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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门遁甲秘术
正文:奇门遁甲之丁奇会休门,二十里见白虎皂衣人或妇女应。
释示:
奇门遁甲之丁奇会休门探秘:古老智慧的多维解析与现代启示
引言:奇门遁甲的神秘世界
奇门遁甲,作为中国古代术数的瑰宝,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被誉为帝王之学,是道家最高层次的秘术。它集哲学、天文学、历法学、军事学、谋略学等多学科知识于一体,构建起一个复杂而精妙的宇宙模型,旨在通过对时空信息的分析,揭示事物发展的规律,预测吉凶祸福,指导人们的行为决策。
奇门遁甲的核心体系由奇门遁甲三部分组成。奇指乙、丙、丁三奇,代表着神秘而强大的能量;门指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象征着不同的状态和趋势;遁甲则是将六甲隐藏于六仪之下,体现了一种隐藏与变化的智慧。在这个庞大的体系中,三奇与八门的各种组合蕴含着无尽的奥秘,而丁奇与休门这一组合,更是以其独特的象征意义和丰富的克应现象,成为奇门遁甲研究者关注的焦点。
丁奇:星奇闪耀,灵动之光
丁奇,在奇门遁甲中被尊称为星奇,是三奇之一,在十天干中属阴火。与丙奇的阳火相比,丁火犹如夜空中闪烁的繁星,虽不似烈日那般炽热耀眼,却有着独特的灵动与温和,能在黑暗中给予希望与指引。
从意象角度看,丁奇代表着文书、信息、文化、思想等。在古代,科举考试关乎读书人的命运前程,若丁奇临身或与代表考生的用神相生,往往预示着考生在考场上能够文思泉涌,笔下生花,取得优异成绩,踏上仕途之路。在现代社会,丁奇同样与文化教育、信息传播紧密相连。例如,在文化创意产业中,丁奇的出现可能意味着创意灵感的迸发,能够创作出富有感染力的作品,吸引大众的目光;在信息时代,丁奇则象征着快速准确的信息传递,有助于在商业竞争中抢占先机。
在五行生克关系中,丁火与庚金有着特殊的关联。庚金质地坚硬,如同顽石,而丁火则能以其细腻的力量对庚金进行冶炼,使其成为有用之材。这种相生相克的关系在人际关系和事业发展中有着生动的体现。在团队合作中,若一方具有庚金般的坚毅特质,另一方拥有丁奇的智慧与灵动,两者相互配合,便能优势互补,克服重重困难,实现共同的目标。
休门:休憩之吉,机遇之门
休门,作为奇门遁甲八门中的吉门之一,位于北方坎水宫,五行属水。坎卦在八卦中象征着水,水具有滋养万物、孕育生机的特性。同时,坎宫对应着冬季最寒冷的时节,万物在此时休养生息,蛰伏待机,以待来年春天的蓬勃生长,这便是休门得名的由来。
休门的核心意象为休息、调养、宁静、祥和。在事业方面,当休门在奇门格局中处于有利状态时,可能预示着事业发展进入一个相对平稳的阶段,此时适宜进行内部调整、整顿,为未来的发展积蓄力量。例如,企业在经历了一段快速扩张期后,休门的出现提醒管理者要适时停下脚步,梳理内部流程,优化团队结构,提升员工素质,以确保企业的可持续发展。
在人际关系中,休门代表着和谐、融洽的氛围。若休门临身,意味着个人在人际交往中能够游刃有余,与他人相处愉快,容易得到贵人的帮助和支持。在家庭生活中,休门的存在象征着家庭和睦,成员之间相互关爱,关系温馨。在婚恋关系里,休门预示着感情稳定,双方能够相互理解、包容,享受甜蜜的爱情时光。
从财运角度来看,休门并非直接代表财富的获取,而是强调通过合理的休息和调整,保持良好的身心状态,从而更好地把握财富机遇。例如,在投资决策中,当休门显现时,投资者不应盲目跟风,急于求成,而是要冷静分析市场形势,耐心等待最佳的投资时机,以稳健的策略获取财富。
在健康方面,肛门与人体的生殖系统、泌尿系统以及大脑密切相关。当休门在奇门格局中状态不佳时,可能暗示着这些身体部位容易出现问题,需要注意休息和保养。例如,长期处于紧张工作状态的人,若奇门格局显示休门受克,可能会出现失眠、焦虑等神经系统问题,或者生殖、泌尿系统的疾病,此时应及时调整生活节奏,放松身心,进行适当的休息和治疗。
丁奇会休门:奇妙交融,克应之象
当丁奇与休门相遇,便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能量场。在奇门遁甲的古籍记载中,丁奇会休门常常伴随着特定的外应现象,其中二十里见白虎皂衣人或妇女应便是一种典型的描述。
从意象关联的角度深入剖析,白虎在奇门遁甲的八神体系中,代表着威严、果断、刚猛、肃杀,同时也与血光、伤病相关。皂衣人,通常身着黑色衣物,黑色在传统文化中与神秘、深沉相关联,可能暗示着隐藏的信息或潜在的力量。妇女在古代社会中,往往扮演着温柔、慈爱、孕育生命的角色,同时也与家庭、情感紧密相连。丁奇的灵动智慧,休门的宁静祥和,与白虎、皂衣人、妇女所代表的意象相互交织,勾勒出一幅复杂而神秘的画面。
这一克应现象或许可以从多个层面进行解读。在事业发展的情境中,它可能意味着在看似平静的发展进程中,会突然出现一些具有决断力和冲击力的因素(白虎),这些因素可能会带来新的机遇或挑战。而皂衣人所代表的神秘信息,可能暗示着在这个关键时刻,需要敏锐地捕捉那些隐藏在表面之下的信息,凭借丁奇的智慧去分析和把握,从而做出正确的决策。妇女的出现,则可能象征着在事业发展中,情感因素(如团队成员之间的默契、客户的情感认同等)将起到重要的作用,需要注重人际关系的维护和情感的沟通,以休门的和谐之力化解矛盾,推动事业顺利前行。
在个人生活层面,这一克应现象可能预示着在平静的生活中,会出现一些意外的事件(白虎的冲击),这些事件可能会打破原有的生活节奏。此时,丁奇的智慧将帮助我们冷静应对,分析问题的本质。皂衣人所代表的神秘元素,或许意味着在这个过程中,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机缘或启示出现,引导我们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而妇女的意象,则提醒我们要关注家庭和情感生活,在面对困难时,家人的支持和关爱将成为我们坚强的后盾,以休门的温馨氛围修复心灵的创伤,重新找回生活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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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奇休门之谜
案例探究:丁奇会休门的现实映照
为了更直观地理解丁奇会休门在现实生活中的应用和影响,我们不妨通过一个具体的案例来进行分析。
假设一位名叫林悦的年轻创业者,在互联网教育领域拼搏多年,一直致力于打造一款具有创新性的在线教育产品。然而,在产品研发和市场推广的过程中,她遇到了诸多困难和挑战,资金紧张、市场竞争激烈、团队内部意见分歧等问题让她感到疲惫不堪,一度陷入迷茫和困惑之中。
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林悦接触到了奇门遁甲,并请一位资深的奇门遁甲研究者为她起局预测,以寻求事业发展的方向和突破困境的方法。奇门遁甲盘显示,丁奇会休门出现在与她事业相关的宫位中。这一格局让林悦既感到困惑又充满期待,她迫切想知道这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信息。
根据奇门遁甲研究者的解读,丁奇会休门的格局意味着她目前所处的困境并非无法突破,而是需要在看似平静的状态中,积极寻找新的机遇和突破点。丁奇所代表的智慧和信息,将帮助她在纷繁复杂的市场环境中,敏锐地捕捉到那些被他人忽视的细节和潜在需求。休门所象征的休息与调整,则提醒她要暂时放下手中的繁忙事务,静下心来,对自己的创业思路、团队管理以及市场策略进行全面的反思和梳理。
同时,研究者还根据二十里见白虎皂衣人或妇女应的克应现象,提醒林悦要留意身边可能出现的相关意象和事件,这些可能会成为她事业发展的重要契机或指引。林悦对此半信半疑,但还是决定按照研究者的建议去尝试。
几天后,林悦在参加一个行业研讨会时,遇到了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类似皂衣人)的资深教育专家。这位专家在与林悦交流的过程中,对她的在线教育产品提出了一些独到的见解和宝贵的建议,这些建议犹如一道光,照亮了林悦一直以来困惑的地方。她意识到,自己之前过于注重产品的技术创新,而忽略了用户的实际需求和情感体验。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林悦按照专家的建议,对产品进行了一系列的优化和调整。她还积极加强与团队成员之间的沟通和协作,充分发挥每个人的优势,营造了一个和谐融洽的团队氛围(类似休门的和谐之力)。在这个过程中,林悦结识了一位富有爱心和教育情怀的女性企业家(妇女意象),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合作开展一个公益教育项目,通过这个项目,不仅提升了品牌的知名度和美誉度,还吸引了大量的用户关注,为产品的推广打开了新的局面。
