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老虎的余威尚未散尽,虽已过了立秋,日头依旧毒辣得能晒脱一层皮。空气粘稠滞重,吸进肺里都带着灼人的温度,稍微动一动,汗珠子就争先恐后地从毛孔里往外冒。
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慢吞吞地挪在从村口公交站回家的乡道上。这条路,说是最邻近的站点到家,可这邻近俩字,搁在词典里都得脸红。习惯了两个轮子代步的腿脚,对这坑洼不平的土路实在缺乏敬意。几天前我那辆宝贝小电驴闹脾气罢了工,送去镇上修理铺时,修车师傅老李头斜着眼问:姑娘,要个代步的不便宜。
我当时脑子大概被这秋老虎烤糊了,脖子一梗:不用!几步路!
此刻悔意如同脚底板磨出的水泡,滋滋地疼,一步一煎熬。
最邻近的残酷现实,就是这条望不到头的土路,两边是连绵的青纱帐,玉米叶子蔫头耷脑,间或点缀着几畦顶着紫花的小茄子秧。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懒洋洋的狗吠,更衬得四下里一片死寂,只有知了在树荫里扯着嗓子嚎叫,声嘶力竭,仿佛在控诉这不合时宜的酷热。
就在我琢磨着是第几百次诅咒自己拒绝代步车的愚蠢决定时,前方路边的景象让我脚步顿住了。
这地方,视野开阔得很。左边是望不到边的玉米地,右边是几垄茄子田,尽头孤零零杵着村里土地庙的小小影壁墙。简单,空旷,一览无余。除非是瞎子,否则想错过点啥都难。
就在一根歪脖子老槐树投下的那点可怜阴影里,蜷着个人影。
是个年轻姑娘。她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整个人缩成一团,像只受了惊的鹌鹑,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着。看那样子,像是中了暑。
同是姑娘家,总不好视而不见。我心里嘀咕着,脚已经不由自主地挪了过去,试探着开口:那个…你还好吗要不要帮你叫个车声音在闷热的空气里显得有点干涩。
没等我完全蹲下,那姑娘猛地抬起了头。
喂,这位同志!
这称呼,带着点旧年月的舞台腔调,突兀地砸在这乡间土路上。
抬起的脸出乎意料地年轻,顶多十八九岁模样,素面朝天,眉眼间还残留着未脱的学生气。这稚嫩的脸庞和她刚才那老派的称呼,混在一起有种奇异的错位感。不过她脸色实在难看,苍白里透着青灰,额发被冷汗黏在皮肤上,嘴唇也没点血色。这点违和感立刻被担忧压了下去。
我看你脸色很差,真不用叫救护车我边说边掏出手机,作势要拨号。
她急忙摆手,幅度不大,透着虚弱:不…不用救护车那么麻烦……
她的目光,带着点急切的渴望,直勾勾地落在我手上——那瓶刚从公交站旁边小卖部冰柜里拯救出来的、瓶身上还凝着冰凉水珠的冰红茶。我渴得嗓子冒烟,刚拧开盖儿,还没顾上喝一口。
这个
我下意识地把瓶子往前递了递。
嗯!
她用力点头,眼睛瞬间亮了几分,能…能给我喝一口吗就一口!
她那眼神,活像沙漠里三天没喝水的人看见了绿洲。
给!一整瓶都给你!我还没喝呢!
我把冰红茶塞进她手里。
哎呀!您真是个大好人呐!
姑娘感激得声音都带了点哽咽,眼圈微微发红。她几乎是抢过去,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喉头滚动,一瓶冰红茶转眼见了底。冰凉的液体下肚,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她脸上那层吓人的青灰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两团不正常的红晕,像是被这鬼天气硬生生蒸腾出来的。
看她喘气顺溜了些,我松了口气,拍拍裤子站起来:那你歇会儿,我先走了啊。
脚刚抬起来,衣角就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拽住了。
等等!您帮了我这么大忙,总得…总得让我表表心意。
她说着,飞快地拉过旁边一个半旧的蓝印花布手提袋,在里面摸索起来,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您可千万别嫌弃!
哎,别别别!就一瓶水的事儿!
我连忙摆手,心说这姑娘也太实诚了。
您要是不收,我这心里头过意不去!
她语气很坚决。
真不用!一瓶水值当啥
您就收下吧!求您了!
她几乎是带着点撒娇的恳求,手已经从袋子里掏了出来,动作快得我都没看清。
然后,我的视野就被一样东西占据了。
一根茄子。
一根油光水滑、紫得发亮、身材匀称饱满的圆茄子,带着新鲜的蒂把儿,还沾着点田里的潮气。
茄子。
谢礼,是根茄子
这质朴到近乎荒诞的回礼,把我那一肚子推辞瞬间给噎了回去。脑子里甚至飞快闪过现金红包的俗气念头,立刻又被自己这想法臊得不行——人家姑娘多真诚啊!
我这边心里正天人交战,那姑娘已经不由分说,双手捧起那根茄子,郑重其事地塞进我手里,还用力握了握。
这是‘福茄’!
她语气笃定,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福…福茄
我捏着这根沉甸甸、凉丝丝的蔬菜,怀疑她是不是暑气还没散干净,开始说胡话了。
可她眼神清澈见底,之前的虚弱一扫而空,握住我的手甚至还挺有力道。被她那充满福气的目光盯着,我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嗯!拿着吧,肯定会有好事发生的!
