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我浑身都带着在潮湿之地沾染的黏腻感。
这种潮湿感在母亲奉行穷养教育,读书无望教育观念对我的培养下愈发明显。
直到她将大我十岁,满脸沟壑的男子的带到我面前说:[这是小王,见个面培养下感情吧。他家饲料厂就在咱家门前的工业区,争取年前你俩领证摆酒。]
那一刻,我忽然释怀了心中的某口怨气,在默不作声中,跑到附近烂尾楼一跃而下。
醒来后,潮湿感依旧存在。
我眯着眼看向头发乱糟的母亲,她红着眼嘶吼道:[怎么不再多爬两层再跳呢!说不定就真随了你的愿!]
于是,在回家后她将我锁在家里张罗新的相亲对象时。
我踹破纱窗,兜里揣着自己偷藏的两千块钱全部身家。
顺着水管逃到了楼下,逃离了这片潮湿之地。
1
冬至之痛
[念念你今天记得回来的时候从超市里买点肉,我晚上要包饺子。]
母亲的嘱咐从电话里传出,督促着我今天冬至要买肉包饺子。
我打开自己在二手平台买的手机查看余额,长时间的跳转空白预示着它也即将寿终正寝。
在数了数这个月为数不多的生活费后,我纠结许久,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妈,我这个月的生活费没剩多少了。现在肉价您也清楚,我买完您能给我报销吗……]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手机那边已经传来了震天的怒吼:[什么报销我不是每个月都会给你留三百块吗这才几天就不够了,你是不是又买那堆三块五块的破烂了……]
在暴风雨快要到达高潮时,我火速结束了这个话题,敷衍道:[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会去买的。]
在附近的几家超市逛了许久,终于有一家的肉价是我余额可以负担起的价格了。
我拎着刚绞出来的肉馅,走在处处张灯结彩的街道。
突然一阵吹来的冷风灌进了我廉价的棉袄,原本就比纸厚不到哪去的棉袄根本挡不住这股寒风。
等我到家时,扑面的热流熏得我身上冻得僵硬的皮肤有些生疼。
客厅里的电视正放映着某个体育赛事,声音开到耳膜震动的音量。
沙发上呼噜打得震天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手里还握着个音量开到最大的手机循环播放着土味视频。
抽油烟机震得厨房的玻璃门发出刺耳的声音,这些声音交杂一起刺穿着我早已习惯的耳膜。
厨房的玻璃抽拉门被拉开,一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探出头:[肉馅买回来了,就快给我!]
我将手里的袋子递给她,甚至是故意将自己身上再次被班里小孩抓伤的地方暴露出来。
她只匆忙扫过一眼,便收回身子回到油烟机下继续炒菜。
虽然已经习惯了母亲的漠视,但仍然一次次心怀侥幸。
渴望着自己的伤口能被最亲近的人发现,但却一次次失望落空。
我苦笑一声,转身回到房间穿好围裙开始洗衣擦地。
等我累的满身大汗时,厨房里的抽油烟机终于停下了声音。
尖锐粗哑的嗓音,在里面响起:[洗手吃饭了!]
