有否认。那双深沉的、带着浓重疲惫的眼睛,坦然地迎接着青莲愤怒的目光,里面没有狡辩,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
他的沉默,如同火上浇油。
你凭什么!青莲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带着哭腔,积压了一下午的委屈、恐惧、绝望和被侵犯的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你凭什么换掉我的药!那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扬起手中的药瓶,因为激动,手指都在剧烈地颤抖,这里面是什么!你想害死我吗!
青莲同学!冷静点!陈东虽然一头雾水,但看青莲情绪激动,下意识地想上前劝阻。
别碰我!青莲猛地后退一步,像只受惊的刺猬,警惕又充满敌意地看着林昊和陈东,你们到底想怎么样!下午在店里还不够吗!非要看我彻底变成一个笑话才甘心吗!
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愤怒和巨大的无助感。她觉得自己像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小丑。林昊的疯狂碰瓷,他最后那沉重的道歉,还有现在这偷偷摸摸换药的举动……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恐慌和窒息。
我没想害你。林昊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目光紧紧锁住青莲泪眼朦胧的脸,那个药…副作用小一点。
他的解释如此苍白,却又如此直接。
我不需要!青莲几乎是尖叫着打断他,她用力擦去脸上的泪水,眼神里充满了倔强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决绝,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吃什么样的药,我生什么样的病,都跟你林昊没有任何关系!请你离我远一点!
她几乎是吼出这句话,然后猛地转身,攥紧那个药瓶,头也不回地朝着家的方向跑去,单薄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那么脆弱,又那么决绝。
哎!青莲同学!陈东想追,却被林昊抬手拦住了。
林昊站在原地,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目光追随着青莲消失在巷口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开。晚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面翻涌着浓重的痛楚,还有一丝……被拒绝的、却更加执拗的坚定。
昊哥……陈东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堵得难受。
林昊缓缓收回目光,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风吹散:东子,帮我看好她。特别是……放学过马路的时候。
他没有解释更多,只是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塞到陈东手里:帮我买点吃的,送到她家楼下……别让她知道是我。
他顿了顿,补充道,清淡点的。
陈东看着手里的钱,再看看林昊脸上那挥之不去的沉重和疲惫,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知道了,昊哥。
接下来的日子,对青莲而言,如同行走在冰冷的迷雾之中。
她依旧按时上学、放学,沉默地穿梭在教室、食堂和图书馆之间,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瓷娃娃。那张诊断书被她死死压在书包最底层,如同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身体的隐痛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她那残酷的现实。她不敢去医院复查,昂贵的费用和可能更糟的结果像两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偷偷把林昊换掉的那瓶药藏了起来,依旧吃着以前那种廉价的止痛药,胃部的灼烧感越来越明显,但她只能咬牙忍着。
林昊,则成了她生活中一个无处不在又充满矛盾的阴影。
他不再像那天下午那样疯狂地冲到她面前。他变得异常沉默,甚至有些…刻意地避开她。在走廊上迎面遇见,他会迅速移开目光,加快脚步走开。在食堂,他永远坐在离她最远的角落。放学时,也总能看到他早早地背着书包,混在人群里匆匆离开。
可青莲总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一种无形的、带着强烈存在感的视线,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身上。当她不经意地回头,总能捕捉到他在人群后迅速移开的视线,或者是在教室后门一闪而过的身影。
更让她心绪不宁的是,她的书桌抽屉里,开始频繁地出现一些东西。
有时是一盒包装精致的进口牛奶,上面贴着便利贴,字迹歪歪扭扭却异常用力地写着:热的,喝了胃舒服点。(她认得,是陈东的字。)
有时是一个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清香的苹果。
有时是一本崭新的、包着素雅书皮的笔记本。
甚至有一次,是一小袋包装严实、散发着淡淡药香的中药茶包,便利贴上只有简短的三个字:试试看。
