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
不是那种温吞水似的暑气,是六月里最凶猛的刀子,白惨惨一片从天而降,把市一中的后门这片不大的水泥空地烤得滋滋作响。我靠在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旁,连影子都快要被这股邪性的热气吸干了。喉咙里堵着团火,咽了几次唾沫,那粘稠的干渴反而更凶地烧起来。烟没了。最后一截烟屁股,早在一个小时前就成了指间一弹即散的灰烬。
面前停着我那辆红色烤肠车,记忆恢复烤肠,特制香料,保证提神醒脑!高考必胜!的广告语是我熬夜写出来的,白底红字,在油乎乎的塑料棚子上张牙舞爪。炉子里温着的烤肠散发出一阵阵奇异的、带着点辛辣和古怪回甜的浓香,和我身上的汗味搅在一起,味道着实算不上宜人。
这鬼地方本来不该我待。摊子应该支在正门对面那个小广场,人挤人,那才像个赚钱的样子。可昨天开考,正门口来了一排城管和协警,铁面无私地挡在那儿。我磨破了嘴皮子,那领头的才勉强点了点下巴,挥挥手让我滚蛋。他说后门偏点,没领导检查,让我赶紧去。
我只好把车吭哧吭哧地推到了后门这块风水宝地。
太阳快爬到头顶了,沥青路面上蒸腾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热浪。四周异常死寂,头顶那排老榆树的叶子蔫蔫地垂着,一丝风也没有。只有远处考场里隐约传来的电铃声,单调又刺耳,间隔很长,像是某种倒数计时的信号。
突然,砰!
那声音闷闷的,像麻袋砸在地上。就在离我摊位十几步开外,正对着后门那棵老榆树的粗壮树干。
我猛一激灵,伸着脖子望过去。
一个人瘫在那里。是个男的,看不清脸,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T恤,牛仔裤肮脏不堪,蜷缩着倒在那里。姿势怪异,像是被抽掉了全身骨头。手脚还在轻微地抽动,幅度很小,却透着一股不祥的劲头。接着,那抽搐的动作猛地变大,剧烈地痉挛起来,整个人像过电一样在地上扑腾、翻滚、撞击,喉咙里嗬嗬作响,听得人牙根发酸。一股粘稠的、带着泡沫的白色液体,从他的嘴角和鼻孔里汩汩地淌出来,顺着脖颈流下,把脏兮兮的灰色领口浸湿了一大片。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只剩下粗重艰难的嗬嗬声。我后背凉飕飕的,汗水瞬间全干了,只留下一种冰凉的黏腻感。
那双在地面上绝望抓挠的手突然僵住,其中一只手攥得死紧,指甲几乎抠进粗糙的水泥地里。
痉挛骤然停止。
人彻底不动了,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扭曲姿势,僵挺在那里。死寂重新笼罩,比之前更沉、更令人窒息。
就在这凝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寂静中,一道刺眼的白光笔直地切开灰绿色的树影,精准地落在那只僵直的手上,也照亮了他紧握着的东西。
半截烤肠。
油腻腻的肠衣反着光,切口有些参差,露出的暗红色肉馅边缘微微发焦,正是从我炉子里出来的那种。烤肠尾部挂着一个细细的塑料标签环,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数字7,像只苍蝇趴在那上面。
我的烤肠……在这个刚死的人手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猛地从脚底板窜了上来。
热浪翻涌的空气中,那点油乎乎的焦香突然变得浓稠而诡异。四周静得可怕,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被拉长的电铃声,一下下敲打在凝固的空气里。
几个穿着保安服的人慌慌张张地从学校后门冲出来,围过去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没多久,那辆熟悉的黑色桑塔纳尖啸着碾过滚烫的地面,吱一声停在旁边。车门猛地弹开,监考主任王建国几乎是蹿了出来。
他今天也穿了件短袖衬衫,湿漉漉地贴在鼓囊囊的肚皮上。那张平时总是笑里藏刀的圆脸,此刻黑得像刷了漆,汗水沿着鬓角往下淌。
王主任挤开那几个木头似的保安,扫了一眼地上那凝固的尸体,又抬眼看向我,或者说,看向我的烤肠推车。他那双锐利的小眼睛里没有半点意外,只有一种早就料定似的审判意味,刀子一样刮过来。
江凡!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得周围的空气都往下沉,你这摊子!这烤肠!
他几步就跨到我的推车前,根本不等我反应,粗糙的大手就伸向炉架子上那几串烤得滋滋作响、油光发亮的烤肠。
哎,王主任!你……
我下意识地想拦,喉咙却被那股冷气哽住,后面的话全堵在了嗓子里。
王建国一把抓住几根烤肠的竹签顶端,用力往外拔。滚烫的油脂粘在炉管上,发出几声短促刺耳的滋啦声。他动作粗暴,完全不顾那些油点子溅到了他那件价格不菲的衬衫上。他猛地转过身,朝着那具尸体高高举起那几根还在滴油的烤肠。
看看!都看看!他对着那几个僵立的保安大吼,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我就说这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能碰!昨天考试结束我就闻到这股味儿不对!一股子…一股子邪门的草药味!根本不是正经东西!