我默不作声的来到卫生间洗手,等待接下来发生的一幕。
[谁让你下手抓了饭前洗手的规矩没有吗人还没坐齐,你就下手吃,有没有家教。]
[我就没家教了,那又怎么样你不还是嫁给了老子,搞这么多臭规矩有什么用]
我拿起身旁的毛巾,开始细细搓洗。
等毛巾都洗的差不多了,外面二人的旧账终于翻完了。
我重新洗干净手走出来,装作无事发生,坐在餐桌前开始吃饭。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二人已恢复平静,只剩粗喘的呼吸证明着刚才争吵的激烈。
桌上两道家常菜配着中间的那盆色香味俱全的饺子本该满齿留香,但我吃在嘴里却索然无味。
因为那是用我微信里最后的钱换来的,而我现在工作的私立幼儿园,早饭是需要自己负责的。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都要在饿肚子中度过,即使这样,我也舍不得动自己藏在小金库里的钱。
虽然那上面的数字只够我在破旧的居民楼里租住一个月的小单间,却让我在每次撑不下去时看到一丝曙光。
还没吃两口,母亲突然破天荒的给我主动加了菜,还对我嘘寒问暖近况如何。
我愣住了,这才过去只有在需要我做出牺牲,或是逼我交出工资时才会出现这样的温声细语。
果然,暖心窝的话还没说两句,她的画风便突然一转:[你也快二十五了吧,看看你周围的同龄人有的连孩子都抱上了,你也该着急点了,我单位的赵姐最近给你说了门好亲事。村里工业区的饲料厂王厂长的儿子见过你照片了,过两天你俩见个面熟络一下感情。]
[啪!]我手中的筷子掉落在地,发出的声响却如闷雷一般敲响在我心头。
谁不知道那个王厂长都快八十了,是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风流鬼。
年轻时欠了不少风流债,直到快五十了,才仓促结婚。
生的孩子有他年轻时的风流鬼做派,自小愚笨又爱沾花惹草。
周边知根知底的人家自然不愿将姑娘嫁给这样的家庭里,一下子拖到了现在。
我表情有些僵硬:[妈,你这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
[什么叫把你往火坑里推!]她的声音一下子尖锐刺耳。
[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好。你这样容貌普通,又只有个大专文凭,能找个多好的还不如嫁给厂长儿子,起码后半生有金山依靠。]
我的眼眶不受控的往外渗流出咸湿的泪水,喉咙里的哽咽令我的话说不完整:[我、我会这样是因为谁是你说上学出来我也只是个打工的,不如上职高免学费。还能在家门口实习,早点出来赚钱。]
早年中考时我的成绩是很好的,就连班主任都劝说母亲让我上高中。
但母亲坚信读书无用论,私自将我的志愿改成了职高的学前教育。
因为那里包分配也不用学费,只是分配的幼儿园都是周边最苦、最累、工资最少的私立幼儿园。
看到我的反抗,母亲的脸色更加阴沉:[你当自己是什么金贵的主儿告诉你,生你来不是来让你享福的,是让你来这个家做贡献的。我已经和你赵姨说好了,这几天你们就见面。如果事情顺利的话,今年年底就领证办酒席。]
说完,她怒气冲冲的撤掉我面前那盘只吃了两口的饺子。
[都快要相亲了,这两天你也控制一下体重。明后的晚饭,你也控制一下吧!]
她端着还冒着热气的饺子就要转身放回厨房,一直在餐桌上隐身的父亲终于开了口:[哎,你别端走啊!我还不够吃呢!]
说罢,直接站起身像动物护食一样,将桌面上的饺子全部包圆了。
早已习惯被设定好人生每一步该怎么走的我,如人偶般麻木起身回到了房间。
这个四四方方、总是照不进太阳光的房间陪伴了十多年。
暖黄格子的三件套为这个压抑的小房间增添了一点暖意,我躺在有些发硬的床垫上,摸了摸头下还潮湿的枕头。
自我懂事起,就一直睡在潮湿之地里。
即使我很勤快的晒自己的床上用品,哪怕它们被太阳晒得暖乎乎的。
到了夜晚也会再次变得潮湿,令我深感难受。
2
相亲鸿门宴
周六早上我要值早班,起了个大早。
客厅里母亲正在和父亲絮絮叨叨这个月工资又不够花,父亲想也没想直接说:[咱家念念挣的钱不都给你了吗怎么可能不够花]
她瞥了我一眼,眼神鄙夷:[还不是她不争气,干了那么长时间还没当上主班老师。看看她大清早丧着个脸给谁看呢今晚上你姨妈请客吃饭。你的倩倩表姐也来,记得下班后穿像样点再来。]
我闻言,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幼时被姨妈家的姐姐们围起来嘲笑的场面。
老话都说孩子纯真本善,但也只有孩子才会懂天生的恶意在那一张张纯真面孔背后,体现的有多淋漓尽致。
幼年时的我是这一圈姨妈舅舅的孩子里穿着最廉价的,也是唯一自小生活在农村的孩子。
而母亲的其他亲戚都是在城市里安家的,只因当时她中考时差了2分,错过了最佳时机。她成了家门口工厂的工人,而其他的兄弟姐妹都奔向了城市。
这也让她成为兄弟姐妹面前最寡言少语的那个,而我继承了她的敏感自卑。
怯懦的我不敢靠近衣着光鲜的表哥表姐,他们在看到带着乡村气息的我时表现出一副友好的样子。
天真的我以为真的是遇到了心善的哥哥姐姐,却没想到在他们用新奇玩意引诱我走进房间后开始扒我的衣服。
[这么老土的衣服居然还有人穿]
[哇,你这衣服是XXX的仿版欸。没钱买正版,也不至于穿盗版吧。]
[哎,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好像是一种闷酸的穷味……哈哈哈哈哈]
他们几个人噗的哈哈大笑起来,刺耳的笑声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刺进了稚嫩的心脏上。
我发了疯似的朝他们挥舞起我弱小的拳头,他们更来了兴致。
像看戏般的将我围成一个圈,一张张纯真的童颜下,是对无能狂怒的弱者的鄙夷与嘲讽。
很快,吵闹声惊动了外面的大人。
表哥的妈妈进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眼尖的倩倩表姐先一步把话堵死:[我们几个正在玩呢,没啥事。]
而我在听到她的话后,彻底情绪崩溃:[他们都欺负我,围成圈嘲笑我!]
