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进王府的第五年,才知道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
今天是柳扶烟的冥诞。
王府里张灯结彩,红绸挂满了回廊,比我们成亲那日还要热闹。
红灯笼的光映在雪地上,像泼了一盆血。
晏沉舟,我的夫君,大晏朝的靖王爷,正小心翼翼地把一碗长寿面,供奉在柳扶烟的牌位前。
那牌位是上好的紫檀木,刻着爱妻柳氏扶烟之位。
字是他亲手刻的,一笔一划,深可见骨。
他看那牌位的眼神,是我五年婚姻里,从未得到过的温柔。
扶烟,生辰快乐。他声音低哑,带着我陌生的缱绻,你最爱的长寿面,我亲手做的,尝尝看
烛火跳跃,映着他俊美却苍白的侧脸。
也映着我这个活生生的、正室王妃,像个多余的影子,站在满堂刺目的红色里。
满座宾客,衣香鬓影,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们来参加一个死人的生辰宴。
他们看向我的目光,带着隐秘的怜悯,或者,一丝看好戏的嘲弄。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靖王妃江浸月,空顶着正室的名头五年,连王府库房的钥匙都没摸到过。
比不上一个死了七年的女人。
我挺直了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疼提醒自己别失态。
不能哭。
江浸月,不许哭。
姐姐在天有灵,看到王爷如此挂念,必定欣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还弯了弯唇角,王爷对姐姐,真是情深义重。
晏沉舟终于从牌位上移开目光,看向我。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刚才对着牌位的暖意瞬间褪尽,只剩下冰封的漠然。
王妃今日也辛苦了。他语气平淡,像是在吩咐一个管事,宾客众多,还需你多照应。
他顿了顿,补充道:莫要扰了扶烟的清净。
心口像是被钝刀子狠狠捅了一下,然后慢慢搅动。
莫要扰了扶烟的清净。
意思是,我这个活人,连在他为白月光精心准备的冥诞上,呼吸都是错的。
是,妾身明白。我垂下眼,看着自己绣着缠枝莲的裙摆,那莲花开得正好,却感觉不到半点生机。
宴席开始了。
丝竹管弦,觥筹交错。
人人都在说着柳扶烟的好。
说她如何才情绝世,如何温婉善良,如何与王爷青梅竹马,情深似海。
仿佛我江浸月,只是一个硬挤进他们完美故事里的、碍眼的注脚。
我坐在晏沉舟下首的位置,像个摆设。
他偶尔与旁人交谈,眼神却时不时飘向那个紫檀木的牌位,仿佛那里坐着他真正的妻子。
面前精致的菜肴,味同嚼蜡。
胃里一阵阵翻搅。
我强忍着不适,端起面前的酒杯,想用冰冷的酒液压下去。
呕——
一阵剧烈的恶心毫无预兆地涌上来。
我猛地捂住嘴,却还是发出了声音。
满座的谈笑,戛然而止。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探究的,好奇的,看好戏的。
晏沉舟的眉头,极其不耐地皱了起来。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被打扰的厌烦。
王妃身体不适他语气冷淡,那就先回去歇着吧,这里不用你了。
像打发一个扫兴的下人。
胃里的翻腾更厉害了,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我扶着桌子想站起来,眼前却阵阵发黑。
王妃!我的贴身丫鬟云袖惊呼着冲过来扶住我。
混乱中,我听到旁边一位有经验的夫人迟疑地开口:王妃这反应……莫不是……有了
有了两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
整个花厅,静得可怕。
晏沉舟猛地转头看我,眼神锐利如刀,不再是刚才的漠然,而是充满了惊疑、审视,还有一丝……我无法理解的阴沉。
请府医!他沉声下令,声音紧绷。
我被云袖和另一个丫鬟半扶半抱着回了正院。
晏沉舟竟然跟了回来。
他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脸色沉得能滴出水,一言不发地盯着我。
府医来得很快,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
他颤巍巍地把手指搭在我的腕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
我躺在那里,感受着自己狂跳的心,和晏沉舟那几乎要在我身上剜出洞来的目光。
终于,老府医收回了手,脸上带着一丝喜色,转身对着晏沉舟躬身行礼。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妃娘娘这是喜脉!已近两月了!
轰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炸开。
喜脉
我怀孕了
我和晏沉舟的孩子
巨大的荒谬感瞬间席卷了我。五年,整整五年,他踏进我院子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都像完成某种冰冷的仪式,结束后立刻离开,从未留宿。
只有一次。
大约两个月前,他喝得酩酊大醉,不知怎么摸到了我的院子。
那晚他异常粗暴,嘴里反复喊着的,是扶烟。
醒来后,他眼神里只有冰冷的厌恶,仿佛沾染了什么脏东西,拂袖而去,再未提起。
就是那屈辱的一夜,竟然……
我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竟然有了一个生命
我看向晏沉舟。
他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
惊愕,难以置信,随即是浓得化不开的阴郁和……一丝冰冷的怒意
没有半分即将为人父的喜悦。
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
你确定他开口,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直直射向老府医。
老府医被他看得一哆嗦,额上冒汗,却还是硬着头皮回答:回、回王爷,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确是喜脉无疑,老朽行医四十余载,断不敢在此事上妄言。
晏沉舟没再说话。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处心积虑、手段下作的骗子。
好,他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其讽刺的笑,那笑容里淬着冰,很好。
他拂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我的房间。
没有一句关心,没有一句交代。
只有那一声冰冷的很好,和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脸上。
心,彻底沉到了冰冷的湖底。
那晚之后,王府的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柳扶烟的冥诞宴草草收场,那些刺目的红绸第二天就被撤得一干二净,仿佛那场荒诞的闹剧从未发生。
晏沉舟再也没有踏足过我的院子。
但整个王府,像一张无形的大网,骤然收紧。
我的饮食起居被严密地监控起来。
每日送来的安胎药,都由他信任的老嬷嬷亲自盯着我喝下,一滴不许剩。
送来的补品堆满了小厨房,丰盛得过分。
可我看着那些东西,只觉得反胃。
云袖私下里红着眼眶告诉我,王爷下了严令,不许我踏出王府一步。
王妃,王爷他……他只是太在意这个孩子了。云袖试图安慰我,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在意孩子
我抚着小腹,感受着里面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悸动。
他在意的,恐怕只是柳扶烟死后,他晏沉舟终于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吧。
至于我这个生母一个盛放他骨血的容器罢了。
也好。
我对着铜镜,看着里面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的女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江浸月,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一个孩子。
有了孩子,你在这深似海的王府里,就不再是完全无根的浮萍。就算为了这个孩子,你也得活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
肚子渐渐显怀。
王府上下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下人们行礼时,腰弯得更深了些。管事嬷嬷送东西来,脸上也带了点真心的笑意,不再是敷衍。
只有晏沉舟。
他依旧对我视而不见。
只在偶尔几次必要的宫宴上,我们才会不得不一同出现。
他会虚扶着我的手臂,做足表面功夫,扮演一个体贴的夫君。
可当周围无人时,他周身散发的冷意,足以冻结三尺寒冰。
他甚至吝啬于给我腹中的孩子一个眼神。
仿佛那里面孕育的,不是他的骨血,而是一个耻辱的烙印。
我渐渐麻木。
所有的期待和热望,都在他日复一日的冷漠中消磨殆尽。
我把全部的心力,都放在了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身上。
我学着做小衣服,笨拙地绣着歪歪扭扭的花样。
我和云袖偷偷给孩子想名字。
我感受着他(她)一天天长大,在我腹中轻轻踢动。
这是我灰暗生命里,唯一的光。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我和他互相的漠视中,熬到孩子出生。
直到那一天。
深秋,风已经带了凛冽的寒意。
晏沉舟奉旨离京,巡视北境军务,大约需要月余。
他走时,甚至没有派人来知会我一声。
王府似乎一下子空荡安静了许多。
我难得地松了口气。
午后,我靠在暖阁的软榻上,盖着薄毯,晒着透窗而入的稀薄阳光,手里拿着一本闲散的诗集,昏昏欲睡。
腹中的孩子轻轻动了一下。
我嘴角不自觉地弯起,手轻轻覆上去。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脚步声杂乱,夹杂着管家惊惶失措的声音:王爷!您怎么……您怎么提前回来了这……这位姑娘是
王爷晏沉舟
他提前回来了
我心头莫名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我扶着腰,有些吃力地起身,走到暖阁的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院子里,风尘仆仆的晏沉舟正大步走来。
他脸上不再是惯常的冰冷,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失态的激动和……狂喜
那是一种燃烧着的、足以焚毁一切理智的炽热光芒。
而他的臂弯里,小心翼翼地半扶半抱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素白衣裙,身形纤细柔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人。
她大半张脸埋在晏沉舟的胸膛里,只露出一个精致苍白的下巴和几缕乌黑的发丝。
可就是这样一个模糊的侧影,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我的头顶!
