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独登少林寺 > 第一章

1
古刹寻静
我带着相机和日记本来到少林寺,想感受一下这别样的宁静古刹。
晨钟暮鼓,古刹青灯,却始终无法摆脱现代生活的印记。
功德箱贴着二维码,游客穿着最新款运动鞋,连斋饭都标着卡路里。
直到深夜在禅堂外,听见比丘尼诵经的沙哑嗓音。
那声音与山风融为一体,我手中的笔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2
禅意难觅
我撕下日记本里矫情的文字,揉成团丢进香炉。
第二天清晨,我坐在斋堂角落默默喝粥。
一个老尼走过来说:粥烫,慢些饮。
那一刻,滚烫的粥滑入喉咙,我尝到了眼泪的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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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红尘未断
石阶像一卷褪色的经书,固执地铺展在我脚下。鞋底每一次触碰那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的青石,都发出一种沉闷的叹息。我数着步子,三十二、三十三……背包沉甸甸地坠在肩头,相机硬硬的棱角硌着腰,笔记本却蜷缩在夹层里,像某种羞于见光的生物。山风带着暮春的微凉和草木初醒的湿润气息,贴着皮肤滑过,仿佛要吹散我特意从城市带来的、裹挟着焦虑和尾气的尘埃。可这风,也吹不散身后隐隐传来的嘈杂人语,以及更远处,山脚下城镇永不疲倦的嗡鸣。它们如同细小的蚊蚋,执着地钻入耳朵,提醒我,这方寸清净,终究被更大的喧嚣所围困。
山门近在眼前,朱漆斑驳,露出底下沧桑的木色。时间在上面啃噬出深深浅浅的痕迹,如同老人手背上蜿蜒的筋络。然而,就在那饱经风霜的门柱旁,一块簇新的、印着微信支付、支付宝二维码的亚克力板,被几枚粗大的螺丝钉牢牢固定着,反射着下午过于耀眼的阳光,像一只冰冷的、没有温度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每一个试图跨入净土的人。我下意识地摸出手机,屏幕瞬间亮起,锁屏壁纸是城市高楼冷漠的剪影。指尖悬停在扫码区域上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划开了屏幕。支付成功的提示音清脆地响起,在这古刹门口显得格外刺耳,仿佛一种无奈的妥协,宣告着我的逃离从第一步就已宣告失败。
寺内游人如织。鲜亮的冲锋衣、荧光色的最新款跑鞋,还有各种型号的手机摄像头,组成了一条流动的、五光十色的溪流。导游举着小旗,扩音器里流淌出千篇一律、早已被时间风干的故事:看,这棵古树,传说达摩祖师曾在此面壁九年……人们蜂拥而至,举起手机,咔嚓咔嚓,屏幕的光映亮一张张兴奋或茫然的脸。闪光灯此起彼伏,像一场无声的、短暂的闪电,粗暴地撕裂着庭院里试图沉淀下来的幽暗和静谧。我倚在回廊一根冰凉的红柱上,看着这一切,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背包带。相机挂在胸前,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坠得我胸口发闷。笔记本在夹层里沉默着,拒绝提供任何一句此刻能写下的、不显得矫情的句子。孤独这汹涌的人潮里,我的孤独像一个精心策划却无人捧场的冷笑话。
暮色四合,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蓝绒布,缓缓覆盖下来。白日喧闹的人潮终于退去,留下空旷的庭院和骤然清晰起来的虫鸣。沉重的鼓声从某个幽深角落响起,咚——咚——,一声接一声,缓慢而坚定,敲打着逐渐冷却的空气,也敲打着我空悬的心。紧接着,悠长的钟声加入,嗡鸣着,带着金属特有的震颤,在殿宇的飞檐斗拱间流转、回旋。鼓声如大地沉稳的心跳,钟声如苍穹悠长的呼吸。它们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韵律,古老、恒定,仿佛自时间之初就已存在,也将持续到时间尽头。我站在空旷的庭院中央,晚风吹拂着额前的碎发,背包卸在脚边。有那么短暂的一瞬,白日里那些黏稠的、属于城市的焦虑和刻意寻求孤独的浮躁,似乎真的被这暮鼓晨钟涤荡开去,心湖深处,竟浮起一丝近乎澄澈的平静。
