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吻我。
女妖的声音阴冷而毫无波澜。
她站在高塔最深处的腐朽石阶之上。
半边身子隐在幽绿色的阴影中。
她的眼睛已经失去了人类的瞳孔,只剩两团苍白死寂的光晕。
她盯着那个站在塔口的男子,声音不带感情。
吻我,让我相信你还爱我。
她缓缓向前一步,脚下积水的波纹晃动,照出她惨白的身影。
腐败的长裙随着她的动作拖过地面,留下斑驳的痕迹。
男子站在门口,一动未动。
他眼中的震颤压在深深的沉默里。
杰洛特站在他身后,身上依旧带着塔外瘟疫焚烧后的灰烬味。
他目光警惕,低声道：小心。
男子没有回头。
他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太清楚了。
他的眼睛缓缓落在女妖空洞的脸上。
那张脸早已不是记忆里的模样。
鼻翼塌陷,脸颊腐烂,只有骨骼勾勒出她生前的轮廓。
舌头从残破的下颚中垂出,犹如一条失控的血红藤蔓,游离在空气中。
男子依旧沉默。
他向前走了一步。
杰洛特眉头紧蹙,手已放到剑柄上。
塔楼里的空气异常沉重,仿佛每走一步都在扯动某种无形的锁链。
你知道她不是人了。
我知道。
男子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他说完,又继续走了一步。
女妖站在原地不动,只是张开了双臂。
那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但她的手臂已成枯枝。
白骨与残肉相缠,指尖还挂着不知名的破布。
我一直在等你。
女妖的声音忽然柔了几分。
她仿佛试图微笑,但她的嘴角只勾出一片撕裂的血肉。
男子轻轻点头。
他迈过最后一步,站到她面前。
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
他的指尖碰触到冰冷的腐骨。
却像是在触碰往日她睡梦中的面庞。
他闭上了眼睛。
他吻了她。
吻在她露出的牙槽骨上。
吻在那已经不属于人类的脸上。
杰洛特侧过身,不再看。
他的背影映着塔外斜阳,光线照进塔门,却照不到他们站立的地方。
女妖闭上了眼。
一滴泪,从她腐朽的眼眶边滑落,不知是真泪还是腐液。
她抬起双手,缓缓环上男子的脖颈。
她低声说：我等了你七年。
她的声音不像人,也不像鬼。
像是风,从黑暗尽头穿来,挟着旧日回忆。
男子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
但他没有退。
他紧紧拥着她。
像抱着一具寒冷的遗骸,又像抱着曾经那个阳光下笑着的女子。
塔楼中响起骨骼咯吱的声响。
是她的背脊在活动。
她慢慢靠近,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你会来。
我也知道你会来。
男子低语。
他的声音轻得像灰。
女妖忽然笑了。
那笑像裂开的缝隙。
像旧日信笺被撕开时的声音。
她的脸开始变化。
腐肉一层层剥落,浮现出白皙柔嫩的新生肌肤。
枯槁的头发化作乌黑瀑布般垂落。
眼中的死白光晕渐渐散去,瞳孔重现,闪着温柔光彩。
她恢复了。
恢复成他记忆中最初的模样。
她的手也是温热的。
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颊。
她说：你记得我第一次唱歌的时候吗
他点头。
你说我声音像夏天的湖水。
是。
他答。
她微笑,靠近,再次吻了他。
这一次,是真正的嘴唇。
阳光终于落进了塔楼。
照在他们身上。
照在那座曾被遗弃的石台上。
照在女妖身后的那面古镜中。
镜中却没有她的影子。
杰洛特看见这一幕,眼神瞬间凝固。
他缓缓踏上石阶,走得很慢。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某种已不属于人世的平静。
