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发病时会反复数颜料管,直到指尖被金属盖割出血痕。
>沈聿第一次遇见她时,她正蜷缩在画室角落数到第七十三管。
>他轻轻抽走她手中的钴蓝色颜料:这个借我,明天还你一支新的。
>后来林晚的颜料箱里塞满了他归还的新颜料,每支都刻着小小的向日葵。
>当所有人都以为她快痊愈时,反派故意打翻她的调色盘。
>飞溅的颜料瞬间化作童年浴缸里的血水。
>急救室外,护士从林晚紧攥的掌心抠出半管被捏变形的颜料——那是沈聿昨天刚刻好的向日葵。
第一章
画室里弥漫着松节油和陈旧木头混合的气息,阳光穿过高大的玻璃窗,被分割成无数道倾斜的光柱。光束里,灰尘缓慢地旋转、沉浮,像是被时间遗忘的微末生命。林晚就缩在远离这些光柱的、最深的角落里。冰凉的水泥地面透过薄薄的校服裤子渗入肌肤,那点寒意却远不及她胸腔里横冲直撞的恐慌来得刺骨。
她的呼吸很轻,短促而浅薄,仿佛每一次吸气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世界在她周围扭曲、压缩,变成模糊的背景噪音,唯一清晰的,只有膝盖上那个敞开的、巨大的塑料颜料箱。里面密密麻麻,整齐排列着上百支锡管颜料,金属管身闪烁着冰冷、坚硬的光泽。
她的手指,苍白得几乎透明,此刻正以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在那些冰冷的金属管上移动、触碰。每一次指腹接触到管盖边缘那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的凸起棱角时,都会留下一条更深的、几乎要渗出血丝的浅痕。
……七十一……七十二……七十三……
细弱的声音在空旷的画室角落响起,像蚊蚋的低吟,带着一种神经质般的固执。她的视线牢牢锁在指尖下那支七十三号的群青色颜料上,瞳孔微微放大,里面倒映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和一丝濒临崩溃的茫然。指尖的刺痛感是真实的,是唯一能把她锚定在此刻此地的绳索,哪怕这绳索本身也在割伤她。
就在这时,一个影子落在了她蜷缩的膝盖前,遮住了颜料箱上那一小块微弱的光。林晚的动作瞬间僵住,如同被冰封。细弱的计数声戛然而止,像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剪断。她的肩膀猛地一缩,身体本能地更紧地蜷抱起来,头颅深深地埋下去,几乎要嵌进膝盖之间。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整个世界只剩下颜料箱冰冷的反光和那个突然闯入的阴影。
没有意料中的询问,没有带着怜悯或好奇的打量。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进了她的视野。那是一只男生的手,干净,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整齐,指关节微微凸起。这只手的目标明确而直接——它稳稳地、毫不犹豫地伸向她膝盖上那堆冰冷的锡管颜料中,精准地捏住了她指尖刚刚离开的那支七十三号——一支沉郁的钴蓝色颜料。
那只手没有一丝犹豫,力道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将那支颜料从她僵硬的膝盖和冰冷的颜料堆里抽了出来。
林晚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她像一尊骤然失温的石像,僵硬地蜷缩着,等待某种未知的审判或冲击。她甚至不敢抬眼去看那阴影的主人。
一个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那声音很年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初春午后穿过林间的微风,既不灼热,也不冰冷。
这支钴蓝,那声音说,语调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借我一下。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仿佛生锈的齿轮艰难转动。她的头颅抬起了一个微小的角度。视线先是茫然地聚焦在对方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上,然后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向上移动。深蓝色的校服长裤,熨烫得一丝不苟,接着是同样深蓝色的校服外套,拉链拉到胸口。最后,她的目光终于攀上了对方的脸。
那是一张轮廓清晰、线条干净的脸。皮肤是健康的浅麦色,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显得有些薄,但抿得很紧,透出一种沉稳的意味。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孔的颜色很深,像沉静的潭水,此刻正微微低垂着,平静地看着她。那目光里没有探究,没有好奇,更没有她最恐惧的同情或怜悯,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直接和平静。
林晚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死了,只有细微的气流摩擦着干涩的声带。
他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捏着那支钴蓝色颜料管,在指间随意地转了一下,金属管身反射出一道短暂而锐利的光,掠过林晚空洞的眼底。
明天,他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静无波,还你一支新的。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再多停留一秒,也没有等待林晚任何可能的反应。他转过身,帆布鞋踩在画室老旧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不疾不徐地走向远处一个靠窗的空画架。阳光落在他宽阔的肩背上,勾勒出少年挺拔的轮廓。
林晚依旧蜷缩在冰冷的角落,像一株被骤然遗弃的植物。膝盖上颜料箱里那个小小的空缺,像一个突兀的伤口。那里本该是第七十三号——群青的位置。可它现在被抽走了。被一个陌生人抽走了。
她混乱的思绪被这个空缺狠狠搅动。恐惧的潮水似乎短暂地退去了一些,但另一种更尖锐、更无法掌控的焦虑瞬间涌了上来,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刺着她的神经末梢。七十三……七十三被拿走了……它不在它该在的位置了……序列被破坏了……她必须……必须……
她的目光猛地钉在那个空缺的位置上,瞳孔因为剧烈的焦虑而收缩。那只刚刚数到七十三、指尖已经布满红痕的手,不受控制地再次抬起,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猛地伸向颜料箱里七十四号的位置——一支镉黄色颜料。
指尖刚刚触碰到冰凉的金属管盖,她全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手臂颓然落下,重重地砸在颜料箱坚硬的边缘,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压抑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意义不明的呜咽。