斋堂门口贴着一张打印纸,上面除了过午不食、止语的寺规,还醒目地列着今日供应:小米粥、素馒头、凉拌黄瓜。每一样后面,都跟着一个用括号标注的、精确到个位数的卡路里值。我端着粗瓷碗,看着里面金黄的小米粥,升腾起带着谷物清甜的热气,而那小小的175kcal标签,却像一只冰冷的刻度尺,精准地丈量着这碗来自土地、来自简单劳动的馈赠。隔壁桌几个年轻游客,穿着紧身的速干衣,正一边小口啃着标注着95kcal的素馒头,一边低头刷着手机。屏幕的幽光映亮他们年轻却略显疲惫的脸,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无声地吞咽着千里之外的信息流。我低下头,避开那光,用木勺搅动着碗里的粥,粘稠的液体旋转着,泛起细小的漩涡。相机搁在旁边的条凳上,镜头盖开着,黑洞洞地对着桌面。我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举起它。记录下这碗粥和它的卡路里吗记录下这屏幕幽光下的咀嚼这画面本身,就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荒诞和疲惫。孤独它似乎被精确量化、被电子屏幕切割、被速干衣包裹,变得廉价而具体。
4
心灵涤荡
夜色浓得化不开,粘稠如墨,沉甸甸地压在屋脊和树梢上。白日喧嚣散尽,整座寺院沉入一种近乎凝滞的深黑与寂静,唯有远处几点昏黄的灯火,如瞌睡人的眼,勉强证明着生命的存在。白日里被游人脚步和喧哗掩盖的细微声响,此刻被无限放大:风掠过古柏针叶的沙沙声,檐角悬铃在气流中极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嗡鸣,甚至能隐约捕捉到木结构在夜深露重时发出的、极细微的吱呀呻吟。白日里游客如织的禅堂区域,此刻空寂无人。巨大的殿宇轮廓在深蓝天幕下显得格外森严、沉默,像一头蛰伏的远古巨兽。
我裹紧了单薄的外套,倚坐在禅堂侧面一处石阶的阴影里。石阶冰凉的温度透过衣料渗进来,让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脚踝,那里有一处早年在城市里扭伤留下的旧痕,此刻在寒气和湿气里隐隐作痛,像一根埋藏很深的刺,在提醒着某些早已淡忘却从未真正消失的狼狈。背包随意地搁在脚边,拉链敞开着,露出笔记本硬质的封面一角。
就在这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寂静里,一丝极其细微的声音,如同最细的蚕丝,从禅堂深处幽暗的门缝里飘了出来。起初微弱得难以分辨,仿佛只是夜风的幻觉。但那声音执着地存在着,渐渐清晰——是一种低沉的、喑哑的、几乎不带起伏的诵经声。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
嗓音沙沙的,带着明显的磨损感,像是被岁月和无数次的重复磋磨过。没有技巧,没有表演性的抑扬顿挫,只有一种近乎枯槁的平静。每一个音节都吐得异常清晰,却又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一种本能的、机械的流淌。像山涧里一块被水流冲刷了千万年的石头,粗糙、沉默,却带着水流本身也无法磨灭的印记。
那声音并非孤独地存在。它低低地回旋着,与庭院里无所不在的山风奇妙地交融在一起。风拂过古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一种低沉的和声,应和着那沙哑的诵念。风声是背景,是永恒的呼吸;而诵经声则是这呼吸里流淌出的、最核心的脉动。它们浑然一体,仿佛这本就是天地间唯一存在的声音,一种亘古的、恒定的低语。
……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我僵在冰冷的石阶上,脚踝的隐痛仿佛被遗忘。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触碰到背包敞口处露出的笔记本粗糙的封面。就在几小时前,我还在上面煞有介事地记录:暮鼓晨钟,涤荡心灵,此刻的孤独如同琥珀,包裹着时间的沉淀……