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那个身影……
那个刻在晏沉舟骨子里,刻在王府每一个角落,刻在紫檀木牌位上的身影!
柳!扶!烟!
她不是死了吗
死了七年,牌位都供了七年!
她怎么会……活生生地出现在这里!
仿佛为了印证我脑中那荒谬绝伦的念头。
那个女人似乎感觉到了我的视线,微微侧过头,朝暖阁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张清丽绝伦、带着病态苍白的脸,暴露在秋日的阳光下。
眉若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
正是画像上,晏沉舟书房里珍藏的,那个早已死去多年的柳扶烟!
她真的活着!
那一瞬间,天旋地转。
我死死抓住窗棂,才勉强稳住身体没有倒下。指甲抠进木头里,断裂的痛楚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被撕裂的剧痛。
扶烟……真的是你……晏沉舟的声音哽咽了,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他紧紧拥着她,仿佛拥着世间最珍贵的失宝,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没做梦……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柳扶烟靠在他怀里,虚弱地咳了两声,声音细弱如蚊蚋,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飘进我的耳朵。
沉舟哥哥……我……好想你……这些年……好苦……
她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无声地滑落,每一滴都精准地砸在晏沉舟濒临崩溃的心防上。
晏沉舟的眼眶瞬间红了,他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拭去她的泪,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稀世珍宝。别怕,扶烟,别怕,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有我在,以后再也没人能让你受苦!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欲。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利箭般射向呆立在一旁、面无人色的管家,厉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立刻把最好的‘揽月阁’收拾出来!所有用度按最高规格!去请太医!把京城最好的大夫都给我请来!快!
揽月阁……
那是王府里仅次于正院,景致最好、最精致舒适的院落。
曾经,我以为那会是未来世子或郡主的居所。
原来,是留给她的。
一直留着。
管家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跑去安排了。
晏沉舟打横抱起柳扶烟,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抱着易碎的琉璃。
扶烟,我们回家。他低头看着她,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失而复得的珍宝般的眷恋,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他抱着她,目不斜视地从我的暖阁前走过。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没有一丝一毫,分给我这个挺着大肚子、站在窗后、面如死灰的正妃。
他和他失而复得的亡妻,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踏入了我们共同生活的家。
而我这个真正的女主人,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碍眼的笑话。
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
云袖端着安胎药进来,脸色煞白,眼圈通红,显然也知道了外面发生的一切。
王妃……药……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抖得厉害,药碗差点拿不稳。
我慢慢地转过身,走到桌边坐下。
动作有些迟缓,但异常平静。
放下吧。我说,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云袖放下药碗,终于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王妃!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那个柳……柳姑娘,她不是早就……王爷他……他眼里还有没有您啊!您还怀着小世子呢!
我端起那碗黑乎乎的药汁。
浓郁的药味冲进鼻腔,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
我看着碗里自己苍白的倒影。
然后,一仰头,将整碗药,灌了下去。
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烧灼着食道,一直苦到心里。
云袖,我放下空碗,拿起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抬眼看她,去打听一下,这位柳姑娘,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云袖被我过于平静的态度惊得忘了哭,愣愣地点点头,退了出去。
消息并不难打听。
或者说,晏沉舟根本没有想瞒着。
柳扶烟死而复生的传奇故事,一夜之间就传遍了王府内外,很快也会成为京城最热门的话题。
故事很俗套,也很合理。
七年前,柳家获罪(具体什么罪,语焉不详,只说是被奸人构陷),满门抄斩。柳扶烟作为嫡女,本该一同赴死。行刑前夜,一个受过柳家大恩的忠仆,用自己的女儿李代桃僵,拼死救出了她。
柳扶烟重伤垂死,流落江湖,受尽磨难,隐姓埋名,不敢归京,怕连累晏沉舟。
直到最近,构陷柳家的奸人(据说是个早已倒台的大官)彻底伏诛,沉冤昭雪。她才敢拖着病弱之躯,一路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北境,找到了晏沉舟。
好一个情深义重,忍辱负重,感天动地的故事!
每一个细节都严丝合缝,完美地解释了为什么她死了七年,又完美地塑造了她纯洁无辜、为爱牺牲的伟大形象。
晏沉舟对此深信不疑。
他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和失而复得后更深的怜惜与愧疚中,恨不得将世间所有美好都捧到柳扶烟面前,弥补她这些年受的苦。
揽月阁被布置得如同仙境。
流水般的珍奇古玩、绫罗绸缎、山珍海味送了进去。
太医院的院正几乎成了揽月阁的常驻大夫,各种名贵的药材不要钱似的用着。
晏沉舟更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柳扶烟身边,亲自喂药,嘘寒问暖,体贴入微。
整个王府,甚至整个京城的人都在传颂靖王爷对柳氏女的一片痴心,感天动地。
而我这个正妃,和腹中即将临盆的孩子,彻底成了透明人。
不,比透明人更糟。
是碍眼的绊脚石。
柳扶烟归来的第七日。
晏沉舟终于想起了我这个绊脚石。
他踏进了我的院子。
不是一个人。
他亲自搀扶着柳扶烟,小心翼翼地,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琉璃娃娃。
柳扶烟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锦衣裙,外面罩着雪狐裘的斗篷,衬得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愈发苍白羸弱,楚楚可怜。她依偎在晏沉舟身侧,弱不禁风。
而我,穿着宽大臃肿的冬衣,笨拙地挺着沉重的肚子,站在廊下,像一个滑稽的、不合时宜的丑角。
强烈的对比,讽刺得让人心尖发颤。
姐姐。柳扶烟见到我,未语泪先流,她推开晏沉舟的搀扶,踉跄着上前几步,竟是要向我行礼,妹妹流落在外多年,今日才得以归府拜见姐姐,实在是失礼至极,还请姐姐恕罪……
她身子摇摇欲坠,眼看就要跪下。
扶烟!晏沉舟一个箭步冲上来,及时将她牢牢扶住,语气满是心疼和责备,你身子这么弱,行什么礼!
他抬起头,看向我,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指责:王妃,扶烟身子尚未痊愈,受不得风,也受不得累。她知书达理,敬你为姐姐,你身为正妃,更该有容人之量。
容人之量
我看着他护着柳扶烟那紧张的模样,听着他这理直气壮的指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原来,这就是他带她来的目的。
不是介绍,不是尊重。
是示威。是警告。是逼我认下这个妹妹,逼我大度地接纳这个死而复生的、他心尖上的白月光。
柳扶烟依在晏沉舟怀里,怯生生地看着我,那双秋水眸子里,泪光点点,盛满了无辜和惶恐,仿佛我是什么吃人的洪水猛兽。
沉舟哥哥,你别怪姐姐……她细声细气地劝,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是妹妹不好……妹妹不该回来的……扰了姐姐和哥哥的清静……
她每说一句姐姐,都像一把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里。
扶烟!晏沉舟心疼地打断她,将她搂得更紧,看向我的目光越发不耐和阴沉,你胡说什么!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回自己家,天经地义!
