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下按钮时,撒哈拉的沙子正在歌唱。
三年前那场粒子对撞事故后,我成了宇宙的漏洞,能看见万物崩溃的轨迹。
当人类治愈了我的癌症却治不好我的厌世,我决定结束这场闹剧。
痛苦不该独享,直播镜头前我微笑解释,死亡才是终极公平。
灰雪从金字塔尖开始蔓延,所触之物化为尘埃却保留意识。
军方的子弹停在半空,纽约在亿万意识体的尖叫中崩塌。
最后一位将军嘶吼着问我为何如此。
诸位,我张开双臂拥抱漫天灰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
陈默按下按钮时,撒哈拉的沙子正在歌唱。
那声音细微、冰冷,像无数玻璃碎屑在亿万年的沉默里终于忍不住窃窃私语。它贴着地面爬行,钻进他破旧工装裤的裤脚,舔舐着他光裸的脚踝皮肤。头顶,穹庐倒扣,一片墨蓝丝绒上缀着无数刺目的寒星。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停滞,仿佛整个宇宙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某个注定的句点。
他的指腹下,那枚小小的金属按钮光滑、冰凉,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密质感。它连接着脚下这片古老沙海深处埋藏的东西——他的杰作,他的终曲。
他称之为共鸣之种。一个诗意的名字,包裹着彻底湮灭的内核。
指尖微微发力,按了下去。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刺目的强光。只有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世界尽头的低沉嗡鸣,以他脚下的沙地为圆心,无声地扩散开来,瞬间扫过整个盆地。这嗡鸣并不刺耳,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和谐感,仿佛亿万根琴弦在真空里被同时拨动,震碎了所有物质的固有频率。
紧接着,他看见了。
金字塔,那座古老帝国不朽的象征,距离他不过数公里。它庞大的、历经千年风沙侵蚀的轮廓,在星光的勾勒下清晰无比。嗡鸣扫过的瞬间,金字塔最顶端,那块巨大的、被称为奔奔石的顶石,表面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火焰舔舐,又像是投入水中的墨滴晕染开来。
一点灰白,突兀地出现在顶石的正中央。
那灰白不是灰尘,也不是雾气。它更像是一种……存在的褪色。一种从有滑向无的临界状态。它极其微小,却带着一种吞噬一切的绝对意志。
灰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无声地向下流淌。所过之处,坚固的花岗岩仿佛变成了最脆弱的沙堡,无声无息地崩解、消散。不是碎裂,不是坍塌,是彻底的分解,还原成肉眼不可见的、最原始的粒子尘埃。崩解的洪流沿着金字塔的斜面奔涌而下,那宏伟的塔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橡皮擦从现实层面狠狠抹去。石块、铭文、法老的野心、工匠的血汗,所有构成它存在的一切,都在那灰白的流淌中化为虚无的尘埃。没有烟尘,没有巨响,只有一片不断扩大的、纯粹的空无区域,在星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真空般的黑暗。
灰雪。
陈默凝视着那片蔓延的虚无,心中浮现出这个词。它像一场寂静的暴雪,所到之处,万物归尘。
三年前那个冰冷的雨夜,毫无预兆地撞进他的脑海,带着粒子加速器管道里残余的臭氧和金属灼烧的刺鼻气味。
欧洲核子研究中心(CERN),深埋于日内瓦湖底环形隧道深处的那台庞然大物——大型强子对撞机(LHC)。他,陈默,只是庞大协作项目中一个不起眼的数据分析员。那晚,一个微乎其微的概率叠加了另一个微乎其微的错误。一次计划外的、能量级远超设计的粒子对撞发生了。控制室的警报凄厉地炸响,红光疯狂旋转,映照着一张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刺耳的金属撕裂声从隧道深处传来,仿佛巨兽濒死的哀嚎。脚下的地板剧烈震动,天花板簌簌落下灰尘。混乱中,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掼在冰冷的合金墙壁上,后脑勺传来骨头撞击的闷响,视野瞬间被一片灼目的白光吞噬。