她眯起眼笑了,那笑容在树荫下显得有些神秘莫测。
我低头端详手里的福茄。既没有七彩霞光笼罩,晃一晃也没有金元宝哗啦作响。横看竖看,左看右看,它都是一根根正苗红、如假包换的普通圆茄子。顶多是品相好点,紫得深邃些。
福茄……我在心里默默念叨,掂量着这不大不小的分量,忍不住腹诽:茄子家族知道它们被赋予了如此重任吗担子怕不是有点沉
那姑娘在我婉拒了帮她叫车的提议后,只是笑着说:没事儿,一会儿有人来接我。
她站在树荫下,笑着朝我挥手告别。等我走出几十米,心里嘀咕着这荒郊野外哪那么容易叫人来接,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树荫下空空如也,只有热浪在扭曲空气。
人呢我揉揉眼睛,心里咯噔一下。大白天见鬼了还是这初秋的日头太毒,晒出了幻觉低头再看手里这根紫莹莹的茄子,顿时觉得它有点烫手,还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茄气森森。随手扔掉刚承了人家的情,好像又有点过意不去。好歹是人家一片心意,应该…大概…也许…没啥坏处吧
我捏着这根来历可疑的福茄,用指腹感受着它光滑微凉的表面,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慢悠悠地继续往家走。
刚走出没多远,一阵急促的链条摩擦声伴着叮铃哐啷的杂响由远及近。一抬头,只见一辆明黄色、漆皮掉得跟长了癞痢似的二八大杠,正像头发了疯的野牛,卷起一路尘土,朝我这个方向猛冲过来!骑车的是个半大小子,晒得黝黑,额头上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哎哟!林小溪姐!
骑车的小子正是村西头老杨家的二小子,杨小虎,出了名的皮猴儿。他一个急刹车,破旧的刹车片发出刺耳的吱嘎惨叫,车子险险地停在我跟前,扬起一小片尘土。
虎子!不要命啦!骑这么快赶着投胎啊
我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
杨小虎挠着后脑勺,嘿嘿傻笑了一下,那点不好意思瞬间就被更大的兴奋淹没了。他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住我手里的东西,声音拔高了八度:哎——呀!茄子!!!
啊是啊,茄子,咋了
我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福茄往身后藏了藏。
姐!亲姐!江湖救急啊!
杨小虎双手合十,跟拜菩萨似的对着我一通乱拜,小脸上写满了焦灼,美术老师留的静物写生作业!明天就得交!我好不容易求我爷给我留了个顶好的老品种圆茄当模特,结果!结果放窗台上忘拿进来,让太阳给晒蔫吧了!皱得跟老太婆的脸似的,根本没法画了!我爷那菜园子离这儿老远了,骑我这破车过去再回来,天都黑了!姐!好姐姐!你这茄子,匀给我行不求你了!我下回帮你割猪草!
他眼巴巴地望着我,那眼神可怜得能掐出水来。
我捏着这根福茄,心里犯起了嘀咕。它看着是挺普通,可那姑娘神秘兮兮的福茄称号,还有她那凭空消失的诡异劲儿,总让我觉得这东西有点邪门。这福气能随便转手吗万一转了手,霉运找上我怎么办
看我犹豫,杨小虎更急了,合十的手拜得更勤快了:姐!你就行行好!我保证画完了请你吃我奶腌的糖蒜!管够!
看着他晒得通红、满是汗水的脸,还有那破车筐里躺着的、卷了边的画纸和几根秃头铅笔,我心软了。算了,一根茄子而已,再福还能福上天总不能真让孩子作业开天窗吧再说,这茄子落我手里,最终归宿大概率也是进了腌菜坛子,变成一坛子咸茄包。
成吧成吧,给你给你!
我无奈地把茄子递过去,画好看点啊!
嗷——!谢谢姐!你是我亲姐!
杨小虎欢呼一声,一把抢过茄子,像捧着个金疙瘩,转身就往他那破书包里塞。塞到一半,动作突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手忙脚乱地在那个鼓鼓囊囊、沾满泥点的军绿色书包里一阵掏摸,拽出来一本卷了边的杂志。
喏!姐!这个给你!最新一期的……呃,上周的《故事会》!可好看了!我保证!
他把那本明显被翻得起了毛边的杂志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
哎这……
我刚想说我不用,杨小虎已经像完成了重大交接仪式,长腿一抡跨上他那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车,脚下发力,车身猛地往前一窜。
走啦姐!回头请你吃糖蒜!
话音未落,人已蹬出去老远,只留下一股烟尘和一句飘散在风里的承诺。
我捏着那本散发着少年汗味和尘土气息的过期《故事会》,站在热辣辣的太阳底下,哭笑不得。一根来历成谜的福茄,换了一本过期杂志这福气的起点,是不是有点过于接地气了
摇摇头,我把那本《故事会》卷巴卷巴塞进自己的帆布包里,继续我的漫漫回家路。没走出十米远,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更加急促、更加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呼哧带喘的喊声:
等…等等!前面那位!你手里拿的…是不是上周的《故事会》封面画了个大胖娃娃抱鲤鱼那个
我愕然回头,只见一个比杨小虎高出大半个头、同样晒得黝黑、眉眼和杨小虎有几分相似,但明显更壮实的少年,正双手撑着膝盖,在我身后不远处大口喘气,汗珠子顺着下巴颏滴到滚烫的土路上,滋地冒起一丝白气。是杨小虎的哥哥,杨大龙。
啊…是,是啊。
我下意识地捏紧了包里的杂志。
就…就是它!
杨大龙直起腰,眼睛放光,一只沾着泥巴的手指激动地指向我的帆布包,可找着它了!我上礼拜天刚买回来,还没捂热乎呢,就被我弟那臭小子顺走了!我这两天考模拟考,考得头昏脑涨,想起来找它解解闷,翻箱倒柜死活找不着!急死我了!
