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聂家事变后,聂千屿就一路从幽州逃亡到沧州,本来是要躲在城外,奈何已进深冬,被朝廷通缉的她被一路追赶,城外都被严加搜寻。
为了躲避官兵追捕,白日她就装作乞丐在城内沿街乞讨,晚上寻个酒肆门口的破缸,竹篓简单铺垫一些草絮睡觉。
周国边境近年来一直不太平,城内流民数不胜数,多个乞丐根本不会引起怀疑。
瑟瑟寒风混杂着大雪似乎要将整个沧洲城掩盖。
已至深夜,大街上,行人寥寥,仅一些巡逻士兵悠哉驾马搜寻。
“北境王府的事听说了吗?”“你是说那个贼子聂寒?”“可不就是他吗?”“嗐,他的事情现在全周朝何人不知!”“他的副将姜勇亲自出马围了北境王府。
”“姜勇?他难道对聂家一事毫不知情?”“哼!我看障眼法罢了,他们在幽州十多年,怎么可能不知情!偏陛下信了他,只是让他停职,回京配合三司审查。
”“陛下真是仁慈,姜勇定然逃不了干系,这等贼人的心腹怎可留着,要我说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聂寒全家难道都?”“那些暂且不知,聂千屿反正是跑了。
要不是他,咱至于这么受累!若让我找到了他”“我若是他,哪有颜面活在这世上!”“可不是,没骨气的种,和他那爹一样。
”“呦,哥,不提那些了,咱这些小人物,操心那些做什么?今夜的酒备好了吗?”“你还敢提酒!慕世子现就在沧州,他眼里可是揉不得沙子,耽误了他的事,有咱们好看的,好好干活!”聂千屿躺在刚刚铺好的草絮上,草絮经过一天的风雪早已变得潮湿冷硬。
她侧眸看着这两个士兵擦身而过,一滴泪静静从眼角滑落,但毫无动作,仿若一具死尸。
数月来大街小巷传的这些话语早已令她麻木。
那两名巡逻兵的马蹄声渐渐远了,带走了零星烛光,街道重归沉寂阒然。
她颊上落了一些白雪,本来就苍白的脸已经冻成了青紫色,但她顾不上这些,数月以来的东躲西藏加上这些天食不果腹已经让她筋疲力尽。
只是每至深夜,脑海中不断的闪过那天她母亲和哥哥的样子,那脸上的决绝深深印在了她记忆深处,令她辗转难眠,煎熬痛苦。
少女转头看向夜空,试图寻找一些光亮。
但乌云掩了月,墨墨夜阑,漆黑一片五指尚且看不清,何谈眼前的漫漫长路又或许,如那士兵所言,死了若死了?聂千屿喃喃。
是啊,不如就死了她所有的羁绊或眷恋,都随着北境王府的消失而消逝了。
人世间不过呼吸一场,断了这口气,就不用留在这红尘独自面对蚊蝇鼠蟑,或许还可以见到父亲,亲口问一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死”这个念头就像初开的罂粟,不断地安慰她,吞噬着她的理智,令她沉沦,甘之如饴地深陷进去。
“千屿”是奈何桥上的父亲在喊她吗?他站在那,望向她,穿着金色盔甲,神情却一如既往的和煦而温柔。
正如他站在幽州城墙上那样她惊了一瞬,汗毛直竖。
聂家宗族世代镇守边疆,浴在血海里的铮铮铁汉,或杀敌,或被杀,终归要死在战场上!怎么可以想到死路上去!若被父亲和哥哥知道了“他们会失望吧。
”少女如梦初醒,随即摇头,制止了这个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骤然她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轻微马蹄声。
“世子!”这一声音打破了长街的岑寂。
聂千屿艰难地撑起身子,循着那声呼喊,偎着青墙看向那街角巷头。
长街尽头似是一队人马,但火把的光有些昏暗,为首的人看不真切。