白光持续了多久几秒还是永恒他不知道。当视觉重新回归,他发现自己倒在狼藉的控制室角落。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焦糊味和绝缘材料烧熔的恶臭。同事们有的瘫软在地,有的茫然四顾,有的在绝望地对着通讯器嘶吼。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感到一种奇异的……通透感。
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隔绝了他与世界几十年的厚重毛玻璃,在那一瞬间被彻底击碎了。
然后,他看见了。
不是用眼睛。是某种更深层、更本质的感知。他看见了墙壁深处钢筋水泥分子间细微的应力裂纹,它们在无声地蔓延、呻吟。他看见天花板上方复杂的通风管道里,一颗松动的螺丝钉正在剧烈的高频振动中一点点挣脱螺纹的束缚。他看见脚下数十米深的地层深处,古老岩层在亿万年的重压下缓慢地蠕变、挤压,发出只有大地自己才能听见的沉重叹息。他看见远处城市闪烁的霓虹灯光芒背后,是电力在铜线里奔涌摩擦产生的、令金属本身也感到疲惫的微弱热量。
万物都在崩溃。从最宏大的星云结构,到最微观的夸克振动。一种无法抗拒的、名为熵的冰冷意志,如同看不见的潮水,永恒地冲刷着存在的堤岸。每一条裂纹,每一次微小的位移,每一次能量的逸散……都是这宏大而必然的崩溃交响曲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音符。这崩溃的轨迹,像亿万条灰白色的细线,密密麻麻地交织、缠绕,构成了他所见世界的全部背景。清晰,冰冷,无可辩驳。
他成了宇宙的一个漏洞。一个窥见存在终极底牌的、不该存在的观测者。
事故的调查漫长而痛苦。他是唯一的深度昏迷幸存者,也是唯一一个在事故核心区域活下来的人。奇迹般的生还,伴随的是医学无法解释的异变。大脑的扫描图像显示前所未有的活跃区域,生理指标却一切正常。他被反复盘问、隔离研究,像一件珍贵的、充满谜团的危险品。最终,科学无法定义他身上发生的一切,只能归结为未知的神经感知超敏现象和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极端表现。
他们治不好他看见的东西。
事故的另一个馈赠,是他体内潜伏的、极其罕见的神经胶质瘤,在强辐射和未知能量场的双重作用下被意外诱发。现代医学展现了它神迹般的一面。靶向药物、精准放疗、前沿的免疫疗法……人类智慧的尖端成果轮番上阵,硬生生将他从死神镰刀的阴影下拉了回来。肿瘤消失了,体检报告上各项指标完美得如同教科书。
身体的癌症被斩草除根。
但另一种更深的癌,早已在他窥见万物崩溃轨迹的那一刻,就在灵魂深处疯狂滋生。那是比任何恶性肿瘤都更彻底、更无解的厌世。当你能清晰地看见脚下的大地在缓慢沉降,头顶的星辰在无声地熄灭,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物品,甚至构成你自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沿着既定的灰白轨迹滑向无可避免的分解与虚无……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为这终将崩塌的沙堡徒劳地充气。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为一场注定失败的战役擂响战鼓。
治愈不。他们只是延长了他旁观这场注定悲剧的时间。每一次医生宣布他体内已无可见病灶时,那虚伪的、庆祝胜利的笑容,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穿他早已麻木的心脏。每一次走出窗明几净、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大楼,重新汇入街头涌动的人潮,看着那些为琐事焦虑、为欲望奔忙、对脚下正在蔓延的灰白轨迹毫无所觉的面孔……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洪流就在他胸腔里汹涌翻腾。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甚至不是绝望。那是一种更庞大、更虚无的东西。一种对整个存在本身的、无边无际的荒谬感的确认。
他们治好了他的身体,却让他灵魂的癌症在绝对清醒的绝望中,彻底扩散到了每一寸意识。
共鸣之种的诞生,源于一次偶然的、带着黑色幽默的观察。
