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密集地敲打着落地窗,像是无数冰冷的手指在急切地抓挠玻璃。水晶吊灯的光线被雨雾晕染开,勉强照亮餐厅里那张过分宽大的长桌。精致的骨瓷餐具,银质的刀叉,冰桶里镇着的香槟,一切都按照贺太太应有的规格摆放着,冰冷,完美,毫无生气。桌子的尽头,只有我一个人。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鸡汤香气,是我下午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一点点撇去浮油煨出来的。滚烫的砂锅放在隔热垫上,氤氲的热气徒劳地想要温暖这空旷的寒意。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轻轻覆盖在小腹上,那里还只是微微的一点弧度,柔软而隐秘地隆起,藏着一个小小的、不为人知的春天。三个多月了。每一次细微的胎动,都像黑暗里悄悄点燃的烛火,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
墙上的欧式挂钟,秒针咔哒、咔哒地走着,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七点整。他从不迟到,尤其是在这种履行义务的时刻。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无声推开,带进一股雨水的潮气和室外的凛冽。贺行屿走了进来。他没看桌上的晚餐,甚至没有看我。深灰色的高定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昂贵的面料被雨水打湿了肩头,洇出深色的痕迹。他径直走到主位,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漠然。
回来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不像话,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他这才抬眼看我,目光像手术刀,冰冷、精准,没有丝毫温度。那眼神越过桌上精心准备的一切,直接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和一种早已尘埃落定的决断。我放在小腹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嗯。他应了一声,单音节词砸在空气里。然后,他像是终于完成了某种必要的仪式,将臂弯里搭着的外套随意丢在旁边的空椅上。手伸进西装内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一份文件被抽出来,被几根修长有力的手指按在光滑的深色桌面上。雪白的A4纸,在灯光下刺得人眼睛生疼。他没有推过来,只是用指尖压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签了它。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吩咐秘书处理一份普通的合同。
我的目光被那几张纸死死钉住。心脏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沉下去,沉进一片冰窖般的深渊里。那熟悉的格式,那冰冷的标题,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离婚协议书。
指尖的温暖瞬间褪尽,只剩下冰凉的麻木。我抬起头,看向他,试图在他深潭般的眼底找到一丝一毫的犹豫,哪怕是一点点的裂缝。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为什么我的声音轻得几乎被窗外的雨声吞没,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颤抖。
贺行屿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我的疑问本身就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打扰。他的视线终于从文件上移开,重新落回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嘲弄。
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尾音微微上扬,像一根冰冷的针,简沐安,你觉得我们之间,还需要问为什么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沿,十指交叠。那是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态。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下意识护在小腹上的手,眼神里的冷意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刃。
孩子,打掉。他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每一个字却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我的心口,协议里有补偿条款,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签了字,对你我都好。
打掉……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我身体最柔软的地方,狠狠搅动。一阵剧烈的恶心猛地涌上喉咙,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才压住那翻腾的酸水。眼前瞬间模糊,水汽弥漫上来。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全是冰冷的空气和鸡汤那变得令人作呕的油腻香气。
那晚的记忆碎片般涌入脑海,带着酒气和灼热的体温。他喝醉了,难得地没有去书房,而是跌跌撞撞进了卧室。浓重的酒气混杂着他身上惯有的冷冽雪松香。黑暗中,滚烫的身体从背后紧紧拥住我,手臂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颈侧,带着酒后的粗重喘息。然后,我听到了那个名字,像梦呓,又像绝望的叹息,一遍又一遍,滚烫地烙在我的皮肤上:
晚晚…别走…晚晚…