他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那几根倒霉的烤肠也跟着上下晃动。他小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是要用目光在我身上戳出几个洞来:毒!肯定是你这烤肠里掺了毒!害死了人!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刚打完一场激烈的肉搏。那几根被他高举的证据,正顺着签子往下滴着亮黄滚烫的油,落在他脚边,晕开几个微小油腻的深色斑点。
几个保安面面相觑,被他的气势镇住,目光在我和尸体之间游移不定,最终都落回到那几根被王主任当众展示的、还冒着热气的烤肠上。
没收!全部没收!王建国不容置疑地吼着,手臂重重挥下,不再像展示证据,倒像是在宣告对我的最终判决,把这些害人的玩意儿,连车带炉子,统统给我弄走!这是命案现场,一切可疑物品都要封存!
他上前一步,抓住推车边缘的铁架子,就要用力推走。动作幅度很大,宽大的衬衫后摆也跟着飘起了一瞬。就在那一瞬间,他那条宽大的西装短裤裤兜边缘,露出了一点与褐色裤子布料截然不同的塑料一角——薄薄、透明、方方正正。
是一个用来打包烤肠的那种一次性透明塑料食品袋。
一截烤肠的肠衣末端,正被死死地卡在那袋口边缘,暗红色的肉馅在透明塑料后若隐若现。
动作太快,光线太强,但我捕捉到了。
就在王建国抓着我的推车边沿、试图把整个摊子拖走的那个瞬间,他裤兜边缘露出的那截烤肠末端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的、几乎被捏扁了的塑料标签环。
那环上沾了点油污,但借着太阳暴烈的光,一个歪歪扭扭的数字7,像烙印一样,清晰地钉在我的视网膜上。
和地上那个死人手里攥着的半截烤肠上的标签环,数字一模一样。
我的心跳骤然停顿,接着又擂鼓般炸开,巨大的疑惑和寒意像冰水一样从头顶浇下。毒我烤肠的是你,王建国!你他妈现在又想玩什么!
他裤兜里的数字7,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视野。毒栽赃他自己兜里就藏着同一批号的烤肠,甚至可能是同一个时间、同一个炉子里出来的!这他妈算哪门子人证物证
就在我喉咙被那股冰冷的愤怒和疑惑死死堵住,几乎要爆发的当口,两道黑色的影子,鬼魅般插了进来。动作快得看不清,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气流。
他们突兀地出现在王建国和推车之间,像两台沉默高效的机器。没人看清他们怎么出现的,仿佛凭空从灼热的空气中凝结而出。两人都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与这酷热的环境格格不入,甚至连一丝汗渍都没有。左边那个是个寸头,方下巴,眼神如同打磨过的金属,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右边那个稍微年轻些,面无表情,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寸头的手轻轻一格,没有大的动作,甚至没什么声音,但王建国那只抓着推车的手就像触电般猛地缩了回去,踉跄着后退了一小步。王建国那张黑着的脸瞬间涌上一丝愕然,随即化为一种掺杂着愤怒和不易察觉的敬畏。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质问这些突然出现的搅局者是谁。
证件。寸头的声音毫无波澜,甚至比周围沉闷的空气更缺乏生气。他掏出一个小小的黑色证件夹,在王建国眼前极快地晃了一下。动作太快,只看到一个黑色的国徽图案在灼热的空气里划过一道模糊的暗影。
王建国嘴边的斥责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连看都不敢再看寸头一眼,目光甚至下意识地避开了地上那具尸体,匆匆低下头,唯唯诺诺地说:是…是…你们处理…你们处理…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他眼神慌乱地瞥了一眼我的推车,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被驱赶的恼怒,有深切的畏惧,甚至还混杂着一丝……未能得逞的强烈不甘那眼神在我的推车上狠狠刮了一下,然后迅速转向了那具不再动弹的尸体。他对着尸体旁边的保安挥了挥手,声音发飘:弄走,赶紧弄走!运老地方去!