事故后出院不久,一次例行复检的归途,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一家老旧的书店。不是为了买书,只是想找个角落暂时躲避外面喧嚣的、令他窒息的世界。在一个落满灰尘的角落书架底层,他发现了一本薄薄的、纸张已经发黄发脆的小册子。封面上印着几个褪色的繁体字:《自殺者遺書輯錄》。不知是哪个年代的产物,透着一股令人不适的猎奇味道。
他买下了它。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
深夜,在租住的狭小公寓里,昏暗的台灯下,他翻开了那本散发着霉味和尘埃气息的小册子。字迹各异,潦草的、工整的、娟秀的、扭曲的……每一页,都是一颗灵魂在彻底熄灭前发出的最后嘶鸣。有被生活压垮的绝望:太累了,一步也走不动了……;有被病痛折磨的解脱:痛,每一秒都像有刀在骨头里刮……;有被背叛后的冰冷:他说永远爱我,原来‘永远’只有三年……;也有纯粹虚无的叩问:生而为人,为何如此之苦意义何在
这些冰冷的文字,这些被遗忘的、来自黑暗深渊的呐喊,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刺入他早已被万物崩溃轨迹折磨得千疮百孔的意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强烈的共鸣,在他体内轰然炸响。
他看到了那些文字背后更深层的东西。不是具体的苦难,而是所有痛苦背后共通的本质——存在的重负。是意识到自我、意识到时间、意识到必然消亡所带来的、无休止的精神酷刑。那些遗书作者和他一样,都是看见了部分真相的人。他们只是比他更早一步,被那灰白的轨迹彻底吞噬。
看见是诅咒。痛苦是孤独的。
一个念头,如同在绝对黑暗中点燃的火柴,微弱却带着灼人的热度,瞬间照亮了他意识的荒原:如果痛苦是看见的必然代价,那么,凭什么只有少数人必须承受这无休止的酷刑凭什么亿万懵懂无知的生命,可以心安理得地在注定崩塌的沙堡里嬉笑怒骂,沉溺于转瞬即逝的泡沫幻影
这不公平。
一种扭曲的慈悲,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共享渴望,在他心底疯狂滋生。独乐乐那是建立在无知和谎言上的虚假繁荣。众乐乐不。他要分享的不是欢乐,而是那终极的、平等的真相——存在的虚无本质和必然终结。他要让所有人,都看见他看见的灰白轨迹,都感受到他灵魂深处那无边无际的冰冷。
他要结束这场建立在巨大无知之上的、漫长而荒谬的闹剧。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绝对平等的方式。
共鸣之种的构想,就在那个被无数自杀者遗言萦绕的深夜,诞生了。
它必须是一种湮灭,一种彻底的分解,将物质还原为最原始的尘埃。但仅仅物质的湮灭还不够。那只是物理层面的终结。他要的,是意识的保留。让每一个存在,在分解的瞬间,清晰地看见那万物崩溃的轨迹,感受到自身存在的根基被彻底抽离、化为虚无的终极恐惧与……顿悟。他要让所有人,在死亡的瞬间,共享他那份洞悉一切后的、冰冷的清醒。
这,才是他理解的众乐乐。一场覆盖所有生命的、终极的痛苦共鸣。
接下来的三年,是陈默在人类文明的阴影里,如同幽灵般的三年。他像一个最精密的仪器,利用那份看见的能力,在常人无法察觉的层面操控着物质和能量。他看见城市电网负荷的峰值与低谷,像幽灵般汲取着游离的能量。他看见废弃工厂深处被遗忘的、带有特定辐射属性的工业原料,精准地定位、提取。他看见跨国物流网络的缝隙,让一件件看似毫不相干的零件,跨越千山万水,悄无声息地汇聚到北非沙漠深处几个废弃的地下设施中。
他需要一个核心。一个能承载无数绝望意识、作为痛苦共鸣源头的介质。他想到了那本小册子。他需要的不是纸张,是那些遗言背后所凝结的、最纯粹的痛苦意志。他将那本发黄的小册子,连同通过各种隐秘渠道收集来的、跨越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数百份真实遗书原件,投入一个特制的、利用地热和特定磁场驱动的熔炉。
没有火焰。只有一种高频的、几乎超越人耳极限的振荡。纸张在无形的力量作用下,分子结构被彻底打碎、重组。那些承载着绝望的文字本身,连同书写时倾注的极端情绪所留下的微弱生物场印记,在特定的能量场中被强行剥离、提纯。最终,熔炉冷却后,留下的不是灰烬,而是一种奇特的、介于物质与能量之间的、泛着微弱冷光的灰白色粉末。它极其微小,却蕴含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冰冷和绝望感。
这就是种。承载着无数终结意志的种子。