当时,我以为那是酒精带来的脆弱,是黑暗赋予的错觉,是我卑微世界里一次可耻的窃喜。原来,那才是我和他之间唯一的真实。林晚晚。那个他放在心尖上,连名字都带着月光般清辉的女人。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我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我缓缓抬起手,不是去碰那份冰冷的协议,而是伸向那锅我熬了几个小时的鸡汤。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砂锅边缘,端起。手腕有些发软,但我还是稳稳地把它端了起来,越过那些精致的餐具,越过那束早已失去生机的白色玫瑰,端到他面前。
先喝点汤吧,我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像结了冰的湖面,你胃不好。
贺行屿的目光落在那碗被我推到他面前的鸡汤上。金黄的汤色,上面飘着几颗鲜红的枸杞。他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转瞬即逝的波动,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那点波动被更深的漠然覆盖。他甚至没有伸手去碰碗沿。
不必了。他淡淡地移开视线,重新落回那份协议上,指尖在上面点了点,发出沉闷的叩击声,签了字,我们两清。
两清
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剜掉了一块,空荡荡地漏着风。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再也压制不住,猛地顶了上来。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昂贵的大理石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锐响。
呕……我捂着嘴,踉跄着冲向餐厅外最近的洗手间。身后,他的目光如芒在背,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我趴在冰冷的盥洗台上,剧烈地干呕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惨白如纸,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狼狈不堪。我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下,我捧起水用力泼在脸上,试图浇灭心口那团灼烧的火焰。
抬起头,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镜子里映出我手腕上那个细细的旧银镯。很普通的款式,因为年深日久,银质有些发乌,上面只有几道简单的云纹。这是十六岁那年,从一场混乱和绝望中挣扎出来后,妈妈去庙里替我求来的。她说,戴着它,能压惊,能护佑平安。
我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那个冰凉的镯子,指腹摩挲着上面细微的纹路。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渗入血液,似乎带来一丝微弱的、虚幻的支撑。那个夜晚的碎片,混杂着恐惧和另一种更为陌生的悸动,在胃部的痉挛和心脏的剧痛中,浮光掠影般闪现——刺鼻的汽油味、浓重的血腥气、男人痛苦的呻吟、少年沉重的呼吸……还有一双黑暗中紧紧抓住我手腕的手,那么用力,带着濒死的绝望和一丝不肯放开的执拗……
混乱的画面被门外传来的声音打断。
……嗯,我知道。是贺行屿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门板,有些模糊,却清晰地钻入我的耳朵。
他还在外面。没有离开。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地提起。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晚晚,别怕。他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低沉,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几乎是温柔的安抚意味。那语气里的耐心和纵容,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我本就残破的神经。
我马上来陪你过生日。
生日……林晚晚的生日。
原来如此。原来那份迫不及待的离婚协议,那冰冷无情的打掉,都是为了今晚能毫无阻碍地去奔赴另一个女人的生日宴。
胃里翻搅的酸水瞬间变成了灼热的岩浆。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镜子里的女人,眼睛红得可怕,里面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死灰般的沉寂。
好,等我。他最后说了一句,声音里的温度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惯常的冷硬和不容置疑。接着,是沉稳的脚步声,由近及远,然后是餐厅门被打开、关上的声音。
他走了。
去陪他的晚晚了。
我扶着冰冷的台面,慢慢地直起身。镜子里的女人,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水还是泪。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小腹深处传来一阵细微的、无法忽视的坠痛,像是在呼应着心脏那巨大的空洞。
我扶着墙,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回死寂的餐厅。那份离婚协议依旧孤零零地躺在桌面上,像一个无声的嘲讽。那碗我亲手端到他面前的鸡汤,已经彻底凉透了,凝起一层油腻的黄色浮沫,像一团肮脏的、被遗弃的垃圾。
我站在桌边,看着那份协议。空气里残留着他身上冷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凉鸡汤的油腻味道,令人窒息。窗外,雨似乎更大了,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声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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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车窗上,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慌的闷响。雨刷器徒劳地左右摇摆,视野被扭曲成一片模糊流动的水幕。街道两旁的霓虹灯光被晕染开,光怪陆离,像溺水者眼前最后破碎的幻觉。
