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华妃捏着帕子唇边那笑更像是在讥讽,皇后娘娘身手了得,想必驯服这烈马更是手到擒来。今日万寿吉时,娘娘若能露上一手,也得个陛下的彩头,也了全了全臣的盛情不是这话我听了句句针尖,甚是讽刺。
只见一头那头黑马牵入殿中,通体漆黑,肌肉在紧绷,几个壮实的驯马师围着它,面色紧张,缰绳勒的青筋暴起。这阵仗,显得一阵骚动。
华妃所言甚是。赵宇轩放下酒樽,目光沉沉落在我身上,朕记着,皇后当年在马场救驾的身手确实不凡。今日良辰,正好让众卿一饱眼福。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我心头猛地一沉,像坠了块冰凉的铁。他明明知道的,知道我这身子早如风中残烛。此刻逼我上马,哪是欣赏,分明是……是撕开伤口的试探,或是更深一层的折磨
陛下,喉咙干涩发紧,我努力压下胸口那阵熟悉的滞闷,臣妾久疏弓马,筋骨生锈,恐怕……话没说完,便被一声嗤笑截断。
哦华妃故作惊讶地掩住口,眼波流转扫过四下嫔妃,娘娘这是怯了还是说,当年救驾的旧事,另有……难言之隐哪
她话音一落,殿里那些看好戏的眼神便直勾勾刺了过来,针尖般扎在背上。今日若退,虚名做实事小,只怕赵宇轩心里那点本就摇晃的信任,连同当年救命的恩情,都要被搅成一摊浑水。
……陛下既想观瞻,我撑着椅臂起身,动作尽量显得从容,可那熟悉的、带着锈味的疼又从胸口深处蔓延开,臣妾,不敢不尽心。
宫女们手忙脚乱地替我换上轻便骑装。我一步步走向那躁动的黑兽。它感受到靠近的气息,越发癫狂,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带着风声砸下!
娘娘仔细!牵马的太监吓得脸色煞白,拼死拽紧缰绳,这畜生认生!凶得很!根本收不住啊!
心在腔子里擂鼓般狂跳。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血气和疼,缓慢地挪近。那马眼通红,满是被人世间驯养的暴怒,可眼底深处……我似乎又瞥见一丝茫然无措的惊惧。所有的野性,不都是恐惧裹着的硬壳
莫怕……声音轻得几乎被它的喷气声淹没,我抬起手,极其缓慢地朝它翕动的鼻翼探去。
烈马猛地甩头后退,蹄铁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锐响。手停在半空,掌心都是冷汗,却没收回。一下,两下……当手指终于勉强触到它油亮湿热的鬃毛时,那紧绷的肌肉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弛了寸许。
皇后娘娘好手段……有低低的喟叹传来。
这不过是开场。真正的淬炼,是骑上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活下来。我暗暗咬牙,借着马镫用力向上——
就在这绷紧的瞬间,左胸口深处猛地一阵剧痛!像被烧红的铁钎狠狠捅穿!眼前金星乱炸,冷汗瞬间濡湿了鬓角。不能倒……绝不能在这里倒下!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几乎刺破皮肉,才强忍那灭顶的晕眩,将自己狠狠摔上马背。
嘶——!背上一沉,那畜牲如同炸雷惊起!巨大的冲力几乎将我立刻掀飞!它疯狂地腾跃、扭甩,每一次腾空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厉,要把背上这负担砸回大地母亲的怀抱!大殿里抽气声、尖叫声混成一片乱麻。
我死死夹着马腹,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全凭一股意念挂在颠簸的马鞍上,每一次剧烈的甩动都牵扯着胸口,疼得几乎窒息。驾……这一声不是喝令,更像是在垂死边缘挤出的一点点微弱的交流祈求。
那猛兽似乎……真的有那么一丝感应疯狂的甩动幅度似有小减可一口气还未松,一股蚀骨的虚弱猛地攥住了四肢百骸,身体像断线的木偶猛地向一侧软倒!
