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棺材里,听见萧承烨在发疯。
外面灵堂乱成一团。
他踹翻了火盆。
撕了白幡。
砸了供桌。
最后,他一把掀开了棺材盖。
冷风裹着雪粒子灌进来,扑在我脸上。
我闭着眼,一动不动,扮演一具完美的尸体。
他滚烫的手指,带着薄茧,用力擦过我的脸颊,像要把那层死人妆擦掉。
声音哑得像破锣:
顾清漪!你给我起来!
装什么死你这点把戏,以为能骗过谁
你不是南疆最会用毒的巫女吗毒别人那么厉害,毒死自己笑话!
他每吼一句,手指的力道就重一分。
指甲刮得我生疼。
我心里冷笑。
萧承烨,大渊朝的太子爷,我的夫君。
三年了。
他骂我毒妇、蛇蝎、下贱的南蛮子,骂了三年。
现在,我如他所愿,终于死了。
他倒不乐意了。
旁边传来他心尖宠柳扶烟娇怯的啜泣:
殿下……您节哀……太子妃姐姐她……她真的去了……
您这样……姐姐在天之灵,如何安息啊……
萧承烨猛地顿住。
那只在我脸上肆虐的手,终于移开。
我暗自松了口气。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力量揪住我的衣领,把我上半身直接从棺材里提溜起来!
冰冷的唇,带着暴怒的气息,狠狠碾了下来!
不是吻。
是啃咬。
是泄愤。
牙齿磕在我的唇上,铁锈味瞬间弥漫口腔。
他疯了!
真疯了!
给一具尸体渡气
我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全靠三年练就的死人功硬撑。
肺里的空气被他蛮横地挤压、掠夺,又被他渡回来。
带着他独有的、清冽又霸道的气息。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咳……咳咳……
终于,一声微弱的呛咳,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逸出。
身体也跟着本能地轻颤了一下。
揪着我衣领的手,骤然僵住。
整个灵堂,死寂。
连柳扶烟的抽泣都停了。
萧承烨缓缓抬起头。
那双总是盛满厌恶和冰霜的凤眸,此刻猩红一片,死死钉在我脸上。
像濒死的狼,终于嗅到了猎物的气息。
我心底一片冰凉。
完了。
功亏一篑。
我猛地睁开眼,对上他深渊般的目光。
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一点茫然和虚弱,气若游丝:
殿……下
我……这是怎么了好黑……
萧承烨没说话。
他只是看着我,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一寸寸刮过我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时间,凝固了。
每一息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噗通!
一声闷响打破了死寂。
是一直跪在旁边,负责给我诊脉定死的刘太医。
他面无人色,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拼命磕头:
殿下!殿下饶命!老臣……老臣确实诊过脉,太子妃娘娘脉息全无,肢体僵冷,确系……确系薨逝啊!这……这……起死回生……实乃天佑娘娘!天佑我大渊啊!
他语无伦次,磕得额头鲜血直流。
萧承烨的目光,终于从我脸上移开,落在那滩刺目的血上。
他薄唇紧抿,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线。
片刻,他松开揪着我衣领的手,动作堪称轻柔地将我放回棺材里。
甚至,还顺手拂开了我脸上散落的碎发。
指尖冰凉。
天佑
他嗤笑一声,声音不高,却让整个灵堂的温度骤降。
来人。
把太医院当值的,都给孤拖下去。
诊不出太子妃有孕,该杀。
如今,连人是死是活都断不清……
他顿了顿,扫了一眼抖如筛糠的刘太医,眼神像看一只蝼蚁。
留着这双废眼废手,何用
剜目。断手。扔出宫去。
轻描淡写几句话,决定了几个人的生死残废。
刘太医连求饶都发不出声,两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被侍卫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灵堂里,只剩下柳扶烟压抑的、恐惧的抽气声。
萧承烨没再看我。
他背对着棺材,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却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戾气。
把太子妃‘请’回寝殿。
加派人手,‘好好’伺候。
再出半点差池……
他侧过头,冰冷的目光扫过灵堂内所有噤若寒蝉的宫人。
你们,就一起躺进去。
给她陪葬。
最后四个字,砸在地上,带着血腥的回音。
我躺在冰冷的棺材里,心沉到了谷底。
被抬回那座华丽囚笼漪澜殿时,殿外已经被黑甲侍卫围得水泄不通。
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萧承烨没跟来。
他去了哪里,我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殿内烧着上好的银丝炭,暖意融融。
可我裹着厚厚的锦被,依旧觉得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