它需要载体,需要引爆,需要将那份看见的痛苦瞬间传递到每一个存在的意识深处。他看见了全球地质结构的薄弱点,选择了撒哈拉沙漠深处一个古老的、地质活动相对沉寂的盆地作为最终的地点。在那里,他利用废弃的地下设施,组装起庞大的能量阵列和物质分解场发生器。那撮灰白色的粉末,被小心翼翼地嵌入核心反应腔。
整个装置,如同一个巨大的、指向存在本身的倒计时炸弹。
在装置最终调试完成前的几个月,一个沉寂已久的、匿名的、以探讨存在主义哲学和虚无主义著称的暗网论坛里,一个名为观察者X的ID开始频繁活动。
帖子内容晦涩而冰冷,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疏离感。他谈论熵增定律的不可逆性,谈论宇宙热寂的必然结局,谈论人类文明所有意义构建的根基如何在时间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他剖析痛苦的本质,指出它并非源于具体的不幸,而是源于存在本身这一原罪。语言精准,逻辑严密,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一层层剥开生命华丽的表皮,露出底下蠕动的、无可逃避的虚无内核。
起初,回应者寥寥,夹杂着嘲讽和不解。
又一个看破红尘的键盘哲学家
说得很好,但明天还得上班交房租。
痛苦是成长的养分,朋友,你需要的是心理医生,不是哲学。
陈默,或者说观察者X,对此毫不在意。他只是在播种。将看见的真相,以最理性的方式,投掷到这片由无知构筑的黑暗丛林里。渐渐地,一些回应开始变了调子。那些在现实生活的重压下喘不过气的人,那些被疾病折磨得形销骨立的人,那些在精神迷宫中彻底迷失方向的人……他们从这些冰冷的文字里,意外地找到了一种残酷的共鸣。
是的……一切终归尘土,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有时候看着窗外的阳光,却感觉比最深的夜还冷。你说出了那种感觉。
存在的意义如果终点都是虚无,那过程本身难道不就是最大的荒谬
一个隐秘的、由绝望者组成的圈子,围绕着观察者X的帖子悄然形成。他们像在寒夜里发现同类的受伤野兽,隔着冰冷的网络互相舔舐着伤口,分享着各自的痛苦和虚无。陈默在屏幕后面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这些汇聚而来的痛苦、迷茫和绝望,成了他共鸣之种最好的养料和预演。他需要他们,需要他们的看见,哪怕只是模糊地瞥见一丝阴影。
当装置最终完成,启动进入不可逆的倒计时阶段时,观察者X在那个论坛里发布了最后一条置顶帖。没有冗长的哲学论述,只有一句话,像一句冰冷的神谕:
>痛苦不该独享。死亡的平等,是宇宙唯一真实的慈悲。倒计时:72小时。坐标已附。见证,或者湮灭。选择权在你们。
帖子里附带了一个精确的地理坐标——撒哈拉深处,他所在的位置。还有一个简陋但功能正常的直播链接。
整个世界,在最初的几秒死寂后,轰然炸开了锅。
灰白的死亡,正从古老的吉萨高原无声流淌而下,吞噬着人类最引以为傲的文明丰碑。而远在万里之外的现代文明心脏,却上演着一场光怪陆离的末日狂欢。
纽约,时代广场。巨大的广告牌依旧流光溢彩,播放着最新的商品广告和明星代言。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从街角的夜店里倾泻而出,混杂着汽车的喇叭声、人群的喧哗声。游客们举着手机,兴奋地在闪烁的霓虹灯下自拍。街头艺人卖力地表演着,期待路人的硬币。
突然,几块最大的广告屏幕画面猛地一跳,变成了一个晃动、模糊的直播画面。镜头似乎是从高空俯瞰,一片无垠的黄沙,中央有一个微小的人影。画面下方,一行猩红的倒计时数字正在无情地跳动。同时,一个冰冷、平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男声,通过广场上所有的扩音设备,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看,这就是我们存在的基石。宏伟吗坚固吗在时间的尺度上,它脆弱得像一张纸。
镜头猛地拉近,聚焦在那座正在无声崩塌的金字塔上。巨大的石块如同阳光下的雪糕般消融、瓦解,没有声响,只有一片不断扩大的、吞噬一切的灰白。
广场上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的音乐、喧闹、车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发生了什么
特效新电影宣传
金字塔……在消失!
天啊!快看新闻!
