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苏府最不起眼的哑女苏清湄,因面容与定北侯世子早逝的白月光表妹林昭有七分相似,被嫡姐设计代嫁入侯府。
1
我是被雪粒子砸醒的。
柴房木门哐当撞开时,我正蜷在稻草堆里打颤。
两个粗使婆子架着我胳膊往院外拖,我的指甲在青石板上刮出刺啦声——这是我能发出的最大动静。
苏三姑娘好福气,嫡姐心疼你在柴房受冻,特特给你备了嫁衣。左边婆子嗤笑,指尖掐进我腕骨,林姑娘突然失踪,定北侯世子的聘礼都下到苏府了,总不能让嫡小姐去顶那克夫的命吧
我喉咙发紧。
林昭——定北侯世子早逝的白月光表妹,我在苏府扫院子时,见过她的画像。
七分像的脸,此刻正被婆子按在铜镜前。
眉梢再挑半分!另一个婆子扯着我的头发往右边掰,世子最看不得阿昭姑娘垂眸的模样。
镜中红盖头下,我看见自己睫毛在抖。
窗外有影子晃过,我余光扫到玄色锦袍角,雪地里落着半枚玉坠,刻着昭字——和苏夫人房里那幅林昭画像旁的摆件一模一样。
迎亲队到了!院外传来唢呐声。
我被架着往门口走,路过廊下时,那道玄色身影突然转身。
他眉眼冷峻如霜,目光扫过我脸时,喉结动了动。
我心头一紧。他分明认出我不是林昭。
拜堂时,红烛在我眼前晃成一片模糊的暖。
萧承煜的手搭在我腰上,凉得像块冰。
他说礼成时,声音哑得厉害,尾音还带着点颤——像在喊另一个名字。
我盯着他腰间玉佩。
阿昭二字被磨得发亮,连笔画里的金粉都褪了。
入了新房,绿梅端着茶进来时,茶盏摆反了。
林昭爱喝碧螺春,茶盏该是青釉刻莲纹;我在苏府喝惯粗茶,用的是白瓷素面。
绿梅指尖发颤,把青釉盏推到我面前,又慌忙去换,被我按住了手背。
她眼眶瞬间红了:姑娘莫怪,是世子爷说……说您用惯这个。
夜更深时,张嬷嬷端着药碗进来。
她鬓角沾着雪,袖口还带着灶房的烟火气:安神汤,喝了睡个安稳。
我捧碗时,她指尖在我手背上快速敲了两下——三长两短,是苏府柴房里,哑仆们传讯的暗号。
不是她。
当年阿昭姑娘最厌替身。她压低声音,可如今这侯府,容不得第二个活人。
药汤苦得我舌尖发麻。我蜷在喜被里,听着隔壁传来压抑的抽噎。
阿昭……我来迟了。
那声音像浸在冰水里,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泡。
我摸出袖中还温热的玉牌——是萧承煜在礼成时塞给我的,说是定情信物。
玉牌背面刻着昭,和他玉佩上的字一模一样。
我捏着玉牌,突然想起今日在苏府柴房,嫡姐往我茶里下毒时说的话:三年,你若得宠,我便留你全尸。
可现在我才明白,比毒更狠的,是活成别人的影子。
第二日天刚亮,我对着铜镜拆头花。
妆奁最下层突然露出半本绣样册,纸页泛黄,边角卷得像被人反复摩挲过。
我翻开第一页,上面歪歪扭扭绣着阿湄两个字——不是林昭的笔迹。
2
清晨,我对着铜镜拆头花。
妆奁最下层的绣样册又滑出来半角,纸页泛着旧茶渍的黄,边角卷得像被人反复搓过。
我捏着册页翻开,第二页是并蒂莲,针脚密得能数清每根丝线——和昨日在苏夫人房里见过的林昭绣品一模一样。
可翻到最后一页,左下角有团歪歪扭扭的阿湄,针脚粗得像苏府柴房里老绣娘教我时的手生模样。
我把绣样册原样夹回去,指甲掐进掌心。
原来萧承煜留着的,是林昭的绣样,也是另一个阿湄的拙作
窗外传来剑鸣。
我起身往廊下走,晨雾里看见萧承煜的玄色身影。
他正收剑入鞘,抬眼看见我,喉结动了动:阿昭今日怎不披风
话音未落,他脸色瞬间煞白。