腹部的坠痛感越来越清晰,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体内缓慢而坚决地向下撕扯。一阵紧过一阵的钝痛从小腹深处蔓延开来,冰冷地攥紧了我的脊椎。我蜷缩在出租车后座冰凉的皮椅上,双手死死抵住小腹,指甲隔着薄薄的衣料深深陷进皮肉里,试图用这自虐般的疼痛来压制那更深、更绝望的痛楚。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撕扯的痛感,细密的冷汗从额头滚落,滑进眼角,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
师傅…麻烦…快一点…中心医院……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濒死的虚弱。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脸色煞白,冷汗涔涔,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一脚油门踩得更深。坚持住啊姑娘!马上就到!引擎的轰鸣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手机在包里疯狂地震动起来,嗡嗡的声响在狭窄的车厢里被无限放大,像索命的咒语。屏幕上跳动着那个名字——贺行屿。
我的视线被冷汗和生理性的泪水模糊,看着那个跳动的名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凿穿,露出一个血淋淋的空洞。痛楚和一种冰冷的麻木交织在一起。他打来做什么是发现我离开了那栋囚笼般的别墅,来确认我是否会乖乖签字还是……提醒我别忘了去打掉那个不该存在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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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尖锐地切割着紧绷的神经。腹部猛地一阵剧烈的绞痛袭来,我痛得弓起了背,几乎要蜷成一团,牙齿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指尖颤抖着,几乎握不住手机。在铃声即将断掉的最后一刻,鬼使神差地,也许是痛到麻木,也许是某种自毁般的绝望驱使,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划开了接听键。
电话接通了。听筒里瞬间传来背景音,是轻柔舒缓的钢琴曲,隐隐还有水晶杯碰撞的清脆声响,以及模糊的、愉悦的谈笑声。那是一个温暖、明亮、与我身处的冰冷地狱截然不同的世界。
简沐安,贺行屿的声音传了过来,低沉,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背景的喧嚣衬得他的声音更加冰冷疏离,你在哪协议……
他的话被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痛呼打断。我再也控制不住,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呻吟冲口而出:呃啊——!
你怎么了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但那丝微弱的迟疑很快被惯有的冰冷覆盖,又在耍什么花样
花样
巨大的痛楚和这句冰冷的质疑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太阳穴上。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我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抽气声。冷汗如瀑,顺着鬓角滑落。
就在这时,电话那头,清晰地传来另一个女人柔媚入骨的声音,带着撒娇的甜腻,穿透了背景的钢琴曲和喧闹:
行屿哥哥,是谁呀快点嘛,大家都等着你切蛋糕呢!我的生日愿望要你第一个听哦!
是林晚晚。
她的声音像淬了毒的蜜糖,精准地灌入我的耳中。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瞬。极短暂的沉默,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然后,我听到了贺行屿的声音再次响起,隔着冰冷的电波,清晰无比地传来。那声音里,所有的不耐烦和冰冷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拥有过的、近乎宠溺的温柔,像羽毛一样轻柔地拂过话筒:
好,晚晚,别怕,他安抚着电话那头的人,声音低柔得能滴出水来,我马上过来。
乖,等我。
最后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和温存,清晰地敲进我的鼓膜。
嘀——
通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忙音短促而冰冷,像一把小锤,在我早已碎裂的心上,敲下了最后一击。
别怕乖等我
原来,我的痛不欲生,我的濒临绝境,在他眼里,甚至比不上林晚晚一句娇嗔的催促,比不上一个生日蛋糕的仪式。他让她别怕,而对我,只有一句耍什么花样。
腹部撕裂般的剧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像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猛地崩断了。一股温热的暖流汹涌地冲破了最后的堤坝,瞬间浸透了下身的衣物,带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气息。那温热粘稠的液体,带着我身体里最后一丝温度,迅速蔓延开。
啊——!我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身体痛苦地痉挛着,蜷缩着从座椅上滑落下去,重重地跌在冰冷坚硬的车底垫上。