那些精心挑选的词语,那些试图描绘禅意、超脱、深刻孤独的句子,此刻像烧红的针,扎在记忆里,烫得生疼。在这样纯粹的、磨损的、与风同体的声音面前,那些字句是何等轻薄、何等造作它们就像镀金的塑料片,试图模仿星辰的光芒,却只暴露出自身的廉价和虚伪。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沉重感毫无预兆地攫住了我的右手。那本记录了我所有文艺体验的笔记本,此刻仿佛有千斤之重,从指尖一直沉坠到心底,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质感。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将它从背包里抽了出来。硬质的封面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令人厌恶的光泽。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粗暴地翻动着书页,纸张发出哗啦啦的脆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找到了。那些在暮色四合、钟鼓声起时写下的句子,那些被我自己短暂感动过的感悟。在微弱的光线下,那些字迹扭曲着,像一张张自我陶醉的鬼脸。
撕拉——
纸张破裂的声音短促而决绝,在寂静中如同一声微弱的呐喊。我用力扯下那几页写满字的纸,看也不看,将它们紧紧攥在手心。纸页被揉捏、挤压,发出痛苦的呻吟,在我掌心变成一个冰冷而坚硬的纸团。那团纸仿佛有生命般,灼烧着我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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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堂侧后方,一个半人高的旧石香炉蹲踞在阴影里,炉膛内积着厚厚的香灰,表面冷白,只在最深处,或许还残留着白日信众投下的香火余烬,一丝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我几步走过去,夜风的寒意瞬间裹紧了我。没有犹豫,手臂抬起,手指松开。
纸团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坠入香炉深处,噗地一声轻响,落在冰冷的灰烬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弃的、小小的白色坟冢。没有烟,没有火,只有那沙哑的诵经声,依旧低低地、持续地从禅堂门缝里流淌出来,与山风缠绕,漠然无视这角落里微小的祭奠。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
5
泪悟禅心
清晨的微光,青灰而稀薄,如同稀释了的墨汁,缓慢地渗透过窗棂和庭院里古树的枝叶,吝啬地涂抹在斋堂粗糙的水泥地上。空气里弥漫着谷物蒸煮后特有的、踏实而微甜的香气,混合着木头桌椅经年累月吸附的、淡淡的油脂和抹布味道。长条木桌凳摆放得整整齐齐,空荡荡的斋堂里只有零星几个早起的香客,沉默地占据着角落,各自守着一碗粥,像守着一段不可言说的心事。
我缩在靠近门边最角落的一张长凳上。面前摆着一碗金黄的小米粥,稠厚的粥面凝着一层柔润的粥皮,热气丝丝缕缕地向上飘散。昨夜被揉皱又丢弃的笔记本,此刻正躺在脚边半开的背包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我低着头,目光凝固在粥碗粗糙的陶釉边缘,仿佛那里刻着宇宙的奥秘。手指无意识地握着冰凉的木勺,却迟迟没有动作。晨光吝啬地爬进斋堂,勾勒出桌椅陈旧的轮廓,也照亮空气里悬浮的、微小的尘埃。它们无声地飞舞,像一场永不落幕的默剧。斋堂的寂静被放大了,只有极远处隐约传来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单调、重复,如同时间本身在行走。我坐在那里,身体里的某个部分似乎还停留在昨夜冰冷的石阶上,停留在那团被香灰覆盖的纸团上,停留在那与风同体的沙哑诵经声里。一种巨大的疲惫感,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沉甸甸地压着肩胛骨,让每一次呼吸都显得费力。