你还记得你怎么死的吗
他停在石阶下方,望着女子的眼睛。
她抬头望着他,眼神依旧温柔。
记得。
那时候很痛。
真的很痛。
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
像是风吹过密林中落叶的沙沙声。
男子搂着她,不让她继续说。
他的手指紧紧扣着她后背。
像是怕一松手,她又会消散。
她的额头贴着他的肩膀。
你那时候真的没有回来。
我一直在等你。
她的指尖轻轻抓着他背后的衣布。
像一个孩子抓住最喜欢的玩具不愿放手。
我以为你死了。
男子轻声说。
不,我没有。
我只是躲在那口井边,等你来带我回家。
她说完,眼角又溢出泪水。
她的泪是黑的。
像油墨,像浓夜。
男子终于哭了。
他的泪水滴在她的肩头。
滴落后没有声响,像被什么吸收了一般,消失无踪。
塔楼愈加安静。
只有他们的呼吸。
只有他们的心跳。
只有他们再度重逢的身体。
镜中的空影依旧没有变。
石壁上的灰烬隐隐闪烁出符文的光辉。
一缕风从塔顶缓缓落下,吹动她的长发。
吹动他胸口的衣襟。
杰洛特站在他们身后,背着光,静静望着这一切。
他的手还停在剑柄上。
却没有再往下压。
塔外的光,越发炽热。
第二章：你真的,还记得我吗
塔楼的风停了。
阳光像被掐断的丝线,卡在门口,再进不来一步。
男子仍抱着她。
她的身体温热,甚至有心跳的节奏。
他把脸埋在她的肩头,嗅到那熟悉的气息,像雨后刚晒干的衣裳,淡淡的草香。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指甲干净整齐,像她以前那样。
你真的,还记得我吗
她在他耳边轻声问。
他点了点头。
她的手指移到他下巴边缘,轻轻托住他的脸。
她的眼睛水润晶亮,仿佛藏着无数星辰。
你记得那年冬天我们一起走过的长桥吗
记得。
你怕我滑下去,把我背了过去。
你还说我重。
我那时候瘦得皮包骨。
她笑了一下,声音像树枝轻敲窗棂。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那笑容,那轮廓,的确是她。
但他又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他没有多想。
只是捧住她的手。
她的手指轻柔地缠上他的指缝,一根根扣紧。
我变成这样的时候,好冷。
真的冷。
没有人跟我说话,也没有人知道我在这。
我以为我做错了什么。
后来我不想再等你了。
可我还是等。
我一直在等。
她轻轻靠近他,头枕在他的胸口。
他的心跳渐渐急促。
她似乎听见了,轻声说：你还会怕吗
他摇头。
她抬起头,额头贴住他的额头。
我会一直记得你。
哪怕我的身体已经碎掉了,哪怕我成了别人眼中的怪物。
她的声音细碎如雨。
他闭上眼,轻轻吻在她额头。
她笑了,嘴角向上扬得温柔极了。
她靠在他怀里,仿佛真的睡着了。
塔楼深处忽然传来轻微的震响。
石缝中飘起几缕灰尘。
杰洛特猛地抬起头,目光落在墙壁那块黑色裂痕上。
裂缝在缓缓扩张。
他快步走过去,蹲下查看。
符文光辉再次跳动,像被什么触动了机关。
裂缝中透出淡淡的绿色火光,像从地底冒出的尸火。
他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她还靠在男子怀里。
男子低头贴着她的发顶,一动不动。
仿佛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杰洛特站起身,目光缓缓扫过四周。
塔楼开始低低地嗡鸣,像远古钟声在地底回响。
墙角一块石砖忽然自己松动,啪地掉在地上。
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
他皱眉,手放回剑柄,向塔外退去几步。
别留太久。
这地方不干净。