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林悦的在线教育产品逐渐在市场上站稳了脚跟,用户数量不断攀升,事业取得了显著的进展。回顾这段经历,林悦感慨万分,她深刻体会到了奇门遁甲中丁奇会休门所蕴含的智慧和力量,也明白了生活中的每一个看似偶然的事件,都可能蕴含着深刻的意义和启示。
现代启示:丁奇会休门的智慧传承
在当今快速发展的现代社会,奇门遁甲中的丁奇会休门所蕴含的古老智慧依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启示价值。
从个人发展的角度来看,丁奇会专门提醒我们在追求事业成功和个人成长的道路上,要学会在忙碌中保持冷静和智慧。当我们面临挑战和困境时,不要盲目冲动,急于求成,而是要像丁奇一样,以敏锐的洞察力和灵活的思维,分析问题的本质,寻找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同时,也要懂得适时休息和调整,像休门所倡导的那样,给自己留出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反思、去沉淀,以便更好地积蓄能量,迎接未来的挑战。
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中,丁奇会休门的组合也为我们提供了有益的借鉴。它告诉我们,在与他人交往的过程中,要注重情感的沟通和理解,以休门的和谐氛围为基础,建立起真诚、信任的关系。同时,也要善于运用丁奇的智慧,化解矛盾和冲突,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保持平衡,实现共同发展。
从社会发展的层面来看,丁奇会休门的智慧有助于我们更好地应对社会变革和不确定性。在科技飞速发展、信息爆炸的今天,社会环境日新月异,充满了各种机遇和挑战。我们需要像丁奇一样,紧跟时代的步伐,敏锐地捕捉新的信息和机遇,勇于创新,敢于突破。同时,也要以休门的沉稳心态,面对社会变革带来的压力和冲击,保持内心的平静和坚定,为社会的和谐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
奇门遁甲之丁奇会休门,这一古老而神秘的组合,承载着中华民族深厚的智慧和文化底蕴。通过对它的深入研究和探索,我们不仅能够领略到古代先贤们对宇宙、人生的深刻洞察,还能从中汲取灵感和力量,为我们的现代生活和未来发展提供有益的指导和启示。让我们珍视这份宝贵的文化遗产,将其智慧传承下去,在时代的舞台上绽放出更加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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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槎渡劫
传说:星槎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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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甲在炭火上炙烤着,发出细微而惊心的噼啪声,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喘息。洛邑王城的内殿,幽深得仿佛能吞噬所有光亮。几盏摇曳的青铜雁鱼灯,将太卜苍老枯槁的面容映照得明灭不定,如同从古老壁画中走出的鬼影。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龟甲上蜿蜒爬行的裂纹,每一次细微的延伸,都让那枯瘦的手指无法遏制地颤抖。
姒墨垂手侍立一旁,一身素黑的深衣几乎与殿角的阴影融为一体。唯有腰间悬挂的那枚玄玉圭,温润内敛,在幽光下偶尔闪过一丝极淡的幽泽,像暗夜中唯一守望的星辰。她是大周宗室最后的巫女,血脉中流淌着源自夏后氏的古老通灵之力,亦是这摇摇欲坠的社稷,在神鬼幽冥间最后的一线渺茫希望。
殿外,一声沉闷的惊雷滚过铅灰色的天穹,紧接着,惨白的电光撕裂浓云,瞬间将殿内照得一片惨青。那光芒刺入龟甲上最深邃的一道裂纹,如同命运投下的冰冷一瞥。太卜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嘶哑如裂帛般的声音:癸酉日……丁奇会休门……二十里……见白虎皂衣……人或妇……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砸在姒墨的心上。她抬起眼,目光穿透殿门,望向外面风雨欲来的晦暗天空。休门主生养……丁奇属火……她清冷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大殿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火入生门,其象诡谲……白虎主杀伐,皂衣为丧……生门之中见死兆……这……她的话语凝滞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冰冷的玄玉圭,那玉圭仿佛也感应到不祥,微微地颤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指尖直透骨髓。
太卜艰难地抬起头,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里填满了绝望的灰烬。他望着姒墨,那眼神空洞,仿佛在看着一件即将被投入深渊的祭品。天意……不可测……然宗庙血食……不可断绝……姒墨……他枯枝般的手伸向姒墨腰间的玉圭,指尖冰凉,寻……循此兆……去休门……无论所见是凶是吉……是人是鬼……那……便是天命所归……大周……最后的种子……
姒墨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龟甲烧灼后的焦糊味和浓重的朽败气息。她摘下玄玉圭,冰冷坚硬的触感紧贴掌心,仿佛握着一块沉甸甸的寒冰。没有迟疑,她对着那尊在幽暗中早已面目模糊、却依旧象征着无上王权的九鼎方向,缓缓跪伏下去,额头触碰到冰凉刺骨的金砖地面。动作庄重而决绝,如同完成一场无声的殉葬仪式。
诺。
癸酉日。
风,自北方荒原卷地而来,带着沙砾的粗粝和黄河水腥涩的气息,刀子般刮过裸露的皮肤。姒墨一身玄色深衣,风帽低压,独自跋涉在莽莽苍苍的河岸荒滩上。脚下的土地干裂坚硬,稀疏的苇草枯黄焦脆,在狂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哀鸣。她手中紧握着那枚玄玉圭,玉圭上古老的刻纹硌着掌心,隐隐透出一丝奇异的温热,像一颗微弱搏动的心脏,固执地指向东南方向——奇门推演中休门所在的方位。依照太卜所算,二十里外,便是应兆之地。
日头渐渐西沉,将浑浊的黄河水染成一片刺目的血金色。风更烈了,卷起漫天黄沙,遮蔽了远方的视线。就在这昏黄混沌的天地间,一座简陋破败的渡口,如同被遗忘的朽骨,突兀地出现在视野尽头。几根歪斜的木桩勉强支撑着一个小小的草棚,棚下空无一人,只有一条朽旧的小船,被粗砺的麻绳拴在岸边的木桩上,在湍急的浊浪中无助地起伏、碰撞,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
二十里,不多不少。
姒墨的脚步停在了距离渡口十余丈远的一片乱石滩上。风帽下,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飞舞的沙尘,牢牢锁定了草棚下那个蜷缩的身影。
不是预想中凶神恶煞的白虎,亦非寻常的皂衣妇人。
那是一个极其年轻的男子,瘦削得惊人,嶙峋的骨头几乎要刺破身上那件粗糙不堪、遍布污渍的麻衣。那麻衣,是丧服!最粗劣的斩衰之服!他背对着姒墨的方向,面朝着浑浊汹涌、奔流不息的黄河水,像一尊凝固的、被悲伤和绝望彻底掏空的石像。一头乱发纠结如枯草,在狂风中凌乱飞舞。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旧葛布包裹的狭长物件,抱得那样紧,仿佛那是他仅存于世的全部依托。他微微佝偻着背,肩膀在风中抑制不住地、细微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一种深入骨髓的悲恸。一种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窒息。
白虎皂衣……原来应在此处!这亡国失怙、身披重孝的流亡公子,便是预言中那身披丧服的白虎!凶煞之兆,竟以如此极致悲凉的姿态呈现。
玄玉圭在姒墨掌心骤然变得滚烫,一股强大而尖锐的意念洪流毫无征兆地冲入她的脑海——一幅幅破碎而惨烈的画面:巍峨的宫殿在冲天的烈焰中轰然崩塌,精美的器皿碎裂一地;冰冷的戈矛刺穿华美的衣袍,温热的鲜血泼洒在冰冷的石阶上;一张张曾经尊贵、此刻却写满惊骇与不甘的面孔在血光中扭曲、倒下……最后定格的,是一双眼睛,属于眼前这个年轻男子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的不是泪水,而是足以焚毁一切的、刻骨铭心的仇恨之火!