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自身侧响起。我下意识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灰色旧布袍的身影,无声地停在了我的桌边。袍子很宽大,遮住了身形,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颜色褪得近乎灰白。视线缓缓上移,对上一张布满沟壑的脸。皮肤是深沉的古铜色,被山风和岁月刻下纵横交错的痕迹,松弛地覆盖着高耸的颧骨。嘴唇很薄,抿成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直线。然而,最令人心头一颤的是那双眼睛。眼白微微泛黄,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浑浊,但眼珠却异常清亮,像两枚深潭里浸润了千年的黑色石子,沉静、温和,没有任何波澜,却又仿佛能穿透所有表象,直抵人心深处那片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荒芜之地。那目光落在我脸上,没有审视,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慈悲的平静。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桌上那碗一口未动、热气渐消的粥。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滞。斋堂里稀薄的晨光,飞舞的尘埃,远处单调的扫地声,都退到了极远的背景里。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双眼睛,和桌上这碗沉默的粥。
接着,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微微开合。声音不高,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磨损感,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温润的石子,轻轻投入我死寂的心湖:
粥烫,慢些饮。
话音落下,那青灰色的身影便已挪动脚步,无声无息地继续向前,消失在斋堂另一端更深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句简单到极致的话,在空旷寂静的斋堂里,在我耳边,反复回荡。
粥烫,慢些饮。
我怔怔地坐着,像一尊被骤然点化的泥胎。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粗陶碗壁,果然,那热度透过粗糙的陶釉传递过来,微微烫手。一种迟滞的、几乎被遗忘的生理指令,笨拙地传递到大脑。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拿起木勺,舀起半勺浓稠的、金黄色的粥。粥面微微晃动,映着窗外透进的、越来越清晰的晨光。
勺子送到唇边,小心地吹了吹。其实那热气早已散了大半,只是温温的。我低下头,将粥送入口中。米粒煮得恰到好处,饱满而软糯,带着土地赋予的醇厚甘甜,在舌尖化开。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熨帖着冰凉了一夜的五脏六腑。
就在这暖流滑入胃袋的瞬间,一股完全陌生的、汹涌的热意毫无征兆地、蛮横地冲上了鼻腔和眼眶。视线猛地模糊,像隔着一层被雨水冲刷的毛玻璃。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溢出眼眶,迅速滑过脸颊。我慌忙低下头,更深地埋进粥碗升腾起的那一小片稀薄的热气里。一滴泪珠失控地坠落,嗒一声轻响,砸进金黄的粥里,迅速晕开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湿润痕迹。