剑穗上的昭字玉佩撞在青石上,发出清脆的响。
他转身就走,玄色衣摆扫过我脚边的积雪,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我低头看手里未缝完的荷包。
这是昨夜趁烛火未熄赶工的,针脚刻意模仿着绣样册里的并蒂莲。
针尖突然刺进指尖,血珠落下来,在青缎上晕开一朵红梅——倒比并蒂莲鲜活。
午后去前院用饭,赵姨娘的声音像根针戳过来:世子妃昨日可得了夸奖听说你绣工最像阿昭姐姐。
我垂眼微笑,指尖轻轻拍了拍裙摆。
这是苏府教的哑女规矩:不便说话时,用动作示意。
赵姨娘的指甲掐进帕子,我瞥见她袖口露出半截红绳——和柳盈房里小丫鬟腕上的一模一样。
夜里我蜷在榻上,闻见一丝甜腻的香。
像极了苏府柴房里,嫡姐用来迷晕下人的安息香。
我屏住呼吸,摸黑摸到床头的铜盆,假装翻身碰倒,哐当一声。
世子妃可是要更衣绿梅在门外轻声问。
我扶着额头点头,绿梅忙扶我去侧间。
刚跨出门槛,就听见榻上的被子被掀开的动静——有人在翻我的妆奁。
第二日我故意踉跄着撞翻茶盏,茶渍浸透裙角。
赵姨娘捏着帕子后退:这是醉了我歪头笑,手指比了个酒的手势。
萧承煜站在廊下,目光扫过我沾着茶渍的裙角,又迅速移开。
深夜,张嬷嬷揣着个油纸包溜进我房。
纸包里是张泛黄的药方,字迹清瘦如竹:人参三钱,白术二钱……末尾有行小字,被墨点晕开一半:替身者,终难长——
我摸出袖中绣样册里的阿湄页,比对字迹。
药方上的字和绣样册里的并蒂莲针脚,都是同一个人写的——是林昭。
张嬷嬷攥着我的手:阿昭姑娘走前说过,最厌别人活成她的影子。她的手糙得像老树皮,姑娘,该为自己活了。
我把药方塞进贴身处,听见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绿梅刚吹灭烛火,就有低低的说话声飘进来:明日亥时……林昭……
我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夜的风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像有人在外面,轻轻叩了叩窗棂。
3
我是在二更梆子响过之后听见动静的。
绿梅刚把烛芯挑暗,窗纸外就传来鞋底碾过积雪的吱呀声。
我缩在被窝里屏住呼吸,听见柳盈的尖嗓子压得很低:亥时三刻,你在梅林折枝,我去假山后——
可那是林姑娘的旧衣……小翠的声音发颤。
怕什么柳盈冷笑,他连哑女都能当替身,见了活的阿昭还不得疯
我攥紧被角。
林姑娘的旧衣,上个月张嬷嬷才给我看过箱底的月白缎子,说那是阿昭最爱的料子。
第二日我特意绕远路去佛堂。
路过西花园时,假山后飘出一缕熟悉的梅香——是林昭旧衣里常熏的沉水香。
我扶着廊柱踉跄两步,余光瞥见月白裙角一闪,柳盈正缩在太湖石后,鬓边插着支珍珠步摇——那支步摇,我在张嬷嬷给的旧画里见过,是林昭十五岁生辰萧承煜送的。
深夜子时,我裹着斗篷蹲在廊下。
萧承煜的房门吱呀开了。
他没穿外袍,玄色中衣被夜风吹得鼓起来,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里。
阿昭,我来了。他喃喃着往花园走,声音轻得像片雪。
我跟着他。
靴底碾雪的声音被他的脚步声盖了去——哑女走路,本就该没声儿的。
假山下,月白影子晃了晃。
柳盈扶着石笋站起来,鬓边珍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承煜哥哥……