这些东西,没有署名,但青莲知道是谁送的。她每次看到,心里都像打翻了五味瓶。愤怒、抗拒、一丝被窥探隐私的羞恼,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酸楚和茫然。她把这些东西都原封不动地塞回抽屉深处,或者直接交给老师,说是捡到的。
然而,最让她感到恐慌和无力改变的,是放学路上的偶遇。
无论她走哪条路回家,无论是早是晚,在她必经的那个最繁忙、车流最密集的路口,总能恰好看到陈东的身影。陈东有时叼着根棒棒糖,装作在路边小店看东西;有时和几个男生嘻嘻哈哈打闹,但目光总是不经意地扫过路口;有时干脆就蹲在路边的花坛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但只要青莲一出现在路口,准备过马路,陈东总会立刻碰巧地走过来,大大咧咧地和她顺路,嘴里还嚷嚷着:哎青莲同学,巧啊!一起走一起走!然后不由分说地走在她外侧,用他那不算宽厚但足够挡开人群的身体,有意无意地将她护在远离车流的一边。
青莲试图拒绝,试图绕路,但陈东总能像牛皮糖一样碰巧出现。她知道这背后是谁的授意。这种被强行保护、被时刻盯着的窒息感,让她既烦躁又无可奈何。
直到那天下午。
放学铃响过很久,青莲才慢吞吞地收拾好书包。她感觉胃部一阵阵抽痛,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她强撑着走出校门,夕阳的光线有些刺眼。她低着头,脚步虚浮地走向那个熟悉的路口。
车流依旧川流不息,鸣笛声、引擎声混杂着城市的喧嚣,冲击着她的耳膜。她站在路边,望着对面跳动的红灯,只觉得一阵阵眩晕。胃部的绞痛越来越剧烈,让她几乎直不起腰。冷汗浸湿了额发,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她下意识地捂住胃部,微微弯下了腰,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一辆原本正常行驶在中间车道的黑色轿车,不知为何突然猛地向右打方向,如同失控的野兽,朝着路边正在等红灯的人群,尤其是站在最外侧、正因疼痛而意识有些模糊的青莲,咆哮着冲了过来!
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声撕裂了空气!
小心——!!!
青莲——!!!
几声惊恐到变调的嘶吼同时响起!
青莲只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侧面狠狠撞来!那力量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蛮横和决绝!她整个人被撞得完全失去了平衡,天旋地转地向后倒飞出去!
砰!
砰!
两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几乎同时响起!
青莲重重地摔在坚硬冰冷的人行道上,手肘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剧痛。巨大的冲击让她脑子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
她挣扎着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那辆失控的黑色轿车擦着路边花坛的基石,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险之又险地拐回了主路,留下几道扭曲的黑色刹车痕和惊魂未定的人群尖叫。
而在她刚才站立的位置,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是陈东!
他显然是为了推开青莲,自己来不及完全躲开,被那辆车带起的劲风刮倒,在地上滚了两圈,校服沾满了灰尘,手臂上擦破了一大片皮,正火辣辣地渗着血丝。他龇牙咧嘴地甩着手臂,脸上还残留着惊魂未定和后怕。
我靠!吓死老子了!陈东骂骂咧咧地爬起来,顾不上自己的伤,立刻冲到青莲身边,紧张地问,青莲同学!你怎么样摔着没伤到哪了
青莲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一脸焦急、手臂还在流血的陈东,又茫然地看向那个惊险万分的路口,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刚才……刚才如果不是陈东……
就在这时,一道更加急促、更加沉重、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和颤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鼓点般狠狠砸在青莲的心上!
她猛地循声望去。
只见林昊正从马路对面,如同疯了一般冲过来!他显然看到了刚才惊险的一幕,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冷硬和桀骜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崩溃的苍白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跑得那么快,那么不顾一切,黑色的校服外套在奔跑中被风鼓荡起来,像一只绝望的黑色大鸟。他冲开挡路的人群,甚至差点被一辆自行车刮倒也毫不在意,眼睛死死地、只盯着坐在地上的青莲!
他冲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剧烈的喘息投下一片阴影。他甚至没有看一眼旁边的陈东,也没有看那辆肇事逃逸的车。他猛地蹲下身,双手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一把抓住了青莲的肩膀!
