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他一定会接住我。
就像八岁那年,他从野狼嘴里把我抢回来,后背被撕掉一大块皮,还笑着对我说:晚晚别怕,烬哥哥在。
就像十五岁及笄礼,我失足跌入结冰的湖面,是他砸破冰层,在刺骨的寒水里把我托起。
就像无数次,只要我身处险境,回头总能撞进他沈烬那双沉静安稳的眼里。
所以,当身后那只属于他的手,带着一股我从未感受过的、冰冷决绝的力道,猛地推在我后心时,我甚至没反应过来。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脚下,是万丈深渊。
翻滚的、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色瘴气,正从下方深不见底的巨大洞穴里蒸腾而上,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风在我耳边呼啸,像厉鬼在哭嚎。
我的眼睛死死钉在悬崖边那个人影上。
玄色锦袍,金线绣着繁复的蟒纹,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那是太子才能穿的规制。几天前,先帝驾崩,他刚刚登基。
曾经清俊温润的眉眼,此刻覆着一层我全然陌生的寒霜。那里面,没有惊慌,没有愧疚,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烬……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为什么
为什么是你,沈烬
崖边的身影模糊了,急速下坠的失重感攫住了我,五脏六腑都像是要挤碎从喉咙里喷出来。
冰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浓得令人窒息的腥气,猛地灌入我的口鼻。
剧痛从四肢百骸炸开,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黑暗吞噬了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
刺骨的冰冷,还有无处不在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滑腻触感,唤醒了我一丝残存的意识。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斤巨石。
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光线昏暗,只有岩壁缝隙里透进来几缕惨绿的光,勉强勾勒出一个巨大、潮湿、遍布嶙峋怪石的洞穴轮廓。
然后,我看到了。
密密麻麻。
地上,岩壁上,倒悬的钟乳石上……到处都是缓慢蠕动的、缠绕的、盘踞的……蛇。
大的有水桶粗,鳞片在幽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冷泽;小的细如草绳,颜色却艳丽得诡异,吞吐着猩红的信子。
它们冰冷的目光,像是无数根针,扎在我裸露的皮肤上。滑腻的鳞片蹭过我的手臂,小腿,带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战栗。
腥膻的气味浓得几乎实质化,堵在喉咙口。
我躺在冰冷的岩石上,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
沈烬……
这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心窝,再用力搅动。
他把我推下来了。
推入了这个万蛇盘踞、传说中有进无出的绝地。
为了什么
崖顶上,他最后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和他身边那个穿着素白衣裙、依偎着他、小鸟般瑟瑟发抖的身影——苏芷,我名义上的庶妹,瞬间在我脑中重合。
晚晚,阿芷她身子弱,又受了惊吓,你是嫡姐,要多担待些。
晚晚,阿芷喜欢那支步摇,你库房里多得是,让给她吧。
晚晚,阿芷她……需要太子妃的位置。只有这个位置,才能护她一生平安喜乐。你向来懂事……
过往那些看似温和实则不容置喙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一根根钉入我的脑海。
原来所有的懂事,所有的退让,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把我这个挡了他心上人路的嫡姐,彻底清理干净。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不是伤心。
是恨。
蚀骨焚心的恨意,像岩浆一样在冰冷的身体里奔涌,瞬间压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我不能死!
死在这里,烂在这个蛇窟里,成全他们一对璧人,共享江山,恩爱白首
做梦!
指甲深深抠进身下冰冷的岩石缝隙里,碎石刺破了掌心,尖锐的疼痛让我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我尝试着,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手指。
离我最近的一条通体碧绿、只有手指粗细的小蛇,猛地昂起了三角脑袋,冰冷的竖瞳锁定了我,信子嘶嘶地快速吞吐。
冷汗瞬间浸透了残破的衣衫。
我僵住,连眼珠都不敢转动。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饥饿、寒冷、失血的眩晕,还有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神经的巨大恐惧,轮番折磨着我。
那条绿蛇盯了我许久,最终似乎失去了兴趣,慢悠悠地游开了。
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瞬。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阵异响。
嘶——嘶嘶——
我猛地抬眼。
一条足有成年男子大腿粗细的黑色巨蟒,不知何时盘踞在我头顶上方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它通体覆盖着乌黑油亮的鳞片,唯有额心有一道扭曲的、闪电状的白色纹路,在幽光下显得格外诡异。巨大的蛇头低垂着,金色的竖瞳冰冷地俯视着我,如同俯视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它缓缓张开巨口,露出森白尖锐的獠牙,一股浓烈的腥风扑面而来。
完了。
巨大的死亡阴影当头罩下,比沈烬推我那一下更让人窒息。身体的本能让我想尖叫,想逃跑,但残存的理智死死压制着——动一下,只会死得更快。
我闭上眼,等待着那致命的一击。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
耳边只有巨蟒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它缓缓游动时,鳞片摩擦岩石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它……在靠近
冰冷的、带着粘液的巨大蛇身,擦过我的小腿。
我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胃里翻江倒海。
它绕着我,缓慢地游走了一圈,巨大的头颅凑得很近,冰冷的信子几乎要舔舐到我的脸颊。
那股浓烈的腥气让我几欲呕吐。
它在评估我像在评估一份食物
就在那巨大的蛇头再次凑近,冰冷的竖瞳几乎与我平视的瞬间——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也许是濒死的疯狂,也许是心底那股不甘的恨意烧毁了恐惧。
我猛地睁开眼,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毫不避让地,迎上那双冰冷的、非人的金色竖瞳!
没有哀求,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被恨意淬炼过的、近乎虚无的冰冷。
看什么
喉咙干裂嘶哑,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一股我自己都陌生的狠绝,想吃就快点!磨蹭什么!
我甚至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带着血腥气的笑:怕硌着你的牙
黑蟒的动作,诡异地顿住了。
它巨大的头颅停在离我脸颊不到一寸的地方,冰冷的信子几乎触到了我的皮肤。那双金色的竖瞳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人性化的……错愕
时间仿佛凝固了。
洞穴里只剩下群蛇游动的沙沙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对峙。
漫长而窒息的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那条额生白纹的黑色巨蟒,缓缓地、缓缓地缩回了头颅。它居高临下地看了我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竟慢悠悠地转过身,庞大的身躯无声无息地滑入洞穴深处更浓的黑暗里,消失了。
留下劫后余生的我,瘫在冰冷的岩石上,像一滩烂泥。冷汗早已浸透全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跳出来。
活下来了
因为……不怕死
不,是因为恨。
沈烬,苏芷……你们等着。
求生的欲望,从未如此刻般强烈。
最初的恐惧过后,我开始强迫自己观察这个地狱。
借着岩壁缝隙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我发现这个巨大的蛇窟并非完全死寂。一些岩壁上,顽强地生长着一些苔藓,还有少数几株形态奇特的、颜色暗沉的矮小植物。角落里,甚至能看到一些小小的、快速爬过的虫豸。
水。
这是最迫切的。
我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强忍着浑身散架般的剧痛,一寸寸地挪动身体,向洞穴深处一处传来微弱滴水声的方向爬去。
粗糙尖锐的岩石摩擦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疼。冰冷的鳞片不时擦过皮肤,滑腻的触感让人头皮发麻,我只能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忽略。
爬了不知多久,终于看到一处岩壁。上方不断有水珠渗出,汇聚成一条极细的水线,滴落在下方一个天然形成的小小石洼里。
石洼里的水很浅,浑浊,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我顾不上许多,像沙漠里濒死的旅人,扑过去,把脸埋进水里,贪婪地啜饮起来。
水很凉,带着泥土的味道,却是我喝过最甘甜的琼浆。
补充了水分,身体里终于有了一丝力气。饥饿感随即排山倒海般袭来。
我的目光落在石洼边缘,那些缓慢爬过的、灰白色的蠕虫上。
胃里一阵翻腾。
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恶心。
我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捏起一条还在扭动的蠕虫。闭上眼,心一横,塞进了嘴里。
黏滑,带着难以形容的土腥味,在口腔里扭动。
我强迫自己咀嚼,吞咽。
胃里一阵剧烈的抽搐,我趴在地上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为了活下去,这点恶心算什么
沈烬加诸在我身上的背叛和绝杀,比这恶心千万倍!
靠着苔藓、偶尔能抓到的虫子,还有那浑浊的滴水,我像地底的蛆虫一样,在这蛇窟里艰难地苟延残喘。身上的伤口在恶化,高烧反反复复,每一次昏睡过去,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醒来。
支撑我的,只有恨。
每一次濒临崩溃,眼前就会浮现悬崖边,沈烬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和苏芷依偎在他身边那抹柔弱的身影。
这恨意是毒,也是药。
它让我在地狱里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我开始留意那些蛇的习性。
它们似乎遵循着某种规律。那条额生白纹的黑蟒,像是这里的王,它出现时,其他蛇类都会安静下来,自动让开道路。
它偶尔会经过我附近,冰冷的目光扫过我,但再也没有试图攻击。仿佛我只是这洞里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
我尝试着,在它路过时,不再像最初那样僵硬恐惧,而是维持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甚至,有一次,我冒险将一条抓到的、稍微肥硕些的蠕虫,丢在它游走路径的前方。
黑蟒停了一下,金色的竖瞳瞥了一眼地上的虫子,又瞥了我一眼,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不屑然后它庞大的身躯径直碾过那条虫子,游走了。
我:……
好吧,人家是吃肉的,看不上这点塞牙缝的玩意儿。
日子在绝望和麻木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个月。我身上的伤口在反复溃烂和结痂中变得狰狞,高烧也渐渐退了,身体似乎对这恶劣的环境产生了一丝可悲的适应性。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能支撑着在洞穴里稍微活动一下,寻找更多可能果腹的东西。
这天,我正小心翼翼地拨开一片颜色深沉的苔藓,试图寻找下面可能藏着的菌类。
沙沙……
熟悉的鳞片摩擦声由远及近。
是那条黑蟒。
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但没有像最初那样恐惧地僵住。我慢慢直起身,靠在冰冷的岩壁上,看着它庞大的身躯从幽暗处游弋而出。
这一次,它嘴里似乎叼着什么东西。
黑蟒径直游到我面前几尺远的地方停下。巨大的头颅微微低下,啪嗒一声,将嘴里叼着的东西丢在了我脚边。
那是一只……被咬断了喉咙的、毛色灰暗的兔子。还带着温热的体温,鲜血正从颈部的伤口汩汩流出,在冰冷的岩石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我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死兔,又抬头看向那双冰冷的金色竖瞳。
它是什么意思
给我的
黑蟒只是用它那毫无温度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悠悠地转过身,再次游回了洞穴深处。
留下我和那只血淋淋的兔子,面面相觑。
饥饿感瞬间被血腥味点燃,胃部剧烈地抽搐着。
我盯着那只兔子,又看了看黑蟒消失的方向。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冒了出来:这条蛇……在养我
为了什么储备粮还是觉得我太瘦了,养肥点再吃
不管了!