姑娘!姑娘!你撑住啊!司机惊恐的呼喊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扭曲变形。车窗外疯狂倒退的霓虹光影,破碎成一片片没有意义的色块。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剧痛和冰冷的双重夹击下,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彻底失去意识前,只有那股浓重的血腥味,还有他最后那句温柔到残忍的乖,等我,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坠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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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钻进鼻腔,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死寂。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照亮病房里的一切,也照亮了我空洞的双眼。我躺在病床上,盖着同样惨白的被子,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落叶。小腹的位置是空的,一种巨大而虚无的空洞感,比之前的坠痛更让人窒息。
几个小时前,这里曾有一个小小的、脆弱的心跳。现在,只剩下冰冷的仪器曾经连接过的痕迹,和医生平静宣告的流产两个字。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高跟鞋踩在光洁地面上的声音,清脆而富有节奏,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我木然地转动眼珠。
林晚晚站在门口。她穿了一件当季最新款的香槟色小礼服裙,剪裁完美地勾勒出纤细的腰身,肩上随意搭着一条价值不菲的羊绒披肩。脸上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眉眼弯弯,唇瓣是娇嫩的玫瑰色。她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纸袋,上面印着某个奢侈珠宝品牌的烫金Logo。
她款款走进来,高跟鞋的声音在空旷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目光扫过病床上形容枯槁的我,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微笑,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
简小姐,她开口,声音甜美,像裹着糖霜的毒药,听说你出了点事,行屿哥哥很担心呢。不过你也知道,他刚接手一个大项目,实在抽不开身,就让我替他来看看你。她说着,将那个印着巨大Logo的纸袋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动作优雅得像在摆放一件艺术品。
一点心意,希望你喜欢。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平坦的、被被子覆盖的小腹,笑容加深,毕竟,经历了这种事,女人更要对自己好一点,不是吗买点珠宝,心情也能好起来。
担心贺行屿的担心
我看着她那张妆容精致的脸,看着她眼底毫不掩饰的得意和轻蔑。胃里一阵翻腾,不是因为难过,而是一种纯粹的生理性恶心。那纸袋上耀眼的Logo,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睛生疼。他让她来,用他的钱,买昂贵的珠宝,来安慰刚刚失去他孩子的我这简直是世上最恶毒的羞辱。
林晚晚似乎很满意我的沉默和僵硬。她微微倾身,靠近了一些,身上昂贵的香水味霸道地压过了消毒水的气息。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却又字字如刀:
其实啊,简小姐,你也不用太难过。行屿哥哥他……她故意顿了顿,欣赏着我苍白的脸色,他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只是……她拖长了尾音,眼神里淬着冰冷的恶意,只是他不想要一个他不爱的女人生的孩子。那对他,对孩子,甚至对你,都是一种负担,你说对不对
他亲口跟我说,这个孩子没了,也算是……及时止损。她轻轻吐出最后四个字,像丢下一块冰。
及时止损。
这四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瞬间冻结了里面残存的最后一点温热。原来,我失去的骨肉,在他和她眼中,不过是一场值得庆幸的止损。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我死死咬住牙关,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将那口翻涌的郁气压了下去。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悲伤,是因为一种灭顶的愤怒和荒谬感。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我保持着最后一丝可笑的清醒。
林晚晚直起身,恢复了那副优雅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番剜心的话只是我的幻觉。她理了理披肩,脸上重新挂上完美的笑容:东西送到了,话也带到了。简小姐,你好好休息,保重身体。她特意加重了保重两个字,带着一丝恶毒的讽刺。
高跟鞋的声音再次响起,由近及远,消失在门外。病房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消毒水冰冷的气息,和我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床头柜上那个奢侈品纸袋,像一只丑陋的怪物,无声地嘲笑着我。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床头柜抽屉的缝隙。那里,露出一角白色的纸张——那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还有一张银行卡。那是我仅存的、可以离开这里的凭证。
身体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被林晚晚带来的恶毒彻底点燃,烧成了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我掀开被子,动作因为虚弱而有些摇晃。双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刺骨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我扶着床沿,一步一步挪到窗边。