疑惑、惊讶、好奇……如同涟漪般在人群中扩散。有人开始低头疯狂刷新手机,有人对着广告屏幕指指点点,更多的人则是一脸茫然。恐慌尚未真正降临,巨大的冲击超出了日常认知的范畴,人们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
直播画面切换,似乎是一个固定在沙漠中的广角镜头。灰白的浪潮正以恐怖的速度漫过金字塔的基座,涌入旁边的城市边缘。古老的泥砖房屋、现代的钢筋水泥建筑、停在路边的汽车、街道上的行人和牲畜……所有接触到那片灰白的东西,都在瞬间静止、瓦解、化为飞散的尘埃。没有爆炸,没有火焰,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消失。前一秒还存在的鲜活生命和物体,下一秒就变成了漫天飞舞的、毫无生机的灰色粒子。
不——!
一个男人指着屏幕,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他在开罗有亲人!恐慌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在时代广场的人群中爆燃!
是真的!新闻……埃及……开罗没了!信号全断了!
有人举着手机,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破音。
上帝啊!那是什么东西!
它在扩散!快跑啊!
世界末日!是世界末日!
尖叫、哭喊、推搡……时代广场瞬间变成了沸腾的恐惧熔炉。人群像炸了窝的蚂蚁,毫无方向地狂奔、冲撞。巨大的广告牌下,精心打扮的游客妆容被泪水冲花,手中的自拍杆掉落在地,被无数只脚踩得粉碎。街头艺人的吉他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噪音。维持秩序的警察被汹涌的人潮冲得东倒西歪,警笛声被淹没在巨大的混乱噪音中。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从广场中心辐射向整座城市。
陈默站在撒哈拉酷热的寂静中心,通过植入耳内的微型设备,清晰地接收着来自纽约时代广场的混乱声浪。尖叫、哭喊、咒骂、物体被撞倒的碎裂声……这些曾经令他烦躁、令他感觉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噪音,此刻却像一曲宏大而混乱的交响乐,传入他的耳中,在他冰冷的心湖里激起一丝微澜。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那不是喜悦,不是得意,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众生在毁灭前的丑态,和他看见的轨迹分毫不差。
他对着悬浮在面前、捕捉着他每一个细微表情的微型直播无人机镜头,开口了。声音通过全球被劫持的频道传出,平静得如同在讨论天气,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力量,瞬间压过了纽约的混乱噪音,传遍世界每一个角落:
诸位,感觉如何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镜头,直视着亿万屏幕前陷入恐慌或呆滞的人类。
这尖叫,这奔逃,这被撕碎的秩序……多么熟悉。这就是你们每日生活的背景噪音,不是吗只是此刻,被放大了而已。
他的声音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冰冷的陈述,你们在恐惧什么恐惧失去这具终将腐朽的躯壳恐惧失去银行账户里那串毫无意义的数字恐惧失去那些建立在流沙之上的爱恨情仇
他微微抬起手,指向远方那片正不断扩大的灰白领域。
看。这才是真相。唯一的真相。我们存在的根基,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刻着‘崩溃’的印记。文明、国家、家庭、自我……所有你们珍视、争夺、为之痛苦或狂喜的东西,都不过是附着在这具名为‘存在’的、正在腐烂的尸体上的华丽蛆虫。
而你们,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们中的大多数,甚至对此毫无察觉!你们沉溺在由激素和神经递质编织的幻梦里,追逐着转瞬即逝的泡沫!你们用娱乐麻痹感官,用谎言粉饰太平,用忙碌逃避思考!你们制造痛苦,承受痛苦,却对痛苦的根源——这荒谬的存在本身——视而不见!