那个空位,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无声地嘲笑着她。
第二章
第二天,林晚几乎是踩着第一遍上课预备铃冲进画室的。她昨晚几乎没怎么合眼,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那个空缺的位置和那句明天还你一支新的。这句话像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缠绕着她混乱的思绪。他会还吗什么时候还还的会是同一支吗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同一支……她的颜料箱……她的秩序……
她径直冲向那个角落,动作快得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肋骨,咚咚作响。
角落里空无一人。只有她昨天遗落在这里的颜料箱,孤零零地立在冰冷的地面上。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在颜料箱表面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
林晚屏住呼吸,几乎是扑跪下去,手指带着微颤,猛地掀开了颜料箱的盖子。
里面整整齐齐,塞满了她熟悉的锡管颜料。她近乎贪婪的目光迅速扫过那些排列整齐的金属管身,寻找着那个空缺——七十三号的位置。
那里,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支钴蓝色颜料。
不是她原来的那支。
她原来那支钴蓝的管身被她长期摩挲,边缘的标签纸早已磨损卷起,露出底下灰扑扑的金属底色,管尾也被挤压得微微有些变形。而眼前这支,崭新得刺眼。包装纸光滑完整,色彩饱满鲜艳,管身笔直挺拔,没有任何被使用过的痕迹。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又骤然松开。一股巨大的失落和茫然席卷了她。不是原来的那支……果然不是原来的……她的秩序被破坏了……一种新的、陌生的恐慌开始滋生。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犹豫和抗拒,轻轻地碰触那支崭新的颜料管。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就在她的手指即将完全握住它时,她的动作猛地顿住了。她的目光被管尾处一个极其细微的凸起吸引了。
那是一个微小的、刻痕。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几乎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支新颜料管翻转过来,让管尾完全暴露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略显朦胧的光线下。
在崭新的金属管尾,靠近卷边的地方,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图案。
不是机器刻印的那种规整死板,而是带着手工雕刻特有的、略显生涩却无比清晰的笔触。
一朵小小的向日葵。
阳光透过高窗,在颜料箱里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朵小小的向日葵,就安静地躺在崭新的钴蓝色颜料管尾,线条简洁,甚至有些笨拙,中心的花盘是几个用力刻出的点,花瓣微微向外卷曲。它被刻得如此之深,以至于在光线下,刻痕的阴影清晰可见。
林晚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那微小的凸起。粗糙的金属触感混合着刻痕边缘的毛刺,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的温度。她凝视着那朵小小的花,仿佛要将它印进瞳孔深处。胸腔里那股因为崭新而翻涌起来的、尖锐的恐慌,像是被这小小的刻痕奇异地安抚了。虽然序列依旧被打破,虽然这支颜料终究不是原来的那支七十三,但这朵花……它像一个独一无二的标记,一个沉默的承诺,填补了那个突兀的空缺带来的混乱。
她慢慢地将这支刻着向日葵的钴蓝颜料,放回了七十三号的位置。指尖残留着金属冰冷的触感和刻痕细微的摩擦感。她轻轻合上颜料箱的盖子,那声轻微的咔哒声在空旷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没有立刻离开,只是抱着箱子,坐在冰冷的角落里,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窗外的流云。
***
起初,林晚以为那支刻着向日葵的钴蓝颜料只是一个偶然的、带着点莫名善意的补偿。就像她偶然在雨天借给陌生人一把伞,对方第二天归还了一把新的,仅此而已。
然而,偶然很快被证明并非如此。
几天后,林晚发现自己颜料箱里一支常用的赭石颜料用尽了,管身被挤压得干瘪变形。她习惯性地把空管放在箱盖内侧的夹层里——那是她存放待补充物品的地方。第二天一早,当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打开颜料箱时,那支空管赭石的位置上,赫然躺着一支崭新的、同样颜色的锡管。管尾上,一个熟悉的手工刻痕——又是一朵小小的向日葵。
她的心猛地一跳。
接着是柠檬黄。她不小心把一支半满的柠檬黄颜料掉在地上,管口被砸得微微变形,颜料渗出来一点。她默默地把受损的管子擦干净,放进了夹层。隔天,一支崭新的柠檬黄,带着它尾部那朵小小的向日葵,出现在原来的位置上。
然后是深红、橄榄绿、钛白……每一次,只要她颜料箱里的某支颜料耗尽或明显受损,第二天,那个位置就会被一支全新的、尾部刻着向日葵的颜料取代。没有言语,没有邀功,甚至没有在她面前多做停留。那个叫沈聿的男生,总是踩着上课铃的尾声走进画室,径直走向他靠窗的画架,目不斜视。只有在她打开颜料箱时,才会发现那些无声无息的归还。
林晚抱着那个越来越沉、塞满了崭新锡管的颜料箱,感觉像是在守护一个沉默而固执的秘密。她依旧蜷缩在角落,依旧会在光线变换或突如其来的声响中感到心悸,依旧需要一遍遍清点那些冰冷的金属管来确认某种秩序。但每一次指尖触碰到管尾那微小的向日葵刻痕时,一种奇异的、微小的暖流,会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她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目光,偷偷地、谨慎地打量那个靠窗的身影。
沈聿画画时很专注。他习惯微微蹙着眉,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锐利得像鹰隼,捕捉着画布上每一个细微的明暗转折。他握笔的手很稳,无论是勾勒轮廓还是涂抹大片的色块,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精准的力度。他调色盘上的颜色总是很克制,很少看到那种张扬刺目的鲜亮,大多是沉郁的蓝灰、温暖的土黄、柔和的橄榄绿,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带着颗粒感的厚重调子。他画的东西也和他的人一样,沉默而坚实——老旧的砖墙、斑驳的树皮、阳光下静默的石膏像……没有喧嚣,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力量感。