皇后!赵宇轩的声音终于有了点异样,仓促离席。
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我几乎是凭着本能勒紧了缰绳,将自己重新钉回狂跳的浪头。几个起落之后,身下的黑马竟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微微的战栗。
彩!满殿的喝彩声迟来地响起。
喉咙腥甜翻涌,我挤出一丝惨白的笑,松开缰绳刚想下马,一片浓重的、无边的黑暗兜头罩下……
……娘娘!春桃凄厉的哭喊是沉入黑暗前最后的声音。
……
再睁开眼,是熟悉的宫室屋顶承尘,空气里浮动着浓重的药气。老太医枯瘦的手指搭在我腕上,眉头拧成了疙瘩。
如何赵宇轩的声音就在床边,绷得紧,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回陛下,太医的指尖微抖,娘娘的身子……已是油尽灯枯的征兆,且……且……他眼角的余光扫过我。
我知道他未尽之语是什么。那沉疴旧疾……但这秘密,此刻绝不能捅破。
陛下,我挣扎着支起些身子,声音虚浮,臣妾无事,只是……一时脱力罢了。
赵宇轩就那样沉默地盯着我,眼神像翻搅的浓墨,杂糅着什么。许久,他只是几不可查地点点头:……歇着。这几日,不必出来了。
他转身离开,沉重的脚步远去,带起的风似乎都变了几分意味。那是……一丝丝的歉疚还是……更加浓重的猜疑
等门关上,只剩下啜泣的春桃时,她才凑近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娘娘……您这身上……那只温软的小手抚上我的额头,冰凉。
莫怕,想给她一点安慰的笑,话未出口,喉头一热,一股铁锈味呛了上来。
娘娘!春桃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
我摸出帕子,用力按在唇上,鲜红的血迹在白绸上迅速晕开。呵……苦笑溢出,看来,老天爷给我算好的时辰……真没多少了。
接下来的日子,身体像被抽去了骨架。起身要靠春桃半抱半拖,喝口汤药都能咳得震天响。老太医日日来请脉,一次比一次脚步沉重,每次留下药方时的手都在抖,却终究什么也不敢多说。
娘娘,今日瞧着气色好多了。春桃端着药碗进来,勉强挤出点笑,声音空得发涩。
2
我接过那碗深褐色的汤汁,那股刺鼻的苦味几乎要压垮仅存的力气。傻丫头,别哄我。我低头抿了一口,苦涩在舌尖炸开,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像被油灯煎着,一天比一天熬得干巴。
话音未落,哐啷一声巨响!殿门被粗暴地撞开!
赵宇轩裹着一身深重的寒意闯进来,脸上像是结了一层严霜,那双眼睛里的火,烧得能把人烧成灰烬。
滚出去!他声音不高,却像刮骨的钢刀。
春桃和其他宫女如同受惊的鸟雀,仓惶逃散。巨大的寝殿瞬间空旷得只回响着我和他的呼吸,沉重而压抑。
他几步冲到床边,几乎带着残影,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攫住我的下巴!那力道狠得骨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李晓晴,他逼到极近,鼻息喷在我脸上,带着酒气和一种暴戾的气息,朕看你这些日子缩在壳里,倒是安分得很……怎么,终于知道怕了心里有鬼了
下巴被捏得钻心,半个字也吐不出,只能被迫迎向他那能把人烧穿的目光。
他猛地甩开手,我狼狈地捂住下颌呛咳不止。
他居高临下,眼神淬了冰:……你知道华妃为何……至今腹中空空么
心猛地缩紧!但四肢百骸的疲软仿佛冻结了表情。
臣妾不知。我垂下眼帘,声音沙哑,华妃的福分,与臣妾……何干
何干!他声音陡然拔高,刺穿寂静,太医查出她日日用的避子汤!方子里的主药……正是你长年累月,汤药罐子里常飘出的那些味儿!
我怔在当场。避子汤我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陛下,臣妾从未……
闭嘴!他厉声打断,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箭,她入宫三年!朕宠幸无算!为何一粒种都留不下!太医说了,此药非经年累月不能成其功!后宫之中,除了你这药罐子不离身的,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办到!
看着他脸上那层被怒火包裹着的不容置疑,一股极冷的悲哀从骨头缝里渗出来。这个男人,他为了另一个女人来撕扯我,连一句申辩的话,都觉得是……污了他的耳朵
陛下即已认定臣妾是那祸水,我扯了扯嘴角,尝到一点泪水的咸涩,那臣妾……便也无话可说。我抬眼,迎向那双翻滚着暴戾的眼,只问陛下一句……陛下可曾想过,臣妾若真想做这等事,又是……为了哪般
为何!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猛兽,自是妒恨!容不得朕身边有旁人!