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说话!青莲!你说话啊!他的声音嘶哑到了极点,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巨大恐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撕扯出来的。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里面翻涌着青莲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恐惧和失态。
他抓着她肩膀的力道很大,捏得她有些疼。但他指尖传来的剧烈颤抖,和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失去全世界的恐惧,却像一道滚烫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青莲所有的愤怒、抗拒和冰冷的防线。
她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看着他眼中的惊涛骇浪,看着他额角因为狂奔而渗出的汗水,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失了血色的唇……
下午奶茶店的疯狂碰瓷,抽屉里那些匿名的牛奶和苹果,放学路上陈东那形影不离的偶遇,还有此刻,他眼中这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细节,如同破碎的拼图,在这一刻,被这个眼神,被这双颤抖的手,狠狠地、粗暴地拼凑在了一起!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她心脏骤然停跳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开!
他……他知道!
他早就知道!知道她的病!知道那个路口的危险!所以他才会像疯子一样冲进奶茶店,用那种荒谬的方式想抓住她!所以他才会偷偷换掉她的药!所以他才会让陈东像个保镖一样盯着她!所以他此刻才会……如此恐惧!
巨大的震撼如同海啸般席卷了青莲。她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忘记了周围惊魂未定的人群,忘记了还站在旁边龇牙咧嘴的陈东。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林昊那双充满恐惧、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的眼睛。
我……青莲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眼泪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林昊紧紧抓着她肩膀的手背上,滚烫。
林昊被她汹涌的眼泪烫得浑身一颤。他像是才意识到自己抓疼了她,触电般地猛地松开手,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无措。对…对不起,我…我不是……他语无伦次,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青莲却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想要缩回去的手腕!她的手指冰凉,还在微微颤抖,但抓得那样紧,仿佛抓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直视着林昊那双布满血丝、写满惊惶的眼睛,声音哽咽着,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哀求的质问:
林昊……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液,泼洒在喧嚣散尽的路口,将两人紧紧相连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陈东捂着流血的手臂,看着眼前这无声对视、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的一幕,张了张嘴,最终识趣地、悄悄地退到了一旁。
林昊看着青莲眼中翻涌的泪水、恐惧和那孤注一掷的质问,所有精心构筑的堤防,所有试图隐藏的秘密,都在这一刻被那双眼睛彻底击溃。
他反手,用更大的力道,紧紧地、几乎是颤抖地握住了青莲冰凉的手。那力道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我知道…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砂砾中磨砺出来,带着灼人的痛楚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我知道你生病了,青莲。
青莲的身体猛地一颤,瞳孔骤然缩紧。虽然心中已有猜测,但被他如此直白地、毫不掩饰地当面揭穿,那层摇摇欲坠的伪装还是瞬间被撕得粉碎。巨大的恐慌和难堪让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想逃离。
林昊却握得更紧了,不容她退缩半分。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锁住她惊惶的眼睛,继续说了下去,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
我知道你害怕,不敢去医院。我知道你在吃那些便宜的药,伤胃,没用。
他顿了顿,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痛苦,我还知道……就在刚才那个路口,如果不是陈东……如果不是……
他的声音哽住了,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仿佛想起了某种极其恐怖的画面,眼底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恐惧和痛苦。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惧压下去,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强硬和不容置喙的霸道:
所以,跟我去医院!青莲!现在!立刻!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不再是奶茶店里的疯狂碰瓷,不再是偷偷换药的小心翼翼,而是一种豁出去一切的、孤注一掷的强硬命令。
青莲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强硬和话语里蕴含的巨大信息量冲击得大脑一片空白。他知道!他竟然真的知道得这么清楚!连她吃的什么药,连……那个路口……他怎么会知道那个路口!前世那血腥的一幕如同冰冷的闪电劈过脑海,让她浑身发冷。
不……她下意识地摇头,声音带着恐惧的哭腔,手腕徒劳地在他铁钳般的手掌中挣扎,我不去……放开我……我的事不用你管……
巨大的经济压力和可能面对的残酷结果,让她本能地抗拒。
由不得你!林昊低吼一声,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烧尽,只剩下不顾一切的决绝。他猛地用力,一把将青莲从地上拉了起来!动作带着不容反抗的霸道,却又在青莲因为胃痛而踉跄时,手臂下意识地、极其自然地环过她的腰,稳稳地扶住了她。
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保护意味的亲密接触,让青莲浑身僵硬,连挣扎都忘记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力量和他胸膛剧烈的心跳。
东子!林昊看也不看被他扶住的青莲,转头朝着旁边傻站着的陈东吼道,去拦车!去医院!快!