她眯了眯眸子,想看清楚些,但未等她看仔细,身后忽然一声爆喝“什么人在那里偷看!”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三两士兵,那为首军官远远便看到一个人偷摸地藏在街角,他带着身后的骑兵倏地冲了过来。
这一声同样惊动了远处那人,为首的男人看了过来,率人驾马也朝这里赶来。
两队人马一左一右向她夹击奔来,聂千屿一时间冷汗直冒,暗叹“不妙!”三两士兵先行来到聂千屿跟前,蹲下身子仔细辨了辨,乍然捂着鼻子怒骂“臭要饭的,大半夜在这偷偷摸摸吓唬谁呢,赶紧滚,耽误了世子的事儿要你好看!”聂千屿逃亡这一个月样子实在算不上难看,可以说难看至极。
衣衫褴褛,半敞着小臂,头发也似鸡窝一般,中间还夹杂了两根菜叶,脸上一大片黑绿色的不明泥浆,鞋也是半露着带着冻疮的脚趾。
听到这话聂千屿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握着的拳头也舒展开来,连忙叩头”小的不知耽误了大爷的事儿,实在是该死,望您饶恕。
”说着聂千屿谄媚般扇了自己两巴掌嘴巴,吓破了胆似的连滚带爬地往远处跑。
那几个士兵看到乞丐吓得腿哆嗦的样子没忍住嗤笑了一声。
“看那没出息的样儿!”聂千屿盯着眼前路,势必要在慕潇赶来前离开这里。
然,就只差几步就能转过巷头,离开这军官视线时。
身后马蹄声临近,慕潇策马而来大喝一声“站住!”这一声呵斥在长街荡了几荡,令人不寒而栗。
对方骑了马,双腿如何敌得过,看来跑是跑不了了。
聂千屿心猛地一沉,停下步子,假意腿软的爬跪到一旁不停哀嚎求饶“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她垂着头,手掌撑着地面,埋进厚厚的雪里,原本就存蓄不多的体温顺着五指四散。
士兵闻声向两旁散了开,给那人让开了一条路。
适才为首的军官连忙解释“世子,这小东西是个臭要饭的,浑身又脏又臭,可别脏污了您的眼睛!”世子果然是慕潇。
距离事发已经月余,遑论此刻已过丑时,他还在街上亲自巡查,当真是对北境王府恨之入骨。
若落在他手中聂千屿不敢想。
慕潇斜睨了这军官一眼,道“哦?臭要饭的?看来你们是忘记我来到沧州的第一日是如何下的军令!”这几日下雪大家又并不得休息,本来这几位军官就有所懈怠,听到这声质疑,他们自知理亏,颤巍巍的跪下了“世子恕罪!小的们还记得。
世子命我们城内挨个搜查,不能遗漏。
不论贵贱,不分高下。
”马上人冷哼一声“这几个人回去各领二十军棍,卫凌你监刑!若再有下次,这身军服就不必穿了!”凛凛冬日,大雪漫天,这几个士兵的额头竟吓出了一层冷汗。
他们不敢再言语,讪讪地领命退到了左右。
慕潇收回视线看向了地上那个裹着脏污的乞丐,冷锐寒光,聂千屿如芒在背。
“把那个小乞丐的头抬起来,脸擦干净!”慕潇吩咐左右道。
聂千屿闻言后背紧绷,白皑净雪中的五指蜷起,脑中千百个主意转着。
两人上前,不顾手中人衣物的单薄与冷硬的地面,粗暴的拽起她的胳膊,拖至慕潇的马前,那人的膝盖留下了足有三尺的雪迹。
士兵猛地扳起她的头,用并不干净,夹带着男人汗臭味的帕子搓拧着她的脸。
一瞬,聂千屿与马上那男人的眼眸径直对视。
那眸子黑潭一般的死寂眼前人高高坐于马上,修长的手指握着缰绳,黑色长靴攀附而上,一身黑色玄衣,衣领处透出些许朱色的云纹。
少年鼻梁高挺,薄唇微张,浓密的眉毛和睫毛落了点点皎洁雪粒,似是落雪红梅。
大雪夹杂着簌簌寒风,马上少年高束的青丝混着红绸发带随风扬起,红缨枪立于他身侧,倜傥超逸,俊美非凡。
有那么一瞬聂千屿愣住了。
早听闻慕潇是周朝远近闻名的美男子,果然如是。
这般想着,不自觉扫到自己脏兮兮的身体,心中自嘲一笑。
不过月余,南北双王的儿子,一个尊贵荣耀、生杀予夺,另一个却卑微低贱、砧板鱼肉。