妒恨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笑声空洞得像夜枭,陛下……臣妾的一颗心,早就在这深宫里凉透了,碾碎了……那妒恨,又从何生起每一个字都像剜心的刀子,但此刻说出来,竟有种畸形的痛快,陛下可还记得,臣妾几番叩请废后连后位都弃之如敝屣……华妃腹中有无龙嗣,于我何干我又何须在意!
赵宇轩的脸瞬间僵住,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但那错愕只一闪而逝,随即被更深的、更狂暴的怒火吞噬:任你巧舌如簧!物证确凿,就是你!是你断了她为妃为母的路!
我疲惫地闭上眼。够了,这个男人,这个我曾以为值得抛却一切、留在这个囚笼的帝王……他内里早已……腐朽崩坏。
陛下……臣妾后悔了。睁开眼,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后悔何物
后悔……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后悔当年……为了陛下……留下。原本,臣妾是该回到……回自己的地方去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那边……日子该是……平静的。有风……有光……不必踩在这遍地刀尖上,日日悬心……
这些话彻底点燃了他。那张曾经清俊的面孔扭曲变形,目眦欲裂,周身散发着毁灭的气息。
好!……好得很!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即然你……如此不知好歹!便休怪朕——无情!
他猛地转身,对着殿外吼道:来人!
沉重的甲胄撞击声响起,数名侍卫涌入殿内。
传朕旨意!赵宇轩的声音冰冷淬毒,一字一句钉入骨髓,庶人李氏,心如蛇蝎,戕害嫔妃,断皇家血脉!即日起——废为庶人!打入……冷宫!终生不得……踏出一步!
侍卫们僵立当地,面面相觑,脸上全是惊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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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陛下……这……
即刻——执行!暴喝如雷!
3
听着这冰冷的宣判,心口那一腔滚烫的血,反而一点点冷了下去……竟然,品出了一丝……解脱。终于……快了……
臣妾……我用尽力气,撑着酸软的脊梁,对他深深一叩首,……谢陛下隆恩。额头触及冰凉坚硬的地砖,在这冷宫……清静等着……该来的那一天……
赵宇轩被我这份诡谲的平静激得几乎癫狂:你以为朕是同你说笑!冷宫!那是个人吃人的泥潭!你这破败身子……能熬几日!
几日……便算几日吧。声音飘忽如叹息,……横竖……没多少日子可熬了……在哪儿……都一样……
赵宇轩骤然顿住!那双被怒火烧灼的眼,终于捕捉到我话里那缕……不祥。
你……他的声音变了调,什么意思
我没再看他。对着僵立的侍卫摆了摆手。春桃哭喊着要扑过来,被我一个眼神死死钉在原地。
春桃,喉咙腥甜翻涌,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别来。找个日子……离开这里吧。外面……有太阳……
最后看了一眼这奢华却冰冷的牢笼……毫无留恋。
……
冷宫,蜷缩在皇城的西北角。荒草齐腰,宫墙斑驳,断垣残壁上爬满了暗绿色的青苔。我被丢进一间满是漏风破洞的偏殿。除了一张散发着腐败木头气味的土炕,一无所有。那寒酸,连野狗都嫌。
厚重的宫门咣当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息。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穿过破窗的呜咽,像是冤魂的低语。
我躺在那张冰冷的土炕上,屋顶缺瓦的地方,渗下几缕昏暗的天光,恰好落在脸上。快了……真的快了……这残破的躯壳快要装不住疲惫的灵魂了……快了……
远远地,隐约有隆隆的闷响传来。紧接着,是炸裂开的噼啪声,细碎而喧嚣。我知道,那是赵宇轩特赐给华妃生辰的焰火。多可悲……我在腐朽中等死……她在华彩里……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就在意识像被吸入冰冷漩涡,即将完全散去的刹那……
……沉重的眼皮吃力地掀开一线。刺入眼中的不是冷宫的破瓦,而是惨白得晃眼的白炽灯光。耳边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一下下敲打着神经。一股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强势地钻进鼻腔。
晓晓!……晓晓你醒过来了!老天爷!老天爷啊!