啊哦!哦!陈东如梦初醒,顾不上手臂的擦伤,立刻冲到路边,张开双臂,不管不顾地去拦飞驰而过的出租车。
放开我!林昊!你放开!青莲这才反应过来,又开始奋力挣扎,眼泪汹涌而出,我不去!我没钱!去了也没用!你放开啊!
钱的事不用你管!林昊紧紧箍着她,任由她的拳头徒劳地捶打在自己身上,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偏执的固执,有没有用,医生说了算!这次……
他低头,看着怀中泪流满面、绝望挣扎的女孩,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越了无尽时光的疲惫和沉重,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她的心上:
这次,我陪你治。
青莲所有的挣扎,在他最后那句低沉而沉重的话语里,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这次,我陪你治。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冰冷绝望的心湖里,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涟漪。它太沉重了。沉重得不像是一个十七岁少年能说出来的承诺,更像是一个跋涉了千山万水、历经了无数绝望的灵魂,在尘埃落定后发出的疲惫叹息。
那里面蕴含的疲惫、决心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沧桑感,让她混乱的脑子有了一瞬间的空白。
就在这时,陈东成功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焦急地朝他们挥手:昊哥!车来了!
林昊不再给她任何犹豫和退缩的机会,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强硬地将还在怔忪中的青莲塞进了出租车后座,自己也紧跟着钻了进去,砰地关上车门。
师傅!中心医院!急诊!快!林昊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出租车司机看了一眼后视镜里脸色惨白的女孩和神情紧绷、眼神吓人的少年,没敢多问,一脚油门,车子汇入了傍晚的车流。
车厢内一片死寂。
青莲靠在车窗边,身体依旧僵硬着,她甚至能感觉到林昊手臂传来的、隔着衣料的温热和紧绷的肌肉线条。胃部的绞痛一阵阵袭来,让她额头渗出冷汗,但她此刻的心绪却比身体的疼痛更加混乱。
他到底是谁他怎么会知道那句这次是什么意思无数个疑问在她脑海中盘旋,让她不敢去看身旁的林昊。
林昊则坐得笔直,目光紧紧盯着前方飞逝而过的街景,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一瞬间的恐惧有多么灭顶。当看到那辆车失控冲向她的刹那,前世的血色画面与现实重叠,那种心脏被瞬间捏碎的窒息感,几乎让他当场崩溃。
他不敢想象,如果陈东慢了一步,如果他没有让陈东盯着……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转过头,目光落在青莲苍白脆弱的侧脸上。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随着车身的颠簸轻轻颤动,像一只受伤后惊魂未定的小兽。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后怕、心疼和无法言喻的酸楚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拂去她眼角的泪痕,想要触碰一下那温热的、证明她还好好活着的肌肤……
然而,指尖在距离她脸颊几厘米的地方,猛地顿住了。
他看到了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看到了她紧闭的双眼下那浓重的疲惫和抗拒。她现在,一定很怕他,很恨他吧用这种强硬到近乎粗暴的方式,把她拖上这辆开往未知恐惧的车。
林昊的指尖蜷缩了一下,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重新握成了拳。他默默地收回了视线,重新看向前方,只是身体坐得更直了些,仿佛在用这种方式,为她隔绝开外界的喧嚣和未知的恐惧。
车子在中心医院急诊门口停下。刺眼的急诊红灯,消毒水浓烈的气味,穿着白大褂匆匆走过的医护人员,瞬间将青莲拉回了冰冷的现实。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让她双腿发软,几乎迈不动步子。
林昊先一步下车,绕到另一边,拉开了车门。他没有再像刚才那样强硬地拉她,只是伸出了手,手掌摊开,静静地停在她面前。他的目光很深,带着一种无声的坚持和一种……笨拙的安抚。
别怕。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在。
青莲看着那只骨节分明、掌心带着薄茧的手,又抬头看了看林昊那双写满了不容置疑的、却奇异地让她慌乱的心跳稍稍平复了一些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嘲弄,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让她无法理解的决心。
鬼使神差般地,她颤抖着,将自己的手,轻轻放进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很大,很暖,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瞬间包裹住了她冰冷的手指。
林昊的手猛地收紧,将她微凉的手牢牢握在掌心。那一瞬间,他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却又在下一秒意识到什么,微微松了松,只是依旧握得很紧,不容她挣脱。
他没有说话,只是牵着她,迈步走向那扇象征着未知和可能的急诊大门。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高大的背影在医院的灯光下,仿佛一道沉默而坚固的堤坝,为她挡开汹涌的恐惧洪流。
陈东付了车钱,也赶紧跟了上来,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和林昊那沉默却充满力量的背影,挠了挠头,眼神复杂。