[哦这样啊,那你们几个好好玩哈。]
姨妈没有在乎我的委屈,只是和稀泥似的说了两句就转身离去。
其他几人也没了兴致不再戏弄我,他们围着最新出的游戏机叽叽喳喳讨论着。
没有人会在意角落里缩成一团还在哭的发抖的我,就像谁会关心阳台外那盆已经枯萎没了生机的烂花呢
我收回思绪,机械般的回了声[知道了]转身离家上班。
今天是周六,孩子不算太多。
有些双休的父母都会让孩子也跟着双休,但家里管不住调皮的孩子还是会送来这所单休的私人幼儿园。
我在这里工作已经快三年了,从最初的实习期一千块涨到了一千五,再到如今的两千块。
不出意外,我再熬下去明年就会成为工资两千五的主班老师。
但无论我工资涨到多少,留给我的只有三百块的生活费。
幸好,我还算幸运的,能借着班里开手加工活小作坊家长的光,多一份私下里的兼职。
靠着这笔每月将近一千块的额外收入,我偷偷报名了专升本机构。
如今熬过了两年半,马上非全本科毕业证书就会到手。
那个时候我也会走向自己早已计划好的路,去寻找自己的新生活。
抱着这样的念头,我独自支撑着自己三年。
自小因贫穷种下的敏感自卑的种子,令我不敢有社交,生怕产生社交费用。
曾经因贫穷,而导致自己和同学外出吃饭,被母亲追到跟前,夺走我手中仅有的二十块钱。
怒斥我透支下个月零花钱只为吃一碗无用的拉面,将没钱结账的我留在原地接受周围人的指指点点。
那个时候我一个月只给我20块钱的零花钱,这里面甚至包含我平时上学需要的文具费用都要从里面出。
最后在同学怜悯的眼神中她替我结了账,那令我无处可逃的窘迫感还历历在目。
而这位好心的同学,也成为了我如今唯一的朋友。
我收回思绪抬头看向教室里的钟表,马上快要到来的下班时间令我莫名有些慌乱。
储物柜里放着我唯一一套拿得出手的衣服,是我前年因为替舅舅家过年盯了几天店铺,
出于人情,舅妈去商场买的一家快消品牌的当季新款连衣裙。
不算太贵,但我却躲在房间里摸了又摸。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穿上新款的衣服,从小到大我的衣服都是在充斥着汗水味的特价区的铁栏里堆积一团里寻找到的。
我摸着手里的衣服,狠狠吸了一口。
原来真的有衣服是没有潮味和汗味的。
原来新款的衣服是没有脚印和褶子的。
这些新奇的发现令我愈发舍不得穿出来,直到现在也只因出席重要场合穿了三次而已。
我刚要收回衣服准备下班后换上,班上最调皮的小男孩跑到我身边。
他是班里出了名的魔童降世,就连最严厉的副园长都束手无策。
家长又护子心切,所以平日里他闯祸都只能我们老师自己认倒霉。
他一直守在我身旁不知待了多久,我换上职业微笑,摸了摸他的头:[怎么不去看电视今天动画片放的是你最爱的。]
[老师,我刚发现了比看动画片更有意思的事。]
他突然露出一个微笑,明明眼神童真,却又饱含我幼年时曾在表姐脸上见过的东西。
直到我抱着被他用不知哪里搞来的墨水泼脏的衣服,才反应过来:是对他人毫无缘由的恶意啊!