他冰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江浸月,扶烟体弱,需要静养。她性子柔善,日后在府中,你需对她多加照拂,莫要让她再受半点委屈。
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从我们之间穿过。
我挺着沉重的肚子,站在冰冷的廊下,看着眼前这对紧紧相拥、仿佛经历了生离死别才得以重逢的璧人。
看着晏沉舟眼中对柳扶烟那毫不掩饰的、浓烈到刺目的疼惜与保护欲。
看着他对我这个怀着他亲生骨肉的发妻,那如同看障碍物般的冰冷和厌烦。
心,彻底死了。
连灰烬都不剩。
原来,这五年,我不仅争不过一个死人。
我更争不过一个死而复生的活人。
在他晏沉舟的世界里,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柳扶烟。
我江浸月,连同我腹中的孩子,都只是他人生剧本里,一个无关紧要、甚至惹人厌烦的意外插曲。
一股冰冷的麻木感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甚至感觉不到愤怒,也感觉不到悲伤。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洞。
我缓缓地、缓缓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应该是一个笑容。
一个空洞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容。
王爷放心。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却异常平静,柳姑娘是王爷的心头宝,妾身自当……好好‘照拂’。
我刻意加重了照拂两个字,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的嘲弄。
晏沉舟的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些,他似乎想说什么。
但柳扶烟适时地发出一声压抑的轻咳,身体又软软地往他怀里倒去。
扶烟!晏沉舟的注意力立刻被全部吸引,满眼只剩下怀中佳人的不适,是不是又难受了我们这就回去,外面风大!
他再没有看我一眼,打横抱起柳扶烟,像捧着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我的院子。
寒风卷着他们离去的身影,也卷走了这院子里最后一丝虚假的温度。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云袖红着眼眶,带着哭腔上前扶住我:王妃……您别这样……您想哭就哭出来吧……奴婢看着心疼……
哭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脸颊。
干的。
一滴泪都没有。
原来哀莫大于心死,是真的。
我低头,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
孩子在里面不安地动了一下,似乎在抗议这冰冷的气氛。
我轻轻抚摸着,感受着那微弱的生命力。
云袖,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平静,帮我收拾几件素净的衣裳,还有……我攒下的那些银票。
云袖愣住了:王妃,您这是……
这个孩子,我打断她,目光落在院墙外灰蒙蒙的天空,不能生在这个地方。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在地上。
云袖猛地捂住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泪水瞬间涌了出来:王妃!您……您说什么胡话!这是您和王爷的骨肉啊!您……
正因如此,我打断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冰冷,他才更不能生在这里。
我拉着云袖冰凉的手,走进内室,关紧了门。
云袖,你听好。我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柳扶烟回来了,她容不下我,更容不下这个孩子。有她在,我和孩子在这王府,只有死路一条。
王爷的心……早已被那‘死而复生’的人填满了。你看他今日的态度,可曾有过半分对我们母子的顾念他眼里只有柳扶烟的委屈,何曾想过我这个怀胎九月、即将临盆的妻子,站在寒风里是什么滋味
云袖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用力摇头:不会的……王爷他……他总会念着骨肉亲情的……
骨肉亲情我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在他心里,只有柳扶烟和她的‘苦楚’才是真的。我的孩子不过是个意外。一个可能威胁到柳扶烟地位的意外。
我抚着肚子,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躁动,眼神却冷硬如铁:柳扶烟‘流落在外七年’,身子‘病弱’,她需要一个孩子来稳固地位。而我的孩子,只要活着,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王爷……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保护她。
云袖浑身一颤,脸色惨白如纸。她想到了王爷抱着柳姑娘离开时那决绝的背影,想到了王爷看王妃时那冰冷的眼神。她无法反驳。
所以,云袖,我紧紧握住她的手,直视着她惊恐的眼睛,我要走。在这个孩子出生之前,我必须离开这里。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把他平安生下来。
可是……可是王妃,您怎么走王爷把王府守得铁桶一般,您还怀着身子……云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有办法。我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还记得前些日子,我借口胸闷,请了外头那个姓孙的老大夫来看诊吗
云袖茫然地点点头。
我给了他一大笔银子,请他帮我弄一样东西。我压低了声音,几乎只剩气音,一种药。服下后,会让人气息全无,脉象消失,如同……真的死去。药效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
云袖倒抽一口冷气,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假……假死药!王妃!您……您这是……
这是唯一的生路。我打断她,眼神锐利而坚定,云袖,你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了。帮我。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道:等我‘死’后,王爷必定急于将我发丧,尤其柳扶烟刚‘回来’,他更不想府里停着个晦气的正妃。他会草草将我葬入城外江家的祖坟。那里看守不严。你提前买通可靠的人,在棺椁下葬后,立刻将我挖出来。药效只有十二个时辰,时间必须算准。
云袖已经吓得说不出话,只是死死抓着我的手,眼泪直流。
然后,带着我,立刻离开京城。往南走,走得越远越好。去江南,去一个温暖、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进她手里,这是我这些年偷偷攒下的体己,还有几件不起眼但值钱的首饰。足够我们安身立命。
王妃……云袖泣不成声,奴婢……奴婢怕……
云袖!我用力握住她的肩膀,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看着我!你忍心看着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活在别人的算计里,或者……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吗
云袖看着我的眼睛,那里面是孤狼般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疯狂。她想起了王妃这五年受的冷落,想起了王爷今日的薄情,想起了柳姑娘那看似柔弱却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终于,她狠狠抹了一把眼泪,眼中也迸发出一种豁出去的狠劲:好!王妃!奴婢帮您!奴婢这条命是您救的,您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拼了这条命,奴婢也一定护着您和小主子平安!
计划在极度隐秘中推进。
我借口身体越发沉重,需要绝对静养,闭门谢客。晏沉舟巴不得我不出现在柳扶烟面前,乐得清静,派来看守的人反而松懈了些。
孙老大夫的药,通过云袖秘密传递进来。那是一个小小的蜡丸,藏在普通的安神药包里。
腊月二十,离我的产期还有半个月。
这天,天空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飘着细碎的雪沫子。
北风呼啸,刮在脸上像刀子。
时机到了。
王妃,您……您真的想好了吗云袖最后一次帮我整理着身上那件特意准备的、料子普通的素色棉裙(方便下葬),声音抖得厉害,手也在抖。
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清亮的女人。
我拿起梳子,慢慢地梳着自己浓密的长发。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
拿起那枚小小的蜡丸,捏碎。
里面是一颗龙眼大小、散发着奇异苦味的黑色药丸。
没有丝毫犹豫,我端起旁边的温水,将那药丸一口吞下。
苦涩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凉意,迅速滑入腹中。
腹中的孩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剧烈踢动起来。
宝宝……我轻轻抚摸着肚子,感受着那有力的胎动,心中涌起巨大的酸楚和决绝,别怕,娘亲带你走。离开这里,我们去一个……有阳光的地方。
药效发作得很快。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伴随着四肢百骸迅速蔓延开来的冰冷和麻木。
心跳开始变得沉重、缓慢,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拖住。
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旋转。
云袖……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已经微弱下去,按……计划……
王妃!云袖扑过来,紧紧抓住我迅速冰凉的手,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您撑住!您一定要撑住!奴婢……奴婢这就去喊人!
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充满了恐惧和不舍,随即猛地松开我,转身冲了出去,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凄厉的尖叫:
来人啊!快来人啊!王妃不好了!王妃晕过去了——!