两个保安如梦初醒,慌忙上前,动作笨拙地把那具僵硬的尸体抬了起来。尸体软趴趴的,尤其是头部,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向下耷拉着,那截紧攥着半截烤肠的手臂无力地垂落。白色的、带着泡沫的粘液从口鼻中流出更多,拖出一道污秽的痕迹。
王建国几乎是逃似的跟上了抬尸体的保安,匆匆走向他那辆停在路边的桑塔纳,钻进副驾驶,砰地关上车门,再没往这边看一眼。桑塔纳慌不择路地发动,轮胎扬起一股辛辣的尘烟,迅速消失在街角。
热浪依旧在空气里翻腾,后门这片空地变得更加空旷和压抑。只剩下我,还有那两个沉默的黑色石像,以及那具正在被拖走的诡异尸体留下的痕迹和空气中更浓重的……气味
年轻的西装男已经接管了我的推车。他的动作精准而高效,双手戴着一副极薄的黑色手套,像个专业的考古人员对待一件刚出土的脆弱文物。他没有直接接触炉子里的烤肠,而是小心翼翼地捏住了挂在上面的、写着记忆恢复烤肠标语的塑料广告牌的一角,轻轻将它撕了下来。塑料布发出轻微而粘稠的刺啦声。他盯着手里卷成一卷的广告牌,眼神锐利,仿佛能从劣质油墨印刷的特制香料几个字里抠出什么线索。然后,他极其慎重地将它卷好,放进了脚边一个毫不起眼的黑色金属工具箱里。
寸头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冷得像手术刀,能剖开皮肉,直接扎到心脏。我喉咙发干,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肌肉下意识地绷紧,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被按住,被带走,然后被关进某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黑屋里审问。
江凡
寸头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像电子设备读取出来的名字。
……是。
我嗓子发紧。
他没再说话,只是微微偏了一下头,目光扫过我胸前印着烤肠摊卡通Logo的T恤前襟——那上面沾了些陈年的油渍污点——然后移开,最终定格在我空荡荡的双手上。那审视的目光似乎短暂地在刚才被王建国粗暴抓过的几个烤肠空位停顿了零点几秒然后他的视线就转向了推车底部那个收纳竹签的塑料桶,似乎在确认里面的存货。
整个过程只有几秒钟,却长得让人窒息。最后,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我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像是扫描一件无生命的物品程序结束。
这里的事,他开口,声音平淡无奇,与你无关了。
我愣住了。喉咙像被棉花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寸头不再看我,只对同伴点了一下头。年轻的黑衣人立刻推动烤肠车。那辆承载了我唯一生计和刚刚发生命案的沉重铁架子,在他手里变得轻飘飘的。两人脚步无声,推着那辆刺眼的红色推车,迅速地走向不远处停在树下阴影里的一辆黑色无标识厢式货车。车厢门无声地滑开,又无声地合拢,将我的烤肠车彻底吞噬进去。黑色的厢式车平稳地发动,在热浪扭曲的空气中,驶向另一个无法言说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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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场突兀上演又迅速谢幕的哑剧,只留下灼热阳光下呆立的我,空气中残留的、渐渐散去的混合着焦糊和某种无法名状的异样气息,以及脑子里盘旋着如同轰鸣的质问:与……我无关了王建国裤兜里的数字7那截死人手里的烤肠被精确清点过的推车那两个精准的仿佛知晓一切的黑色影子……这他妈叫无关!
太阳依旧火辣辣地烤着。那片被尸体洇湿又干涸的地面,只留下一个颜色更深的人形印记和几道拖拽的痕迹。
市殡仪馆三楼的尸体冷藏间,像个埋在地底深处的钢铁墓室。
冷气和防腐药剂的味道粘稠地混合在一起,沉沉地压在肺叶上。头顶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惨白的光照在冰冷的不锈钢尸体存放柜上,泛着冷漠的金属冷光。
法医科办公室就在走廊最尽头。已经过了午夜零点,整个三楼静得如同真空,只有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带着空洞的回响。那具从市一中后门抬走的尸体,编号D037,现在就静静地躺在解剖室里。而我,江凡,本该成为头号嫌疑人甚至阶下囚,此刻却诡异地站在了这里。
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我敲响了法医科那扇厚重的、紧闭的磨砂玻璃门。上面的标牌写着苏云。
门没锁,我轻轻一推就开了。
里面没开主灯,只有解剖台上方那盏高强度无影灯亮着,像一个聚光的舞台。强光残忍地倾泻而下,将解剖台上平躺的人体照得分毫毕现。
一个穿着墨绿色手术服的纤瘦背影正弯腰操作着。黑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手术帽里,只露出一段光滑苍白的后颈。
解剖台上,是那个穿灰T恤的男尸。头部被打开了,灰白色的颅骨暴露在灯光下,被电锯切开的部分边缘粗糙。他胸腔和腹腔也被打开,像一个被卸掉盖子的盒子,里面的脏器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无情的强光下。暗红、粉白、青蓝、紫褐……各种难以形容的颜色混杂在一起,浓烈的血腥味和福尔马林刺鼻的消毒水气息扑面而来,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视线扫过那些器官。肺叶呈现出诡异的深紫色,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出血点,像是被无数小针扎过。肝脏的颜色异常暗沉,肿胀得像个熟透却发黑的果子,表面失去了应有的光滑纹理。
