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入繁华梦
决定进城之前,云秀没有想到,外面的世界居然如此之美,美得像是在做梦,要是还在村里,做梦也梦不到这样美的地方。
云秀的眼睛有点不够用。
街道是那样那样那样的平展,平得比自家的火炕都光溜,走上去稳塌塌的,有点儿飘,不用担心让小石头绊倒,让碎沙子撮倒。睡上去估计也不会拧屁股。
到处是好听的歌声,到处是汽车摩托车在飞跑,连女人们穿得衣服都是那样花里胡哨的好看。
姑娘们就更让云秀不好意思去看,穿得那个少哟,绷那个紧哟,胸前都要挤出来了,屁股都要绷出来了。要是在村里,这还不顶个没穿衣服呀,非得让那些臭烘烘的唾沫星子淹死不可。
但云秀觉得很好看,云秀觉得,城市就是城市,地方大,人也大,大气,比村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总是让那些宽大的衣服挡着要好看。
只是,云秀的心里稍稍有些失落。
云秀想的是,自己这二十多年算是白活了,窝在那个山旮旯里啥也没见过,真正漂亮的东西突然搁在跟前,自己反倒觉得有些晃眼,真是小家子气的很,白活了。
云秀为自己的境遇暗自神伤。
但云秀还是觉得很舒服,云秀一边跟在大媚屁股后边在街上走,一边在心里琢磨,要不是大媚领出来开开眼界,到死也不知道个天上人间。
云秀就是这样,虽然文化不高,小学还没有毕业就回家跟娘担起了家务,但她毕竟上过几天学,从小心气又高,在村里的时候她不敢张扬,但心里总像捂着个小兔子,常常蹦蹦跳跳地要出来露露头角似的。
这也难怪,谁让云秀长得又水灵又漂亮呢,漂亮的女孩有几个不想在人前显摆显摆呢不显摆一下自己的漂亮,那不顶白瞎了老天爷对你的偏爱了吗
这是云秀私底下跟她的伙伴们说的。
云秀十岁的时候爹就不在了,是在一次崩山造田的时候被山石崩死的。
村里封建,云秀娘又怕云秀受了委屈,所以,云秀爹死了以后,云秀娘就没再另嫁人。亲人的离去,让云秀娘对活着的亲人更加百倍地疼爱和珍惜,云秀要东,娘不敢给西,云秀要南,娘不敢给北,加上云秀出落得小葱一样,这就惯成了云秀心高气傲的脾气。
就说现在吧,云秀走在城市的大街上眼花缭乱,除去眼睛不听使唤,除去心里不像在村里那么踏实,除去步态不像城里的女人那么沉稳之外,其他的一点儿也不比城里的那些女人暗淡。
但是没办法,生在村里能有什么办法呢,心高气傲也不能当饭吃,顶多找个好一点的女婿算是最好的归宿。
云秀爹死得早,家里比较拮据,加上农村女孩本来就都出嫁早,迟了就不好找人了。
十八岁上,云秀嫁给了邻村的双奎。
现在,云秀跟着大媚走在城市的大街上,心里恍恍惚惚的,感觉有些不真实,感觉像是在城里,身边车水马龙的,可又觉得还在村里。
云秀不知道现在儿子草根是不是去上学去了,丈夫双奎是不是又下地锄田去了,那条黑油油的狼狗早晨有人喂了没有。
还有那群鸡,临走的时候,云秀就给它们准备了好几天的鸡食,都在门后头放着呢,也不知道双奎给它们喂了没有
云秀转念又想,没端出去倒也不用太担心,那群鸡,整天拿爪子刨呀刨呀,拿嘴头啄呀啄呀的,把个土院子刨啄得像是炸弹轰过一样,这儿一个坑,那儿一个洼的,你铺平了它接着刨,你接着铺平了,它再接着刨,也不知道它们刨什么啄什么呢,能刨出金子还是能啄出银子来那么执着!
鸡或许是在找东西吃吧,不找东西吃,它们还啄个什么劲呢所以云秀不担心它们,就是没人喂它们,它们也准是能找到好吃的。
娘又在干什么呢是不是正在给草根准备中午的饭呢临走的时候,云秀就怕儿子草根受委屈,所以她不想出来,可娘说,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人活一辈子不容易,出去看看,没听见大媚是怎么跟你说的嘛,一辈子窝在个家里,能干啥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你放心走你的,草根保证没事。
就这样,云秀才跟着大媚出来了。
但云秀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心里还是放心不下远在天边的那几个人和那一个家。
正是下午,天气很热。
走过广场的时候,云秀突然感到一阵清凉,禁不住抬头一看,广场中间冒起那么高那么好看一根根水柱子,有的冒十几米,冒不上去了,就拐了个弯儿,从另一个方向落下去,像一道道弓形的门;有的在顶端开成了一朵大大的喇叭花,水不断地往上顶,花边就不断地往下滑水珠,最像村里那雨后花落的露珠;还有的水柱是斜着冒,这边的往对面冒,对面的往这边冒,这跟在村里的时候,儿子草根和他的伙伴撒尿对射比高低没两样。
想到这儿,云秀就看见儿子草根又在跟他的伙伴撒尿对射,云秀不由地在心里笑了一下,但没敢笑出声来,因为身边都是人,她怕被人家小看,以为自己是傻子呢。
云秀被广场上各色各样的鲜花吸引了,广场上花团锦簇,鲜艳夺目,芬芳蔓延,游人云集。
云秀叫不上那些花的名字,云秀只认识她们村里的那些野花野草,但云秀认识几个字,云秀觉得,广场上的这一片鲜花好像是几个字,因为她不用担心脚下被绊倒,所以就拔着脖子,不住眼地看那一片鲜花摆成的图案,看了半天,她明白过来了,真是有意思,原来摆的是欢庆五一国际劳动节几个字。摆得真是好看呀!比自己写得都整齐,难怪人们都往城市里来跑呢,摆个花儿都要摆出个讲究来。
云秀,云秀,干什么呢,快走哇。
大媚掉过头,在前边扬着脖子喊云秀,她还举起右手向云秀这边瞎扇呼,那样子有点儿像公鸡伸着脖子打鸣。
云秀刚开始没听见大媚叫她,人太多了,太嘈杂了,再说天气也太热了,云秀走了一身的汗,现在路过广场的喷泉,身上感觉凉快了一些,精神就有些儿松散。后来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突然惊醒了,猛地一扭头,才看见大媚一边往她这边返回来,一边云秀云秀地喊,云秀这才发现,自己跟大媚已经错下那么长的一段路。
云秀紧跑几步,到了大媚跟前问:大媚姐,你喊谁呢是熟人吗
大媚说:我喊你呢!
