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峻峰带卢雨萌回村,晒着新豪车和美人。瞧瞧,城里来的金贵太太。他得意拍她腰。
贺峻峰当场踹翻宴席:贱人!骗我五套房!
我扶着孕肚走出人群:忘了说,你家公司昨天破产归我了。
卢雨萌瘫软在地,我垂眼冷笑:
你偷我丈夫,我断你财路,很公平。
1
崭新的黑色越野车碾过坑洼的黄土路,扬起一路尘烟,稳稳停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
车门推开,锃亮的皮鞋踏在地上。
贺峻峰绕到副驾,殷勤地拉开门,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亮堂:来,雨萌,当心脚下。
一双裹着细闪丝袜的脚探出来,踩在干燥的地皮上。
卢雨萌挽着他的胳膊下车,站定,抬手掠了下精心打理过的卷发,眼尾扫过不远处几个探头探脑、泥巴糊腿的小孩子。
贺峻峰挺着胸膛,像展览一件稀世珍宝。
他环顾四周,志得意满。
远处,几个老头老太太蹲在矮墙根下晒太阳,烟袋锅子磕着墙沿,浑浊的老眼都望了过来,定在卢雨萌身上。
贺峻峰毫不在意,他清清嗓子,手臂占有性地环上卢雨萌纤细的腰,掌心在她腰侧轻轻拍了拍。
都瞧瞧,我们老贺家的新媳妇!城里头请都请不动的仙女!往后大家伙有门路,帮衬着点!他声音洪亮,宣告着他的成就。
那几个探头探脑的孩子里,有个半大小子冒了句:叔,你这车真亮!城里是不是特别大
贺峻峰笑容咧到耳根:大!那是真的大!小子有眼光!回头叔带你兜风!他侧过脸,目光黏在卢雨萌精致的侧颜上,你雨萌婶子说了,以后想在城里安顿,接我爹妈过去享福!
卢雨萌抿嘴笑了笑,涂着红蔻丹的手指把玩着自己一缕发丝,没接话,姿态里透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慵懒和矜持。
贺峻峰被这姿态迷得五迷三道,腰杆更直了。
他拉开后备箱,里头塞得满满当当,成箱的高级白酒,包装精美的干果点心。
爹!妈!他朝着自家那两扇掉漆的红木门吼了一嗓子,接接东西!好东西沉!他声音里全是意气风发,雨萌特意给二老挑的!
门吱呀开了,贺家老两口颤巍巍跑出来,脸上堆着不太自然的笑。
贺老太手脚有些慌乱,想碰碰那些花花绿绿的礼盒又不敢。
贺峻峰亲力亲为,把最大最沉的两个大箱子塞进他爹枯瘦的手里。
爹,提着!茅台!你儿子现在不缺这点儿!他豪气干云,仿佛这些东西不过是随意抛洒的尘土。
他爹抱着那昂贵的液体黄金,老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激动还是憋的。
卢雨萌终于开腔了,声音带着城里女人的软糯:爸,妈,外面灰大,快进去吧。
她眼角余光扫过老两口那身洗得发白、沾着泥土的旧衣服,很快移开,看向门楣后露出的院落一角,里面似乎有人在张望。
贺峻峰正搬着箱子,没留意。
贺老爹抱着怀里的茅台,像是抱了个滚烫的山芋,小步快走冲进院子。
贺老娘亦步亦趋跟着,嘴里含糊地应着:哎,哎,进都进去
院子里已经坐了不少人。
几张油腻腻的大圆桌,挤挤挨挨坐满了本家的亲戚和闻讯过来看热闹的邻居。
桌上放着花生、瓜子、茶水,吵吵嚷嚷。
所有人的目光,在贺峻峰踏进院门的那一刻,齐刷刷地钉在他和他身边打扮光鲜的卢雨萌身上。
峻峰回来啦!
峻峰哥发达啦!
啧啧,峻峰好福气,娶了个天仙!
招呼声此起彼伏,带着村里特有的热情和夸张。
贺峻峰显然十分受用。
他将手里的箱子砰地顿在靠近主屋的一张桌子上,震得桌上的粗瓷碗碟晃了晃。
他一手叉腰,一手极其自然地又拍了拍身旁人:来,雨萌,见过各位本家爷们婶子!他环视一圈,声音洪亮,我媳妇,卢雨萌!以后就是咱老贺家的人了!承蒙各位长辈兄弟姐妹多照应!