那个叫苏云的法医像没听见我进来,也没有回头的意思。她手里的镊子夹着一小块切下来的脑组织碎片,凑近无影灯查看。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又像在对着那片冰冷的脑组织提问:
……过度代谢造成的神经递质风暴她顿了顿,换了个角度仔细观察碎片的切面,海马体区域异常高温……短期记忆区细胞……焦糊状……信息过载还是自我保护性溶解她的指尖小心地拨弄着那片颜色发灰的区域,应激性海马体‘自燃’……
那把冰冷的镊子夹着那片小小的、意义不明的灰白碎片,在她指尖轻轻晃动。
不……不对……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兴奋,像是在破解一个极其复杂诡异的密码,痕迹很奇怪……这不是纯粹的物理性创伤……她用镊子尖小心地拨弄着那块颜色怪异的区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瞬间……被粗暴地‘挤压’了出来把存储的……东西……硬生生‘挤爆’了细胞
被强行‘拿’走……但载体呢这完全……反了……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一种神经质的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
苏云放在解剖台边缘的手提袋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亮了她半边脸颊。她只瞥了一眼屏幕,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像是被那屏幕里显示的东西刺了一下。她的视线立刻挪回到面前那个打开的颅腔里,眼神瞬间变得比手术刀还要锋利,刚才那种几乎沉迷其中的思索神情被一股更深的警惕取代。她没有接,甚至没有伸手去拿嗡嗡作响的袋子,仿佛那个袋子里藏着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她的目光死死锁在颅腔内那片灰白色区域上,嘴唇抿得更紧,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又像是在进行无声的对峙。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更诡异的下一秒,发生了。
解剖台上,那具胸腔腹腔洞开、头颅被掀开的男尸——编号D037的躯壳——那只没有被固定住的、软软垂在解剖台边的右手!
那只僵硬的手指,猛地、痉挛似的向内……弯曲了一下!
绝对不是我眼花的错觉!那只青白色的手,刚刚确确实实向内弯折了瞬间!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我的尾椎骨炸开,蔓延至全身。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制文件柜上,发出哐一声闷响。
这响声终于惊动了背对着我的苏云。
她猛地转过身。
一张很年轻但极其苍白的脸,被无影灯勾勒出清晰利落的轮廓,嘴唇几乎没什么血色。那双眼睛很大,瞳仁黑得惊人,此刻正穿透刺目的强光灯,直直地刺向我。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被打扰的不满,只有一种被强行拽出极度专注领域后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和审视。
她上下打量着我,目光锐利得像扫描仪。最终,视线停留在我的……胸口位置停留了一两秒。我看得清楚,她那黑得极致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像是透过我的衣服看到了什么让她极其惊愕、难以置信的东西。
出去。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我僵硬地站着,喉咙像是被冻住了。刚才那只手动弹的瞬间还烙在视网膜上。
现在,立刻,出去!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不知是愤怒还是惊惧的波动,没看见我在工作!闲杂人等禁止进入!
我……那个……我是江凡,是……我艰难地挤出声音,试图解释我和那具尸体、和那烤肠的联系。
我不管你是什么!她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猛地指向门口,手臂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离开这里!马上!她的目光再次尖锐地刺向我的胸口,这一次,停留的时间更久了一些,黑沉沉的眸子里翻涌着某种我看不懂的、惊涛骇浪般的东西。
就在这时——
滋啦……
是金属摩擦的声音!尖锐刺耳!
声音的来源——解剖台!
那个胸腔洞开、头颅被掀开的尸体——编号D037!他竟然猛地向上挺了一下!
那被打开的胸腔带着被拉扯内脏的粘腻声响,头颅被掀起的部分猛地撞在支撑的金属架上!
无影灯惨白的光芒下,他僵硬、青白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绝对!睁开了!
眼皮像是被无形的线猛地提起,露出下方覆盖着一层浑浊灰翳的眼球!那两颗眼球,带着一种死寂的、没有任何人类情绪可言的冰冷质感,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珠,正缓缓地……转动!
最终,那两点灰白色的、毫无生气的光芒,聚焦在了——站在门口角落、已经吓得几乎无法呼吸的我的脸上!
那具被彻底解剖开的尸体胸腔里,甚至发出了一声微弱而清晰的……
嗬……
是气流急速穿过被割裂的气管,摩擦着被暴露的喉骨发出的、充满粘液杂音的声音!
像破旧风箱最后一次艰难的抽动。
死寂,冰冷到了极点。
然后,那具尸体张开了嘴!嘴唇僵硬地分开,带动着脸上凝固的肌肉也扭曲变形。露出的牙缝里,还有没擦干净的白沫污迹。
烤……
那粘稠、嘶哑、像是含着浓痰、又像是某种非人类器官强行挤压出气流的怪响,从被割开的气管里艰难地冲了出来。
……肠……最后一个尾音,在冰冷的空气中拖曳、破碎。
那只唯一能活动的右手,猛地抬起了几公分!青白色的、僵硬的手指,带着一种绝对意义上的、不容错认的、指向的意图……指向了……我!