妈妈的脸猛地挤进视野,放大的瞳孔里布满了红血丝,脸颊深陷下去,枯黄的头发凌乱不堪,上面夹杂着大把大把刺目的白霜——仿佛在短短几天内被生生抽走了十年的生气,瘦得不成样子。
妈……喉咙干得冒烟,声音是气若游丝的摩擦声,……这……怎么回事
你……你个要命的丫头啊!妈妈一把死死抱住我,那力道勒得我发疼,滚烫的泪水砸在我脖子上,混着她沙哑的哭嚎,三天!整整三天三夜……窝在那个电脑前面不吃不喝地打游戏!人都……人都僵了!医生……医生说……心都停跳了……停了五分钟啊!她浑身都在抖,再晚一步……你叫我……叫我怎么活……那声音里浸透的绝望和后怕,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我心里。
三天三夜心脏骤停那漫长、真实到令人窒息的五年囚禁、心碎、挣扎……在现实里,不过是一场……差点送命的狂欢
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起来,屏幕上赫然弹出一行殷红如血的提示:检测到玩家躯壳已完全停止活动,是否消耗98000积分激活生命体征当前积分:97999。积分不足,激活失败。
心脏猛地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穿透脊髓!如果……如果妈妈晚一步……如果医生没能从死神手里把我拽回来……我是不是就真的……腐烂在那座囚笼里,成了那所谓李晓晴的最后一点冰冷念想
晓晓你脸色怎么……怎么一下子死灰似的妈妈察觉到我的僵硬和骤然的失神。
没……没事,妈……我近乎粗暴地把手机扣在被子下面,仿佛那是个烫手的烙铁,心砰砰狂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抬起眼,对上妈妈那双哭肿了、依旧充满惊惶未定的眼睛,妈……对不起……这三个字,重逾千斤,……我……让您……受罪了。
妈妈哭得更凶了,那哭声像是从破烂的风箱里挤压出来:你知道……知道妈妈这三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守在外面……隔着一道门……听那机器叫……看着你身上插满了管子……她说不下去了,只剩绝望的呜咽。
我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游戏里的五年,对我何其漫长、真实、刻骨。可在妈妈这里……不过是一个看着女儿在自己眼前……差点变成冰块的……三天三夜。
妈……我用力回握着她枯槁的手,那手冰凉得吓人,不玩了……再也不碰那些玩意儿了……我保证……保证以后好好活……
妈妈猛地抬头,红肿的眼睛里是不敢置信的光,随即,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把抓过旁边的垃圾袋,粗暴地把我的手机、笔记本电脑、甚至那台积灰的游戏主机一股脑塞进去!碎裂声清脆刺耳。扔了!全都扔了!从今往后!这个家!一只鼠标!一个键盘都看不见!她喘着粗气,声音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快意。
我看着袋子里那些曾视若珍宝、如今如同破铜烂铁般扭曲的残骸,心里那片沉甸甸的、名为皇后的污垢,竟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覆盖。
4
……您做得对。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我用力点头,感受着妈妈手上传来的粗糙而真实的温度,以后……我好好活……陪着您。
妈妈怔住了,像是不认识我。这些年,游戏是我的盔甲也是牢笼,为此不知和她剑拔弩张过多少次。
真的你……你不怨妈妈
不怨。我努力扯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其实……王阿姨提过的那个……叫王志强的……他要是……还单着,就……就见见吧。
妈妈的眼睛瞪得溜圆:啊!你说什么见……见那个相亲的你……你愿意去了
嗯……试试。声音很低,却清楚地在病房里回荡。在那个光怪陆离的前世里,历经背叛、孤死、倾尽所有也抓不住半点暖……此刻才发现,或许那平淡得甚至有些寡味的所谓安稳,才是这血肉之躯真正能踩在地上的……日子。
出院刚三天,清粥小菜还吃着,我就和王志强坐在了约好的茶餐厅卡座里。
他是个扔人堆里很难找出来的男人,中等个子,头发剪得短短的,规规矩矩。穿着洗得有点发白的藏蓝色夹克,里面套着普通的圆领毛衣。见到我,显然紧张得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放,手指不自在地互相搓着。
你……你好,我是王志强。他伸出手,动作生硬,手心微凉带着汗。
李晓晴。我伸手和他轻轻碰了碰,指尖感知到他指腹的一层薄茧(可能是敲键盘留下的)。坐下来,狭小的空间让那点尴尬感更清晰。
他搓了搓脸,主动开了口,带着一种丑话说前头的坦诚:我妈……可能把情况都跟你妈交底了。我……我就搞点计算机的活儿,房子……有贷款,还欠着银行。车子……二手的,就代个步。工资……马马虎虎,刚够还债吃饭……他语速很快,像是要把配不上你几个字预先摊开来。