月黑风高,马上人居高临下睥睨着她,目空一世,像看着一个微贱的蝼蚁。
蝼蚁而已但,若他知道马下蝼蚁便是贼子聂千屿,定然不会是这样的,他会化作索命阎罗,掐紧这人喉咙,又或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是如此认定了我父亲背叛家国,害了平南王吗?思及此,聂千屿心下一横。
眼看着慕潇下马,正要走进看清她的脸。
那跪在地上的小乞丐涣散的眼神忽地变得凌厉。
她掌心蓄力,快速的一掌出击,身边两人毫无防备,被震得后倒了数米,随后又猛地钳住了那士兵的胳膊狠狠地向身后甩去,她疾步闪身敏捷地纵跃到这个军官的马上,冻僵了的手掌重重的拍了一下马屁股。
马儿一声长啸,随后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一众人被这眼前的一幕惊住未及反应,雪地上两人还在不停地哀嚎。
万没想到,这个乞丐竟真的是聂千屿,若今日让他跑了,他们怕是要担上大罪过。
那三两士兵心下一凉,心虚不已不敢看慕潇的眼睛。
慕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到,但一瞬就立即翻身上马,带着手下人追了上去。
聂千屿在马背上不断思索,寒风在她脸上冷冷的吹打,手指已经冻到近乎没有知觉,这具身体此刻已经非常脆弱,但她仍□□着,心中暗想“不能被抓住,不能被抓住,我还有事情要做!”刚刚那一切发生的太快,片刻身后人便被她被甩出一条街巷。
她身子近乎麻木,不停盘算着,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否和城门的守卫一搏,冲出城门。
离城门还有一条长街距离时,聂千屿突然在马背上,足尖借力一纵而上,旋即就翻到了近街的房瓦之上,之前还不忘狠拍一下马屁股,对马儿说了句“去吧!”慕潇率兵赶到城门时,只看到了一群面面相觑的士兵,和一匹晕头转向的马,马上早已不见了刚刚那人。
慕潇怒道“人呢!刚刚马背上的人去哪了!”守城门的士兵见状立刻下跪回禀“世子,刚刚这匹马突然向这边疾驰而来,来时并未见到什么人,小的们也正纳闷,怎会突然有马冲过来。
”“是这匹马发狂了吗?”士兵挠头。
聂千屿在房顶上偷偷观望着这一切,时隔数十年,她早已认不出慕潇。
如若不是今天在此处遇到,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当年那个肉团子会出落得如此俊俏。
少时慕潇随平南王来访幽州,曾暂住北境王府数月。
那时的慕潇不过五六岁,白嫩嫩、圆滚滚的,故而聂千屿给他起了绰号叫“肉团子”。
因他们二人年龄相仿,在一起总是争各种吃食玩具,几乎每天都会打闹个“你死我活”。
一般在两人争得最不可开交的时候,聂千泽就会过来劝架,只要喊一声平南王来了,他们就会立刻跑走躲起来。
聂千屿盯得出神,那会可比现在这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可爱多了,无奈地浅笑了一声。
慕潇似是有所感应一般扫过来,聂千屿赶忙低下头。
他目光扫过四周,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像是要将这条街盯出洞来,而后向后抬手一挥召唤刚刚那个军官。
“传令下去,今夜沧洲城所有街道严加搜索,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街道,他就隐藏在这里,另外明日进出城门的人员挨个查看,凡有嫌疑的都带到我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