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时砚,我们离婚吧。
我把那份薄薄的协议推过去,纸张在光洁如镜的红木餐桌上滑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某种终结的叹息。
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三周年。
巨大的水晶吊灯悬在上方,璀璨得有些刺眼。灯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可能存在的任何情绪。长条餐桌铺着昂贵的亚麻桌布,摆着他喜欢的勃艮第红酒,醒酒器里深红的液体折射着冰冷的光。旁边是我下午亲手做的、他最爱吃的惠灵顿牛排,此刻酥皮边缘已经微微塌陷,失去了热气。还有那个小小的、精致的纪念日蛋糕,上面的巧克力牌写着三周年快乐,奶油裱花精致得像艺术品,却显得格外讽刺。
他拿着刀叉的手顿住了。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腕间那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表盘反射着冷光。他抬眼,视线从牛排上移开,落在那几张纸上。眼神很沉,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苏晚星,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在闹什么
闹我轻轻笑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顾时砚,你觉得我像是在闹吗
这三年来,我闹得还少吗
我哭过,吵过,卑微地祈求过一丝关注。
换来的是什么
是他越来越长的沉默,越来越晚的归家,和越来越深的隔阂。
理由。他放下刀叉,身体微微后靠,陷进宽大的丝绒椅背里。那姿态,不像是在面对妻子提出的离婚,更像是在听下属汇报一个无关紧要的项目。
理由
心口那块早已麻木的地方,还是被这三个字刺得细细密密地疼。
顾时砚,还需要我说吗我看着他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们之间,还有婚姻的样子吗这房子,冷得像个冰窖。我跟你说话,你听见了吗你看着我了吗
我工作很忙。他蹙了下眉,似乎觉得我的质问有些无理取闹。顾氏上上下下多少人指着吃饭,你不是不知道。
是,我知道。我点点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你忙到可以陪白薇去巴黎看秀,去米兰选包,去参加她每一场无关紧要的画展首映礼。忙到在我高烧39度,打电话求你回来送我去医院的时候,跟我说‘让司机送,或者叫救护车,我很忙’。
他的眉头拧得更紧:白薇是公司重要的合作伙伴,那些应酬是必要的商业往来。你生病那次,我确实在谈一个几十亿的并购案,分不开身。后来不是让陈秘书……
是,陈秘书把我送到了医院。我打断他,不想再听那些千篇一律的解释。顾时砚,我需要的不是陈秘书,也不是司机。我需要的是我的丈夫!在我最脆弱、最需要依靠的时候,他在哪里
餐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墙上那座古董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清晰得如同敲在心上。
他沉默着,下颌线绷得很紧。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晚星,我以为你足够成熟,能理解我的处境。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以前我爱你,爱得像个傻子!我以为只要我够努力,够懂事,够体贴,就能捂热你这块石头!我以为时间长了,你总会看到我的好!
可结果呢我的懂事体贴,换来的是你的理所当然!我的爱,在你眼里是不是特别廉价,特别可笑
泪水终于滑落,砸在冰冷的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我抬手用力抹掉,不想在他面前显得更加狼狈。
顾时砚,我累了。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说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疲惫。我不想再守着这个空壳子过日子了。不想再每天猜你在哪里,在陪谁。不想再对着手机等你一条可能永远都不会回的‘在忙’。
签字吧。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像是在审视一件突然变得陌生的物品。那眼神里有探究,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被冒犯的不悦,唯独没有我想象中的……哪怕一丝丝的不舍或挽留。
财产分割,你只要这套房子和城西那套小公寓他的手指点了点协议上我划出的部分,语气带着明显的质疑。顾太太的位置,就值这么点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原来在他眼里,我苏晚星,从头到尾,图的不过是个顾太太的名头和那点财产
三年的倾心付出,那些深夜为他留的灯,为他煮的醒酒汤,为他熨烫平整的每一件衬衫,在他眼里,都是可以用金钱衡量的交易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荒谬感瞬间淹没了我,甚至压过了愤怒。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无比陌生,也无比可笑。
顾时砚,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害怕,这房子,是你当初娶我时买的婚房。城西那套小公寓,是我爸妈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我只要属于我的东西。至于顾氏集团庞大的商业帝国,你的股权,你的动产不动产,那些你辛苦打拼来的财富,我一分钱都不要。
我顿了顿,迎着他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稀罕。
协议里写得很清楚,我自愿放弃所有婚后共同财产的分割权。你签了字,我们立刻去民政局。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得像刀子,苏晚星,你确定
我确定。我斩钉截铁。
他盯着我,那目光像是要穿透我的皮囊,看清我心底最深处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
最终,他伸出手,拿起桌上那支万宝龙的签字笔。
笔尖悬在签名栏上方,停顿了几秒。
那几秒钟,我的心跳几乎停止。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他会不会把笔扔掉会不会说别闹了
但他没有。
笔尖落下,划过光滑的纸面,发出清晰的沙沙声。
顾时砚三个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带着他一贯的冷硬和决断。
他签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没有询问,没有挽留,甚至没有一句你想清楚了吗。
仿佛签下的不是结束一段婚姻的协议,而是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
签完字,他将笔随意地丢回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
如你所愿。他抬起眼,眼神恢复了那种惯常的疏离和淡漠,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带着审视的对峙从未发生过。明天九点,民政局门口见。
说完,他不再看我一眼,起身离席。高大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书房的方向,厚重的实木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隔绝了两个世界。
餐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满桌精心准备却早已冷透的食物。
巨大的水晶吊灯依旧散发着冰冷刺眼的光。
我呆呆地看着协议上他那熟悉又陌生的签名,看了很久很久。
没有预想中的撕心裂肺,没有崩溃大哭。反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麻木。
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此刻反而被一种奇异的平静填满。
终于结束了。
这场由我单方面苦苦支撑的独角戏,终于落幕了。
我拿起那份协议,指尖冰凉。然后,拿起属于我的那份,一步一步,走上二楼。
衣帽间里,属于我的东西其实不多。名牌包包、珠宝首饰,大部分都是他送的,或是作为顾太太出席场合的必需品。
我一件都没拿。
只拿走了我婚前带来的几件常穿的衣服,几本书,还有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旧木盒。
这个木盒里,装着我全部的少女心事和关于顾时砚最初、也是最后的美好记忆。几张泛黄的电影票根,一张我们在大学图书馆偷拍的模糊合影,几片早已干枯的银杏叶,还有一枚褪了色的廉价银戒——那是我们确定关系后,他用人生第一份实习工资给我买的生日礼物。
那时,他捧着戒指盒,眼睛亮得像星星,笨拙又认真地对我说:晚星,等我以后有钱了,给你换最大的钻戒!