这些……我打断了他带着点自卑的絮叨,拿起水杯抿了一小口,茶水温润流过干涩的喉咙,……都不打紧。目光落在他躲闪又努力坦诚的眼睛上,我只想问一句,你觉得……俩人一起搭伙过日子……是图什么
他似乎没料到问题这么直接,愣了一下:过日子……不就是两个人……凑个伴儿他皱着眉头,像是在脑海里认真拣选词句,踏踏实实的……你知我冷暖,我懂你辛苦……日子嘛,细水长流……总能……总能一点点攒出样子来。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那些……书上电视里说的轰轰烈烈……太远了,也太虚……碰不着摸不着的东西,靠不住……
我听着,心里那点绷紧的东西,一点一点松弛下来,竟生出点本该如此的平静。嗯……我点点头,我也是……这么琢磨的。顿了顿,终究还是把那件旧事摊开来,你……不介意我以前……钻在那些游戏里,钻牛角尖吗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的眼神很实在,像是看一件晾在阳台晒好的旧衣裳,人嘛,谁没个……钻死胡同的时候我只看……眼下,以后,你……是个什么样儿。
那次见面之后,我们竟莫名地投契。都是被生活磨过棱角的人,都只想找个能安心靠岸的地方。一个月后,两张薄薄的结婚证,便握在了手里。没有鲜花锦簇,没有轰轰烈烈,只是去拍了张红底合照,换了两个本子。平淡得出奇,却安稳得让人……想叹气。
那场差点吞噬了我的梦……那款游戏,像一场消散的噩梦,彻底从我的生活里抹去了痕迹。连带着五年皇后生涯的记忆,也迅速模糊、褪色,只留下一些空洞的轮廓和沉甸甸的……疲惫感。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场在病榻上耗尽心神的高烧噩梦。
……
婚礼的日子掐得很准。我套上了那身租来的白纱,层层叠叠的裙裾勒得人有点喘不过气。教堂的彩色玻璃在红毯上投下斑斓的光块。王志强站在那头,穿着一身崭新的(但显然有点不合身的)深色西装,搓着手指,嘴角努力向上弯着,笑容有点紧张,但眼神很稳,像他脚下踩着的那块石砖。
妈妈坐在最前排,努力笑着,笑着笑着,眼泪就顺着深深的皱纹沟壑滚落下来。
穿着黑袍的牧师清了清嗓子,转向我,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格外清晰:
李晓晴女士,你愿意嫁给王志强先生,无论顺境或逆境,无论健康或疾病,都尊重他,爱惜他,对他忠贞不渝,与他共度余生吗
我看着妈妈那双被泪水泡肿的眼,又看向几步之外那个紧张拘谨、却努力想给我一个安稳承诺的男人。心里那堵厚厚的、用前世筑起的堤坝似乎在松动……
……我……
就在这一个字即将出口的瞬间——
呼啦!
整个世界……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粗暴撕扯!洁白的婚纱化成了冰冷的尘!教堂穹顶的彩绘玻璃扭曲碎裂!妈妈的笑容被拉长成凄厉的残影!王志强惊愕的面容……砰然炸散!
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我猛地睁开眼——
还是……那床冰冷的、硬邦邦的宫室土炕!空气中腐朽的霉味和渗进来的硝烟气息刺入鼻腔!
不……不可能!我……我不是回来了!我还在……还在那个牢笼里!
连滚带爬地扑到破窗边,眼前的地狱景象让我浑身冰冷!
冲天而起的滚滚浓烟,像巨大的黑色妖龙在夜空盘旋!火光在远处跳跃,将半边天都映成了血红色!兵刃相击的刺耳锐响、惊马的嘶鸣、百姓绝望的哭嚎、士兵粗野的吼叫……全部混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而恐怖的声浪,冲击着这座行将就木的皇宫!
放下兵器!饶你们不死!
赵宇轩!你的死期到了!
战火……叛军……兵临城下
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我跌跌撞撞,像是被无形的线拉扯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大殿方向跑。越靠近,那厮杀声和浓重的血腥味就越发刺鼻。
大殿门口空无一人。殿内……
龙椅上蜷坐着一个……几乎认不出的身影。
那是……赵宇轩
5
可哪里还有一丝当年清冷俊逸的帝王影子鬓边尽是飞霜,深深的眼窝凹陷下去,脸色像蒙了一层青灰的死气,脸颊却因一种病态的狂热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身上的龙袍破了好几个大口子,沾满了泥灰和……暗褐色的污渍。整个人蜷缩在那张巨大的宝座上,像一个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魂野鬼,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死亡和疯狂的气息。
陛下……喉咙干哑,试探着吐出两个字。
他猛地扭过头!那深陷的眼窝里,一双暗沉浑浊的眼珠死死钉住我!里面没有任何焦距,唯有两点疯狂的光芒瞬间被点燃,亮得骇人!