整条手臂像僵硬的木棍,食指和其余手指完全绷直,角度精准无误。
房间里只剩下冷气嘶嘶声和我粗重得无法控制的喘息。
苏云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她猛地后退了半步,手里的镊子当啷一声掉在冰冷的不锈钢解剖台上,发出清脆的、让人心惊肉跳的响声。她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瞪到了极限,瞳孔如同遭遇强光般骤然收缩,死死盯住那具指向我的尸体,脸上瞬间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苍白得几近透明,与她墨绿色的手术服形成一种怪诞又恐怖的对比。那不仅仅是惊恐,更像是在极度抗拒一个极其荒谬、违背她所有认知的事实!
紧接着,像是终于被那根僵硬的手指点醒了最深层的恐惧,她猛地转过头看向我!那目光穿透距离,锐利得能在我身上剜出洞来!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审视,而是混合了惊愕、难以相信、以及一种……仿佛预见到了某种巨大灾祸降临般的、赤裸裸的寒意!她嘴唇嗫嚅着,像是想喊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模糊的抽气声。
下一秒,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血肉皮囊,死死钉在了我的胸口——那个位置,正是下午王建国口袋里露出的、那个写着7的烤肠末端所指的方向,也是她刚才两次惊愕审视的地方!她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仿佛那个空无一物的地方正发生着某种只有她能看到的、极其恐怖的事情!
尸体喉管断裂处最后一丝气流耗尽,那抬起的、僵硬的手指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啪嗒一声重重摔回冰冷的不锈钢解剖台边缘,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
那双死死睁开的、覆盖着灰翳的眼睛,也在瞬间失去了所有活力,迅速变得空洞木然,眼皮僵硬地松弛下来,只剩下一条不自然的细缝。
尸体的整个躯体仿佛重新变回了一大块被切割开的、沉默的、毫无生命的肉。
只有解剖台上被尸体头颅撞击而溅开的、一点点暗红色的脑脊液混合液,还在惨白的无影灯光下,反射着油腻而冰冷的光。
苏云还僵硬地站在那里,呼吸急促,双手微微颤抖着,死死捂住嘴,目光还凝固在解剖台上那片狼藉上,眼中充满了无法消散的震撼和恐惧。她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个被无法理解的恐怖事实冲击得摇摇欲坠的空壳。
烤肠……他要的是……
我的声音干涩得几乎劈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沙地里挤出来,带着血的腥气。D037……他……他最后说的……我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指向解剖台上那刚刚经历了诡异一幕的躯体,他说‘烤肠’……他……他指着……
不是‘烤’!苏云猛地爆发出来,声音尖利得划破死寂。她放下捂着嘴的手,那双手的颤抖清晰可见。她那黑到极致的瞳孔里,某种激烈的情绪在汹涌奔腾,似乎刚才解剖台上的恐怖景象激起了她全部的敌意,又好像是因为我撞破了某些绝对不该被外人知晓的秘密而愤怒。D037死前嘴里塞着的,死时手里攥着的,甚至……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具冰冷的尸体,眼神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冰冷厌恶和……一种近乎恶心的探究,他胃里最后没消化的东西里,也有你烤肠的成分!
她抬起手,指向我——目标明确地指向我的胸口心脏的位置,那动作的姿态,几乎带着一种审判的意味。
所有在考场上离奇猝死的考生,她的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要把惊悚的事实倾倒出来的冲动,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下,无一例外!都吃过你的烤肠!就在出事前很短的时间!