云秀说:你不是喊云秀吗
大媚说:是啊,我喊的是云秀呀!你不是云秀吗
云秀一听打了个愣怔,笑了,云秀对大媚说:大媚姐,我一来这地方是不是傻了
大媚说:你要是傻,那别人都成憨子了。快走吧!你看看,你刚才落下我多远了!要不是我回头看看,这一不小心把你给走丢了怎么办呀
大媚看云秀还在留恋广场上的景色,大媚又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以后天天让你看,怕你看不行呢。快走快走,那边人家还等着咱呢!
2
山村金凤凰
云秀在村里跟双奎种着七亩庄稼地,那些庄稼地都是些荒坡地,远远看去,是那种很有层次的,用石头砌成墙的,一块一块的,一层一层的梯田。
过来的人都知道,这就是农业学大寨了。
地里种着些土豆、谷子、黍子、高粱。地边还有几棵桃树和杏树,一到春天的时候,云秀就要跟着双奎到庄稼地里劳动。其实,与其说云秀是来帮着双奎劳动的,不如说她是专为看那些鲜艳的桃花杏花来的。
云秀是村里的金凤凰,很漂亮,穿啥都漂亮,也就是人们常说得那种,披条麻袋都是模特身架的那种料。
不过,麻袋终归是麻袋,把人的身段盖去了,她就什么好都看出不来了。但云秀即便是被麻袋片包了,男人们照样爱见她,没办法,谁让她的脸蛋更漂亮呢这个人们都知道,双奎更知道。
男人们见了云秀总要多看上一眼,再多看上一眼,眼看已经走过去了,还要禁不住地扭转头,再拔上一眼,都走过去那么远了,还由不得要掉转头瞄一瞄,是那种想看到啥又没看到的不甘心,其实云秀早走得连个人影儿都不见了。
所以,双奎平时根本就不让云秀下地里去。双奎对云秀说,这点地还用得着你去!连你这块地算上,也不够我双奎甩开膀子一伺弄的,别的我也给不了你太多,你就好好在家给我待着,你把咱的草根培养好就行。
双奎的确是爱云秀的。但他这样说,其实也包含着很浓厚的吃醋成分。看见自己老婆天天被别的男人左一眼右一眼地盯,盯得能剜出心来,哪个男人能放心能舒服呢。
但是没办法,你管天管地,你管不了人家眼睛看天看地,要不长着眼睛干什么哩!
况且,你找个漂亮老婆也总得付出点儿代价吧,不让你吃点儿醋,不让你操点儿心,那不更舒服死你了,别人还活不活了。
这是村里的二杆子砂眼跟双奎开的玩笑话。
但双奎还是不舒服,所以他不让云秀出门。
可云秀在家里憋不住,就总是找这样那样的借口跑出来,山上的小草出头了,她要跟着双奎去看;春天的杏花桃花开了,她也要跟着双奎去看;地里的庄稼长高了,她还要跟着双奎去看。
双奎说:这有什么好看的,每年不都一样嘛!
云秀说:哪能一样呀!照你那么说,我每年也都是一样的了!
双奎说:你当然每年都是一样的了!要不我为啥不让你出来呢。
云秀就更撒娇:你胡说,要是那样,我不就成仙女了!
双奎说:你就是仙女,所以不能随便让你到凡间来。
云秀说:我是仙女,那我就更要跟着董永下地劳动了。
双奎的心思云秀明镜似的,而云秀的心思双奎其实永远也不懂。
云秀跟她的伙伴说过,漂亮的女孩有几个不想在人前显摆显摆呢不显摆一下自己的漂亮,那不顶白瞎了老天爷对你的偏爱了吗
双奎耐不过云秀的粘,没办法,还得领着她。于是又招来一路的目光。
双奎在村里算是出色的男人,院子的大门是纯砖砌的,三孔窑洞也是纯砖裱得帮,除了村支书家,没人比得上双奎家。
双奎除了种那几亩怂坡地,粮食自给自足不用发愁外,主要是养了十来只绵羊。这里的绵羊吃香得很,纯粹的绿色肉类食品。每年春天产崽,秋冬之际出栏。不用出山,城里的小车主动就开进山里来,都是官儿一样的模样,在山里玩足了,再挑上两三只羊,一问价钱,从车上哗地拿出一沓老人头,唰唰一抹拉,抽出一小沓,往双奎手里一拍:兄弟,不用找了,给我们把羊喂好,过几天还来啊!车门砰地一关,车屁股冒出一溜烟,绝尘而去。
单这一项,双奎家里一年的进项能有七八千吧。
双奎一开始把一沓沓的老人头往云秀怀里塞的时候,双奎说:给,都给你,你给我什么
云秀点着那一张张老人头,脸上光彩夺目,云秀说:我给你什么我什么也没有。
双奎说:你有。
云秀说:我有什么
双奎说:你什么都有。
云秀说:你胡说,你少来。
云秀说着,脸红了。
双奎说:我就来。
云秀说:你少来。
双奎说:我就来。
云秀说:你少来。
云秀说着就偏到炕上去了。
后来云秀就生下了儿子草根。
就这样一个小村村,这样的小日子,过得也算相当了得了。
村里的女人们到云秀家里来串门,她们总是嘴上羡慕着云秀天仙一样的生活,句句说得云秀云里雾里地舒畅,心里却喝了醋一样不是滋味,心里的话,当年老娘要是再大胆点儿,今天在这个家里享福的就不是你云秀,你有什么呀!不就是有张漂亮脸蛋嘛,这个谁没有呀,能当饭吃呀
可是前天,双奎再把一沓的老人头往云秀怀里塞的时候,云秀说:我不要,你装着吧!