他一边喘一边说,脸上混合着找到失物的狂喜和对弟弟的咬牙切齿。
哦…这样啊,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是赃物啊!我赶紧把杂志从包里掏出来递过去,喏,给你。你弟刚拿茄子跟我换的。
真的!谢谢姐!你可救了我了!
杨大龙一把接过杂志,如获至宝,脸上瞬间阴转晴,咧开嘴笑了。他宝贝似的拍了拍杂志封面沾上的灰,小心翼翼地翻了两页,确认内容完好,这才松了口气。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只手开始在身上那几个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摸索起来。
那个…姐,不能白拿你东西,
他憨厚地笑着,终于从裤兜深处掏摸出一个小玩意儿,这个给你!我今早上在河沟那边水洼子旁边捡的,看着还挺别致!
他摊开的手心里,躺着一个小小的、脏兮兮的玩意儿。勉强能辨认出是只小熊的形状,原本该是棕色的绒毛被泥水糊成了深褐色,一条腿还歪歪扭扭的,像是被踩过。
我眼角抽了抽:…你捡的还…挺别致
这别致的标准可真够宽容的。
嘿嘿,
杨大龙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洗干净了应该还行!姐你拿着玩呗!
说完,不等我拒绝,他把那脏兮兮的小熊往我手里一塞,抱着他的《故事会》,心满意足地转身,哼着不成调的歌,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这只别致的、散发着一股子河沟淤泥味儿的小熊挂件,心里五味杂陈。茄子换过期杂志,过期杂志换脏污小熊…这福茄开启的交换链,怎么感觉画风越来越清奇了呢
还没等我为这只命运多舛的小熊想好归宿(垃圾桶是它最可能的终点),异变陡生!
一道黄褐色的影子,快如闪电,带着一股子兴奋的呜呜声,猛地从旁边玉米地的垄沟里窜了出来!目标明确,直扑我捏着小熊的手指!
汪!
我吓得魂飞魄散,手一哆嗦,那小泥熊脱手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那影子凌空一跃,精准无比地一口叼住了那只可怜的小熊!落地时甚至得意地甩了甩头,炫耀战利品般叼着它,然后看都没看我一眼,撒开四蹄,沿着土路,哒哒哒哒欢快地跑远了,只留下一串烟尘和一个摇得飞快的、沾满草屑的狗屁股。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钟。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那湿漉漉、带着口水的触感和淤泥的腥气。我的别致小熊,就这样被一条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土狗,以一种极其霸道的方式交换走了
这福气的传递方式,是不是太生猛了点
还没等我从被狗打劫的震惊中回过神,一个气喘吁吁、充满歉意的声音从狗消失的方向传来:
对…对不起!实在是对不住!大黄!你给我回来!你个混账东西!吐出来!快吐出来啊!
一个瘦高个儿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背心,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过来。他看起来三十出头,面皮白净,不像常干农活的样子,此刻跑得满脸通红,额头上全是汗,一边跑一边徒劳地冲着狗消失的方向喊着。他那两条细长的眉毛,此刻紧紧皱在一起,几乎在眉心打了个结,天然带着一种愁苦相。
他跑到我跟前,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姑…姑娘,真…真太对不住了!我家这…这混账狗!它…它平时不这样的!今天不知道抽什么风!我…我使劲拽它链子,它愣是挣断了!我…我替它赔罪!您那东西…贵重不
他一脸惶恐,眼神躲闪,似乎不敢看我。
看他这狼狈又诚恳的样子,我那一肚子火气也发不出来了,无奈地摆摆手:没事儿没事儿,就…就一个小挂件,也不值钱,捡来的。
我总不能说那是根茄子换来的杂志又换来的狗都嫌弃的玩意儿吧
那…那也不行!这畜生太不像话了!
男人一听更急了,脸涨得更红,它叼走您东西,就是我的不是!我…我…
他急得在原地转了个圈,目光扫过路边的茄子田,突然灵光一闪,我…我赔您点新鲜的菜吧!自家地里种的,您别嫌弃!
说完,不等我反应,他一个箭步冲到自家茄子田的田埂边。那里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他麻利地解开袋口,双手并用,飞快地从里面往外掏茄子!一个,两个,三个……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够了够了!真不用这么多!
我连忙阻止。好家伙,看这架势是要把袋子掏空啊!
要的要的!这混账东西惹您生气了,多赔点应该的!
他不由分说,把掏出来的茄子一股脑儿往我怀里塞。那茄子个个饱满紫亮,圆滚滚沉甸甸,还带着新鲜的露水和泥土气息。
最终,我怀里被强行塞满了五根油光水滑、个头十足的大圆茄!而我那根最初的福茄,此刻正以五倍的规模,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势,重新回到了我的手中(怀里)。
抱着这五根沉甸甸、紫得发亮的福茄二代,我站在热浪滚滚的乡道上,看着那瘦高男人千恩万谢、一步三回头地追狗去了,心情无比复杂。这交换链…它怎么又绕回来了而且是以这种几何级数增长的方式那姑娘说的福茄,莫非是指它会自我繁殖、裂变增长
抱着一堆茄子走路的滋味可不好受。它们在我臂弯里不安分地滚动,散发着浓烈的、属于茄科植物的独特气息。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无意中踏入了一个以茄子为中心的奇妙(或者说诡异)的因果律陷阱。这条平日里鬼影都难见一个的回家路,今天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人声鼎沸的乡村大集
果然,我的预感很快应验了。
抱着五根茄子没走出五十米,迎面碰上了隔壁邻居王婶。王婶挎着个菜篮子,老远就看见我怀里那一堆紫货,眼睛一亮:哎哟小溪!买这么多茄子啊看着真水灵!正好,婶子跟你商量个事儿!