毒有害她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冷笑,眼神里的厌恶几乎凝成实质,他们的尸体……甚至解剖台上的D037……全都指向同一个事实!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你的烤肠是好的!它非但没毒!甚至……
她喘了一口气,眼中那浓烈的敌意下,似乎翻滚着一丝更疯狂的困惑和……恐惧
……它似乎……在保护什么!她死死盯住我,像是在透过我的皮囊看里面某个更诡谲的存在,它像一道…一道拙劣、原始……却强效无比的物理防火墙!她顿住了,似乎在搜索更准确的词汇,脸上浮现出强烈的抗拒和无法理解,它笨拙地……挡住了……某个东西……对脑部存储区域的粗暴入侵和掠夺……像是强行……粘合住了某些即将被连根拔起的东西……记忆
她吐出这个词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几乎带着自我毁灭般的困惑。她甩了甩头,好像要甩掉这个荒谬的想法,但眼神却变得更加锐利,聚焦回我的胸口。
现在,出去!她指着门口,声音斩钉截铁,带上那个该死的东西……立刻……立刻去市立医院!顶层……急诊ICU外面!快!那命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感,像是在和某种看不见的倒计时赛跑。
市立医院的急诊大楼矗立在夜幕下,像一头巨大的、病弱的钢铁巨兽,散发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气息。远远就能听见救护车凄厉尖锐的鸣笛,刺破了深沉的寂静。顶楼急诊ICU外的走廊很长,灯光惨白刺眼,空气冰冷黏腻,仿佛充满了消毒药水和挥之不去的死亡味道。家属等候区摆着的塑料排椅冰凉僵硬,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啜泣和精疲力竭的麻木。
我的心跳声在耳朵里轰响,像揣了面破鼓。
苏云最后那句带着那个该死的东西去市立医院顶层急诊ICU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着我的神经。什么东西她没头没尾地指着我的胸口……我下意识地摸进裤兜,指尖触到一个冷硬的、火柴盒大小的扁平金属物。它安静地躺在里面,棱角分明,冰凉一片。我猛地想起来了——那是在王建国伸手想没收烤肠车时,推搡间从裤兜里滑出掉在滚烫水泥地上的东西。
当时一片混乱,我下意识就弯腰捡了起来,胡乱塞进裤兜。之后遭遇黑衣特工和午夜尸体的诡异,这东西早就被抛在脑后。
现在,它在我掌心。是一个银灰色的金属方块,冰冷的金属面上没有任何缝隙,只在顶端嵌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红色光点,此刻正微弱地、极其规律地闪烁了一下。像某种休眠状态的心跳。
它什么时候开始亮的
走廊里人不多,大多行尸走肉般或蹲或靠在墙边,脸上写满绝望和等待的煎熬。就在这时,走廊尽头,急诊ICU那扇厚重的、仿佛隔绝生死的大门咣当一声,被人从里面用力推开。
一个纤细的白色身影被推了出来,踉跄几步,重重地撞在对面的墙壁上。是个少女,穿着件被揉皱了的、脏兮兮的白色连衣裙,裙摆沾着几块深褐色的、像是血迹的污渍。她的脸被凌乱的黑色长发挡住大半,露出的下颚线绷得死紧。瘦小的身体顺着冰凉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凋败的叶子。
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蓝色医用口罩、只露出两只冷漠小眼睛的胖护士站在门口,声音洪亮而刻板,像在宣读判决书:
杨小晚家属!听到没有杨小晚家属在不在!她不耐烦的目光扫过走廊两边死气沉沉的人群,心肺复苏术时间超过六十分钟,宣告临床死亡!准备手续!通知太平间!别在这儿碍事!吼完,砰的一声,沉重的大门被狠狠关上,阻隔了里面可能存在的最后一丝温度。隔绝了所有的光线和声音。
胖护士冷漠的话语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荡,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砸碎了什么东西。角落里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更响的啜泣,像是溺水者最后的悲鸣。
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少女,蜷缩在墙角冰冷的地面上,头深深地埋在双膝之间,只有肩膀在剧烈地、无声地抖动。
我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脚步沉重地钉在原地。胖护士那冷硬的声音还在脑子里嗡嗡作响——杨小晚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线,猛地穿过混乱的思绪,勾起了某些碎片——是了!昨天午后,就在市一中后门我的烤肠摊旁边,那个声音细弱得像随时会断线的女孩,拿着皱巴巴的零钱。那女孩似乎也叫小晚……
我的视线牢牢锁在那墙角不断颤抖的瘦小身影上。她的右手无力地垂在冰冷的地面,手腕纤细苍白得能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
就在那手腕内侧,靠近袖口的地方——
一个小小的、暗红色的疤痕。形状奇特,边缘不规则,像一颗被强行掐碎又被烙在皮肉上的……黯淡的星星。这印记!和昨天那个女孩手腕上一模一样!绝对不可能认错!
昨天阳光下那个怯生生的女孩,递钱给我的手,这个垂落在冰冷地面的、还在发抖的手……是同一个!
我的脑子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昨天中午……今天下午市一中后门死人……今晚这里宣告死亡……还有这个女孩手腕上的星星烙印……一切都纠缠在一起,变成一张巨大的、充满不祥的蛛网。
就在这时,墙角那个一直蜷缩、剧烈颤抖着的白色身影,抬起了头。
冰冷的地面,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的温度顺着她的身体流失。她埋在双膝间的头缓缓抬起。黑发凌乱,如同被风暴摧残过的海藻,湿漉漉地黏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上。那双眼睛露了出来——和她在烤肠摊前一样很大,曾经可能清澈透亮,但此刻……
瞳孔深处仿佛有两团幽幽燃烧的、即将彻底熄灭的余烬。那是一种彻骨的疲惫,一种生命被连根拔起、抽干榨尽后的空洞。然而,这疲惫和空洞深处,却藏着一种近乎荒诞的、无法理解的情绪。像是迷雾重重中突兀出现的、指向悬崖的路标。
她的视线极其缓慢地移动着,穿过幽暗的走廊,无视了所有悲恸麻木的背景,最终……精准无误地,粘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没有聚焦在我整个人,而是……
死死地,钉在我左胸口心脏偏上一点的位置!