萧承煜的脚步顿住。
他望着她,眼尾慢慢红了,伸手要抱:阿昭,你怎么……
我藏在老槐后面。
柳盈突然踉跄两步,往寒潭边退:承煜哥哥,潭边滑……
萧承煜急了,往前一扑。
我正要喊他(可我喊不出),他的胳膊肘重重撞在我胸口。
寒潭水像把刀,从领口灌进来。
我呛了两口水,指甲抠进潭边的青苔。
冰得骨头缝都疼,可更疼的是萧承煜攥着我的手腕往潭里拖——他眼睛亮得吓人,盯着我身后的柳盈:阿昭别怕,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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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笑了。原来他推我下去,是要腾出手去拉阿昭。
藤蔓缠上我的手腕。
我咬着牙往上爬,听见柳盈在岸上尖叫:世子小心!萧承煜还在喊阿昭,声音混着水声,像隔了层毛玻璃。
等我瘫在岸边时,月已经偏西了。
柳盈的绣鞋落在我脚边——绣着并蒂莲,和她房里丫头说的林姑娘最爱的花样一模一样。
我把绣鞋塞进袖中。
怀里的药方被水浸透,字迹晕成一团,倒像是林昭在哭。
回到房里,我摸出枕头下的玉牌。
那是萧承煜说与卿定情时送的,刻着昭字——原来从一开始,他要定的就不是我。
玉牌边缘硌着掌心。
我用力一捏,碎玉扎进肉里,血珠滴在昭字上,红得刺眼。
原来最锋利的斩情刀,是你让我看清真相。我对着铜镜呢喃。
镜里的人嘴唇发紫,眼睛却亮得吓人——像张嬷嬷说的,该为自己活了。
我裹着湿透的斗篷溜去柳盈院子。
她的窗纸还亮着,我把绣鞋塞进她的妆奁底下。
第二日卯时,绿梅端着药碗进来时,我正蜷在被窝里发抖。
世子妃这是着了凉她摸我的额头,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我拉住她的袖子,指了指喉咙,又指了指床。
绿梅会意:姑娘是说嗓子哑得更厉害了
我点头。
窗外传来丫鬟的尖叫:柳侧室的妆奁里……有只绣鞋!
我闭上眼。雪还在下,可我知道,该化雪了。
第4章
绣鞋引祸焚心火,哑女巧布连环计
绿梅刚跨出门槛,院外就炸开丫鬟的尖叫。
柳侧室妆奁里翻出只绣鞋!
我裹着被子坐起来。
指节扣住床沿——昨夜塞进妆奁底下的绣鞋,该见光了。
祠堂的晨钟还没响透,柳盈院里已围了一圈人。
王总管捏着那只并蒂莲绣鞋,鞋面沾着星点泥渍,正是寒潭边我摸过的那只。
这是柳侧室陪嫁箱笼里的。小丫鬟缩着脖子,上月整理箱笼时奴婢见过,绣样是林姑娘最爱的。
柳盈的脸白得像墙皮。
她猛地夺过绣鞋,金步摇撞得叮当响:分明是有人栽赃!
赵姨娘嗑着瓜子凑上来:栽赃
这鞋在你房里找着的,难不成是鬼半夜给你塞妆奁里的她斜眼瞥我,昨儿夜里世子妃落了水,今儿就出这档子事,柳侧室莫不是想借林姑娘的名头,再演回’救世子‘的戏
人群哄笑。柳盈的指甲掐进绣鞋里,并蒂莲的花瓣被扯得歪歪扭扭。
我垂着眼看自己的鞋尖。
鞋面是绿梅连夜烤干的,还带着焦糊味——和寒潭里的刺骨比,这点疼算什么。
萧承煜站在廊下。
他没穿常日的月白锦袍,换了件玄色暗纹的,显得眉峰更冷。
目光扫过来时,我恰好抬头,他又迅速移开。
都散了。他声音像浸了冰碴,王总管,查清楚。
午后张嬷嬷来送安魂茶。
茶盏搁在桌上时,她的手直抖:姑娘昨儿夜里去柳侧室院子,万一被抓现行......