窗外的天空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楼宇上。雨停了,但湿冷的空气依旧弥漫,远处的高架桥上,车流像一条缓慢移动的光带。
我站了很久,久到双腿麻木。然后,我慢慢地抬起手,将左手腕上那个细细的旧银镯取了下来。冰凉的银质贴着皮肤久了,竟也带着一丝微弱的体温。镯子很轻,上面简单的云纹在惨白的光线下泛着黯淡的光泽。我摩挲着它,指尖划过那些细微的刻痕。十六岁那场混乱绝望的风暴里,妈妈颤抖着手替我戴上它,说它能压惊,能保平安。
平安一个苦涩的弧度在我嘴角扯开。
我走到床头柜前,拉开抽屉。那份冰冷的离婚协议和银行卡静静地躺在里面。我拿出协议,目光扫过自己签下的名字——简沐安,一笔一划,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平静。然后,我将那个小小的、黯淡的银镯,轻轻放在了签好字的协议旁边。
银镯压在白色的纸张上,像一个小小的句号,又像一个无言的祭品。祭奠那个从未被期待过的孩子,祭奠我那场可笑又可悲的独角戏,祭奠这三年如同牢笼的婚姻。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冰冷、空旷、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牢笼,我转身,扶着墙,一步一步,拖着沉重而虚弱的身体,朝病房外走去。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身后,是那份签好的协议,和那个被遗弃的、黯淡的旧银镯。
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流淌,汇成一条没有温度的光河。出租车平稳地行驶在通往机场的高速路上,车内暖气开得很足,隔绝了外面深秋的寒意。我靠在后座,侧头望着窗外。路灯的光晕在玻璃上拉长又缩短,像不断流逝的时间碎片。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新闻推送。指尖无意识地点开,财经板块的头条标题赫然撞入眼帘:《贺氏集团总裁贺行屿疑遭遇重大商业欺诈,巨额投资恐血本无归》。
我的目光在贺行屿三个字上停留了一瞬,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随即涌上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原来林晚晚口中那个让他抽不开身的大项目,竟是一场骗局是林晚晚参与的骗局这个念头像闪电般划过脑海,带着一种迟来的、冰冷的荒谬感。
我关掉了屏幕,将手机塞回包里,动作有些仓促。窗外,机场巨大的轮廓在夜色中逐渐清晰,灯火通明,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
司机将车停在出发层门口。我付了钱,推开车门。夜风立刻裹挟着寒意涌了进来,带着机场特有的、混杂着航空燃油和无数旅人气息的味道。我裹紧了身上单薄的风衣,从后备箱拿出那个小小的、轻飘飘的行李箱——里面只装了几件换洗衣物和必要的证件,还有一张去往南方小城的单程机票。
候机大厅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巨大的电子屏上,航班信息不断滚动着。我找到自己航班的值机柜台,排在队伍末尾。广播里传来温柔的女声,提醒着登机事项。周围是拖着大箱小箱、带着兴奋或疲惫表情的旅客,只有我,像一片游离的孤岛,被巨大的虚空包裹着。
就在值机手续快要办完,工作人员将登机牌递给我的那一刻——
简沐安!
一个嘶哑到近乎破裂的吼声,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响在喧闹的大厅里!那声音里饱含的绝望和疯狂,穿透了所有的嘈杂,狠狠撞在我的耳膜上。
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我拿着登机牌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
周围的旅客纷纷侧目。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十几米开外,贺行屿站在那里。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整个人狼狈得触目惊心。昂贵的西装外套不见了踪影,只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色衬衫,领口被粗暴地扯开,露出线条紧绷的脖颈。头发凌乱不堪,几缕湿漉漉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我身上。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东西——狂乱的恐惧、蚀骨的悔恨、还有不顾一切的哀求。
他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隔着人群,隔着冰冷的空气,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锁住我。
沐安!别走!他又喊了一声,声音撕裂,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绝望。他猛地推开前面挡路的旅客,不顾一切地朝我这边冲了过来。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疯狂气势。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几乎是本能地,我抓起行李箱的拉杆,转身就朝着安检口的方向跑!脚步因为虚弱而踉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身后的脚步声、他急促而破碎的呼喊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来。
沐安!你听我说!我错了!是我错了!我认错人了!全都错了!他的声音越来越近,带着哭腔般的嘶哑,林晚晚是假的!她骗了我!当年不是你推她!是她自己摔下去的!她根本就不是……
后面的话语被巨大的恐慌和奔跑带起的风声淹没。我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往前跑。安检口近在咫尺,工作人员惊愕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拦住她!别让她走!贺行屿在我身后几米处绝望地嘶吼。
就在我即将冲过安检通道的瞬间,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行李箱的拉杆!