云秀说这话有云秀的道理,云秀知道,双奎现在这样说,其实也就是说给她听听而已,当初的那种听上去既体己又舒服的感觉已经不存在了。所以云秀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明显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忧伤。
人一成这个家就被拴死了,自从云秀嫁到双奎家,云秀见大媚的次数就少多了,那是她小时候多要好的朋友呀,云秀出嫁的时候,还是大媚给当的伴娘。
人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女人的心思尤其不可琢磨,就是从半年前,云秀见了大媚的那一次以后吧,云秀的心事一下子就重了。
3
城市新诱惑
那次,大媚是坐着一辆黑色轿车回来的,带回来很多东西,把全村的人都招引了出来,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孩子们围了一圈,把那辆轿车团团围住,黑油油的车面照出一张张好奇的小脸蛋。
云秀那一次正巧不在她娘家,是大媚专门开着轿车,去云秀家把云秀接来她娘家的。
大媚跟云秀她娘说,好长时间没见云秀了,想得慌,想和云秀拉拉闲话,于是就把云秀接来了。
路上,云秀坐着大媚的轿车,心思就有点儿远了,觉得自己突然之间跟大媚差了十万八千里,人在车里是一种感觉,心里却是另一种感觉,云秀说不出问题出在哪里,但这种巨大的差距,揪得云秀有点儿心里难受。
那天,云秀跟大媚拉了半天的家常,可大媚好像对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并不感兴趣,大媚说的尽是些城市里的事,什么名牌服装呀,美容养颜呀,豪华酒店呀,楼房别墅呀,高档汽车呀。
大媚对云秀说:农村人跟城市人真是没法比,其实咱比他们哪一点差了,一点都不比他们差,甚至还要比他们强一千倍,强一万倍,可人家是城市人,有得天独厚的各种优势,能吃香的,喝辣的,穿好的,玩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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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咱农村人行吗咱农村人,只能天天围着那二垄荒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打转转。就说你家双奎日能了,养着十几只羊,可那一年才能打闹几个钱呢,连人家一顿饭钱都不够。
你知道那些人们一顿饭能吃多少钱吗让你想你都不敢想,这还花的都是小钱,吃完饭以后,温泉,搡拿,美容,按摩,足疗,唱歌,麻将,台球,桥牌,这些花得那才是大钱呢。
人都是一辈子,活法却是天壤之别。可咱农村人哪一点比他们差就说你,云秀,你说,要身段有身段,要眉脸有眉脸,说干活不比他们哪一个强,可是你就得在这个山沟沟里窝着,一辈子能见到什么呢
大媚这才刚刚去城里不到两年,但云秀觉得,大媚的眼界变了,说话的口气也变大了,已经不是村里从前那个傻呵呵的小姑娘了,相比之下,云秀自己倒显得孤陋寡闻,俗不可耐,不是点儿家长里短,就是点里短家长,可自己才刚刚二十三岁。
那天,大媚临走的时候对云秀说,有机会也出去走走吧,现在改革开放了,干嘛还老是憋在家里呢,要憋出病来呀年轻轻的!
就是那一次,云秀对眼前的生活产生了想法,对城市的生活诞生了向往,她很想跟着大媚到城里去,但是却下不了那个决心,一则她还没有跟双奎商量,不知道双奎同不同意;二则自己还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家里一大堆的事,儿子草根谁管那一群鸡怎么办尽管这样,但云秀的心事多了,像长了草,双奎再把卖羊的钱给她往怀里塞的时候,她不像一开始那样稀罕了。
云秀突然觉得,双奎的这点儿钱挣得真是好可怜,不管冬天多冷,夏天多热,双奎都要赶着羊上山去放羊,碰上刮风下雨,寒冷下雪,双奎就更惨了,常常不是被淋个落汤鸡,就是被冻得打哆嗦。可又能卖几个钱呢看上去过得好像比村里其他人家强一些,可那都是双奎用汗水和心血换来的那一点点钱。
在这个穷地方,说白了,谁能比谁强到哪里去呢。双奎早就跟云秀说,真想扩大一点儿养殖规模,但是,荒山凸岭,水草有限,家家又都得靠养这么几只羊来维持生计,山上的水草根本就不够维持,双奎养这十几只羊已经很困难了,常常得跑几十里的山路,把羊赶到后山上去放牧,夏天为了省时省力省鞋,常常在后山上几天不回家,才使得现在这个养殖规模没有缩小。
所以,云秀很想跟着大媚到城里去看看,如果可能的话,自己也找点儿营生做做,毕竟自己还年轻得很,总不能就这样在家里混吃等死坐上一辈子吧。
就是上个星期天吧,云秀骑着自行车又回娘家去看她娘。前边车筐里放着一塑料袋新鲜的羊肉,后面车座上带着儿子草根。
路上,云秀被后面呼的一下掣过去的一辆红色汽车带起的尘土卷了一下。村子里都是土路,路上的土虚得很,卷得云秀一下子有点儿出不来气,掉头又去看草根是不是也被尘土噎着了,结果车子一忽闪,娘儿俩连车带人跌了个人仰马翻。天气又热,脸上粘得尽是土。车筐里的羊肉塑料袋也滚到路边去了,幸好袋子没有烂,只是连人带东西都滚成了土疙瘩。