卢雨萌被他推着往前带了半步,脸上挂着标准得体的微笑,微微颔首:各位叔伯婶子好。
姿态端庄,无可挑剔。
好!好!众人应着,七嘴八舌地夸着。
这闺女俊得哟!
一看就是城里人,贵气!
峻峰有本事!
喧嚣中,贺峻峰昂首挺胸,如同得胜归来的将军,领着他的战利品,在满院羡艳的目光中走向上座那特意留出的两张红漆椅子。
2
贺峻峰拉着卢雨萌在主位坐下,自己则拖了把椅子紧挨着她,那姿态,几乎想将她圈在自己的气息里。
他捏着酒瓶盖子起酒的手,有意无意中掠过卢雨萌的手臂。
院子里,宴席的气氛正被贺峻峰的得意一点点点燃。
都倒上!满上!贺峻峰声音穿透嘈杂,今天高兴!不醉不归!
他亲自给离得近的几个本家长辈倒酒,轮到卢雨萌面前那杯时,动作越发轻柔,还特意问:雨萌,给你开瓶饮料
不用,卢雨萌声音不大,柔柔的,我喝水就行。
瞧我们雨萌,就是讲究!贺峻峰笑着对旁边的人说,脸上满是宠溺,城里人,金贵!不像咱们,糙惯了!他拧开一瓶纯净水,贴心地给她倒进一个玻璃杯里。
这细心劲儿,引来不少妇女艳羡的眼神。
峻峰兄弟,邻桌一个穿着迷彩外套、头发乱得像鸡窝的汉子隔空递烟,咧着嘴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你这回可是土坷垃里飞出金凤凰了!城里嫂子,啧,瞧着就不一样!哪儿认识的
这话戳中了贺峻峰的点。
他接过烟,卢雨萌瞥了一眼那廉价的牌子,微微皱了皱眉,动作细微。
贺峻峰没留意,掏出他那个金光闪闪的打火机,啪一声点着了烟,深吸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缘分!他吐着烟圈,志得意满,朋友介绍认识的!雨萌可是正经八百的文化人,在一家大公司做管理!就我们公司那上千万的单子,全靠她里外忙活!
他声音洪亮,故意让周围几桌都能听见,能娶到她,是我贺峻峰祖坟冒青烟!
哗一阵低低的惊叹声夹杂着羡慕。
贺峻峰更来劲儿了,他放下烟,干脆半转过身,对着卢雨萌的方向,手掌有意无意在她肩头流连:看看这身段,这气质!
人家城里长大的姑娘,那皮肤,嫩得能掐出水!不像咱们村地里跑的,都晒成什么了!
他下巴微抬,对着那桌年轻的媳妇们点了点,带着毫不掩饰的比较意味。
几个被点到的年轻媳妇脸色僵了僵,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粗糙的手,或沾着厨房油烟的衣襟,有些讪讪地低下头去。
男人们则笑得更大声了,有人甚至吹起了口哨起哄。
峻峰哥行啊!给咱老贺家长脸!
嫂子这模样,得是电影明星吧
啥时候带咱也去城里开开眼让嫂子给介绍介绍门路
贺峻峰享受着这种被簇拥的感觉,哈哈笑着,大手一挥:好说!都好说!等我和雨萌在城里的公司运作顺了,大家都去!
包吃包住!他又转向卢雨萌,语气亲昵得能滴出蜜,是吧,雨萌
卢雨萌脸上维持着微笑,端起水杯抿了一口,眼神飞快地掠过院里那些粗糙的桌椅板凳、沾着油污的碗碟、以及村民脸上好奇又带着点儿土气的神情,细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嗯。
贺老爹端着一盘刚出锅的大块粉蒸肉走过来,颤巍巍地想放到主桌。
贺峻峰看到那油腻的、沾着老父亲指印的大盘子,眉头一拧,伸手拦住:爹,放那边!他指了个离卢雨萌挺远的角落,这大油大盐的腻得很,雨萌可吃不惯这个!她胃娇!回头弄点清淡的小灶!