我笑着扑进他怀里,觉得拥有了全世界。
后来,他确实给了我鸽子蛋大小的钻戒,在盛大的婚礼上。可那时的他,眼底再也没有了那种纯粹的、只为我的光亮。
我把木盒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住了那个早已逝去的、满心满眼都是我的少年顾时砚。
再见了,我的少年。
再见了,顾先生。
拖着小小的行李箱下楼时,客厅空无一人。书房的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三年的地方,奢华,冰冷,没有一丝烟火气,也没有一丝属于家的温暖。
毫不犹豫地,我拉开门,走进了初冬微凉的夜色里。
冷风扑面而来,吹散了眼角最后一点湿意。
城西的老公寓,是我爸妈留下的。面积不大,两居室,装修简单陈旧,但胜在位置不错,交通便利。自从爸妈意外去世后,这里就一直空着,我定期请人打扫。
打开门,一股久未住人的淡淡尘埃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屋里很干净,但空旷得厉害,只有几件蒙着白布的基本家具。
我把行李箱放在墙角,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窗外是城市璀璨的万家灯火,车流如织。这里的喧嚣热闹,与顾时砚那栋位于半山、静谧得如同墓地的别墅截然不同。
没有佣人,没有司机,没有衣帽间里琳琅满目的奢侈品。
只有我自己。
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新生的、带着轻微刺痛的自由感。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是林晚照,我唯一的好闺蜜,一个活得比谁都清醒犀利的女人。
喂星星怎么样那狗男人签没签没为难你吧她连珠炮似的声音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义愤。
签了。我靠在冰凉的窗玻璃上,声音平静,刚搬回我爸妈的老房子。
签了!林晚照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充满了难以置信,他就这么签了没放个屁挽留一下没问问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没有。我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笑,签得很痛快。大概……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吧。
我靠!顾时砚这个渣渣!王八蛋!他真当自己是皇帝选妃呢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晚照在电话那头破口大骂,你等着!姐妹明天就杀过去陪你!咱们庆祝新生!去他妈的顾太太!姐妹以后就是钮祜禄·晚星!
听着她咋咋呼呼的骂声和不着边际的安慰,我冰凉的心底终于注入了一丝暖流。
好。我轻声应着,明天见。
挂了电话,巨大的疲惫感像潮水般涌来。身体累,心更累。我没有力气收拾东西,只是简单地把卧室的床铺好,和衣躺下。
老房子的暖气似乎不太足,被子里有股淡淡的霉味和阳光晒过的味道。我蜷缩起来,闭上眼睛。
黑暗中,过去三年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闪现。
他深夜归家,带着陌生的香水味,倒头就睡。
我兴致勃勃地跟他分享生活中的小事,他心不在焉地嗯着,眼睛盯着手机屏幕。
纪念日,他送来了昂贵的珠宝,人却缺席,理由是临时有跨国会议。
还有那次,我拿着两道杠的验孕棒,满心欢喜和忐忑地等他回来,想给他一个惊喜。等来的却是他助理的电话,说顾总临时决定飞去欧洲处理紧急事务,归期未定。
后来……孩子没了。
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麻药失效后的剧痛,身体里被生生剥离的空洞感……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恐惧,至今想起来都让我浑身发冷。
我给他打电话,一遍又一遍。起初是无人接听,后来终于接通,背景音是嘈杂的宴会音乐和白薇清晰的笑语。
时砚,我……
晚星什么事我在忙。他的声音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
我……我肚子好痛……我痛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痛痛就去医院,打给我有什么用我在谈事,晚点再说。他甚至没听我说完,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忙。
他永远在忙。
忙着事业,忙着应酬,忙着……陪在白薇身边。
白薇。
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我心里。
她是顾时砚大学时的学妹,家境优渥,才貌双全,留学归来后创办了自己的艺术画廊,在名流圈里混得风生水起。她是顾时砚口中有共同语言、事业上能互相成就的知己。
三年来,她的名字,她的身影,像幽灵一样缠绕在我的婚姻里。
顾时砚手机里存着她的专属铃声。
他的副驾驶座,只有她能坐。
他的朋友圈里,为数不多的私人动态,几乎都与她有关——看画展,品红酒,参加艺术拍卖会。
而我这个正牌妻子,仿佛一个见不得光的影子。
有一次,顾时砚难得在家吃晚饭。他的手机就放在餐桌上。屏幕亮起,是白薇发来的消息。
【时砚哥,看到你推荐的那本书了,好棒!明天下午茶聊聊老地方】
他拿起手机,唇角勾起一抹我许久未见的、放松的笑意,指尖飞快地回复着。
我坐在他对面,碗里的饭菜如同嚼蜡。
是白薇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他头也没抬,随口应道:嗯,聊点画展的事。
那自然亲昵的语气,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上来回切割。
顾时砚,我放下筷子,声音有些发抖,我是你的妻子。
他终于抬起头,眉头微蹙,似乎觉得我有些不可理喻:我知道。所以呢我和白薇只是朋友,工作上有些交集而已。苏晚星,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敏感
敏感
