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流水不长东 > 第15章 太一

太一
再往里走,看这园中物事都怪,栏杆上头狸奴又肥又胖,手摸上去,又硬又凉,原是个石头雕了画的。
檐下鹦哥五彩斑斓定一动不动定是假的吧,停云上前要戳,那禽羽一张翅膀,“呼啦啦”飞出老远。
样样怪,样样有趣,一行人且笑且走,好久还没到内厅,停云道:“这比山间林子还大,没有师傅带我多走几次,我定是要迷路的。”
“那你住的长久些,底下人带你来来回回赶着趟儿的走,闭着眼睛也是能到的。”女使笑着道。
旁侧纤云这会才活泛些,甩着胳膊道:“走的久了,就走不动了。”说罢一脸祈求看着崔婉,示意自个儿要抱。
崔婉轻摇了摇头,谢老夫人侧过半个身子,笑道:“你停云姐姐,是能背着筐子在山间转个整日的,哪像你一步半步就说动不了的。”
说说闹闹到了主院,管事的迎上,道是“换洗衣物按着交代一并备下了,膳食茶水都是为着远道而归的老太太特意熬煮的,消疲解乏。
只是不知主家是先行沐浴,还是用些点心休憩片刻,一应吩咐,即刻传去。”
崔婉略偏头瞧了瞧站在一张檀木鎏金云纹的圈椅前的谢老夫人并两个云儿,轻声与管事的道:“茶水捡阿家喜欢的上,另多呈几碟小娘子喜欢的糖果点心来。”
管事躬身称是,崔婉上前两步,看停云手指在椅子纹路上细细摸索着,说的是:“这个云画的不好。”
纤云说:“哪里不好,书上都是这么画的,你说个好的来。”
两个小儿童声,叫谢老夫人听得直乐,笑道:“我们都听听好的是个什么模子。”她转向停云,“你且说个好的来。”
“总而不好,和观子里书上不同。”停云眼珠子一转,并未说出优劣高下,末了一仰头,笃定道:“下回我拿摹本来,你瞧瞧就知道了。”
“一言为定,下回可要再来啊。”谢老夫人笑道。
“师傅许我,我定是还来的。”停云手往那椅子圈上又摸了摸,确和观子里的不同。
观子里的云纹用笔恣意不羁,勾线卷舒飘逸,椅子上的云纹也是好的,停云道:“这个也好,就是画的方正了些。”
谢老夫人又笑:“祥云纹求的是如意,若叫方圆无定,来去不由人,怎称得上如意呢?
可知行有规,坐有矩,方正些才合其理,咱们这可不是道法自然的观子啊。”
听来也是,各处不同,停云松了手,一脸惊喜往四处打量。
往日观子里常见只有七八个女冠在,十天半月倒有个外人上山送柴火米粮,再要热闹,就得往万安寺看僧人佛会了。
不过,就算僧人佛会,五六十个和尚全是光头僧衣,齐刷刷的往大殿上一坐,跟山后菜园子萝卜一个样,齐齐列列的无个看头。
山里景致倒是不同,可惜树不说话石头哑,禽兽听见声音不要命的逃,哪处也不如此时,主家老幼天伦,仆妇高矮胖瘦,凑出个锦绣样绚丽繁华。
再等底下端了几碟蜜糖点心来,两个小姑娘家心喜,坐到一处,纤云不解山中事,停云不晓园中乐,话凑到一处,说的格外快活。
崔婉与谢老夫人坐在一旁,频频相看,喜道:“竟像是自个儿宅子出来的,合乎极了。”
谢老夫人接过丫鬟递的茶碗,就着盖子撇了撇浮沫,再不似前些日子说话夹枪带棒,调笑道:
“别的倒也合乎,就是两个站在一处,越发显得纤云身量宽了,你瞧,那停云高是高些,纤云竟比她胖了一大圈去。”
崔婉含笑跟着看过去,是这么回事,女儿家生来小小的,吃食荣养她这个当娘亲样样都盯着力求周到。
五岁前小孩子长身量,一个劲儿的往高了拔,没怎么往身上堆肉,只瞧着脸上圆圆,手心肉肉,团子样可爱,谁嫌胖去。
这一开始换乳牙,也不怎么窜个儿,尽往横着长,日日瞧着不觉,突而间来个单薄的,当真经不住比。
郎君求风流,姐儿论窈窕,崔婉不好意思道:“该是乳母给多了零嘴,晚间定是要好好说和说和。”
谢老夫人道:“郎君何时回来,底下几个哥儿呢?”没等崔婉答,自吹了口茶,又道:
“我自问问去处,见不见的无妨,等什么时候正经住在园子里再见也是能的。”
崔婉奇道:“莫不然,这回竟不是住下么?”谢府家大业大,总不能过继个黄毛姐儿,还要人上门住几天尝尝咸淡的吧。
“嗯,她有些来历,不好强求,我看着也欢喜,住些时日再看吧。”谢老夫人道。
崔婉复往停云处看过,心中倒无不喜,想着有些说道也是好的。
到底自个儿和梬姐姐情深谊浓,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能把纤云与王聿,那也不能随便找个不三不四的就嫁了故人之子。
崔婉接着话头道:“郎君还在朝事,年年过了秋日,天宁节连着冬至祭天大典,总是忙着的。
前儿还听说,今岁太平,天家有意开酺宴,着百戏,京邑父老,与民同乐。”
谢老夫人道:“春赏秋祭,都是一个模子,郎君又不是事范瑀,是原礼部尚书,和谢家老爷子同在礼部,现儿个能维持着情谊,是极好的。
“确是幸事。”谢老夫人答得一句,“晚间可还归家?”