云秀爬起来,赶紧把草根扶起来,一边啪啪地给草根拍着身上的土,一边告诫草根:你看看,你看看,这讨吃地方,这是人待的地方吗城里肯定不是个这样!上了学,你说啥也得给娘好好学习,给娘也考他个大学生,走出这个破地方去。
云秀一进家门,她娘就看出来了,她娘说:这是咋了,娘俩土灰土灰的,是不是骑车跌倒了。
云秀委屈得眼泪流出来了,云秀说:这是什么破地方呀,连个车都不能骑。
云秀掉转头,从水瓮舀了半盆水,给草根和自己洗脸,顺便掩饰住自己的眼泪。
云秀娘见云秀伤心,就对云秀说:大媚又回来了,你路上没看见她
云秀说:真的我没见着她呀。她多会儿回来的
云秀娘说:也是刚刚进门没大一会儿,又是坐着汽车回来的,这次是一辆红车。
云秀恍然大悟,顿时来了个多云转晴,拿起毛巾擦把脸说:哦,闹了半天刚才是她的车呀,破家伙,那我得找她去。说着就要往外走。
云秀娘说:你看看你,还是那么风风火火的,人家刚进门,你也刚进门,俩人都得喘口气吧!反正她一时半会也走不了,你不用那么着急,吃了中饭,下午再去吧。
云秀吃完中午饭,却没有急着去看大媚,而是在娘的炕上躺了下来。一则,她考虑大媚一路挺辛苦,也需要休息一下,二则,她在考虑自己这次要不要跟着大媚去一趟城里,她在下决心。
云秀还从来没有到过城里呢,小的时候是小,稍大一点了,她爹又死了,剩下娘和她,没有人领她到那么远的城里去,所以她一想到去城里,又有点儿激动,又有点儿心虚。
况且,云秀一直都没有把这个想法跟双奎说过,因为她知道,即使她说了,双奎肯定也不会同意她去。
双奎平时就跟云秀说过,一些村里的姑娘去城里做什么做什么的事。双奎那样说,是不是也有说给云秀听的意思,云秀不知道,但云秀还是想去城里看看,人家大媚能去城里挣大钱,云秀不相信自己不能。
再说,人活一辈子不容易,什么也没见过,云秀觉得自己很可怜,觉得大媚活得那才像个人。
云秀想的是,一会去大媚家里见着大媚,一定让大媚给拿个主意,问问大媚,自己究竟该不该也去城里试一试。
不想,下午云秀正要出门去找大媚的时候,大媚自己却来了。
云秀发现,大媚的脸比小的时候还要光,纹了眉毛,抹着口红,头发焗得金黄金黄的,一根一根直溜溜地垂下来,脖子上还挂着一条银白色的项链,一个红色的缀儿贴着胸脯,上身穿一件淡粉的半短袖敞口衣衫,里面印出平口的背心,下身穿着一条白色短裙,脚上蹬着一双白色的皮凉鞋,鞋跟那么高,手里提着一个绿色的手袋,大媚往院子里一站,整个院子一下子蓬毕生辉了。云秀一见,眼睛都直了。
云秀也很喜欢一条项链。云秀跟双奎说过,云秀说,咱买不起铂金的,那就买一条黄金的也行。
双奎也早就说,等哪次进城的时候就给云秀买一条,可直到现在也没有给她买上。
为此,云秀嘴上没说,心里其实是不舒服的。云秀知道,双奎还是舍不得给她买,双奎一门心思还要攒钱,还要盖一座大院落。
双奎跟云秀说过,怎么说咱也得再生一个儿子吧,在农村里,只一个儿子咋养老双奎有这样的想法,自然给云秀钱的时候,情形就跟当初给的时候不一样了,这个,女人是最敏感不过的,所以,云秀也就不再要双奎给她的钱。云秀还是为一条项链跟双奎憋着一口气。
云秀跟大媚开玩笑,云秀说:大媚,你是大媚
云秀说着,上前用手摸了一下大媚胸口上的那串项链,又捏起那颗红色的坠子端详了好一阵,眼神专注得很,心神却是游移得很了。
大媚说:你怎么了,神神叨叨一惊一乍的,我不是大媚我还能成妖怪不成!
云秀说:你真得快成妖怪了。哦,不是不是,我是说你太漂亮了,都快成狐狸精了,漂亮的我都有点儿不敢认你了。
大媚看见了站在房檐下的草根,大媚问云秀:这是你儿子
云秀说:我儿子。草根,叫姨。
草跟学着云秀,奶声奶气地叫了大媚一声姨。
大媚说:怎么给孩子叫了这么个名字
云秀说:为命大呗!
大媚笑了笑,笑得很暧昧。
云秀说:你笑什么呀,农村哩不都是个这嘛,不是叫狗蛋,就是叫山娃,都叫了几辈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大媚又笑了笑,这一回,她笑得很坦率。大媚拉住草根的手,摸了摸,又抬手磨蹭了一下草根的脑袋,然后从手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变形金刚,塞到草根手里,问草根:好看吗
草根说:好看,谢谢姨。
草根拿着玩具玩去了,大媚唉了一声,说:农村的孩子真可怜。
云秀一听大媚这样说,心里就有点儿伤感,为儿子伤感,也为自己伤感。小的时候,村里就数她和大媚漂亮,但人们都说,云秀比大媚还漂亮,可是现在,再看看大媚,人家整个儿一个城市丽人,而自己却整个儿一个农村家庭妇女。
云秀说: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让他好好学习吧。
大媚说:就咱村这几所破学校,上学能上到哪儿去呢你能跟人家城里的学校比
云秀说:那也没办法,城里的学校再好,咱也去不了。
大媚说:那也不见得,关键看你想不想让孩子去,电视上不是说过嘛:‘思想有多远,我们就能走多远。’人家那么多的人都把孩子带到城里上学去了,咱为啥不能让孩子去。
云秀娘插话问大媚:大媚呀,你还没成家呀这么大了,你还不快找人家呀。也不懂省着点儿花,回来还坐个汽车,那得花多少钱呀!