巨大的冲击让姒墨眼前一黑,身形微晃,几乎站立不稳。她猛地攥紧滚烫的玉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才勉强稳住心神。玉圭的灼热感缓缓退去,那悲壮惨烈的幻象也随之消散,只余下心头沉甸甸的巨石和一丝宿命般的明悟。
她不再犹豫,迈开脚步,踩着硌脚的碎石,一步步走向那个凝固的背影。脚下的碎石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声响,在这荒滩的风声水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那年轻男子像是被这脚步声从最深沉的噩梦中惊醒。他猛地一震,抱着怀中包裹的手臂瞬间绷紧,青筋毕露。他没有立刻回头,但姒墨清晰地看到他那瘦削的脊背瞬间僵硬如铁,仿佛一张骤然拉满的弓,蓄满了警惕与随时可能爆发的、困兽般的反击力量。
姒墨在离他几步之遥处停下。风卷起她玄色的衣袂和风帽的边缘。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他那身刺眼的粗麻丧服上,落在他怀中那紧紧抱着的、形状依稀可辨的狭长包裹上——那里面,或许是一柄象征身份的断剑,或许是一卷承载着血泪的宗谱。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风声呜咽,浊浪拍岸。
终于,男子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锈蚀的滞涩,转过了身。
一张年轻却过早被风霜和巨大悲痛侵蚀的脸庞映入姒墨眼帘。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苍白。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的漆黑,如同被寒冰封冻的深渊。但在那深渊的最底层,却隐隐跳动着两点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火星——那是仇恨,是不甘,是支撑他尚未倒下的最后一点东西。
他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直直刺向姒墨。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戒备,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后随时准备撕咬的凶狠。他的一只手,下意识地、紧紧地按在了怀中包裹的一端,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姒墨迎着他冰冷刺骨的目光,缓缓抬起了手。掌心,那枚玄玉圭在昏黄的天光下,流转着一层温润而古老的光泽,圭身上镌刻的云雷纹和那个小小的、代表周的族徽,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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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深潭般死寂的眼底,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惊愕、难以置信、巨大的震动……种种激烈的情绪在他脸上激烈地翻涌、碰撞。他死死地盯着那枚玉圭,仿佛要从那温润的玉石中,榨取出最后一丝属于故国的、早已消散的余温。
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嘶哑气音。按在包裹上的那只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如虬龙般暴起。
姒墨看着他眼中翻腾的巨浪,看着他因极度克制而剧烈颤抖的身体,看着他身上那件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的、象征着无边哀恸的粗麻丧服。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
公子凉
这三个字,像一道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年轻男子的身上。他身体剧震,猛地抬头,那深潭般的眼底,那两点执拗的火星瞬间爆燃!不再是审视,不再是纯粹的戒备,而是一种被彻底撕开伤疤、暴露于荒野的剧烈痛楚和……一丝被叫破身份的、近乎绝望的凛然。
姒墨向前一步,玄色的身影在昏黄的天幕下显得格外肃穆。她直视着那双燃烧着痛苦与火焰的眼睛,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宿命般的力量:
宗庙血食,不可断绝。天命未绝,随我走。
风,卷起她玄色的衣袂,猎猎作响,仿佛一面招引亡魂的旗帜。姬凉——这位失国的公子,抱着怀中冰冷的包裹,望着眼前这神秘莫测、手持宗室信物的黑衣女子,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浑浊咆哮、如同巨兽般吞噬一切的黄河水。那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缓缓沉淀下去,最终凝固成一种近乎死寂的、却带着破釜沉舟意味的决绝。
他没有问你是谁,也没有问去哪里。在这亡命天涯、天地不容的绝境里,任何追问都显得苍白而多余。宗室玉圭,便是比千言万语更沉重的凭证。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埋葬了他父祖基业、也埋葬了他所有过往的滔滔河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万钧重负般的千言万语,都咽回了那早已被苦涩浸透的胸腔深处。
他僵硬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却耗尽了他残存的全部力气。那点头,像是一块投入死水中的石头,只激起一圈微弱而绝望的涟漪。
姒墨不再言语,转身,朝着远离河岸、远离这预示凶兆的渡口方向走去。玄色的背影在漫天风沙中,如同一道移动的阴影,沉默而坚定。
姬凉抱着他的包裹,那里面是他父亲最后遗落的佩剑碎片,沉重得如同整个崩塌的世界。他迈开脚步,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姒墨身后。粗粝的麻布丧服摩擦着他瘦骨嶙峋的身体,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他不敢回头,身后是吞噬一切的黄河,是故国的废墟,是堆积如山的尸骸。前方,只有这个神秘的黑衣女子,和她手中那块温润却散发着无尽寒意的玄玉圭。
风沙迷眼,前路茫茫。
4
商丘血影
宋都商丘的南市,永远弥漫着一股混杂着牲畜膻味、熟食香气、汗水和尘土的气息。喧嚣的市声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涌动在狭窄的街巷之间。姒墨盘下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支起一个小小的摊子。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铺在地上,上面摆放着几束干枯的草药,几枚磨得光润的兽骨,还有几片残缺的龟甲。没有招牌,没有吆喝,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一张矮小的草席上,一身洗得发灰的粗布襦裙,眉眼低垂,如同市井中最寻常不过的妇人,等待着那些心有疑难、前来寻求一丝渺茫天启的卑微灵魂。
姬凉,如今叫做子梁。他换下了那身刺目的粗麻斩衰,穿上了一身与商丘底层庶民无异的褐布短衣。曾经握剑执圭、指点江山的修长手指,如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每日沉默地在城外贫瘠的坡地上,为几户富户耕种着粟米。骄阳炙烤着他微躬的脊背,汗水沿着被晒得黝黑的脖颈蜿蜒流下,浸湿了粗糙的衣领。只有在夜深人静,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那间逼仄、散发着霉味的土屋时,他才会在灯下(如果舍得点灯的话)摊开一卷破旧的竹简,借着微弱的光,一遍遍描摹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山川舆图、治水方略。指尖划过简上冰冷的字迹,如同抚摸着早已冷却的故国山河。每当此时,姒墨总能感觉到腰间玄玉圭传来一阵阵微不可察的、冰冷的悸动,像一声声无声的呜咽。