挂号,分诊。急诊室里人声嘈杂,充斥着各种痛苦的呻吟和家属焦急的询问。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无孔不入。
当戴着口罩、表情严肃的中年女医生拿着青莲下午那张诊断书,又看了看她苍白的脸色和捂着胃部的手,眉头紧紧锁起。
初步诊断是胃部的问题,结合你之前的报告和症状,高度怀疑是**胃部间质瘤**。医生的话像冰锥,狠狠扎进青莲的心脏,让她瞬间手脚冰凉,必须尽快做增强CT和胃镜取病理活检确认性质。如果是恶性的,也就是胃癌,越早干预越好。良性的话,手术切除预后也很好。
胃癌……这两个字如同最沉重的枷锁,瞬间压垮了青莲最后一丝侥幸。她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林昊立刻上前一步,手臂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肩膀。他看向医生,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医生,麻烦您尽快安排检查。费用不是问题。
医生看了一眼这个穿着校服、气势却沉稳得不像学生的少年,又看了看他身边摇摇欲坠、显然吓坏了的女孩,点了点头:先去缴费,然后去CT室预约排队。胃镜要空腹,明天早上再来做。
缴费窗口排着长队。当青莲看到林昊从钱包里掏出一叠厚厚的、明显是刚取出来的崭新钞票时,她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不…不行!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难堪,这钱…我不能用你的!我…我会还的!我妈妈……
闭嘴。林昊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甚至带着点凶。他一把抽回手臂,看也不看她,直接将钱塞进收费窗口,全部,做检查用。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仿佛那几千块只是几张纸。
青莲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线,看着他毫不犹豫地为她支付这笔对她而言如同天文数字的检查费……所有的拒绝、难堪和倔强,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汹涌的泪水,无声地滚落下来。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林昊交完费,拿回单据,转过身,看到的就是她这副无声痛哭、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样子。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痛楚,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没有安慰,只是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地,用指腹极其笨拙地、飞快地擦了一下她脸颊上的泪痕,然后迅速收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
哭什么。他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却奇异地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多了点不易察觉的别扭,去做检查。
接下来的时间,青莲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林昊半扶着,在陈东的跑前跑后下,完成了CT预约。检查安排在第二天早上。
走出医院大门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城市的霓虹闪烁,晚风吹在身上带着凉意。
我…我自己回去。青莲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她感觉身心俱疲,只想一个人躲起来。
林昊没说话,只是径直走到路边,招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他看向青莲,眼神是不容拒绝的坚持。
青莲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默默地坐了进去。
林昊也跟着坐进后座,对司机报了青莲家小区的地址。陈东则很有眼色地坐进了副驾驶。
车子在夜色中平稳行驶。车厢里一片沉默,只有引擎的嗡鸣。青莲靠在车窗上,望着窗外飞逝的流光溢彩,脑子里一片混乱。检查、费用、可能的癌症、林昊反常的一切……巨大的压力让她胃部的隐痛又开始加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林昊坐在她旁边,身体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直视前方,仿佛一座沉默的雕塑。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却时刻关注着身旁女孩的状态。看到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和额角的冷汗,他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车子在老旧的小区门口停下。
到了。司机提醒道。
青莲推开车门,准备下车。
等等。林昊突然开口。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青莲手里。
青莲低头一看,是那个熟悉的、装着被他换掉的进口止痛药的维C瓶子。
这个,林昊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低沉,比你现在吃的好。胃痛厉害的时候吃一片,别硬撑。
他顿了顿,语气生硬地补充道,说明书在里面。别乱吃。
青莲握着那个还有些温热的瓶子,感受着他指尖残留的温度,心中五味杂陈。她抬起头,看着林昊在昏暗路灯下显得有些模糊的轮廓,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发出一个极轻的音节:……谢谢。