我顿感不妙。
婶子这儿有两张电影票,
王婶笑眯眯地从篮子里摸出两张花花绿绿的纸片,镇上小影院的,就今儿晚上的。这不,我家那口子临时被叫去帮工了,儿子又住校,多出来两张,浪费了怪可惜的!跟你换两根茄子行不婶子晚上想蒸个茄盒!
我低头看看怀里的茄子,又看看王婶手里那两张印着夸张海报、疑似快过期的电影票。大晚上跑镇上电影院看完电影回来这路黑灯瞎火的……茄子换电影票这交换条件听起来怎么这么不划算可王婶那期待的眼神……
行…行吧婶子。
我艰难地抽出两根品相最好的茄子递过去。王婶眉开眼笑,把电影票塞我手里,还额外夸了几句茄子好。
怀里还剩三根福茄,分量轻了点,但茄气依旧逼人。
没走几步,又遇上了村东头新娶进门的李家媳妇,小翠。小翠推着辆崭新的婴儿车,看见我,准确地说是看见我怀里的茄子,脚步就挪不动了。
小溪姐!你这茄子长得可真俊!比我家地里那批强多了!
小翠眼睛亮晶晶的,那个…姐,跟你商量个事儿呗我娘家妈不是腰不好嘛,听说踩那个健身的大球子(健身球)管用。我托人在城里买了一个寄来,结果…买大了!我家那小屋子根本转不开身!放院里又怕晒坏了。我看你这茄子正好,咱俩换换大球子换你剩下这三根茄子!你看成不我妈肯定喜欢这水灵茄子!
我看着她婴儿车底下确实塞着一个巨大的、五颜六色的充气平衡球。茄子换健身球这体积差也太悬殊了吧我抱着个比婴儿车小不了多少的球回家可小翠那恳切的眼神,还有她提到腰不好的娘家妈……
三根福茄最终换回了一个硕大无比、色彩斑斓的健身球。抱着这个庞然大物,我像个移动的彩色蘑菇,艰难地在土路上跋涉。这玩意儿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但体积实在惊人,风一吹还微微晃动,让我走路的姿势变得极其怪异且引人注目。
果然,没走出多远,一位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的大叔就乐了:哟!小溪,这啥玩意儿这么大个气球
我尴尬地笑笑,还没来得及解释,大叔又开口了:嘿,别说,这花花绿绿的,看着还挺喜庆!我家那小子,整天在炕上瞎蹦跶,把他娘那炕席都快蹦塌了!这东西给他蹦跶正好!姑娘,跟你打个商量
大叔指了指我怀里的健身球,我家地里刚摘的茄子,嫩着呢!换你这个大球子,给小子解解闷
我:……
于是,健身球换回了一整箱(对,是箱!)码得整整齐齐、至少二十根起步的紫亮大圆茄!那箱子沉得我差点没抱住!
抱着这箱福茄N次方,我感觉自己像个行走的茄子批发商。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火辣辣的。茄子的气息无孔不入,熏得我有点头晕眼花。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个神秘姑娘带着笑意的声音:
这是‘福茄’!肯定会有好事发生的!
好事这铺天盖地、阴魂不散的茄子,就是她说的好事这福气怕不是专门点在了茄子的丰收技能树上这哪里是福茄,分明是茄灾啊!
这交换链就像一场疯狂打地鼠游戏,按下葫芦浮起瓢,而每一个冒出来的地鼠,手里都举着茄子!茄子!还是茄子!
原本冷冷清清的乡间土路,今天像是被施了魔法,人气旺得堪比过年赶大集!男女老少,认识的、不认识的,如同雨后春笋般从玉米地里、岔路口、甚至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他们的目标高度一致——像精准制导的鱼雷一样,直冲我而来!更诡异的是,无论我手里此刻拿着什么玩意儿,哪怕是一块砖头(中途还真用两根茄子换了个不知干嘛用的旧磨刀石,又很快被一个声称要砌鸡窝的大爷用一袋茄子换走了),他们都能两眼放光,表现出一种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狂热!
这场景,让我瞬间想起小时候听姥姥讲的民间故事——那个用一根稻草一路换换换,最后换成了大宅院的稻草富翁。
可人家稻草富翁换的是豪宅!我呢起点是根茄子,中间经历了过期杂志、脏熊玩偶、健身球、旧磨刀石……现在怀里抱着的是——一个沉甸甸、油光锃亮、散发着松木清香的……老式实木象棋盘
是的,就在刚才,我那一箱子茄灾被一位穿着对襟绸衫、摇着蒲扇、在村口老槐树下观棋的老先生看中了。老先生棋瘾极大,棋艺据说在村里数一数二,就是缺个趁手的棋盘。他看到我那箱水灵灵的茄子,立刻联想到他老伴最拿手的油焖茄子、鱼香茄子、酱爆茄子……当即拍板,用他珍藏多年、一直没舍得用的上好花梨木象棋盘,换走了我那箱烫手的茄山!老先生抱着那箱茄子,如同抱着稀世珍宝,健步如飞地往家赶,生怕我反悔似的。留下我,对着这方方正正、古朴厚重、能当小茶几用的实木棋盘,欲哭无泪。
抱着这棋盘走路,比抱一箱茄子还累!它棱角分明,硌得手臂生疼,体积还不小,严重影响了我的平衡。就在我气喘吁吁、步履蹒跚,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棋盘压垮在滚烫的土路上时,一阵刺耳的重金属摇滚乐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摩托车引擎的轰鸣!