日子像商丘城外那条浑浊的小河,缓慢而滞涩地流淌着。清苦,压抑,如同蒙着一层永远无法揭开的厚重阴霾。他们如同两粒被命运随意抛掷于此的尘埃,在巨大的沉默中相依为命,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彼此惊世骇俗的秘密,也守护着心底那份不敢触碰、却在日常的每一个细微眼神和动作中悄然滋长的情愫。一个递上盛着粗粝饭食的陶碗时指尖不经意的轻触,一个在对方深夜咳嗽时默默递过去的一碗温水,一次在市集上远远望见对方时,眼底深处瞬间闪过又被迅速压下的微澜……这点点滴滴的微光,成了这无边灰暗底色上,唯一能让他们感到一丝暖意的慰藉。
直到那场百年不遇的暴雨降临。
雨水如同天河倒灌,接连数十日不肯停歇。睢水暴涨,浑浊的河水像暴怒的巨兽,冲垮了商丘城外围低矮的土堤,疯狂地灌入城南低洼的闾巷。浑浊的泥水瞬间吞噬了简陋的屋舍,哭喊声、求救声、房屋倒塌的轰鸣声撕裂了雨幕。人们像受惊的蚂蚁,在齐腰深的水中绝望地挣扎、奔逃。
混乱中,姒墨的草药摊子连同那间小小的土屋,早已被洪水无情地吞没。她混杂在惊慌失措的人群里,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让她浑身发抖。就在这时,一只同样冰冷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姬凉!他不知何时冲到了她身边,浑身湿透,脸上沾满泥浆,只有那双眼睛,在瓢泼大雨中亮得惊人,像划破黑暗的闪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丝几乎无法掩饰的惊惶。
跟我来!他的声音嘶哑,被暴雨声打得破碎,却异常清晰。他紧紧攥着姒墨的手腕,不容她有任何犹豫,拖着她逆着慌乱奔逃的人流,奋力朝着城中地势较高的地方艰难跋涉。他的手臂异常有力,脚步在泥泞和急流中却异常沉稳,仿佛一头在暴风雨中为守护领地而搏斗的头狼。
当洪水暂时被阻隔在身后,他们找到一处暂时安全的土丘高处喘息时,姬凉才松开手,急促地喘息着。他看了一眼脚下汪洋一片的城南,又望向远处依旧在肆虐咆哮的睢水,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不断滴落。
堵不如疏!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迸出这几个字,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近乎本能般的焦灼和痛惜。这并非市井耕夫子梁应有的见识,而是深藏于公子姬凉血脉骨髓中的治世之才,在目睹生灵涂炭时无法抑制的喷薄。他猛地指向城外远处一片连绵起伏的低矮丘陵,必须立刻抢挖沟渠,将睢水引向那片洼地!再迟,城北也保不住!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久违的、不容置疑的威仪和急迫。这突如其来的锋芒,如同利刃划破阴霾,瞬间刺穿了长久以来披在子梁身上的那层卑微伪装。周围几个同样狼狈避难的汉子闻声愕然地看向他,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
姒墨的心猛地一沉。腰间悬挂的玄玉圭,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不再是微弱的悸动,而是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敲击!一股冰冷刺骨的警兆,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舔舐过她的脊椎!她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电,穿透迷蒙的雨幕,射向人群外围——
几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陌生身影,正混杂在混乱的人群中。他们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锁定了浑身湿透、却难掩那份迥异于流民气度的姬凉!其中一人,斗笠压得极低,但姒墨清晰地捕捉到那人腰间佩剑的剑柄样式——一种独特的、带着明显荆楚风格的蟠螭纹!剑柄末端,赫然镶嵌着一颗小小的、狰狞的白虎头颅!
楚人!
玄玉圭的震动骤然加剧,圭身甚至隐隐发出低沉的嗡鸣!那冰冷的警兆几乎化为实质的尖刺,狠狠扎进姒墨的脑海!她几乎能听到命运齿轮在暴雨声中发出的、令人牙酸的转动声!姬凉身份暴露的凶险,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更猛!
她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用自己玄色的身影巧妙地挡住了那几个楚人投向姬凉的视线。冰冷的手指,借着身体的掩护,极其迅速而用力地掐了一下姬凉的手臂!
姬凉浑身一震!他正沉浸在治水的焦灼思绪中,手臂上突如其来的剧痛和姒墨那瞬间传递过来的、冰冷如刀的警示意念,让他猛地惊醒!他顺着姒墨身体遮挡的微小缝隙,眼角的余光也捕捉到了那几个形迹可疑的身影和那柄独特的白虎剑柄!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所有的治水方略、忧国忧民的情怀,在亡命的危机面前,被瞬间冻结!
他眼中的锋芒瞬间敛去,如同利刃归鞘,重新覆上一层市井流民特有的茫然和惊惶。他微微佝偻起背,脸上恰到好处地堆满了对洪水的恐惧和对未来的绝望,仿佛刚才那个指点江山的身影只是旁人的错觉。
暴雨如注,将商丘城浸泡在一片冰冷的水世界之中。姬凉那石破天惊的堵不如疏之策,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终究还是在绝望的城池中激起了求生的涟漪。宋国执政大夫子罕,一位以务实著称的老臣,在焦头烂额之际,听闻了市井中关于一个懂水的流民的神异传言。几经辗转,化名子梁的姬凉被带到了子罕面前。
当姬凉站在临时充作治水指挥所的城楼高处,望着脚下滚滚浊流和远处依稀可辨的丘陵洼地时,那深藏于血脉中的、属于公子姬凉的见识与胆魄,再也无法被子梁的卑微外壳完全掩盖。他指着地图,条分缕析,引经据典,从《禹贡》的疏导之法,到实地水脉的走向,言辞清晰,目光灼灼。那份久违的、属于上位者的从容与自信,在他沾满泥浆的粗布褐衣下,熠熠生辉。
子罕浑浊的老眼越来越亮,最终拍案而起:善!大善!子梁,即日起,你为水司空佐吏!所需民夫、粮秣,本卿全力供给!务必疏通睢水,救我商丘!
姬凉躬身领命,垂下的眼眸深处,却并无太多喜悦,只有一片沉沉的凝重。他知道,这一步踏出,子梁这个脆弱的伪装,便已摇摇欲坠。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开。那个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耕作的流民子梁,一夜之间成了商丘城家喻户晓的人物。姒墨在市井角落的草药摊前,听着周遭兴奋的议论,面上沉静如水,心中却如同压着万钧巨石。腰间玄玉圭那冰冷刺骨的悸动从未停止,反而随着姬凉声名的鹊起而愈演愈烈,圭身上甚至开始出现细微的、蛛网般的裂痕!她知道,无形的罗网正在飞速收紧。
一日黄昏,姬凉拖着极度疲惫却隐隐带着一丝亢奋的身体回到他们临时栖身的、一处由废弃仓廪改成的狭小居所。他刚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郁的药草苦香便扑面而来。姒墨正背对着他,在一个小小的陶罐前熬煮着什么。昏黄的灯火映着她专注的侧影,莫名地让姬凉紧绷了一整日的心弦微微一松。
墨……他轻声唤道,声音带着沙哑的疲惫,却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姒墨没有回头,只是用木勺缓缓搅动着罐中墨绿色的药汁。过了片刻,她才低低开口,声音如同深潭般平静无波:公子今日在工地上,意气风发,指画山河,颇有昔日明堂论政之风。
姬凉脸上的那一丝暖意瞬间凝固。他走到姒墨身后,看着跳跃的灯火在她乌黑的发髻上投下颤动的光影,沉默了片刻。形势所迫……商丘若破,你我亦无处容身。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况且,看着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我……
我知道。姒墨打断他,终于转过身。她的眼神清澈,却深邃得如同古井,清晰地映出姬凉此刻复杂的心绪。公子仁心未泯,此乃宗室之幸。然……她的目光落在他沾满泥泞的衣襟上,语气骤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肃杀,公子可知,‘子梁’之名,已非护身符,而是催命咒
她伸出素白的手,掌心中赫然躺着几枚细小的、带着泥点的青铜箭镞!箭头闪烁着幽冷的寒光,边缘锋利无比!