我摇头。
指了指窗台上的衣箱——夹层里藏着半块绣鞋衬里,是我昨夜撕下来的。
柳盈的绣鞋用的是万毒门特有的缠丝绣,线里浸着微量毒粉,一烧就冒绿烟。
张嬷嬷突然握住我的手。
她掌心有常年绣活的茧子,硌得我生疼:阿昭若在,定要你做自己。
我点头。阳光透过茶盏,在墙上投出个小太阳。
祠堂的檀香熏得人发晕。
萧承煜背对着我,影子在青砖上拉得老长。
他面前供着林昭的牌位,香灰落了半炉。
你来做什么他声音哑得厉害。
我没说话。
取了三柱香,点燃,插在香炉里。
指尖在香灰上轻轻一抹——林昭生前爱用螺子黛,香灰里混着点黛色,被我抹开,露出底下半枚指甲盖大小的青金石碎屑。
那是柳盈房里妆奁的边角料。
萧承煜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他的手烫得惊人,像要把我骨头捏碎:你是不是......
我抽回手。指了指牌位,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他松开手,后退两步撞在供桌上。
烛台晃了晃,烛泪滴在林昭两个字上,慢慢凝成颗血珠似的。
夜漏敲过三更,我趴在窗台上。
柳盈院里的灯还亮着,有个黑影翻进后墙。
是她的陪嫁小厮阿福。
我认得他——上个月他替柳盈去西市买过避子汤,被我撞见过。
那哑女竟敢动我!柳盈的声音从窗纸漏出来,要不是她暗中布局......
嘘——阿福压低声音,万毒门的人说,再等三日,那幅‘林姑娘托梦’的画就送到。
我摸出怀里的铜哨。
这是张嬷嬷给的,吹三声,王总管的暗卫就会来。
第二日卯时,王总管捧着个檀木匣跪在正厅。
匣里躺着封染了朱砂的信,字迹歪歪扭扭,是阿福的手笔:柳侧室求购引魂香,欲借林姑娘名义惑世子......
萧承煜捏着信的手在抖。
信角沾着点绿粉,我认得——是柳盈绣鞋里的毒粉。
去把柳侧室请来。他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本世子倒要问问,这三年,是谁在替谁造梦。
院外传来晨钟。
我站在廊下,看王总管带着护卫往柳盈院子去。
风卷着梅香扑过来,这次我没闻到药味,只闻见自己袖中,新换的帕子上,沾着点淡淡的皂角香。
5
晨钟撞破晨雾时,王总管的玄铁剑穗子扫过我鞋尖。
我站在正厅廊下,看他带着八个护卫踹开柳盈院子的朱漆门。
柳盈被押进来时,鬓边珠花歪在耳后。
她盯着我,忽然尖叫:是哑女害我!
她偷了阿福的信!
萧承煜捏着那封染朱砂的信,指节泛白。
他从前总说柳盈像林昭的影子,此刻倒像在看块腐肉:你可记得,当年是谁把你从万毒门的蛇窟里捞出来
柳盈的脸瞬间煞白。
她从前总爱说世子待我如妹,此刻却像被掐住脖子的鹅:我...我是为了阿昭姐姐...
为了阿昭张嬷嬷从偏厅走出来,怀里的纸卷泛着旧茶渍,阿昭临终前写了悔过书,说她信了你的‘补药’,才误了时疫的诊治。
纸卷展开那刻,柳盈膝盖一软。
我看见她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青砖上:不可能...她那时烧得说胡话...
她清醒着。张嬷嬷抚过纸卷上的墨迹,最后一句写的是‘阿盈,我信错你了’。
厅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我摸出袖中那枚玉,往案上一掷。
玉背的苏字磕在檀木上,发出清响——这是我在柴房梁上藏了十年的东西,前日玄尘子说,这是我生母留下的。
苏清湄。玄尘子不知何时站在厅角,白须被风掀起,你本是苏夫人嫡女,出生那日被调了包。
哑药是你亲母下的,她怕你太聪明,会揭穿苏家’宅心仁厚‘的戏码。
萧承煜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
他望着我,喉结动了动:你...为何不说
我望着他。
从前他喊阿昭时,我总假装听不见;他把林昭的旧帕塞给我时,我总笑着收进箱底。
现在他眼底的执念碎成渣,我却连解释的力气都没了。
你说呢我开口。
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铜铃。可这是我十四年来,头回发出人声。
厅里炸开抽气声。
萧承煜踉跄两步,伸手要碰我,又缩了回去。
柳盈突然疯笑起来,被护卫拖走时还在喊:她装哑!