食物!是真正的、能补充体力的食物!
我几乎是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撕扯着兔子的皮毛。没有工具,就用尖锐的石头砸,用牙齿咬。温热的兔血沾满了我的脸和手,带着浓烈的铁锈味。我大口吞咽着生肉,粗糙的纤维刮擦着喉咙,胃里火烧火燎,但我不管不顾,像一头真正的野兽。
活下去!才有资格谈复仇!
从那天起,我的伙食似乎得到了改善。
每隔一段时间,那条额生白纹的黑蟒总会恰巧路过,然后随意地丢下一些猎物——有时是野兔,有时是山鼠,甚至有一次是一只羽毛凌乱的野鸡。
它从不靠近,丢下东西就走,仿佛只是处理垃圾。
而我,则彻底抛弃了作为苏烬晚的一切矜持和教养。我学会了用尖锐的石头剥皮,用燧石生火(得益于某次它丢下的猎物皮毛里卡着的小块燧石),在洞穴深处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烤熟食物。
火光的温暖和熟肉的香气,让我感觉自己还像个人。
我甚至开始收集岩壁上渗出的水滴,用掏空的石头容器储存起来。用处理过的兽皮裹住身体御寒。
我依然生活在蛇群之中,但我不再是那个只会恐惧等死的猎物。我观察它们,利用它们施舍的资源,在绝境里一点点重塑自己。
同时,一个计划,一个疯狂的计划,在我心中悄然滋生。
我知道沈烬为什么敢把我推下来。因为这蛇窟是皇家禁地,传说连通着前朝龙脉,有进无出,更有无数毒蛇猛兽盘踞。我的尸骨会在这里烂掉,无声无息,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到他这个刚刚登基、温润如玉的新帝头上。
但传说……有时候只是用来掩盖真相的幌子。
那条额生白纹的黑蟒,它的行为太反常了。它不像普通的野兽。还有这洞穴里某些人工开凿的痕迹,一些散落在角落深处、早已腐朽的器皿碎片……都透着诡异。
这里,或许藏着出去的秘密。
而这条黑蟒,或者说,能驱使这条黑蟒的人,是唯一的线索。
我必须接近它。不是作为食物,而是作为……一个能引起它,或者说它背后力量兴趣的存在。
机会来得比我想象的要快,也更为惨烈。
那是一个异常沉闷的午后(我只能根据岩壁透光的明暗变化大致判断时间),洞穴深处的黑暗里,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尖锐的嘶鸣,鳞片剧烈摩擦的沙沙声,还有……一种低沉而愤怒的咆哮。
是那条黑蟒!
它似乎遇到了麻烦。
我心中一动,握紧了手中磨得尖锐的石片,小心翼翼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去。
绕过几块巨大的钟乳石,眼前的景象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在洞穴深处一个较为开阔的地带,那条巨大的黑蟒正陷入苦战!
它的对手,是三条体型略小于它,但同样狰狞可怖的巨蛇!一条通体赤红如血,一条覆盖着土黄色的鳞片,还有一条则是诡异的青黑色。三条蛇配合默契,死死缠住了黑蟒的身体,毒牙疯狂地撕咬着它覆盖着坚韧鳞片的躯体。
黑蟒金色的竖瞳里充满了狂暴的怒意,巨大的身躯疯狂地翻滚、绞杀,每一次甩动都带起沉闷的撞击声。但双拳难敌四手,尤其对方也是剧毒之物。我看到它乌黑油亮的鳞片多处破损翻卷,渗出暗红的血迹,动作也明显变得迟缓。
那条赤红的蛇瞅准机会,三角头颅如箭般射出,毒牙直刺黑蟒相对脆弱的颈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我动了。
身体先于思考。或许是这些日子被它喂养出的一点可笑的情谊,或许是我深知它若死了,我在这蛇窟的处境将更加艰难,又或许……仅仅是复仇路上,我需要它这条捷径。
我像一头潜伏已久的猎豹(虽然形容枯槁),猛地从藏身的岩石后扑出!目标不是那三条围攻的蛇,而是它们身后不远处,一块悬在岩壁上、看起来摇摇欲坠的、足有磨盘大小的巨石!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磨尖的石片狠狠砸向那块巨石底部的支撑点!
砰!咔嚓!
一声脆响。
支撑点碎裂。
巨石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砸落!
目标,正是那三条围攻巨蟒的毒蛇!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
三条毒蛇察觉到头顶的威胁,本能地想要闪避,但缠斗正酣,动作终究慢了一瞬。
轰隆——!
巨石砸落,尘土飞扬!
虽然没有正中目标,但巨大的冲击力和溅射的碎石,狠狠击中了那条赤红毒蛇的尾部,将它砸得血肉模糊!另外两条也被气浪掀飞,攻势瞬间瓦解。
黑蟒压力骤减!
它金色的竖瞳猛地扫过我这边,里面似乎闪过一丝惊异,随即被更汹涌的暴怒取代!
趁你病,要你命!
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巨大的身躯猛地弹起,如同黑色的闪电,一口狠狠咬住了那条被碎石击伤的赤红毒蛇的七寸!毒牙深深嵌入!
另外两条毒蛇见势不妙,嘶鸣着,迅速游入黑暗的缝隙中逃走了。
战斗结束得很快。
黑蟒松开嘴,赤红毒蛇庞大的身躯软软瘫在地上,已然毙命。
洞穴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我的和它的),以及浓烈的血腥味。
黑蟒庞大的身躯盘踞起来,它转过头,那双冰冷、威严、此刻却带着审视意味的金色竖瞳,牢牢地锁定在我身上。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块沾着石粉的尖石片,浑身沾满尘土,狼狈不堪,胸口剧烈起伏,因为刚才的爆发而脱力。
它缓缓地、缓缓地向我游来。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压迫感。
这一次,我没有退缩。
我抬起头,毫不避让地迎上它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们扯平了。
我指了指地上那只死去的红蛇,又指了指自己,你喂我肉,我帮你砸蛇。
黑蟒停在离我极近的地方,巨大的头颅微微歪了歪,似乎在理解我的话。冰冷的信子吞吐着,几乎扫到我的鼻尖。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就在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以为它要一口吞掉我这个多管闲事的人类时,它却缓缓地、极其人性化地……点了点头
然后,它庞大的身躯绕开我,游向洞穴更深处的一个方向,游了几步,又停下来,巨大的头颅转向我,似乎在示意我跟上。
我心脏狂跳,强压下激动和惊疑,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它带着我,在迷宫般的巨大洞穴里穿行,绕过无数岔路和危险的蛇群聚集地。最终,停在了一面看似普通的岩壁前。
它巨大的尾巴扬起,对着岩壁上某个不起眼的凸起,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
眼前的岩壁,竟然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的洞口!
门后,是一条向上延伸的石阶!
光!是真正的、来自外界的天光!虽然微弱,但无比清晰地从石阶的尽头透了下来!
出口!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黑蟒停在洞口,巨大的头颅转向我,金色的竖瞳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在说:路,给你了。
我看了看那向上的石阶,又看了看身旁这条救了我、又为我打开生路的巨蟒。心中五味杂陈。
我走到它面前,仰起头,看着它冰冷的眼睛,认真地说:谢谢。还有……对不起。
为最初把它当成纯粹的野兽,也为利用它寻找出路的心思。
黑蟒似乎没什么反应,只是缓缓地转开头,庞大的身躯盘踞在洞口,像一尊沉默的守护兽。
不再犹豫。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囚禁我、折磨我、却也给了我一线生机的蛇窟,还有那条盘踞在黑暗中的巨蟒,毅然转身,踏上了那条向上的石阶。
每一步,都踩在复仇的起点上。
石阶很长,盘旋向上。空气越来越干燥,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驱散了身后那浓重的腥膻。
当我终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瞬间让我眼前一片白茫,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我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好一会儿,视线才慢慢恢复。
眼前是一片茂密的、人迹罕至的山林。鸟鸣清脆,草木葱茏,生机勃勃。
身后,是那个吞噬了苏烬晚的黑暗洞口,此刻已被垂下的藤蔓和乱石巧妙地遮掩,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站在阳光下,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感受着久违的温暖包裹着残破的身躯。
低头看了看自己。
破烂不堪、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衣衫,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狰狞的疤痕和尚未愈合的伤口,头发纠结枯槁,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味。
比乞丐还不如。
但我的脊背挺得笔直。
眼底深处,是比蛇窟更幽深的冰冷恨意,和重获新生后淬炼出的、坚不可摧的意志。
沈烬,苏芷。
我,回来了。
山林很大,危机四伏。
我现在的状态,比在蛇窟里好不了多少。虚弱、饥饿、伤病缠身,更要命的是,我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还穿着这身比囚服还破的衣裳。一旦遇到人,要么被当成疯子,要么被当成逃奴,下场都不会好。
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体力,找到庇护所,同时……避开官府的耳目。
沈烬刚登基,根基未稳,但以他滴水不漏的性格,很可能已经发现了太子妃失踪,并且悲痛欲绝地派人寻找(或者说,是确认死亡)。任何靠近京城或者官道的地方,都可能布满他的眼线。
我选择了相反的方向,朝着更偏僻的深山跋涉。
白天,我像幽灵一样潜行,寻找野果、挖掘能吃的根茎、设置简陋的陷阱捕捉小动物。夜晚,就藏身在山洞或茂密的树冠里,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磨尖的石片是我的武器,也是我处理食物的工具。每一次生火都小心翼翼,尽量在背风处,用最小的火堆,烤熟来之不易的食物。
身上的伤口在恶劣的环境下反复发炎、溃烂,高烧如影随形。每一次倒下,我都以为自己撑不过去了。
但只要闭上眼睛,悬崖边那双平静的眼睛就会浮现。
晚晚,阿芷她需要太子妃的位置……
你挡了阿芷的路。
恨意是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有效的强心剂。
我咬着牙,用烧烫的石片烙烫化脓的伤口,用嚼碎的草药敷在创面上。痛苦让我浑身痉挛,冷汗浸透,却也让昏沉的头脑保持清醒。
我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他们前面。
靠着这股执念,我在山林里挣扎求生了一个多月。身体虽然依旧瘦削,但那些致命的伤口终于开始缓慢地结痂愈合,留下丑陋却象征着生存的疤痕。长期的警惕和狩猎,让我的眼神变得锐利,动作也敏捷了许多。
这天,我循着水声找到一条清澈的山涧。
蹲在岸边,小心翼翼地清洗着脸上和手臂上的污垢。冰凉的溪水刺激着皮肤,带来一丝久违的清爽。
水中倒映出一张脸。
枯槁,苍白,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深不见底,像淬了寒冰的深潭。曾经属于苏烬晚的、属于太子妃的、属于京城第一贵女的明艳与骄矜,早已被剥蚀殆尽。
只剩下刻骨的恨意和冰冷的算计。
这张脸,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也好。苏烬晚已经死了,死在了蛇窟里。
活下来的,是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的复仇者。
就在我出神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山涧的宁静!