姬凉瞳孔骤缩!一股寒气瞬间窜遍全身!他认得这种箭镞,形制短小,专为近距离暗杀淬毒!这是楚国影卫惯用的凶器!
今日午后,有人在你督工的堤坝高处,向你的位置连发三箭。姒墨的声音冷得像冰,若非一阵怪风……若非你恰好弯腰去查看一根松动的木桩……她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言中的凶险,足以让空气冻结。
姬凉脸色煞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白日里工地上嘈杂的人声、呼啸的风声、夯土的号子声……他竟丝毫没有察觉死神的羽翼曾如此之近地掠过他的头顶!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后颈,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箭风擦过的寒意。
他们……来得这么快……他喃喃道,声音干涩。
楚人如跗骨之蛆,从未远离。姒墨将箭镞收起,目光锐利地逼视着他,公子,你已无路可退。这商丘城,很快便会张开血盆大口。走,尚有一线生机;留,必是死路。
姬凉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走又能去哪里天下虽大,何处不是强敌环伺何处能容他这亡国孤魂更何况……他看了一眼姒墨沉静的侧脸,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攫住了心脏。他走了,她怎么办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紧接着,是粗暴的拍门声!
子梁!子梁佐吏在否大夫有令,急召议事!
是宋国军士的声音!
姬凉和姒墨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瞬间升起的惊疑和浓重的不安。深夜急召,绝非寻常!
姬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道:在!稍待片刻,容我更衣!
他迅速脱下沾满泥泞的外衣,换上一件稍干净的。姒墨无声地递过来一个小小的布囊,里面沉甸甸的,装着几块应急的干粮和几枚刀币。她的指尖冰凉。
小心。只有两个字,却重若千钧。
姬凉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然后猛地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融入了门外沉沉的夜色里。
门外的军士并未离去,反而又增加了几人。火把的光跳跃着,映照出他们脸上公事公办的冷漠。为首的小校见姬凉出来,简短地一挥手:走!
一行人簇拥着姬凉,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很快消失在巷口拐角处。
狭小的仓廪内,只剩下姒墨一人。灯火如豆,在她脸上投下摇曳不安的阴影。她缓缓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着外面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雨后的湿冷夜气中,她才轻轻掩上门扉。
门闩落下的瞬间,她身体猛地一晃,一手扶住粗糙冰冷的土墙,才勉强站稳。另一只手死死按在腰间!那里,玄玉圭正在疯狂地跳动、灼烧!不再是冰冷的悸动,而是如同握着一块刚从熔炉中取出的烙铁!一股尖锐到几乎要撕裂灵魂的剧痛,伴随着无数混乱、血腥、充满杀意的画面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凶猛地冲入她的脑海!
断壁残垣在烈火中燃烧,冰冷的刀刃刺穿甲胄,绝望的嘶吼与狞笑交织……最后定格的,是姬凉被数支长戈逼到角落、血染衣袍的画面!而那下令者的脸,在火光中扭曲模糊,腰间悬挂的,赫然是一柄剑柄镶着狰狞白虎头颅的佩剑!
呃……姒墨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玉圭上传来的灼痛和那灭顶的凶兆,让她几乎窒息!这哪里是议事分明是早已布下的杀局!陷阱!
她猛地直起身,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彷徨被彻底烧尽,只剩下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疯狂决绝!不能再等了!一刻也不能!
她踉跄着扑向屋内角落一个破旧的藤箱,粗暴地掀开盖子,将里面杂乱的衣物全部掀开。箱底,静静地躺着一卷用秘法处理过的、颜色深褐近乎漆黑的古老兽皮!
兽皮卷摊开在冰冷的泥地上,上面用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不知名颜料,绘制着繁复到令人头晕目眩的星图轨迹和扭曲怪异的符文。那些符文并非镌刻或书写,更像是某种强大生灵的血液直接烙印其上,历经漫长岁月,依旧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蛮荒而邪异的气息。
姒墨跪坐在兽皮卷前,双手因剧痛和极致的紧张而剧烈颤抖。她咬破自己的食指指尖,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她毫不犹豫地将滴血的手指按向兽皮卷中心——那枚最巨大、最扭曲、仿佛一只冰冷独眼的核心符文!
嗡——!
一股无形的、狂暴的能量波动以兽皮卷为中心猛地爆发开来!整个狭小的仓廪内,空气骤然变得粘稠而沉重,仿佛凝固成了水银!地上的尘土被无形的力量卷起,打着旋儿飞舞。姒墨束发的木簪啪地一声断裂,乌黑的长发如同获得了生命般,无风狂舞起来!她眼中的清明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人的、近乎燃烧的银白色光芒!瞳孔深处,倒映出疯狂旋转的星图幻影!
以吾之血……燃吾之目……通幽冥之路……引星槎之力……她口中急速诵念着古老而拗口的咒言,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榨取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随着咒言的推进,她按在核心符文上的指尖,鲜血如同被贪婪吮吸般,源源不断地注入那深褐的兽皮!兽皮卷上的星图和符文仿佛活了过来,开始诡异地蠕动、旋转,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令人不安的暗红色光芒!
更为可怖的是,姒墨那双原本清澈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正发生着惊心动魄的变化!眼白的部分,细密的血丝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瞬间爬满!而瞳孔深处那燃烧的银白色光芒,正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仿佛有两颗微型的太阳正在她眼中孕育!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从双目直刺脑海深处,如同有烧红的钢针在狠狠搅动!她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脸色惨白如金纸,大颗大颗的冷汗混合着眼角因剧痛而渗出的血泪,沿着惨白的脸颊蜿蜒滑落。
开……星……槎……之……门……她几乎是嘶吼着,吐出了最后几个字,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轰——!
一道无法形容其色彩的、扭曲的光柱,猛地从兽皮卷上冲天而起!轻易地撕裂了仓廪低矮的茅草屋顶,直刺向漆黑如墨的苍穹!光柱所过之处,空间仿佛被撕裂,露出其后光怪陆离、星辰疯狂流转的诡异景象!一股来自亘古洪荒的、冰冷而狂暴的吸力,瞬间笼罩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星槎之门,洞开!代价,是巫女的双目,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那非人的银白光芒彻底吞噬!
商丘城西,临时征用的一处富商宅邸。灯火通明,将厅堂照得亮如白昼。然而这明亮之下,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宋国大夫子罕端坐主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下首两侧,站立着数名披甲执锐的宋国武士,眼神警惕而冰冷。堂下,姬凉孤身而立,虽然依旧穿着那身代表水司空佐吏的粗布袍服,但此刻,他挺拔的身姿和沉静的面容,早已褪尽了子梁的卑微,显露出一种属于落难王孙的、骨子里的孤高与凛然。
子梁子罕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浓重的讥诮和冰冷的审视,或者说……本卿该称呼你为……姬凉公子
这名字如同惊雷,在肃杀的大厅中炸响!周围的宋国武士瞬间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眼神中的警惕化为了赤裸裸的敌意!
