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谢允把皇城内外找了好几遍,我就像人间蒸发一般不知所踪。
阿弥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小腹上,柔声道,你只顾姐姐,不顾孩子了吗你都好几日未跟他讲话了。
谢允望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刚想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外面就传来一阵争吵。
他顿时大怒,正想让人去看看,就见一个丫鬟猛地冲进屋内,见到谢允就扑通跪地。
谢允感觉到阿弥搁在自己掌心的手,在微微轻颤。
将军!救命啊!
跪在地上的丫鬟,正是当日指认我陷害阿弥的人。
她哭喊着阿弥要杀她,还没等说完,阿弥就几步上前准备打人,被谢允一把抓住。
听她说完。
他语气有些冷,抓着阿弥的手略微用力。
丫鬟这才哭着继续说,原来阿弥当日故意喝下放有藏红花的汤,就是为了嫁祸我。
事成之后,却买凶想杀她,几经逃命,最后躲无可躲,才回来禀明,就算是死也不想稀里糊涂的死了。
阿弥惊慌失措,恼怒地骂她信口胡诌。
丫鬟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张药方,上面正是阿弥的字迹,如何把握好分寸还不会滑胎,曾在药铺打杂过的阿弥自然学了些皮毛。
听到这儿,谢允捏着阿弥的手彻底失控,只听见骨头嘎吱作响。
疼得阿弥瞬间跪到地上,一边试图挣开手,一边哭喊着冤枉。
郎君,我还怀着孩子呢,放过我吧!
谢允冷眼瞥了眼她的肚子,随即朝外喊人,将她关进屋内锁起来!任何人不许进去!
几个嬷嬷架着她和丫鬟出去,最后一个嬷嬷犹豫半天还是停下脚步。
6
嬷嬷听了刚才丫鬟的话,还是将那夜没有说出的话吐了出来。
将军,夫人之前腰似乎有伤,您那时在陪阿弥姑娘,没看到她吐了好大一口血,后来您过来抱她,手压到了她的伤处,才疼得她睁了眼。
说完,她看着满脸阴云,不可置信望着她的谢允,低头默默退了出去。
谢允彻底愣在原地。
他开始怨恨自己,从前最在意我的喜怒哀乐,可那夜,竟丝毫没有发现我腰受了伤。
哪怕我一直喊疼,他都没有相信。
谢允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被什么针抵着扎,疼得直喘气。
小厮吓得去叫大夫,把完脉却说急火攻心,并无大碍。
大夫收拾完东西准备离开时,像突然记起什么,又回来弯腰恭敬道。
将军,夫人的胳膊上已经无好处可继续下针,您看要不要暂时停了。
其实每日喝药功效已足,下针毕竟伤皮肉,夫人每次都疼得失眠。
话刚落,本来冷静下来的谢允又腾地一下站起来。
他脸色惨白,抓住大夫的领口怒斥。
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不是说针灸只是做做样子
大夫吓得满头大汗,战战兢兢回道,毕竟不真下针夫人也会看出有问题,我每次只敢伤及皮肉,不曾碰过穴道,但尽管如此也是会疼。
他胆怯地看了眼暴怒的谢允,双唇微微颤抖,夫人怕您担心,不叫小的告诉您,但小的怎么敢,之前也说过,但当时将军只让小的注意阿弥姑娘的身子,不曾说过什么,便没有再提。
谢允抓着他衣服的手蓦然一松,大夫如临大赦,又鞠了一躬跑了。
谢允的胸口又开始剧烈的疼。
他失去力气跌坐在地,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可却没再叫人。
好像疼得久一些,就能抵消对我的悔恨。
他也突然想起似乎真的有这回事,只是他想我自小娇生惯养,不过做做样子的针灸也能叫疼,压根没有放在心上。
就连夜晚同房之时,也根本没注意,或者说压根不关心胳膊上有没有伤口。
甚至晚上共寝之时,还因为我的翻身而烦躁,但那时既不能埋怨,只有不声不响的离府,然后去别院找阿弥。
一个劲地说着我的坏话。
此刻他才发现不仅误会了我,还一次次伤害我。
他想起那日在台阶下,藏在身后手指飞出的暗器。
想起我倒在血泊里看向他时,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
痛苦又后悔的抓着头怒吼!
来人啊!皇城内找不到,就去外面找,一座一座城的找!