3
逃离潮湿地
当我穿着弄脏的裙子出现在酒席上时,母亲的眼神像是要把我吃掉般凶狠。
碍于外人她只得忍着,装作埋怨:[怎么这么晚才到大家都等你来才开桌呢。]
一直憋笑的表姐附和道:[表姨,我看念念这是太激动了,所以才会在来的路上摔了个狗啃泥。]
众人哄堂一笑,没有人在意这么冷的天气里穿着湿衣服已经冻得瑟瑟发抖的我,身体抖的有多么厉害。
[好了,既然孩子来了,咱们人也都齐了,就开桌吧!]
一旁的表舅突然开口,众人终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因为他是这里社会地位最高的,没有人敢反驳他的话。
我落座后看到对面母亲的亲弟弟,我的亲舅舅,正在一旁数落着自己的女儿。
看到我后,一下子将火力全都集中在我身上。
[哎呦,这不是念念嘛。怎么还是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一会开桌了,可不能和小时候一样嘴馋了。]
身边的亲戚听到他的话,都不由自主发出的笑声。
那闷在嘴里的笑声,包含着对我的嘲笑。
原本就发冷的身体,似乎迎来了更大的冷风吹打着我。
我想起幼年时亲戚们聚会,舅舅不知从别处弄来一盒进口巧克力,说是要拿给我们几个孩子分。
当他的目光转向我时,却带着警告意味针对我一人说:[不要因为没吃过就霸占着不放,知道吗]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其他人都已经将目光投向了我。
我默不作声,只敢拿起两颗细细品尝。
精美的包装纸里面是坚果夹心的白巧克力,有些过分甜腻。
我没敢多吃。尝了两颗便转身走向别处。
等到开桌的时候,众人坐在饭桌前准备敬酒。
[我的天!念念你怎么一个人吃了那么多啊。]
舅舅突然大声的喊叫,引起了所有人的视线投向茶几上的巧克力。
我离开前还是满满一盒的巧克力,如今却只剩下不到1/3,桌面上堆积着一如小山堆般的包装纸。
他义正言辞的冲我说道:[没吃过也没必要这么馋,会让人说没出息的。]
我试图辩解,因为在我离开前看到那几个表姐也在吃,她们的把包装纸都放在了我的包装纸上面。
可我的话还没有说出口,耳朵就已经被一股蛮横的力道揪住,头顶传来母亲的训斥声:[都跟你说了不要这副没家教的样子,下次不带你出来了。]
之后大人们如无事发生一般继续把酒言欢,只有被揪红耳朵的我默默缩在一角,味同嚼蜡的只敢吃眼前的那盘凉菜。
没有人会愿意听我的辩解,因为他们都默认我没有吃过好东西,所以嘴馋的人一定是我。
我微微垂眸,看着他和童年时不变的高傲嘴脸。
没再说话,只露出礼貌一笑坐在母亲旁边。
周围的几个亲戚见我落座,互相使了个眼色,母亲心领神会的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不一会儿她的身后跟进来一个身材矮小、体型臃肿的男人。
看着男人黝黑的皮肤和满脸的沟壑,以及对我不怀好意的笑意,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是场鸿门宴。
母亲笑意盈盈的向我介绍:[这就是我跟你提的王厂长的儿子,你们年轻人聊的话题多。小王啊,你就坐念念旁边,好好聊一聊。]
周围的亲戚也开始极力劝说我不要放过这个好机会,所有人的矛头都指向一个。
那就是如我这般家境一般,条件一般的人。
只要嫁进去比自己家条件好的家庭里,就会实现身份的跨越。
即使只不过是从村的那头搬到了村的另一头,但身家的差距是最好的彩礼。
原本就等着看我热闹的表姐,脸上露出更加肆意的笑容。
嘴角上上扬的虚假笑容,快要撑破那张美丽的皮囊。
[是啊,念念嫁给他就不会像原来那样过苦日子了。]
[就是,还能顺便让你爸妈过上好日子,你以后也不用像你爸妈一样那么苦嘞。]
[嫁到那儿抓紧生两个孩子,孝敬公婆,这一辈子就不用出来上班吃苦了。]
无数的声音与脑海中被我压抑住的童年声音交织在一起,闹得我头痛快要到达高峰。
但在这声音到达高峰的那一刻,我忽然释怀了心中的某口怨气。
一把横在我心头的利刃垂落,十分精准的捅进我的心脏里。
在我默不作声中,旁边的亲戚们都以为我默许了眼前的这场包办婚姻。
个个露出伪善的笑容祝福着我,但眼里的笑意却是冰冷、充满嘲弄的。
我借口去卫生间,从饭店的后门,穿过油腻的油烟隧道,跑到了附近的烂尾楼一跃而下。
我以为彻底的纵身一跃后,就不再会有身下的潮湿感。
待我醒来后,身下的潮湿感依旧存在。
我眯着眼看向头发乱糟的母亲,她红着眼嘶吼道:[怎么不再多爬两层再跳呢!说不定就真随了你的愿!]