姬凉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熄灭。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子罕:大夫既已知晓,何必再问
好!好一个姬凉公子!子罕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杯盏叮当作响,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怒意,我宋国收容流民,授你官职,委你治水重任!你竟敢欺瞒身份,藏匿于此!你可知,楚国上将军斗勃的使者,此刻就在驿馆!他拿着楚王的符节,向我大宋索要你这‘弑君逆贼’!你让本卿如何自处让我宋国如何面对强楚之怒!
弑君逆贼姬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侮辱的激愤和彻骨的悲凉,在大厅中回荡,楚人破我国都,杀我父君,戮我宗室!焚我宗庙!此乃天下共睹!我姬凉,不过是侥幸逃脱的亡国孤魂!何来‘弑君’!大夫明鉴,难道甘心做那楚国鹰犬,行此助纣为虐之事吗!
他的质问掷地有声,带着血泪的控诉,让堂上几名年轻的宋国武士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子罕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死死盯着姬凉,眼中神色变幻不定。宋国积弱,夹在晋楚之间,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交出姬凉,固然能暂时平息楚国之怒,却彻底背弃了道义,更会寒了天下士人之心。不交楚国大军压境,宋国何以抵挡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之际——
轰隆!!!
一声沉闷却仿佛来自九幽地底的巨大轰鸣,毫无征兆地从城南方向传来!整个地面都在剧烈地颤抖!厅堂顶部的灰尘簌簌落下!紧接着,一道无法形容其色彩的、扭曲的光柱撕裂了沉沉的夜幕,直冲天际!将商丘城南的天空映照得一片妖异诡谲!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洪荒气息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城池!
什么声音!
天……天裂了!
城南!是城南方向!
厅堂内瞬间大乱!宋国武士惊骇失色,连子罕也猛地站起,脸上血色尽褪,震惊无比地望向那光柱冲天的方向!那绝非人力所能为的景象,带着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震撼和恐惧!
就在这天地异变、人心震怖的混乱瞬间!
异变陡生!
厅堂侧面通往内室的厚重帷幕,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撕扯,嗤啦一声裂开!数道鬼魅般的黑影,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骤然暴起!他们身着紧身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双冰冷嗜血的眼睛!手中淬毒的短剑和闪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如同死神的獠牙,精准无比地锁定了堂下孤立无援的姬凉!为首之人,身形矫健如豹,出手快如闪电,一柄狭长的、带着诡异弧度的利刃,直刺姬凉后心!正是白日里那柄镶着白虎剑首的佩剑!
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正是光柱冲天、人心最震撼失守的一刹!
公子小心!一名忠勇的宋国武士目眦欲裂,下意识地挺身上前想要格挡!
噗嗤!
冰冷的剑刃如同毒蛇的信子,轻易地洞穿了武士的皮甲,透胸而出!热血喷溅在姬凉的后颈上,温热而腥甜!
死亡的阴影,带着楚地特有的阴冷气息,瞬间将姬凉彻底笼罩!他甚至能感受到那淬毒剑尖刺破空气带来的寒意!
千钧一发!
姬凉的身体仿佛本能般做出了反应!他猛地向前扑倒,狼狈地翻滚,堪堪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刺!同时,他的手闪电般探入怀中——那里,藏着宋国大夫子罕感念他治水献策之功,私下赠予的一柄锋利的青铜短匕!
当!
金铁交鸣的刺耳锐响在混乱的大厅中炸开!姬凉用尽全身力气,以短匕格开了另一名刺客斜劈而来的毒刃!巨大的反震力让他虎口崩裂,鲜血直流!他借势再次翻滚,撞翻了旁边的灯架,燃烧的灯油泼洒开来,瞬间点燃了帷幕!
保护大夫!
有刺客!楚人刺客!
拿下他们!
厅堂内彻底乱成一锅沸粥!宋国武士们又惊又怒,终于反应过来,纷纷怒吼着扑向那些暴起的黑衣刺客!兵器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瞬间交织成一曲血腥的死亡交响!
姬凉在混乱中奋力搏杀,凭借着过人的身手和在绝境中爆发的悍勇,接连格挡开致命的攻击。但那几名楚人影卫显然都是精锐中的精锐,配合默契,招招致命!他身上很快便添了数道伤口,虽然避开了要害,但火辣辣的疼痛和失血的眩晕感不断袭来。
姬凉!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为首的白虎剑客发出一声夜枭般的厉啸,手中那柄诡异的弧形剑如同跗骨之蛆,再次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刺向姬凉的咽喉!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
姬凉旧力刚尽,新力未生,眼看那冰冷的剑尖已至眼前!死亡的寒意冻结了他的血液!
就在这万分之一瞬——
嗷——!!!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尖啸,穿透了所有的喧嚣与混乱,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那啸声饱含着无法言喻的痛楚、决绝,还有一种焚尽一切的疯狂意志!
伴随着这声尖啸,一道无法形容的、介乎于虚实之间的巨大影子,如同从幽冥中冲出的洪荒巨兽,猛地撞碎了厅堂厚重的墙壁!
砖石木屑如同暴雨般飞溅!烟尘弥漫!
那影子并非实体,更像是由无数疯狂旋转的星光和扭曲的空间乱流凝聚而成!它无视任何物理的阻隔,带着毁灭性的气息,瞬间冲入混乱的战团!所过之处,空间都仿佛被扭曲、撕裂!一名挡在路径上的宋国武士,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身体就如同被投入无形的巨大磨盘,瞬间扭曲、碎裂,化为漫天血雾!
这超越认知、恐怖绝伦的景象,让所有厮杀中的人,无论是宋国武士还是楚人刺客,动作都出现了致命的凝滞!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惊骇和茫然!
唯有姬凉,在听到那声尖啸的瞬间,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剧痛和恐慌,如同火山般爆发!那是姒墨的声音!是她!
墨——!他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吼!
就在这所有人失神的刹那!
那道由星光和空间乱流构成的、狂暴的影子,如同拥有生命一般,精准无比地卷住了呆立当场的姬凉!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到灵魂深处的庞大吸力瞬间包裹了他全身!
不——!姬凉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身体便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攫住,猛地离地而起!眼前的景象——燃烧的火焰、惊骇的面孔、滴血的兵器、那柄刺到眼前的毒剑——瞬间变得模糊、扭曲、拉长,最终化为一片光怪陆离的疯狂漩涡!
嗖!