尖叫声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最后的意识,是房门被猛地撞开,刺骨的寒风灌了进来。
还有……云袖那撕心裂肺的、绝望的哭喊声。
以及,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模糊的、带着惊怒的吼声,像是……晏沉舟
不……不可能……他应该在揽月阁,陪着柳扶烟……
意识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
……
晏沉舟确实在揽月阁。
柳扶烟染了风寒,有些低热,正柔弱无力地靠在他怀里,小口啜着他喂的参汤。
沉舟哥哥……都怪我身子不争气……拖累你……她眼睫低垂,带着无限的自责。
别胡说。晏沉舟用指腹轻轻擦去她唇边的汤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只要你快点好起来,比什么都强。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极其尖锐凄厉的哭喊,隐约夹杂着王妃、不好了的字眼。
晏沉舟喂汤的动作猛地一顿,眉头瞬间拧紧。
柳扶烟也被那声音惊得微微一颤,怯生生地看向他:沉舟哥哥……外面怎么了是不是姐姐她……
晏沉舟放下汤碗,脸色阴沉下来。江浸月她又想搞什么花样是知道扶烟病了,故意闹出动静来添堵吗
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烦躁和不耐。
王爷!王爷!管家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面无人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好了!王妃娘娘……王妃娘娘她……她突然晕厥过去,气息……气息都没了!
什么!晏沉舟霍然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的矮几,参汤洒了一地。
柳扶烟也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猛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更加苍白。
扶烟!晏沉舟下意识地想去扶她。
柳扶烟却推开他的手,泪眼婆娑,带着巨大的惶恐和自责:沉舟哥哥……你快去!快去看看姐姐!都是我……都是我不好……姐姐一定是生我的气,急火攻心才……呜呜呜……要是姐姐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也不活了……
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晏沉舟看着柳扶烟这悲痛欲绝、自责万分的样子,再想到管家说的气息都没了,心头那股烦躁瞬间被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取代。
你好好歇着,别胡思乱想!他匆匆丢下一句,甚至来不及安抚柳扶烟,就大步冲了出去,直奔正院。
正院里已经乱成一团。
府医跪在床前,面如死灰,手指颤抖地从我冰冷的手腕上移开。
看到晏沉舟进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王爷……王爷节哀!王妃娘娘……她……她薨了!脉息全无……是……是突发的心疾……老朽无能!回天乏术啊!
薨了
心疾
晏沉舟的脚步钉在了门口。
他看着床上那个静静躺着的女人。
穿着素净的棉裙,脸色灰白,嘴唇毫无血色,双眼紧闭,胸口没有一丝起伏。
像一尊冰冷的玉雕。
毫无生气。
和他记忆中那个总是挺直脊背、眼神倔强,即使在他最冷漠对待时也未曾真正低头的女人,判若两人。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猛地攫住了他。
她……就这么死了
因为……生扶烟的气急火攻心
不,不可能。她身体一向……等等,她怀着孩子……府医说过她胎象稳固……
可眼前这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躯体,府医斩钉截铁的诊断,都在无情地宣告一个事实——
江浸月,死了。
一尸两命。
他僵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愤怒似乎有,气她如此脆弱,如此不识大体,在这个节骨眼上添乱。
烦躁更多了,扶烟刚回来,府里就死了正妃,传出去像什么话!
可为什么……心口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凿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陌生的钝痛
王爷……云袖扑倒在床边,哭得肝肠寸断,声音嘶哑,王妃娘娘……您醒醒啊!您看看奴婢啊!您还怀着孩子啊……小主子……小主子还没见到天日啊……
孩子的哭声
晏沉舟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我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那里,曾经孕育着他的骨血。
如今,随着母体的死亡,那个尚未出世的生命,也一同寂灭了。
一种迟来的、冰冷的、混杂着复杂情绪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
王爷……管家小心翼翼地开口,打破了这死寂般的沉默,王妃娘娘的……后事……您看……
后事。
晏沉舟猛地回神。
他看着床上冰冷的尸体,再看看外面阴沉的天色,还有揽月阁那边……扶烟还在病中,不能受惊扰,更不能沾染这种晦气!
一股强烈的、想要尽快处理掉眼前麻烦的冲动涌了上来。
他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和不适,声音冷硬地开口,带着一种急于摆脱的冷酷:
王妃福薄,突染急症,不幸薨逝,腹中胎儿亦未能保全。他顿了顿,像是在给这件事定性,也是在说服自己,念在……她侍奉本王一场,按……侧妃之礼,即刻发丧。棺椁……不入王府祖坟,送回城外江家祖茔安葬。一切从简,不得声张!
侧妃之礼不入祖坟送回江家祖茔一切从简
管家和跪在地上的府医都惊呆了。
这……这未免也太薄情了!王妃毕竟是正室啊!还怀着王爷的子嗣!
云袖的哭声更是猛地拔高,充满了绝望和控诉:王爷!王妃是您的结发妻子啊!她还怀着您的骨肉啊!您怎么能……
住口!晏沉舟厉声打断她,眼神冰冷如刀,再多言一句,杖毙!立刻去办!
他烦躁地挥袖,仿佛多看一眼那冰冷的尸体都会让他不适。
派人看好揽月阁,不许任何人惊扰柳姑娘养病!
说完,他不再看床上的人一眼,仿佛急于逃离什么瘟疫之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房间。
寒风卷着他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只剩下云袖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冰冷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管家叹了口气,怜悯地看了一眼床上死去的王妃,无奈地摇摇头:唉……造孽啊……按王爷吩咐,快……准备吧。
简陋的薄棺很快就抬了进来。
几个粗使婆子面无表情地,将我这具尸体抬了进去。
动作算不上温柔。
云袖扑在棺椁上,哭得几次昏厥过去,被人生生拉开。
王妃娘娘……奴婢……奴婢送您……她哭喊着,手指死死抠着棺木边缘,指甲断裂渗出血也浑然不觉。
棺盖被缓缓合上。
最后一丝光线消失。
黑暗彻底将我包围。
冰冷的,死寂的黑暗。
药效还在持续,我的意识沉在深不见底的海底,身体冰冷僵硬,感觉不到心跳和呼吸。
但不知是不是母性的本能,在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中,我似乎还能微弱地感受到腹中那小小的生命,在绝望地、微弱地挣扎了一下,然后,也陷入了沉寂。
宝宝……
别怕……
娘亲在……
黑暗,吞噬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一天。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失去了意义。
我仿佛漂浮在虚空之中。
直到——
咔哒……咔哒……嘎吱……
沉闷的、撬动木头的声音,伴随着压抑的喘息和铁器刮擦的刺耳声响,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我混沌的意识。
药效……在消退!
一股强烈的窒息感猛地攫住了我!冰冷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肺部,带来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咳嗽!
咳咳咳——呕——
我猛地睁开眼!
眼前一片模糊的黑暗,只有头顶上方透下几缕微弱的光线,隐约能看到正在被撬动的棺盖缝隙!
开了开了!快!轻点!是云袖压低了却带着狂喜的哭腔!
哗啦!
棺盖被彻底掀开!
冰冷的、带着泥土腥味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
雪沫子飘落在我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却也带来了……生的气息!
王妃!王妃您醒了!您真的醒了!云袖布满泪痕和泥土的脸出现在上方,她激动得语无伦次,颤抖着手来探我的鼻息,感受到那微弱却真实的热气,她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活过来了!菩萨保佑!活过来了!