她骗你!
我没理她。
转身时,张嬷嬷轻轻拍了拍我手背:阿昭若在,定要夸你这一嗓子,比她唱的戏文还利落。
三日后,侯府的樟木箱子搬进搬出。
萧承煜站在林昭的旧院门口,看我亲手摘下墙上的绣屏——那是他照着林昭的绣样,逼我绣了三个月的。
都撤了吧。他说,以后侯府只摆你喜欢的东西。
我没应。
捧着从寒潭里捞起的玉牌碎片——那是他当初塞给我的定情物,说像极了林昭的旧物。
现在碎片在我掌心硌得慌,倒像在提醒我,从前有多傻。
册封那日,王总管捧来中宫印。
今日起,我终于不用替谁活着了。
寒潭边的雪化了。
我蹲下身,捡了片枯叶放进水里。
涟漪荡开时,我轻声说:我叫苏清湄,不是谁的影子。
风卷着梅香扑过来。
这次我没闻到药味,没闻到旧帕的沉水香,只闻见自己袖中,皂角香混着新染的梅红。
三日后,苏府的门房举着帖子往内院跑。
我站在侯府角楼,看那帖子上世子妃省亲五个字被阳光镀得发亮。
苏夫人的笑声从远处飘来,像只报喜的喜鹊。
我摸了摸颈间的玉佩。
生母留下的苏字还在,可这一次,我不是苏家的棋子了。
寒潭的水漫过脚面,凉得刺骨。
我望着涟漪里自己的影子,忽然笑了。
该去会会,当年调换我身份的人了。
第6章
凤凰涅槃归故园,血债当用血来偿
三日后卯时,王总管捧着鎏金请柬跨进我院子。苏府回了,说东厢收拾出十二间房,西院摆了八桌流水席。他眼角的笑纹堆起来,苏夫人今早差人送了三车贺礼,连库房都快堆不下。
我捏着茶盏没说话。
茶里飘着新采的梅尖,是张嬷嬷昨日从后园折的。
从前在苏府,我连喝口粗茶都要等杂役们分完残羹冷炙。
轿辇过苏府朱漆门时,门房老周正踮脚擦匾额。
他抬头看见我凤袍上的金线,手一抖,抹布啪地掉在青石板上。表、表小姐他结巴着要跪,被我身边的侍女轻轻扶住。
正厅里跪了一地人。
苏夫人穿了件簇新的墨绿织金缎,发间的东珠晃得人眼晕。
她扶着紫檀木椅站起来,声音甜得发腻:湄湄可算回来了,昨儿我在佛前跪了半夜,就盼着...
母亲。我打断她。
指尖叩了叩案上的桂花糕,这是您特意备的
苏夫人的笑僵在脸上。
我摸出袖中银针,往糕里一插。
针尖触到糕点的瞬间,原本金黄的糕体滋啦冒出黑气,像被泼了盆墨汁。
三年前我在偏院吃的蜜枣,也是这副模样吧我把银针搁在案上,金属与木头发出生涩的摩擦声,您让人往蜜枣里掺了哑药,说是‘治我咳嗽的偏方’。
苏夫人踉跄两步,扶着椅背才站稳。
她鬓角的珍珠簪子歪了,露出底下花白的发根。湄湄你记错了...当年是婉儿她...
阿姐我转头看向缩在廊下的苏婉儿。
她今日穿了身月白襦裙,却掩不住眼下的青黑。阿姐可知,您母当年为了让您当嫡女,特意改了您的生辰八字我从袖中抽出张泛黄的纸,这是苏府的接生婆写的证词——您出生那日,我娘本是头胎,却被她调换了襁褓。
苏婉儿突然尖叫起来:不可能!