我心头一凛,瞬间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窜入旁边茂密的灌木丛中,伏低身体,屏住呼吸,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窥视。
只见山涧下游不远处的小路上,烟尘滚滚。
一群穿着统一劲装、腰佩长刀、神情凶悍的汉子,正策马狂奔,像是在追赶什么。
而在他们前方,一个穿着青色布衣、身形踉跄的人影正在拼命奔逃。看身形,像是个年轻男子,但脚步虚浮,显然受了伤或是体力不支。
站住!小子!把东西交出来!饶你不死!
追赶的汉子中有人厉声喝道。
青衣男子充耳不闻,只是拼命往前跑。
眼看距离越来越近,那领头的汉子眼中凶光一闪,猛地从马鞍旁抽出一把短弩,抬手就射!
嗖!
弩箭破空!
那青衣男子似乎有所察觉,猛地向旁边一扑!
弩箭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带起一溜血花,狠狠钉在了他前方不远处的树干上!
男子闷哼一声,动作一滞。
就是这一滞的功夫,后面的追兵已经策马围了上来,将他团团困住。
跑看你往哪儿跑!
领头汉子翻身下马,狞笑着走上前,识相的,把‘货’交出来!不然……
他晃了晃手中的短弩,意思不言而喻。
青衣男子被围在中间,背靠着一块巨石,捂着流血的肩膀,脸色惨白,但眼神却异常倔强:休想!那是我家主人救命的东西!岂能给你们这些匪类!
敬酒不吃吃罚酒!
领头汉子脸色一沉,挥手,给我拿下!搜身!
几个汉子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青衣男子奋力反抗,但他本就受伤,又寡不敌众,很快就被按倒在地,拳脚雨点般落下。
灌木丛后,我冷眼看着。
江湖仇杀黑吃黑与我无关。
我现在自身难保,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悄悄离开,不要卷入任何是非。
然而,就在我准备悄悄后退时,目光不经意扫过那青衣男子被按在地上、挣扎中露出的半截手腕。
他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青色的刺青。
图案很特别——一条首尾相衔、形态古朴的蛇。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刺青……我见过!
在我母亲的遗物里,一幅极其古旧、几乎被遗忘的卷轴上!母亲曾无意间提起过,那是她家族一个早已没落、甚至被抹去痕迹的旧部标记。据说,那个旧部擅长驱使异兽,行踪诡秘,被称为玄蛇卫。
母亲说,那是前朝的事了,早就烟消云散。
这个青衣男子……
他和母亲有关和那个传说中的玄蛇卫有关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
我蛰伏在蛇窟,能驱使那条额生白纹的黑蟒……那个洞穴深处的机关出口……
一切似乎有了一条若隐若现的线!
眼看那青衣男子就要被搜身,领头汉子已经不耐烦地举起了刀,准备下杀手。
电光火石间,我做出了决定。
赌一把!
我猛地从灌木丛中冲出,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目标直指那个领头汉子!
我手里没有武器,只有一块捡来的、边缘锋利的扁平石块。
我的速度极快,又出其不意,那领头汉子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青衣男子身上,根本没料到这荒山野岭会突然冒出一个人。
谁!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喝。
我已经冲到他侧面,手中的石块用尽全力,狠狠砸向他握着短弩的手腕!
啊!
领头汉子猝不及防,手腕剧痛,短弩脱手飞出!
与此同时,我的另一只手,五指并拢如刀,狠狠戳向他肋下某个位置!这是我在山林里跟野兽搏斗时,摸索出的、能让人瞬间岔气失去力气的薄弱点。
呃!
领头汉子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涨红,捂着肋下踉跄后退,一时竟说不出话。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所有人!
那几个按着青衣男子的汉子也愣住了。
还愣着干什么!拿下她!
领头汉子缓过一口气,嘶声怒吼。
几个汉子反应过来,立刻分出两人朝我扑来!
我深知自己力量远不如这些壮汉,硬拼就是找死。在他们扑来的瞬间,我猛地矮身,像泥鳅一样从两人之间的缝隙滑了出去,同时抓起地上的一把沙土,朝着他们脸上狠狠扬去!
呸!
我的眼睛!
两人猝不及防,被沙土迷了眼,顿时乱了阵脚。
趁着这短暂的混乱,我冲到那个被按着的青衣男子身边,对着还按着他的一个汉子的小腿迎面骨,狠狠一脚踹过去!
咔嚓!
一声脆响伴随着凄厉的惨叫。
那汉子抱着腿倒了下去。
走!
我对着还有些发懵的青衣男子低喝一声,抓住他一只没受伤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拖着他转身就往密林深处钻!
追!别让他们跑了!
身后传来领头汉子气急败坏的咆哮和杂乱的脚步声。
我拖着受伤的青衣男子,在茂密的山林里亡命奔逃。树枝抽打在脸上身上,划出道道血痕。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青衣男子虽然虚弱,但求生意志极强,咬牙跟着我跑。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追喊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
我们在一处隐蔽的山坳里停下来,两人都瘫倒在地,只剩下剧烈喘息的声音。
好半天,我才缓过气,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确定暂时安全,才看向旁边同样狼狈不堪的青衣男子。
他捂着受伤流血的肩膀,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浓浓的探究,死死地盯着我。
你……
他声音沙哑,带着不确定,为何救我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出手,指向他捂在肩膀伤口上的手——手腕内侧,那个青色的蛇形刺青清晰地露了出来。
玄蛇绕柱,幽冥引路。
我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念出记忆中那卷轴上的一句箴言,声音因为疲惫和紧张而微微发颤,是……也不是
青衣男子的瞳孔,在听到这八个字的瞬间,猛地收缩到了极致!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深藏的激动和狂喜交织在一起,让他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你怎会知道……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目光死死锁在我脸上,仿佛要透过我此刻的狼狈枯槁,看清皮囊下的灵魂,你是谁!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只是慢慢地、艰难地抬起手,将自己同样枯槁、布满新旧伤痕的手腕内侧,展示在他面前。
那里,在靠近脉搏的位置,一道月牙形的、淡粉色的旧疤痕清晰可见。
这是胎记。
是我出生时就带着的印记。
也是母亲遗物中,那幅同样描绘着衔尾蛇图案的古旧卷轴背面,用极其隐秘的暗纹,勾勒出的唯一标记!
青衣男子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道月牙形的疤痕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山风吹过林梢,发出呜呜的声响。他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脸上的震惊如同凝固的石膏,一点点碎裂,露出底下汹涌澎湃的、难以置信的狂澜。
月……月魄……
他嘴唇哆嗦着,吐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你是……小姐苏……烬晚小姐!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尖锐,又猛地压低,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敬畏和激动。
不可能……小姐她……她明明……
他看着我枯槁狼狈的样子,后面的话哽在了喉咙里,眼中瞬间涌起巨大的悲痛和愤怒,是沈烬!是他害了小姐!
他猛地抓住我枯瘦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将我点燃:小姐!真的是您!您还活着!您从……从那个地方出来了!
他的反应,印证了我所有的猜测。
玄蛇卫。母亲的旧部。他们不仅存在,而且……似乎一直在寻找我或者说,寻找拥有这个标记的人
是我。
我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干涩,但在这寂静的山坳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份量,苏烬晚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个想讨债的孤魂野鬼。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是谁玄蛇卫,还在吗
青衣男子猛地松开我的手,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因牵动伤口而闷哼一声。
属下……属下白玄!
他强忍着痛楚,单膝跪地,尽管姿势狼狈,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恭敬,玄蛇卫,第七代掌令使!奉老主人遗命,世代守护‘月魄’,寻找流落在外的主家血脉!
他的声音哽咽了,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激动:二十年了……属下终于……终于等到您了!
老主人是指我的外祖还是更早的先辈
玄蛇卫……如今何在
我压下心头的翻涌,问出最关键的问题。一个流落深山的掌令使,他的力量还剩多少
白玄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取代:小姐放心!玄蛇卫虽蛰伏多年,势力大不如前,但根基犹在!老主人留下的暗线、财货、还有……最重要的‘钥匙’,都保存完好!只待主上归来,一声令下!
钥匙是指能驱使那条额生白纹黑蟒的方法还是别的什么
沈烬,他如今是皇帝了。
我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白玄的眼中瞬间爆发出刻骨的恨意和冰冷的杀机:属下知道!小姐坠崖……不,是被那畜生推下蛇窟的消息,我们的人后来探知了!只是蛇窟乃绝地,我们的人几次试图探查都损失惨重,无法确认小姐生死……属下无能!