他说。
男子没有应声。
女妖轻轻抬起头,看向他,眼神如水。
谢谢你陪我。
真的谢谢你。
男子望着她,目光中是深深的歉意。
我来晚了。
她摇头。
不晚。
你来了,就不晚。
她缓缓站直身体,牵着他的手,走向塔楼最深处。
他们一同迈过那圈血红色的石纹结界。
脚步声在塔壁间回荡,缓慢又沉重。
杰洛特站在原地,看着那道符文发亮的拱门缓缓关闭。
铁门后,女子的衣裙轻轻飘动,像一片云雾般融进幽绿火光。
地面开始震动。
塔楼的顶层传来一阵轻响。
那是一段久远的吟唱声。
声音嘶哑低沉,像被压抑千年的怨念透过石缝呜咽。
他愿意来。
他真的来了。
他答应过我……
声音回荡在塔心深处,逐渐低沉,最终归于寂静。
地上的裂缝停住了。
灰尘渐落。
杰洛特缓缓吐了口气,望着那已封闭的门扉。
他知道,这一次,他们是真正地见了一面。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
风又开始流动,吹起他披风边缘。
他转身离开塔楼。
脚步踩在残破的阶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塔外,瘟疫还未散去。
浓雾弥漫,村庄静得像死去一般。
他望了一眼村口那座倒塌的木屋。
屋内有一张被灰掩埋的旧床。
床上有一条断裂的红绳,还拴着一只铜铃。
他记得女妖说过,那是她和爱人订情时的信物。
我不怕死,我怕你不记得我。
她说过这样的话。
杰洛特走过去,从灰堆中拾起铜铃。
铃铛发出微弱的叮铃声。
他用布包住,放入怀中。
夜幕开始降临。
天空一层又一层沉下去,像压着千斤铁块。
远处森林深处传来一声长长的狼嚎。
他回头看了一眼塔楼。
塔门紧闭,沉寂如坟。
他继续前行。
脚步沉稳,背影缓慢地消失在迷雾中。
第三章：你还会为我哭吗
塔楼彻底沉寂。
黑色的铁门纹丝不动,符文如同沉睡。
杰洛特离开之后,一整夜无风。
直到晨曦照进山谷,那道铁门忽然轻轻震动。
里面传来细碎的低语声。
像是她在唱歌。
也像是她在哭。
男子醒了。
他躺在石床上,怀中依旧是她的身体。
她闭着眼,睫毛轻颤,像是梦里仍在等待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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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捧起她的脸。
手指抚过她的眉骨,温润如初。
她睁开眼,看着他。
你还在。
嗯。
他低声应。
她露出一点笑。
你以前也是这样,不喜欢多说话。
他点点头。
但你总会看着我,什么都不说。
你那时候的眼睛,很亮。
她伸手轻轻点他额头。
现在却有点灰了。
他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
她没有动。
只是定定看着他,眼中仿佛有湖光微动。
你还会为我哭吗
她问得很轻。
他没有说话。
只是低头,额头贴住她的掌心。
掌心的温度暖暖的,像从前她在厨房烤火后,送来的那杯姜汤。
她没有再问。
只是轻轻抱住他。
我梦到你了很多次。
可梦里的你总是不肯看我。
我喊你、追你,你都不回头。
我想,也许你忘了我。
他摇头。
没有忘。
我只是……不敢看你。
她眼神一黯,却没再说什么。
她靠在他肩上,一言不发。
外面的风吹起塔壁上的铁链,发出哐啷啷的回音。
他望着那些链条,忽然想起她生前也是被关在这座塔里。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前的日子。
她说她头疼,不想说话。
他却以为她只是任性。
结果那天之后,她便消失了。
他说不上那算不算悔。
但从那天起,他便再也睡不好。
她忽然抬起头。
你记得我死在哪里吗
他点头。
井边。