大媚说:大娘,坐个汽车还稀罕呀,这么远的路,不坐车怎么回来,城里都这样,那么大的地方,出门不坐汽车,光凭走路骑车,您腿也得累断了,再说时间也不允许呀。
云秀说:就是,你怎么还不成家呀
大媚说:着急什么,城里的女孩二十六七才找人家呢,人家那才叫个会活呢!女人,早早成个家,就什么都全完了,你看你,不就是被家给拴住了
云秀说:大媚,你快别说了,再说我都要哭了。
大媚说:哭什么哭,我不过跟你开个玩笑,你才多大,在城里算小姑娘呢,真是。
云秀说:大媚,你说我要是去城里行不行
大媚说:什么行不行
云秀说;我的意思是,我去城里能干点什么
大媚说:你想去了
云秀说:想是想,就是不知道我行不行。
大媚说:只要你想去,没有行不行的问题,肯定行。实话告你说,其实我早就给你问了个地方,就看你去不去了。
云秀一听显得很高兴,云秀说:真的啊,大媚姐
大媚说:我骗你干嘛!
云秀一听,一时又显得犹豫了,云秀说:可我要是走了,双奎不同意怎么办,还有草根谁管还有那一群……
大媚打断云秀的话说:行了行了,还有你那一群鸡吧你看看,我说一成家就完了吧!这有什么呀,不就是去个城里嘛,又不是回不来了,行就行,不行就回,有什么了不起的。莫非成了家就等于坐了监狱不成!
就是这次,云秀坐着大媚的汽车,从她娘家跟着大媚走了。
4
夜色迷情夜
现在,云秀被大媚带到一栋三室一厅的楼房里,身上一下子凉爽下来。云秀有点儿搞不明白,街上那么热,怎么家里一下变得这样凉,云秀不好意思问大媚,换了大媚给她递过来的拖鞋,轻轻地走到窗户前,她想透过窗户看看外面是什么样,不想兜头就被头顶的一阵冷风袭击了,云秀顿时啊嚏就打了个喷嚏。云秀一边抬头朝上张望,一边赶紧往后躲。
大媚笑了,大媚说:那是空调,又不是老虎,你躲什么呀!
云秀说:空调是个啥东西。
大媚说:就是夏天能让你凉爽,冬天能让你温暖的东西呀。
大媚到厨房准备晚饭去了,云秀换了个地方,站在窗户前往外看,大街上还是车水马龙,人山人海,有穿得时髦的,也有穿得破旧的,有开轿车的,也有蹬三轮车的,有大包小包往回提东西的,也有钻在垃圾道里捡破烂的。云秀想起了娘说的那句话,穷的穷,富的富,走遍天下都一样。
吃饭的时候,云秀忽然想起了什么,云秀问大媚:刚才进门的时候,门口怎么还有两个站岗的呢
大媚说:那是保安,城市的很多地方都有保安,不仅有保安,高级的地方还有迎宾小姐姐。
晚饭吃得比较丰盛,有鱼,有虾,有云秀没见过的蔬菜,还喝了红葡萄酒,但云秀吃了一肚子的心事。
吃完晚饭,大媚和云秀到卫生间轮流洗了澡,然后坐下来,一边看电视,一边闲聊,基本是大媚说得多,云秀问得多。
一直快到晚上十二点了,大媚说:睡吧,明天不用早起,咱们在家好好休息它一天。
云秀说:城里真是跟农村不一样,这要是在村里,一觉也早醒了。
大媚坏笑了一下说:要不农村人家里为啥都那么多孩子呢,你要是再在农村呆下去,也会生一大窝的。
云秀一听,伸手拍了一下大媚的屁股,说:你个坏蛋,你才能生一大窝呢。
第二天,两个人在家休息了一天。
晚上吃完饭,天色已经黑了,大媚对云秀说:你再洗个澡,洗完了,换上我的衣服,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云秀说:还换什么衣服呀,来的时候穿得你的衣服不是很好嘛。
大媚说:行了,你刚来,不懂,听我的,以后你慢慢会明白的。
说起云秀来的时候穿大媚的衣服,情况其实跟现在差不多。云秀决定从她娘家跟着大媚走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准备,再说就是有准备,云秀其实也没有几件像样子的衣服,大媚又不允许云秀只穿村里那身衣服进城,大媚说:你穿上这身衣服进城,你不嫌衣服糟蹋你,人家还嫌你糟蹋城市呢。再说,你看看你的衣服上,尽是土了,还怎么穿
大媚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云秀的气又上来了,云秀说:这还不是你个烂大媚给我闹的呀。开个烂汽车,牛气烘烘的,看见我都不认识,害得我们娘儿俩跌了个灰疙瘩。
大媚说:行了行了,我赔罪,给你拿一身我的衣服穿,行了吧!