两个穿着短打、面相憨厚却带着紧张惶恐的汉子,是云袖花钱雇来的可靠之人,也凑过来看,脸上满是惊骇和难以置信:真……真活了娘咧……真是神了……
快!快把王妃扶出来!离开这里!云袖猛地回神,焦急地催促。
我浑身冰冷僵硬,四肢百骸都像灌了铅,尤其是腹部,传来一阵阵沉重的坠痛。
但我咬着牙,在云袖和那两个汉子的帮助下,艰难地、一点点地从冰冷的棺椁里爬了出来。
脚下是松软的、刚被挖开的坟土。
旁边,是一座孤零零的、崭新的坟冢。墓碑上刻着冰冷的字——【靖王侧妃江氏浸月之墓】。
侧妃。
我盯着那墓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晏沉舟,你真是……凉薄到了骨子里。
王妃,您怎么样肚子……云袖扶着我,看着我高高隆起的腹部,脸色煞白。
腹部的坠痛一阵紧过一阵。
我靠在冰冷的墓碑上,大口喘着气,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孩子……要……要出来了……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声音。
早产!
在阴冷的坟地里!
啊!云袖和那两个汉子都吓傻了。
快!找地方!避风!我死死抓住云袖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帮我……接生!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所有人。
但求生(或者说,求生的本能和云袖豁出去的决心)压倒了恐惧。
那边!那边有个守坟人废弃的草棚子!快!一个汉子指着不远处一个黑黢黢的轮廓。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几乎是半拖半抱着我,踉踉跄跄地冲进了那个四面漏风、散发着霉味的破草棚。
草棚里只有一堆干草。
云袖哭着将干草铺开,扶我躺下。
剧痛如同潮水,一阵猛过一阵地袭来,几乎要将我撕裂。
没有热水,没有剪刀,没有干净的布……什么都没有。
只有冰冷的空气,和外面呼啸的寒风。
王妃!您撑住!撑住啊!云袖跪在我身边,吓得浑身发抖,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按照以前听老嬷嬷说过的法子,给我打气,用力!王妃!跟着奴婢,吸气……用力!
那两个汉子手足无措地站在草棚外,背对着里面,紧张地守着。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每一次用力都像是耗尽生命。
汗水、泪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
意识在剧痛和寒冷中浮浮沉沉。
我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带着孩子活下去!离开这里!离开晏沉舟!
不知过了多久。
在我几乎要力竭昏死过去的那一刻。
哇——!
一声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婴儿啼哭,划破了坟地死寂的夜空!
如同天籁。
生了!生了!王妃!是个小公子!是个小公子啊!云袖带着哭腔的狂喜呼喊传来。
她手忙脚乱地用自己干净的内衫撕成的布条,包裹住那个浑身沾满血污、皱巴巴的小小婴孩。
我艰难地抬起头,借着草棚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看到了那个在我怀里蠕动的小小生命。
那么小,那么红,闭着眼睛,像只孱弱的小猫。
却真实地活着。
我的孩子。
我和晏沉舟的孩子。
不。
这是我的孩子。
只属于我江浸月一个人的孩子。
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狂喜交织着席卷而来,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江南,水乡小镇。
三年光阴,如同小镇外那条清澈平缓的河流,安静地流淌而过,洗刷掉过往的惊心动魄,沉淀下安稳的细水长流。
临河的一间小小茶铺,挂着简单的江记茶铺招牌。
铺子里飘着淡淡的茶香和糕点甜香。
阿娘!阿娘!沈叔叔又给我带小木马啦!
一个穿着蓝色小袄、虎头虎脑的男孩,举着一个雕工精致的小木马,像颗小炮弹似的从门外冲进来,一头扎进正在低头算账的女人怀里。
女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温婉清丽的脸庞。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褪去了曾经的苍白和郁色,添了几分温润的恬淡。正是死过一次的江浸月。
我放下笔,笑着接住扑过来的小炮弹,捏了捏他红扑扑的小脸蛋:慢点跑,当心摔着。有没有谢谢沈叔叔
有!男孩响亮地回答,转头看向门口。
门口光影微暗,一个穿着青色棉布长衫、气质温润儒雅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几包药材。正是当年我在京城偶然救下的药商沈青川。
月娘,这是你要的黄芪和党参,给你放柜上了。沈青川笑容温和,目光扫过抱着孩子的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和关切,小平安跑得可真快。
小平安,是我儿子的名字。
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生平安顺遂。
沈大哥,又让你破费了。我抱起平安,笑着道谢,快坐,喝口热茶。
顺手的事。沈青川摆摆手,熟稔地找了个位置坐下,云袖立刻给他端来热茶和一小碟新做的桂花糕。
这三年,多亏了沈青川。
当初云袖带着昏迷不醒、产后虚弱的我和刚出生的小平安,拿着我攒下的钱,一路心惊胆战地南下。是沈青川在途中遇到了几乎走投无路的我们,认出了云袖(他记得当年救他的恩情),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援手。
他帮我们在这远离京城、消息闭塞的水乡小镇安顿下来。用他的关系帮我落了户,开了这间小小的茶铺。他懂医术,时常来帮我调理身体,也格外疼爱小平安。
平安,今天跟沈叔叔认了几个字沈青川笑着逗弄平安。
平安掰着小手指,奶声奶气地数:一、二、三……还有……还有沈叔叔写的‘平安’!
平安真聪明!沈青川朗声笑起来,眼神慈爱。
我看着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心中一片安宁。
过往那五年如同王府里一场冰冷华丽的噩梦。而晏沉舟……那个名字,连同那个男人,早已被我尘封在记忆最深的角落,落满了灰。
我以为,此生都不会再与之有任何交集。
直到那一天。
腊月,年关将近。
小镇的街道比平日更热闹了几分,采买年货的人熙熙攘攘。
茶铺里也坐满了歇脚的客人。
我正低头给一桌客人添茶,忽然听到门口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议论。
……听说了吗京城里可出了件大事!
啥大事还能比去年那场雪灾大
嘿!雪灾算什么!是靖王府!那位靖王爷,你们知道吧
靖王知道啊,不是说他痴情得很,守着个死去的白月光好多年吗
那是老黄历了!说话的人声音带着兴奋,听说三年前,他那个一直不受宠的正妃,突然暴病死了,一尸两命!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就在前些日子,王爷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派人去挖坟开棺了!
挖坟!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
我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茶壶差点没拿稳。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
可不是嘛!结果挖开一看——你猜怎么着那人卖了个关子,吊足了众人胃口,棺材里是空的!只有几块大石头!那靖王妃,根本就没死!是金蝉脱壳跑了!
天爷啊!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听说靖王爷当场就疯了!把看守祖坟的人全砍了!现在京城里都传遍了!靖王爷跟魔怔了似的,发了疯地到处找人呢!悬赏的银子,都够买下半座城了!
啧啧啧……这王妃也是个狠人啊……
可不是嘛!不过要我说,那靖王爷也是活该!听说他当年对那王妃刻薄得很,宠妾灭妻,那正妃死的时候,连祖坟都不让进,草草就给埋了娘家坟地,按的还只是侧妃的礼数……啧啧,现在知道人跑了,急了
嗨,男人嘛,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后面的议论声,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作响,听不真切了。
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麻木。
手里的茶壶终于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滚烫的茶水溅湿了我的裙角和鞋面。
月娘!云袖惊呼着冲过来,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我,脸色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和我一样的巨大惊恐,你……你没事吧
铺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失魂落魄的我。
沈青川也快步走了过来,挡在我身前,隔绝了那些探究的目光,沉声道:没事没事,手滑了。云袖,快扶月娘进去歇歇。
他弯腰,不动声色地捡起茶壶碎片,对着客人们歉然笑道:对不住各位,受了点惊吓,大家多包涵,今天的茶点算我的。
客人们见主家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纷纷收回目光,只是低声的议论还在继续。
我被云袖几乎是架着,踉跄地回到了后面的小院。
一关上房门,我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跌坐在冰冷的地上。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我喃喃自语,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晏沉舟知道了!
他掘了坟!发现了空棺!
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凶兽,他发疯了!
悬赏!找人!买下半座城的银子!
他要做什么把我抓回去惩罚我的欺骗还是……抢走平安
不!绝对不行!
平安是我的命!是我从地狱里爬出来,唯一抓住的光!