一辆漆成火焰纹、造型极其张扬的摩托车,卷着尘土,嘎吱一声,以一个极其骚包的甩尾,稳稳地停在了我面前,正好挡住去路。骑车的是个年轻男人,顶着一头染成火红的莫西干发型,戴着夸张的骷髅头耳钉,穿着满是金属链子的黑色紧身T恤,皮裤,铆钉靴——一个与这宁静乡村格格不入的摇滚暴走族。
他长腿一跨下了摩托,动作利落,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瞬间锁定在我怀里抱着的象棋盘上,紧接着,那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我背上——不,是我背上搭着的那件东西上!
之前换健身球时,我嫌抱着太热太麻烦,就把那件一直搭在臂弯里的旧外套(一件我妈淘汰下来的、灰扑扑的夹克)随手穿上了。此刻,这件毫不起眼的旧夹克,成了这位摇滚青年的终极目标!
卧…卧槽!卧槽槽槽!!!
他发出一连串的惊叹,眼睛瞪得溜圆,几步就跨到我面前,手指颤抖地指向我的后背,这…这纹样!这走线!这…这难道…难道是传说中的‘青龙偃月’款!!
什么青龙偃月我完全懵了。顺着他的目光,我费力地扭头,才看到自己旧夹克背后,靠近肩膀的地方,确实用深蓝色线绣着个图案——一条简笔画似的、歪歪扭扭的龙,盘绕着一轮更歪歪扭扭的月亮那还是我上初中时中二病发作,自己用缝纫机瞎扎的!线头都没藏好!
哥们儿!不!姐!亲姐!
摇滚青年激动得语无伦次,完全无视了我怀里沉重的棋盘,炽热的目光几乎要把我的旧夹克烧穿,你这件!这件战袍!太TM有范儿了!简直是行走的摇滚圣物!充满了野性不羁的灵魂!跟我这气质绝配!卖给我!不!求你换给我!你开价!随便开!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开始动手脱自己身上的外套——一件极其扎眼的、鲜红如血的、缀满了闪亮金属铆钉的皮夹克!
等等!你干嘛
我被他这阵仗吓到了,抱着棋盘连连后退。
换!用我这件跟你换!
他动作快得惊人,刺啦一声拉链响,那件红得耀眼的皮夹克已经被他脱了下来,带着他的体温和一股浓烈的皮革混合着古龙水的味道,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我怀里,同时一把将我身上那件灰扑扑的旧夹克给薅了下来!
哎!我的衣服!
我怀里瞬间多了一件沉甸甸、硬邦邦、铆钉硌人的皮夹克,而我的旧夹克已经到了他手里。
成了!交易达成!不许反悔!
摇滚青年像护着绝世珍宝一样把我的旧夹克紧紧抱在怀里,脸上洋溢着巨大的、近乎痴迷的幸福,这件‘青龙偃月’,终于找到它真正的主人了!哈哈哈!
他放声大笑,跨上摩托,引擎发出一阵暴躁的轰鸣,绝尘而去,留下我和怀里的红皮衣、大棋盘,在飞扬的尘土中凌乱。
我低头看看这件鲜红欲滴、铆钉密布、分量感十足的战利品,又看看地上那个同样沉重的棋盘,感觉身心俱疲。传说中的稻草富翁,最后换得是深宅大院。我呢一根茄子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终换回了一副能砸死人的实木棋盘和一件能防身的铆钉皮衣这落差,简直是从珠穆朗玛峰跌进了马里亚纳海沟!这玩意儿穿身上,夏天能捂出痱子,冬天能冻成铁板,送干洗店一次估计能买一车茄子!
毒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我怀里的皮衣和棋盘。皮革在高温下散发出的气味混合着松木香,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味道。汗水早已浸透了我的后背,额前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背上那密密麻麻的铆钉,此刻成了无数个微型烙铁,隔着薄薄的T恤,烫得我龇牙咧嘴。我感觉自己背上仿佛刺着的那条歪歪扭扭的青龙都要被这铆钉烫活了。
就在这时,前方路口传来一阵轻快的自行车铃声。
一个穿着紧身专业骑行服、戴着流线型头盔、身材精瘦的年轻男子,骑着一辆银光闪闪、造型极其酷炫、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山地自行车,正以相当快的速度朝我这个方向驶来。那流畅的车身线条,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而昂贵的光芒,与我此刻重装步兵的狼狈形象形成了惨烈对比。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路中间抱着奇怪东西的我,车速微微放缓。就在我以为他会像一阵风一样掠过时,他却在我身边猛地捏紧了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吱——声。
喂!那位!请等一下!
他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甚至带着点破音。
我停下脚步,茫然又警惕地回头。只见他单脚支地,头盔下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地盯着我——准确地说,是盯着我怀里那件鲜红的、铆钉闪烁的皮夹克!那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近乎朝圣的狂热!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把车往路边一靠,几个大步就冲到了我面前,呼吸急促。
天…天哪!真的是它!不是做梦!
他喃喃自语,如同梦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怀里的皮夹克上贪婪地扫视着每一个细节——领口的铆钉排列,肩部的拼接走线,特别是后背那歪歪扭扭的青龙偃月绣花(虽然在他眼里可能是某种神圣图腾)。他似乎想伸手触摸,但良好的教养(或者是对圣物的敬畏)让他克制住了,只是围着我和皮衣,像行星绕着恒星,从前、左、右、后各个角度反复观摩,眼神滚烫,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这种全方位的瞻仰持续了足有两分钟,他才像是猛然想起我的存在,视线艰难地从皮衣移到了我的脸上,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这位…这位女士!这件!这件皮衣!是…是‘狂飙之鳞’乐队(Scales)的限量版签名演出服,对不对就是那个只存在了两年却成为传奇的摇滚天团!解散前只做了不到一百件,只在最后一场告别演唱会上发售的成员定制款!对不对!
狂飙之鳞Scales
我一头雾水。这名字听着像海鲜市场或者爬宠爱好者的组织。
你…你不知道!