她的眼神变得遥远。
那里很冷。
我下去的时候,天刚黑,风吹着,我想着你还会不会来找我。
我想唱歌,却唱不出声。
嘴巴冻得合不拢,眼睛睁着,看着井口的光慢慢小了。
她说得很慢。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
他抱紧她,不让她继续说。
她也没再说。
只是埋在他胸口,把脸贴得更紧。
他抚着她的后背,感觉她的脊骨一节一节都清晰可触。
仿佛风一吹,就会碎裂。
我们离开这里吧。
他低声说。
我想带你走。
她轻轻嗯了一声。
好。
我也想出去走走。
他们牵着手,走出石室。
塔楼的每一层都静悄悄的。
只有灰尘在空气中缓慢游动。
墙上的刻痕依稀可辨。
那是她生前被囚禁的日子,一刀一刀刻下的痕迹。
一共一百七十二道。
我每天都刻一刀。
等到我刻不动的那天,我就离开了。
她走过那堵墙,指尖轻轻拂过。
石屑簌簌落下。
她的眼睛没有悲伤,只有回忆。
他们来到塔门前。
符文微微亮起。
他抬手按上去。
门缓缓开启。
阳光再一次照进塔楼。
她站在光下,身体仿佛有些透明。
他回头看她。
她的眼角泛着光。
风的味道,好像还是以前那样。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
他们走出塔楼。
脚下的青石台阶被枯叶遮住。
她脱了鞋,光脚踩上去,像小时候在溪边玩水。
他握紧她的手,生怕她一不小心再滑倒。
他们一步步走下去。
阳光洒在她的发上,像给她镀了一层金。
他看着她,觉得眼前这个人是她,又不是她。
像是旧梦重温,梦中却多了一层雾。
塔外的村子依旧空荡。
他们走在泥路上,脚步踩出印子。
我们去哪
她问。
回家。
他答。
她笑了。
那我们路上要摘一点花,我还记得你喜欢那种白色的野菊。
还有,那片杏树林是不是还在
我们可以在树下坐一会。
你还记得我们在那边喝过一坛酒吗
她一边说一边牵着他。
像一个走失又被找到的孩子。
他一直听着,不插话。
只是走。
一直走。
走过山道,走过溪水,走过她死去的那口井。
她停下脚步,低头望进去。
井底结了青苔,有水在晃。
她看了一会,然后说：
我不要再回来了。
他点头。
她转身继续走。
脚步轻快,裙摆飘起。
鸟在林间叫,风在草丛间掠过。
阳光从枝叶缝隙落下,一块一块斑驳如金叶。
她走在前面,转头看他。
你记得你说过的那句话吗
他望着她,眼里是许久未有的温柔。
哪一句
她笑了,露出一点调皮的神色。
你说过,如果我先死了,你会来接我回家。
你说,绝不会让我一个人在黑里待太久。
他点头。
我来接你了。
她忽然停下。
一步步走回来,伸出双手抱住他。
她贴着他的心口,说：
你真的来了。
谢谢你。
我不怕了。
他抱紧她。
远处风吹过杏树林。
树影婆娑,沙沙作响。
天光在他们头顶渐渐铺开。
第四章：别回头看
他们坐在杏树林下。
树干斑驳,落叶成堆。
风吹来时,杏花一瓣一瓣飘落。
她把花瓣捡起来,小心翼翼放在掌心。
你以前总说它们像雪。
他点头。
她望着天,阳光从枝桠间筛下,在她脸上落出细碎的光影。
你那时候还说,想在下雪那天娶我。
他看着她,目光温柔。
我还记得。
她低头轻笑,掌心的花瓣忽然飞走了。
我后来一直等雪。
可是那年冬天,没有下。
我就想,也许这辈子都不会下雪了。
他说：这不怪你。
她摇头。
我知道。
那是命。
他们在树下坐了很久。
他为她系上鞋带。
她踢了踢脚,像孩子一样笑了。
你看,我还能走。
她站起来,在树下转了一个圈。
裙摆飞扬,花瓣四散。
你不觉得这样,很像从前吗
像我们在小镇边,跳过那场夏日舞会。
你那时候不会跳舞,还踩了我两脚。
他轻轻叹气。
对不起。
她走近,拉住他的手。
现在还想跳吗
他点头。
他们就这么在杏树下,缓缓转着圈。
阳光一圈一圈流转,风吹着她的发,扫过他的肩。
他们跳得很慢,没有音乐,也没有旁人。
只有风在树叶间轻响,像遥远的鼓点。
她忽然停下脚步。