他很少说话,在画室里像个沉默的影子。但林晚注意到,当有同学不小心打翻洗笔筒,脏水泼了一地时,是他第一个起身,默不作声地找来拖把清理干净。当老师指出某个同学画面结构的问题时,他偶尔会简短地说一两个词:透视,比例,声音低沉却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林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剥开坚硬的壳。她开始尝试着,在颜料箱里需要补充颜料时,不再只是被动地等待,而是会提前一天,将空掉的或者损坏的锡管,放在颜料箱最显眼的位置。第二天,当她屏息打开箱子,看到那支带着向日葵标记的新颜料如约而至时,一种隐秘的、带着暖意的踏实感会悄然弥漫开来。
她甚至鼓起过几次微乎其微的勇气。一次,沈聿起身去水槽清洗调色刀,他的画架旁放着一小罐快要用完的松节油。林晚的手指在衣角绞紧了又松开,松开又绞紧。等他擦着手走回来时,她飞快地将自己那瓶几乎全新的松节油推到了他画架旁的地上,然后立刻低下头,装作全神贯注地整理自己的画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她听到了轻微的声响。是瓶子被拿起的声音。没有道谢,也没有推辞。几秒钟后,那瓶松节油被轻轻放回了她脚边不远的位置。林晚偷偷抬眼瞄去,她的瓶子旁边,多了一小管崭新的、她恰好用得很快的象牙黑颜料。管尾处,那朵小小的向日葵在光线下清晰可见。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冰冷的画室角落里,在颜料和松节油的气息中,悄然滋生。
第三章
时间在画笔的沙沙声和松节油的气味里悄然滑过。颜料箱里刻着向日葵的锡管越来越多,它们簇拥在一起,带着崭新的金属光泽和无声的承诺,渐渐占据了箱内大半的空间。林晚蜷缩在角落的频率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减少。有时,她甚至会尝试着,在沈聿专注作画时,将自己的画架往窗边那个方向,挪动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距离。一米,半米……阳光透过玻璃,能稍稍多覆盖一点她的画板边缘。
她依旧沉默,依旧会在突如其来的喧闹中绷紧脊背,指尖下意识地寻找颜料箱冰冷的边缘。但那个角落,似乎不再是唯一能让她喘息的孤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像沈聿笔下那些厚重的色块,无声地构筑起一道屏障,隔开了部分外界尖锐的噪音。
画室里大多数同学的目光,也渐渐从最初的诧异或好奇,变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温和。没有人刻意去打扰角落里那个安静得过分的女孩和她颜料箱的秘密。连老师布置写生任务分组时,也会自然而然地将她和沈聿的名字连在一起。
林晚,沈聿,美术老师陈老师站在画室中央,手里拿着分组名单,目光扫过角落和窗边,你们两个一组,负责东校区那面老藤墙的写生,没问题吧
林晚抱着颜料箱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尖隔着薄薄的塑料箱壁,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那些锡管坚硬的轮廓。她低着头,几不可见地点了点下巴。
没问题,陈老师。窗边传来沈聿低沉平稳的回应,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带着令人安心的重量。
林晚的心轻轻落回了实处。
东校区那面老藤墙是学校一处僻静的所在。巨大的爬山虎年复一年地攀附在斑驳的红砖墙上,深秋时节,叶片由深绿转为浓烈的赭红与金黄,如同泼洒开的油画颜料,在午后的阳光下燃烧。墙根下散落着几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石头,被岁月磨平了棱角。
林晚抱着她的颜料箱,跟在沈聿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们脚下投下细碎的光斑。她能闻到空气中混合着泥土、枯叶和远处飘来的淡淡桂花香气。很安静,只有风吹过藤叶的沙沙声和两人脚步踩在落叶上的细微声响。
沈聿选了一块相对平整的大石,放下自己的画具箱。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几步之外的林晚。
这里,他指了指离他画架不远、另一块稍小些的石头,石头旁边恰好有一片被阳光完全覆盖的空地,光线好。
林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块石头圆润,不高,正好可以当凳子坐。旁边的空地干净,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暖洋洋的。她抱着箱子,迟疑了一瞬,然后慢慢地走过去,在那块石头上坐下。冰凉的石面透过裤子传来,她下意识地缩了缩,但很快,阳光的温度就驱散了那点寒意。
她打开颜料箱,熟悉的金属光泽映入眼帘。指尖习惯性地拂过管尾那些微小的向日葵刻痕,一种奇异的安定感弥漫开来。她拿出调色盘,开始挤颜料——赭石、熟褐、橄榄绿、一点点的镉黄……动作虽然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但已不再是最初那种机械般的僵硬。
画笔蘸上颜料,落在绷紧的画布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林晚的目光在藤墙和自己的画布之间来回移动。她画得很慢,很细致,捕捉着藤蔓缠绕的肌理,叶片边缘被阳光勾勒出的金线。世界仿佛缩小到只剩下眼前这堵色彩斑斓的墙,画笔在布面上游走的触感,以及……不远处传来的、同样节奏舒缓的沙沙声。
沈聿就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支着画架。他画得很快,大块的色彩迅速铺开,准确地抓住藤墙整体的气势和光影的流动。他偶尔会停下笔,退后一步,微微眯起眼审视画面,或者侧过头,目光落在林晚的画布上,停留片刻。他的眼神里没有评判,只有一种纯粹的观察,像在审视画面本身的结构和色彩关系。
每当他的目光扫过来,林晚握着画笔的手指就会无意识地收紧,背脊挺得更直一些。但她没有像过去那样立刻蜷缩或避开。她只是低下头,更专注地描绘着眼前一片叶子的脉络,让那点微妙的紧张感融化在笔尖的专注里。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空气中浮动着颜料和植物混合的气息。时间在画笔的沙沙声中静静流淌。有那么几个瞬间,林晚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忘记了胸腔里那惯常的沉重。她沉浸在线条和色彩的捕捉中,沉浸在这片难得的、被阳光和安静包裹的天地里。
第四章
这种缓慢的、小心翼翼的平静,像一层薄薄的冰,覆盖在深不见底的潭水上。它看似坚固,能支撑起一点试探的重量,却经不起任何外力的猛烈撞击。
撞击,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带着恶意的姿态降临了。
画室中央那张巨大的公用调色桌,是学生们清洗画笔、倾倒废颜料溶剂的地方。林晚平时总是刻意避开那里,只在人少的时候才匆匆过去冲洗。那天下午,画室里人不多,她恰好需要洗掉画笔上浓厚的白色颜料。她端着调色盘,低着头,快步走向水槽。
就在她拧开水龙头,清澈的水流冲刷着盘上粘稠的钛白时,一个身影带着一阵风,猛地从她身侧挤了过来。动作粗暴,肩膀重重地撞在了她的手臂上!