他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眼睛瞪得更圆了,脸上写满了暴殄天物的痛心疾首,就是那个主唱飙高音能震碎玻璃,吉他手solo快得能冒火星,鼓手打起来地动山摇的传奇乐队啊!这件!看这配色和后背的图腾!绝对是主音吉他手‘龙啸’(Abraham)的专属定制款!错不了!
他指着那歪扭的青龙偃月,语气斩钉截铁。
呃…是…是吗
我低头看看怀里这件传奇圣物,只觉得那些铆钉更硌人了。
我当时还是个穷学生啊!
他语气充满了追忆和遗憾,攒了半年生活费,连个袖子都买不起!只能在网上舔屏!做梦都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居然能亲眼见到实物!
他伸出手,无比轻柔地抚摸了一下皮衣的袖口,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仿佛在触碰情人的肌肤。随即,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抬起头,用一种混合着极度渴望和小心翼翼的眼神看着我,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个…我知道这要求非常非常过分,但是…但是…您能不能…把这件皮衣…
行!没问题!给你了!
没等他说完,我如同听到了特赦令,几乎是吼了出来!动作快得自己都惊讶,双臂一伸,将那件沉重、滚烫、价值连城(可能)但我只觉得是巨大累赘的铆钉皮衣,一股脑儿塞进了他怀里!
啊!
他显然被我这豪爽(或者说迫不及待甩锅)的态度惊呆了,下意识地抱紧了皮衣,仿佛抱住了失散多年的孩子,真…真的!您说真的!这…这太贵重了!我…
真的真的!千真万确!它归你了!
我如释重负,感觉背上被铆钉烙出的印子都清凉了几分,放我这儿纯属浪费!明珠暗投!暴殄天物!你懂它,它跟了你才是最好的归宿!
我说得无比真诚,就差双手合十感谢他帮我解决了这个烫手山芋。
年轻骑手抱着皮衣,激动得脸颊绯红,眼睛亮得惊人,在原地转了两圈,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停住,脸上闪过一丝窘迫:
可是…可是…我现在身上没带那么多钱!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白拿!您等等…等等…
他焦急地四处张望,目光最终落在了自己那辆银光闪闪、线条流畅的山地自行车上,眼神猛地一亮!
有了!
他兴奋地一拍大腿,指着那辆自行车,您要是不嫌弃!这个!您骑走!就当…就当是交换!
他不由分说,一把将自行车推到了我面前。
啊!
这次轮到我彻底傻眼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这…这车!给我!真的假的!
我下意识地重复着他刚才的句式。这车!这锃亮的车架,这粗犷的轮胎,这充满力量感的线条!一看就不是村里常见的二八大杠或者坤车,而是正儿八经的专业山地车!价格虽然我不懂行,但绝对是我那辆小电驴的好几倍!
真的!绝对真!
他用力点头,生怕我反悔似的,甚至把自己头上那顶看起来也很专业的骑行头盔也摘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扣在我头上,您别担心我!下一班回城的公交还有仨小时呢!我跑着回去就行!正好锻炼!
他说着,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往身上套那件鲜红的皮夹克。
那皮衣穿在他精瘦的身材上,竟然意外地合身,铆钉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芒,配上他那张因为兴奋而神采飞扬的脸,还真有几分摇滚骑士的味道。
太感谢您了!您真是我的大恩人!
他激动地握住我的手用力摇了摇,然后像怕我反悔一样,猛地转身,抱着棋盘(哦对,他顺手把我一直抱着的那个沉重花梨木棋盘也接了过去,夹在腋下),穿着那件鲜红的皮衣,迈开长腿,沿着来路,真的朝着镇上的方向,意气风发地奔跑起来!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皮衣上的铆钉反射着跳跃的金光,腋下的棋盘像一面古朴的盾牌。背影越来越小,却仿佛带着一种奔向自由和新生的欢快。
我站在原地,一手扶着头顶略大的头盔,一手握着那辆银光闪闪、触感冰凉顺滑的山地车车把,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疲惫和之前的荒诞感。
茄子!一根茄子!
它竟然真的…真的给我换回了一辆梦寐以求的、崭新的、酷毙了的山地自行车!虽然不是深宅大院,也不是金山银山,但这对我而言,简直是天降神兵!我正愁家里就一辆小电驴不够用,想买辆自行车代步呢!学生时代那辆老凤凰早就被我妈征用成了买菜专车,我都不好意思开口要回来!
巨大的幸福感让我脸颊发烫,几乎要笑出声来。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冰凉的车把,感受着那流畅的金属线条传递出的力量感。这坐垫,这变速器,这充满弹性的轮胎!越看越爱!
好嘞!
我学着电影里凯旋将军的样子,低喝一声,长腿一迈,跨上了坐垫。之前的车主个子不算太高,我稍微踮踮脚也能勉强够着地。手握车把,脚踏踏板,一种久违的、掌控方向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能感受到风掠过耳边的畅快!
就在这时——
突突突…突突突…
一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如同患了严重哮喘般的发动机声,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从我身后慢悠悠地靠了过来。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脖子僵硬地,一寸一寸地扭过去。
一辆漆皮斑驳、沾满泥点、车厢挡板用铁丝勉强捆着的旧五征农用三轮车(俗称三蹦子),正像一个不怀好意的跟踪者,缓缓地、几乎无声地贴到了我的自行车旁。驾驶座上,一张熟悉的、带着过分热情笑容的圆脸探了出来,是村东头的邻居,郝大山,村里出了名的老好人兼…碎嘴子。
哟!小溪!这车…新买的可真带劲啊!