他的控诉如同冰锥,刺穿着每一个听到的人。时代广场上,一些狂奔的人脚步踉跄了一下,脸上露出茫然和痛苦交织的神情。
这不公平。
陈默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更加冰冷彻骨,凭什么少数‘看见’的人,要在地狱般的清醒中独自煎熬凭什么无知者可以享受短暂的、建立在巨大谎言上的欢愉
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那标志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殉道者般的狂热和一种扭曲到极致的悲悯。
所以,我决定结束这场闹剧。
他的声音如同宣判,用最彻底的方式。用绝对的平等。
痛苦不该独享。
死亡,才是宇宙赐予我们唯一真实的平等。
诸位,欢迎来到‘众乐乐’的时代。共享这份洞悉真相后的……宁静。
他的话音落下,如同按下了某个无形的开关。
时代广场上,那块最大的、刚刚还在播放金字塔崩塌画面的广告牌,画面猛地一花,瞬间切换!不再是他沙漠中的身影,也不再是远方的灾难。
画面里,是一个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穿着漂亮的碎花裙子,站在一片阳光明媚的草地上。她的笑容灿烂无邪,眼睛弯成了月牙,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毛茸茸的泰迪熊。背景是蓝天白云,绿草如茵,美好得像一幅明信片。
然而,仅仅一秒之后。
画面毫无征兆地切换!依旧是那个小女孩,依旧是那片草地。但阳光消失了,天空变成了压抑的铅灰色。小女孩倒在地上,漂亮的碎花裙子被撕裂、沾满泥泞和暗红色的污迹。她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脸上是极度痛苦和恐惧到扭曲的表情,大大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瞳孔因为剧痛而放大。她沾满泥土的小手徒劳地向前伸着,似乎想抓住什么。那只泰迪熊,被一只穿着厚重皮靴的脚残忍地踩在泥泞里,棉花从撕裂的破口里爆出来。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并非来自屏幕,而是从广场某个角落猛地爆发出来!一个中年男人死死盯着屏幕,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双手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发出野兽般的哀嚎!那是他心底最深、最黑暗、最不愿记起的噩梦!是他女儿遭遇不幸时的画面!这个被他用酒精和遗忘强行尘封在记忆最底层的场景,此刻被血淋淋地、毫无遮拦地投射在全世界最大的屏幕上!
这声尖叫如同一个信号。
广场上,所有巨大的屏幕、临街商店的橱窗电视、行人手中的手机屏幕……在同一时间,全部被强制切换!播放的不再是统一的直播画面。
每一块屏幕,都变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只属于某个观看者的、地狱般的私人影院!
一个西装革履的精英男人,手机屏幕里是他投资失败、倾家荡产、被债主堵在豪华公寓里羞辱殴打,妻子带着孩子绝望离开的画面——这是他财富帝国崩塌时最不堪回首的时刻,是他用无数谎言和新的投资掩盖的伤疤。
一个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她面前商店橱窗的大电视里,播放着她被最信任的闺蜜和男友联手背叛、捉奸在床、被拍下不堪视频在网上疯传、最终被所有人唾弃的场景——那是她人生彻底崩坏的起点,是她用整容和改名换姓试图逃离的深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广场中央的大屏幕,里面是他年轻时醉酒驾驶、车祸导致妻儿当场死亡、自己却侥幸活下来,在法庭上痛哭流涕但内心只有无尽悔恨和逃避的画面——这是缠绕他一生的、无法偿还的血债。
一个孩子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是他心爱的小狗被疾驰而过的汽车撞飞、抽搐着死在他怀里的慢镜头回放——那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和无法挽回的失去。
……
亿万块屏幕,播放着亿万段人生中最黑暗、最痛苦、最不愿记起、被大脑本能地深埋或扭曲的记忆片段。它们被无比清晰地还原出来,带着当时的感官细节——那撕心裂肺的疼痛、那深入骨髓的冰冷绝望、那令人窒息的背叛感、那灭顶的羞愧和悔恨……
时代广场不再是广场。
它变成了一个由亿万份极致痛苦同时引爆形成的、巨大而无形的精神核爆中心!
尖叫!不再是混乱的恐慌,而是源自灵魂被活生生撕裂的、纯粹到极致的痛苦哀嚎!无数人抱着头跪倒在地,身体蜷缩成一团,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有人用头疯狂地撞击着地面或墙壁,试图用物理的疼痛来覆盖那来自精神深处的剧痛。有人眼神空洞,口水不受控制地流下,精神在瞬间的冲击下彻底崩溃。有人歇斯底里地大笑,笑声却比哭嚎更加凄厉绝望。呕吐物、失禁的污秽物、飞溅的鲜血……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绝望的气息。
秩序彻底崩坏。但已不再是奔逃。是灵魂在绝对痛苦下的疯狂自毁和彻底瘫痪。
亿万份被强行撕开的、血淋淋的痛苦记忆,如同亿万根剧毒的钢针,穿透屏幕,狠狠扎进每一个看到它的意识深处。这不是肉体的伤害,这是对灵魂最核心、最脆弱部分的、无差别的凌迟!