贺老爹愣了愣,端着盘子的手停在半空,有点无措。
赶紧的爹!贺峻峰语气带着点不耐烦的催促。
贺老爹嘴唇动了动,默默把盘子放到角落那桌上去了。
院子里嗡嗡的议论声似乎随着主桌的这一出小插曲,微妙地低下去几分。
那些方才还充满艳羡的眼神,多了点别的东西。
几个坐在东墙角的女眷,脑袋凑得更近了。
卢雨萌对贺老爹那点局促恍若未见,垂着眼,纤细的手指捏着一颗干净的、饱满的瓜子,慢条斯理地拈起,又慢条斯理地放下,姿态优雅得像在参加什么高级沙龙。
贺峻峰没察觉空气中细微的变化,他又凑近卢雨萌,指着院角那株刚栽下不久、还打着蔫儿的桂花树苗,得意地压低声音邀功:看见没特意给你弄回来的!
不是说喜欢桂花香吗以后咱回家来,一院子都是香的!他眼底闪着亮光,等公司那笔款子到了,咱们把城东那套大平层定了,带落地窗,能看到江景!你不是喜欢吗
卢雨萌眼底终于有了一丝真心实意的光亮,她侧过脸,对着贺峻峰展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嗯,喜欢。
声音也甜了几分。
好!贺峻峰被她这笑容晃得骨头都轻了几两,志得意满,我的好老婆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这副被迷得七荤八素的样子,落在一些人眼里,让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又抑制不住地大了起来。
3
菜上得七七八八,盘子堆满油腻的鸡鸭鱼肉。
贺峻峰被本家几个小年轻围着敬酒,你来我往,几杯烈酒下肚,一张脸已经红得像块猪肝。
他搂着卢雨萌的肩膀,说话舌头有点大:喝都喝!今天高兴!给我给我喝高兴了!
卢雨萌不动声色地躲开他满是酒气、想蹭过来的脸,指尖轻轻推了他一下:峻峰,你喝多了。
多没多!贺峻峰瞪着眼,一把抓住她推拒的手,硬是按在自己心口,雨萌我的心肝儿要不是娶了你我这辈子算白活他越说越动情,声音也拔高,引得旁边几桌纷纷侧目。
同桌一个年纪大的堂叔看不下去,皱着眉提醒:峻峰,少喝点,你爹娘瞅着呢。
贺家老两口坐在隔壁小桌,头埋得很低,只扒拉着碗里的白饭,根本不敢往儿子这边看。
爹娘高兴!贺峻峰大着舌头吼回去,猛地站起来,脚下有点晃,他们能不高兴吗娶了这么好个媳妇!他端着杯子,环视满院,你们说,我们雨萌,是不是是不是天上的仙女下凡!
没人应和他这醉话。
男人们面面相觑,女人们互相交换着眼色,嘴角那点笑意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先前那些高声的夸赞没了,反而是一些压抑的、嗤嗤的闷笑声,隐隐约约从角落和人群深处传来,像夏夜里讨人厌的蚊子叫,不大,但挥之不去。
贺峻峰没听清,只觉得这喝彩声不够热烈,皱了皱眉。
他旁边的二叔贺大柱,脸色尴尬,伸手去拽侄子:行了行了,峻峰你坐下!吃点菜垫垫!
起开!贺峻峰一把甩开二叔的手,劲儿挺大,贺大柱被推得一个趔趄。
贺峻峰眼睛红着,梗着脖子,执拗地又转向卢雨萌,非得要个回应:雨萌,你说!我我说得对不对
卢雨萌的脸颊也泛起不自然的红晕,也不知是尴尬还是厌烦。
她用力抽回被贺峻峰死死攥着的手,声音冷了点:贺峻峰,坐下。
好好好,坐,听老婆的!贺峻峰嘿嘿笑着,摇晃着总算坐下了,还试图去搂她的腰。
卢雨萌身体绷直,往外避开。
就在这时,后院通往厕所的那条小土道上,急匆匆走过一个人影,是隔壁胡老四。
胡老四大概是尿急,脚步匆匆,经过主桌时扫过被贺峻峰半圈在怀里的卢雨萌,眼神猛地一滞,仿佛见了鬼似的,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贺峻峰眯着醉眼,以为胡老四在看卢雨萌,得意地扬扬下巴:看吧好看吧
胡老四稳住身形,没接茬,眼神慌乱地避开卢雨萌的视线,跟逃命似的,飞快低头钻进了茅房方向。
这小小的插曲像投入滚油里的一滴水珠。
周围压抑的议论声和嗤笑声陡然拔高了一瞬。
西墙角那桌妇女,一个圆脸盘、扎着旧围裙的中年媳妇声音不大不小地问旁边梳着短发的中年妇女:桂花嫂,是潘老六家那个吧眼熟得很哪!