就这样,云秀穿了大媚的一身浅灰色夏装进城了。
现在大媚打开衣柜,对头发还在滴水的云秀说:你自己挑吧,喜欢哪套穿哪套。
云秀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这么漂亮的衣服,眼睛都花了,哪一身都那么好看,她反倒不知道究竟该穿哪套了。最后还是大媚给她选了一身黑色的半袖衫和短裙,又给她提出一双黑色的高跟皮凉鞋让她穿。云秀穿上试了试,觉得别的还行,就是那条短裙子穿着特别扭,大腿都在外面露着,好像没穿一样,云秀在镜子前磨磨蹭蹭就要换下来。
大媚说:别,老土了吧,你要是在村里穿这个,人家会说你卖弄风情,可你要是在城里再穿你那些村里穿的口袋,人家就说你是村妇一个,土气。听我的,没错,要不咱就啥也办不成了。说着大媚又给云秀拿出脸油和口红,让云秀自己搽。女人对这些东西天生的开窍,没用大媚指导,云秀自己就做好了。
大媚拿起茶几上的电话吱吱吱按了几下,云秀听见大媚在电话里说:鱼老板,你现在在哪儿,哦,又在东海呀,腻味不腻味呀。你现在方便吗方便呀,那行,那我一会就过去了,好,好。
打完电话,大媚领着云秀下楼,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汽车在一个灯光闪烁的大楼前停下来。
大媚说到了。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的小伙迎了过来,从大媚手里接过车钥匙,把车开走了。
云秀心里说,看来这也是个保安了。云秀看见大楼门顶上方,东海娱乐城五个大字在循环发亮,一会儿是从左到右闪烁,一会儿又是从右到左闪烁。大媚领着云秀往里走,门口有两个穿着红色缎面旗袍的妙龄姑娘向她们俩鞠躬:晚上好,欢迎光临。云秀发现这两个姑娘个子那么那么高,在村里她算是高的了,将近一米七吧,可这两个姑娘的个子足有一米七五的样子,云秀感觉高出自己一个头都多。云秀心里琢磨,这大概就是大媚说的迎宾小姐吧。
进了东海娱乐城,大厅里一片金碧辉煌,在各个角落,也站着亭亭玉立的穿旗袍的姑娘,地面上都是软绵绵的地毯,云秀跟在大媚的身后走得有些飘。
转了几个弯,她们上了电梯,在六层她们下了梯,大媚领着云秀穿过一排一排的门,一直往里走,在一个门上挂着山水秀的门前停下来,大媚抬手敲了敲门,一个谢顶的男人开门迎了出来。
余老板,多日不见,又发福了呀。大媚把手递过去给了男人。
男人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赶紧伸手把大媚的手握住说:哪里呀,都是托大媚小姐的福呀。噢,这位是
大媚说:哦,这就是云秀小姐,来云秀,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给你说的鱼老板。
云秀第一次听到别人称自己是小姐,感觉有些别扭,但又觉得新鲜。
云秀轻轻上前一步说:鱼老板好。说完,脸腾得一下红了,身子好像也跟着微微地扭动了一下,不细看,别人是觉察不出来的,但这些细节没有逃过鱼老板的眼睛。
鱼老板顿时感觉到了一阵风吹杨柳般的熨贴了,主动将手伸出去要握云秀的手,并说:好,好,都好。
没想到,云秀说完就退到了大媚的身后,把鱼老板伸出来的手给晾在那儿了,闹得鱼老板有点儿尴尬,赶紧抬起胳臂,做了个小幅度的扩胸运动,自言自语地说:真是累呀。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大媚装作没看见,对鱼老板说:鱼老板,是不是屋里边还金屋藏娇呀!怎么不请我们进去呢
鱼老板这才说:大媚小姐可真会开玩笑,有什么娇能比得了你大媚小姐娇呢!快请进,请进,里边请,里边请。
走进来云秀才发现,房间真是大呀,一间就抵得上她们家那三间窑洞大,顶上挂着柔和明亮的大吊灯,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窗户上垂着红绒面的宽展宽展的窗帘,靠窗户的地方,两个木框镶玻璃的茶几被并在了一起,上面摊着亮晶晶的麻将牌。
在门对面的电视柜上,电视里正在演一个不知道什么电影,里面的男人西装革履,女人光着膀子,扭来扭去。靠墙的地方,摆着两张黄色的三人布艺沙发,还有三只单人沙发,沙发上散淡地坐着三个年轻男人,正在抽烟看电视,看见大媚和云秀进来,赶紧站了起来,其中一个留胡子的男人走过来跟大媚打招呼:大媚姐,来了。
大媚哦了一声,问:你们是在赌呀还是在玩儿
留胡子的说:赌什么啊,我们就算是个玩儿呗!
留胡子的其实也挺想跟云秀打个招呼,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想跟云秀打个招呼,但不知道云秀怎么称呼,又是第一次见面,于是,留胡子的只好盯着云秀,跟云秀略略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大媚跟留胡子的说话,鱼老板招呼另外两个男人忙着给她们倒水,云秀的眼睛就不由地有点儿飘。
人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大体都这样,可能是因为新奇,也可能是一种条件反射,反正人到了一种陌生的环境,总是要不由自主地要瞄东瞄西,即便是有点儿定力的人,在这种时候看似沉稳冷静,其实心里的眼睛已经张望出去了。
结果,云秀就看见这个大厅的里面,居然还有那么大一个套间,只是套间里黑着灯,云秀只看见里面摆着一张双人大床。
鱼老板说:大家随便坐。返回头又问大媚:哎,你们吃饭了吗
大媚说:咋,我们要没吃你请我们吃呀。
鱼老板说:走吧,楼下老地方,方便,正好我们还没吃呢。
大媚笑了,说:谢了鱼老板,跟你开玩笑呢。
鱼老板接着对留胡子的说:胡子,带他们俩去买点酒菜上来。鱼老板用手指了指另外两个男人说,今天难得大媚小姐回来,咱们边喝边聊,也算给大媚和云什么来着,给她们俩接风。
胡子他们关门出去了,三个人一路开鱼老板的玩笑。
胡子他们一走,大媚装作不高兴地对鱼老板说:哎哟哟,鱼老板,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怎么,我刚给你介绍完,你就把我们云秀小姐给忘了!
鱼老板抬手轻轻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看着云秀说:哎呀云秀,我该打,我该打,其实说句真心话,主要是云秀小姐太漂亮了,我没敢多看,所以印象不深呀,现在深了,现在深了,一会我自罚三杯,行吧,云秀小姐
云秀已经让鱼老板看得有点儿不自在了,脸一红,笑着把头低了下去。
大媚说:行,鱼老板,可别把我们云秀小姐给吃了哇,你说的,一会儿你自罚三杯啊!