说完,她转身,快步走进了昏暗的小区门洞,单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的阴影里。
林昊一直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移开。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面翻涌着浓重的担忧和一种沉甸甸的决心。
陈东付完车钱走过来,看着林昊沉默的侧影,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昊哥,青莲她…真的会没事吗
林昊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抬起头,望向小区里那栋破旧居民楼某个亮着昏黄灯光的窗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在回答陈东,又像是在对着虚无的夜色起誓:
这次,一定不会有事。日子在一种压抑而焦灼的等待中滑过。胃镜活检的结果需要时间。青莲依旧按时上学,但整个人沉默了许多,脸色也愈发苍白。林昊依旧保持着沉默的守护,只是方式变得更加隐蔽。青莲的抽屉里,每天都会出现一个保温桶,里面有时是温热的、熬得软糯的小米粥;有时是清淡的汤面;有时是切好的水果。保温桶旁边,总会放着一盒进口的牛奶。
没有署名,但青莲知道是谁。她没有再拒绝,只是默默地收下,在无人的角落小口小口地吃完。胃似乎真的舒服了一些。放学路上,陈东依旧碰巧出现,尽职尽责地护送她到小区门口。青莲不再抗拒,只是低着头,默默接受这份无声的保护。
东来几次想找青莲聊聊,都被她刻意地避开了。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任何人的询问和同情。苏蔓倒是敏锐地察觉到了青莲的变化和林昊异常的沉默,几次在班里阴阳怪气地指桑骂槐,都被林昊一个冰冷的眼神冻了回去。一周后,复诊的日子到了。依旧是中心医院,依旧是那间充满消毒水气味的诊室。青莲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不敢去看医生手里那份决定她命运的病理报告。林昊站在她身边,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同样紧抿着唇,脸色比青莲好不了多少,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医生,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要将报告看穿的锐利。
中年女医生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报告,又看了看眼前两个紧张到极点的少年少女,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
结果出来了。她的声音平静,却如同天籁,是良性的。胃间质瘤,边界清晰,没有恶性浸润迹象。
诊室里死寂了一秒。青莲猛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和……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名为希望的光。林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紧握的拳头骤然松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伤口渗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冲垮的狂喜和后怕交织着,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阴霾仿佛被瞬间驱散,只剩下劫后余生般浓烈的庆幸和一种沉甸甸的、快要溢出来的东西。
真的……是良性青莲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嗯,确认是良性。医生肯定地点点头,语气温和了许多,不过瘤体不算小,位置靠近贲门,还是建议尽快手术切除,防止以后变化或者引起梗阻出血。手术预后很好,不用担心。
手术……青莲刚刚升起的一丝喜悦瞬间又被现实的沉重压了下去。手术费……又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做!林昊斩钉截铁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看向医生,眼神坚定,医生,麻烦您安排手术时间。越快越好。费用我们马上准备。
林昊……青莲想说什么,却被林昊一个眼神制止了。
我说了,钱的事,不用你管。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霸道,目光却落在青莲脸上时,悄然柔和了一瞬,带着一丝笨拙的安抚,先把身体治好。从诊室出来,走在医院明亮的走廊里,青莲还觉得脚步有些虚浮,像踩在云端。良性……可以手术……可以治好……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着她。
林昊走在她身侧半步远的地方,没有说话。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照进来,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青莲第一次发现,他紧蹙的眉头不知何时已经舒展开来,紧绷的下颌线也柔和了许多。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冷硬和桀骜,多了几分……属于少年的干净气息。
她看着他的侧影,看着阳光在他发梢跳跃,心中某个冰冷坚硬的角落,仿佛被这温暖的阳光悄然融化了一丝缝隙。那些被他强硬闯入的混乱日子,那些无声的牛奶和水果,那个惊心动魄的路口,还有此刻他眼中尚未褪尽的庆幸……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林昊……她轻声开口,声音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
林昊脚步一顿,转过头看向她。阳光落进他深邃的眼底,清澈见底,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