他重重地垂下头。
不怪你。
我伸手,轻轻拍了拍他未受伤的那边肩膀,触手是布衣下坚硬的骨骼,能活着出来,是命。能遇到你,也是命。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我的决定:白玄,带我去玄蛇卫的根基之地。从今日起,没有苏烬晚了。
我顿了顿,目光投向京城的方向,那里是巍峨的皇城,是沈烬和苏芷安享尊荣的地方。
叫我——
青芜。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我要做那浴火之后,焚尽仇雠的燎原之火!
白玄的伤不算致命,草草包扎后,他带着我,在崎岖隐秘的山路中穿行了数日。
他显然对这片区域极为熟悉,总能避开人烟和可能的搜捕。一路上,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我更多关于玄蛇卫和钥匙的事情。
玄蛇卫,的确源于前朝一个极其隐秘的势力,擅长驭兽(尤其蛇类)和情报刺探,曾显赫一时。随着朝代更迭,主家凋零,玄蛇卫也遭受重创,几近覆灭。直到我外祖那一代,才凭借其母系家族(也就是我母亲这一支,拥有月魄胎记的血脉)遗留的资源和秘法,艰难地重建了部分网络,但只能深潜地下,积蓄力量。
那条额生白纹的黑蟒,并非凡物。它叫玄影,是玄蛇卫代代守护的圣蛇,寿命极长,智慧极高。蛇窟深处,其实是玄蛇卫早期一个极其重要的秘密据点,里面不仅有出去的密道,更藏有部分前朝遗宝和玄蛇卫的核心传承。只有身负月魄血脉,或者手持特定信物(钥匙)的人,才能得到玄影的认可,安全进出,甚至……获得它的帮助。
钥匙并非实物,而是一种特殊的血脉共鸣和驭蛇秘法,记录在玄蛇卫最核心的传承典籍中。白玄作为掌令使,守护着开启传承的密库。
小姐……不,主上。白玄改了口,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玄影竟主动为您开启生路……这简直……简直是神迹!您注定是玄蛇卫等待的主人!
我沉默不语。
神迹或许吧。但我更相信,那是绝境中不甘的意志与冰冷的兽性之间,达成的一种微妙平衡。
数日后,我们抵达了一处位于群山环抱之中的隐秘山谷。
谷口被天然的巨石和茂密的藤蔓遮掩,若非白玄带路,绝难发现。穿过一条狭窄的缝隙,眼前豁然开朗。
谷内气候温暖湿润,有小溪潺潺流过,开垦着整齐的药田,依山而建着数十间朴素的石屋木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和烟火气。
看到白玄带着一个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陌生女子回来,谷中忙碌的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投来好奇、警惕的目光。
掌令使!
白大哥!你受伤了
几个精悍的年轻人立刻围了上来,关切地看着白玄肩上的伤,同时警惕地打量着我。
白玄挺直了脊背,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他环视众人,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激动:
都听着!
他侧身一步,将我让到身前,对着所有聚拢过来的人,朗声道:
这位,便是我们玄蛇卫世代守护的主家血脉!身负‘月魄’印记!更是凭一己之力,从皇家禁地‘万蛇窟’中活着走出来的——青芜主上!
万蛇窟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
谷中瞬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那目光里充满了震惊、骇然,随即慢慢转化为一种近乎狂热的敬畏!
能从那个传说中有死无生的绝地里走出来,本身就代表着一种超越凡俗的力量!
白玄单膝跪地,右拳重重捶在左胸,发出沉闷的声响:玄蛇卫第七代掌令使白玄,参见主上!愿为主上效死!
短暂的寂静后。
噗通!噗通!
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谷中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都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右拳捶胸,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古老而肃穆的韵律。
低沉而坚定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在山谷中回荡:
参见主上!愿为主上效死!
声浪撞在四周的山壁上,激起阵阵回音。
我站在众人之前,沐浴着这些或沧桑、或年轻、但都同样炽热忠诚的目光。阳光洒在身上,暖意驱散了骨髓深处的最后一丝寒意。
这里,就是我的根基。
我缓缓抬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都起来吧。
从今日起,玄蛇卫,不再蛰伏。
我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激动的脸,最终落在山谷深处那座最古朴、也最神秘的黑色石殿上——那里,存放着玄蛇卫的核心传承,和那把名为钥匙的力量。
我需要力量。足以掀翻龙椅,焚尽仇雠的力量。
五年。
给我五年时间。
时间,是这世间最冷酷的刻刀,也是最神奇的良药。
五年。
足以让一个王朝从新立走向稳固,让一个帝王从青涩走向深沉。
也足以让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的女人,褪去满身狼狈,淬炼出足以令鬼神惊惧的锋芒。
玄蛇谷,成了我重生的熔炉。
白玄肩上的伤痊愈后,第一时间带我进入了谷中最核心的传承石殿。
石殿内部远比外面看起来更为恢弘深邃。巨大的石壁上,刻满了古老的、如同蛇行般的奇异文字和繁复图案。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纸张、草药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淡淡的蛇类腥气混合的味道。
最深处,供奉着一座巨大的、形态狰狞的衔尾蛇雕像。雕像下方,是一个由整块黑玉雕琢而成的匣子。
主上,这就是玄蛇卫的核心传承——‘玄蛇秘录’。
白玄神色无比恭敬,小心翼翼地打开玉匣。
里面并非书籍,而是几卷颜色暗沉、触手冰凉、仿佛某种皮革鞣制而成的卷轴。上面用特殊的、闪烁着微光的墨汁,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形。
内容包罗万象:古老神秘的驭蛇之术(核心便是与玄影沟通、建立联系的秘法,需要特定的精神力引导和月魄血脉共鸣)、精妙绝伦的潜行匿踪、情报刺探与传递的密网构建、用毒与解毒的精要、甚至还有一些强健体魄、激发潜能的特殊呼吸法和格斗技巧。
我如饥似渴地汲取着。
白天,跟随谷中最年长的药师学习辨识草药、炼制各种用途的药剂(尤其是蛇毒相关的解毒剂和毒药),跟随身手最好的教头锤炼体魄,学习那些狠辣致命的格斗术。我的身体早已被蛇窟和山林磨砺过,底子不差,如今有了系统的传承和名师的指导,进步堪称神速。
夜晚,则是我独自在石殿深处的时间。点一盏孤灯,面对那巨大的衔尾蛇雕像,依照玄蛇秘录中记载的秘法,尝试着集中精神,去感应、去沟通那远在蛇窟深处的玄影。
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体验。最初几天,石殿里寂静无声,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我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但我没有放弃。
每一次尝试,都让我对自身精神力的掌控精进一分。
直到第七天的深夜。
当我再次进入那种空冥专注的状态,将所有的意念凝聚成一道无形的线,循着血脉中那份微妙的共鸣感,努力延伸向冥冥中某个方向时……
嗡——
脑海中,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遥远地底深处的共鸣。
紧接着,一股冰冷、庞大、带着亘古蛮荒气息的意志,如同沉睡的巨龙,被惊动了!
它似乎感应到了我的存在,带着一丝疑惑和审视,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我延伸出去的意念。
冰冷!威严!浩瀚如同深渊!
我的身体猛地一颤,意识像是被投入了冰海,瞬间有种要被冻结、碾碎的错觉。
但我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将那份源自月魄血脉的独特气息,毫无保留地释放出去,带着善意和呼唤的意念。
那股冰冷的意志停顿了一下。
片刻之后,它再次触碰了我的意念。这一次,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熟稔
仿佛在说:哦,是你啊,那个不怕死的人类。
然后,那股庞大的意志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重新归于沉寂。但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联系,似乎在我和那遥远地底的存在之间,建立了起来。
成了!
我缓缓睁开眼,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但眼底深处,却跳跃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光芒。
这只是第一步。真正的驭使玄影,需要更强大的精神力和更深入的沟通。但有了这个开端,就意味着,我手中掌握了一张足以颠覆认知的恐怖底牌!
力量,不仅仅是武力和秘术。
玄蛇卫数百年积累的财富和人脉,虽然因蛰伏而大幅缩水,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白玄交到我手中的账册和名册,打开了一个尘封的宝库。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合资源。
谷中的人并非全是战斗人员。有擅长农耕的,有精通冶炼的,有手艺精湛的工匠,更有许多世代行医采药的药师。
我下令,停止一切不必要的、可能暴露的对外活动。
全力发展生产:开垦更多的药田,种植珍贵药材;利用山谷中发现的少量优质铁矿,秘密打造更精良的武器和工具(不追求数量,只求精良);组织工匠研究改进纺织、制陶等工艺,生产品质更高的货物。
同时,利用玄蛇卫残存的、极其隐秘的几条商业暗线,将我们生产的药材、布匹、陶器、甚至少量精炼的铁器(伪装成普通农具),悄悄运出山谷,销往远离京城、商贸繁华的南方州府。
交易的对象,也经过精挑细选。多是那些根基深厚、背景复杂、只认利益、不问出处的豪商巨贾,或者某些需要特殊渠道获取物资的地方势力。
交易的过程极其谨慎。货物几经转手,钱款通过不同的钱庄、票号洗白,最终变成粮食、布帛、盐铁、甚至……通过特殊渠道流入的、少量的、品质极好的战马和精钢!
每一次交易,我都亲自过问细节,确保安全。白玄负责执行,他心思缜密,手段老练,是极好的臂助。
财富,如同细流汇入深潭,悄然积累。
但这远远不够。
我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一张覆盖京城、渗透宫廷的情报网!