月娘!月娘你冷静点!云袖跪在我面前,用力抓住我冰凉颤抖的手,她的声音也在抖,却努力维持镇定,他……他只是在京城发疯!这里是江南!离京城几千里!他找不到我们的!我们在这里三年了,没人知道我们的底细!沈大哥也帮我们遮掩得很好!别怕!别怕!
可是……悬赏……我牙齿都在打颤,重赏之下……万一……
没有万一!沈青川推门进来,脸色凝重,语气却异常沉稳坚定。他蹲下身,目光沉静地看着我:月娘,听我说。他找不到这里。就算他手眼通天,江南这么大,水网密布,村镇无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我们在这里扎根三年,街坊邻居都只知你是带着孩子守寡的江娘子,谁会想到京城靖王府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就算……真有那万一,还有我。我在江南经营多年,总有些人脉。藏起你们母子,不难。
他的话,像定海神针,稍稍稳住了我濒临崩溃的心神。
沈大哥……我看着沈青川温润却坚定的眼神,又看看身边泪流满面却强撑着安慰我的云袖,再看看被刚才动静吓到、怯生生躲在门口、大眼睛里蓄满泪水看着我的平安……
不。
我不能垮。
为了平安,为了云袖,为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我必须撑住!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那灭顶的恐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让自己清醒。
我没事。我扶着云袖的手,慢慢站起来,尽管双腿还在发软,但眼神已经重新凝聚起力量,云袖,收拾一下铺子,照常做生意。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慌。
沈大哥,我看向沈青川,带着恳求,麻烦你……帮我留意着,若有什么风声……
放心。沈青川郑重点头,交给我。
接下来的日子,表面上风平浪静。
茶铺照常开门,我依旧温声细语地招呼客人,做糕点,煮茶。
云袖也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只有夜深人静,哄睡了平安后,我和云袖对坐灯下,才能从彼此眼中看到那无法掩饰的惊惶和忧虑。
沈青川来得更勤了,他带来了外面的消息。
靖王掘坟寻妃的奇闻像长了翅膀,传得沸沸扬扬,版本众多。有说王妃被奸人掳走的,有说王妃不堪受辱假死私奔的,更有甚者,编排出了神鬼精怪的故事。但无一例外,都指向靖王为此事震怒疯狂,悬赏的金额高得离谱,派出寻找的人手遍布各地。
不过,暂时还没听说有具体线索指向江南。沈青川低声道,京城那边乱得很,靖王此举,引得御史台弹劾的奏章雪片似的,说他行为乖张,有辱皇室体统。他自顾不暇,搜寻的力度似乎有所收敛。
这消息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点点。
但悬在头顶的利剑,并未消失。
年关,在一种压抑的平静中过去。
冬去春来,河岸的柳枝悄悄抽出了嫩芽。
我以为最坏的阴影正在慢慢散去。
直到一个春雨绵绵的午后。
茶铺里没什么客人,我正抱着平安,坐在临窗的位置,教他认画册上的小动物。平安咯咯笑着,用小手指着画上的小兔子:兔兔!白白的!
云袖在后面小厨房收拾。
沈青川上午来过,送了些时令的鲜笋,又匆匆去邻镇看药材了。
一切安宁如常。
哒、哒、哒……
一阵清晰而沉稳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小镇午后的宁静。
不止一匹。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窗外。
蒙蒙细雨中,几匹通体漆黑、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停在了我的茶铺门口。
马背上的人,穿着统一的玄色劲装,气息冷肃,眼神锐利如鹰,一看就绝非寻常家丁护卫。
为首的那匹马上,坐着一个男人。
一身墨色锦袍,身形高大挺拔,肩头已被细雨打湿。他微微低着头,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紧抿着的薄唇和坚毅的下颌。
一股令人窒息的、冰冷又熟悉的压迫感,隔着雨幕,隔着窗棂,扑面而来!
我怀里的平安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声嘟囔:娘……怕……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
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成冰。
是他!
晏沉舟!
他终究……还是找来了!
窗外的男人,似乎感应到了我的目光。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兜帽滑落。
一张深刻在骨髓里的、俊美却写满了疲惫、阴鸷和一种近乎疯狂执念的脸,暴露在江南湿润的空气中。
那双曾经冰冷漠然、后来盛满对柳扶烟痴情的深邃眼眸,此刻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死死地锁住了窗内的我。
还有……我怀里的平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雨丝无声飘落。
他翻身下马,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僵硬。玄色的锦袍下摆沾上了泥泞,他却浑然不觉。
他一步一步,踏过门前湿漉漉的青石板,朝着茶铺走来。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铺子里仅有的两桌客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迫人的一群人惊得噤若寒蝉,面面相觑,匆匆丢下茶钱,低着头快步溜了出去。
小小的茶铺,瞬间只剩下抱着平安僵在窗边的我。
还有门口,那个如山岳般迫近的身影。
他推开了那扇简陋的木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却如同惊雷。
他走了进来。
带着一身北地凛冽未散的寒气,和江南缠绵的雨雾湿气。
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门口所有的光线。
铺子里瞬间暗了下来。
他站在那里,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滔天的怒意,被欺骗的狂怒,难以置信的惊愕,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而复得的震颤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眼底一片沉沉的、令人心悸的阴鸷。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我怀里紧紧搂着的平安身上。
平安被他看得害怕极了,小脑袋使劲往我怀里钻,小手死死抓着我的衣襟,带着哭腔小声喊:娘……怕……怕……
这一声娘,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晏沉舟的眼中!
他瞳孔骤然收缩!周身那压抑的冰冷气息瞬间变得狂暴起来!
娘他开口了。
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狠狠摩擦过喉咙,带着一种近乎扭曲的嘲弄和冰冷的暴怒。
他一步步逼近。
江浸月。他念着我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淬着寒冰,你好大的胆子!
他停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那目光,像是要将我剥皮拆骨。
假死脱身瞒天过海嗯他微微俯身,逼近我,带着极强的压迫感,眼神锐利如刀,刮过我的脸,还把本王的儿子……也一并偷走
儿子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和冰冷的怒意。
怀里的平安被他的气势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
他不是你的儿子!我猛地抬起头,迎上他几乎要喷火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尖锐颤抖,他是我的孩子!只属于我江浸月一个人的孩子!跟你晏沉舟没有半点关系!
积压了三年的委屈、愤怒、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你的儿子我抱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平安,一步步后退,直到脊背抵上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我死死瞪着他,眼中是滔天的恨意和不顾一切的疯狂,晏沉舟!你有什么资格说他是你的儿子!
当年我怀着身孕,站在寒风里,看着你抱着你的柳扶烟,你可曾想过我是你的妻子想过我肚子里是你的骨肉!
我‘死’了!你连祖坟都不让我进!用侧妃之礼草草打发!连副像样的棺材都吝啬!那时候,你可曾想过棺材里躺着的,可能是你未出世的孩子!
现在你知道他没死了知道来抢了!我歇斯底里地吼着,泪水混合着恨意汹涌而出,晚了!晏沉舟!我告诉你,晚了!他是我的命!你敢碰他一下,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我的嘶吼,平安的哭嚎,在小小的茶铺里回荡。
晏沉舟被我激烈的反应和字字泣血的控诉震住了。
他脸上的狂怒凝固了一瞬,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像是被狠狠刺中了某个隐秘的痛处。
但随即,那翻涌就被更深的阴鸷和偏执覆盖。
同归于尽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其残忍的冷笑,眼神却死死盯着我怀里的平安,就凭你江浸月,你以为你还能逃第二次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抓向我,而是直接抓向我怀里的平安!
把孩子给我!
不——!我发出绝望的尖叫,用尽全身力气转身,将平安死死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背脊迎向他!
预想中的拉扯没有发生。
住手!
一声清喝从后门处传来!