望着他,一动不动。
你知道吗,我死的时候很疼。
那种疼,像一把刀从喉咙插进去,一直插到心口。
他皱眉,轻声说：别讲。
她摇头。
我必须告诉你。
不然你永远不知道我变成那样,是因为有多恨。
她盯着他,眼中有火光在闪。
但我现在,不恨了。
我真的不恨了。
她低下头,声音小到几不可闻。
你来了。
你抱了我。
你还记得我。
他将她揽入怀里。
她的身子微微发抖。
有时候我做梦,会梦见我们没吵架。
我们照常过日子,我给你做饭,你洗衣服。
晚上一起坐在屋檐下,数天上的星星。
那梦特别长。
长到我都不想醒了。
她闭上眼,靠在他肩上。
风继续吹,吹动她的发,也吹动他眼中的一层雾。
他轻声说：我也做过一样的梦。
她睁开眼。
真的吗
梦里我还骂你,说你炒菜太咸。
她笑了。
那你有没有梦到我说过……我其实不怪你
他点头。
梦到过。
她的手指缓缓收紧,扣住他的手。
他们继续往前走。
走过杏树林,走过田埂,走过那座已经枯水的小溪。
她停在溪边,望着干裂的溪床。
你以前说过,要在这里造个桥。
可你一直没动工。
他低头,有些愧疚。
那时候没钱。
她笑了。
现在也不需要了。
我们不用桥,就这样过去。
她脱了鞋,踩在干土上,一步一步走过去。
他也脱了鞋,紧随其后。
溪底有些地方还湿润,泥土夹杂着青草味。
她跳着踩了一块石头,差点滑倒。
他赶紧上前,扶住她。
她笑得眼睛都弯了。
你总是这样,来得刚刚好。
我每次跌倒,你都赶在那之前接住我。
可我死的时候,你没来。
他说：对不起。
她轻轻说：你这句‘对不起’,我听了三年。
够了。
真的够了。
他们走上另一边的坡。
那是一块荒地。
她指着那块地说：我以前想在这里种向日葵。
你说太远了,懒得每天来浇水。
可我还是种了。
他望过去,那些花已经枯黄,只剩下干硬的茎杆。
她走过去,蹲下。
它们开过的。
真的开过的。
那时候好漂亮,整个山坡都是黄色。
他在她身后站着,什么也没说。
她站起来,拍掉手上的土。
可惜没人来看。
你没来看。
他走上前,牵住她的手。
我来了。
你现在陪我看。
虽然花已经谢了。
她点头。
好。
他们在那块地上坐了一会儿。
天边的云压得低。
她仰头望天,忽然问：
你会一直记得我吗
哪怕以后你有了新生活,有了新的人。
你还会在某一刻,突然想起我吗
他望着她,认真地说：会。
她笑得很温柔。
我也会记得你。
一直一直。
风变了。
吹来的不是山风,而是从塔楼方向传来的冷风。
她回头望了一眼。
别回头看。
答应我,别回去。
他皱眉。
那里还在叫我。
她低声说：它不会停的。
只要我还记得恨,就走不出那座塔。
可我现在,不想再记得了。
他握住她的手,冰凉得像刚从井中捞起。
她笑了一下。
你再带我走远一点。
走得越远越好。
他们继续走。
小道越来越细。
两旁的草越来越高。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像风中残留的一丝旧梦。
他们走进更深的林间。
阳光被树叶遮住,只剩下一点点金色漏进来。
他牵着她,不停地走。
她也一直牵着他。
不放手。
第五章：你愿意等我一晚吗
他们在林中走了许久。
林子的尽头,是一条早已废弃的旧道。
石板早已破碎,杂草从缝隙中疯长出来。
她停下脚步。
你记得这条路吗
他点头。
这是你小时候带我逃课的路。
她轻轻笑出声。
你那时候胆子可真大。
老师抓你,你还敢从窗户跳下去。
结果脚崴了,是我背你回的家。
他望着她的侧脸。
光影斜落在她颈侧,宛若从前。
她回头看他一眼,眼中有一点闪光。
那时候,你就喜欢我了吧
他没有否认。
她低头抚着石板。
我死前也常来这边。
风吹得快,我会坐在路边的树下发呆。
有时候会想,要是你能突然从树后走出来就好了。
像小时候那样,一下子把我吓一跳。
然后我骂你,你笑着跑。
可你一直没出现。
他靠近她,轻轻扶住她的肩。
我来晚了。
她没有看他。
只是盯着石板看。
我埋过东西在这里。