玄蛇卫残存的情报人员被重新激活。我亲自挑选了一批机灵、忠诚、背景干净的少年男女(大多是谷中玄蛇卫的后代),由经验丰富的老谍子进行最严苛的训练——察言观色、伪装潜伏、传递消息、甚至……杀人于无形。
他们的目标,是京城。
通过各种身份:新入宫的宫女、太监,某位官员新买的仆役,某个不起眼商铺的学徒,甚至……青楼楚馆里的清倌人。
如同水滴渗入海绵,无声无息。
一张无形的、以玄蛇谷为中心,触角开始向京城乃至整个王朝蔓延的暗网,在我手中悄然织就。
五年。
一千八百多个日夜。
我褪去了初入谷时的枯槁和虚弱。长期的锻炼和药浴淬体,让我的身体变得柔韧而充满力量,肌肤恢复了光泽,虽然依旧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曾经被绝望和恨意填满的眼底,如今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幽邃冰冷,偶尔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如同出鞘的匕首。
曾经属于苏烬晚的痕迹,被彻底洗去。如今站在镜前的,是青芜。
一袭简单的墨绿色劲装,勾勒出挺拔利落的身姿。长发用一根乌木簪随意绾起,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脖颈。不施粉黛,却自有一股沉淀下来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冷冽气势。
主上。白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如今是我的左膀右臂,掌管着谷中内务和部分情报汇总。京中密报。
我转过身,接过他递来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蜡丸。捏碎,里面是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
展开。
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京城最新的动向。
我的目光,直接锁定在关于皇宫的部分。
……帝后‘情深’,帝独宠中宫,椒房专宠,六宫虚设……
……苏后体弱,常年卧榻,帝忧心如焚,遍寻天下名医奇药……
……三日前,帝于御花园偶感风寒,苏后亲侍汤药,彻夜未眠,帝感念至深,言‘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沈烬,苏芷。
情深
我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条的边缘。
真是……感人肺腑啊。
一个踩着我的尸骨登上后位,一个亲手将我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如今倒是演得一出伉俪情深的好戏。
指尖微微用力,薄脆的纸条无声地碎裂,化作齑粉从指缝间飘落。
准备一下。
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明日启程。
白玄眼中精光一闪:主上,去何处
我抬眼,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壁,投向了遥远的北方,那座巍峨耸立、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皇城。
京城。
该去收债了。
京城。
这座承载了我所有天真、憧憬,也埋葬了我所有爱恋、希望,最终将我碾落尘埃的城池,时隔五年,再次出现在眼前。
高大的城门依旧巍峨,熙攘的人流依旧喧嚣。雕梁画栋的楼阁,飘扬的酒旗,熟悉的京片子吆喝声……一切都仿佛昨日。
只是看风景的人,早已面目全非。
我没有以任何张扬的姿态入城。一身不起眼的深灰色布衣,戴着遮阳的宽檐笠帽,混在进城的商队里,如同滴水入海,悄无声息。
落脚点,是玄蛇卫在京城最隐秘的一处据点——位于西城贫民区深处,一家门脸破旧、生意惨淡的棺材铺。后院直通一条复杂狭窄、污水横流的陋巷,四通八达,便于隐匿和撤离。
铺子的掌柜是个六十多岁、佝偻着背、眼神浑浊的老头,姓孙。他是玄蛇卫埋在京城最深的一颗钉子,代号老鼹。
主上。
老鼹见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随即又恢复成那副行将就木的模样,恭敬地行礼。声音沙哑难听,如同破旧的风箱。
情况如何
我摘下笠帽,环视着这间阴暗、散发着陈腐木头和劣质油漆味道的小铺子。
回主上,宫里宫外,都盯着。
老鼹垂着手,语速不快,却条理清晰,苏后的‘病’,越来越重了。太医院那帮废物束手无策。皇帝……沈烬,这几个月脾气愈发暴躁,已有数名太医和宫人因伺候不力被杖责甚至处死。他正秘密派遣心腹,在江湖上悬赏重金,寻找能治‘离魂症’的奇人异士。
离魂症
我挑了挑眉。这名字取得倒是贴切。苏芷那女人,惯会装柔弱博同情。当年在苏府,她就是靠着这招,让父亲一次次偏心,让沈烬一次次怜惜。
如今坐上了后位,这病倒是愈发贵重了。
我们的人呢
我问。
已按主上吩咐,将‘青芜先生’善治疑难杂症,尤其精于‘离魂惊惧’之症的消息,通过几个可靠的中间人,不着痕迹地递到了皇帝心腹大太监,高德胜的耳朵里。
老鼹低声道,高德胜为人谨慎多疑,但事关苏后,他不敢怠慢,已派人去查‘青芜先生’的底细了。我们准备的‘履历’,天衣无缝。
我点了点头。伪造一个游历四方、医术通神却性情孤僻的隐士高人身份,对玄蛇卫来说并非难事。
很好。
我走到铺子后窗,透过狭窄的缝隙,看着外面陋巷里为生计奔波的贫民,声音冷冽,饵已下,静待鱼来。
三天后。
棺材铺的门被敲响,声音带着一种官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急促。
老鼹颤巍巍地去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穿着普通家丁服饰、但眼神锐利、腰背挺直的汉子。为首一人,面白无须,嗓音尖细:
掌柜的,请问青芜先生,可是住在此处我家主人有请。
鱼,上钩了。
来接我的马车外表普通,内里却极为舒适奢华,行驶得又快又稳。穿过繁华的街市,最终停在一处僻静雅致的别院后门。
我被两个沉默的家丁引入内院。
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处处透着低调的奢华。守卫看似松散,实则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暗处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引到一处花厅外,家丁停下脚步:先生请稍候。
我负手而立,神色淡然。笠帽已经取下,露出我如今清冷孤峭的面容。五年时光和刻骨的恨意,早已将我打磨得波澜不惊。
花厅的门被无声推开。
一个穿着深紫色团花锦袍、面白微胖、眼神精明内敛的中年太监走了出来。他目光如电,瞬间在我身上扫视了几个来回,带着审视和评估。
正是沈烬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大太监高德胜。
阁下便是青芜先生
高德胜的声音带着太监特有的尖细,却并不刺耳,反而有种圆滑的温和。
正是。
我微微颔首,声音平淡。
先生有礼了。
高德胜拱手,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听闻先生医术通神,尤擅疑难杂症。我家主母身染沉疴,群医束手,特请先生前来,若能妙手回春,必有重谢。
悬壶济世,分内之事。
我语气依旧平淡,病人在何处需先望闻问切。
先生快人快语。
高德胜眼中精光一闪,侧身让开,请随我来。
穿过几重守卫森严的门户,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名贵熏香的甜腻气息。
终于,在一处最为幽静、守卫也最严密的庭院正房前停下。
高德胜亲自推开门。
一股更加浓郁的药味和暖香扑面而来。房间布置得极其奢华舒适,光线却有些昏暗。层层叠叠的纱幔低垂,隐约可见一张宽大的拔步床上,躺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床边侍立着几个屏息凝神的宫女。
娘娘,青芜先生到了。
高德胜躬身,声音放得极轻极柔。
纱幔内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接着是一个柔得能滴出水来的、带着无尽委屈和病弱的声音:有劳……先生了……
宫女轻轻撩开床前最内层的一层轻纱。
我终于看清了床上的人。
苏芷。
五年不见,她似乎更美了。那种美,是精心用名贵药材和锦衣玉食滋养出来的,如同温室里最娇嫩的花朵。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嘴唇却没什么血色,柳眉微蹙,一双秋水般的眼眸里盛满了楚楚可怜的柔弱和惊惶,仿佛受惊的小鹿。
她穿着月白色的寝衣,乌发如云般散落在枕畔,更显得弱不禁风。
看到我走近,她似乎有些害怕,下意识地往锦被里缩了缩,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抖着。
好一朵……我见犹怜的白莲花。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在宫女搬来的绣墩上坐下。
请娘娘伸出手腕。
宫女小心地将她一只纤细白皙、腕上戴着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的手,从锦被中拿出,放在脉枕上。
指尖搭上那冰凉的腕脉。
脉象……浮滑无力,细若游丝,时断时续,确实是一副病入膏肓、神魂离散的虚弱之象。
装得真像。
若非我深谙药理,更从玄蛇秘录中学过辨识伪装脉象的法门,几乎都要被她骗过了。这脉象,是用了几味极其罕见、能短暂扰乱脉息的虎狼之药强行催逼出来的!代价就是会真正损伤元气!
为了固宠,她对自己可真够狠的。
我收回手,沉吟不语。
先生……如何
苏芷的声音带着颤音,泪光盈盈地看着我,我……是不是没救了
高德胜也紧张地盯着我。
娘娘此症,
我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名为‘离魂惊惧’,乃因心窍受惊,神魂失守,又兼久思成郁,气血两亏所致。
苏芷和高德胜眼中都闪过一丝惊讶,显然没料到我一语中的。
先生可有良方
高德胜急切地问。
良方虽有,却需一味极其特殊的药引。
我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苏芷,此药引,需取自幼与娘娘血脉相连、气息相通之人的‘心头精血’三滴,佐以九种奇珍药材,炼制成丹。此丹名为‘归魂引’,或可一试。
心头……精血
苏芷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中是真的惊恐了,这……这……
高德胜也皱紧了眉头:先生,这药引……未免太过凶险!且不说取心头血凶险万分,这‘自幼血脉相连’之人……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恐怕难寻。
我知道他指的是谁。
苏烬晚。苏芷名义上的嫡姐。已经死了五年的人。
我淡淡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高深莫测:药引难寻,方显此症之奇。娘娘福泽深厚,或有转机也未可知。在下言尽于此,如何抉择,全凭贵人定夺。
说完,我起身,作势欲走。
先生留步!