贴身侍女云舒,眼睛肿得像核桃,扑跪在我床前,又哭又笑:
娘娘!您吓死奴婢了!您真的……真的活过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她是我从南疆带来的唯一心腹。
只有她知道,这一切不是意外。
是我精心策划的死遁。
那碗柳扶烟送来的、被萧承烨默许的安神汤,确实有问题。
但里面的毒,是我自己加的。
南疆秘药,龟息散。
服下后十二个时辰内,气息脉搏全无,体温渐失,与死人无异。
唯一的解药,是提前含在舌下的药丸,需在十二时辰末咬破。
我算准了时间。
算准了柳扶烟会迫不及待地宣扬我的暴毙。
算准了萧承烨对我的厌恶,不会细查。
甚至算准了刘太医这个老滑头,不敢深究太子妃的真正死因。
唯独没算准……
萧承烨会发疯。
更没算准,他会在最后关头,用那种方式……
唇上被他啃咬过的地方,还残留着刺痛和灼热感。
胃里又是一阵恶心。
我推开云舒端来的参汤。
拿下去。
娘娘,您三天没进食了,身子受不住的……
我说,拿下去。
我的声音很冷。
云舒不敢再劝,红着眼眶把汤端走。
殿内只剩下我一个人。
死寂。
我抬手,轻轻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
那里,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生命。
是我在无数个冰冷长夜里,唯一的慰藉和暖意。
我那么小心地藏着。
连呼吸都放轻,怕惊扰了他。
可还是没藏住。
那晚,萧承烨带着一身酒气闯进来。
他很少踏足漪澜殿。
每次来,都带着屈辱和惩罚。
那晚也不例外。
他掐着我的下巴,逼我看他眼底的嫌恶:
顾清漪,孤看你今日胃口不错
怎么以为孤死了,你就能在这东宫安享富贵了
我胃里翻腾,强忍着不适,摇头:
臣妾不敢。
他冷笑,目光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我身上。
不敢
孤看你敢得很!
柳侧妃宫里的波斯猫,是你毒死的
我愕然。
那只猫,总是跑到我窗台下,抓挠纱窗,弄坏我晒的草药。
我只是撒了点让它昏睡无力的药粉。
怎么就死了
臣妾没有……
还敢狡辩!他猛地将我掼在冰冷的地砖上。
小腹传来一阵尖锐的坠痛。
我瞬间白了脸,蜷缩起来。
装接着装!他居高临下,眼神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顾清漪,你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骗了孤三年,还不够吗
当年要不是你冒充南诏公主和亲,用下作手段爬上孤的床,扶烟怎会委屈做侧妃孤又怎会……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早已溃烂的伤口。
三年前,南诏与大渊和亲。
真正的南诏公主,在入京途中染上时疫,香消玉殒。
护送的南疆将领,我的族叔,为了不误两国邦交,硬是把我这个随行的巫医之女推了出去。
我被迫套上嫁衣,戴上沉重的凤冠,送进了这大渊东宫。
新婚夜,萧承烨掀开盖头,看清我并非他所期待的那位南诏第一美人公主时,眼中的惊艳瞬间化为滔天怒火和鄙夷。
李代桃僵好一个南诏!好一个下贱的巫女!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人的眼神,可以那么冷,那么毒。
后来我才知道,他真正想娶的,是柳扶烟。
那个在京城贵女圈中素有才名、与他青梅竹马的太傅嫡女。
因为我的鸠占鹊巢,柳扶烟只能屈居侧妃。
我成了他眼中钉,肉中刺。
是玷污他真爱的罪魁祸首。
这三年来,我在东宫,活得不如柳扶烟养的一条狗。
下毒、诬陷、落水、纵火……
柳扶烟的手段层出不穷。
萧承烨永远站在她那边。
冷眼旁观,或是推波助澜。
每一次,他都用那种淬毒的眼神看着我:
顾清漪,你的命,怎么这么硬
你怎么还不死
坠痛越来越剧烈,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腿根流下。
我蜷在地上,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
殿……下……
我颤抖着伸出手,想抓住那片冰冷的衣角。
孩子……救救……我们的孩子……
他即将出口的、更恶毒的言语,戛然而止。
目光,落在我身下洇开的、刺目的红。
他脸上的暴怒和鄙夷,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震惊错愕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但只是一闪而过。
随即,被更深的阴鸷覆盖。
他蹲下身,用力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看着他。
声音冷得像冰窟里捞出来的:
孩子
顾清漪,你竟敢背着孤,怀上孽种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心里。
孽种
原来在他心里,我的孩子,只配叫孽种。
那点卑微的、祈求他看在孩子份上施舍一点怜悯的心思,彻底粉碎。
心,好像瞬间被掏空了。
比身体的剧痛更甚。
原来剜心的话,说三遍就麻木了。
他大概也觉得无趣,猛地松开我,嫌恶地甩了甩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站起身,对着门外厉喝:
来人!
传太医!