云秀听着大媚跟鱼老板说话,暗自羡慕大媚这两年的变化,心说,大媚整个一个城里人了,跟当初村那个黄毛丫头已经判若两人。
云秀又为自己生不如人而暗自伤神,她才二十三岁,可已经是拉家带口的人了。云秀想起了大媚说的那句话,女人一成家就全完了,被拴死了,真是太对了。
云秀不由又想起了儿子草根,想起了双奎,想起了家里那十几头羊和那一群鸡,云秀跟着大媚已经出来三天了,家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娘把草根给双奎送回去没有
临从娘家跟着大媚走的时候,云秀还有点儿犹豫,云秀说:要么自己先把草根送回去顺便跟双奎说一声再走。云秀娘却说:送啥送,没出息,过两天我给你送回去不就行了,你一回去,双奎能让你走没事,你走你的吧,草根有我呢,快跟着大媚走吧,出去也见见世面,知道个天日,生在农村啥都看不见,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快去吧,娘这一辈子算完了,你还年轻,不能像娘一样白活了呀!快走吧。
5
母心牵子心
从云秀跟着大媚走后的当天下午,云秀娘就哄不住草根了,云秀娘说给草根煮鸡蛋吃,草根说我不吃,我不稀罕鸡蛋,我要妈妈;云秀娘说咱们逮蚂蚱玩,草根说我不玩,我不稀罕蚂蚱,我要妈妈;云秀娘说咱们出去串门,草根说我不去,我不稀罕串门,我要妈妈。
草根半夜醒来,还是哭着喊着要妈妈。云秀娘怕左邻右舍听见,半夜起来把堂屋的门关紧,抱着草根可地上哄顺,闹得云秀娘夜里睡不好觉,早晨起来眼皮肿肿的,眼睛红红的。
周围的邻居还是听见草根半夜的哭喊了。
第二天,云秀娘抱着草根出街来跟小孩儿们玩,草根一高兴就好一点儿了。
人们问云秀娘:她婶子,外孙是咋的了,是不是想他妈了。
云秀娘说:想什么呀,都三四岁了,是想他大了,要回家。
邻居二狗媳妇说:想他大就送他回去呗,老这么哭哪受得了呀!
二狗媳妇说得很含糊,云秀娘就不知道她是在说草根这样哭受不了呢,还是在说草根这样哭影响她了。
云秀娘说:草根刚来,过两天他就好了,再说送回去他妈也不在,他大又是地里,家里又是鸡又是羊的,送回去谁管他
二狗媳妇说:大娘,这云秀去城里得去多长时间呀,是不是跟大媚一样,准备长期呆下去呀
云秀娘说:长期啥呀,怕她没有人家大媚那两下,能长期呆下去倒是好了,那样就能把草根带到城里去上学了。
二狗媳妇说:你老不怕她到城里出点儿什么事呀。
云秀娘心里骂:一个烂舌头的东西,不盼人点好,你去不了城里酸的吧
其实,云秀娘不是不想送草根回去,而是这时候她心里才产生了重重顾虑,才设身处地站在双奎的角度考虑开了问题。
云秀走的时候,当娘的心疼女儿,一门心思都从女儿的角度考虑问题,感觉女儿在村里憋屈了,当娘的脑子一热,鼓动女儿走了。
为了让女儿走得无牵无挂,云秀娘还把草根抱出去串门去了,说省得娘儿俩在一块儿,哭天抹泪的分不开。不想云秀一走,她领着草根一回家,草根就哭着喊着跟她要妈妈了。
自从云秀大死了以后,这么多年了,云秀娘再没带过孩子,孩子想妈的那种感觉她淡了,不料想云秀这一走就坏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跟双奎说这个事,是说自己让云秀进城去的,还是说自己要拦而云秀硬要去的是说云秀去城里也是为了这个家,还是说云秀是为了自己开开眼界,见识一下世面才去的
云秀娘现在冷静下来,才觉得这事情做得过了,的确没法跟女婿交代,要是双奎知道了,会怎么说呢双奎是不是会说,噢,是我双奎养活不了你们,还是怎么着,家里这么多的事,孩子又这么小,怎么临走连商量都不跟我商量一下,说走就走了,你云秀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男人,你云秀娘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女婿,平时我不缺你们的吃穿,过年过节我又是钱又是肉地给你送去,我哪点对不住你们,现在你们居然这样对我。
但是没办法,不管双奎怎么说,也得把草根赶紧送回去啦,再不送,草根天天这样闹,一旦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更不好交代了。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第五天早晨,云秀娘连哄带抱领着草根上路了。草根还是不行,草根说:我不要回家,我要找妈妈。
云秀娘说:咱们不找妈妈,咱们看路边的野花,你看那野花多好看呀,红的,白的,兰的,紫的,那么小点儿的草,能开出那么好看的花,就跟我们草根一样漂亮,来,草根,看看,是不是跟你一样好看呀
草根的心思被姥姥的话题转移了,拉着姥姥的手来到小路边,蹲下去,摘起野花来,红的,白的,兰的,紫的,也不知道是些什么花,摘了一大把。
姥姥跟在草根的后面给他拿花。摘着摘着,草根看见一只很大的蛐蛐在前边的谷穗上叫呢,草根就把手里刚摘的花扔了,慢慢挪进旁边的庄稼地里去了。
地对面的一个戴草帽的老汉远远朝这边一边摆手,一边喊:哎,谁家的孩子呀,把庄稼踩坏了,快出去。
云秀娘没听见,草根没答理,继续循着蛐蛐的叫声往谷子地里走,草根越是往里走,蛐蛐的叫声就越是深入。
谷穗还绿茵茵的,一棒子一棒子的,长得很起劲,在微风的吹拂下,谷棒子一颤悠一颤悠的,好像是,谷穗跟谷穗之间在互相打招呼,不知道它们在说什么。
草根被颤悠的谷穗毛毛痒着了脖子,他边往谷苗地里钻,边用手挠脖子,把个脖子挠得红红的。
云秀娘手里握着一把野花,跟着草根也深入到谷子地里。
云秀娘说:草根,别逮它了,这么多谷子,密密麻麻的,你哪找去呀
草根吱吱哝哝地说:不嘛,我就要逮,我就要逮嘛。说着他还往里面深入。
咳!突然之间,不知道哪里冒出这么一声。
云秀娘被唬了一大跳,草根闻声,不自觉地也啊!了一声,他顾不上逮蛐蛐儿了,抬头一看,是个戴草帽的老头。
云秀娘说:哎哟哟,您可把我们吓死了,我以为哪个灰鬼想发灰呢!