直到我醒来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一个星期,我的这个壮举也成为了亲戚间新谈资和反面教材。
于是,在回家后她将我锁在家里张罗新的相亲对象时。
我踹破纱窗,兜里揣着自己偷藏的两千块钱全部身家,顺着水管逃到了楼下,终于逃离了这片潮湿之地。
手机里是幼儿园园长发给我的消息:[念念老师,你个人的离职报告已批准。本月工资将于下月15号发到账户,收到此信息后,请及时从各个班级群和工作群退出。]
手机里父母和亲戚的电话轮番打来,我直接抠掉了电话卡,将它扔在了长途汽车站的垃圾桶里。
小小的SIM卡瞬间被各种泡面和速食包装袋淹没,就像小小的我最终被各种垃圾围住吞噬掉。
4
新生活启程
在奔赴这场鸿门宴之前,我的内心就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要小心。
原本只是以防万一取出了自己存的小金库里的钱,没想到最后真的派上用场了。
我捏了捏包里夹层的那笔不厚的现金,这些年攒下的钱,除去自己上学花掉的早已所剩无几。
这已经是我近几个月勒紧裤腰带勉强攒下的钱,虽然只够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暂且过渡一段时间。
虽随之而来的生存压力令我心情无法放松,但莫名的轻快感却又令我愉悦。
因为出来的匆忙没时间收拾多少行李,我只带了两身换洗衣物和身份证全部塞进了我那只陪伴我三年的双肩包里。
它陪我度过了最艰难的三年,到头来陪我逃离的老伙计也只有它。
为了躲避父母亲戚的追查,我逃到了最南边的城市。
下车后按照自己提前做好的攻略,摸索着提前在软件上看好的青旅。
[嘿,姑娘,一个人住宿吗]
突然在我身后出现的男声吓得我打了个寒颤,我扭头看到一个身材中等,穿着沾满汽油渍的男人冲我笑。
身体立刻替我做出警戒状态,看到我自觉地将包放在胸前做出防身姿态。
他眼里闪过异样的情绪,突然笑意更深了:[别紧张,我就在这附近开旅馆。价格公道,环境干净。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带你过去看……]
[她不需要去,我来接她了。]
爽朗的女声在我身侧响起,一个穿着白色连帽衫和牛仔裤的年轻女生站在我身后。
她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配合她,我心中莫名对她产生了信任,连连应声道:[对,我姐来接我了。]
男人见我们认识,白了一眼,转身骂骂咧咧的走开。
[你要小心点啊,这边很多人浑水摸鱼想占小姑娘便宜。]
见男人走远,女生对我苦口婆心道。
我憋红了脸一个劲点头,刚想再说点什么。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我警觉的愣住了。
常用的电话卡早就被我拔掉扔了,现在插得是我偷偷办理的,只告诉了自己唯一的朋友。
这个朋友自从远嫁外地后,我们只有逢年过节才有联系。
我试探性的接通,还没说话电话那头已经传来了母亲的暴怒声:[李念念,胆肥了你,居然敢背着我辞掉工作,离家出走。你赶紧给我回来,不要错过这次的相亲,不然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还没有听完身旁的女生已经替我按掉了电话,她抬眼打量了我一番,悠悠道:[被家里逼得走投无路,逃出来了]
见我把背包抱得更紧,她一脸了然的拉起我的手,询问道:[你要是真的信得过我,就跟我混。虽然我那点破地挣不了几个钱,但是多你一双筷子是足够了。]
我眼眶发热,视线对上她覆盖在我手心上的手背上有几个陈年旧疤。
如年轮般的圆形疤痕,像是被什么烟头烫伤的,一圈圈如涟漪般在我的眼眸倒映。
[好!我跟你!]