舌尖尝到了那滴泪水的味道。咸涩,带着一丝微苦。这咸涩并非来自悲伤,而是一种更庞大、更难以名状的东西的突然决堤。是昨夜被揉碎丢弃的矫饰是那双看透一切的平静眼眸还是这碗粥本身所承载的、最简单也最沉重的温度我分不清。我只知道,这咸涩与舌尖温热的米粥甜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滋味,直直地呛入喉咙深处。
我没有抬头,只是更加用力地握着那柄粗糙的木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勺柄上细微的木刺扎进掌心,带来一点尖锐却真实的刺痛。一勺,又一勺。粥的温度正好,暖意从喉咙一路蔓延到冰冷的胃里,再丝丝缕缕渗向四肢百骸。泪水无声地流淌,滑过下颌,滴落在粗糙的陶碗边缘,或是没入温热的粥里。我沉默地吞咽着,吞咽着这混合着咸涩的暖流,吞咽着某种坚硬外壳被彻底冲刷瓦解后的狼藉与真实。
斋堂里依旧安静。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微声响,和远处扫地声那恒定的沙——沙——。角落里那个标注着175kcal的打印纸标签,在晨光中,像一个褪色的、无足轻重的注脚。
6
《心经墨染》
篇外之物《心经墨染》
墨汁是冷的,带着一股生铁般的腥气。新开的瓶口,边缘锐利,如同薄刃。手指悬在瓶口上方,能清晰感觉到那团浓黑散发出的、沉甸甸的凉意。灯光是惨白惨白的日光灯管,悬在头顶,嗡嗡作响,将桌面上铺开的生宣纸照得一片死寂的白。那白,空旷得有些刺眼,像一片无人认领的雪原,等待第一个污浊的脚印。我拧开墨瓶,一股更浓的、近乎腐败的植物腥气猛地窜出,直冲鼻腔。墨汁倾倒出来,粘稠如血,在乳白的瓷碟里缓慢聚拢、旋转,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墨锭被我遗忘在角落,落了一层薄灰,像一个不合时宜的古董。瓶装墨汁,工业时代的产物,方便,廉价,却也失却了研磨时那份屏息凝神的虔诚和等待墨汁渐次晕开的微妙心境。碟中的墨,黑得过于纯粹,过于霸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要将一切吞噬的蛮横。
笔是兼毫,新开的,笔尖的毛锋锐利如初。它探入墨碟深处,贪婪地吸吮那浓黑的汁液。笔肚迅速鼓胀起来,沉甸甸的,墨色沿着笔管向上缓慢爬升了一小截。笔尖提起,离开墨面时,拉出几缕细长黏稠的墨丝,颤巍巍地悬在半空,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嗒地一声轻响,断裂,跌回墨碟深处,溅起几粒微小的墨点,落在生宣边缘,晕开几朵细小、突兀的黑色梅花。笔尖悬停在宣纸惨白的虚空之上,微微颤抖。墨汁在毫尖凝聚,饱满欲滴。手腕僵硬,如同生锈的机括。心是乱的,无数碎片在脑海里呼啸碰撞:白日里未回复的信息提示音,屏幕上某个刺眼的数字,几句言不由衷的寒暄,还有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它们拧成一股粗粝的绳索,紧紧勒住握笔的手指,让每一次意图落下的勇气都化为徒劳的僵持。呼吸变得滞重,笔尖凝聚的那滴墨,终于不堪重负,挣脱毫尖的束缚,无声地坠落。
啪。
一声极其轻微、又无比清晰的闷响。浓黑的墨点,如同一颗饱胀的黑色泪珠,狠狠砸在生宣的中央。几乎是瞬间,宣纸那贪婪的纤维就捕捉到了这意外的入侵者,墨色以惊人的速度向四面八方疯狂洇散、渗透。原本规整、带着匠气的方格界栏,在这团失控的墨迹面前,脆弱得像一层薄冰,被轻易地吞噬、覆盖。那墨团边缘不断向外扩张,毛茸茸的,如同一个活物在宣纸上肆意生长、蔓延,留下丑陋而不可逆转的伤痕。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边缘湿漉漉的黑色污迹,赫然盘踞在纸面中央,像一张咧开的、嘲讽的嘴。我盯着那片污黑,握着笔的手指冰凉,指尖微微发麻。心口某个地方,似乎也被这滴失控的墨狠狠击中,闷痛无声地扩散开来。这宣纸的洁白,曾是我试图构筑内心秩序的最后堡垒,如今堡垒的中央,却炸开了一个如此狰狞的伤口。