云袖端着一盆刚洗好的青菜冲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想也没想,手里的铜盆就朝着晏沉舟砸了过去!
砰!铜盆砸在晏沉舟脚边,发出刺耳的声响,水溅了他一身。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晏沉舟动作一顿。
也就在这时——
放开她们!
一道身影如疾风般冲了进来,挡在了我和晏沉舟之间!
是沈青川!他不知何时赶了回来,额上带着汗,气息微喘,显然是跑急了。
他张开双臂,像一座山,牢牢地将我和平安护在身后,毫不畏惧地迎上晏沉舟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
靖王爷!沈青川的声音清朗有力,带着不容侵犯的凛然,光天化日,强闯民宅,抢夺妇孺,这就是堂堂王爷的做派吗!
晏沉舟看着突然出现的沈青川,看着他护在我身前的姿态,眼神瞬间变得阴寒刺骨,如同淬了毒的冰棱。
你是什么东西他声音冰冷,带着高高在上的轻蔑和浓重的杀意,也敢挡本王的路
草民沈青川,一介布衣药商。沈青川不卑不亢,脊背挺得笔直,路见不平,尚且拔刀相助。更何况,月娘母子是草民的恩人,更是草民的街坊邻里!王爷位高权重,更应遵纪守法,体恤民情!如此行径,就不怕天下人耻笑,不怕御史言官弹劾吗!
恩人街坊邻里晏沉舟咀嚼着这几个字,目光在我和沈青川之间来回扫视,最后落在我依旧护着平安、躲在沈青川身后的姿态上。
他眼底瞬间翻涌起一股被彻底激怒的、近乎疯狂的暴戾和……一种被背叛的刺痛
好!好得很!他怒极反笑,那笑容扭曲而骇人,江浸月,你假死脱身,原来是为了跟这个野男人双宿双栖连本王的儿子,都要认贼作父!
你闭嘴!我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反驳,沈大哥是正人君子!是我们母子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和平安早就死在荒郊野外了!你心思龌龊,不要侮辱沈大哥!
救命恩人晏沉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死死盯着沈青川,眼神如同毒蛇,本王不管他是谁!今日,本王的儿子,必须跟本王回去!
他彻底失去了耐心,猛地挥手:来人!把小公子给本王带过来!谁敢阻拦,格杀勿论!
是!门口那几个气息冷肃的玄衣护卫立刻应声,就要冲进来!
我看谁敢!沈青川也豁出去了,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高高举起!
那令牌非金非玉,材质奇特,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药字,周围环绕着奇特的藤蔓花纹。
看到那块令牌,冲在最前面的两个护卫脚步猛地一顿,脸上露出了极其震惊和忌惮的神色!
就连晏沉舟,瞳孔也是骤然一缩!
药王谷!他死死盯着那块令牌,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疑,你是药王谷的人!
沈青川举着令牌,护在我身前,声音沉稳而有力:不错!家师正是药王谷当代谷主!靖王爷,药王谷虽避世,但谷训有云:悬壶济世,庇佑无辜!今日有沈青川在此,绝不容你仗势欺人,强抢妇孺!
他目光如炬,扫过那几个犹豫不前的护卫:药王谷救死扶伤,恩泽遍布天下!尔等今日若敢在此行凶,伤及无辜,便是与天下医者为敌!药王谷必昭告江湖,令尔等寸步难行!纵是王爷,也护不住你们!
药王谷!
这三个字,如同有千钧之重。
那些玄衣护卫,都是晏沉舟精心培养的死士,不惧生死,但面对药王谷的威慑,尤其是那与天下医者为敌的警告,让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忌惮!
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代,得罪了药王谷,几乎等于断绝了自己和亲人未来的生路!
没有人敢再上前一步。
晏沉舟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着沈青川,又看看那块令牌,再看看被他护在身后、抱着孩子、满眼恨意看着我的我。
一股巨大的、无处发泄的暴怒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狠狠攫住了他。
他筹谋三年,掘坟开棺,悬赏天下,疯魔一般地寻找。
终于找到了。
却发现,他曾经的王妃,早已脱胎换骨,在这江南水乡活得安宁恬淡。
她身边有了别的男人守护。
她甚至……生下了他的儿子!一个他从未知晓、从未给予过半分父爱的儿子!
而现在,这个儿子,被她紧紧护在怀里,视他如洪水猛兽!
而他,贵为亲王,却因为一个药王谷的令牌,被生生阻在了几步之外!
奇耻大辱!
好……很好……晏沉舟怒极,反而平静下来,但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足以毁灭一切的暗流。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要将我的灵魂都吸出来。
江浸月,你以为有药王谷护着,本王就奈何不了你了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他是本王的血脉!这一点,你改变不了!本王给你三天时间。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我怀里的平安。
三天后,本王要见到本王的儿子,安然无恙地送到本王面前。否则……
他冰冷的视线扫过小小的茶铺,扫过沈青川,最后落回我惨白的脸上,一字一句,如同诅咒:
本王就拆了你这茶铺,踏平这座小镇!让你在乎的所有人……都给你陪葬!
撂下这句狠话,他最后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一眼在我怀里哭得打嗝的平安,猛地转身。
墨色的袍袖带起一阵冰冷的风。
我们走!
他带着一身戾气和未散的暴怒,大步离去。
那几个玄衣护卫如蒙大赦,迅速跟上。
马蹄声再次响起,踏碎了雨幕,渐渐远去。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在巷口,铺子里紧绷到极致的气氛才骤然松弛。
我双腿一软,抱着平安,顺着墙壁滑坐在地。
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哇——!平安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小身子抖得像风中落叶。
平安!平安别怕!娘在!娘在!我紧紧抱着他,语无伦次地安抚,自己的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月娘!沈青川和云袖立刻围了上来。
沈青川蹲下身,迅速检查了一下平安,松了口气:孩子吓着了,没受伤。他又看向我,眉头紧锁,眼神凝重,月娘,你怎么样他……他认出平安了,不会善罢甘休的。
云袖已经哭成了泪人:王妃……怎么办啊……那个疯子……他……他真的会……
三天。
他给了三天期限。
像一个催命的符咒,悬在了我们所有人的头顶。
我抱着哭累后沉沉睡去的平安,坐在小院的石阶上。
江南的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带着春寒。
沈青川坐在我对面,面色沉凝:月娘,此地不宜久留。晏沉舟此人,偏执成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既已找上门,就绝不会轻易放手。药王谷的名头能震慑一时,却未必能压他一世。
我知道。我的声音有些沙哑,但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是我连累了你和云袖,还有这镇上的街坊。
别说傻话!沈青川打断我,当务之急,是立刻离开!我药王谷在西南苗疆有一处隐秘的药圃,与世隔绝,外人绝难寻到。我立刻安排,今晚就送你们母子走!