啧,让让!挡路了没看见
林晚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撞得狠狠一晃。手里的调色盘瞬间脱手!
哐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炸开!
沉重的木质调色盘砸在水槽边缘,然后翻滚着坠落在地。盘上那些刚刚挤出来、还没来得及使用的颜料——大团的柠檬黄、鲜亮的镉红、沉郁的普蓝、粘稠的钛白……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猛地喷射、泼溅开来!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成一个令人窒息的慢镜头。
粘稠、鲜艳、冰冷的颜料液体,在空中划出无数道刺目的弧线。它们不是飞溅向地面,而是像一场蓄谋已久的暴雨,精准地、铺天盖地地朝着林晚兜头泼来!
柠檬黄溅上了她的脸颊,带着滑腻的冰凉;镉红甩在她的白色校服前襟,瞬间晕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普蓝的液滴沉重地砸在她的手臂上,像冰冷的墨点;最粘稠的钛白,一大团,不偏不倚,狠狠糊在了她死死抱在胸前的、那个装着所有向日葵颜料的塑料箱盖上!
世界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林晚僵在原地,如同被瞬间冻结。冰冷的颜料顺着她的脸颊、脖颈滑落,黏腻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胸前那片猩红在视野里无限放大、蔓延,刺鼻的油画颜料气味混合着松节油的气息,疯狂地钻进她的鼻腔。
那不是颜料!
眼前猩红粘稠的液体猛地扭曲、变形、沸腾!刺鼻的油画气味瞬间被浓重得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取代!冰冷的滑腻感变成了滚烫的粘稠!
是血!粘稠的、温热的、带着令人窒息铁锈味的血!铺天盖地!
视野剧烈地摇晃、旋转。明亮的画室灯光扭曲成惨白刺目的浴霸强光,冰冷的水槽瓷砖变成了老旧、泛黄的浴缸边缘……耳边不再是水龙头的哗哗声,而是遥远的水流滴答声,混合着一个女人压抑的、绝望的、越来越微弱的呜咽……
那个小小的、冰冷的浴室……水龙头没关紧,水滴敲打着搪瓷盆底,嗒……嗒……嗒……像倒计时的秒针。浴缸里,水是粉红色的……越来越红……刺目的红……黏稠的红……染红了妈妈苍白的脸,染红了她的头发,染红了整个小小的、令人窒息的世界……
呃……
一声短促、破碎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呜咽从林晚喉咙深处挤出。她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里面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血色和冰冷的恐惧。她抱着那个被白色颜料糊住的颜料箱,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后踉跄,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整个世界在她眼前碎裂、崩塌。她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张大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耳边是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盖过了一切现实的声音。眼前只有晃动扭曲的血色光影,和浴缸边缘那片刺目的、不断扩大的猩红!
喂!林晚你……
撞她的人,是江临。他脸上原本带着一丝恶作剧得逞的轻蔑笑意,此刻也僵住了,看着林晚瞬间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如同见了鬼般剧烈颤抖的样子,有些错愕地开口。
滚开!
一声压抑着巨大怒火的低吼,如同闷雷炸响在画室死寂的空气里。
沈聿像一道离弦的箭,从窗边的画架旁猛冲过来。他一把狠狠推开挡在中间的江临,力道之大让江临猝不及防地撞在旁边的画架上,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
沈聿根本没看江临一眼。他冲到林晚面前,高大的身影瞬间隔开了她与那片狼藉的泼溅现场。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却又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小心翼翼。
他一把抓住林晚死死抱着颜料箱、指关节已经用力到发白的手腕。那只手冰冷得吓人,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还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林晚!看着我!沈聿的声音低沉、急促,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穿透力,试图刺穿她眼前那层血腥的幻象。看着我!是颜料!只是颜料!他另一只手急切地抹向自己校服外套的下摆——那里也溅上了一点刺目的镉红。
他用力地、反复地擦拭着那片红色,动作近乎粗暴,试图向她证明:你看!是颜料!能擦掉!擦得掉!
他指尖沾染上那抹被他蹭开的、粘腻的红,不顾一切地伸到林晚涣散的眼前。
看!擦掉了!是颜料!假的!