“郎君思量日回一次即可,早去晚来,再遇上个风雨,平白耽误工夫。”
“也好。”谢老夫人看向桌旁,“就几个小娘子陪着清净,索性是冬日里还没往各处走动过,咱们也寻个园子,带上底下,开炉去。”
“阿家有此心最好了,我晚间便交代底下备事,热热闹闹的聚个席来。”崔婉道。
开炉也算是京中各家一桩要紧活儿,冬日寒气日甚一日,小雪大雪一过,立冬吃了团饭,炭盆火炉就成了必备之物。
正式用上之前,可不得寻个好园好地,拜帖请来新友故交,吃喝玩闹一场,再把各自压箱底的炭饼拿出来比上一比。
(请)
太一
花样越是繁复,香气越是沁人,燃烧的时长越久,烧过的碳粉越白,才知道谁家宅子里女眷心头灵巧,面上光彩。
若再细致些,装炭的手炉,护手的袖笼,熏香的中空压襟配子,不求昂贵,但求自个儿做来单个,天底下寻不到一双。
秋风一起,崔婉闲时就和女使丫鬟寻着闲时烧了果炭,磨成碳粉,再加了香料进去调和均匀,花模扣成形。
这还够不上拿去见人的,几日晴好晾干了水气,另拿笔沾了颜料,细细勾勒图样,游鱼飞燕,仙鹤鸳鸯,斑斓处要活过来似的,才算个功成。
“不好。”谢老夫人道:“咱们还是别开这个口了,倒显得上赶着给人推出去献宝似得。
别叫背后说起,你我挑个姐儿养,还特意给她办个席面见客,落人话柄。
我晚间,递个话,着张太夫人请了就是。”
“阿家思虑周祥。”崔婉微微躬身,颔首道。
那头两个小儿笑闹过,谢老夫人传了膳食,一众人围着桌子落座,丫鬟端了水来净手,随后替各主家盛了清汤要用。
停云接过汤碗道:“怎么我们用膳,她们不用?”往日观子里,各师傅,都是坐在一处吃饭的。
“她们是女使,自有女使吃饭的地儿。”纤云就坐在她侧边,抢着道。
“咱们今儿个行路回的晚,你也饿了,快吃吧。”谢老夫人避而未答,笑着劝道。
停云耸了耸眉,看碗里清水飘着两片豆腐,喝了一口,却是和跟山里头蘑菇熬出来的一个味。
蘑菇难得,只有夏天雨后才长些,好不容易捡着好的,她连喝了两口,并不追问。
虽观里无仆妇,可常见人有各类,幼年心性里,只记着师傅说的,着相不同。
“好喝极了。”她自感叹道,开怀去接丫鬟夹过来的菜。
午膳用罢,又和丫鬟姑子往园中各处游玩,小儿不知倦,晚间风雨欲来,谢老夫人歇在自个儿院里,说是不与郎君阖家用晚膳了。
崔婉知道其用意,哄过纤云丢了手,将停云送往了老太太房里。
纤云尚有不舍,嘟囔着嘴问:“明儿个这个姐姐走不走,她比别家姐姐好。”
崔婉笑笑没答,屋里停云在椅子上坐下,打着呵欠问谢老夫人:“你想听哪本经呢?师傅喜欢太一生水,我背的最好。”
她不拘束,摸了摸浑圆肚皮自言自语样,“但是我怕水,地上如果全是水,人也要淹死了,哪能生出天呢。”
谢老夫人手拨着念珠笑,问“那天上若全是水呢。”
“天上若全是水,倒下来到处都下雨,日夜下雨,咱们也要淹死了。”
“那你为何怕水呢?”谢老夫人问。
万安寺在高山上,泉水是有些,都是溪流细小,小儿亦可涉水而过,不像是能让这满山钻的猴子害怕的。
更何况,那日见她坐在井边洗药,神色自若,不见半点慌张,哪里就怕了。
“说不上来,若我手里没拿着个东西,看见一汪水,总觉得自个儿要栽进去啦,若我手上拿着什么,我也就不怕了。
可就算我拿着,那地上全是水,拿着什么也没用啊,所以我不喜欢这个,但你要实在喜欢”