原来,看着自己的丈夫对另一个女人展露笑颜,事事回应,是一种敏感
那一晚,我独自在冰冷的客房里,睁眼到天明。
眼泪流干了,心也一点点凉透了。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这段婚姻,已经走到了尽头。只是心底那点残存的不甘和微弱的期盼,让我又拖了几个月,直到把自己消耗殆尽。
如今,终于解脱了。
我裹紧被子,把脸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里,任由压抑已久的泪水汹涌而出。不是为顾时砚,是为那个在婚姻里耗尽了所有热情和期待的自己。
哭吧,苏晚星。
哭过这一次,就再也不要为不值得的人掉眼泪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眼睛肿得像核桃,用冷水敷了半天才勉强能见人。换上一身简单利落的米白色羊绒衫和牛仔裤,外面罩了件黑色长款大衣。素面朝天,只涂了点润唇膏。
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神疲惫却异常平静的自己,我深吸一口气。
九点整,我准时出现在民政局门口。
寒风凛冽,刮在脸上生疼。我裹紧大衣,跺了跺脚。
一辆熟悉的黑色宾利慕尚无声地滑到路边停下。车门打开,顾时砚迈步下来。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绒大衣,里面是同色系的高领毛衣,身姿挺拔,气质冷峻。依旧是那个无论走到哪里都光芒万丈、吸引所有人目光的顾总。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径直朝我走来,步伐沉稳。
进去吧。他言简意赅,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
好。我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整个流程快得不可思议。填表,交证件,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询问:双方是自愿离婚吗
是。我们异口同声,平静无波。
钢印落下,哐当一声轻响。
两个暗红色的小本子递到我们手中。
从民政局出来,阳光有些刺眼。我捏着那本还带着油墨味道的离婚证,感觉轻飘飘的,又沉甸甸的。
终于,彻底结束了。
顾时砚站在台阶上,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阳光。他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审视和……我看不懂的复杂。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一个普通员工。
还没想好。我实话实说,先把公寓收拾好,休息几天。
他沉默了几秒,忽然说:白薇的画廊下个月有个重要的开幕展,缺个靠谱的策展助理。工作强度不大,环境也还可以,如果你……
不用了。我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异常坚定。
他微微蹙眉。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顾先生,我们已经离婚了。我的工作,就不劳您费心了。白小姐那边,我更不适合去。
一句顾先生,清晰地划清了界限。
他的脸色似乎沉了一下,眼神变得有些锐利。
苏晚星,你非要这样
怎样我反问,甚至微微笑了笑,划清界限,各自安好,不是挺好的吗顾总。
他盯着我,眼神深得像墨。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在他眼底看到了一丝愠怒和……被冒犯的不悦但很快又归于深沉的平静。
随你。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再看我,转身走向那辆奢华的宾利。
车门关上,绝尘而去,没有一丝留恋。
我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汇入车流消失不见,捏紧了手里的小红本。
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再见,顾时砚。
不,再也不见。
回到老公寓,刚把离婚证收进那个旧木盒里锁好,门铃就响了。
打开门,林晚照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两大袋东西。
当当当当!姐妹驾到!她夸张地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熊抱,顺便把手里沉甸甸的袋子塞给我,看看!火锅食材!顶级和牛!毛肚!黄喉!还有你最爱的贡菜!啤酒管够!庆祝我们星星脱离苦海,重获新生!
她风风火火地冲进客厅,把袋子往小餐桌上一放,叉着腰环顾四周:啧啧,这地方是得好好拾掇拾掇!不过没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从今天起,姐妹陪你一起搞事业!搞钱!搞自由!男人狗都不谈!
看着她活力四射、斗志昂扬的样子,我心底最后一点阴霾也被驱散了。
好,搞事业,搞钱!我笑着应和,撸起袖子,先搞火锅!
我们两个女人,在那个小小的、充满烟火气的厨房里忙活起来。洗菜,切肉,调蘸料。锅底是晚照带来的麻辣牛油底料,在电磁炉上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红油翻滚,香气四溢,瞬间弥漫了整个小小的客厅。
窗外寒风呼啸,屋内却热气腾腾。
我们盘腿坐在地毯上,围着小小的电磁炉,大快朵颐。冰凉的啤酒滑入喉咙,带着畅快的刺激。
爽!晚照灌了一大口啤酒,满足地喟叹,这才是人过的日子!星星我跟你说,你早就该踹了顾时砚那个冰坨子!守着他干嘛图他钱多图他长得帅还是图他一年到头让你守活寡
我夹起一片烫得刚刚好的毛肚,在油碟里滚了滚,塞进嘴里。麻辣鲜香在舌尖炸开,刺激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图什么呢我嚼着脆爽的毛肚,自嘲地笑笑,大概……图个不甘心吧。总觉得,付出了那么多,总该有个结果。
结果晚照嗤笑一声,又给我倒了杯啤酒,结果就是把自己耗成黄脸婆,人家在外面彩旗飘飘!星星,听姐妹的,及时止损是最大的智慧!你才26岁!大好的青春年华!离了他顾时砚,咱照样活出个人样来!