然而,林晚空洞的瞳孔里,映出的只有一片扭曲、晃动的血红。她猛地甩开沈聿的手,力气大得惊人,仿佛那不是一只试图拉住她的手,而是要将她拖入深渊的魔爪。她抱着那个被白色颜料糊住的箱子,像抱着最后一块浮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沿着冰冷的墙壁向下滑去。
血……浴缸……妈妈……
几个破碎的、带着泣音的词从她剧烈颤抖的唇齿间溢出,字字泣血。
沈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窒息。他不再试图擦拭,不再试图用语言解释。他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双手坚定地扶住林晚不断下滑的肩膀,试图阻止她蜷缩倒地。他的身体形成一个笨拙却牢固的屏障,将她与周围所有惊愕、探究、甚至带着些许恐惧的目光隔绝开来。
别怕!林晚,别怕!我在!他一遍遍重复着,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抛下的锚,看着我!听我的声音!呼吸!跟着我,吸气——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再缓慢、清晰地呼出,试图引导她找回呼吸的节奏。
林晚的身体像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在沈聿的臂弯里剧烈地颤抖、抽搐。她死死地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混合着黄色的颜料糊住,脸颊上滑落的不知是颜料还是冰冷的泪。她听不见,看不见,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充满血腥味的、冰冷的浴室,还有浴缸里不断漫出的、粘稠猩红的绝望。
血……好多血……止不住……她语无伦次地低喃,牙齿因为剧烈的颤抖而咯咯作响。她抱着颜料箱的手臂勒得更紧,仿佛要将它嵌进自己的骨头里。
沈聿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传递出的那种灭顶的恐惧和绝望。他紧紧扶着她,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一遍遍重复着引导呼吸的指令,尽管收效甚微。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猛地扫向周围呆滞的人群,最终钉在刚刚站稳、脸色有些发白的江临身上。
叫校医!打120!立刻!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令人无法抗拒的威压,像冰层下的暗流,瞬间席卷了整个画室死寂的空气。
第五章
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美院附中寂静的东门外,像一把锋利的剪刀,猝然剪断了画室里凝固的死寂。几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抬着担架冲了进来。
林晚被抬上担架时,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她的双手,以一种近乎恐怖的力道,死死地攥着一个东西——不是她的颜料箱(那个被白色颜料糊住的箱子在混乱中被沈聿强行掰开手指拿走,放在了旁边),而是半支被捏得完全变了形的锡管颜料。
那支颜料管身被巨大的力量挤压得扭曲、凹陷,几乎快要从中断裂。管尾处,依稀还能辨认出一点被暴力蹂躏过的、深深的手工刻痕——那朵小小的向日葵,花瓣的边缘已经被压扁模糊,只剩下一个扭曲变形的轮廓,倔强地印在凹陷的金属上。
那是沈聿昨天傍晚才放进她颜料箱里的新颜料。一支她还没来得及使用、尾部刻痕犹新的生褐色颜料。向日葵的中心,甚至被他多刻了一个小小的点,像是花蕊。
急救室门框上方那盏抢救中的红灯亮起,像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宣告。惨白的长廊里,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刺鼻。长椅是冰冷的塑料,坐上去寒气直透骨髓。
沈聿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站着,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的校服外套前襟和袖口上,大片大片粘腻的颜料已经干涸结块,红的、黄的、蓝的,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种肮脏污浊的暗色,紧紧贴着他的皮肤,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深潭般的眼眸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生死的金属门,眼底翻涌着近乎实质的赤红。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而煎熬。那扇门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声音,只有走廊尽头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和推车滚轮声,空洞地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沉重的金属门终于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戴着蓝色无菌帽和口罩的护士走了出来。她的手套上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水渍。
沈聿像是被通了电,猛地从墙边弹直了身体,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喉咙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护士!她……怎么样
护士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疲惫但温和的脸。她看着眼前这个浑身狼藉、眼神却像濒临绝境的困兽般的少年,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安抚:暂时稳定下来了,急性应激障碍发作,伴有过度换气和短暂意识障碍。用了镇静剂,现在昏睡过去了。
沈聿紧绷到极致的肩膀几不可查地垮塌了一丝,那口死死憋在胸腔里的浊气终于缓缓吐出,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但他眼底的血丝并未褪去,声音嘶哑地问:她……她手里……
护士似乎明白他要问什么,她摊开一只戴着一次性橡胶手套的手。掌心里,静静躺着那半支被捏得面目全非的颜料管。扭曲凹陷的管身,沾着点点干涸的暗色颜料,还有……几道极其细微的、深红色的痕迹——是指甲深深掐入金属,被边缘割破后留下的血迹。管尾处,那朵被暴力压扁的向日葵刻痕,在无影灯下显得格外凄惨而倔强。
她一直死死攥着这个,护士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才取出来。这……对她很重要吗
沈聿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半支残破的颜料管上,钉在那朵模糊变形的向日葵上。他伸出手,指尖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极其小心地、仿佛触碰易碎的珍宝般,从护士掌心接过了那冰冷而扭曲的金属管。
触手的瞬间,那金属的冰凉和扭曲的棱角,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的心脏。他仿佛能感受到林晚在幻象的深渊里,是如何用尽全身的力气,绝望地攥紧这唯一能抓住的、带着他印记的锚。那力道,足以捏碎金属,也足以割裂她自己的手指。
他紧紧攥住了这半支残骸,指关节用力到泛白,冰冷的金属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这痛楚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很重要。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重量,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灵魂深处刻下烙印,比什么都重要。
护士看着他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又走进了那扇沉重的门。
走廊再次陷入死寂。沈聿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冰凉的地面上。他低着头,摊开手掌,那半支扭曲的颜料管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他伸出另一只沾满干涸颜料的手,用指腹极其缓慢地、一遍遍地摩挲着管尾那模糊变形的刻痕,仿佛要将那朵被压碎的向日葵重新抚平。
时间失去了意义。惨白的灯光无声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小时,也许更久,那扇门再次打开。这次出来的是陈老师,后面跟着一位穿着白大褂、神情严肃的医生。