被叫桂花嫂的妇女没吭声,飞快地使了个眼色让她闭嘴,但那表情,分明就是默认了。
同桌另一个干瘦妇人接口:可不是嘛!脸洗白了,头发烫卷了,穿上好衣裳,可那身段还有眼角那颗痣,对得上!她用手比划着,我娘家就隔壁村的!潘老六家那破洗脚店脏死了
女人们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在这稍显静下来的当口,断断续续的词儿还是飘了过来。
东墙角几个半大小伙子也挤眉弄眼:我说峻峰哥从哪儿弄来这么个漂亮婆娘
嘶城里洗脚店也这么贵啊
哪儿的洗脚妹值五套房啊哈哈
峻峰哥这是被那啥蒙住眼了
嘀嘀咕咕的声音像是开了闸的水,越来越多的私语汇成一片模糊的声浪。
虽然没人大声喊破,但卢雨萌、潘老六、洗脚店、这几个词反复被提及,像一把把淬毒的针,精准地朝着主桌方向刺过去。
贺峻峰醉得昏沉,脑子里嗡嗡的,只觉得吵得厉害。
什么潘老六什么洗脚店乱七八糟的!他不耐烦地捶了下桌子:吵什么吵!喝酒!都他妈给我喝酒!他端起桌上不知谁倒满的一杯白酒,仰脖子又灌了下去。
卢雨萌的脸色却瞬间褪尽了血色。
她手里拈着的那颗瓜子掉在了油腻的桌面上,纤长的手指用力抠着桌沿边缘,指节绷得发白。
刚才那种慵懒和矜持荡然无存,只剩下难以掩饰的僵硬和极力压制的惊慌。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身体不自觉地绷紧,几乎要缩起来,恨不得当场消失在满院那无数道意义不明的目光里。
4
贺峻峰灌下那杯白酒,一股灼热的辛辣直冲头顶,他重重把杯子砸在桌上,红着眼扫视四周。
那嗡嗡的私语声还在,像无数细小的虫子,爬进他胀痛的太阳穴里。
干蛋呢他大着舌头,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撑着桌子要站起来,都都他妈交头接耳说说老子媳妇什么坏话
旁边二叔贺大柱实在看不过眼,也怕他真闹出丑来,急忙用力按住他肩膀:峻峰!坐下!没人说你媳妇坏话!酒多了!他声音带着焦灼,是风吹得树叶响!
放屁!贺峻峰甩开他,醉眼迷蒙地瞪过去,当老子聋了他喷着酒气,踉跄地一指离主桌最近那桌的胡老四:老四!你刚跑什么看看见什么了说!
胡老四刚从茅厕回来,被猛地一点名,吓得脖子一缩,端着酒杯的手一抖,酒洒了一身。
他脸涨得通红,嘴巴张了张,看看周围人,又看看脸色煞白的卢雨萌,支支吾吾半天,愣是憋不出一个字,尴尬得恨不能钻地缝。
我没胡老四结结巴巴。
废物!贺峻峰不屑地嗤笑一声,放弃逼问胡老四,目光在院里扫视一圈,最后定格在西墙角那一桌刚才私语声最大的女眷身上。
领头的正是那个圆脸盘、扎旧围裙的妇人王水仙。
贺峻峰摇摇晃晃走过去,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粗鲁地一踢挡路的板凳:王婶刚就你话多!说我媳妇啥了今天给老子说清楚。
王水仙噌地站起来,脸上没了之前的看热闹神情,反而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鄙夷。
她双手叉腰,声音又亮又脆,像炸响了一串炮仗:
峻峰!你可别不识好人心!你二叔压着大家伙不说是为你好!
你问问你那仙女媳妇!她粗壮的指头毫不客气地戳向主桌方向脸色惨白的卢雨萌,问问她认不认识隔壁村潘家坳的潘老六问问她是不是潘老六家洗脚店的你这回带回来,花了多少钱一个月包下五套城里的房够她在潘老六那儿洗一辈子脚了!