给太子妃……
他顿了顿,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落胎。
两个字。
轻飘飘的。
判了我腹中骨肉的死刑。
也彻底碾碎了我对这个男人,对这吃人东宫,最后一丝可笑的幻想。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看着他决绝离去的背影。
身下的血,越来越热。
心,却一点点凉透,冻僵。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太医惶恐的应答。
我闭上眼。
最后一滴泪,混着血,砸进地砖的缝隙里。
孩子没了。
一碗浓稠漆黑的藏红花汤,灌了下去。
干净利落。
是萧承烨身边最得力的老太监张德全亲自伺候的。
他端着碗,脸上是万年不变的、皮笑肉不笑的恭敬:
娘娘,请用药。
殿下说了,这东宫里的脏东西,必须清理干净。
免得污了贵人的眼。
我靠在床头,脸色惨白,像一尊被抽干了魂的瓷偶。
没有挣扎,没有哭喊。
平静地接过碗。
碗很烫。
药很苦。
苦得人五脏六腑都揪成一团。
我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
碗底朝下,一滴不剩。
张德全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垂下眼:
娘娘好生休养。
他带着人退下了。
殿内死寂。
只有浓重的血腥气和药味弥漫。
云舒扑过来,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平静得可怕:
别哭。
眼泪没用。
云舒,你听好。
我盯着帐顶繁复冰冷的绣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要离开这里。
永远离开。
死遁的计划,从那一刻开始,在我心底疯狂滋长。
柳扶烟成了漪澜殿的常客。
带着各色补品,和一脸虚伪的同情。
姐姐,您可千万要想开些啊……
殿下他……也是被蒙蔽了,以为那孩子来历不明……您别怨他……
她坐在我床边,用涂着蔻丹的手,轻轻抚过我的锦被。
指尖冰凉。
像毒蛇的信子。
说来,也是那孩子福薄,受不起姐姐您的身份……
她凑近我,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恶意的甜腻:
姐姐,您说,殿下若知道,您根本不是什么南诏公主,只是个低贱的巫医之女……
您冒充公主,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您和您南疆那些族人……会是什么下场
她满意地看着我瞬间惨白的脸,咯咯笑起来:
妹妹开个玩笑,姐姐别当真。
您啊,就安心‘养病’,别再动什么歪心思了。
殿下说了,您身子弱,以后就好好待在漪澜殿,哪儿也别去了。
她走了。
留下的话,却像淬毒的藤蔓,缠得我窒息。
柳扶烟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
她捏住了这个把柄。
她不会放过我。
也不会放过我南疆的族人。
萧承烨的禁足令,更是一座无形的牢笼。
我躺在华丽的坟墓里,清晰地嗅到了死亡逼近的气息。
不能等了。
我必须尽快死。
龟息散的药效,在第三天夜里彻底消退。
我靠在床头,看着铜镜里那张依旧苍白、却有了点活气的脸。
云舒一边帮我梳头,一边忧心忡忡:
娘娘,外面的守卫比之前多了三倍!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我们……
我们不用出去。
我打断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
云舒,你怕死吗
云舒一愣,随即咬牙:只要能跟着娘娘,奴婢什么都不怕!
好。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
听着,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柳扶烟不会让我‘病’太久。她怕夜长梦多。
她一定会趁我‘病弱’,再下杀手。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下次她送来的东西,无论是什么,我都吃。
云舒倒吸一口冷气:娘娘!
别怕。我眼神冰冷,她下毒,我就帮她加把火。
南疆的‘焚心’,无色无味,发作时如同心疾猝死。加上我的‘龟息散’,就是最好的‘暴毙’。
你记好时辰,十二个时辰一到,无论发生什么,必须咬破我舌下的解药。
然后……我看向窗外沉沉夜色,等。
等灵堂乱起来,等萧承烨……
提到这个名字,心口还是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压下去,声音更冷。
等他发完疯,注意力被转移。
灵堂后角门,通往内侍省运夜香的偏道。那里守卫最弱,气味能掩盖行踪。
丑时三刻,夜香车会准时从那里出宫。你提前打点好赶车的老吴头,他儿子在柳扶烟庄子上做活,得了‘怪病’,只有南疆的‘清瘴丸’能解。
云舒的眼睛亮起来:奴婢明白了!娘娘放心!