他的身体,被那狂暴的星光乱流裹挟着,如同离弦之箭,以超越凡人理解的速度,朝着那被撕裂的墙壁破洞外、南方沉沉的黑夜,激射而去!只留下厅堂内一片狼藉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神魔手段彻底震懵了。
烟尘缓缓散落。破碎的墙壁洞口处,夜风呼啸灌入,吹散了弥漫的血腥和烟尘。
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从洞口外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缓缓地、踉跄地飘了进来。
是姒墨。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灰的粗布襦裙,此刻沾满了尘土和斑斑点点的暗红——不知是血还是泥。曾经束起的乌黑长发,如今散乱地披拂在肩头、脸侧,更衬得她那张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上好的素绢。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曾经清澈深邃、仿佛能洞察幽冥的眼睛,此刻紧紧地闭合着。浓密纤长的睫毛如同两排静止的蝶翼,覆盖在眼睑之上。然而,那紧闭的眼缝中,正不断渗出粘稠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泪!如同两道蜿蜒的小溪,顺着她惨白的脸颊不断滑落,在她尖俏的下颌处汇聚、滴落,在她灰色的衣襟上晕开一朵朵凄艳而绝望的花。
她的身体微微摇晃着,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虚空之中,全靠一种顽强的、近乎执念的本能在支撑。她走得很慢,很轻,仿佛一片随时会消散在风中的枯叶。
整个死寂的大厅,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这个突然出现的、双目流血、如同从地狱爬回来的黑衣女子身上。恐惧、惊疑、茫然……种种情绪在每一张脸上凝固。
姒墨似乎对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觉。她只是凭着某种残存的、微弱到极致的感应,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向姬凉消失的那个墙壁破洞方向。
那里,只有呼啸的夜风和沉沉的黑暗。
她沾满血泪的脸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绽开了一个笑容。那笑容空洞,苍白,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近乎解脱般的释然。干裂的、毫无血色的嘴唇轻轻翕动,无声地吐出几个字:
公子……快走……
话音未落,她纤细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软软地向前倒去。如同秋风中最脆弱的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冰冷而满是尘埃的地面上。
只有那蜿蜒的血泪,依旧在她紧闭的眼睑下,无声地流淌。
5
天命尽时
二十载光阴,足以让大河改道,让沧海化作桑田。曾经喧嚣的宋都商丘,早已在诸侯征伐的烽烟中几易其手,繁华落尽,徒留断壁残垣在夕阳下诉说着无声的苍凉。而那条浑浊奔腾、吞噬了无数悲欢的黄河,依旧裹挟着来自黄土高原的泥沙,日夜不息地咆哮着,流向未知的东方。
大河之畔,一个古旧的渡口在岁月风沙的侵蚀下更显破败。几根朽烂的木桩歪斜地插在泥水里,勉强支撑着半个早已坍塌的草棚顶。野草在碎石缝隙间疯狂滋长,淹没了曾经人来人往的足迹。唯有那涛声,亘古不变,如同大地沉重的叹息。
一队精锐剽悍的魏国武卒,如同黑色的磐石,沉默地拱卫在渡口附近的高地上。玄色的旗帜在河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狰狞的魏字仿佛欲破旗而出。士兵们盔甲鲜明,戈矛如林,锐利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将渡口的荒凉死寂硬生生隔离开来。
一辆形制简朴却透着厚重威严的青铜轺车,静静地停在高地边缘。车旁,一位身着深紫色深衣、腰束玉带、鬓角已染霜雪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眺望着脚下滚滚东逝的浑浊河水。他身姿依旧挺拔,如同崖壁间历经风霜的劲松,只是眉宇间沉淀了太多岁月的重量和挥之不去的深沉,如同刀刻斧凿般清晰。腰间悬挂着一柄古朴长剑,剑鞘上镶嵌的温润玉饰,在暮色中泛着内敛的光泽。他,正是如今权倾魏国、被魏王倚为肱骨的军师——姬凉。
二十年前那个被星槎裹挟、在空间乱流中九死一生的亡国公子,早已在时光的熔炉和权力的博弈中,淬炼成了眼前这位令列国忌惮的阴晋君。只是无人知晓,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剑剑柄内侧,深深镌刻着一个早已模糊的墨字。
夕阳的金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却化不开他眼底深处那片凝固了二十年的、沉重的暮色。他缓缓抬起手,宽大的袍袖滑落,露出腕骨。他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暗袋里藏着的一件物事——一块触手温润却带着岁月沁凉的玉圭。那玉圭上,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纹,一道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血痕,如同丑陋的蜈蚣,蜿蜒贯穿了圭身,也贯穿了他二十年的梦魇。
二十年来,他从未停止寻找。魏国的密探如同蛛网般撒向列国,搜寻着一个双目失明、名叫姒墨的女子的踪迹。然而,她如同人间蒸发,又如同从未存在过。只有袖中这枚染血的玄玉圭,和脑海中那双永远流淌着血泪、最后却对他微笑的眼睛,是那场惊世骇俗的星槎渡唯一的、残酷的证明。
君上,一名亲卫统领无声地走到他身后,躬身低语,渡船已备妥,可要此刻启程
姬凉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浑浊的河面上,仿佛要穿透那流逝的河水,看清二十年前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沉凝:再等等。
就在这时,拱卫在高地边缘的一名武卒什长,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渡口下方荒滩上的异常。一个极其缓慢、极其渺小的身影,正从一片茂密的芦苇丛后,一点一点地挪了出来。
那是一个老妪。
她身形佝偻得厉害,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像一棵被狂风彻底摧折的老树。身上裹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浆和草屑。一头稀疏灰白的头发,胡乱地用一根枯树枝绾在脑后,散乱地披拂在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旁。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皮松弛地耷拉着,紧紧地闭合着,没有一丝缝隙。那不是寻常老人的昏花,而是彻底的、永恒的黑暗。
她手中拄着一根被磨得油光发亮的粗陋木杖,试探着,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敲击着身前坑洼不平的碎石滩,发出单调而微弱的笃、笃声。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千钧重担。她就这样,在荒滩上盲目地、固执地移动着,像一株被连根拔起、却依旧凭着本能寻找最后一点土壤的浮萍。方向,正是那个破败的渡口草棚。
什长,是个瞎眼的老乞婆。一名年轻武卒低声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要不要驱开免得惊扰了君上。
什长眉头微皱,盯着那老妪蹒跚的身影看了片刻。那身影在暮色苍茫的荒滩上,渺小得如同随时会被风卷走的尘埃,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悲壮的孤绝。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挥了挥手:君上未令,不必理会。盯紧些便是。
姬凉的目光,原本还沉浸在对浩渺河水的凝视中,带着上位者特有的疏离与深沉。然而,当那佝偻、蹒跚、在碎石滩上艰难前行的盲眼老妪身影,不经意间撞入他的视野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宿命般的悸动,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那身形……那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姿态……还有那根不断敲击地面的木杖发出的微弱声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了二十年、早已被血与泪浸透的门!
轰——!
袖中那枚一直被他摩挲着的、布满裂纹的玄玉圭,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无比!一股灼热的气流顺着他的手臂直冲而上,仿佛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这股突如其来的灼痛,与他心中那莫名的悸动瞬间重合!
姬凉的身体猛地僵住!负在身后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深邃的眼眸骤然收缩,死死地钉在那个渺小的身影上!一股混杂着巨大惊骇、难以置信和某种近乎恐惧的期盼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二十年来筑起的所有心防!
是她!
怎么可能!
他猛地向前一步,动作快得让身旁的亲卫统领都吓了一跳!