郝大山咧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眼睛却像黏在了我的新车上,闪烁着一种让我极其不安的精光。
我条件反射地想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嘴角刚扯动一下,眼角的余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不受控制地瞟向了三轮车的后车厢——
我的笑容,连同血液,瞬间凝固了。
车厢里,满满当当,堆积如山!在夕阳的余晖下,闪耀着一种近乎妖异的、铺天盖地的、令人绝望的深紫色光芒!
茄子!
全是茄子!!!
饱满的、圆润的、紫得发黑发亮的新鲜圆茄子!它们像无数颗紫色的炮弹,填满了整个车厢,堆得冒尖,随着三轮车的颠簸,最上面的几个还危险地晃动着,仿佛随时会滚落下来,将我淹没!
轰!
大脑一片空白,肾上腺素瞬间飙到峰值!什么礼貌,什么邻居情谊,统统见鬼去吧!
走你!
我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全身的力量瞬间灌注到双腿,朝着脚踏板狠狠地、不顾一切地踩了下去!
崭新的链条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轮胎摩擦滚烫的土路,山地车猛地向前一蹿!
哎!哎哎哎!小溪!别走啊!等等!等等叔!
郝大山显然没料到我反应如此激烈,愣了一下才慌忙踩油门(如果那能叫油门的话)。他那辆老掉牙的三蹦子发出一阵更加剧烈的突突突…咳咳咳…的咳嗽声,排气管喷出一股浓黑的尾气,车身颤抖着,像个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加速追了上来。
小溪!听叔说!咱商量商量!就商量商量!
郝大山扯着嗓子喊,声音在拖拉机的噪音里忽高忽低。
没得商量!不换!打死也不换!
我头也不回,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在了蹬车上,身体伏低,耳边风声呼啸。新车的变速器还没摸熟,蹬起来有些生涩费力,链条偶尔发出咯噔的抗议,但我顾不上了!逃!逃离这片被茄子诅咒的土地!逃离身后那紫色的恐怖阴影!
哎呀!叔求你了!
郝大山的三蹦子凭借着发动机那点微弱的优势,竟然顽强地追到了与我并行,他侧着身子,那张圆脸上堆满了焦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窘迫,叔…叔也是没办法了!前几天不是我家小妮子十二岁生日嘛!我…我当着她面拍胸脯保证,给她买辆新自行车!粉色的!带小筐的!拍得山响!
我咬着牙,拼命蹬车,只当耳边是苍蝇叫。
钱!钱我都准备好了!特意去信用社取的崭新票子!用红纸包包好,藏…藏电视机后头了…
郝大山的语气突然变得极其懊丧,还带着点心虚。
嗯藏电视机后头这操作…我下意识地放慢了一点蹬踏的节奏,侧头瞥了他一眼。只见他那张平时总是乐呵呵的脸,此刻皱成了个苦瓜,眼神躲闪。
结果…结果昨儿个下午,村头老张头家那小子,非…非拉着我去镇上…说…说新开个场子…手气旺得很…
他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成了蚊子哼哼,我…我就想着…捞一把…给小妮子的车买个更好的…就…就把那钱…
全输光了!
我难以置信地吼了出来,脚下的劲儿都泄了三分。这当爹的!
没…没全输…
郝大山臊得满脸通红,梗着脖子辩解,还…还剩个车铃铛钱…
郝大山!你真是…真是…
我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无可救药!活该!
刚才那点因为同情而松懈的力气瞬间加倍地涌了回来!我猛地俯身,双腿如同装了马达,疯狂地蹬踏!为了这种不靠谱的爹,牺牲我的新车门儿都没有!
小溪!小溪!别介啊!你看叔这车斗里,茄子!多好的茄子!刚摘的!水灵着呢!都给你!都给你换!行不行
郝大山还在做最后的努力,三轮车吭哧吭哧地试图再次追平。
回应他的,只有我更加疯狂的蹬车动作和卷起的滚滚尘土。
三轮车终究是太破了,引擎嘶吼着,却再也提不起速度。加上路况坑洼,那满车斗的茄子随着颠簸,开始像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地往下掉!一个个圆滚滚、紫亮亮的炮弹砸在土路上,滚得到处都是,形成了一条诡异的紫色地雷带。
郝大山心疼得直抽气,又不敢停车去捡,只能徒劳地喊着:哎哟!我的茄子!慢点开!慢点开啊!
那场面,又心酸又滑稽。
然而,茄子的追击并未停止!仿佛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操控着这一切。
一个拉着自制木头板车(上面小山似的堆满茄子)的白胡子老爷爷,在岔路口慈祥地朝我招手:闺女!歇歇脚!尝尝俺家茄子甜着呢!
一个拖着几乎比他本人体积还大的、鼓鼓囊囊化肥袋(里面毫无疑问也是茄子)的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追着我跑:姐姐!姐姐!换糖吃!我有好多好多茄子!
这些刺客如同游戏里刷新出来的NPC,层出不穷,目标明确——用茄子换走我的一切!我咬紧牙关,化身冷酷无情的自行车战士,对这些紫色的诱惑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将山地车的性能(或者说我的求生潜能)压榨到极限,在乡间小路上左冲右突,上演着一场惊心动魄的茄子大逃亡。
福茄去他的福茄!这分明是茄子的诅咒!是茄子精的报复!那神秘姑娘的笑容在我脑中盘旋:肯定会有好事发生的!
现在我只想对着天空大喊:好事就是让我摆脱这铺天盖地的茄子!我受够了!再好的茄子,淹也能把人淹死!更别提我那可怜的网络收藏夹,要是真接下这一车茄灾,里面肯定会被红烧茄子、鱼香茄子、蒜蓉烤茄子、茄子馅包子…塞到爆炸!