计划很冒险。
但这是唯一的生路。
我在赌。
赌柳扶烟迫不及待要我死。
赌萧承烨对我死的反应。
赌那一点点,几乎不存在的,混乱中的生机。
几天后,柳扶烟的心意果然又到了。
一碗熬得浓稠的血燕。
她亲自端来的。
姐姐,这可是殿下赏赐的贡品,最是滋补。您快趁热喝了。
她笑靥如花,眼神却淬着毒。
我看着她,平静地接过碗。
温热的瓷碗贴着掌心。
我能闻到燕窝的清甜。
也能闻到,底下那丝极淡的、带着腥甜的异香。
断肠草。
真是……一点新意都没有。
不过,正合我意。
多谢妹妹。我抬眼,对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然后,在她微带错愕的目光中,仰头。
一饮而尽。
味道……有点腥苦。
柳扶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绽开更大的、带着胜利意味的笑:
姐姐好生歇着,妹妹改日再来看您。
她扭着腰肢走了。
我闭上眼。
焚心的灼热,混合着龟息散的冰冷,在四肢百骸里冲撞。
喉咙泛起腥甜。
云……舒……
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
……
再醒来,就是在棺材里了。
听着萧承烨发疯。
感受着他暴怒的吻。
然后,功败垂成。
被重新抬回了这座金丝牢笼。
外面层层守卫,插翅难飞。
萧承烨再也没踏进漪澜殿。
但我知道,这座宫殿里,处处都是他的眼睛。
送来的药,一天比一天苦。
膳食,精致却冰冷。
御医每日来请脉,隔着丝帕的手指,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恐惧。
刘太医的下场,震慑了所有人。
我的病,在无数珍贵药材的堆砌下,竟也奇迹般地慢慢好转。
只是脸色依旧苍白,人也沉默得可怕。
云舒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死遁失败,柳扶烟那边却异常安静。
这反常的平静,更让我心头发毛。
她一定在憋着更大的招。
这天午后,难得的冬日暖阳。
我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外面枯枝上跳跃的麻雀出神。
殿门被轻轻推开。
进来的不是宫人。
是萧承烨。
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金线暗绣的龙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也越发冷峻。
他径直走到榻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笼罩住我。
我垂下眼,没看他。
也没行礼。
空气凝滞。
他似乎在打量我。
目光沉沉的,带着审视,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
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打破了殿内令人窒息的安静。
身子好些了
平淡的,听不出喜怒的一句问候。
却让我浑身一僵。
这三年来,他主动开口跟我说话,屈指可数。
每一次,都伴随着羞辱或惩罚。
我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指甲掐进掌心。
托殿下的福,死不了。
声音干涩,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的讥诮。
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空气再次凝滞。
那日灵堂……他顿住,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孤是怕你南疆诡诈,假死脱身。
他最终选择了这个理由。
冰冷,合理。
符合他一贯对我的定位和防备。
我心底那点荒谬的、可笑的猜测,彻底熄灭。
唇上被他啃咬过的地方,似乎又隐隐作痛。
殿下明察。我抬起眼,第一次正视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妾身这点微末伎俩,在殿下眼里,不过是跳梁小丑。
您不是都……‘验’过了吗
我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他紧抿的薄唇。
萧承烨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那双凤眸里,刚刚浮现的一丝复杂情绪荡然无存,重新被冰霜覆盖。
甚至,多了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顾清漪!他声音骤冷,不要试图挑衅孤!
收起你那套上不得台面的把戏!
安分守己地待在你的漪澜殿!
再敢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他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孤能让你‘死’一次,就能让你真死第二次!
冰冷的话语,裹挟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浇灭了我心底最后一丝残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火星。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却冰冷的脸。
看着他眼中熟悉的厌恶和警告。
忽然觉得很累。
前所未有的累。
争什么呢
逃什么呢
在他眼里,我顾清漪,永远都是那个卑劣、下贱、满腹诡计的南疆巫女。
是玷污了他真爱的罪人。
是鸠占鹊巢的骗子。
连我的孩子,都只配叫孽种。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谋划,在他绝对的力量和厌弃面前,都像个笑话。
我缓缓地,缓缓地靠回软枕上。
闭上了眼睛。
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刚才那一眼中耗尽。
声音轻得像叹息:
殿下教训的是。
妾身……知道了。
不会再……碍您的眼了。
萧承烨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
没有辩解,没有哭诉,没有他预想中的任何激烈情绪。
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疲惫和……认命
他站在那里,阴影笼罩着我。
我能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依旧钉在我脸上。
带着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一点火星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
拂袖而去。
殿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发出一声闷响。
震得窗棂都在轻颤。
我依旧闭着眼。
阳光透过窗纸,在眼皮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可身体里,只有一片荒芜的冰冷。
云舒悄无声息地进来,替我掖了掖被角,声音带着哭腔:
娘娘……