王水仙竹筒倒豆子的一番话,像一道巨大的闷雷,直接在贺峻峰混沌的头顶炸开!洗脚店潘老六五套房!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发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酒液混杂着刚才吃下的油腻食物疯狂上涌。
他猛地捂住嘴,腥甜的酒气从指缝里喷出来。
你放屁!他嘶吼着,声音因剧烈的反胃而扭曲变调,你他妈的嫉妒老子娶了好媳妇他虽然吼着,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弯了下去,几乎要栽倒。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他身旁像个雕塑的卢雨萌突然发出一声短促惊恐的呜咽:呃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
她猛地捂住嘴,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大颗大颗砸在油腻的桌面上。
这不是委屈的哭。
这是被人当众扒光衣服、赤条条推到聚光灯下的恐惧和崩溃!
她的身体筛糠似的抖起来,脸上的精致妆容被泪水冲开道道沟壑,露出掩盖不住的惊慌,甚至是一丝掩饰不住的狼狈底色。
她不敢看贺峻峰,不敢看任何人,只想把脸藏进胳膊肘里。
卢雨萌这骤然崩溃的反应,比王水仙那炸雷般的揭发更具冲击力!
整个院子死寂一片。
所有议论私语、嗤笑声都消失了。
只有风吹过老槐树枝叶的哗哗声,以及贺峻峰粗重混乱的喘息和卢雨萌压抑恐惧的啜泣。
贺大柱和二婶急忙想去扶快倒下的侄子,被他狠狠挥开。
贺峻峰用力直起身。
他眼前依然发黑,王水仙的话语、卢雨萌那崩溃恐惧的反应、村民们无数道含义复杂的目光,像无数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进他每一根血管里!一股比刚才呕吐感更凶猛万倍的火焰,从心脏一路烧穿头顶!
他双眼赤红得要滴出血来,猛地扭过头,充血的眼珠子死死钉在卢雨萌那张泪水狼藉、再无一丝仙气的脸上。
她躲闪的眼神,颤抖的身体,都成了最刺目的证明!
贺峻峰如同一头发了狂的公牛,转身不再看卢雨萌,而是冲着身旁那张堆满珍馐佳肴、象征着他今日荣耀的主桌狠狠一脚踹了过去!
哐当!哗啦!刺耳的碎裂声和碗碟碰撞声响成一片!沉重的红木桌子被踹得翻滚出去!无数盘子、杯子、碗盏、汤盆,裹着油光锃亮的鸡鸭鱼肉、粉蒸蹄髈、碧绿青菜,全都飞上了天,又噼里啪啦、稀里哗啦地砸在地上!
滚烫的汤水、油污溅了离得近的贺大柱等人一身!碎片像雪花一样向四面八方激射!
我的天!惊呼声四起,人们抱头鼠窜!
贺峻峰站在一片狼藉中央,胸口剧烈起伏,浑身都在抖。
他指着被汤水溅湿了昂贵丝袜、正发出惊恐尖叫的卢雨萌,声音撕裂,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卢雨萌!五套房!!!老子卖了大半个厂子凑的五套房!!
给你给一个洗脚店的。
他吼得声嘶力竭,口水混着嘴角的污物喷溅出来。
那不仅是被骗钱的愤怒,那是一个男人引以为傲的成功、精心构筑的美梦被当众击成粉碎后的崩塌,是被所有人当成最大傻子的奇耻大辱!
极致的酒意成了最好的助燃剂,让他在疯狂的顶点彻底燃烧!
我弄死你!他猛地弯腰,抄起地上一根断裂的桌腿,红着眼睛就要朝卢雨萌砸过去!