呼……一丝极其微弱、如同濒死灰烬中飘出的气息,从她干裂的唇间吐出。
……终于……来了……她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裹着血沫子摩擦的沙哑。她不再看我,目光转而投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隔绝生死的ICU大门,又或是穿透它,看向某个更缥缈也更恐怖的地方。
不是……它……他们……她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带着彻骨的寒冷,他们不是想……毁掉你的烤肠……江凡……
她念出我名字的瞬间,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缩紧!
她费力地吞咽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干涩的摩擦声。那双盯着虚空的大眼睛里,熄灭的火焰猛地跳跃了一下,像回光返照。
他们在……争抢……她的嘴唇艰难地开合,那些东西……那些……粘在烤肠油脂里……藏在香料缝隙里……像灰尘一样……附着在每一滴油星子上的……
她的眼神开始涣散,语速越来越慢,越来越破碎,仿佛最后一点生命力正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抽离。
记忆……的灰烬……这四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重得击穿了我的耳膜。
那是……唯一能……引他们……出来的……
她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那瘦小的身体像是被骤然抽掉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所有的重量向着冰冷的地面重重地滑落下去。白裙子在昏暗的光线里卷起一个小小的、凋零的浪花。
就在她完全滑落之前,那只垂在冰冷地面的右手,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食指的指尖,带着一种绝对精准无误的、最后的执念……
指向了——我紧紧攥在手中的、那个冰冷的银灰色金属方块!
那个顶端细微的红点,正在极其规律、微弱地闪烁着。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仿佛有无数道白光同时炸裂!
时间被拉长扭曲,又或者被彻底撕裂。
冰冷坚硬的金属方块死死硌着我的掌心,那个细小的红色光点,每一次微弱的闪烁都如同重锤砸在我的神经末梢。杨小晚滑落在地的身影,那个断裂的、指向方块的手指姿态,和法医苏云办公室墙上禁止携带电子设备进入解剖室的标语疯狂交错,在王建国裤兜里露出的7号标签,考场死人吐着白沫紧握的半截烤肠,特工冰冷的眼神,解剖台上睁眼嘶喊烤肠的尸体……无数碎片被一条无形的、带着腥气的线强行贯穿!
我像一个溺入冰冷深海的人,唯一能抓到的救命稻草,是那个冰冷的金属方块顶端、那个微弱、固执跳动的红点!
走廊尽头那扇巨大的、象征死亡的ICU厚重铁门,发出低沉刺耳的摩擦声,正被人从里面缓缓拉开……不是完全打开,只是拉开了缝隙。后面一片漆黑,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一只苍白、戴着白色乳胶手套的手,伸出了门缝的边缘,轻轻地搭在了冰冷的金属门框上。指尖微微用力,似乎准备将门进一步推开。然而就在这一瞬,那门打开的势头却微妙地顿住了,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凝滞。只有那个搭在门框上的、毫无血色的手,清晰地、不容置疑地悬停在光暗交界的地方。
那手腕上方露出的极细一截袖子边缘,是极其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墨绿色!
和法医苏云身上手术服的颜色……一模一样。
那只手在阴影中悬停着,搭在门框上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敲击了一下冰冷的金属。嗒。轻得像是幻觉,又像是某种冰冷入骨的……确认
我僵在原地,喉咙像被无数冰冷的刀片堵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的痛楚。那个搭在门框上的手,那抹冰冷的墨绿,如同冰锥刺穿了我混乱的意识。一个名字带着强烈的寒意硬生生挤了出来——苏云!是苏云的手!她在里面她一直在……等待
轰隆!
头顶突然炸开巨响!沉闷得像是整栋楼都在呻吟。刺眼无比的惨白光芒瞬间吞噬了走廊的每一寸空间!像白昼凭空降临!我眼前一片炽热的雪盲,强烈的耳鸣瞬间占据了一切感知,意识如同被强光冲刷下的沙堡,急速地溃散、消融。
最后的感知是掌心的剧痛。那个冰冷的金属方块,那个固执闪烁着微光的红点——它突然变得滚烫!如同刚从炼钢炉里捞出来!掌心皮肉的焦糊味瞬间弥漫。
强光、剧痛、灼烧感……所有感官都在尖叫着碎裂。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吞没一切。
……
光线重新出现,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污浊的磨砂玻璃。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消毒药水和福尔马林混合的刺鼻气味强行灌入我的鼻腔,冲撞着我刚刚复苏的神经。
视觉慢慢聚焦。
冰冷坚硬的不锈钢台面反射着上方刺目的强光,亮得灼眼。四壁惨白冰冷的瓷砖墙……这里是……
殡仪馆法医解剖室!