我抬眸对上那双清冷却饱含热情的眼眸,用了我有史以来最坚定的语气回答了她。
直到多年过去,我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大。
但只有那一次,是我一生中最坚定、最庆幸的发声。
那天我跟着她回到了她在城中村租的工作室,也知道了她叫林念南。
和所有漂到这所电商满地的城市里干直播带货追求梦想,出于安全考虑,我选择在幕后做一名中控兼任打杂。
后来我和她一起挤在被货物堆满的过道里的折叠床里,每天早起贪黑在只有几人的直播间里喊到润喉糖当饭吃。
即使挣不了多少,还累得我吃饭都能睡着,我仍然每日都如打了鸡血般斗志昂扬
我们一点点从城中村的平房搬到了更宽敞的老小区。
不知是不是我离开家后,一直被打压的运气得以施展。
偶然的机会下我们得到了更大的发展平台,虽然打拼数年后也只是在直播榜上的后列才看得见我们的工作室名称。
但这会我有了钱,在合租的房子里有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独立房间,买回来各种小时候想堆在房间里的装饰物。
衣食住行上终于实现了金钱自由,那一段时间我报复性消费买了一堆曾经渴望、却得不到的东西。
但我的内心却始终有一个黑洞无法被填满,直到我因长期饮食不规律,导致胃出血住院后才冷静下来。
在医院里醒来后身边只有林念南一人正打着瞌睡,见我醒来,她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很快又变得严肃。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吃饭还不知道按时吃呢明明家里买了那么多好吃的,你居然放过期了都没吃过……]
她絮絮叨叨在我耳边,我只觉得莫名依赖。
[我以为小时候嘴馋的东西,长大后吃到就不馋了。却没想到现在的我根本不爱吃了,真是可惜啦。]
我突然看向被子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林念南愣住了。
比我更先流出眼泪,她嗓音沙哑:[那咱就都买回来当装饰品,买到咱不惦记为止。反正老娘现在养得起你了!]
出院的那天刚好是冬至,但这一次穿在我身上的棉袄是厚实的,任凭冷风吹打在我身上也吹不进风。
我裹紧了脖子上林念南的围巾,抬头看向她,没由来的说道:[又是一年,真好。]
我们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肩并肩走向了更大更温暖的新房里。
这个冬至我再次吃到了肉馅饺子,是色香味俱全的,而不是没滋没味的。
5
十年归途
而在我离家后的第十年,终于还是被人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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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是我的父母找到了,而是最意想不到的姨妈。
她看向比过去更加精致自信的我,一开始有点不敢相信。
直到确定真的是我,才瞬间红着眼眶,拍打着我的后背埋怨道:[离家这么多年都不知道来个信,翅膀硬了是吧。要不是倩倩也做电商,偶然间发现了你们工作室名单里有你。这辈子都不回家了是吧!]
这一次我没有再落荒而逃,而是平静的坐在办公室里听她和我讲述我离家后发生的事。
这些年我和林念南没有挣什么大钱,但好在靠着踏实认干。在这个普通的办公楼里有个小小的一方天地,得以落脚于这个城市。
林念南一脸嫌弃的站在门口盯着姨妈,装作和别人聊天在旁边持续输出。
令原本还理直气壮,将自己摆在道德高位的姨妈说的坐立难安。
只得更加委屈的哭的更大声,和我哭诉我离家后经常吵架的父母爆发了更大的争执。
母亲也曾尝试过报警我失踪,但我早已成年又有自立能力,无法立案。
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她从最初的怒骂再到哭诉。
如今病入膏肓的她,是中风的父亲无法承担的负担。
自理能力更差的父亲被亲戚自费送进来养老院,只剩下母亲一人独自生活。
他们的来意不言而喻。无非是再也负担不起第二个人的养老费了。
[念念啊,你要是还念着生养之恩,就回家去看看吧。]
听到姨妈的话,林念南火气更大了:[这会讲究生养之恩了,之前不用找人养老送终的时候,可是使着劲压榨儿女!]
姨妈见状偷瞄了我一眼,生怕我不愿回去。甚至已经眼珠子转悠,想着别的法子来忽悠我回家。
[我跟你回去!]