巨大的惯性让我身体猛地一晃,差点摔倒。我惊骇地回头,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赤红的眼睛近在咫尺,里面翻涌着血丝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痛苦,泪水混着汗水从他扭曲的脸上滚落。
沐安!求你!别走!他死死攥着拉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卑微到尘埃里的哀求,我认错人了…当年…当年救我的人…是你…对不对是不是你沐安,告诉我……
他认错人了当年救我的人是你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铁水灌入我的耳朵,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痛和眩晕。十六岁那个混乱血腥的夜晚碎片,伴随着刺鼻的汽油味、浓重的血腥气、少年沉重的呼吸和手腕上几乎要被捏碎的力道,瞬间在脑海中炸开!
可这一切,都太迟了。
迟了三年的真相,迟了一个孩子生命的代价。
一股冰冷的麻木瞬间席卷了全身,压过了所有的震惊和痛苦。我看着他布满泪水和疯狂的脸,看着那双赤红的、盛满悔恨的眼睛,只觉得无尽的疲惫和空洞。心口那个巨大的血洞,早已被绝望的风吹透,再也激不起一丝波澜。
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被他抓住的行李箱往后一拽!
贺行屿猝不及防,被拽得一个趔趄,抓着拉杆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
就在这一瞬间的松脱,我毫不犹豫地转身,冲过了安检通道的闸口,将那个疯狂嘶喊的身影彻底隔绝在了身后。安检员惊疑不定地看着我,又看看闸口外那个几乎要崩溃的男人。
女士,您的登机牌和证件……安检员迟疑地开口。
我喘着气,将登机牌和证件递过去,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安检员检查完毕,示意我可以通过。
身后,是贺行屿绝望到极致的嘶吼和拍打闸口的声音,还有机场保安试图阻拦他的呵斥声,乱成一团。那声音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遥远而模糊。
我没有回头。一步,一步,朝着登机口的方向走去。巨大的落地窗外,夜色浓重,停机坪上,一架架飞机如同沉默的钢铁巨鸟。
路过一面巨大的玻璃幕墙时,我停下了脚步。幕墙清晰地映出外面的景象。贺行屿被两个保安死死拦住,他像一头绝望的困兽,徒劳地挣扎着,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我离开的方向,泪水在他扭曲的脸上肆意横流。他疯狂地拍打着冰冷的玻璃幕墙,嘴巴一张一合,在喊着什么,隔着厚厚的玻璃,一丝声音也传不进来。
雨,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玻璃幕墙上,瞬间模糊了他的身影,只留下一片扭曲晃动的色块和水流。
我静静地看着玻璃上那个模糊的身影,看着他无声的呐喊和挣扎。心脏的位置,一片死寂,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任何情绪,只有无边的疲惫和尘埃落定的虚空。
然后,我慢慢地抬起手,伸出食指。冰凉的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我的指尖,在那冰冷的、布满雨痕的玻璃上,缓慢而清晰地划动,写下了两个字:
保重。
指尖划过的地方,留下两道清晰的、短暂的水痕。透过这水痕,能看到外面那个男人瞬间僵住的身影,和他眼中彻底破碎的光芒。
写完这两个字,我没有再看他一眼。指尖的凉意渗入骨髓。我收回手,拉紧衣领,拖着那个小小的行李箱,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登机通道深处昏暗的光影里。身后,是暴雨如注的夜,和一段被彻底埋葬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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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冬天,湿冷像细密的针,无孔不入地钻进骨髓。这座临海小城的疗养院,白色的墙壁被经年的海风侵蚀,留下淡淡的灰色痕迹,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海腥味混合的气息。