对!活出个人样来!我举起酒杯,和她重重一碰。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痛快。
那你接下来真打算找工作晚照一边涮着肥牛卷一边问,想做什么要不来我工作室虽然庙小了点,但胜在自由自在,给你个艺术总监当当
晚照自己开了一家小型广告设计工作室,做得有声有色。
我摇摇头:我想做点自己的事。
哦有想法了她眼睛一亮。
嗯。我看着锅里翻滚的红油,我想开个小店。不用很大,温馨一点,卖点甜品、咖啡什么的。安安静静的,自己当老板。
这个念头其实由来已久。在顾家那栋冰冷的大房子里,我唯一能感到放松和慰藉的,就是待在厨房研究各种甜点。揉面团,打发奶油,看着烤箱里的小东西一点点膨胀、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那种专注和创造的满足感,能让我暂时忘记所有的不愉快。
甜品店可以啊!晚照拍手叫好,这个好!治愈系!姐妹我第一个入股!店名想好了没就叫‘星星的糖罐子’怎么样
我被她的热情感染,也笑了起来:还没想那么远呢。得先找店面,考察市场,学技术……
怕什么!一步一步来!晚照豪气地挥挥手,资金不够姐妹有!技术不会咱去学!蓝带学院安排上!星星,你就放手去干!姐们儿就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那一晚,我们吃着热辣的火锅,喝着冰爽的啤酒,在小公寓里畅想着未来。那些关于顾时砚、关于失败的婚姻的痛苦回忆,在热腾腾的烟火气和闺蜜肆无忌惮的笑骂声中,似乎真的被冲淡了许多。
生活,好像真的有了新的奔头。
接下来的日子,我忙得像只陀螺。
白天,我穿梭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寻找合适的店面。地段不能太偏,租金不能太高,面积不用太大,但采光要好,最好带个小院子或者露台。
晚上,我就在网上疯狂地学习。看烘焙教程,研究咖啡拉花,了解各种原材料的特性,学习店铺运营管理的知识。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要点。
累了,就抱着那个旧木盒发呆。
我没有再打开它,只是抱着它,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像是在汲取某种告别的勇气。
期间,顾时砚的名字,像是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没有电话,没有信息。偶尔在财经新闻上看到顾氏的消息,或是他陪同某位领导视察的报道,照片上的他依旧西装革履,矜贵不凡,眼神锐利沉稳,仿佛那场短暂的婚姻从未在他生命里留下任何痕迹。
也好。
相忘于江湖,是成年人最好的体面。
直到一周后,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打了进来。
喂,您好我以为是中介。
苏小姐,是我。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干练的女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我是顾总的助理,陈琳。
我的心猛地一沉。
陈琳顾时砚的首席特助她找我做什么
陈助理,有事吗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苏小姐,很抱歉打扰您。陈琳的语气依旧职业化,是这样的,顾总让我联系您。您之前留在锦山别墅的一些私人物品,我们整理出来了,请问您方便过来取一下吗或者告知地址,我们给您送过去。
私人物品
我留在别墅的东西,那天基本都带走了。除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个旧木盒!
那天离开得太匆忙,又沉浸在巨大的情绪波动里,竟然把它忘在衣帽间最角落的抽屉里了!
里面装着的东西,对顾时砚来说一文不值,但对我而言,却是整个青春。
不用麻烦。我立刻说,我自己过去拿。
好的,苏小姐。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我提前安排。
就现在吧。
挂了电话,我立刻打车前往锦山别墅。
再次踏入这个熟悉又冰冷的地方,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佣人张妈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有些局促的笑容:太太……呃,苏小姐,您来了。
张妈。我点点头,没有多寒暄。
陈琳已经等在客厅,她旁边放着一个不大的纸箱。
苏小姐,您的东西都在这里了。陈琳指了指纸箱。
我走过去,一眼就看到纸箱最上面,安静地躺着我那个熟悉的旧木盒。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我拿起木盒,仔细检查了一下,锁扣完好。又翻了翻纸箱,里面是一些我遗漏的零碎小物件:一条旧围巾,几本闲书,一套很久没用的画具。
都在这里了吗我问。
是的,苏小姐。陈琳点头,顾总吩咐过,您的东西都仔细整理出来了。
好,谢谢。我抱起纸箱,那我走了。
苏小姐……陈琳忽然叫住我,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顾总他……在书房。他说,如果您来了,让您……上去一趟,他有几句话想跟您说。
顾时砚要见我
我抱着箱子的手紧了紧,心口涌起一阵强烈的抵触。
不必了。我拒绝得干脆,该签的字已经签了,该说的话,离婚那天也说完了。我和顾先生之间,没什么好谈的了。
说完,我抱着箱子,转身就走。
苏小姐!陈琳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我没有回头。
就在我快要走到玄关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沉稳,有力。
是顾时砚。
他站在旋转楼梯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身上穿着深色的家居服,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却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和……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郁。
东西拿到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拿到了。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谢谢顾总费心。
既然来了,喝杯茶再走。他的语气不是询问,而是一种习惯性的、不容置喙的陈述。
不用了。我转过身,平静地看向他,顾先生,我们离婚了。我想,保持距离对彼此都好。
他的目光落在我抱着的纸箱上,准确地说是落在我紧紧护在怀里的旧木盒上,眼神深了深。
那是什么他问。
一些不值钱的旧东西。我下意识地把木盒往怀里收了收。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似乎想穿透那个小小的木盒。
苏晚星,你非要这么跟我说话他迈步走下楼梯,一步步朝我逼近。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顾先生想让我怎么说话我站在原地,仰头看着他,毫不退缩,毕恭毕敬感恩戴德还是痛哭流涕求您别离婚
他走到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清冽的雪松气息。曾经让我迷恋的味道,此刻只让我感到窒息。
离婚是你提的。他盯着我的眼睛,声音里压抑着一丝火气,字也是你逼着我签的。现在,摆出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姿态的也是你。苏晚星,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我想离你远远的!我想开始我的新生活!我想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这个答案,顾先生满意了吗
他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神冰冷得吓人。
忘掉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包括那个孩子
轰——!