我颓然坐下,笔尖失控地垂落在污迹旁,又拖出一道狼狈的墨痕。桌角,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起,幽蓝的光像一小簇冰冷的电子鬼火,在昏暗中跳跃。一条新消息的推送,标题刺目,带着都市特有的喧嚣和焦虑。那光短暂地刺破房间的寂静,也刺破了我试图沉浸的假象。我烦躁地伸手,指尖带着未干的墨痕,狠狠划过屏幕,将它熄灭。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房间里只剩下日光灯管持续而单调的嗡嗡声,以及我自己压抑的、略显粗重的呼吸。窗外是沉沉的夜,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模糊成一片浑浊的光晕,透不进这斗室一丝暖意。寂静重新合拢,比之前更加粘稠,更加沉重,如同水银般灌满了这小小的空间。那团刺眼的墨污在惨白的灯光下,越发显得狰狞。
夜更深了,寂静像有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日光灯管不知何时停止了嗡鸣,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它自身散发出的、冰冷无情的白光,笼罩着桌面那片狼藉。墨污早已干透,凝固在宣纸上,边缘呈现出一种硬质的、带着轻微反光的深黑,像一块丑陋的痂。手机屏幕没有再亮起,彻底沉寂下去,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在这绝对的死寂里,另一种声音却渐渐浮起,清晰得令人心悸——是心跳。咚、咚、咚……沉重,缓慢,带着一种疲惫的固执,敲打着我的耳膜。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那团混乱的、无名的滞涩感。每一次搏动的间隙,寂静便以加倍的力量挤压过来,几乎令人窒息。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这单调的心跳声里被无限拉长、稀释。我枯坐着,目光空洞地落在那团墨污上,感觉自己像一截被遗忘在河滩上的朽木,正被这无边的寂静和沉重的心跳一点点侵蚀、掏空。所有的念头都沉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疲惫,从四肢百骸蔓延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微弱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同最细的银针,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笃……笃……笃……声音来自隔壁,极其规律,间隔恒定,带着一种木质的、空心的回响。是木鱼声。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稳定得如同亘古不变的心跳。这声音初时细微,渐渐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缓慢地渗透进房间粘稠的寂静里,也渗透进我凝固的血液和僵硬的思绪里。
笃……笃……笃……
它并不试图驱散什么,只是平静地存在着。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浪花,而是层层荡开的、无形的涟漪。在这恒定而空灵的敲击声里,我胸腔里那沉重疲惫的搏动,似乎也渐渐被牵引着,试图去应和那悠远的节奏。紧绷的神经末梢,在这声音持续的抚触下,竟奇异地松弛了一点点。那团盘踞在纸上的墨污,在这木鱼声的笼罩下,似乎也褪去了一些狰狞,显露出一种沉默的、本然的质地——它就在那里,只是一个墨点,仅此而已。木鱼声持续着,像黑暗中的灯塔,微弱,却固执地昭示着某种永恒不变的航道。我依旧枯坐,但僵硬的身体深处,仿佛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随着那笃笃的声响,开始了缓慢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松动。
那笃笃的木鱼声不知何时停了。夜已沉到最深处,窗外的城市灯火也稀疏了大半,只余下几点朦胧的光晕。房间里的寂静重新聚拢,却不再有先前那种令人窒息的重量。我依旧坐在惨白的灯光下,目光落在宣纸中央那团墨污上。它黑得纯粹,边缘毛糙,像一个突兀的伤口,又像一个沉默的句点。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退潮后的沙滩,湿漉漉地铺展在心底。没有愤怒,没有沮丧,甚至没有思考。只是看着它。