我靠在摇起的病床上,厚厚的羽绒被一直盖到胸口,却依旧感觉不到多少暖意。身体像一截被蛀空的朽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破风箱般的嘶鸣。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一片同样灰蒙蒙的海,海浪有气无力地拍打着礁石,声音遥远而单调。
床头柜上,堆着一摞厚厚的、用丝带精心捆扎起来的牛皮纸文件袋,像一座沉默的小山。它们已经在那里堆了快一个月了。护工张姨每天都会把它们摆放整齐,用干净的布擦去上面的浮尘。
简小姐,贺先生…又托人送东西来了。张姨的声音轻轻的,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她走过来,手里捧着一个崭新的、扁平的深蓝色丝绒盒子,盒盖上烫着某个顶级珠宝品牌的华丽Logo,在病房惨白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而昂贵的光泽。
我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视线空洞地落在窗外那片毫无生气的灰海上。那些文件袋里是什么,我很清楚。自从我来到这里,贺行屿的人就通过各种渠道,源源不断地送来各种东西。起初是价值连城的珠宝、珍稀的补品,后来,大概是从某个渠道知道了我的病情,送来的变成了各种各样的药,包装上印着我看不懂的外文。再后来,就是这些文件袋。
里面装满了照片。泛黄的、黑白的、彩色的……从襁褓中皱巴巴的婴儿,到扎着羊角辫蹒跚学步的小丫头,再到穿着蓝白校服、眼神怯怯的少女……照片里的女孩,有着和我极其相似的眉眼轮廓。那是我。是我被遗忘在时光角落里的、支离破碎的童年和少女时代。照片的背景杂乱无章,孤儿院冰冷的铁架床、简陋的食堂、斑驳的墙角……每一张都像一根细针,扎在早已麻木的神经上。
他在用这种方式证明什么证明他终于找到了我证明他迟来的悔恨有多么深重还是试图用这些被遗忘的碎片,拼凑出一个他从未了解过的简沐安,以此减轻他内心的罪责
讽刺。巨大的讽刺像冰冷的海水,淹没了我。这些照片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过去三年冷漠和残忍最无情的嘲弄。他宁愿去翻遍我早已被抛弃的过去,也不曾在拥有我的三年里,真正看过我一眼。
张姨看我毫无反应,轻轻叹了口气,将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也放在那堆文件袋旁边。她犹豫了一下,从自己随身的布包里,又拿出一个东西。
这个…也是这次一起送来的。她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奇异的困惑。她手里拿着的,是一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深棕色旧木盒。盒子上没有任何花纹,木质粗糙,边角甚至有些磨损,和旁边那个华丽的丝绒盒子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张姨小心地打开那个旧木盒。里面没有珠宝,没有昂贵的药材,只有一件东西。
是我留下的那个旧银镯。
细细的,黯淡的,带着几道简单云纹的旧银镯。它静静地躺在柔软的深蓝色绒布上,像一个被遗弃的旧梦。张姨把它拿了出来,银镯在她粗糙的手指间显得格外细小脆弱。
那位贺先生的人说…说务必请您戴上。张姨的声音带着不确定,她看了看我毫无血色的脸和枯瘦的手腕,又看了看那个小小的镯子,说是…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
心底某个角落似乎被这四个字轻轻拨动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我依旧没有转头,只是微微偏了一下视线,目光落在那只被张姨托在手里的旧银镯上。冰凉的银质,在病房的白光下泛着一种温润而黯淡的光泽,仿佛承载了太多沉重的时光。
张姨迟疑着,还是轻轻托起了我放在被子外的左手。那只手苍白枯瘦,皮肤薄得几乎透明,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冰凉的银圈,套向我的手腕。
镯子很轻,很小。套上手腕的瞬间,一股冰凉顺着皮肤蔓延开,带着一种久违的、奇异的感觉。仿佛有什么沉睡的东西被唤醒,又仿佛只是冰凉的金属触感。
就在银镯滑落到手腕最细处的那一刹那——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脆响。
镯子内侧,一个我戴了十几年都未曾发现、早已锈死的暗扣,竟然在张姨无意的触碰下,弹开了!