我娘是正室,我从小穿金戴银,怎么会是庶女她扑过来要抢我手里的纸,被王总管伸臂拦住。世子妃面前,容不得撒野。他声音不大,却像块压舱石。
我这里还有更实在的。
玄尘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穿了身月白道袍,手中捧着本皮面旧书。苏家祖谱。他翻开某一页,推到我面前。
泛黄的宣纸上,嫡女苏清湄五个字力透纸背,旁边还画着个襁褓里的婴孩,脚腕处有颗朱砂痣——和我现在脚腕上的痣,分毫不差。
苏婉儿突然瘫坐在地。
她扯着自己的裙角,指甲把缎面抓出一道道痕:我不甘心...我从小学女红、练琴棋,凭什么她才是嫡女
凭你娘当年怕你爹知道你是庶出,会休了她。我蹲下来,看着她哭花的脸,凭你娘给我娘灌了哑药,又把我扔进柴房,说‘死了干净’。
苏夫人突然冲过来,抓住我的裙角。湄湄,当年是我鬼迷心窍...你娘她生你时血崩,我怕老爷怪我照顾不周...她抬头时,眼泪把粉饼冲出两道沟,你现在是世子妃,就当可怜我这把老骨头...
我抽回被她攥住的裙角。当年我在柴房饿晕三次,你可怜过我吗我站起来,凤冠上的珍珠流苏扫过她的额头,苏府的地契、田契,我让人送来了。
从今日起,苏府归侯府管。
王总管递来个檀木匣。
苏夫人盯着匣上的锁,突然笑了:你到底是要报复,要我们苏家倾家荡产...
不。我摸了摸颈间的玉佩。
那是我娘临终前塞给我的,刻着个苏字,边角被磨得发亮,我要你们记住,这世上没有白吃的苦。
夜漏三更时,我站在后院老槐树下。
月光透过枝桠洒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银。
我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块褪色的襁褓。
当年我娘用它裹着我,塞给苏府的乳母时,大概也是这样的月夜吧
娘。我把襁褓贴在脸上,女儿现在不用替谁活着了。
远处传来马蹄声。
是侯府的迎亲队伍来接我了。
我转身要走,衣角被人轻轻扯住。
玄尘子站在树影里,手里托着枚青铜令牌。
月光照在牌面上,观星两个字泛着冷光。今夜子时,观星阁有客。他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这令牌,你收着。
我接过令牌。
青铜的凉意顺着掌心爬上来,却比从前侯府那潭寒水,暖了许多。
轿辇启动时,我掀开帘子看了眼苏府的牌匾。苏字还是朱红的,可这一次,我是苏清湄,不是谁的影子,更不是谁的棋子。
风卷着梅香扑进来。我闻见袖中皂角香混着新染的梅红,忽然笑了。
该回侯府了。
7
我掀轿帘时,侯府的朱漆门环正被夜风吹得轻响。
王总管举着羊角灯迎上来,影子在青石板上晃成一片:世子在正厅等您。
我把观星令塞进袖底。
玄尘子的话还在耳边:情劫未除,外力趁虚。青铜牌贴着腕骨,比侯府的夜还凉。
正厅烛火噼啪。
萧承煜站在案前,月光透过窗棂切在他肩线,像把未出鞘的刀。
他转身时,我看见他手里攥着半块帕子——是林昭旧物,边角绣的并蒂莲褪成了灰白。
今日苏府如何他声音温温的,像在问寻常家事。
我指了指自己喉咙,比划已了。
他目光扫过我颈间玉佩,忽然伸手要碰。
我后退半步,他的手悬在半空,帕子啪地掉在地上。
阿昭从前...他弯腰拾帕,声音闷在发顶,总爱站得离我半尺远。
我攥紧袖中观星令。原来他连半尺都要复刻。
第二日卯时,王总管捧着个漆盒撞进我院子。
盒里躺着张残符,边缘焦黑,中间八个字刺得人眼疼:以影代形、以假乱真。
这是在库房最里面的檀木箱底翻到的。他额头冒细汗,老奴查了账册,那箱子三年前登记过,写着‘林姑娘旧物’。
我捏起符纸。
符纹走的是观星阁逆引脉络,是早年被禁的夺影术——需用活人神魂做引,造个能以假乱真的影子。
窗外传来细碎脚步声。
赵姨娘的尖嗓子飘进来:哎呦婉如姑娘,这大清早的往园子里跑什么
我掀帘出去。
穿月白道袍的女子正站在海棠树下,眉峰紧拧像把刀:赵姨娘管得倒宽。她扫过我,目光在我喉间顿了顿,这就是世子妃
倒真像阿昭姐姐。
赵姨娘赔笑:姑娘刚回府,不知世子妃是哑的...