停云叹了口气,认命一般道:“我还是背给你的,师傅说,人求是他的因果,若是我劝了,就成了我的因果。
咱们修道之人,讲一个”她摇头晃脑,突而住口,看着谢老夫人道:“算了,我不是修道之人。
总之,你要听什么,我就念什么。”
“我也不听经文,让人早些领你去睡了吧。”谢老夫人笑道。
停云喜的一蹦而起,只道是有吃有喝有玩还不用念经,许久没这么快活过。
谢老夫人吩咐底下将人领去客房,记起观照道人说的“停云身世”,猜当时幼儿尚小,心智不足,记不得诸多苦楚。
可脑子里定是隐隐还在水中魇,泥里身,唯有捏着观照道人教的什么东西,才能安稳。
世事有时,真是巧过了头,王家小儿落水,她也落水,一般泥菩萨,各自渡江人。
别院处谢简听说老母亲连饭也不一起吃了,嗤道:“这真是,添个下人丫鬟,还要断顿了。
早说让底下人去相看个,银货两讫的省事,莫不然娘亲闲在后宅,闲出个昏昏来。”
纤云在院里拨开了落叶找草茎玩,并没听见父亲言语,料来听见了,也不知说的是谁。
崔婉替谢简褪下官袍,递上外衫,温声道:“外人听去,要参郎君大不孝来。”
谢简偏身过去,不以为意轻“嗤”了声,崔婉赶着道:“是个极好的姐儿,我瞧过的。
夸不得口称知书识礼,至少,是读过几本圣贤,和云儿一起,做个玩伴也好。
往日想着买两个年岁相当的跟着,阿家又说一样的猫狗儿年岁,混在一起不定谁学谁,大些再看。
一来二去的,我看云儿孤单,阿家膝下也空空,这若是添一个,两厢其好的事,郎君不与阿家撮合就罢了,怎还背后埋怨起来。”
“门里头一脚下去踩死个蚂蚁,也是认字的,算个什么说道,十两银子往牙婆手里,能砸出七八个来。”
谢简穿过外衫推了崔婉手,欲言又止,话末只说:“母亲高兴,随着去吧。”
里院停云随着两个女使往偏房歇下,看屋里软枕锦被熏香,样样新鲜。
床前案几上四五个高足莲瓣白瓷碟子,里头格式果子糖豆堆的冒尖。
旁边一块脆生生白玉样物事切的方方正正,上头果真插着好些糖人,花鸟鱼虫,俱是小儿家喜欢的图样。
今儿来到一直玩闹,她早忘了这茬,这会瞧见,更添惊喜,上前拔出一根,原底下白玉样方块是个萝卜墩子。
却不知这宅门里头萝卜如何玉样清透,山里头萝卜白是白,雾蒙蒙的。
女使笑着道:“小菩萨可不怕独自歇着,外头嫲嫲娘子候着好些,口渴掌灯只管呼一声。”
又伸头示意桌上道:“果子倒还吃得两粒,点心蜜糖可别再用多了,明儿个老太太知道,要怪我们底下顾的不周到。”
停云仰头,四下打量了一圈房屋,比山上是大的多,可她并无畏惧。
山上观子夜里只有萤火星月,各师傅们了然因果,断不会来哄个孩童,观照道人也在别处,她一个人尚且睡的极熟。
这里处处有灯,偶尔飞虫经过,亮的能看清翅膀上细密纹路。
怕是不怕的,只是心中兴奋,迟迟没能入睡。
迷糊里,似乎屋外夜雨,敲罢檐下窗棂,又打院里芭蕉。
是叫芭蕉,宽阔的叶子从树桩子顶上垂下,有小儿样高,冬日里还绿的像是要往外冒翠。
听得久了,涓涓潺潺,一如流溪,她翻身梦呓,念的也是太一生水。
是故太一藏于水,行于时,此天所不能杀,地所不能埋,阴阳所不能成,君子知此,之谓圣。
背的很是艰难,说的是个什么玩意儿,一概不知,反正师傅说她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