高德胜连忙拦住我,脸上阴晴不定。
他看了看床上脸色惨白、泫然欲泣的苏芷,又看了看神色淡漠的我,显然陷入了巨大的挣扎。
最终,他咬了咬牙:先生请偏殿稍候,容……容奴才禀报主人。
我被请到隔壁一间布置雅致的暖阁里等候。
茶水点心一应俱全,但门外的守卫明显增加了。
我并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品着茶。我知道,高德胜口中的主人,很快就会出现。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还有高德胜那压低了的、带着无比恭敬的声音:……就在里面。
暖阁的门,被推开了。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逆着门口的光线,出现在那里。
五年。
时光似乎格外厚待他。
沈烬。
他比五年前更加挺拔,帝王的威仪早已融入骨血。眉宇间褪去了最后一丝属于烬哥哥的青涩温润,沉淀为一种深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威严。下颌的线条愈发清晰冷硬,薄唇紧抿着,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深邃,如同古井寒潭,此刻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焦灼、期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瞬间锁定在我身上。
带着审视,带着探究,带着一种……仿佛要穿透我皮囊、看清灵魂深处的锐利。
我放下茶杯,缓缓站起身,微微躬身,行了一个不卑不亢的礼:草民青芜,参见陛下。
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异样。
沈烬没有说话。
他就那样站在门口,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仿佛要将我整个人钉穿。
暖阁里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高德胜早已屏退左右,自己则垂手躬身立在门外,大气不敢出。
时间一点点流逝。
沈烬的目光,从我刻意修饰过、显得清冷孤峭的眉眼,到我身上那件不起眼的灰色布袍,最后落在我平静无波的脸上。
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寻找那个早已被他亲手推入深渊、尸骨无存的影子
终于,他动了。
他迈步走了进来,明黄的龙袍下摆拂过门槛。
他没有走到主位坐下,而是径直走到我面前,离得很近。
一股淡淡的、属于龙涎香的清冽气息,混合着他身上那种久居上位者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我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微微垂着眼帘,避开他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
青芜……
他低低地开口,声音低沉醇厚,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沙哑,仿佛压抑着什么,抬起头来。
我依言,缓缓抬起眼。
目光平静地迎上他。
四目相对。
那双曾让我沉溺、让我觉得是世间最安稳港湾的深邃眼眸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我的身影——一个陌生的、清冷的、带着疏离感的医者。
他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像是期待被点燃,又瞬间被更深的失望和疑惑覆盖。
你……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哑了,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你师从何人祖籍何处家中……可还有亲人
他在试探。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淡然:草民山野之人,随师父云游四方,无根浮萍,并无亲人。
回答得滴水不漏。
沈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到一丝一毫的熟悉感,一丝一毫的破绽。
你方才对高德胜所言,需要……血脉至亲的心头精血为引
他转移了话题,声音里带着一丝紧绷。
是。
我坦然承认,此乃古方所载,专治离魂惊惧之症。需取自幼相伴、血脉同源之人的心头精血,方有引魂归位之效。否则,药石罔效。
自幼相伴……血脉同源……
沈烬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痛苦、挣扎、悔恨……还有一丝冰冷的戾气一闪而过。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高德胜在门外都忍不住微微抬头窥探。
若……
沈烬再次开口,声音艰涩,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若此人……已不在人世了呢
暖阁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清晰地看到,他问出这句话时,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龙袍的衣料,指节泛白。
他在紧张在害怕听到那个答案
我迎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回答:
那皇后娘娘此症……
药石罔医,回天乏术。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沈烬眼中彻底碎裂了。
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比苏芷还要苍白。那双总是沉静深邃的眸子,此刻被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痛楚和绝望吞噬,如同瞬间坍塌的星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暖阁里死寂一片,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如同濒死的困兽。
门外的高德胜,更是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陛下……
高德胜的声音带着哭腔。
沈烬却像是完全没听见。
他的目光依旧钉在我脸上,那眼神,像是要穿透我这层青芜的皮囊,看到那个被他亲手埋葬在深渊里的亡魂。痛苦、悔恨、疯狂、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
你……你再说一遍……
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
我平静地回视着他,清晰地重复,如同宣判:
若无血脉同源、自幼相伴之人的心头精血为引,皇后娘娘的‘离魂惊惧’之症……
绝无生路。
噗——!
一口殷红的鲜血,猛地从沈烬口中喷溅而出!
点点猩红,如同凄厉的红梅,绽放在他明黄色的龙袍前襟,也溅落在我灰色的布袍下摆。
触目惊心。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几下,眼神涣散,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陛下!!!
高德胜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连滚爬爬地扑进来。
门外瞬间乱作一团,侍卫的惊呼声,杂乱的脚步声,如同沸水炸开。
我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看着那个曾经如山般沉稳、如今却如同被抽去脊梁般倒下的帝王。
灰色的布袍下摆,那几点温热的血迹,正慢慢晕开,如同烙印。
沈烬,这口血,是祭奠被你推下蛇窟的苏烬晚吗
痛吗
这才刚刚开始。
我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那冰冷刺骨的、快意的寒芒。
皇帝的突然吐血昏厥,让整个别院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乱。
太医像被火烧了屁股般从宫里赶来,围在沈烬的床边,诊脉、施针、开方,忙得团团转,个个面如土色。
苏芷那边自然也惊动了。据说她听闻皇帝吐血是因为她药石罔医,当场就哭晕了过去,病情雪上加霜。
我这个始作俑者,自然被第一时间保护了起来。说是保护,实则是软禁。被几个御前带刀侍卫护送到了别院一处偏僻的厢房,门外重兵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高德胜在皇帝那边忙得焦头烂额,暂时没空理会我。
这正合我意。
我盘膝坐在简陋的床榻上,闭目养神,仿佛外面的一切纷扰都与我无关。实则,精神力如同无形的触角,悄然延伸出去,捕捉着门外侍卫低低的交谈。
听说了吗陛下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问皇后娘娘……
唉,陛下对娘娘真是情深似海……都吐血了……
那个江湖郎中到底说了什么把陛下气成这样
嘘!慎言!不要命了!听说是……说是娘娘的病,非得用已故废太子妃的心头血做药引……
嘶……废太子妃就是五年前那个……坠崖失踪的
可不是!陛下这些年……其实心里一直……
声音压得更低了。
我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情深似海心里一直……
真是天大的笑话。
沈烬的戏,演得比苏芷还足。这口血,吐得恰到好处,既坐实了他对苏芷的情深不渝,又巧妙地将他内心那点或许存在的、对苏烬晚的愧疚和悔恨,以一种极端痛苦的方式宣泄了出来,博得了所有人的同情。
一举两得。
可惜,骗不了我。
约莫两个时辰后,厢房的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高德胜,而是一个穿着普通侍卫服饰、面容平凡无奇的年轻男子。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
先生,高公公吩咐,请您用药。
侍卫的声音平板无波,将药碗放在桌上。
我睁开眼,扫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碗黑乎乎的药汁。
有劳。
我淡淡应了一声,却没有动。
那侍卫放下药,却没有立刻离开,反而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
主上,‘玄影’已就位。京畿卫戍,三营有异动,目标可能是西山大营。‘钥匙’已启封。
是玄蛇卫的人!借着送药的机会传递消息!
我心中了然。
玄影,那条额生白纹的巨蟒,早已被我通过秘法,悄然召唤到了京城附近蛰伏。它是最后的底牌,也是最大的威慑。
而钥匙启封,意味着玄蛇卫所有蛰伏的力量,所有隐藏的底牌,所有渗透的暗线,在这一刻,全部激活!如同一台精密而冰冷的战争机器,开始无声地运转。
沈烬,你以为你掌控一切
殊不知,这张覆盖天下的暗网,早已悄然收紧。
我微微颔首,表示知晓。
侍卫不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我端起那碗药,走到窗边。窗外是一堵高墙。我手腕一倾,将药汁无声地泼洒在墙角。
沈烬,你的药,我可不敢喝。
沈烬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到底是正值盛年的帝王,底子厚,加上太医拼尽全力,当天夜里就苏醒过来,只是元气大伤,需要静养。
他苏醒后的第一道口谕,不是处理朝政,也不是安抚病重的皇后,而是——
召见青芜先生。
地点,就在他养病的寝殿。
这一次,守卫更加森严。寝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宫人们屏息凝神,走路都踮着脚尖。
沈烬半倚在宽大的龙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唇上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眼睛已经恢复了帝王的清明和深不可测。他穿着明黄色的寝衣,身上盖着锦被,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
高德胜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青芜先生。
沈烬开口,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沙哑,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朕的病,有劳先生挂心了。
陛下洪福齐天,自有天佑。
我微微躬身。
天佑
沈烬低低地重复了一句,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随即目光锐利地看向我,先生昨日所言……那药引,当真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
我回答得斩钉截铁,此症根由在心,非血脉同源之精血,无法引动药力,唤回离魂。古方如此,草民不敢妄言。
沈烬沉默了。
寝殿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放在锦被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紧紧锁住我,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痛苦、挣扎、决绝,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沉寂。
若……
他的声音艰涩无比,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力气,若朕说……那人……可能还活着呢
我的心跳,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漏了一拍。
他还心存幻想幻想苏烬晚还活着幻想能用她的血去救他的心头肉苏芷
真是……荒谬又残忍!
一股冰冷的怒意和恨意,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住我的心脏。但我强行压下,面上依旧保持着医者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
哦若真如此,那自是娘娘天大的福分!只是……
我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凝重:陛下需知,取心头精血,非同小可。需受术者心甘情愿,且需在特定的时辰、特定的方位,以秘法引针取血。稍有不慎,非但取血不成,受术者更可能……当场殒命。便是成功,亦会元气大损,寿数有亏。
我看着他骤然紧缩的瞳孔,清晰地吐出最后一句:此乃逆天改命之术,代价……便是施术者与被取血者之间,必有一人,需承受天道反噬,轻则重病缠身,重则……不得善终。
寝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高德胜的头垂得更低了,身体微微发抖。
沈烬的脸色,在我说出当场殒命、元气大损、不得善终这些字眼时,变得极其难看。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我凌迟。
你是在威胁朕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草民不敢。
我微微躬身,语气不卑不亢,草民只是据实相告,行医之道,首重天和。逆天而行,必有灾殃。如何抉择,全在陛下。
好一个‘全在陛下’!
沈烬猛地一拳砸在床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牵动了伤势,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
高德胜慌忙上前替他抚背顺气。
沈烬咳了好一阵才平息,喘息着,眼神却依旧死死地盯着我,里面充满了暴戾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朕不管什么天道反噬!朕只要阿芷活着!
他嘶声道,带着帝王的蛮横,若她真还活着……朕自有办法让她‘心甘情愿’!至于代价……
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狠绝:朕富有四海,承受得起!