他的话,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在我头顶炸开!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倒流!抱着纸箱的手猛地一抖,里面的东西差点掉出来。
孩子……
那个我小心翼翼藏在心底最深处、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连晚照都不知道的伤口,就这样被他猝不及防地、残忍地撕开了!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脸色煞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你……你怎么……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他怎么会知道
我明明藏得很好!连病历都处理掉了!他当时在国外,甚至不知道我怀孕!更不知道孩子没了!
顾时砚看着我的反应,眼底掠过一丝了然,随即被一种更深的、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覆盖。有沉痛,有愠怒,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我怎么知道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压抑的质问,苏晚星,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不说,我就永远不会知道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力道,猛地扣住了我怀里的旧木盒!
还给我!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死死抱住木盒,惊恐地想要挣脱。
还给你他冷笑一声,手上力道不减,眼神锐利如刀锋,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嗯是我们‘不值钱的过去’,还是你偷偷藏起来的、关于那个孩子的秘密
放开!顾时砚你放开!我彻底慌了,心口剧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那是我的东西!你没资格碰!
争夺间,木盒的锁扣不堪重负,啪嗒一声,弹开了!
盒子里的东西,哗啦一下,散落了一地!
泛黄的电影票根,褪色的合影,干枯的银杏叶……还有一本小小的、深蓝色的病历本。
以及,一张被小心翼翼折叠起来的、有些模糊的B超单。上面一个小小的孕囊影像,旁边标注着日期和孕周。
时间,赫然就在半年前。
那个他飞去欧洲处理紧急事务的日子。
空气仿佛凝固了。
顾时砚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B超单和那本病历本上。他缓缓地、缓缓地弯下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捡起了那本病历。
他翻开。
首页,姓名:苏晚星。诊断:早孕,先兆流产。
后面几页,是冰冷的医嘱和用药记录。最后一行,触目惊心的诊断结果:稽留流产,清宫手术。
日期,清晰无比。
正是他生日那天。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拿着验孕棒,满心欢喜,想在他生日晚餐时给他一个惊喜。我想象着他可能会有的表情,是惊讶是狂喜还是……终于能对我们这个家多一丝眷恋
我等啊等,等到饭菜凉透,等到夜色深沉。
等来的,是他助理的电话。
太太,顾总临时有重要安排飞欧洲了,归期未定。他让我祝您生日快乐。
多么讽刺。
他的生日,他忘了。我的生日,他也忘了。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值得记住的
巨大的失望和身体骤然的不适淹没了我。小腹开始坠痛,有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
我一个人,跌跌撞撞打车去了医院。在冰冷的长椅上等待检查时,我还在不死心地给他打电话。
一遍,无人接听。
两遍,三遍……直到电话那头传来冰冷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最后一遍,终于接通了。背景是嘈杂的音乐和女人的笑语。
晚星什么事我在忙。
我……我肚子好痛……我痛得蜷缩起来,声音都在抖。
痛痛就去医院,打给我有什么用我在谈事,晚点再说。
他甚至没听我说完那句我在医院,就挂断了电话。
晚点
没有晚点了。
孩子,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永远地离开了。
那晚的绝望和冰冷,此刻随着病历本上冰冷的文字,再次将我吞噬。
顾时砚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病历,捏着纸张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灰败,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
他看到了手术日期。
也看到了我后来复诊的记录。
医生潦草的字迹写着:术后情绪低落,建议心理疏导。以及开的安眠药处方。
那段时间,我整夜整夜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手术台上刺眼的白光和身体被撕裂的痛楚。白天浑浑噩噩,提不起任何精神。有一次,他难得在家吃晚饭,看到我魂不守舍的样子,不耐烦地皱眉:苏晚星,你整天摆着张苦瓜脸给谁看身体不舒服就去医院,别在家里装病!
装病……
原来我失去孩子后痛不欲生的样子,在他眼里,是装病。
顾时砚猛地抬起头,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滔天的愤怒,还有一种……仿佛被全世界背叛的、深沉的痛苦
为什么不说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在摩擦,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颤抖,苏晚星!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我看着他痛苦愤怒的脸,忽然觉得无比荒谬,无比可笑。巨大的悲愤冲垮了理智,眼泪汹涌而出,声音却异常尖锐清晰。
顾时砚!你让我怎么告诉你!