沈聿。陈老师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担忧。
沈聿猛地抬起头,几乎是弹跳起来。
医生的目光扫过他紧握的手和浑身的狼狈,推了推眼镜:你是沈聿同学病人目前情况暂时稳定,但急性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症状非常严重。这次刺激诱发了强烈的闪回和分离症状。后续需要系统的心理治疗和药物干预,还有……医生顿了顿,目光落在沈聿紧握的拳头上,一个稳固、安全、能给予她强大支持的环境,至关重要。你是她目前唯一在紧急联系人里指定的人。
我是。沈聿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他握紧了掌心的残骸,那冰冷的棱角刺痛着他。我能做什么
医生看着少年眼中那不容错辨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决心,缓声道:她现在需要绝对的安静和安全。等她醒了,可以进去看看她,但时间不能长。记住,你的稳定,就是她最重要的参照。在她面前,保持冷静。
第六章
单人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淡淡花香混合的气息。窗帘拉上了一半,光线昏暗而柔和。林晚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安静得像个易碎的瓷器。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眼睑下是浓重的青影,几缕被冷汗濡湿的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纤细的手腕上埋着留置针,透明的药液一滴一滴,缓慢而规律地注入她的静脉。镇静剂的效力尚未完全褪去,她陷在一种不安稳的浅眠里,睫毛偶尔会神经质地颤动几下,眉头微微蹙起。
沈聿放轻脚步,如同踩在薄冰上,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他已经在医院简陋的洗手间里草草清洗过,换掉了那身沾满颜料的校服,穿上了陈老师临时送来的干净T恤和运动裤,但指尖还残留着洗不掉的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淡淡气味。他拉过一张椅子,在离病床一步远的地方坐下,没有靠得太近。
他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林晚沉睡的脸上。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护仪规律的、低低的滴答声。他看到她放在被子外的那只手,无意识地微微蜷缩着,指尖朝向掌心。沈聿的视线落在她的指尖——那里有几道细微的、已经结痂的暗红色划痕。是在画室死死抠住颜料箱边缘时留下的还是在救护车上拼命攥紧那半支颜料管时被割伤的
心口传来一阵沉闷的钝痛。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动作轻缓得如同触碰初融的雪,用自己的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她蜷缩的指尖边缘。只是极短暂的、小心翼翼的接触,带着试探性的安抚。
林晚的指尖在他触碰的瞬间,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但没有醒来。眉头却蹙得更紧了些,仿佛在睡梦中依然感受到了某种不安。
沈聿立刻收回了手,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清晰的刺痛来压制胸腔里翻涌的酸涩和无力感。他沉默地坐着,像一尊守护的石像,只有目光长久地、专注地停留在她苍白的脸上,捕捉着她每一次细微的呼吸起伏,每一次睫毛的颤动。
不知过了多久,病床上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嘤咛。林晚的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如同濒死的蝶翼。
沈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却不敢再有任何触碰。
林晚的眼睛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眼神空洞而茫然,如同蒙着一层浓雾,没有焦点地望向惨白的天花板。仿佛过了很久很久,那涣散的目光才极其缓慢地转动,一点点地、艰难地聚焦在病床边的身影上。
当她的视线终于对上沈聿那双深潭般、此刻盛满了担忧和紧张的眼睛时,那层浓雾般的空洞里,骤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情绪,在她眼底一闪而逝。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干裂的唇瓣几乎没有任何血色。
没有声音发出。
但沈聿看懂了那个口型。
她在无声地唤他的名字。
沈……聿……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沈聿的鼻腔,眼眶瞬间滚烫。他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身体更靠近床边一些,声音放得极低、极柔,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的安抚力量:
嗯,我在。
他看着她依旧空洞却努力想聚焦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沉甸甸的承诺:
不怕了。
我在。
窗外的天色阴沉下来,酝酿着一场迟来的秋雨。昏暗的病房里,只有监护仪规律的低鸣和两人之间那沉重而微弱的呼吸声。林晚的目光在沈聿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丝微弱的聚焦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了几下,便再次被浓重的疲惫和药物带来的混沌吞没。她艰难地合上眼睑,仿佛连维持这一点点清醒都耗尽了所有力气,很快又沉入了不安稳的浅眠。
沈聿依旧维持着那个微微前倾的姿势,像一尊被遗忘在风雨中的石雕。他看着她再次陷入昏睡的脸,苍白,脆弱,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紧锁着。掌心里,那半支被捏得扭曲变形的颜料管,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得他生疼,提醒着他画室里那场血色风暴的残酷。
他慢慢摊开手掌,低头凝视着那支残骸。管尾处,那朵被暴力压扁的向日葵刻痕,边缘模糊,中心那个小小的点几乎看不到了。他用指腹一遍遍、极其缓慢地摩挲着那变形的花瓣轮廓,粗糙的金属触感混合着心底翻涌的钝痛。
雨终于落了下来。起初是稀疏的雨点敲打着窗玻璃,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很快就连成了线,织成一张灰蒙蒙的雨幕,将窗外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混沌的水色。
病房里光线更加昏暗。沈聿没有起身去开灯。他就在这片灰蒙蒙的寂静里守着,听着雨声,听着她微弱的呼吸,感受着掌心那点冰冷坚硬的触感,像守着一个随时可能碎裂的梦。
第七章
林晚出院后的日子,像一场缓慢而艰难的跋涉。家,那个曾经承载过温暖,也埋葬了最深沉噩梦的地方,在她眼中变成了一个需要重新评估的战场。母亲留下的痕迹无处不在,客厅沙发上的旧绒线毯,厨房里那个缺了口的瓷碗,浴室里那面带着水渍的镜子……每一个物件,每一个角落,都可能在不经意间变成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
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黑暗中,任何细微的声响——冰箱的嗡鸣,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甚至自己心跳的搏动——都被无限放大,扭曲成遥远记忆中水龙头的滴答声,或是浴缸里水波晃动的轻响。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她淹没。她蜷缩在床角,抱着膝盖,牙齿紧紧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能勉强压抑住喉咙里濒临崩溃的尖叫。
白天,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大部分光线,房间里弥漫着一种陈旧的、尘埃的味道。她拒绝出门,拒绝见人,甚至拒绝拉开窗帘看一眼外面的天空。世界被压缩成一个狭小的、昏暗的立方体,只有这里,似乎才能获得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沈聿成了这方昏暗囚笼与外界唯一的、固执的桥梁。
他每天都来。风雨无阻。
他没有敲门催促,只是安静地站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外,一站就是很久。隔着厚厚的门板,他能清晰地听到里面压抑的、短促的呼吸声,偶尔夹杂着几声极力克制的、小动物般的呜咽。每一次听到这些声音,都像有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