手指,几乎是无意识地,重新探向了那支搁在一旁的兼毫。笔杆冰凉,带着夜的寒气。笔尖的墨早已干涸凝固。我将它探入碟中残留的浓墨里,缓缓地、深深地浸润。墨汁再次爬上笔肚,饱胀、沉重。提起笔,毫尖凝聚着一点欲滴的浓黑。
这一次,落笔没有丝毫犹豫。笔尖稳稳地触碰到墨污边缘那毛糙的、向外洇散的墨痕。浓黑的墨汁瞬间被宣纸贪婪地吸吮进去。我没有试图掩盖它,没有试图将它修饰成别的什么。我只是顺着那墨团本身狰狞的轮廓,顺着它向外辐射的、不规则的墨丝,开始书写。笔锋不再追求中正平和,不再拘泥于界格的方寸。它时而粗砺如刀劈斧凿,深深犁入纸面,留下浓重得化不开的墨痕;时而又轻如叹息,在墨污的边缘拖出细若游丝的、颤抖的飞白。墨色在笔下行进,不再是驯服的符号,而是有了自己的呼吸和意志。它覆盖着那团污迹,却又奇妙地生长于其上,如同藤蔓缠绕着古老的残碑。那些尖锐的棱角、那些失控的洇散,不再是被否定的错误,反而成了这新生笔触的骨骼和血脉。笔尖游走,在墨污之上,也在墨污之中。每一次转折,每一次顿挫,都带着一种近乎暴烈的专注,一种向内的挖掘。墨色在纸上堆积、纠缠,层层叠叠,形成一片混沌而富有张力的黑色领域,原始的墨污被包裹、被转化,成为这混沌深处一块沉甸甸的、不可分割的基石。手腕悬空,肩膀酸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心却沉入了前所未有的静定,所有的杂音都消失了,只剩下笔锋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如同蚕食桑叶,缓慢而坚定。
窗纸微微透出青灰色时,桌面上已是一片墨色的疆域。最后一笔落下,笔锋如断崖般戛然而止,悬在纸外,一滴饱胀的墨汁在毫尖颤了颤,终于坠落,在纸面空白处溅开一朵微小的、黑色的花。
我搁下笔,指尖被墨色浸透,冰凉黏腻。手臂酸胀得抬不起来。目光投向那铺满墨痕的宣纸——它已不再是那页带着方格、等待被规整填满的生宣。墨色在纸上肆意奔流、堆积、渗透,形成一片浓淡交织、干湿相破的混沌之象。狂放不羁的笔触如同刀劈斧凿,深深嵌入纸的肌理,又似枯藤虬结,缠绕着某种无声的呐喊。墨迹层层叠叠,覆盖、交融、碰撞,在混沌深处,隐约可见最初那个巨大墨污的轮廓,它没有被抹去,反而成了这片墨色疆域里最沉郁、最稳固的基座,像一座沉默的黑色岛屿,从墨海中升起。这片墨海,狂野,混乱,带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在寂静的晨光中无声地蒸腾。它不再是《心经》的抄本,它早已冲破了文字的藩篱。它是心象本身,是风暴过后的遗迹,是压抑后的爆发,是污浊中的新生。一种巨大的疲惫,混合着奇异的解脱感,如同退潮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身体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沉重地靠在椅背上。窗外,城市的轮廓在青灰的晨霭中渐渐清晰,第一缕微弱的曙光,正无声地爬上窗棂。
门轴发出轻微干涩的吱呀声,打破了室内墨迹未干的寂静。清晨稀薄的空气,裹挟着寺院特有的、混合了香火、尘埃和草木清冷的气息,缓缓流淌进来。我僵在椅中,指尖的墨渍冰凉粘腻,像一层洗不掉的罪证。面前那幅墨浪翻涌、近乎狰狞的纸卷,在越来越清晰的晨光里,显得如此触目惊心,仿佛我所有未曾言说的挣扎与狂乱,都被赤裸裸地钉在了这惨白的宣纸之上。脚步声停在桌旁不远,带着一种阅尽千帆的沉稳。没有询问,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沉静的注视落在那片墨色的混沌之上。那目光如有实质,缓慢地扫过纸面上狂乱的刀痕斧凿,扫过枯藤般虬结的飞白,最终,在那片由最初墨污转化而成的、沉郁如黑色岛屿的核心处,停留了片刻。
我低着头,不敢去看,只感觉耳根发烫,喉咙干涩得发紧。昨夜那笃笃的木鱼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衬得此刻的沉默更加沉重难堪。像一个弄脏了圣物的顽童,等待着必然的斥责。