在你陪白薇在巴黎看秀的时候,告诉你我可能怀孕了,需要人陪我去医院检查吗
在你和白薇在米兰街头悠闲地喝着咖啡、为她挑选生日礼物的时候,告诉你我肚子痛得快要死掉了吗
在你挂断我电话,让我‘痛就去医院’的时候,告诉你我们的孩子可能保不住了吗!
在你生日那天,在你和白薇在某个高级餐厅里庆祝‘事业新突破’的时候,告诉你,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清除了我们还没来得及见面的孩子吗!
我声嘶力竭地吼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血的刀子,狠狠扎向他的同时,也把自己割得鲜血淋漓。
告诉你……然后呢我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看着他眼中碎裂的痛楚,心却冷得像冰,让你放下白薇,放下你‘重要的事业’,回来施舍我一点同情还是听你像往常一样,说一句‘我很忙’,或者指责我‘为什么这么不小心’!
顾时砚!你不配知道!我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这句话,眼泪决堤而下。
他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击中,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玄关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看着我,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巨大的、无法承受的痛楚和……一种天崩地裂般的茫然。
我……我不知道……他喃喃着,声音破碎不堪,猩红的眼底瞬间弥漫上一层水光,我不知道你怀孕了……那天……那天……
他想解释什么解释那天他为什么和白薇在一起解释他为什么挂我电话
太迟了。
一切都太迟了。
不重要了。我抬手,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弯腰,将散落在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缓慢而坚定地捡起来。包括那张小小的B超单和那本承载着无尽痛苦和绝望的病历本。
我把它们重新放回旧木盒里,锁好。
然后,抱起地上的纸箱。
顾先生,我的声音因为刚才的嘶吼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平静,我的东西都拿完了。以后,我们两清了。
请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说完,我不再看他一眼,抱着我的箱子,我的木盒,我的全部过去和伤痛,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走出了这栋承载了我三年婚姻噩梦的别墅大门。
身后,死一般的寂静。
我没有回头。
初冬的阳光依旧清冷,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
我抱着箱子,走在锦山别墅区空旷寂静的道路上。脚步有些虚浮,身体还在因为刚才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
眼泪无声地流着,怎么也止不住。
不是为了顾时砚那迟来的、廉价的痛苦。
是为了那个在我身体里短暂停留过,却最终没能来到这个世界的小生命。
是为了那个在绝望和冰冷中,独自承受一切的自己。
再见了。
我的孩子。
再见了。
那个曾经深爱过顾时砚的苏晚星。
回到老公寓,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三天。
不吃,不喝,不说话。
只是抱着那个旧木盒,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像一只受伤的、濒死的兽。
林晚照急疯了,在外面把门拍得震天响。
星星!星星你开门!你别吓我!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啊!
顾时砚那个王八蛋是不是又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去找他拼命!
星星!求你了,开门!让我看看你!
最后,她找来了开锁师傅。
门被强行打开的那一刻,晚照冲进来,看到我裹着被子蜷在床角、脸色惨白如鬼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
我的天!星星!她扑过来,一把抱住我,声音都带了哭腔,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别吓我啊!
我靠在她怀里,身体冰冷僵硬,眼神空洞。
过了很久,我才哑着嗓子,极其缓慢地、断断续续地把在别墅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她。
包括那个孩子。
包括顾时砚最后那副痛苦震惊的样子。
晚照听完,抱着我的手臂收紧了,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
畜生!顾时砚这个畜生!他怎么能……他怎么敢……她骂着骂着,眼泪也掉了下来,我的星星……你怎么这么傻啊……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一个人扛着……
她抱着我,哭了很久。
最后,她擦干眼泪,捧起我冰冷的脸,眼神坚定得像磐石。
星星,听我说。哭吧,把所有的委屈、痛苦、不甘心,都哭出来!哭完这一次,我们就把它彻底翻篇!
那个孩子……是我们没缘分。他/她一定是个小天使,知道留在这个世界会受苦,所以先回天上去了。
顾时砚的痛苦那是他活该!是他罪有应得!他痛死才好!但这跟你没关系了!苏晚星,你给我听清楚!从今往后,你的眼泪,一滴都不准再为那个渣男流!
为了那个失去的小天使,为了你自己,你也必须站起来!活得漂漂亮亮的!让那个瞎了眼的男人看看,离了他,你苏晚星,能活得有多精彩!
她的声音像一束光,穿透了我眼前厚重的阴霾。
是啊。
为了那个没来得及见面的孩子。
为了我自己。
我必须站起来。
我慢慢地抬起手,回抱住晚照,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哭声。从无声流泪,到小声啜泣,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像是要把这三年来所有的委屈、痛苦、绝望,连同那个孩子带来的巨大悲伤,都一次性哭干净。
晚照紧紧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无声地给予我力量。
那天之后,我像是真的把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了。
我开始真正地活过来。
店面的寻找有了眉目。在一个不算特别繁华、但很有生活气息的老街转角,我看中了一个小小的门面。面积不大,四十多平,原木色的装修,门口还有一小块空地,可以摆几套露天桌椅。租金在可承受范围内。
晚照二话不说,直接给我账户上打了一笔钱,说是天使投资,死活不肯要借条。
姐妹同心,其利断金!等你店开起来了,我天天去白吃白喝!她豪气干云。
我接受了这份沉甸甸的情谊,把每一分钱都记在了心里。
签下租赁合同的那天,阳光很好。我站在空荡荡的店铺里,看着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新的生活,真的要开始了。
我报名参加了一个口碑很好的短期精品烘焙班,白天学技术,晚上研究店铺装修设计,忙得脚不沾地,却无比充实。
日子像上了发条,平稳而快速地向前滚动。
顾时砚,连同那段不堪的过去,似乎真的被我抛在了脑后。
直到那个暴雨倾盆的深夜。
我被一阵急促又沉重的敲门声惊醒。
砰砰砰!砰砰砰!