林晚,他的声音会穿过门板,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既不显得逼迫,又清晰地传递着他的存在,是我。
门内通常只有一片死寂,或者那压抑的呼吸声会变得更加急促。
沈聿并不气馁。他会在门外坐下,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会开始说话。不是说教,不是安慰,只是平铺直叙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
今天画室窗外的梧桐叶落了很多,风一吹,像下雨一样。
陈老师新买了一罐咖啡豆,味道很冲,闻着就醒神。
江临被学校通报批评了,记过处分。
他的语调平缓,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有时候,他会沉默下来,只是安静地陪着,隔着门板,听着门内细微的动静。有时候,他会拿出一本速写本,靠着门,用铅笔在纸上沙沙地画着什么。
时间在门内门外的静默与低语中流逝。
一天,两天……一周。
沈聿靠在门外,刚拿出速写本,铅笔尖还没落下。门内,那持续了许久的、压抑的呼吸声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改变。
接着,门锁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咔哒声。
那声音细微得像尘埃落定,却让门外的沈聿瞬间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维持着靠着门板的姿势,一动不动,连铅笔尖悬停在纸面上的动作都凝固了。
他身后的门板,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迟疑和抗拒,向后移动了……一道极其狭窄的缝隙。
只有两指宽。
没有光从门内透出,里面依旧一片昏暗。只有一股混合着尘埃和封闭气息的味道,随着这道缝隙悄然逸散出来。
沈聿没有回头,没有试图去看门内的景象,甚至没有改变他靠坐的姿势。他只是极其缓慢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般,将一直握在左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到了那道狭窄的门缝边上。
那是一支崭新的锡管颜料。管身是干净的钴蓝色。在管尾靠近卷边的地方,清晰地刻着一朵小小的向日葵。花瓣的线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流畅,中心的花蕊点也刻得格外用力、饱满。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刻痕反射着一点微弱的金属光泽。
他把它放在那里,然后收回了手,重新拿起速写本和铅笔,仿佛刚才只是放下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东西。铅笔尖落在纸上,发出轻微的、规律的沙沙声。
门缝后,那片深沉的黑暗里,一片死寂。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沈聿几乎以为那道缝隙只是自己的幻觉时,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极其缓慢地、颤抖着,从门缝后的阴影里伸了出来。
那手指纤细,微微蜷曲着,带着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脆弱感。它摸索着,迟疑地触碰到门边那支冰凉的颜料管。指尖先是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了一下,接着,又带着更大的决心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渴望,再次伸了过去。
最终,那几根苍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握住了那支刻着向日葵的钴蓝颜料。然后,如同受惊的蜗牛触角,飞快地缩回了门缝后的黑暗里。
紧接着,又是咔哒一声轻响。那道狭窄的门缝,被从里面轻轻关上了。
门外,沈聿握着铅笔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笔尖在速写本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他低下头,看着那个墨点,又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重新紧闭的门板上,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漾开了一丝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第八章
那道狭窄的门缝,如同初春冰面上裂开的第一道细纹,预示着某种缓慢而艰难的松动。
沈聿依旧每天准时出现在门外。那扇门也依旧紧闭,但门后的世界,似乎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荒原。沈聿靠在门外说话时,偶尔能捕捉到门内传来极其微弱的动静——也许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也许是脚步在地板上极其轻微的挪动。那不再是充满恐惧的喘息或呜咽,更像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倾听。
那支被取走的钴蓝色颜料,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几天后,当沈聿再次将一支新的、刻着向日葵的颜料放在门缝边时,他发现之前那支钴蓝的空管,被安静地放在了同样的位置。管身被仔细清洗过,擦得干干净净,管尾的向日葵刻痕清晰可见。这个无声的交换,成了他们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仪式。
变化是极其细微的,如同蜗牛的爬行,慢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
直到一个深秋的午后。沈聿像往常一样,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坐着,翻看着一本画册。午后的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斜斜的、温暖的光斑。
身后的门内,一片寂静。
忽然,门锁再次传来那声细微的咔哒轻响。
沈聿翻动书页的手指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全身的感官却瞬间集中到了身后。
这一次,门被打开了一道更宽的缝隙。不再是两指宽,而是足以容纳一个人的侧身。
光线争先恐后地涌入那道缝隙,照亮了门口一小块蒙尘的地板。沈聿依旧维持着看书的姿势,只是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看向那道门缝。
门缝后,站着林晚。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棉质睡衣,身形比住院前更加单薄,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长长的黑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那部分侧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几乎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她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紧紧抓着门框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支撑她站立的唯一支点。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她的目光低垂着,落在地板上沈聿放在门边的那支新颜料上——一支温润的赭石色。管尾的向日葵刻痕清晰可见。
沉默在门内门外蔓延。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尘埃在门缝透进来的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沈聿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搏动着。他慢慢合上手中的画册,动作轻缓,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没有起身,也没有试图靠近那道门缝。他只是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微微仰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林晚抓着门框的那只手上,看着她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指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林晚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如同拉满的弓弦,仿佛下一秒就要因为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压力而崩溃,缩回她的壳里。