心脏狂跳,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我猛地坐起身!身体僵硬得不听使唤,冰冷的金属解剖台边缘硌得我生疼。
头剧烈地眩晕,伴随着难以忍受的胀痛。额角,尤其是靠近太阳穴的位置,传来一阵火辣辣的闷痛。我伸手去摸,指尖触到的是干涸凝结的血痂——伤口不大,却残留着钝器击打后的明显感觉。
我……怎么会到这里的!那股强光之后……发生了什么苏云那只手ICU的门
不……不对!解剖室!
我立刻低头查看自己的身体——衣服完整,就是那身沾着油污、印着烤肠摊logo的T恤和工装裤。掌心……那个滚烫的金属方块呢!
我的左手紧握成拳,像是本能地保护着什么。手指僵硬而冰冷,我几乎是强迫着它们一根根松开,因为掌心边缘残留的灼痛感无比鲜明!
摊开的掌心里——空空如也!
只剩下一小片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深红色的烫伤痕迹。烧灼感鲜明地提醒着那东西最后的存在。
那个方块……不见了!被抢走了还是……
视线下意识地在冰冷的解剖台上扫视——不锈钢表面反射着强光,光滑得能映出人影,没有任何可疑的残留物。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猛地定格在解剖台靠近角落的地面上。
一点微不足道的白色,混在深色的防滑地胶污迹里。
那是一个被揉皱、撕烂得不成样子的一次性透明塑料食品袋。正是我用来包装烤肠的那种!它被踩踏、撕扯,像一团废弃的垃圾。
唯一能辨识的,是塑料残片上,还顽强地粘着一小片烤肠被撕下的、沾满油污的肠衣外包装。在那片油污中,一个几乎褪色、但依然能分辨出来的数字标签环。
一个小小的。
7。
记忆的闸门轰然炸开!
病床……惨白……刺眼……床头柜上,一个打开的、一模一样的透明塑料包装袋,里面的烤肠刚咬了一口,带着牙印。
一个扎着歪歪扭扭羊角辫的小女孩,瘦弱得如同风中的小草,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她努力挤出大大的笑容,但那双深陷的大眼睛里却装满了我当时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是害怕是某种急于告诉我什么的焦急还是……诀别
她细小的手臂艰难地抬起一点点,手指努力地指着……
爸爸……烤肠很好吃……
她的声音细细的、脆生生的,带着一种小孩子特有的天真烂漫。可那语气里,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停顿
她最后似乎……想说的是……
……里面的……
烤肠……很好吃……里面的……
里面的里面的什么!
解剖室冰冷刺眼的光线下,四周死寂,只有冷气机在头顶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嗡嗡声。
那扇厚重的、通向外面走廊的门紧闭着。
我坐在冰冷的解剖台上,掌心的烫伤和额角的钝痛清晰无比。脚边,那个被撕得粉碎的塑料包装袋像一团凝固的污血,上面那个7字,刺眼得如同一个无解而狰狞的嘲弄。
杨小晚指向方块的手指……苏云搭在门框上的、戴着绿色手套的手……特工精确清点的烤肠车……解剖台上瞪眼嘶喊的D037……王建国裤兜里露出的同号烤肠……直到现在,这个沾满油污、带着7字残骸的塑料袋子……
冰冷的解剖室里一片死寂。我慢慢抬起手,指尖用力,深深插进额角附近粘稠干涸的血痂里,尖锐的刺痛感瞬间刺激着模糊的神经。
记忆……的灰烬……
杨小晚最后几个字眼,带着濒死般的寒气,又一次在死寂的解剖室里无声回响。
解剖室冰冷的金属台沿抵着我的后背。灯光刺眼,嗡嗡的冷气声是这无边死寂里唯一单调的背景音。空气里消毒药水和福尔马林的混合气味浓郁得化不开,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干冷的碎冰。我慢慢抬起手,不是因为额角血痂传来的刺痛,而是……
我摸向了左胸心脏偏上一点的位置。
隔着那件印着记忆恢复烤肠卡通Logo的廉价T恤布料,指尖下,没有任何异物的触感。除了自己皮肤下的心跳,还有……那一片早已习惯的、如同疤痕组织般微微僵硬增厚的区域,紧紧贴着肋骨边缘。不疼,几乎无法察觉,只有用力按压时,才能感到下面不像其他部位那样柔软。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一周前还是……从女儿躺在病床上,最后对我露出那个无法言说的笑容时,就已经在我体内无声蔓延
我的女儿……她当时递还给我的那半截烤肠……那上面,似乎也有一个标签环数字……是多少是7吗
我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死死按住了胸口那片微微增厚的皮肤。解剖室的强光灯映照下,脚边那团被撕碎的塑料包装袋上的7字,似乎在无边的寂静中无声地狞笑。
冰凉的解剖室深处,只有冷气嘶鸣不断,仿佛有无数微不可闻的叹息在墙角堆积、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