她在树根旁蹲下,小心地扒开落叶和泥土。
片刻后,一只被时间腐蚀得发黄的木盒露了出来。
她轻轻打开。
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
还有一根干枯的发带。
这是你送我的第一根发带。
你说红色好看。
我就一直留着。
他伸手摸了摸那发带,像摸她的记忆。
她把那几张纸展开。
是一些她小时候画的画。
他和她手牵手站在屋前,旁边还有一只黑狗。
她低头笑着。
那只狗后来跑丢了。
你哭了一下午。
我也跟着哭,可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它。
因为它老抢我饭吃。
他也笑了。
笑容却很淡。
她看着他,忽然问：
你累吗
他摇头。
她站起身。
我们今晚不走了吧。
就在这条旧道旁,歇一晚。
我想多看一看你。
他没有拒绝。
他们就在树下坐下。
她靠在他肩上。
天色慢慢暗了。
星星一颗一颗亮起来。
夜风很轻,吹不散草丛里的虫鸣。
他生了堆火。
她伸手取暖,手指一点点贴近火光。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看星星,是在哪吗
他想了一会。
镇后山。
你说你想摘星星。
我爬上树,结果摔下来,把脚划了个大口子。
你骂了我一整夜。
她点头。
那时候你总说你不怕疼。
可你一被蚊子咬,马上挠半天。
你明明很怕死,却一直喜欢冒险。
她目光温柔地望着他。
其实你变了。
你变得稳重了,也沉默了。
但你看我的眼神,还是一样。
她轻轻靠近他。
你现在想不想亲我
他没有回答。
只是慢慢低下头,吻上她的额头。
她闭上眼,眼角浮现一层微光。
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你说,你会陪我走到最后。
他低声道：我记得。
她轻轻笑了。
那今晚,你愿意等我一晚吗
就一晚。
等我彻底忘了那些冷,忘了那些痛。
等我把自己从那些黑暗里一点点拔出来。
你只需要坐在我身边,别说话,别离开。
就像现在这样。
他没有动。
只是握住她的手。
火光照着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慢慢靠在他怀中。
呼吸渐渐平稳。
夜更深了。
林间响起偶尔的夜鸟声。
火堆跳动,星光如水。
他不动不语,像一棵树。
她睡在他怀里,像一片落叶。
风继续吹。
吹过他们身上的旧时光。
吹过那些来不及告别的年少。
她在梦中喃喃：你在就好。
只要你在,我就不怕了。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
一言未发。
远处传来狼嚎。
他握紧了她的手指。
她的手冰凉。
可他不愿放开。
哪怕等到日出。
哪怕她再也不醒。
他也要守着。
因为他说过。
会陪你到最后。
第六章：别再哭了
天还没亮。
他仍靠坐在树干下,背后是粗糙的树皮。
她的头轻轻靠着他的肩。
她没有醒。
但他不想打扰她。
四周很静,只有风吹草动的细响。
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下灰烬中偶尔蹿起的红星。
他伸手去拨了拨那灰。
指尖染上一层温热的尘灰。
她的手仍在他掌中。
手指已经变得很轻,没有分量。
你梦见什么了吗
他低声问着,语气像怕惊醒什么。
她没有回应。
鸟鸣声从树梢上传来。
天边微微泛白。
林子外的云,像远处未醒的湖。
他转头看她。
她的脸安静,嘴角有一点笑意。
像是在梦里,见到了什么让她安心的人。
他低声道：你该起来了。
我们还没走完那条路。
你不是说,还要带我去看朝阳照进杏花林的样子吗
她还是不动。
他伸手轻拍她背。
那一瞬,他感觉她的身子轻了许多。
像一张纸。
他收回手,放到她的发上,轻轻梳理。
她的发已经不像昨夜那样有温度。