峻峰!住手!贺家老两口发出哭喊。
拦住他!贺大柱不顾被汤水溅湿的衣服,冲过去死死抱住贺峻峰的腰。
院子里顿时一片混乱。
尖叫,呵斥,板凳倒地声,碗碟二次碎裂声,鸡飞狗跳。
卢雨萌在贺峻峰扑向她的那一刻,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往后退,狼狈地躲到了翻倒的桌子后面,昂贵的裙子上沾满了油污菜叶,精心打理的卷发散乱不堪,脸上是鼻涕眼泪混着花掉的化妆品,哪里还有半分仙女的影子只剩下最彻底的惊恐和肮脏。
5
放开我!二叔你放开!贺峻峰像一头被铁链锁住的疯兽,在贺大柱和后来扑上来的两个本家小伙的竭力拉扯下猛烈挣扎。
那根被他抄起的、沾着油污和木刺的粗粝桌腿,在空中胡乱挥动着,好几次险些砸到人。
滚开!老子今天不打死这个贱货!老子就不是人!贺峻峰狂吼着,目眦欲裂,目光穿过阻拦的人群缝隙,死死锁定在桌子后蜷缩的卢雨萌身上。
那眼神,恨不能生啖其肉。
卢雨萌吓得浑身哆嗦成一片落叶,涕泪横流,死死捂着耳朵不敢看,昂贵的裙装彻底变成了抹布。
旁边有人想拉她起来,她只顾着拼命尖叫躲闪,指甲在桌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反了天了还!之前被喷了一身油汤的王水仙,此刻也不管不顾了,顶着一身的狼藉,叉着腰冲着贺峻峰就骂,贺峻峰你发什么疯
要打死人出去打死!别在这儿连累大家伙!自己瞎了眼招了这么个玩意儿,还有脸在这逞凶我们家的桌子板凳不要钱啊啊
她这一嗓子,如同火上浇油。
对!滚出去闹!有人被桌子翻倒时溅的油烫了手,气急败坏地帮腔。
丢人现眼!
五套房!啧啧,真是大傻子遇上活骗子!
指责和讥讽的声音不再是窃窃私语,而是清晰地爆开了锅。
所有人都避着场中发疯的贺峻峰和被死死拽住的卢雨萌,像避开两个疫源。
啊贺峻峰爆发出更加痛苦愤怒的嚎叫,不是因为指责,而是因为那些五套房、大傻子的字眼,像烧红的烙铁一次次烙在他溃烂的心口!他更加疯狂地扭动身体,贺大柱等人快要拖不住他。
我的儿啊贺家老母亲终于崩溃了,哭着就要往人群里扑,想去拦儿子。
就在这混乱到了极致、喧嚣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当口。
贺峻峰,闹够了没有
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不高亢,甚至算不上特别响亮,语调平平,像一块投入沸水里的冰。
但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满院的嘶吼、哭骂和指责。
混乱的噪音骤然静滞了一瞬,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下意识地循着声音望去。
人群如摩西分海般,向两边退开一条缝隙。
一个身影出现在院门口。
她站在那里,逆着午后的光。
穿着款式简单干净的孕妇裙,肚子高高隆起,月份显然不小了。
她一手扶着沉重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搭在肚子上。
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得可怕。
目光扫过院子里一片狼藉的杯盘狼藉、翻倒的桌椅、哭嚎的老人、死死抱住丈夫发狂的贺大柱等人,最后,定在贺峻峰那张被酒意、愤怒和羞辱彻底扭曲变形的脸上,再无波澜。
她不是别人。赵言秋。
贺峻峰快被遗忘在老家的、明媒正娶的妻子。
刚刚还在疯狂挣扎、叫嚣着要杀人的贺峻峰,动作猛地一僵,像一尊突然被抽掉了提线的劣质木偶。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那个身影,尤其是她隆起的腹部,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仿佛一瞬间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所有的气力、所有的狂怒都被冻结在了一个可怖的表情里。
抓着贺大柱衣服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被他死死拖住的那根粗粝桌腿,哐当一声砸在他自己脚边的碎瓷片上。
满院死寂。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赵言秋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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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惑,震惊,还有那么一点点终于反应过来的、恍然大悟的惊骇。
卢雨萌也停止了哭嚎和躲避,她瘫软在桌腿后面,抬起那张糊满泪水和污垢的脸,透过散乱的发丝望向门口。
当看清是赵言秋、尤其是看清她高耸的腹部时,那双空洞惊恐的眼瞳里,第一次爆发出一种纯粹的、仿佛看到地狱使者般的、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6
院子里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只有贺峻峰粗重浑浊、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无比清晰。
赵言秋一步步走进院子,脚步不快,却很稳。
沉重的身子并未显得笨拙,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压迫感。
她目不斜视,所过之处,那些散落的油汤菜叶,翻倒的板凳碎片,都被她稳稳踩在脚下。
人群自动为她分开更宽的路,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个本该在角落哭泣的女人,此刻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姿态登场。
她没有看被贺大柱等人放开的、失魂落魄杵在那里的贺峻峰,也没看一眼瘫在碎瓷片和油污里、抖得不成样子的卢雨萌。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东墙角那几个先前挤眉弄眼、此刻目瞪口呆的半大小子,落在他们身后墙上那扇挂着大展宏图十字绣的老木窗棂上,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老厂长托我传句话,赵言秋微微侧过脸,视线总算落回了贺峻峰惨白如纸的脸上,你抵押出去的那几批关键设备,昨天下午,已经过了清算期。
平地再起惊雷!