我睁开眼,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
声音平静无波:
云舒,把药拿来。
最苦的那种。
以后,都给我熬最苦的。
日子,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中滑过。
萧承烨果然再没来过。
柳扶烟也消停了。
东宫似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只有漪澜殿外密不透风的守卫,提醒着我囚徒的身份。
年关将近。
宫里开始张灯结彩,准备除夕宫宴。
这份热闹,一丝一毫都透不进漪澜殿。
腊月二十三,小年。
清晨,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雪。
张德全带着几个小太监来了。
娘娘,他依旧皮笑肉不笑,殿下有令,今夜小年家宴,娘娘身子既然‘大好’,理当出席。
我正对着铜镜梳头的手,顿住了。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只有一头乌黑的长发,还带着点活气。
出席家宴
看萧承烨和柳扶烟如何恩爱
还是去当个供人取笑、衬托柳扶烟贤良淑德的活摆设
本宫风寒未愈,恐过了病气给贵人。我放下梳子,声音冷淡。
张德全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
娘娘说笑了。御医日日请脉,都说娘娘身子已无大碍。
殿下特意嘱咐了,娘娘务必出席。
这是规矩。
规矩。
又是规矩。
压死人的规矩。
我攥紧了梳子,冰冷的木齿硌着掌心。
知道了。
傍晚时分,雪终于下了起来。
不大,细碎的雪沫子,被风吹得打着旋。
我裹着厚厚的狐裘,抱着暖炉,在云舒的搀扶下,走向灯火通明、丝竹悠扬的暖阁。
殿内温暖如春。
主位上,萧承烨一身玄色金纹常服,身姿挺拔,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自斟自饮。
柳扶烟穿着桃红色的宫装,娇艳得像一朵新开的芍药,依偎在他下首的位置,正笑语晏晏地和几位宗室女眷说着什么。
我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说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有好奇,有探究,有鄙夷,有幸灾乐祸。
柳扶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绽开更大的、无懈可击的笑,起身迎了过来:
姐姐来了!快请入座!外头雪冷,可冻着了
她亲热地想挽我的胳膊。
我下意识地侧身避开了。
她的手落了空,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只是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阴冷。
多谢妹妹关心。我声音平淡,径直走向离主位最远、最角落的那个位置。
那是留给我的。
一直如此。
我坐下,垂着眼,仿佛周遭的一切热闹都与我无关。
暖阁里很快又恢复了喧闹。
只是投向我这边的目光,多了许多窃窃私语。
瞧她那副丧气样……
就是,大过年的,晦气……
听说没前阵子闹着‘诈尸’呢!指不定是用了什么巫术……
嘘!小声点!殿下在呢……
那些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飘进我耳朵里。
云舒气得浑身发抖,眼圈都红了。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别动。
麻木了。
萧承烨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
他偶尔和旁边的宗室亲王说两句,大部分时间沉默饮酒。
柳扶烟倒是八面玲珑,像个真正的女主人,穿梭在席间,接受着众人的恭维和艳羡。
酒过三巡。
气氛正酣。
一个穿着靛蓝宫装、体态丰腴的妇人,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殿中。
是安郡王妃,柳扶烟的亲姨母。
她满脸红光,眼神已经有些迷离,显然是喝高了。
她先是朝着主位上的萧承烨和柳扶烟遥遥一拜,说了几句吉祥话。
然后,话锋一转,目光扫向了角落里的我。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尖酸:
说起来,太子妃娘娘这病,拖拖拉拉也快一个月了吧
今儿小年,看着气色还是这么差
哎呀,要我说啊,这人啊,得认命!该是什么命,就得认!
她晃着酒杯,一步步朝我这边走过来。
满殿的目光,再次聚焦。
看好戏的意味更浓。
萧承烨终于抬起了眼,目光淡淡地扫过来,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柳扶烟脸上露出一丝担忧,作势要起身:姨母,您喝多了……
我没多!安郡王妃一把推开想来搀扶的侍女,直直杵到我面前。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脂粉香,扑面而来。
她俯下身,那张涂得鲜红的嘴几乎要凑到我脸上,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清:
太子妃娘娘,您说是不是
这麻雀啊,就算飞上枝头,它还是麻雀!变不成凤凰!
强占着不属于自个儿的窝,它折福折寿啊!
您瞧瞧您这脸色……啧啧,跟死人似的……
要我说,您就该学学人家柳侧妃,温婉贤淑,德行配位!这才是咱们大渊未来国母的气度!
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您这病歪歪的身子骨,占着正妃的位子,不是耽误殿下开枝散叶吗
要真识相,就该……
她后面的话没说完。
因为——
哗啦!
一杯冰冷的、混合着残渣的酒水,兜头泼在了她那张喋喋不休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安郡王妃被泼傻了。
脸上的脂粉被酒水冲开,红一道白一道,狼狈不堪。
她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手里还端着那只空了的酒杯。
整个暖阁,死寂一片。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主位上的萧承烨。
他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凤眸微眯,锐利的目光穿透人群,锁在我身上。
带着审视,还有一丝……愕然
柳扶烟更是惊得捂住了嘴,眼中却飞快地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安郡王妃终于反应过来了。
啊——!!!
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寂静。
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指着我,浑身发抖,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羞辱而尖利变形:
你……你这个下贱的南蛮子!你敢泼我!
反了!反了天了!
殿下!您都看到了!她竟敢当众羞辱宗亲!如此嚣张跋扈,哪里还有半点太子妃的体统!
她嚎叫着,状若疯癫地就要朝我扑过来。
够了!