这一会我斩钉截铁的做出决定,不再是为了某个业务,也不是为了换哪个更好的房子。
而是选择回头,回到那个被自己尽力遗忘的潮湿之地。
许是怕我反悔,姨妈当场就定好了回程的车票。
林念南急得跺脚,问我几个意思要回火坑里跳。
我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没事,连行李都没收拾,拿好手机钱包就踏上了阔别十年的回家路。
本就没打算留在那里,带行李回去只是累赘。
林念南生怕我被家里人做局,坚持要陪我一起回家。
我同意了,这十年来我们一起相依为命,早已如亲人一般。
而我也早就知道她的原名叫林念男,而她会如我一般孤身来到这座城市闯荡,她身上的疤痕和被作废的名字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后来和我提过,车站那一遇,只是想帮我摆脱那个男人,没想带我回家。
我坐在她身边握紧她的手安慰道:[我知道,很早就知道。]
从她招进公司里的那些女生无一例外都是因原生家庭逃离到这个陌生城市开始,我就知道我们的缘分都是同一个原因引起的。
虽然过去我们困于沼泽,但现在脚下的土地,是被阳光烘烤后踏实的宽阔道路。
6
最后的告别
我站在熟悉的门前,重新拧开了在我生命里静止十年的家门,这一次我内心里不再是面对父母的恐惧,只有平静。
因为没有爱与恨再牵绊其中,我早已认清[承认父母没有那么爱自己,是拯救自己的第一步]这句话的含义有多入骨。
走进卧室床上躺着的枯如朽木的老妇人,和我印象中总是暴躁怒吼的中年女人的脸很难再重合,但在看到我后那怨恨的眼神依旧如出一辙。
[啧,还知道回来,怎么不等我死了再回家替我料理后事。]
听到熟悉的讽刺语气,我的心更加踏实了:[如果有需要,我会做到我应尽的义务的。]
她听到我的回答更加恼羞成怒:[所以,你离开家十年什么都没有,也觉得自己做的对没结婚没对象,也没套像样的房子。这就值得你削尖脑袋也要跑出来,天天受苦]
我只是淡淡一笑:[那您呢到今天还仍然死守的东西是什么呢]
她一时语塞,像是听进去了我的话,陷入了沉思。
许久,她叹了口气:[我小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从小在弟弟妹妹的挤兑下被家里安排好走的每一步。那2分差距又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熬到大龄被逼着相亲嫁给了没出息的老公,努力完成周围人一样的人生清单。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凭什么你就过不来这日子]
她双目通红,像是在怨恨着我,又像是在透过我在怨恨那压倒她一生的命运。
在这一刻我终于得到了自己为何总是身下潮湿的答案,无关环境与心情,是我还是没能真彻底流干泪水。
我痛恨她的迂腐与压榨,却又心疼她过往的委屈与伤痛。
但终究,她选择了将手伸向了她唯一能够打压的对象,去获得自己曾没有的支配感。
人总是这样,跳不出束缚自己的牢笼,只会将自己的权利感转移到下一个可控的对象身上,去填满自己身上的窟窿。
那天之后,我为母亲请回来了护工。
并留下狠话告诉那些亲戚,我会一直转钱给他们用于赡养母亲。
但在她离开之前我不会再回来,如果他们再去打扰我的生活,我就断了金钱资助,让他们彻底找不到我。
这下次没有人再敢带着道德至上的身份来审判我了,从最开始他们找我,就是怕承担经济。
一切都安排好后我坐上了回程的飞机,临行前不知是不是出于对我心情的考虑。
林念南建议我们趁此机会去一直梦想的城市玩几天,我笑着说[好]。
也是时候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去看看只存在于我童年记忆里那台二手电视机里的大江南北。
排队进检票口前我突然察觉到身后有一道视线在盯着我,我回头却只有到处走动的路人。
直到我转身的那一瞬间,终于看到了在姨妈的搀扶下裹得严严实实的母亲一直偷偷注视着我。
我内心毫无波澜,转过头继续坚定的往前走。
只是在手机里联系了舅舅,把钱转给他,让他得空去带母亲接受更好的治疗。
前路漫漫,人生路上从无回头路。
夜晚在繁星的拥簇下,我靠在座椅上难得睡了一个踏实觉。
这一次我的泪水再也流不出来了,我的身下也再无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