戴草帽的老头说:我快发葬呀,我还发什么灰呀,你们看看,你们给我把谷子踩得,你们这是做甚呀
云秀娘说:我外孙看见个蛐蛐儿想逮,结果您这一‘咳’,蛐蛐早跑了。
草根一听蛐蛐跑了,又闹开了:我要蛐蛐儿,我要蛐蛐儿。
老头说:这不是双奎的儿子草根吗
云秀娘说:您怎么认识他
老头说:双奎天天领着他儿子在街上转悠,我哪能不认识,您老是
云秀娘说:我是他姥姥。
老头说:怎么,听说草根他妈走了,去了城里啦
云秀娘问:您怎么知道的
老头说:屁大个地方,人们早知道了,这几天双奎正准备找人,去城里找云秀呢,听说今天就准备进城去。
老头说完走了,边走边留下几句话尾巴,哎,一个女人家,去什么城里呀,乱哄哄的。
老头都走那么远了,云秀娘才说:是不是,那我们得赶快走。草根,草根,快走吧,快走吧,要不你大要着急了。
草根却说:不嘛,不嘛,我要蛐蛐儿,我要蛐蛐儿嘛。
云秀娘说:要个刀,都是你妈惯得你,走。说着,她把手里的一大把野花扔在脚下,拎起草根的手腕就出了庄稼地。
草根本来好几天没见妈妈了,觉得很委屈,刚刚逮蛐蛐忘了妈妈,现在让姥姥一拉拽,他又把妈妈想起来了,于是又哭闹着要找妈妈。
草根说:我要找我妈妈,我不要跟你,你一点儿都不好。
云秀娘真是烦透了,心说,我这是图什么呀,管那孙的哩,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就让她那么过去吧,干嘛要让她到城里去呢,这又是大的,又是小的,都留下来,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嘛!一会儿见着双奎该咋说呢,唉!真是端着料炭寻灰理。
6
醉梦寻人踪
云秀在城里已经待了四天了。刚去的那天晚上,云秀跟着大媚到鱼老板那儿喝了一晚上的酒。
云秀一开始跟鱼老板他们说,她在家里从来没喝过酒,不会喝酒,真的不会喝。
鱼老板说:不会喝没关系,这不是胡子给准备得挺周到,还买了两瓶葡萄酒吗,跟水一样,你跟大媚小姐就喝葡萄酒,我们四个男人喝白酒,这行吧
鱼老板这么说,云秀不好再说啥,但还是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大媚说:喝就喝,有什么呀,云秀,来,跟他们喝,谁怕谁呀!
这是在宾馆的房间里,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客厅里,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窗户上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电视里还在放着那个高挑女人扭来扭去的电视剧,吸顶灯台灯壁灯全部打开,客厅里亮如白昼,不仅客厅里,里面的套间也被照得亮了一多半。
茶几上,十多个白唰唰的快餐盒占得满满当当,每人面前一个纸杯,哦,不是一个,是两个纸杯套在一起的,鱼老板说,酒这东西能醉人,当然也能醉纸杯。
鱼老板端起酒对大媚说:大媚小姐,一路辛苦,来,我敬你一杯,给你洗洗尘。
大媚说:哟,我的妈呀,鱼老板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文明礼貌呀,谢谢,谢谢。说着仰头喝了一口。
鱼老板又端起酒对大媚说:大媚小姐,能允许我再敬云秀小姐一杯好吗
大媚正夹了一口菜吃呢,听得鱼老板这么说,她笑得险些没把嘴里的东西喷到鱼老板脸上,大媚说:你敬就敬呗,干嘛还文绉绉的。说得胡子他们三个都悄悄地笑。
云秀心说,这城里人喝个酒都这么文雅,村里人喝酒哪讲这个呀。心里想着,云秀端起纸杯跟鱼老板伸过来的纸杯碰了一下。
鱼老板说:这喝得没什么气氛,没什么情调,碰个杯连点儿响声都听不见,这有什么意思,走走走,咱们还是出去吃。
大媚说:行了,鱼老板,我们今天已经吃过饭了,来你这儿随便喝喝酒,聊聊天,你鱼老板要是有心人,来日方长嘛!
于是大家又接着喝,大媚敬鱼老板,胡子他们三个敬鱼老板,敬大媚,敬云秀,然后又是互相敬,最后,三瓶白酒全喝完了,两瓶葡萄酒也喝完了。
鱼老板对胡子说:胡子,去,再买酒去,今天高兴,大家喝个痛快!
于是,胡子就要往外走。
大媚拦住胡子说:胡子胡子,行啦行啦,不听鱼哥的,不要去了,酒就喝到这儿,咱们去唱歌,我请客,行吧。
鱼老板说:大媚小姐小看我是不哪能让你请客呢。走,唱歌就唱歌,我哥们开的歌厅,还用得着那么麻烦嘛!
这个时候,双奎正在城里的大街上,在灯火阑珊的深夜里,带人到处寻找云秀,他望眼欲穿,不知道这么大一个城市,云秀究竟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