陈默站在撒哈拉灼热的风中,通过遍布全球的网络节点,清晰地感知着那席卷整个人类意识海洋的、滔天的痛苦巨浪。纽约时代广场的混乱哀嚎只是其中一个最响亮的音符。他能感知到伦敦地铁里乘客们突然抱头撞墙的闷响,能感知到东京涩谷十字路口上班族们集体瘫软在地的绝望,能感知到某个偏远乡村小屋里老人看着手机里亡妻临终画面时心脏骤停的冰冷……
这亿万份被强行唤醒、放大的痛苦,如同无形的能量洪流,汇聚成一股磅礴而绝望的意念潮汐,跨越空间,汹涌澎湃地冲击着他埋在撒哈拉地下的共鸣之种核心!
嗡——!
脚下的沙地猛地一颤!比之前启动时强烈百倍!那低沉和谐的宇宙嗡鸣陡然变得尖锐、狂暴,如同亿万头濒死的巨兽在同时咆哮!埋藏装置的沙丘表面,细密的沙子如同沸腾般剧烈跳动起来!
共鸣之种的核心,那撮由无数绝望遗言炼成的灰白色粉末,此刻如同被点燃的星辰内核,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的灰白色光芒!这光芒穿透了厚厚的地层,在撒哈拉沉寂的夜空中投射出一道巨大的、不断旋转膨胀的灰白光柱!光柱内部,无数细微的、扭曲的、痛苦嘶吼的面孔虚影一闪而逝!
装置被彻底激活了!被这汇聚了全人类最深层痛苦的意念洪流,推动到了前所未有的超载功率!
灰白的湮灭之雪不再是流淌。
它变成了狂暴的飓风!一股肉眼可见的、由纯粹湮灭粒子构成的灰白色狂潮,以光柱为中心,呈环状向四面八方疯狂炸开!速度超越了音速!所过之处,空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撒哈拉亿万年的黄沙,如同被投入烈火的纸张,瞬间化为虚无!更远处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山峦轮廓,在灰白狂潮扫过的瞬间,如同被橡皮擦抹去般消失!
这飓风带着灭绝一切物质形态的绝对意志,更带着将那份被强行唤醒的、属于全人类的极致痛苦,连同他陈默自身那份洞悉万物崩溃轨迹的终极绝望,一起烙印在每一个被分解的意识的最后瞬间!
这才是真正的众乐乐!在肉体的终极湮灭中,在意识的最后闪光里,共享那份洞悉存在本质后的、无边无际的痛苦与冰冷清醒!
当灰白飓风吞噬掉最近的一座沙丘时,陈默的腕表发出了轻微的震动。
倒计时归零。
他抬起头,望向那道贯通天地的灰白光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完成了使命的平静。沙粒的歌唱声消失了,被那狂暴的湮灭之音彻底覆盖。
他张开双臂,不是拥抱死亡,而是拥抱这正在席卷一切的、他所创造的终极平等。
就在这时,引擎的咆哮撕裂了湮灭的轰鸣!
三架涂着沙漠迷彩、造型极具攻击性的武装直升机,如同扑食的秃鹫,从三个方向低空俯冲而来!巨大的旋翼搅动着灼热的空气,卷起漫天沙尘!机腹下,黑洞洞的机炮口和导弹发射架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机身侧面的舱门打开,全副武装、戴着防毒面具的士兵探出身,手中的自动武器死死瞄准着沙丘中心那个张开双臂的身影!
下面的人听着!立刻停止你的装置!举起双手!重复,立刻停止装置!否则我们将开火!
直升机上的高音喇叭发出严厉的、盖过风噪的警告,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陈默缓缓放下双臂,动作从容不迫。他甚至没有抬头看那些致命的飞行器,目光依旧停留在远方那不断扩张的灰白领域。他的嘴角,再次浮现出那抹令人心寒的、洞悉一切的笑意。
开火!摧毁他!摧毁那个装置!
中间那架直升机上,肩章显示最高军衔的指挥官,对着通讯器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怒吼!他亲眼看到了金字塔的消失,看到了开罗的湮灭,看到了全球直播中那人间地狱般的景象!恐惧和愤怒彻底吞噬了他。
命令下达!
三架直升机同时开火!机炮喷吐出长长的火舌!数十枚拖着白烟的微型导弹如同毒蜂出巢,瞬间覆盖了陈默所在的区域!密集的弹雨和爆炸的火光瞬间将他和他脚下的沙丘彻底吞没!灼热的气浪和冲击波向四周猛烈扩散!
然而——
那足以将钢铁撕碎、将岩石炸成齑粉的猛烈攻击,在接近陈默周身十米范围时,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绝对光滑的墙壁!