晓晴!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尖利的怪叫,声音里是扭曲的狂喜,是你!是你回来了!……朕就知道!就知道……你会回来看着的!你会回来看朕的下场!他跌跌撞撞,几乎是爬下龙椅,踉跄着朝我扑来,伸出那双骨节嶙峋、肮脏不堪的手。
殿内角落仅存的几个侍卫惊恐地面面相觑。
陛下……您在同何人……一个小侍卫抖着声音问。
滚开!赵宇轩像被踩了尾巴的疯兽,回头嘶吼,朕在同皇后说话!她就在那里!他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向我站立的方向,她……回来了!你们……你们瞎了吗!
侍卫们噤若寒蝉,看向龙椅的眼神只剩下……彻底的恐惧。
来……来人!赵宇轩突然尖声厉啸,枯枝般的手臂挥动着,把……把后宫里那些……那些贱人!全给朕拖上来!一个不准少!
一股寒气沿着我的脊椎瞬间窜遍全身!他要做什么!
一阵惊慌失措的女人哭叫声由远及近。很快,一群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女人被粗鲁的士兵推搡着跌进了大殿。为首那个,脸色死白如纸,曾经如花似玉的脸如今被污垢和泪痕糊满,华丽的宫衣扯开了半边,沾满了尘泥和血迹……正是华妃!后面跟着好些同样惊恐万状的嫔妃,个个抖如筛糠,连哭都不敢大声。
李晓晴!华妃突然抬起头,对着空旷的大殿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救命啊!救我!……我知道错了!当年不该算计你!不该污蔑你!你……你显显灵吧!救救我们!她砰砰地用额头撞地。
像是抓住了最后的稻草,其他嫔妃也跟着疯了似的磕头,额头撞在冰冷的地砖上,咚咚作响。
皇后娘娘开恩!饶命啊!我们是瞎了眼啊!
娘娘!您大人大量!求您显灵救我们吧!
我被这荒诞凄惨的一幕钉在原地。她们……在对着空气磕头……她们以为我真的化作了冤魂……可我不是什么鬼!我就在这里!一个无法动弹、无法出声、连呼吸都感觉不到的……幽灵!我拿什么救!
看见了没有晓晴赵宇轩咧开嘴,那笑容扭曲得如同厉鬼,声音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他从旁边的侍卫腰上,唰地抽出了一柄寒气森森的长剑!剑尖拖在地面,刮出刺耳的锐响,一步步走向那群瑟缩哀嚎的女人。
她们都在求你……像求神拜佛一样地求你……你……真能狠得下心他拖着剑,走到华妃面前,锋利的剑尖停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边。
华妃涕泪横流,猛地抬起头,眼神疯狂而绝望:陛下!求您了!……李晓晴她死了!早就死了!凉透了啊!您……您醒醒吧!!
死了赵宇轩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喉咙里嗬嗬作响,手中的剑猛地向前一送!那剑锋精准而残酷地……没入了她纤细的脖颈!
嗬……华妃喉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眼睛瞪得几乎裂开。一颗头颅沿着剑刃滚落,咚的一声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滚了几滚才停下,空洞的眼睛正对着……我站立的方向。
浓重的血腥味猛地炸开!直冲鼻腔!
呃……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我死死捂住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视野里瞬间一片血红!
李晓晴——!赵宇轩的声音像鬼哭,带着剑尖淋漓的血珠,指向我,还不出来吗!好!好!朕杀给你看!一个一个杀到你肯现身为止!他猛地转身,剑光如匹练!血花如喷泉般溅满了墙壁和垂下的华丽幔帐!
惨叫!尖叫!求饶!哭泣!肢体断裂的声音!一切……一切……都交织成一张巨大血腥的网,将我死死罩住!我想闭上眼!可眼皮沉重得像被焊死!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他疯狂的剑下变成冰冷的肉块!看着那粘稠的、散发着铁锈腥气的红色……涂满视野!