然而,预想中的话语并未落下。一只枯瘦的手伸了过来,皮肤如同风干的树皮,松弛地包裹着清晰的骨节。那手异常稳定,径直探向我搁在砚台边的毛笔。笔杆上还残留着我指尖的汗湿和墨渍。枯瘦的手指捻起笔杆,动作熟稔得像拿起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接着,那手移向墨碟。碟中残墨已不多,浓黑粘稠,沉淀在碟底。枯指握着笔,笔尖探入残墨深处,缓慢地、近乎虔诚地搅动了几下,让干涩的笔毫重新饱吸那浓黑的汁液。墨汁爬上笔管,在那枯槁的手指映衬下,黑得愈发惊心。
饱蘸浓墨的笔被提起,悬停在我那幅墨浪翻涌的纸卷上方。没有丝毫迟疑,笔尖稳稳落下,并非落在空白处,而是直接点向那片混沌墨色中最为浓重、最为混乱的一个墨团——那正是昨夜失控坠落的核心,是风暴最初的眼。枯瘦的手腕沉稳如磐石,没有丝毫颤抖。笔尖带着一股近乎蛮横的力量,深深压入纸面。浓墨如同黑色的血液,从笔腹中汹涌挤出,瞬间覆盖、加重了那一小块区域的墨色。那不是书写,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加持。一点,再一点。墨点精准地落下,点在墨色的漩涡中心,点在笔触最狂乱的交汇处。每一次落笔,都发出轻微的噗声,如同墨色本身在叹息。
墨点落下,迅速被周围贪婪的宣纸纤维吸吮、融合,成为那片混沌疆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同在狂野的墨海中投下几颗定海的黑石。
枯瘦的手腕终于提起。饱蘸的笔毫离开纸面,留下几处新的、更加沉郁的墨点,如同混沌深处新生的胎记。那支沾满浓墨的笔,被轻轻放回我面前的砚台边沿。笔杆上,残留着老人指腹的温度,与我指尖的冰凉形成奇异的触感。
一个沙哑、磨损、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古寺檐角锈蚀的风铃被晨风偶然拨动,在墨香未散的空气里响起,每一个字都像石子在深潭中坠落:
经是渡,墨是劫。劫波深处,方见真颜。
话音落下,青灰色的僧袍微微晃动,那沉稳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不疾不徐,如来时一般,向着门外青灰色的晨光里走去。门轴再次发出吱呀的轻响,人影消失在门外,只留下那八个字,如同带着墨香的烙印,悬在寂静的空气中,也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头。
室内重新归于寂静。日光灯管冰冷的白光,混合着窗外透进的、越来越明亮的晨光,清晰地照亮着桌面。那幅墨色淋漓的纸卷,静静摊开,如同风暴过后的海面。老人点下的那几处浓重墨点,在翻涌的墨迹中异常醒目,像几枚沉入深渊的黑色星辰。
我怔怔地看着,视线缓缓移向砚台边那支笔。笔杆上,老人枯指留下的微温似乎还未散尽,与墨的冰凉交织在一起。再看向碟中那残留的浓墨,漆黑如夜,仿佛蕴藏着吞噬一切的光。
就在这时,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挣脱束缚,直直坠落下去。
嗒。
一声轻响,清晰得如同心跳。
泪珠不偏不倚,正正砸入碟底那浓稠的墨汁中心。墨面被这突如其来的、温热的入侵者砸开一个微小的凹坑。清澈的泪珠瞬间被浓墨包裹、浸染,边缘迅速模糊、发黑。它并未立刻消失,而是像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琥珀,包裹着一团不断被侵蚀的墨色,在粘稠的墨面上微微颤动着,坚持了一瞬。那墨黑的核在清澈的泪珠里挣扎、蔓延,如同一种缓慢的吞噬。最终,泪珠的壁垒彻底消融,它完全沉入墨中,与那浓黑化为一体,再无分彼此。只在墨汁表面,留下一个极其微小、几乎看不见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开去,又无声地归于平静。碟中墨色如旧,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只有我脸上残留的湿痕,和心底那片被泪滴搅动的、无声的惊涛,证明着那滴泪的存在。它坠入墨海,不是净化,而是同沉。墨痕浓黑,蜿蜒在生宣上,如同龟裂大地的缝隙,深不见底。指尖拂过,墨迹已干,触感粗粝,带着一种自虐般的真实。这满纸的狼藉,不是经文,是渡口。是心在墨的劫波里沉浮挣扎后,终于靠岸时,遗落在滩涂上无法伪装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