风吹过来,发丝轻轻飘起,又慢慢落下。
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
别这样。
你不是说好了,只歇一晚吗
怎么又赖上我了。
她仍没有睁眼。
他苦笑一声。
你总是这样,说了不哭却哭,说了不走却走,说了回来却……
他停住话。
眼眶一热。
他握住她的手,更加用力。
手指一点点地,捏住她的指节。
你醒来骂我吧。
骂我太慢,骂我没用,骂我不该等你。
只要你骂我,我就知道你还在。
还像从前那样,在我耳边没完没了。
她的唇角微弯,却没有声音。
他忽然用力将她抱紧。
抱得很紧。
像要把她嵌入骨头里。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塔楼塌了,尸山血海里,我都翻过。
所有人都说你死了,尸骨无存。
可我不信。
我把手伸进每一具尸体里,只为找你一缕发。
后来我找到了你藏身的树洞。
那只发带就在那,和我送你的一模一样。
我就知道,你还在。
你一定在某个地方,等我去接你。
风停了。
枝叶一动不动。
天空渐渐泛出第一道光。
他松开她,把她轻轻放平。
替她把乱发别到耳后。
又取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她身上。
他站起身,目光望向远方。
你不是怕冷吗
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找柴火。
你别乱走。
这次别乱走了,好不好
他转身,走入林中。
脚步踩在枯枝上,一声一声。
他每走一步,都回头看一眼。
她仍旧安静地躺在那里。
脸上那点笑意没有变。
他走了十几步,又停下。
你要是真的醒了,就喊我。
我在这片林子里听得见。
你喊我,我就回来。
我答应你,不管什么时候你喊我,我都会回来。
他蹲下,从林中拾柴。
一根根抱在怀里。
阳光洒进树隙,照在他肩上。
他走得很慢。
走回去的时候,她的身影在林中微微发亮。
他走近。
却忽然止住了脚步。
她的身边,多了一只乌鸦。
乌鸦站在她身旁,喙中叼着一根杏花枝。
那枝杏花,在晨光下晶莹如雪。
他看着那一幕,喉咙发紧。
你喜欢杏花的。
以前你说,要是死了,也想埋在杏林里。
我一直记得。
乌鸦拍翅飞走。
那枝杏花落在她的手边。
他走过去,蹲下身,将那枝花插进她发间。
这样,就像你刚来那天一样。
笑着走进杏林,嘴角都是春天。
他摸了摸她的发。
别再哭了。
你再哭,我就陪你哭。
可我想让你笑。
你曾说过,只要我在你身边,你就笑得出来。
他贴着她额头,小声说：我还在。
一直都在。
他坐下。
再不说话。
只是守着她,像守着一场迟来的梦。
风轻轻吹来。
晨光一点点洒满山林。
远方的杏树,悄然绽开。
第七章：你还记得我唱的歌吗
太阳终于越过山顶。
清晨的光照亮旧道上的草叶,微微泛起金边。
他还坐在她身边。
火已经重新点燃,跳动的火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依旧闭着眼,没有动。
他轻声哼着一首曲子。
旋律断断续续,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回忆中翻出来。
他唱得很慢。
你还记得我唱的歌吗
以前你总说我跑调,说我唱歌像狼叫。
可你从不让我停。
你说你怕黑,怕夜里没有声音。
只要我唱着,你就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他低头看她。
她还是那样躺着。
他笑了一下。
你看,现在也是夜过去了,天亮了。
可你还是不醒。
是不是还想听我唱完
他继续哼着。
手掌轻轻抚过她的手背,一遍又一遍。
风吹动她的发丝,轻轻拂过他面颊。
他抬头看天。
一只云雀从林中飞起,在空中盘旋。
他静静望着它飞走的方向。