7
我睡醒时,已身处江南。
屋外云烟寥寥,满屋都是药香味。
沈辞端着刚熬好的药进来,轻轻地扶我坐起身。
我望着黑乎乎的药有了阴影,转过头不愿意喝。
沈辞唇角一勾,塞了一个东西到我嘴里。
甜味在舌苔蔓延,喝了药还有。
他对着我笑,像哄小孩子一样。
从前谢允也喜欢这样哄我,但只是动动嘴皮子,说想要孩子就得喝药。
确不曾实际为我做些什么,明明吃了糖就可以减少苦味的。
想到这儿我眼眶通红。
他指尖轻划过我的眼角,温声道,等你好了,我带你出去玩。
我知道不过说说罢了,腰上和手上的伤虽然已经养好,但双腿仍旧没有知觉,出门只会是拖累。
但我没说,只是乖乖地喝下药。
他像松了口气,又给我塞了几颗糖。
过了两个月,我的双腿忽然恢复知觉,竟可以下地行走。
可沈辞的脸色却很差,端药给我的手都有些颤抖,还如同往常一般的笑,说只是没睡好。
等他离开,我找到他的侍卫,一番逼问,才得知他用了古方上没人用过的法子。
主子不忍让我们试,非要自己折断胳膊亲口试药,一次又一次,吐了好多血,我看着都渗人,好在最后一次总算成功!
我瞳孔猛地一颤,心中狂跳,纷乱的思绪让我想起幼时的沈辞。
那时他是被贬出京的落魄皇子,一路遭遇暗杀。
直到逃到边关,被父亲所救,与我在军营里朝夕相处五年。
有次我们上山游玩遇到毒蛇,明明是我被咬,他却害怕得不行,给我吸出毒液,背着我就往回跑。
听大夫开玩笑说下次在这么贪玩,腿就保不住的时候,他忙说砍掉自己的腿给我接上,逗得满屋子的大人咯咯直笑。
但只有我知道,他没在开玩笑。
八岁的沈辞,说的是真的。
后来父亲帮他翻案,洗刷冤屈,才离开了江家军。
天南地北再不曾相逢,父亲曾说,如遇到难关,可飞鸽传书给他。
他对父亲发过誓,昔年救命之恩,就算赴汤蹈火也会偿还。
但我从未放在心上,直到父亲离逝,我孤苦无依遭遇不公,第一个想到的人也只有他。
我做了一碗骨头汤端去给沈辞,他很意外还问我今天有没有好些。
明明自己伤成这样,还关心我,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手向他胳膊伸了伸,最终还是放下,只说过几日一起去街上逛逛。
江南的风景很美,我许久没有这么好的兴致,和他一起泛舟湖上,欣赏美景。
靠岸后偶遇了几个作诗的书生,我看见他跃跃欲试,伸手往他后背一推。
在他惊讶的目光中投过一个鼓励的眼神。
他回我一笑,随即加入书生的对诗中,最后博得头彩,我过去给他祝贺。
对面一个书生笑道,您家夫君的文采真让我们望尘莫及。
我面上一热,沈辞明显也愣住,刚向开口说些什么。
却被一声震怒地声音打断。
我才是她的夫君!
8
听到这个声音,我瞬间僵在原地。
谢允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往他怀里拉。
像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雪初我都知道了,是我错怪了你,但你也不能不告而别啊!知道我多害怕吗。
他太过用力,让我险些喘不过气,正想挣脱,就感觉有人推开身旁的人。
沈辞挡在我身前,对着被他一掌拍到地上的人冷声道。
哪里来的东西,敢碰我的人。
沈辞全身充斥着寒意,脸色低沉得可怕。
谢允爬起来,原本的喜悦被怒火替代。
他看向我,质问道,江雪初,不过离家几个月,从哪儿找来的野男人!
我睫毛轻颤,手不自觉握紧,哪怕对他早已失望透顶。
听到这样的话,心还是不由自主的泛疼。
又是这样,不问因果,直接就定了我的罪。
从前我会解释,现在却连解释的心力都没了,我拉过沈辞的手腕。
我们走吧,不用理会他。
可谢允却拦住我们的去路。
伸手想抓我,又被沈辞用力拍开。
他压着怒意,咬牙道,跟我回去,我既往不咎,别再闹了!