贺峻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连嘴唇都泛出骇人的灰白。
他晃了晃,要不是离他最近的胡老四下意识伸手挡了一下,只怕要一头栽进地上的烂菜汤里。
过了清算期贺峻峰的声音变了调,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不可能!我跟老张说的下个月下个月我资金就到位了!那厂子是我的命根子
他那副狼狈、崩溃、仿佛天塌地陷的模样,和刚才凶神恶煞要杀人的形象判若两人。
绝望已经清晰地刻在了他每一条僵硬的肌肉里。
是下个月,赵言秋点了点头,打断他垂死的挣扎,话语没有丝毫波澜,但昨天下午三点,抵押借款的银行,拿着合规手续签了字,把所有设备作为坏账打包剥离,接收方是第三方的资产管理公司。
她顿了一下,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我的。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落在贺峻峰耳朵里,却如同千斤重锤,轰然砸在他最后那点侥幸上!
贺峻峰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短促破碎的音节,他猛地伸手指向赵言秋,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是你
赵言秋看着他指着自己的那只手,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她的表情依旧纹丝不动,眼神冷淡得像冬夜结了冰的湖面。
设备折价低得可怜,赵言秋淡淡地说下去,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敲在贺峻峰和其他竖着耳朵的村民心上,签的是全权承接处置协议,连带清理所有关联债务。
所以,按照流程和法律文件,‘宏峰’这个厂名,连带剩下的那块旧地皮经营权,从今天凌晨起,也归入接收方名下进行整体运作和债务隔离。
是我的厂贺峻峰嘶哑地低吼着,那是被彻底榨干、抽走了所有骨髓后发出的哀鸣。
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噗通一声跪倒下去,膝盖重重砸在坚硬的土皮和碎瓷片上,仿佛没了知觉。
他跪在那里,身体佝偻着,头颅深深低下,紧贴着肮脏的地面。
不是下跪求饶,而是被这最后的重击彻底砸垮了脊梁骨。
整个过程的急转直下,充满了黑色幽默般的戏剧感,震得满院人目瞪口呆,几乎忘了呼吸。
贺家老两口呆滞地看着跪在汤水油污里、形同枯槁的儿子,再看看不远处肚子高高隆起、神色平静得近乎冷酷的媳妇,嘴唇哆嗦着,老泪纵横,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卢雨萌瘫在地上,浑身冰凉。
贺峻峰的厂子没了完了彻底完了她花言巧语骗来的那五套房,虽然是婚前挂在她名下的个人财产,但贺峻峰厂子一垮,债务像洪水一样涌来,谁还有钱替她还房贷一旦断供她猛地打了个寒噤,不敢往下想。
她惊恐的目光死死锁在赵言秋隆起的小腹上,那个之前被所有人嘲笑为生不出蛋的母鸡的女人,不声不响地有了!