所有呼啸而至的子弹,无论是高速穿甲弹还是高爆弹头,都在同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动能!它们诡异地悬停在半空中,弹头距离陈默的身体最近不过数米,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如同被冻结在琥珀里的昆虫!
那些呼啸而至的导弹更是在进入这个范围后,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高速旋转的尾翼瞬间停止,推进剂喷射的火焰凝固成怪异的橘黄色固体,整个导弹本体如同拙劣的模型玩具,被无形的力量死死地钉在空气中!然后,在后续导弹撞击产生的爆炸火光中,这些被冻结的导弹和子弹,连同爆炸的火焰和冲击波本身,都如同被投入强酸的金属,无声无息地、极其迅速地分解、消散,化为一片片飘散的灰白色尘埃,融入了周围肆虐的湮灭风暴!
没有爆炸的巨响,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绝望的分解。
三架直升机上的士兵,包括那位下令开火的将军,全都僵住了。他们脸上的愤怒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骇和无法理解的恐惧。机炮的轰鸣停止了,导弹发射架空空如也。飞行员的手死死抓住操纵杆,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冷汗浸透了他们的飞行服。眼前这一幕,彻底颠覆了他们对物理法则的认知。
灰白的湮灭飓风没有丝毫停滞,反而因为吸收了爆炸的能量变得更加狂暴,正以更快的速度吞噬着沙漠,向着天际线汹涌而去!
一架武装直升机似乎被这超越理解的景象吓破了胆,猛地拉起机头,引擎发出刺耳的尖啸,试图逃离这片死域。然而,它刚刚爬升了不到百米,一股无形的湮灭力场边缘如同最锋利的刀锋,轻轻扫过了它的尾桨。
没有任何声响。那高速旋转的合金尾桨,连同连接它的机身结构,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分解!失去平衡的直升机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一头栽向下方汹涌的灰白浪潮。在接触那灰白的瞬间,整个机体连同里面绝望的乘员,如同投入沸水的冰块,彻底消失,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剩下的两架直升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悬停在狂风中,瑟瑟发抖。
中间那架直升机的舱门猛地被推开!那位肩扛将星的指挥官探出大半个身子,他脸上的防毒面具歪斜着,露出半张因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他一只手死死抓住舱门边缘,另一只手指着下方沙丘中心那个渺小却如同魔神般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通过机载喇叭,在湮灭的风暴中显得格外凄厉和渺小:
为什么!告诉我!你这疯子!魔鬼!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他的吼声在湮灭的狂风中破碎,充满了人类在绝对绝望面前最后的、徒劳的质问。
陈默终于缓缓抬起头。湮灭的灰白风暴在他身后形成巨大的、不断翻腾的背景墙。他的衣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脸上却没有任何被攻击后的狼狈或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迎着将军那喷火的目光,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思考一个极其简单的问题。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在湮灭的背景下展开,纯净得如同撒哈拉未被污染前的夜空,却又带着一种洞穿一切虚妄后的、令人骨髓冻结的寒意。
他没有回答将军的为什么。
他只是张开双臂,如同在拥抱整个世界,拥抱那席卷而来的、由他亲手释放的灰白洪流。他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湮灭的轰鸣、直升机的引擎噪音和将军的嘶吼,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通过直播目睹这一幕的幸存者意识深处:
诸位,
他的目光扫过悬停的直升机,扫过镜头,仿佛扫过整个正在崩塌的世界。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湮灭的灰白狂潮终于抵达了海岸线。
纽约,这座星球上最耀眼的都市丛林,首当其冲。高耸入云的帝国大厦,如同被无形的巨手从地基处抹除,庞大的钢铁结构无声无息地化为飞散的灰色粒子,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华尔街铜牛的雕像在灰白触及的刹那失去了所有光泽和形体,只剩下原地腾起的一小团尘埃。时代广场上那些巨大的、刚刚还在播放着亿万份痛苦记忆的广告牌,连同下方那些或崩溃、或呆滞、或仍在徒劳奔逃的人群,在同一瞬间静止、分解。
data-fanqie-type=pay_tag>
没有轰鸣,只有一片绝对的、吞噬一切的寂静。
灰白的雪,温柔地覆盖了自由女神高擎火炬的手臂。那象征着自由和希望的光芒,在灰烬的覆盖下,无声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