一声冷喝,如同冰锥砸落。
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萧承烨放下了酒杯。
他缓缓站起身。
玄色的身影在灯火下显得格外高大迫人。
所有的喧嚣瞬间被冻结。
安郡王妃扑过来的动作僵在半路,对上萧承烨冰冷的视线,吓得一个哆嗦,酒似乎醒了大半。
殿……殿下……
萧承烨没看她。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我身上。
我依旧坐在角落的位置,手里还捏着那个空酒杯。
指尖冰凉。
刚才那一泼,几乎是本能。
积压了三年的屈辱、愤怒、不甘,在那个刻薄妇人指着鼻子骂我下贱、占窝、该死的时候,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泼出去的那一瞬间,心里是痛快的。
可对上萧承烨那双深不见底、辨不出情绪的眼眸时,那点痛快瞬间冻结。
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破罐破摔的绝望。
来吧。
无非是再加一条嚣张跋扈、不敬宗亲的罪名。
最坏的结果,不过一死。
他一步一步,走下主位。
靴子踩在光洁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暖阁里静得可怕。
他走到安郡王妃面前。
目光冰冷地扫过她满脸的酒水狼藉。
太子妃病体未愈,神思不属。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安郡王妃言行无状,冲撞在前。
来人。
送安郡王妃回府。
闭门思过,无召不得入宫。
安郡王妃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殿下!殿下饶命!臣妇……
侍卫已经上前,不由分说地将她搀扶起来,几乎是拖了出去。
她凄厉的哭喊求饶声渐渐消失在殿外。
殿内,死寂更甚。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个处置……看似各打五十大板。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安郡王妃被当众拖走,禁足府中,颜面扫地,是实打实的重罚。
而我这个神思不属的太子妃,只是被轻描淡写地揭过。
柳扶烟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死死攥着帕子,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萧承烨的目光,终于落回我身上。
深沉,复杂。
带着一丝探究,还有……我完全看不懂的东西。
他朝我走了过来。
停在我面前。
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我。
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我垂下眼,看着自己捏着酒杯、指节泛白的手。
等着他最后的宣判。
是禁足是斥责还是更重的惩罚
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
带着薄茧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握住了我冰冷僵硬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瞬间,我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他却握得更紧。
力道很大,捏得我腕骨生疼。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不解、难以置信的目光中——
他拉着我的手,强行地,将我拽离了那个角落的位置。
拽着我,一步一步,穿过鸦雀无声的人群。
走向暖阁正中央,那个仅次于主位、原本属于柳扶烟的、最尊贵显眼的位置。
柳扶烟的脸色,瞬间惨白如雪。
她猛地站起身,嘴唇哆嗦着,眼中是震惊、受伤和不敢置信:殿下……
萧承烨没有看她。
甚至没有停顿。
他强硬地将我按坐在那张铺着厚厚锦垫、象征着女主人的椅子上。
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霸道。
然后,他松开我的手腕,坐回了自己的主位。
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柳扶烟一眼。
也没有看我。
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幕,从未发生。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声音平静无波,打破了死寂:
继续。
丝竹声,小心翼翼地重新响起。
席间的气氛,却诡异到了极点。
所有人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目光却像无数根针,偷偷地、复杂地扎在我身上。
震惊、疑惑、嫉妒、探究……
柳扶烟还僵立在那里,身体微微发抖,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笑话。
她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淬了毒,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最终,在贴身侍女小心翼翼的搀扶下,她几乎是踉跄着,坐回了离主位稍远一些的下首位置。
脸色灰败,失魂落魄。
我坐在这个万众瞩目的位置上。
身下是柔软的锦垫。
面前是精致的佳肴。
可我只觉得如坐针毡。
比在角落时,更冷,更窒息。
萧承烨刚才的举动,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我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为了羞辱柳扶烟还是……为了羞辱我
或者,仅仅是为了维护他东宫太子所谓的体面
我猜不透。
也不敢猜。
手腕上,被他握过的地方,还残留着滚烫的痛感和一种……令人心慌的灼热。
我下意识地抚上那里。
心乱如麻。
接下来的宴会,食不知味。
所有的喧嚣和热闹,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只有身边男人存在感极强的气息,和他偶尔投来的、深不可测的目光,让我如芒在背。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将散。
外面雪下得更大了。
宫人开始分发赏赐的宫花和荷包。
萧承烨似乎多喝了几杯,起身离席,走向后面的暖阁稍作休息。
柳扶烟立刻跟了上去,眼神哀怨又急切。
我暗自松了口气。
终于可以离开了。
云舒扶着我起身,只想快点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刚走出暖阁大门,刺骨的寒风夹着雪沫子扑面而来。
我裹紧了狐裘,正要下台阶。
姐姐留步。
身后传来柳扶烟柔柔的声音。
我脚步一顿。
回头。
柳扶烟站在廊下灯影里,脸上带着笑,眼底却一片冰冷,像淬了毒的蛇。
姐姐今日真是好威风啊。她一步步走近,声音压低,带着刺骨的寒意。
妹妹真是小瞧姐姐了。
装死不成,又玩起了欲擒故纵的把戏
让殿下当众给你难堪你好大的本事!
我看着她因为嫉恨而扭曲的脸,只觉得疲惫。
你想多了。
我转身欲走。
她却猛地伸手,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力道之大,指甲几乎嵌进我的皮肉!
顾清漪!她凑到我耳边,声音怨毒,气息喷在我脸上,别以为殿下今日抬举你一下,你就能翻身!
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自己清楚!