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刺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我吓了一跳,心脏怦怦直跳。这么晚了,会是谁
晚照有钥匙,不会这样敲门。
我警惕地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往外看。
楼道感应灯昏黄的光线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浑身湿透地靠在门框上,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昂贵的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搭在手臂上,白色衬衫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贲张的肌肉线条,却也狼狈不堪。
是顾时砚。
他怎么会来这里还弄成这副鬼样子
我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不想开门。
苏晚星……开门……门外传来他嘶哑模糊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气,被哗哗的雨声盖得断断续续。
他喝酒了还喝醉了
顾时砚,你走!我隔着门板,冷声道,这里不欢迎你!
开门……他似乎没听见我的话,只是固执地用拳头砸着门板,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痛苦,晚星……求你了……开门……让我看看你……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混杂着雨声,听起来脆弱得不像他。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但随即涌上的是更深的警惕和抗拒。他这副样子太反常了,谁知道他想干什么
你再不走,我报警了!我厉声道。
门外沉默了一下。
就在我以为他终于要离开时,却听到咚的一声闷响,像是身体重重砸在门板上的声音。
紧接着,外面再无声息。
只有哗啦啦的雨声,敲打着窗户。
他……怎么了
我心里一紧,犹豫再三,还是小心翼翼地再次凑近猫眼。
只见顾时砚高大的身躯,正顺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头无力地垂着,一动不动。雨水顺着楼道窗户的缝隙飘进来,打湿了他半边身体。
他晕过去了
我心头一慌。虽然恨他怨他,但也不能看着他真出什么事。
咬咬牙,我猛地拉开了门。
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雨水的湿冷气息扑面而来。
顾时砚就倒在我门口,浑身湿透,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眉头紧紧锁着,呼吸急促而沉重。他紧闭着眼,嘴唇干裂,整个人蜷缩着,像个被抛弃的、无家可归的孩子。
我蹲下身,试探着推了推他的肩膀:顾时砚顾时砚
他毫无反应。
手触碰到他的额头,滚烫!
他在发高烧!
这个认知让我心头一沉。他这个样子,淋着雨发着高烧,再醉得不省人事,真会出人命的!
怎么办
叫救护车可这里是老小区,救护车进来也要时间。而且,我和他的关系……
情急之下,我拨通了林晚照的电话。
喂星星这么晚……
晚照!快来我公寓!顾时砚喝醉了发高烧晕倒在我门口了!我语速飞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什么!晚照在电话那头尖叫起来,那个王八蛋还敢去找你他找死啊!你等着!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男人,我心里天人交战。
最终,还是那点该死的、残余的人性占了上风。我咬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连拖带拽,把他那沉重的身体弄进了客厅。
他浑身湿透,冰冷的水滴在地板上汇成一小滩。
我顾不上那么多,费力地把他沉重的身体拖到客厅中央那块不大的地毯上,免得把地板泡坏。然后冲进卧室,抱出我所有的被子和厚毯子,一股脑地盖在他身上。
他依旧昏迷着,眉头紧锁,嘴唇翕动,似乎在无意识地呓语着什么。
……晚星……孩子……对不起……
……别走……
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扭过头。
就在这时,晚照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药箱。
靠!这狗东西真来了她看到地上湿漉漉、裹着被子的顾时砚,气得冲上去就想踹两脚,装什么死!给我起来!
晚照!我赶紧拦住她,他真发烧了!烧得很厉害!
晚照恨恨地放下脚,蹲下身,摸了摸顾时砚的额头,又翻了翻他的眼皮。
啧,烧得跟火炉似的!活该!她骂骂咧咧,但还是动作麻利地打开药箱,拿出电子体温计塞进顾时砚腋下。
39度8!她看着读数,倒吸一口凉气,再烧下去脑子都要坏了!星星,你去弄点温水,拿毛巾,先物理降温!我给他灌点退烧药!
我们两个女人手忙脚乱。
我端来温水,拧了毛巾,一遍遍擦拭他滚烫的额头、脖颈和手心脚心。
晚照则费力地撬开他的嘴,把退烧药溶在水里,一点点灌进去。顾时砚呛咳起来,药水洒了不少,但总算喂进去一些。
折腾了大半夜。
他身上的湿衣服肯定不能穿。我和晚照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了(主要是晚照,她一边骂一边动手),合力把他那身湿透的昂贵西装和衬衫扒了下来,只留下一条底裤,然后用干浴巾胡乱擦了一遍,再裹进厚厚的被子里。
做完这一切,我们俩都累瘫在地板上,看着地毯上那个裹得像蚕蛹、呼吸终于平稳一些的男人,相顾无言。
这叫什么事儿啊!晚照有气无力地哀嚎,咱俩上辈子是欠了他多少啊!