我听得发笑,闹什么你摔断我的腿,又踩伤我的手,如今还想跟我演什么恩爱夫妻吗
我怼得他哑口无言。
本以为他会无地自容地离开,谁知他竟说,你以后都不可能再有孩子,除了我没人会要你!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过来。
他说得斩钉截铁,好像这件事对我而言是天大的事。
或许曾经是,可不代表能以此困住我的余生。
我望着他冷笑,声音冷冽,我知道,你害得呀,所以你哪来的脸来让我跟你走!
谢允对我的话震惊不已,还没等他开口,沈辞便一拳锤到他脸上。
此举彻底逼疯谢允,竟直接动手反击。
他不认识沈辞,所以出手招招狠毒。
但尽管如此很快也败下阵来,趴在地上呕血。
这时,两支护卫队依次围了过来,都恭敬地唤沈辞王爷。
沈辞点了点头牵着我转身欲走,谢允突然又跑过来跪在我脚边,抓住我的裙摆乞求。
通过方才我的态度,他终于明白,即将永远失去我。
雪初你爱的是我啊,怎么舍得弃我而去!从前是我对不起你,我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他说得声色动容,自以为的真情流露,却让我恶心透顶。
我按住沈辞的扬起的手,唇角一勾,眼中却并无笑意。
只是凉薄地看向地上的谢允,就如同那夜他踩着我的手指,看向我时的眼神。
只是如今我们的位置调换。
你伤我至深,凭什么觉得我还会爱你可笑至极!
我一脚踢开他,拉着沈辞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到他,半个月后却得知他因通敌卖国被抓入天牢,连带着那个身怀六甲的情人。
9
沈辞说这半年来一直在调查我父亲的死因。
因为骁勇善战的父亲从来不会后退,但最致命的伤口竟然是背后。
后来一路调查,才发现是军队里出现了叛徒,直到最近才终于在抓获的几个敌军奸细身上,搜到了与谢允联络的书信。
原来他觊觎父亲的地位和兵权,与敌军暗通款曲,对方帮忙除掉父亲,那在今后的战役中便可给对方许多好处。
我心中悲痛交加,父亲一向信任他,最后竟死在自己人手里!
如果不是那时让父亲发现我中意于他,也不会在我成亲后,丝毫不再防备他!
我错得离谱,带着满肚子的话跑去天牢。
正撞上阿弥在咒骂。
我瞎了眼才跟了你!早知道你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我跟个卖菜的也比跟你强!好歹还有床睡,这是什么稻草,一晚上全被虫咬!
我走近些,发现谢允颓废地靠坐在角落,仿佛什么都听不到。
阿弥还在一旁喋喋不休,看见我时才止住了嘴。
谢允也发现了我,眸子像突然有了神采,立刻站起身走过来。
隔着木栅栏看我,你来看我
他满眼的期待。
我没有说话,只是冷笑一声。
阿弥看出了不对劲,对着谢允又骂,你害死她爹,她来看你自然是看你怎么死的!
谢允仿若未闻,只注视着我,丝毫不信她的话。
你说对了,我不仅要看他怎么死的,还要看你怎么死的。
阿弥闻言大骂,说不关她的事,之前都是谢允害的我,怎么能算到她头上。
谢允听到这些,原本平静的面容终于扭曲。
转身抓着阿弥的脑袋就往墙上撞。
每一次都用尽全力,阿弥的脑袋很快鲜血淋漓,顺着墙根滑了下去。
谢允像解决了一个麻烦,然后笑呵呵地看向我。
她说的不对,都是她的错,我只是被人欺骗了,雪初,我是真心爱你的。
我来原本是想问他是怎么做到睡在我身边时,却谋划着杀我父亲的事。
可如今不用问了,他就是自私又毫无人性的疯子。
我永远不会懂一个疯子怎么想。
摇了摇头,转过身准备离开。
身后的谢允忽然跪到地上,哀求我不要走,再陪陪他。
他甚至哭了,声音都哽咽,我从未见过他哭。
此刻也不想再见,我继续迈出脚步,走出幽暗的牢房。
三日后,谢允于菜市口问斩,我没有去看,只是听到王府下人议论那天的老百姓都扔着臭鸡蛋和烂菜叶,为我父亲报不平。
之后谢家军除名,恢复了江家军的名号,圣上特许,日后无论何人统领,都永以江家军为名。
世世代代纪念保家卫国的父亲。
后来沈辞在西山园重新为我栽下一大片月季花。
我看着他清风和煦的背影,莞尔一笑。
春去秋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过皇城,偶尔也会到沈辞的王府小住,但大多时间都在路上,去往父亲曾经提过的地方。