然后低头,把她的手放在心口。
你曾说,我的心跳太快。
你靠着我,说像在听鼓声。
你还说,你要是死了,也要埋在我的心跳旁。
因为这样你才听得见我每一刻在想着你。
他说着,眼眶发红。
可我不能真的把你埋进心里啊。
你这样躺着,像在睡觉,可你的手却这么凉。
你明明以前最怕冷的。
他解开外衣,盖得更厚一点。
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布包。
布包打开,是一块手帕和几片干掉的桂花瓣。
他把花瓣放到她手心。
你说你想去南边看桂花。
说那边的风比北边温柔。
可我们还没出过城,连南边的村子都没走过。
他咬了咬唇。
那我们现在就走。
你别睡了,起来吧。
你走,我背你。
你不说话也没关系。
只要你睁开眼睛,哪怕一下。
她的眼皮纹丝不动。
他看了她很久,才轻轻抹去她脸上的一点灰。
然后慢慢站起身。
你等我一会儿。
我去村口看看,那边应该有人家了。
我去问问,看哪条路通往南边。
我回来接你。
他说完,又蹲下身。
你记住我说的话。
我回来接你。
他说完这些,转身走向那条旧道的尽头。
阳光洒在他背影上,把他整个人拉得很长。
草丛微动,一只山兔从他脚边蹿出。
他没有理会。
他一只手握着布包,另一只手攥得很紧。
旧道尽头,是一个斜斜的木桥。
桥上爬满藤蔓。
他抬腿跨过去,板子咯吱作响。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这桥上打水漂
你一扔就能跳三下,我怎么学都学不会。
你骂我笨,我却还是喜欢看你笑得得意。
他走到桥中央,停住了。
下方的溪水泛着晨光,缓缓流动。
他低头望着水,片刻后继续前行。
对岸是一片荒田。
石垒的界碑还在,只是杂草高过了人头。
他从草间穿过,一步一步朝前。
脚步不快,却从未停下。
他在找人家。
找炊烟。
找一户还能给她温热饭菜的人家。
她总说,不喜欢生冷的东西。
尤其是早上起床,一定要喝一口热汤。
不然就会整天不高兴。
他想着这些,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
远处,传来狗吠声。
他眼中闪出一丝光。
那是一处低矮的屋舍,屋前挂着风铃。
风铃响起清脆声响。
他走近门前,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一个老妪推开门,看了他一眼。
你是从林子里出来的
他点头。
我带着人……
她身体不太好,我想问问,南边的路怎么走。
老妪望向他背后林子的方向。
神情有些怔。
你是昨夜听到的那个歌声吧
他一怔。
老妪喃喃说：
我年纪大了,睡得浅。
昨夜好像听见有人唱歌,就在林里,一直唱到天亮。
他点头。
是我唱的。
她睡不踏实。
我不想她怕。
老妪轻轻一叹,退后一步。
你进来歇会儿吧。
我给你热点水,你看起来冷得不轻。
他摆摆手。
不,我得回去了。
她还在等我。
老妪望着他。
南边的路啊,得过河。
这季节水浅,你走正南方向,一直走就是。
他郑重地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去。
老妪站在门口看着他,目光久久未动。
他一步步走回林中。
阳光更亮了,照得旧道发白。
他走得很快,心里盘算着怎么把她带过去。
带去南边,看桂花。
带她走过他许诺的一切。
可他走到那棵树下时。
她还在那里,姿势未动。
只是风,停了。
火堆彻底熄了。
草丛静得没有一点响声。
他蹲下身,握住她的手。
手指已经没有温度。
他没有说话。
只是把她抱起。
他站起身,目光坚定。
我们走吧。
这次,无论你想去哪,我都带你去。
只要你别再怕。
阳光穿透林叶。
照在他怀中那张静好的面容上。
她像在笑。
像在梦里听见了他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