一个卑贱的巫女,冒充公主,这是欺君!是要诛九族的!
殿下现在是被你蒙蔽!等他清醒过来……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
暖阁通往内室的门帘被猛地掀开。
萧承烨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显然听到了柳扶烟最后那句尖锐的威胁。
脸色阴沉得可怕。
目光如刀,直直刺向柳扶烟攥着我手腕的那只手。
柳扶烟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脸上瞬间换上惊慌和委屈:
殿下!臣妾只是……只是和姐姐说几句话……
萧承烨没看她。
他几步走到我面前,目光落在我被柳扶烟掐出深深红痕的手腕上。
那里,还叠着之前被他捏出的青紫。
他眸色骤然一沉。
一股骇人的戾气,无声地弥漫开来。
柳扶烟吓得后退一步,声音发颤:殿下,臣妾……
滚。
一个字。
冰冷刺骨。
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
柳扶烟如遭重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殿下……您……您为了她……凶臣妾
萧承烨终于看向她,眼神却冷得像冰:
孤让你滚。
听不懂
柳扶烟浑身一颤,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她死死咬着唇,怨毒无比地剜了我一眼,终于捂着脸,哭着跑了。
雪地里,只留下仓皇远去的背影。
廊下,只剩下我和萧承烨。
风雪呼啸。
他站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寒风。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低头,看着我的手腕。
我下意识地想把手藏进袖子里。
他却更快一步。
温热的、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刺目的红痕和青紫。
动作,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柔
我浑身僵硬,像被施了定身咒。
心跳,却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
他抬起头。
深邃的凤眸在廊下昏黄的灯光里,映着细碎的雪光。
不再是厌恶,不再是冰冷。
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困惑挣扎懊悔还有一丝……我完全不敢深究的……痛楚
疼吗
他开口,声音低哑。
像被砂纸磨过。
两个字。
轻飘飘的,落在风雪里。
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疼吗
他问我疼不疼
手腕的疼
还是……心里的疼
三年了。
一千多个日夜的屈辱、折磨、心死。
他从未问过我一句。
在我失去孩子,心如死灰的时候。
在我躺在棺材里,听着他发疯的时候。
他都没有问过。
现在,在这风雪交加的廊下,他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疼吗
一股巨大的、荒谬的、带着尖锐痛楚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眼眶瞬间发热。
我猛地抽回手,后退一步,避开了他触碰的范围。
动作仓皇又决绝。
仿佛他指尖的温度是烙铁。
我低下头,声音哽在喉咙里,努力维持着最后的平静:
不劳殿下费心。
妾身告退。
说完,我几乎是逃也似的,拉着同样吓傻的云舒,一头扎进了漫天风雪里。
冰冷的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
却奇异地压下了眼底汹涌的湿意。
我不敢回头。
不敢去看身后那道沉沉的、如影随形的目光。
只觉得后背一片灼烫。
回到漪澜殿。
殿内温暖如春。
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手腕上的红痕和青紫,在灯下格外刺眼。
云舒小心翼翼地给我涂着化瘀的药膏,一边涂,一边忍不住小声骂:
柳侧妃太狠毒了!她分明是想掐断您的手!
还有殿下……他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我靠在榻上,闭着眼。
脑子里一片混乱。
萧承烨反常的举动。
他当众将我拽到主位。
他对柳扶烟的厌弃。
他拂过我手腕的指尖。
他低哑的那句疼吗……
像无数碎片,在脑海里翻腾冲撞。
搅得人心神不宁。
云舒,我睁开眼,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和茫然,你说……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知道我不是真公主
知道柳扶烟的狠毒
还是……知道了他自己那点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的、迟来的……在意
云舒涂药的手一顿,眼神也凝重起来:
娘娘,不管殿下知不知道什么,咱们都得早做打算了!
柳扶烟今天吃了这么大的亏,她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她捏着您的把柄,随时可能……
云舒的话没说完。
但我们都明白。
柳扶烟狗急跳墙,我的真实身份随时可能被捅到萧承烨面前。
那将是灭顶之灾。
不仅是我。
还有南疆那些无辜的族人。
死寂的空气里,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窒息感。
接下来的几天,东宫的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柳扶烟被禁足在她自己的扶风苑。
萧承烨似乎很忙,很少在东宫露面。
漪澜殿外的守卫,依旧森严。
但送来的药和膳食,却悄然变了。
药不再那么苦得难以入口。
膳食也精致温热了许多。
甚至,有一天,云舒还发现送来的点心匣子里,夹着一小包南疆特产的、晒干的野莓果。
酸甜的滋味,是我幼时最爱的零嘴。
云舒拿着那包野莓果,惊疑不定地看着我:
娘娘,这……
我捏起一颗暗红色的小果子,指尖冰凉。
谁送来的
萧承烨吗
他想做什么
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
迟来的补偿
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和控制
我默默地把那包野莓果收进妆匣最底层。
心,却无法平静。
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一圈圈荡开。
腊月二十八。
一场大雪过后,天气放晴。
阳光难得地透过云层,洒在皑皑白雪上,有些刺眼。
张德全又来了。
这次,他脸上没了惯常的皮笑肉不笑,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娘娘,他躬身,殿下请您移步,去一趟……扶风苑。
扶风苑
柳扶烟的院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
云舒也瞬间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挡在我身前。
何事我声音发紧。
张德全垂着眼:娘娘去了便知。殿下……也在那边。
萧承烨也在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吗
柳扶烟……终于要撕破脸了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
带路。
扶风苑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萧承烨端坐在正厅上首,脸色阴沉如水。
柳扶烟跪在下面,哭得梨花带雨,发髻散乱,脸上还有一个清晰的、红肿的巴掌印。
下手很重。
她身边,还跪着一个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的老嬷嬷。
是柳扶烟从柳家带来的心腹,刘嬷嬷。
地上,散落着几封信笺。
还有一些瓶瓶罐罐。
我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青瓷小瓶,正是装焚心的容器!