一小卷被折叠得极紧的、泛黄的纸卷,从镯子内侧的空隙里掉落出来,轻飘飘地落在洁白的被子上。
张姨咦了一声,显然也愣住了。她下意识地弯腰,捡起了那卷小小的纸。纸卷的边缘已经发黄变脆,显然年代久远。她带着好奇,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
那不是纸。
那是一张小小的、正方形的拍立得照片。因为年代久远和长期折叠,照片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画面也有些褪色和模糊。
照片上,是一片狼藉的黑暗角落。破碎的砖石,扭曲变形的金属框架,地上流淌着深色的、反光的液体,像是汽油,也像是……血。
画面的焦点,是两个紧紧依偎的身影。
一个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少女,身形单薄瘦小,满脸都是血污和灰尘,几乎看不清五官,只有那双眼睛,在模糊褪色的影像里,依旧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惊魂未定却又无比坚定的光芒。她的手臂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紧紧、紧紧地环抱着怀里昏迷不醒的少年。
少年的头无力地靠在少女瘦弱的肩膀上,脸上同样沾满污迹,额角有一道狰狞的伤口,鲜血糊了半张脸,双眼紧闭,显然失去了意识。他身上的衣服也破烂不堪,依稀能看出是私立中学昂贵的深色制服。
即使隔着褪色的时光和模糊的画面,即使少年满脸血污,我依旧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脸。
是贺行屿。十六岁的贺行屿。
而那个紧紧抱着他,满脸血污却眼神执拗的少女……是我。
十六岁的我。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病房里只剩下我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还有窗外海浪永不停歇的呜咽。我的眼睛死死地钉在那张小小的、泛黄的照片上,瞳孔因为巨大的冲击而剧烈地收缩着。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凉。
张姨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她颤抖着手指,将照片翻了过来。
照片的背面,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着一行字。字迹有些歪斜,显然是忍着剧痛或虚弱写下的,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锋利的棱角。墨水因为年代久远有些洇开,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
找到你了,我的小月亮。
我的小月亮……
这五个字,像一道撕裂长空的闪电,带着十六岁那个夜晚所有的混乱、血腥、恐惧和少年昏迷前最后一丝模糊的意识,狠狠劈开了我脑海中尘封的记忆之门!
刺耳的刹车声、金属扭曲的巨响、玻璃碎裂的爆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汽油味、身上各处传来的剧痛……还有,黑暗中,那个少年沉重的身躯压在我身上时,他喉间溢出的、微弱的痛哼。混乱中,我摸到了他手腕上滑落的、带着体温的学生手表。然后,是绑匪踉跄靠近的脚步声,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疯狂的咒骂……求生的本能让我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拖着他沉重的身体,拼命地往更深的、堆满废弃物的角落爬去……直到警察的手电筒光柱撕破黑暗……
原来……那个在混乱中紧紧抓住我手腕不放的人,那个在我耳边模糊呓语着别走…的人,那个在昏迷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我手腕上扣下什么东西的人……是他。
那个被他错认了十年、被我刻意遗忘在记忆角落的小月亮……是我。
银镯……是他昏迷前塞给我的
巨大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袭来,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世界在我眼前剧烈地旋转、颠倒、碎裂。那张泛黄的照片,那行褪色的字迹,还有手腕上冰凉的银镯触感……所有的信息碎片像锋利的玻璃渣,疯狂地切割着我的神经。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我喉咙深处挤出。眼前猛地一黑,身体里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被彻底抽干。心电监护仪上原本还算平稳的线条,骤然间拉成了一条刺眼的直线!
尖锐、单调、象征着生命终结的蜂鸣声,瞬间撕裂了病房里死寂的空气。
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