谢谢你。青莲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这句谢谢,包含了太多太多,是她此刻唯一能表达的心声。
林昊微微一怔,随即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耳根似乎泛起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微红。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有些硬邦邦的:……嗯。走了,回学校。说完,率先迈开步子,只是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青莲看着他那带着点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张写着良性的诊断报告,一股暖流,夹杂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和一丝微妙的悸动,悄然涌上心头。她弯起唇角,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轻松的笑容,快步跟了上去。
阳光正好,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将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拉得很长,仿佛预示着一段全新的、充满希望的旅程。
秋意渐浓,校园里那几棵高大的银杏树,叶片终于染上了灿烂的金黄。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
青莲的手术很顺利。术后恢复期,林昊的霸道变本加厉。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说服了班主任和老班,让青莲暂时搬到了离学校更近、环境也稍好一些的教职工宿舍楼(空置的)休养。每天雷打不动地,一个印着卡通小熊的保温桶会准时出现在宿舍门口,里面是各种养胃的汤羹粥品。陈东成了专职的快递员兼门神,负责驱赶一切可能打扰青莲休息的闲杂人等,包括试图来探病的东来和总想找茬的苏蔓。
起初,青莲还觉得别扭和不安,几次想拒绝这种过分的照顾。但林昊总有办法让她屈服。有时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带着点凶的眼神;有时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医生说必须吃;有时干脆就是直接无视她的抗议,把保温桶塞她手里就走。次数多了,青莲也渐渐习惯了这份带着点强买强卖意味的关心,甚至……开始有点期待每天中午那个保温桶的出现。
身体在精心的调养下恢复得很快。拆线后不久,青莲就回到了教室。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眉宇间那股沉沉的郁气已经消散了许多,偶尔也会露出浅浅的笑容。
这天中午放学铃声刚响,陈东的大嗓门就在教室后门响起:青莲同学!昊哥让你去老地方!
教室里还没走完的同学纷纷侧目,目光在青莲和林昊空着的座位上逡巡,带着了然和善意的调侃。青莲的脸颊微微发热,在苏蔓几乎要喷火的目光中,低着头快速收拾好书包,走出了教室。
老地方是操场后面那堵废弃矮墙边的一小块空地,旁边正好有一棵金黄的银杏树。林昊已经等在那里,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正仰头看着树冠间筛落的阳光。他脚边,放着那个熟悉的卡通小熊保温桶。
听到脚步声,林昊转过身。阳光落在他脸上,柔和了棱角。他看着走近的青莲,目光在她恢复了些许红润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极其自然地弯腰,拎起保温桶递给她。
给。青莲接过还有些温热的桶,指尖触碰到他递来的手指,两人都微微一僵,又迅速分开。
谢谢。青莲低声道谢,声音轻软。
嗯。林昊应了一声,目光飘向别处,耳根又有点可疑的红。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只有风吹过银杏树叶发出的沙沙轻响,和远处操场隐约传来的喧闹。
青莲抱着保温桶,靠在粗糙的矮墙上,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鸡汤。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胃,也熨帖了心。她偷偷抬眼,看向站在旁边、同样靠着墙、双手插在裤袋里、目光放空望着操场的林昊。
阳光勾勒着他挺拔的轮廓,少年干净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洗衣粉味道,随着微风飘散。他侧脸的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紧抿的唇线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这一刻,没有医院的消毒水味,没有死亡的阴影,没有强硬的逼迫,只有午后的阳光,金黄的银杏,和身边这个……曾以最疯狂又最笨拙的方式,将她从深渊边缘拽回来的少年。
一种从未有过的、温软而安心的情绪,如同初春的溪流,悄然漫过青莲的心田。
林昊。她轻声开口。
林昊转过头,看向她,眼神带着询问。
青莲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弯起一个清浅却真诚的弧度,像初绽的莲:鸡汤……很好喝。
林昊微微一怔,随即,那总是紧抿着的唇角,也极其罕见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晰而温柔的弧度。阳光落进他眼底,清澈明亮,如同揉碎了整个秋天的暖阳。
银杏叶沙沙作响,金黄的叶片打着旋儿,悠悠飘落。落在少年微微泛红的耳尖,落在少女含笑的眉眼。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温柔地包裹着矮墙边并肩而立的两个身影,将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都沉淀成岁月静好的底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