至于你……
他冰冷的目光转向我,带着浓烈的杀意,若敢在取血之时,有半分差池……
陛下。
我平静地打断他,迎着他森然的目光,草民说过,此术凶险异常,需受术者‘心甘情愿’。若心有不甘,怨气入血,非但救不了人,反会令中术者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我看着他骤然僵硬的脸色,一字一句,如同诅咒:
陛下,当真要赌吗
沈烬脸上的暴戾和疯狂,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凝固了。
他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变幻不定。不甘、愤怒、恐惧、还有一丝深藏的……或许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那个可能还活着的人的忌惮
寝殿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回引枕上,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声音疲惫而沙哑:
你……退下吧。
高德胜……送先生……去皇后那里……尽力……诊治……
是。
高德胜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应下,对我使了个眼色。
我微微躬身:草民告退。
转身离开这压抑的寝殿。
身后,传来沈烬压抑着痛苦的、低低的咳嗽声。

沈烬,你不敢赌了。
你怕了。
怕那个被你推入地狱的女人,真的爬回来了。
怕她带着滔天的怨气,不仅救不了你的心上人,反而会将你们一起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很好。
怕,就对了。
我的复仇,不需要你的心甘情愿。
我要的,是你们在恐惧和绝望中,一点点偿还!
再次踏入苏芷的寝殿,气氛与昨日截然不同。
浓重的药味里,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宫人们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苏芷依旧躺在层层纱幔之后,但我能感觉到,那纱幔之后投射过来的目光,充满了惊疑不定和深深的恐惧。
高德胜站在我身侧,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先生……您看娘娘这……
取针。
我淡淡吩咐随行药童(由玄蛇卫的人假扮)打开药箱。
没有理会高德胜和苏芷的反应,我净了手,走到床前。宫女战战兢兢地撩开纱幔。
苏芷的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眼神躲闪,不敢看我。当看到我手中那寒光闪闪、细如牛毛的长针时,她更是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就想往被子里缩。
娘娘,请放松。
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冷意,此针乃疏通经络,安神定魄之用。
银针落下,精准地刺入她头颈几处大穴。
我下针的手法极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玄蛇秘录中记载的、能引动气血的特殊劲力。
苏芷只觉得几处穴位微微一麻,随即一股难以抗拒的困意如同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再也睁不开,意识迅速沉入了黑暗。
她昏睡了过去。
高德胜和宫女们紧张地看着。
娘娘体虚,受不得惊扰。我需以独门手法为她推宫过血,助药力化开。尔等退至外间等候,无我吩咐,不得入内。
我收回针,语气不容置疑。
高德胜有些犹豫。
高公公,
我瞥了他一眼,是担心草民对娘娘不利还是……担心草民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高德胜脸色一变,想到皇帝之前的吐血和警告,再想到皇后这离奇的病症和那可怕的药引……他终究不敢冒险,咬了咬牙,挥手带着宫女们退了出去,轻轻关上了房门。
寝殿内,只剩下我和昏睡的苏芷。
确认无人窥探后,我走到床边。
看着床上这张苍白柔弱、我见犹怜的脸。五年养尊处优的皇后生涯,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岁月的痕迹,反而更添了几分雍容娇贵。
真是……碍眼啊。
我伸出手,指尖并未触碰她的肌肤,而是悬停在她眉心上方一寸之处。
一丝微弱却精纯无比的精神力,如同无形的丝线,顺着指尖缓缓探出,小心翼翼地侵入她毫无防备的识海深处。
玄蛇秘录中记载的搜魂引之术!并非真正的搜魂夺魄,而是以强大的精神力引导暗示,放大受术者内心深处最恐惧的记忆和情绪!
苏芷,你最大的恐惧是什么
是失去沈烬的宠爱
是失去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后位
还是……那个被你和你心爱的男人联手害死、推入蛇窟的嫡姐,苏烬晚
啊——!
床上的苏芷,即使在昏睡中,身体也猛地剧烈抽搐起来!她眉头紧锁,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嘴唇哆嗦着,发出惊恐至极的呓语:
不……不要过来……不是我……不是我推的你……
烬哥哥救我……有蛇!好多蛇!她在看着我!她在看着我!
走开!苏烬晚!你已经死了!死了!滚回你的地狱去!
不要咬我!啊——!
她的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仿佛在驱赶什么可怕的东西。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寝衣,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我冷冷地看着她在自己最深的梦魇中挣扎。
指尖的精神力输出更加稳定。
将她脑海中关于蛇窟、关于苏烬晚坠崖时的眼神、关于那些冰冷滑腻的触感……所有最恐怖的画面和感受,无限放大!反复刺激!
不……不要……饶了我……姐姐……姐姐我错了……求求你……
苏芷的呓语变成了凄厉的哭喊和哀求,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皇后的雍容体面。
寝殿外,高德胜和宫人们听到里面传出的凄厉哭喊和哀求声,吓得魂飞魄散,却又不敢闯进来。
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缓缓收回了指尖的精神力。
苏芷的挣扎和哭喊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泣和惊恐的喘息,整个人如同虚脱了一般瘫软在床上,脸色灰败,气息奄奄。
真正的元气大伤。
我走到桌边,拿起笔,龙飞凤舞地写下一张药方。
然后,打开房门。
门外,高德胜和一众宫人脸色煞白,惊恐地看着我。
娘娘忧思惊惧过度,心魔骤起,方才已为其疏导,宣泄了部分郁结之气。
我将药方递给高德胜,语气平淡,按此方抓药,一日三次,可暂时稳住病情,安神定魄。
高德胜接过药方,手还在抖:先生……娘娘方才……
心魔作祟,梦魇缠身罢了。
我打断他,目光扫过众人惊恐的脸,娘娘需要静养,切忌再受任何刺激。否则……下一次心魔反噬,恐神仙难救。
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威慑力。
高德胜和宫人们齐齐打了个寒颤,连声应是。
草民告退。
我不再多言,带着药童,在高德胜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从容离开了这座奢华的牢笼。
苏芷,这份安神药,味道如何
好好享受你的噩梦吧。
这只是开胃小菜。
接下来的日子,京城表面平静,暗地里却暗流汹涌。
皇帝沈烬在别院静养,实则通过心腹遥控朝政。他吐血的消息被严密封锁,但朝堂上敏锐的老狐狸们,还是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各方势力开始蠢蠢欲动。
皇后苏芷,在服下我开的安神药后,表面上惊恐梦魇的症状减轻了,不再整日哭喊。但据宫里传出的消息,她变得异常沉默寡言,眼神空洞,常常对着空气发呆,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吓得她失声尖叫,夜里必须点满灯火,身边时刻不能离人。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枯萎下去,真正有了几分离魂症的模样。
沈烬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他派人秘密寻访所谓血脉同源之人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而那个神秘的青芜先生,在留下药方后,就以需静心为娘娘调配固本培元之药为由,闭门谢客,住在棺材铺的后院,深居简出。
这给了玄蛇卫最好的掩护和活动时间。
一张无形的巨网,在京城、在朝堂、在军队,悄然收紧。
主上,西山大营副将赵魁,已暗中投效。他掌握着京城西门守备。
主上,户部左侍郎王俭,是我们的人。他掌管着京城粮仓的钥匙。
主上,禁军副统领周放,其独子身中奇毒,唯有玄蛇卫秘药可解……
主上,沈烬的心腹,御林军统领冯坤,其外宅养着一个歌姬,实则是南疆细作,证据已拿到……
一条条信息,通过不同的渠道,如同涓涓细流,汇聚到我这间小小的棺材铺后院。
我如同一个最冷静的棋手,在棋盘上落下一个个关键的棋子。
时机,在一点点成熟。
风暴,在无声地酝酿。
半月后。
一个深夜。
棺材铺后院那间小小的厢房里,灯火如豆。
我正对着一幅精细的京城布防图沉思。
叩叩叩。
极其轻微的敲门声响起,带着特定的节奏。
进。
门被推开,白玄闪身而入。他如今的身份是棺材铺新招的伙计,一身粗布短打,面容也做了些修饰,更显平凡。
主上。
他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刚接到密报,沈烬明日午时,将秘密移驾回宫!理由是皇后娘娘凤体欠安,思念宫中旧物。实则是朝中几位阁老联名上书,言国不可一日无君坐镇中枢!且……探子回报,京畿卫戍三营兵马,有异常调动迹象,似有向京城靠拢之意!
终于坐不住了
沈烬回宫,一方面是被朝臣所迫,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察觉到了什么风声,想回到他掌控力最强的皇宫大内。
而京畿卫戍三营的异动……看来,他也不是全无准备。
知道了。
我神色不变,指尖在布防图上西山大营的位置轻轻一点,告诉赵魁,按计划行事。明日午时,西山大营‘哗变’,目标——粮仓。
是!
白玄领命。
王俭那边,粮仓钥匙,该‘丢’了。
是!
周放之子所中之毒的解药,明日清晨,送到他府上。
是!
冯坤的那个歌姬……
我眼中闪过一丝冷芒,让她‘暴毙’。死前,留一封‘情真意切’的遗书给冯统领。
属下明白!
白玄一一记下,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五年蛰伏,一朝亮剑!
还有,
我抬眼,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而清晰,传令‘玄影’,明日午时,于皇城西华门外……现身。
白玄身体一震,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激动和敬畏:玄影……遵命!
玄影现身!
这将是我们手中,最震撼、最具威慑力的一张牌!足以颠覆所有人的认知!
去吧。
我挥挥手。
白玄躬身,无声地退了出去,融入夜色。
我独自坐在灯下,看着摇曳的烛火。
沈烬,苏芷。
这盘棋,该收网了。
明日,便是你们的审判日!
翌日,午时将近。
京城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街上的行人似乎少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巡城的兵丁明显增多,盔甲鲜明,刀枪出鞘,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过往人群。
皇城方向,更是戒备森严,宫门紧闭,城墙上旗帜招展,守卫如林。
一队由数百名精锐御林军护卫的、低调却难掩皇家气派的仪仗,正从别院方向,朝着皇城西华门缓缓行进。
明黄色的御辇被严密护卫在中央。
沈烬坐在辇中,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但眼神锐利如鹰,透过纱帘,警惕地扫视着街道两旁的动静。高德胜侍立在一旁,神情紧张。
京畿三营的人马,到何处了
沈烬低声问。
回陛下,半个时辰前传讯,已至城外十里坡,随时可入城接应!