所以,赵言秋终于将视线移开,看向了角落里终于因为恐惧而蜷缩起来、面无人色的卢雨萌,声音如同冰珠坠地,你住的那套‘天玺湾’,明天开始断贷公告就会贴出来。
另外四套抵押银行的钱,也会进入催缴流程。
她微微歪了一下头,似乎在回忆什么:
哦,对了,你喜欢落地窗。
可惜,滨江壹号那套看江景的大平层认购金的退回申请,我刚刚签了字。
卢雨萌那张涂着厚粉也盖不住死白的脸,最后一丝伪装彻底崩塌。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烂泥一样软瘫下去,额头咚的一声撞在冰凉坚硬的地砖上。
意识仿佛被一个巨大的黑洞瞬间吞噬,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冰冷。
7
院子里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抽泣。
赵言秋的目光淡淡地从瘫成死狗般的卢雨萌身上收回。
她站在原地,手还托着隆起的肚子,身形在这片狼藉中显得异常镇定,周身却笼罩着一种无人敢近的气场。
她缓缓转向跪伏在地、犹如被抽掉脊椎的贺峻峰。
贺峻峰的头埋在臂弯里,肩膀抖动着,不知道是哭,还是单纯因为巨大的耻辱和打击而导致的生理性痉挛。
债务清算的事,会有专业的人来跟你对接。
赵言秋看着他匍匐在地的姿态,语气依旧没有波澜,像是在处理一桩例行公事,具体细节流程文件,稍后公司的人会送到,你签收就行。
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身上过多停留,便转向了门口方向,似乎打算走了。
言秋一个嘶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响起。
贺峻峰费力地抬起了头。
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此刻被油污、酒液、鼻涕眼泪涂抹得一片狼藉,狼狈不堪。
他嘴唇干裂,眼神涣散,透着一股濒死的哀求:厂子还有没有
没有咆哮,没有怒吼,只剩下最卑微的乞怜。
赵言秋离去的脚步,因为这蚊蚋般的呼唤,微微顿住。
她没有回头,只是侧过半边脸,轮廓在逆光中显得有些冷硬。
厂子的牌子砸了,她的声音平铺直叙,没有任何修饰,却比任何刻毒的话语都更锐利,东西卖贱了,资不抵债。
现在干干净净归入资产管理,至少能重新开工,养活几个工人。
她略略停了一秒,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极淡、却也极重的情绪,那是经过漫长寒夜后凝结成的冰棱。
贺峻峰,你自己的摊子,你自己守不住,怪得了谁
说完,她不再停顿,也没有再看这院子里任何人一眼,不看向贺家那如遭雷击、浑身冰凉的老两口,更不理会墙根下那些惊疑不定、大气不敢出的村民。
她平静地穿过分开的人群,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午后的阳光斜照在她身上,孕裙柔软地勾勒着身形的弧度,肚子里的新生命是此刻唯一柔软的光晕。
她走得稳而坚定,背脊挺直,脚下踏过破碎的瓷片、冰冷的汤水,踏过一地荒唐和崩塌的体面。
院门口那辆低调的黑色轿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素色套装的年轻助理快步迎上来,小心地搀扶住她的胳膊。
车门合上,隔绝了院子里无数道目光。
引擎低声响起,车子平稳地滑出村道,扬起轻尘,最终消失在拐角。
只留下院子里的一片狼藉,一地鸡毛,和无数张呆若木鸡的脸。
风还在摇着歪脖子老槐树的叶子。
不知是谁家鸡鸭受了惊吓,在后院扑棱着翅膀叫唤。
贺峻峰跪在油污里,身体抖得不成样子,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嗬嗬声。
那几套挂在卢雨萌名下的房子滨江壹号的幻梦厂子他半生心血都没了
噗,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连跪都跪不稳,一头栽倒在地,晕死过去。
峻峰!!
贺家老两口凄厉的哭喊划破了短暂的死寂。
几个本家爷们手忙脚乱地跑过去想扶人。
墙根下、桌子边,嗡嗡的议论声如同重新翻开的沸水,再也压抑不住。
老天爷厂子也没了狠真狠
五套房子就这么飞了
那姓卢的可算是栽到阴沟里了
你们看她的脸跟个死人一样
纷乱的声音钻进耳膜,卢雨萌依旧死死地瘫在地上,额头贴着冷硬的地砖。
那点冰冷的触感似乎是她唯一能感知到的东西。
滨江的大落地窗消失了每月巨额房贷的账单像狰狞的鬼影扑来她甚至能想象出银行催债的电话铃声贺峻峰倒下了,成了一滩烂泥,没人再能填这个窟窿。
完了一个破碎的气音从她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全完了
周围投来的目光,再也不是好奇或鄙夷,而是赤裸裸的围观和冷漠。
她像是被剥光了扔在泥潭里打滚的癞皮狗。
老六家洗脚店的啧啧不知是谁,幸灾乐祸地嘀咕了一句,清晰地飘进她的耳朵里。
卢雨萌的身体猛地一颤,四肢百骸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