哑的林婉如突然笑了,那可巧了。
我在观星阁学过’破哑术‘,需用活人的声带做引——她指尖划过我喉结,不知世子妃愿不愿意试试
我后退两步。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沉水香,和柳盈房里的味道像极了。
夜里,我揣着王总管给的库房钥匙摸去林婉如院子。
她窗纸漏着光,我贴在墙根,听见里面传来碎瓷声。
废物!连张符都藏不好是个男声,压得很低。
那哑女精得很...林婉如声音发颤,再说...萧承煜最近总盯着她...
我屏住呼吸。
墙角有株老梅树,我攀着枝桠翻上屋檐。
瓦缝里看下去,林婉如正蹲在地上,面前画着个圆形阵图——是镜像引魂阵,阵眼处压着根头发,发尾染着梅红,和我昨日梳头时掉落的那根一模一样。
我摸出袖中银针。
引魂阵最怕活物血,我咬破指尖,血珠滴在阵眼上。
林婉如突然抬头,我赶紧缩到瓦沟里。
她转了两圈,嘀咕许是风,便吹灭蜡烛睡了。
我溜进屋子,把那根头发换成案头她的发丝。
又从怀里掏出香灰,撒在门槛下——这是玄尘子给的追影香,沾了就甩不脱。
第二日辰时,演武场传来惊呼。
我赶到时,林婉如正趴在地上,嘴角淌着黑血,道袍前襟全是呕吐物。
王总管举着个檀木匣:在她房里搜的,全是万毒门的‘蚀骨散’,还有...和柳盈当年用的符咒一式一样。
林婉如突然抓住我裙角:是你!
你换了我的阵眼!她指甲掐进我肉里,那药该是你吃的...该是你...
玄尘子踩着晨雾来的。
他蹲下身,指尖点在林婉如腕间,又翻开她眼皮:她中的是’逆向替影丹‘。
这药本是要把你的神魂引到她身上,结果...反噬了。
萧承煜捏着符纸的手在抖:谁教你的
林婉如突然笑了,血沫溅在青石板上:你以为柳盈死了就干净了
她师父还在万毒门...她早把你那点’念着阿昭‘的心思...摸得透透的...
她话没说完就昏了过去。
萧承煜突然转身看我,目光像团烧得正旺的火:清湄,我...
我退到王总管身后。
袖中观星令烫得慌,玄尘子昨日说的外力,原来早织成了网——柳盈的师父,林婉如的恨,萧承煜的执念,哪根线抽出来,都能把我勒死。
夜更深时,我坐在廊下剥橘子。
王总管端来盏银耳羹:世子在偏厅等您,说有话要讲。
我摇头。
月光落在廊柱上,投下我和橘子皮的影子。
原来最可怕的不是当替身,是有人盯着这替身的位置,要再造个替身来取代我——而那个始作俑者,还在温柔地喊着阿昭。
我摸出观星令,在月光下转了转。观星二字泛着冷光,像双看透一切的眼。
玄尘子说情劫要自渡,可这劫里,哪是情
分明是刀。
院外传来更声。
我把橘子皮扔进炭盆,火腾地窜起来,映得窗纸一片红。
该去会会那躲在幕后的人了——万毒门的,观星阁的,或者...
我站起身,银耳羹的热气扑在脸上。这次,我不会再当谁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