君上
姬凉置若罔闻。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牢牢拴在了那个盲眼老妪身上,再也无法移开分毫。他下意识地、几乎是踉跄着,沿着高地边缘陡峭的土坡,不顾仪态地向下走去。紫色的深衣下摆被枯枝和碎石刮破,他也浑然不觉。
君上!亲卫统领大惊失色,连忙带着几名精锐武卒紧跟其后,手按剑柄,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荒滩。
姬凉走得很快,脚步却带着一种近乎虚浮的踉跄。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身影。近了,更近了……他甚至能看清那老妪脸上刀刻斧凿般的皱纹,看清她紧闭的眼睑下深深的凹陷,看清她身上那件褴褛不堪的粗布衣裳……
就在距离那盲妪尚有十余步远时,姬凉猛地停住了脚步。他像一尊突然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僵立在原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变得异常粗重。袖中的玄玉圭滚烫得如同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灵魂。
那盲妪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她蹒跚的脚步停了下来,微微侧过头,那双深陷的、紧闭的眼窝,仿佛望向了姬凉所在的方向。那张被苦难和岁月彻底摧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块枯死的树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黄河亘古不变的涛声,在两人之间轰鸣作响。
姬凉死死地盯着她,嘴唇翕动着,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二十年的光阴,二十年的寻找,二十年的愧疚与绝望……无数汹涌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咆哮!他想冲上去,想抓住她,想大声质问,想……却又被一种巨大的恐惧钉在原地,生怕眼前这渺茫的希望,只是他思念成狂产生的幻影,一触即碎。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那盲眼的老妪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她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她没有指向任何人,只是朝着姬凉站立的大致方向,极其轻微地招了招手。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带着一种洞穿岁月、直抵灵魂的力量。
然后,一个沙哑、干涩、破碎得如同被砂纸磨砺过千百遍的声音,艰难地、一字一顿地从她干瘪的嘴唇里挤了出来,微弱得几乎要被涛声淹没,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姬凉的耳畔:
公子……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攒最后一丝力气,又仿佛在确认着什么。那双紧闭的、深陷的眼窝,依旧望着他。
……别来无恙
公子……别来无恙
那沙哑破碎的五个字,如同五道裹挟着万钧雷霆的闪电,狠狠劈开了姬凉凝固了二十年的躯壳!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瞬冻结成冰!世界的声音——黄河的咆哮、亲卫紧张的呼吸、风掠过芦苇的呜咽——瞬间被抽离,只剩下这五个字,在他空茫的脑海中反复震荡、轰鸣!
袖中的玄玉圭灼热得如同握着一块刚从熔炉中取出的烙铁,那滚烫的温度几乎要灼穿他的皮肉,顺着骨骼一直烧进灵魂深处!与眼前这盲眼老妪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历经劫波磨洗后近乎枯寂的气息,产生着某种源自血脉灵魂的、无法言喻的剧烈共鸣!
是她!真的是她!姒墨!
二十年前那场撕心裂肺的星槎渡,那双流淌血泪最后却对他微笑的眼睛……二十年来刻骨铭心的寻找与绝望……所有的情绪如同积蓄了千年的火山熔岩,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巨大的悲恸、狂喜、难以置信的冲击,还有那深入骨髓、啃噬了他二十年的无边愧疚,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墨……一声破碎的、带着血气的嘶吼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姬凉再也无法抑制,身体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脚下被碎石绊了一个趔趄,他踉跄着,几乎是扑跪着,冲到姒墨身前!
他伸出颤抖得如同秋风落叶般的双手,想要抓住她枯瘦的手臂,想要扶住她佝偻的身体,却又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如同被火焰烫到般猛地僵住!他怕!怕这只是一个太过真实的幻梦,怕自己指尖的触碰会惊碎这失而复得的泡影!
墨……是你……真的是你……他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重的鼻音,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二十年的风霜与尘埃,滚过他棱角分明却已刻满岁月痕迹的脸颊,滴落在脚下冰冷的碎石上。我……我找了你二十年……二十年啊……
姒墨静静地站在那里,枯槁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她似乎听到了姬凉痛彻心扉的呼唤,听到了那压抑了二十年的悲泣。深陷的眼窝微微动了动,仿佛在努力感知着什么。那只抬起的手,并未放下,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迟滞,微微调整了方向,朝着姬凉袖口的位置,极其轻微地探去。
她的指尖枯瘦、粗糙,布满了厚厚的茧子和细小的裂口,如同历经风霜的老树根。那动作极其缓慢,带着盲人特有的试探和不确定,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着。指尖在空中微微颤抖着,一点点地,小心翼翼地接近姬凉宽大的紫色袖袍。
姬凉屏住了呼吸,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他死死地盯着那只缓缓探来的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甚至能看清那指甲缝里嵌着的泥垢,看清指关节处因常年劳作的变形。
终于,那冰凉、粗糙、如同砂纸般的指尖,轻轻地、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他光滑的丝绸袖口。
仿佛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姬凉的身体猛地一颤!
姒墨的指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触感。接着,她开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沿着那光滑的丝绸纹理向上摸索。她的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指尖掠过袖口精致的云雷纹刺绣,掠过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臂肌肉……
最终,那枯瘦的手指,停留在了他袖袍内暗袋的位置。
隔着那层薄薄的丝绸,她的指尖,无比精准地、轻轻地按在了暗袋中那块坚硬而温润的凸起物上——那枚布满裂纹、染着干涸血痕的玄玉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姒墨那只枯槁的、摸索着的手,在隔着袖袍触碰到那枚玄玉圭凸起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她深陷的眼窝微微颤动了一下,那张如同枯死树皮般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的涟漪,仿佛所有的悲喜都早已在漫长的黑暗与苦难中彻底燃尽、风化。
然而,姬凉却清晰地感受到,按在自己袖袋位置的那几根枯瘦冰凉的手指,正无法抑制地、极其细微地颤抖起来。那颤抖并非源于寒冷或虚弱,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剧烈的悸动!仿佛那块冰冷的玉圭,正释放出灼烧她灵魂的火焰!
她干瘪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更深的沉默吞噬。只有那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顺着她的指尖,清晰地传递到姬凉的肌肤,再狠狠地撞入他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绞痛。
二十年的风刀霜剑,二十年的暗无天日……她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又是如何在茫茫人海中,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最终回到了这宿命般的渡口
姬凉再也无法承受这无声的、却比任何控诉都更沉重的触碰。巨大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他猛地伸出手,不再犹豫,不再恐惧幻灭,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握住了姒墨那只枯瘦的、沾满泥垢的手!
入手是刺骨的冰凉和令人心碎的嶙峋!
墨……他的声音破碎不堪,泪水汹涌地模糊了视线,跟我走!我带你走!从今往后,我……他哽住了,后面护你周全的誓言,在这双永远失去光明的眼睛和这满身的沧桑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无力。
姒墨的手,在他滚烫的掌心之中,依旧冰凉。她任由他紧紧握着,没有抽离,也没有回应。只是那深陷的眼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再次转向姬凉的脸庞方向。
那张布满苦难沟壑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干裂的唇角,极其艰难地,向上牵扯起一个微小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那不是笑容。
那是一个混杂了无尽疲惫、洞悉一切的悲凉,以及一丝……尘埃落定般的、近乎虚无的释然。
她沾着泥污的指尖,在姬凉紧握的手掌中,极其轻微地、却又异常清晰地,动了一下。指尖的触感,如同带着倒刺的荆棘,轻轻刮过姬凉的手心。
然后,那沙哑破碎的声音,再次响起,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丝叹息,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牵绊的决绝:
天命……已尽……
她顿了顿,那深陷的眼窝仿佛穿透了姬凉的身体,望向了他身后那奔流不息、吞噬一切的浑浊大河,也望向了二十年前那个星槎撕裂夜空的渡口。
……公子珍重。
话音落下的瞬间,姬凉清晰地感觉到,那只被他紧紧握在掌中的、枯瘦冰凉的手,所有的力气,连同那最后一丝细微的颤抖,都在顷刻间……消散了。
如同燃尽的烛火,最后一缕青烟飘散在风中。
姒墨佝偻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最后一丝支撑的提线木偶,软软地、无声地向前倒去。
不——!!!
一声凄厉绝望到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撕裂了黄河渡口黄昏的宁静!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悲鸣,在滚滚的涛声中久久回荡,最终被那亘古奔流的浑浊河水,无情地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