终于,在她身体颤抖的幅度达到某个临界点时,沈聿极其缓慢地、用一种不会惊动任何人的动作,将自己的手伸向了地上那支赭石色颜料。
他没有拿起它,只是伸出食指,指尖轻轻地点了点颜料管尾那朵小小的向日葵刻痕。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指尖触碰金属,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的嗒的一声轻响。
这声轻响,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
林晚抓在门框上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力道。她依旧低垂着头,但沈聿看到她披散的长发下,那紧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唇瓣,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接着,她那只紧紧抓着门框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决心和难以抑制的颤抖,松开了。
苍白的手指在空中悬停了一瞬,然后,像是被那朵小小的向日葵牵引着,一点一点地,朝着地上那支赭石色颜料伸了过去。
指尖带着微颤,轻轻触碰到了冰凉的金属管身。那冰冷的触感让她瑟缩了一下,却没有退缩。她的手指终于完全握住了那支颜料。
就在她握住颜料,想要飞快缩回手的那一刻,沈聿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响起,像穿过门缝的阳光,带着暖意,却不灼人:
外面下雨了,是太阳雨。
林晚的动作猛地顿住。握住颜料的手指停在半空。
沈聿没有看她,目光转向走廊尽头那扇窗户。窗玻璃上蜿蜒着无数细密的水痕,而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角,厚重的云层竟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束金灿灿的阳光如同利剑般穿透云层,斜斜地照射在湿漉漉的梧桐树叶上,蒸腾起一片朦胧的金色水汽。
有彩虹。他继续说道,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最自然不过的事实。
林晚握着颜料的手指,依旧停留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她没有去看窗外,也没有回应。她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沈聿以为她不会再有任何反应时,他看到她的肩膀,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下松垮了那么一丝丝。
那紧绷到极致的弓弦,似乎终于卸下了一根纤维的力道。
她握着那支赭石颜料,慢慢地、无声地,将手缩回了门缝后的阴影里。
门,再次被轻轻关上。
咔哒。
那声轻响,落在沈聿耳中,却不再沉重得像锁链的碰撞。
第九章
医院顶楼的天台空旷而寂静,只有风声在空旷的水泥地上呼啸盘旋,卷起几片枯叶。深秋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穿透单薄的病号服,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林晚站在天台边缘的护栏前,身体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她身上只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外面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明显宽大的深蓝色运动外套——那是沈聿的。外套的下摆几乎垂到她的小腿,残留着淡淡的松节油和阳光的味道,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替她阻挡了部分刺骨的寒意。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曾经空洞得如同深渊的眼睛,此刻正专注地凝视着远方。夕阳正沉向城市的天际线,将西边的天空点燃,泼洒开一片壮丽到近乎悲壮的金红与橘紫。云层被镶上滚烫的金边,如同熔化的金属流淌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风很大,吹乱了她的长发,几缕发丝粘在微凉的脸颊上。
沈聿站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沉默地守望着,如同一座沉稳的山。他同样只穿着单薄的毛衣,寒风灌进领口,他却像感觉不到冷。他的目光没有落在震撼的落日上,而是长久地、专注地停留在林晚被霞光勾勒出的侧影上,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林晚的视线从燃烧的天空缓缓下移,落在自己搭在冰冷水泥护栏的手上。那只手依旧纤细苍白,但曾经布满指尖的细小划痕已经淡去,只留下几道浅得几乎看不见的白色印痕。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些印痕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金属边缘冰冷的刺痛。
她慢慢地将手伸进了沈聿那件宽大外套的口袋里。指尖在柔软的布料内衬里摸索着,触碰到几支熟悉的、带着棱角的坚硬物体。她掏了出来。
三支崭新的锡管颜料。一支钴蓝,一支赭石,一支钛白。在漫天燃烧的霞光下,金属管身反射着瑰丽而温暖的光芒。管尾处,每一支都刻着一朵小小的向日葵。刻痕清晰、深刻,花瓣舒展,花蕊饱满,在夕照下仿佛也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色。
她低下头,目光长久地、近乎贪婪地流连在那三朵小小的向日葵上。指尖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微凸的刻痕。粗糙的金属触感混合着落日残存的暖意,透过指尖传递到冰冷的四肢百骸。
风更猛烈了些,呼啸着掠过空旷的天台,卷起她的长发和宽大的外套衣摆。林晚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将那三支颜料紧紧地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唯一的热源。
就在这时,一件带着体温的、厚实的羊毛围巾,轻轻地、带着试探性地,落在了她冰凉的后颈上。
是沈聿。他不知何时又靠近了半步,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花瓣上的尘埃,将那条深灰色的围巾仔细地绕过她的脖颈,在下巴处松松地系好。羊毛粗糙而温暖的触感瞬间包裹住她裸露在寒风中的皮肤。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瞬,攥着颜料的手指猛地收紧。她甚至能感觉到沈聿靠近时带来的体温和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松节油气息。她没有回头,也没有抗拒。只是任由那温暖的围巾裹住自己,身体那细微的颤抖,在围巾的包裹下,似乎真的平复了一点点。
她依旧沉默着,目光重新投向那即将沉没的巨大火球。霞光将她的侧脸染上一层温柔的金色,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扇形的阴影。攥着颜料的手指,在宽大的外套口袋里,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那三朵小小的向日葵刻痕。
沈聿系好围巾,没有退回原位,也没有更进一步。他就站在她身后半步之遥的地方,保持着那个守护的姿态,像一棵沉默扎根的树。他的目光也投向那无垠的、燃烧的天空,但眼角的余光,始终未曾离开身前这个被霞光笼罩的、单薄而倔强的身影。
风声在天台盘旋呜咽。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挣扎着,将两人依偎(尽管隔着那微妙的半步距离)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融为一团模糊而坚韧的深色。那三支带着向日葵刻痕的颜料,紧紧贴着她的掌心,汲取着残阳的温度,也汲取着身后那道沉默注视所带来的、无声的力量。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当最后一缕金红色的光芒消失在地平线之下,深沉的暮色如同巨大的天鹅绒幕布,温柔地笼罩了整个城市。
林晚依旧静静地站着,任由夜色浸染。身后,那道沉稳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如同黑暗中最稳固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