车辇旁,一名心腹将领低声回禀。
沈烬微微颔首,紧绷的神经稍松。只要回到皇宫,凭借坚固的宫墙和忠诚的禁军,他就立于不败之地。至于那个神神叨叨的青芜和皇后奇怪的病……等稳住朝局,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清算!
就在这时——
报——!!!
一骑快马如旋风般从长街尽头疾驰而来,马上骑士浑身浴血,声音凄厉:
陛下!急报!西山大营哗变!叛军冲击粮仓!守军告急!
什么!
沈烬脸色剧变!
西山大营哗变那可是拱卫京师的三大营之一!粮仓若失,京城必然震动!
混账!
沈烬又惊又怒,赵魁是干什么吃的!冯坤呢让他立刻调……
话音未落!
又一名浑身是血的传令兵连滚爬爬地冲到御辇前,声音带着哭腔:
陛下!不好了!冯统领……冯统领他……他在府中收到一封密信后……就……就拔刀自刎了!禁军……禁军群龙无首!
轰——!
如同晴天霹雳!
沈烬眼前一黑,差点从御辇上栽下去!
冯坤!他最信任的御林军统领!自刎了!
密信什么密信!
沈烬嘶声怒吼。
是……是……
传令兵吓得说不出话。
高德胜脸色惨白,似乎想到了什么,哆哆嗦嗦地说:陛下……莫非……莫非是那个歌姬……
沈烬瞬间明白了!
青芜!
是那个青芜!他早就查过,那个歌姬的毒,只有江湖上一些极其隐秘的势力才有解药!冯坤自刎,必然是因为外宅歌姬南疆细作的身份暴露,畏罪自杀!
一环扣一环!
好!好一个青芜!
沈烬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给朕查!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妖人给朕……
轰隆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仿佛来自地底的沉闷巨响,猛地打断了沈烬的咆哮!
整个地面都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拉车的御马受惊,发出惊恐的嘶鸣,队伍瞬间一片混乱!
护驾!护驾!
将领们惊骇地大喊。
所有人都惊恐地望向巨响传来的方向——皇城西华门!
只见西华门外,那片空旷的广场上,坚固的青石板地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撕裂!
巨大的裂缝如同蛛网般蔓延!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一个庞大得难以想象的黑色头颅,缓缓地从那撕裂的地底深处探了出来!
覆盖着乌黑油亮、如同金属般冷硬的鳞片!
额心,一道扭曲的、闪电状的白色纹路,在阳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紧接着,是那如同小山般粗壮的、覆盖着厚重鳞片的蜿蜒身躯!
冰冷!威严!带着亘古蛮荒的恐怖气息!
巨大的金色竖瞳,如同两轮冰冷的太阳,缓缓扫过混乱的人群,最终,定格在御辇之上!
玄影!
它来了!
妖……妖怪啊!
蛇!巨蛇!地龙翻身了!
快跑啊!
短暂的死寂后,是彻底的崩溃!护卫的御林军吓得魂飞魄散,丢盔弃甲,四散奔逃!百姓更是哭爹喊娘,场面彻底失控!
护……护驾……
高德胜瘫软在地,裤裆湿了一片。
沈烬脸色惨白如纸,死死地抓着御辇的扶手,指节捏得发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他看着那条盘踞在西华门前、如同魔神降世般的黑色巨蟒,看着那双冰冷锁定自己的金色竖瞳,一个荒谬绝伦、却让他浑身血液都冻结的念头,疯狂地涌上脑海!
蛇窟……万蛇窟……
苏烬晚……
青芜……
不……不可能……
他失神地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
混乱的人群如同潮水般分开。
一道身影,从长街的另一端,缓缓走来。
步伐沉稳。
一袭简单的墨绿色布袍,在混乱奔逃的人群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刺眼。
宽大的笠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清晰冷冽的下颌。
正是青芜!
她无视周围的混乱和尖叫,无视那些惊恐的目光,一步一步,径直走向那盘踞的巨蟒,走向被御林军残部(主要是吓傻了跑不动)勉强护在中间的御辇!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恐惧!惊疑!难以置信!
在距离御辇十丈远的地方,她停下了脚步。
然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她缓缓抬起手,摘下了头上的笠帽。
一头乌黑的长发倾泻而下。
一张清冷孤峭、却足以让御辇上的人魂飞魄散的脸,清晰地暴露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
沈烬的瞳孔,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如同被最毒的蛇狠狠咬中了心脏!
他猛地从御辇上站了起来,身体晃了晃,死死地抓住车辕,才没有栽倒。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那张脸,那张……他以为早已腐烂在蛇窟深处的脸!
苏……烬……晚……
三个字,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无与伦比的震惊、恐惧和……一种被彻底颠覆世界的荒谬感!
我没有理会他。
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惊恐的御林军,扫过瘫软在地的高德胜,最终,落回到沈烬那张因极度惊骇而扭曲的脸上。
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也艳丽到极致的弧度。
如同地狱归来的曼珠沙华。
沈烬。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混乱和嘈杂,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平静。
我说过。
若无血脉同源、自幼相伴之人的心头精血为引……
皇后娘娘的病……
绝无生路。
我的目光转向那条巨大的、如同守护神般盘踞在我身后的玄影,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冰冷和威严:
今日,我来取药引了。
不过……
我的目光再次锁定沈烬,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
取谁的……
由我说了算!
话音落下的瞬间!
嘶昂——!!!
玄影猛地昂起那如同小山般的巨大头颅,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嘶鸣!恐怖的音浪如同实质般扩散开来,震得人耳膜欲裂!
巨大的蛇尾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猛地横扫而出!
轰隆!!!
坚固的御辇,如同纸糊的玩具一般,瞬间被扫得粉碎!
木屑纷飞!
陛下!!!
高德胜发出绝望的尖叫。
沈烬的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在漫天木屑和烟尘中,被狠狠抛飞出去!
重重地砸在十几丈外冰冷坚硬的青石板地面上!
噗——!
又是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只看到一双沾着灰尘、却依旧挺直的墨绿色靴子,停在了他的眼前。
我缓缓蹲下身。
看着这个曾经如山般沉稳、如今却如同烂泥般瘫在地上、满身血污尘土、眼神涣散的帝王。
看着他眼中那翻江倒海的惊骇、恐惧、悔恨和难以置信。
我伸出手。
指尖冰冷。
轻轻拂开他散落在额前、沾染了血迹的乱发。
动作温柔得近乎残忍。
然后,我俯下身,凑近他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淬毒的寒冰:
烬哥哥……
被推下蛇窟的感觉……
疼吗
沈烬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死死地盯着我近在咫尺的脸,那眼神,如同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恶鬼!
你……你……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看着他眼中那彻骨的恐惧,满意地直起身。
目光投向巍峨的皇城。
玄影巨大的身躯盘桓在西华门前,金色的竖瞳冰冷地俯视着混乱的皇城。
无数玄蛇卫的精锐,如同从阴影中涌出的潮水,无声地接管了城防。
一面绣着狰狞衔尾玄蛇的黑色大纛,在西华门的城楼上,迎着狂风,猎猎展开!
我转身。
不再看地上如同死狗般的沈烬。
一步一步,踏着碎裂的御辇残骸,踏着象征皇权的明黄碎片,走向那洞开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
宫门。
身后,是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汇聚成雷霆,响彻云霄:
参见主上!
吾主——
青芜!!!
(尾声)
厚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所有的混乱、尖叫和血腥隔绝在外。
金銮殿内,空旷而寂静。
阳光透过高高的雕花窗棂,洒下道道金色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我一步步走上那九级丹陛。
脚步沉稳。
最终,站定在那张象征着天下至尊的、盘踞着五爪金龙的巨大龙椅前。
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我没有立刻坐下。
转过身。
居高临下。
殿门之外,是匍匐在地的群臣(一部分被请来的,一部分主动投诚的),是肃杀列阵的玄蛇卫精锐。
更远处,是被玄影庞大身躯震慑、如同潮水般跪伏的京城百姓。
山呼万岁的声音,如同海浪,一波波传来。
万岁!
万岁!
青芜女帝万岁!
声音震耳欲聋。
我抬起手。
所有的声音瞬间平息。
寂静重新笼罩。
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敬畏、或恐惧、或狂热、或茫然的脸。
最终,落在了大殿角落。
那里,两个形容狼狈、被玄蛇卫精锐死死按在地上的人影。
沈烬。苏芷。
一个面如死灰,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灵魂。
一个瑟瑟发抖,涕泪横流,嘴里不停地喃喃着蛇……有蛇……姐姐饶命……。
我只看了一眼。
便收回了目光。
如同扫过两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指尖抚过龙椅扶手上冰冷的龙首雕刻。
然后,缓缓地。
坐了下去。
触感坚硬,冰冷。
却无比踏实。
众卿。
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金銮殿中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新铸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平身。
(真正的尾声)
御书房的烛火亮至深夜。
最后一本奏折批阅完毕,朱砂御笔搁下,在砚台边沿留下一抹暗红。
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夜风涌入,带着深秋的寒意。
皇城的轮廓在月光下沉默匍匐,万家灯火如遥远星河。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白玄无声地立在阴影里:主上,人已安置在冷宫最深处,派了‘哑奴’看守,终身不得出。
嗯。
我没有回头。
沈烬……依旧不言不语,形同朽木。御医诊过,急怒攻心,经脉郁结,已无药可医,恐……时日无多。
知道了。
白玄犹豫片刻:那苏芷……整日哭嚎,说见到……蛇影鬼魅,求主上……赐她一死。
夜风拂过脸颊,带着宫墙外飘来的、极淡的桂花残香。

我望着远处宫殿檐角上蹲踞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的嘲风兽,声音平淡无波,告诉她。
好好活着。
她怕什么,就让什么陪着她。
直到……她不怕为止。
白玄垂首:是。
他悄然退下,融入更深的黑暗。
御案一角,放着一方新刻的玉玺。印纽不是盘龙,而是一条首尾相衔、形态古朴的玄蛇。
指尖拂过冰冷的蛇身。
原来最烈的火不是恨。
是烧干净野草后,从灰烬里长出来的春天。
窗外的更鼓,沉沉敲了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