五年后的一日,我在昔日被毒蛇咬伤的山中踏青,却遇见一个锦衣公子坐在树下。
狼狈地问我,被毒蛇咬了怎么办。
我看着那故作慌张地沈辞,没来由的一笑。
还能怎么办,帮你吸出来呗。
他听后愣了片刻,随即缓缓一笑。
今日天色正好,我们可以慢慢走,直到永远。
谢允番外
第一次见到雪初,是十四岁那年,我初入江家军。
她和一个锦衣男孩一起蹲在营帐外抓蚂蚱。
那副轻松惬意的样子我从没有过。
因为活着已经很难,唯有出人投地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原本和她不因该有交际的,直到几个月后的一日,我从校场上回来。
看见她一个人蹲在树下哭。
那天或许是太阳毒辣,我也想休息会儿,便走到她身边坐下。
拔了根竹叶编成蚂蚱递给她。
她睁着两只红肿的眼睛望着我,犹豫半天还是接了过去。
我仰头望着天,冷不丁的开了口,哭什么
身旁的小姑娘哽咽道,爹爹带着阿辞去皇城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三个月,但是阿辞不回来了。
我忽然想起,那个一直跟她一起的锦衣小公子。
不回来就不回来,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啊!
听到这句话,我低头看她,小姑娘的眼中满是郑重。
我唇角一勾,挑眉道,以后我做你的朋友。
原本只是随口说说,但小姑娘当了真,总是趁我休息时来找我。
常常带些零食糕点,杂书玩意。
从觉得麻烦渐渐变成习惯。
随着她长大,出落成少女,我发现她总是见我时脸红,说话时不敢看我。
年长她几岁,自然很快便明白她的意思。
但我要走的路是独木桥,从不曾想过其他。
直到后来我在战场上立功,周围人都轮着祝贺。
其中一个官吏似开玩笑般地说,我见你和大将军女儿常常走在一起,若未来你俩能结成连理,何苦你一层层辛苦往上爬。
本来的无心之语,却被我听了进去。
渐渐地,我不再遮掩与雪初的相处,最好能让所有人都看见我们的关系。
后来我算准时机,在众目睽睽下向大将军求亲。
他一向宠爱女儿,果真允许。
成了江家女婿,如同那个官吏说的一样,水涨船高,平步青云。
可前提是不能让雪初有孩子,因为有了孩子,我拥有的一切都会被替代。
毕竟孩子流着江家血。
可大将军似乎看出什么,总是明里暗里警告我,让我不要辜负雪初。
那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让我慢慢开始仇恨。
后来我总算找到法子,彻底解决掉这个碍眼的东西。
那日,我望着他的尸体,心中大笑,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的女儿。
但万万没想到,他留着最后一口气,朝着我胸前狠狠捅了一刀。
等其他人赶来时,我只说为救大将军重伤。
手下人去请大夫,却发现对方早已逃命,只带回一个平日在药铺打杂的姑娘。
她神色惊慌,我安慰她,让她只管上药。
她靠近时,我闻到与雪初身上相似的花香味,抬头时看见近在鼻间的眼睛。
鬼使神差,在那女子吻向我时没有拒绝。
我想,既然不能让雪初有孩子,自然要别人来生。
只是没想到这事很快被雪初发现,我并不想让她知道这一切。
唯有暂时骗过她,甚至为了不再惹她怀疑,给她喂食麝香。
但那日送走大夫,我站在台阶下,看着神色慌张地她,瞬间明白她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她想跑,那就摔断腿。
可她却想杀我孩子的母亲,那就给她教训。
可我从来不曾想过抛弃她。
为何她总是想着逃离我。
在我杀掉吵闹的阿弥时,我看见雪初决绝转身的背影。
那一刻心中从未有过的害怕充斥着全身。
我哭喊着让她别走。
可她没有停留。
从前总为我停下的小姑娘,最终离我而去。
当我死去那一刻,仿佛又回到那日午后,我从校场归来。
雪初蹲在树下哭泣,我在她身旁坐下。
给她编了一个蚂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