我累得说不出话,只是看着顾时砚昏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和苍白的脸。
曾经那个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男人,此刻竟以这样狼狈脆弱的姿态躺在我的地板上。
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
他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天亮时分,顾时砚的体温终于降下去一些,虽然还在低烧,但不再烫手了。
他似乎陷入了更深沉的昏睡。
我和晚照靠在沙发边,眼皮直打架。
不能让他待在这儿。晚照揉着太阳穴,等他醒了,必须让他滚蛋!
话音刚落,顾时砚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起初是茫然的,带着高烧后的虚弱和浑浊。他转动眼珠,打量着这个陌生又狭小的客厅,最后,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从茫然,到惊讶,再到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翻涌上来,最后定格为深沉的痛楚和……一丝小心翼翼的希冀
晚星……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
我立刻站起身,拉开距离,眼神冰冷:你醒了醒了就穿上衣服,离开这里。我指了指旁边沙发上,他那套被暖气烘得半干的西装。
顾时砚挣扎着想坐起来,但高烧后的身体虚弱无力,又重重跌了回去。他靠在沙发上,看着自己身上裹着的、明显是女款的厚被子,又看了看我,眼神复杂。
是你……照顾我他问,声音干涩。
不然呢让你死在我门口我语气冰冷,顾先生,酒醒了,烧退了,就请你离开。以后,不要再来了。
他看着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姿态,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痛楚之色更浓。
晚星……他低低地唤着我的名字,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我们……能不能谈谈
谈什么我冷笑,谈你是怎么在失去孩子后,指责我‘装病’还是谈你昨晚为什么喝得烂醉,跑到我这里来发疯
我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向他。
他的脸色瞬间惨白,眼底涌上巨大的痛苦和懊悔。
对不起……他垂下头,双手痛苦地插进凌乱的发丝里,声音哽咽,晚星……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现在说对不起,还有意义吗我打断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顾时砚,伤害已经造成了。那个孩子回不来了。我对你的感情,也早就耗尽了。
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抹不掉你过去三年的冷漠,也换不回我的孩子。
我……
顾时砚,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爱过你,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勇敢,也最愚蠢的事。而现在,不爱了,是我做过最明智的决定。
你的痛苦,你的后悔,那都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请你,带着你的愧疚,离开我的生活。永远。
我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斩断了他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火光。
他猛地抬起头,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里面翻涌着绝望、不甘、痛苦,还有一种……濒死的窒息感。
苏晚星……你就这么狠心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最后一丝挣扎。
狠心我轻轻笑了一下,笑容里是彻骨的悲凉,比起你当初的冷漠,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顾时砚,爱你的那几年,就像一场漫长的、不见血的凌迟。现在,我终于解脱了。
请你,也放过我吧。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将他和他的痛苦、他的悔恨,彻底隔绝在外。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是不是又晕过去了,才听到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然后,是沉重而踉跄的脚步声。
最后,是公寓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
咔哒。
轻微的落锁声。
像是给这段纠缠不清的孽缘,画上了一个沉重的句点。
三个月后。
老街转角,星语心愿甜品屋正式开业。
店面不大,原木色的装修,暖黄色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烘焙的甜香和咖啡的醇厚。玻璃橱窗里,摆放着造型精致、色彩诱人的甜点:丝绒般的红丝绒蛋糕,缀着新鲜莓果的奶油挞,小巧玲珑的马卡龙,还有我最近研发的招牌——一款叫春日樱语的樱花慕斯。
门口的小空地上,支起了白色的遮阳伞,摆放着几张藤编桌椅。初春的阳光暖暖地洒下来,带着新生的气息。
开业第一天,晚照带着她工作室的小伙伴们来捧场,呼啦啦坐满了小露台。
老板娘!招牌樱花慕斯来两份!
拿铁拉花要天鹅的!
这个草莓奶油卷看着也太治愈了吧!来一个!
小小的店铺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我系着浅粉色的格子围裙,头发松松地挽起,脸上带着忙碌却发自内心的笑容。在操作台后熟练地磨豆、萃取、打奶泡,手腕轻转,一只优雅的白天鹅便在细腻的奶泡上成形。
您的拿铁,小心烫。
樱花慕斯来了,请慢用。
谢谢光临!
忙碌的间隙,我抬起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街角。
那里,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宾利。
车窗半降着。
隔着一条街的距离,隔着熙攘的人流和初春的阳光,我看到了驾驶座上的男人。
顾时砚。
他瘦了很多。原本就轮廓分明的脸,此刻更显清癯,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穿着深色的风衣,靠在椅背上,目光沉沉地望过来。
隔着这么远,我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觉得那身影,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和……寂寥
像一座孤岛。
他看到了我,目光交汇的瞬间,他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我平静地收回视线,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心湖,也未曾惊起一丝涟漪。
过去的爱恨痴缠,早已在时光的沉淀和自我的救赎中,化作了微不足道的尘埃。
老板娘!再加一杯美式!晚照的声音传来。
好嘞!我扬起笑容,清脆地应了一声。
转身,继续专注于手中的咖啡杯。
温热的牛奶注入浓缩咖啡中,浓郁的香气氤氲开来。
窗外,春光正好。
几片淡粉的樱花花瓣,被微风卷着,轻轻飘落在洁净的玻璃窗上。
我哼着不成调的歌,给新做好的咖啡拉花收尾。
杯中的图案,是一个饱满的、充满希望的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