身后的引擎声、呼喊声、茄子落地的扑通声,终于渐渐微弱,直至消失。我仗着山地车的灵巧,一头扎进了通往我家那条窄得连三轮车都进不去的小巷。汗水模糊了视线,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当熟悉的院墙、那扇漆成天蓝色、贴着褪色福字的小院门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
赢了!我逃出来了!终于摆脱了茄子的魔爪!我,林小溪,成功破解了福茄的诅咒!
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如同紧绷的弓弦瞬间松弛。我几乎是瘫软地从车座上溜下来,双腿发软,扶着冰凉的车把大口喘气。头盔里闷热潮湿,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狼狈不堪,但心情却像挣脱了五指山的孙猴子,只想仰天长啸!什么棋盘皮衣,什么杂志小熊,统统都是浮云!此刻,这辆在夕阳下闪烁着低调银光的山地车,就是我浴血奋战赢回的无价珍宝!
我松开汗湿的手,正准备摘下那顶略大的头盔,好好欣赏一下我的战利品——
您好。
一个温和、清晰、带着点书卷气的男声,毫无预兆地,在我身后极近的距离响起。
哇啊!
我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原地蹦起老高!猛地转身!
只见我家那扇天蓝色的小院门旁,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年轻男人。一身笔挺合身的藏青色西装,白衬衫一尘不染,系着深色条纹领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温和,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职业化微笑。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整个人透着一股干净、清爽、与这乡村土路格格不入的都市精英气息。
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瞬间再次绷紧到极限!比面对郝大山那车茄子时还要紧张!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交换大使这次想用什么换我的车难道是…房产证!我的心跳再次失控。
您…您是哪位有…有什么事
我的声音因为惊吓和高度戒备而变了调,下意识地侧身挡在我的宝贝山地车前,像老母鸡护崽。
西装男似乎被我过激的反应弄得愣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随即露出一个更加歉意和安抚的笑容:抱歉抱歉!吓到您了!是我疏忽,忘了先自我介绍。
他微微欠身,姿态谦和,我是咱们镇农村信用社的,姓郝。最近刚调到东片区分理处负责这片区域,今天特意来走访一下新客户,认认门,打个招呼。
他一边说,一边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名片夹,动作流畅地取出一张名片,双手捏着,恭恭敬敬地递了过来。
信用社的走访客户我惊魂未定,脑子还有点懵,下意识地伸手接过了那张质地厚实、散发着淡淡油墨香气的白色卡片。
目光落在名片中央那几行清晰的黑色印刷字体上。
槐树屯镇农村信用合作联社
东片区分理处
客户经理
郝运来
郝…运…来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闪电,毫无预兆地劈开了我混乱的记忆!
那个烈日炎炎的午后…
那个神秘消失的姑娘…
那根被郑重交付的福茄…
她那句带着奇异笃定的祝福:
肯定会有好事发生的!
原来…
好运,它真的来了。
它就站在我家门口,
穿着笔挺的西装,
递给我一张名片,
名字叫——
郝运来。
两年后,槐树屯镇信用社东片区分理处那间小小的、窗明几净的主任办公室里,洋溢着淡淡的喜气。窗台上摆着一小盆绿萝,生机勃勃。墙上挂着崭新的营业执照和几面锦旗。
郝运来,哦不,现在该叫郝主任了,正低头在一份文件上签下龙飞凤舞的名字。他比两年前更显沉稳,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依旧温和,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干练。合上文件夹,他抬眼看向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我——他的新婚妻子,也是分理处新来的信贷员,林小溪。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落在他带笑的嘴角。
晚上想吃什么妈说给咱留了条水库鱼,新鲜着呢。
他问。
我放下手里正在整理的客户资料,也笑了:都行。不过…
我故意拖长了调子,促狭地看着他,可别再是茄子宴了。咱家冰箱里,上回郝叔硬塞的那一兜‘赔罪茄’,还没消灭完呢。
郝运来闻言,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他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我身边,俯下身,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只有我们俩才懂的秘密和笑意:
其实啊,媳妇儿…有件事儿,一直没告诉你。
嗯
我挑眉。
当年…我第一天调来东片区分理处,顶着大太阳,挨家挨户认门打招呼…
他忍着笑,声音更低了,走到你家门口时,正好看见你,跟被鬼撵似的,蹬着辆锃光瓦亮的新山地车,‘嗖’一下从我眼前刮过去!那速度,啧啧,参加环法自行车赛都够格了!后面还追着郝大山叔和他那辆直掉茄子、突突冒黑烟的三蹦子…
他憋笑憋得肩膀都在抖。
我当时就想啊,这姑娘…挺有意思。骑车姿势挺帅,逃命的架势更帅。再后来…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正经一点,但眼底的笑意藏不住,后来整理片区贷后档案,发现郝大山叔名下有一笔…嗯…金额不大但逾期时间有点长的…小额贷款。抵押物登记栏里,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
他故意停顿,卖了个关子。
我好奇地追问:写的啥
郝运来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凑到我耳边,用气声说道:
——‘十亩优质紫圆茄未来三年收成权’!
我瞬间石化。
办公室里安静了两秒,随即爆发出我的尖叫和郝运来再也抑制不住的大笑。
好你个郝运来!原来你当初根本不是来走访新客户!你是来追茄子债的!!
我抓起沙发上一个印着卡通茄子图案的抱枕(郝叔送的新婚贺礼之一),跳起来就朝他砸去!
郝运来大笑着灵活躲闪,办公室里顿时茄影纷飞,阳光透过窗户,将两个追逐笑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窗外,是宁静的村庄,远处田里的茄子秧在微风里轻轻摇曳,紫花点点。
那根开启了一切的福茄,早已化作春泥。
但它的好运,似乎才刚刚开始抽枝散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