走我抬起头,看向沈青川,雨水打湿了我的额发,贴在脸颊上,有些冰凉,沈大哥,我们走了,你怎么办这镇上的人怎么办晏沉舟找不到我们,真的会迁怒于你们。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沈青川眉头紧锁:顾不了那么多了!先保住你和平安!其他的……
不。我缓缓摇头,目光越过他,看向院墙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而决绝,躲,不是办法。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只要平安是他的血脉,他就永远不会放弃寻找。难道要让平安一辈子活在躲藏和阴影里吗
那你想如何沈青川眼中满是忧虑。
我轻轻抚摸着平安熟睡中依旧带着泪痕的小脸,一字一句道:我要让他知道,平安是我的儿子,只属于我。我要让他,彻底死心。
沈青川和云袖都愣住了。
月娘,你……
沈大哥,我打断他,目光恳切而坚定,帮我一个忙。帮我……演一场戏。一场能彻底斩断他念想的戏。
我将我的计划,低声说了出来。
沈青川听完,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挣扎:这……这太冒险了!万一他……
没有万一。我斩钉截铁,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光芒,这是他欠我的。也是我……唯一能为我们母子,搏一个真正安宁未来的机会。
我看向他,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沈大哥,帮我这一次。为了平安。
沈青川看着我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决绝,又看看我怀里安然沉睡的孩子,沉默了许久。
终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变得复杂而坚定:好。我帮你。
三天期限,转瞬即逝。
第三天,依旧是阴雨绵绵。
晏沉舟果然来了。
这一次,他身边只带了两个气息最为内敛深沉的护卫,显然是有备而来,做好了硬抢的准备。
他踏进茶铺时,脸色比三天前更加阴鸷,眼底布满了红血丝,显然这三日也未曾安眠。
铺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静静地坐在临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
没有平安的身影。
晏沉舟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扫过整个铺子:孩子呢
他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没有起身,甚至没有看他,只是望着窗外潺潺的雨线,声音平静无波:平安睡了。
睡了晏沉舟冷笑一声,显然不信,江浸月,别跟本王耍花样!本王的耐心有限!把孩子交出来!
你的孩子我终于转过头,看向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晏沉舟,你真的确定,平安是你的孩子吗
晏沉舟瞳孔猛地一缩,周身气息瞬间变得狂暴危险: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端起那杯凉茶,轻轻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当年我‘死’的时候,府医诊脉,说我胎象稳固,怀胎九月,对吗
那又如何晏沉舟眼神阴鸷。
可你知道吗我放下茶杯,抬眸,直直迎上他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无尽嘲弄的弧度,我生下平安,是在被你草草埋入江家祖坟后的……第二天。
晏沉舟的脸色,瞬间剧变!
不可能!他几乎是低吼出声,棺中空无一物!你……
是啊,棺中是空的。我打断他,笑容越发讥诮,那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死。我服了假死药,骗过了所有人,包括你派来看守、急于将我发丧的蠢货!
你——晏沉舟额头青筋暴起,显然被我的直言不讳和嘲弄彻底激怒。
听我说完。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我是在那座冰冷的坟地里,在你为我准备的薄棺旁,在守坟人废弃的破草棚里……生下的平安!
晏沉舟!我猛地站起身,一步步逼近他,眼中是滔天的恨意和控诉,你告诉我!一个在你口中‘胎象稳固’、怀胎九月的妇人,在你将她草草下葬后的第二天,在阴冷潮湿的坟地里,早产生下的孩子……他,还能活着吗!
我的声音如同泣血,在小小的茶铺里回荡。
晏沉舟被我逼得后退了一步,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的恐慌。
你……你胡说!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明明活着!本王亲眼所见!
是啊,他活着。我停下脚步,站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笑容惨淡而冰冷,如同淬毒的罂粟,一个在阴森坟地、破败草棚里,没有热水,没有稳婆,没有任何接生器具,早产降生的孩子……他凭什么活着嗯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晏沉舟的心上。
是因为沈大哥。我指向后门的方向。
后门被推开。
沈青川站在那里,一身青衫,面色沉静。他怀里,抱着刚刚睡醒、还有些懵懂的平安。
是沈大哥,在我最绝望、濒临死亡的时候,路过救了我。我看着晏沉舟眼中那翻涌的惊涛骇浪,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宣判:
是他,用独门的金针之术,吊住了我最后一口气。
是他,用祖传的百年老参,硬生生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更是他!我加重了语气,目光如同利剑,直刺晏沉舟的心脏,用师门秘传的‘九转还阳丹’,保住了平安那微弱得几乎随时会熄灭的一线生机!
晏沉舟!我厉声喝道,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恨意和快意,你听清楚!没有沈大哥,就没有今日的平安!他这条命,是沈大哥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是沈大哥用无数珍稀药材,一点一点养活的!
他身上流的,或许有你的血。
但他能活下来,能叫我一声娘亲,靠的,是沈大哥的命!是沈大哥的恩情!
我指向沈青川怀里懵懂的平安,声音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平静:
所以,你现在还觉得,他是你的儿子吗
不。
我斩钉截铁,如同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入晏沉舟的耳膜:
从他在那座坟地里降生,从沈大哥把他救活的那一刻起——
他,就只是沈青川的儿子!
是我江浸月,和沈青川的儿子!
话音落下。
整个茶铺,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晏沉舟僵在原地。
如同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石雕。
他脸上的暴怒、阴鸷、偏执,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凝固、碎裂。
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洞的、难以置信的茫然和……死灰般的绝望。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动眼珠,看向沈青川。
看向沈青川怀里,那个懵懂无知、却下意识依赖地搂着沈青川脖子的小小身影。
那个……他以为是自己失而复得的血脉。
那个他掘坟开棺、疯魔般寻找了三年的儿子。
原来……
他所谓的血脉,他疯狂追逐的执念……在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被他自己亲手葬送在了冰冷黑暗的坟墓里!
是另一个男人,将他从地狱边缘拉了回来。
是另一个男人,给了他生命和姓氏!
他晏沉舟,除了提供了一颗冰冷的种子,除了给予那个孕育生命的女人无尽的屈辱和伤害,除了在儿子降生时,将他草草埋入坟地……
他还做过什么
他有什么资格,来认这个儿子
噗——!
一口殷红的鲜血,猛地从晏沉舟口中喷溅而出!
如同点点红梅,洒落在他墨色的锦袍前襟,也溅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触目惊心。
王爷!他身后的护卫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搀扶。
晏沉舟却猛地挥开他们!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背脊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抬手,死死捂住剧痛翻绞的胸口,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沈青川怀里的平安。
那眼神,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灭顶的痛苦、悔恨、绝望和……彻底的崩塌。
像一头失去了幼崽、被彻底抽走了脊柱的凶兽。
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偏执,所有的疯狂……在我那字字如刀、句句泣血的控诉和真相面前,被彻底碾碎成了齑粉。
他终于明白。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江浸月。
他失去的,是他在这世上,可能拥有的唯一血脉。在他亲手制造的坟墓里,在他毫不在意的冷漠中,被彻底斩断了联系。
被另一个男人……取代。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声响,身体沿着门框缓缓滑落,最终颓然地跌坐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墨色的锦袍沾染了泥泞,华贵的金冠歪斜,几缕发丝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
他低着头,看着地上自己喷出的那滩刺目的鲜血,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王爷。
只是一个被彻底击垮、一无所有的……可怜虫。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不是输给了沈青川,不是输给药王谷。
是输给了他自己。
输给了他那颗冰冷、自私、偏执的心。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像一尊迅速失去温度的石像。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溅起细小的水花。
茶铺里一片死寂。
只有平安似乎被刚才的动静彻底惊醒,在沈青川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嘴一瘪,发出细弱的哭声:呜……爹爹……怕……
这一声爹爹,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晏沉舟猛地抬起头!
他看向平安,又看向抱着平安、如同真正父亲般轻声安抚的沈青川。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空洞,死寂,带着一种灭顶的绝望和……一丝卑微到尘埃里的、最后的乞求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破碎的气音。
终于,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地垂下头。
良久。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扶着门框,极其缓慢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没有再去看平安一眼。
也没有再看我。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踉跄地、失魂落魄地,走进了门外连绵的雨幕中。
背影佝偻而孤寂,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那两个护卫面面相觑,最终也沉默地跟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护在他左右,却不敢搀扶。
马蹄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沉重而缓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悲凉,渐渐消失在江南迷蒙的烟雨深处。
一去不回。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险些站立不稳。
沈青川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将平安轻轻放进我怀里。
他……走了云袖从后厨跑出来,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嗯。我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温暖的小身体,感受着那真实的心跳和温度,闭上了眼。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从眼角滑落。
砸在平安柔软的发顶。
这一次,是解脱的泪。
雨,还在下。
洗净尘埃,也涤荡过往。
(故事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