一个跪在角落、满身血污的年轻妃嫔突然抬起头。她没有哭,没有抖。那张沾满血污的脸反而对着赵宇轩的方向,咧开了一个疯癫至极的笑!
哈哈哈……哈哈哈……赵宇轩!你真是……可怜!可悲!可笑透顶!!她的笑声凄厉刺耳,回荡在血流成河的殿堂,李晓晴!她早就……死透了!带着对你的……恨!入的土!她恨不得把你剥皮抽筋……恨不得你永坠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你还在做梦……她会回来!……
这几句话,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赵宇轩那早已扭曲的心脏深处!
他整个人定住了!脸上的疯狂凝固、碎裂……只剩下灰败的死气。
不……不会……她不会恨朕……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子,她救过朕……她……她……语无伦次。
她恨!恨得入骨!!那妃嫔笑得花枝乱颤,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是你!亲手把她推进冷宫那活棺材里!让她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孤零零地……疼死!……烂掉!……每一个字都像在剜他的心,你知道她最后……说什么吗她说……她最后悔的……就是在那一年……在那个马场……救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那最后几个字,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啊啊啊啊——!!赵宇轩爆发出非人的嘶吼!像一头濒死的野兽!长剑毫无章法地朝着那妃嫔、朝着那群残余的女人乱劈乱砍!温热的鲜血、凄厉的绝望哭嚎彻底淹没了我……
就在这片人间炼狱达到顶点之时——
嗤!
一声尖锐到几乎撕裂空气的破空之音!
一支黑沉沉的箭矢,带着死神的叹息,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赵宇轩的左胸!箭头破背而出!
当啷!
他手中的长剑掉落。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筋骨,踉跄一步,缓缓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支穿透心脏的箭杆。鲜红的血迅速洇湿了胸口的龙袍。
呵……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竟奇迹般地穿透了血污、哭喊,直直地、精准地……锁定了我这个方向!
那双眼睛里的疯狂、暴戾、阴鸷……在刹那间冰消雪融,只余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近乎释然的、带着孩童般委屈的……纯粹光亮。
晓……晴……他费力地动了动唇,血沫从嘴角溢出,你……你终于……肯……看看朕了……
我的心……像被那只沾满血污的手……狠狠攥了一把!
朕……错了……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前所未有的……某种东西那一点点细微的、几乎捕捉不到的弧度在染血的唇角挣扎着浮现,……该……该早点……放你……走……
最后一个字含在血沫里,尚未出口。他高大的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砰!
沉重的身躯砸在冰冷血泊之中。
那双到死都圆睁着的眼睛,始终……牢牢地……望着我。
啪嗒。
眼前的一切突然像摔碎的镜面般疯狂退散!
血河、尸骸、破败宫殿……所有景象都高速倒流!扭曲!模糊!融化成一片虚无的灰白!
耳边,死寂得可怕,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呼——吸——
猛地吸进一口带着尘埃和消毒水味道的冷空气!
刺眼的白炽灯光!
教堂穹顶!
妈妈挂着泪的脸!
王志强那张困惑又焦急的脸!
……晓晓你怎么了!嘴唇一点血色都没了!妈妈惊慌的声音。
……李晓晴女士牧师带着担忧的询问又重复了一遍誓词。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冰冷的婚纱紧贴在身上,明明是室内,寒气却像从骨头缝里往外钻。
眼前似乎还能看到那满地黏稠发黑的血,还能感受到那只冰冷的手攥紧心脏的窒息感……还有那双……到死都凝视着我的眼……
为什么……会痛那个薄情寡义、亲手将我推入地狱的暴君……为什么会……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烈的、尖锐的抽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猝不及防!不是生理的疼痛,更像是一种……被强塞进来的……沉甸甸的、带着血腥味的……碎片
我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左胸,摸到了自己剧烈起伏的心跳。
台下,妈妈和王志强的眼神都充满了真切的担忧。
不……不能再被带回去了!那是噩梦!过去了!都过去了!眼前……这才是真实!有温度的……带着担忧的目光……粗糙而温暖的手……还有那个愿意接纳这样一个残破灵魂的、笨拙的男人……这些……才是我能抓得住的!
我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
我……愿……
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一丝铁锈味,才用力压抑住那瞬间涌上喉咙的哽咽和全身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
……意。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敲在静默的空气里。最后一个字出口,那只刚刚被冷汗浸湿的手,被另一只温热干燥、带着些许薄茧的手,坚定而温暖地……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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