心,猛地沉了下去。
殿下!臣妾冤枉!臣妾真的不知情啊!柳扶烟哭喊着,想去抱萧承烨的腿,却被他冰冷的目光钉在原地。
都是这老刁奴!是她背主!是她嫉恨太子妃,才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与臣妾无关啊殿下!
刘嬷嬷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拼命磕头:殿下饶命!老奴……老奴一时糊涂!是老奴恨太子妃占了侧妃娘娘的位置,才……才私自下毒!娘娘她全然不知啊!
主仆俩的哭嚎辩解,在死寂的厅堂里回荡。
萧承烨面无表情。
他抬眸,目光越过哭嚎的柳扶烟,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深不见底。
太子妃,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你来看看。
这些东西,可眼熟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他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了。
我一步步走过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目光扫过地上的罪证。
那瓶焚心。
还有几封密信。
信上的字迹……我认得。
是柳扶烟写给安郡王妃的,里面详细描述了我的病情,字里行间暗示可以加重药量……
甚至,还有一封,是写给南诏边境某位将领的密函草稿!上面赫然写着,要对方留意南疆顾氏巫医一族动向,必要时可便宜行事!
我的手脚瞬间冰凉。
她不仅要我死。
还要对我南疆的族人下手!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
我猛地抬头,看向还在哭诉冤枉的柳扶烟,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恨意!
柳扶烟对上我的目光,哭喊声顿了一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怨毒和得意。
她是在得意!
得意她把自己摘得干净!得意她还有柳家这个靠山!
殿下!柳扶烟再次哭喊,您看到了!太子妃她……她看臣妾的眼神好可怕!她一定是信了那老刁奴的挑拨!殿下要为臣妾做主啊!
萧承烨没理她。
他依旧看着我。
孤查清了。
刘太医的死,是刘嬷嬷买通其家人,威逼利诱,让他谎报你‘暴毙’。
灵堂混乱,也是她暗中推波助澜,想趁乱坐实你的死。
还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封关于南疆的密函草稿。
顾清漪。
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叫了我的全名。
不再是带着厌恶的毒妇,也不是疏离的太子妃。
我的心狠狠一缩。
你,没有什么想对孤说的吗
他的目光,沉沉地压着我。
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他在等什么
等我坦白等我求饶
还是……等我一个解释
我看着地上那些铁证。
看着柳扶烟那张虚伪哭泣的脸。
看着萧承烨深沉难辨的眼。
忽然觉得很可笑。
三年。
整整三年。
我在他眼里,是卑劣的骗子,是狠毒的蛇蝎。
如今,真相大白。
害他的人,是他心尖上的柳扶烟。
救他的人,是他厌弃的、连孩子都不配拥有的我。
多么讽刺。
我该说什么
说殿下英明
还是跪下来痛哭流涕,诉说自己的冤屈
都没有意义了。
心死过一次。
再多的真相,也暖不回来了。
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
我对着萧承烨,缓缓地、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宫礼。
腰背挺得笔直。
声音清晰,平静无波:
殿下圣明烛照,已查明真相,还妾身一个公道。
妾身,谢殿下。
然妾身久病缠身,心力交瘁,实难再担太子妃之责,侍奉殿下左右。
恳请殿下——
我抬起头,迎上他骤然紧缩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废黜妾身。
允妾身离宫。
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死寂。
比刚才更甚的死寂。
柳扶烟的哭声停了,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废黜离宫
她费尽心机想除掉我、夺走的位置,我就这么……轻飘飘地不要了
萧承烨脸上的平静,终于被彻底打破。
他猛地站起身!
玄色的衣袍带翻了手边的茶盏!
哐当一声脆响!
瓷片四溅!
滚烫的茶水泼溅在他手背上,瞬间红了一片。
他却浑然不觉。
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此刻死死地锁着我。
震惊,错愕,难以置信。
随即,被一种更深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意席卷!
顾清漪!
他声音低沉,裹挟着骇人的风暴,一字一句,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