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江临在数学竞赛集训营中是竞争者。他习惯在深夜翻墙出去喂养流浪猫,而我则在器材室里观看母亲阿尔兹海默症病情加重的视频。你袖口上的淤青和我妈妈忘记的日期,哪个更让你痛苦他拉下袖扣遮掩伤痕:都比不上你哭泣时的悲伤。高考前夕,他因重伤家暴父亲而入狱,我紧握着录取通知书站在探视窗前。
多年后在咖啡馆重逢,我颤抖着指向他手中的《时间简史》:你还记得...
他茫然抬头,书上批注是我熟悉的字迹。
抱歉,车祸后我认不出人脸了。
风铃轻响,玻璃门映出我瞬间苍白的脸。
他合上扉页离开,书页间飘落一张泛黄的纸:
沈昭,宇宙有138亿年,但爱你这件事,没有起点。
凌晨一点,数学竞赛集训营的宿舍楼被黑暗彻底吞噬,仅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处透出一丝幽绿的微光,宛如一只不眠的眼睛。我怀抱着一摞厚重如砖的《奥赛精讲》,悄无声息地溜出寝室,脚步在空旷的走廊中没有激起任何声响。
在这栋老楼的地下一层,隐藏着一间废弃的体育器材室。空气中充斥着一种浓烈的混合了尘埃和陈旧橡胶的压抑气味。我轻车熟路地穿梭于堆积如山的破旧鞍马和散架的跳箱之间,最终在角落里一个被灰尘覆盖的窗台下蜷缩起来。手机屏幕的微光幽幽地亮起,穿透了黑暗,映照出我脸部的轮廓。视频开始播放,画面剧烈晃动,镜头中央显现出母亲的面容。她正坐在疗养院那张熟悉的碎花布沙发上,目光空洞地扫过镜头,然后缓缓移开,凝视着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某个虚无之处。
囡囡护理员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引导,看看谁来看你啦是你女儿小昭呀。
母亲缓缓转动眼珠,目光重新聚焦于镜头,眼中充满了孩童般纯净而迷茫的困惑。她轻偏着头,干瘪的手指不自觉地拉扯着沙发扶手上起球的绒线,仿佛在试图辨识一件完全陌生的物件。几秒钟后,她终于放弃,嘴角勾起一抹温和却空洞的微笑,对着镜头喃喃自语:囡囡……上学去了吧应该回来了……
喉咙突然被一团浸透冰水的棉絮堵塞,冰冷而坚硬,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细微而撕裂般的疼痛。我紧咬下唇内侧的软肉,铁锈味在舌尖扩散。不能哭泣出声。这栋楼的楼板太薄,隔墙有耳。只能更紧地蜷缩身体,将额头抵在冰冷且粗糙的窗台边缘,任由无声的泪水滴落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形成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黑暗如同沉重的幕布,悄然降临,裹挟着器材室里陈旧腐烂的气息,以及母亲眼中那片越来越广阔的、将我彻底排除在外的荒芜。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它既像是老鼠在啃噬木头,又仿佛是风刮过破窗的缝隙,从器材室那扇半开的门外传来。我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突然抬头,迅速擦去脸上的泪痕,屏住呼吸。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条细缝,一个高挑瘦削的身影轻盈地侧身闪入,动作敏捷如同一道潜入水底的影子。
是江临。
在集训营中被公认为天才的他,也是我在积分榜上唯一的、紧追不舍的对手。显然,他并未预料到在这个时刻、这个偏僻的角落会有人出现。他的脚步突然停顿,那张在月光映照下轮廓清晰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难得一见的错愕。
沈昭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器材室里令人窒息的寂静。
我慌忙地熄灭手机屏幕,迅速塞进校服口袋,匆忙中不慎碰倒了一旁倚靠的旧标枪杆。金属杆撞击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哐当,在寂静的空间中显得格外刺耳。我的心跳骤然加速,直冲喉头。
他几步走近,没有开灯,窗外稀疏的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他的目光掠过我脸上未干的泪痕,继而落在了我紧握着、指节泛白的手机上,眼神犹如解析一道复杂的几何难题,锐利且专注。
你……他刚开口。
几乎在同一时刻,我的目光捕捉到了他抬手时,从轻轻滑落的深蓝色校服袖口下露出的一小段手臂——靠近手腕内侧的位置,赫然显现出几道青紫色的淤痕。边缘模糊,颜色深浅不一,显然是新旧伤痕的叠加。在清冷的月光映照下,那些痕迹刺目得就像白纸上的墨迹。
一股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同病相怜的酸涩猛地冲上头顶,压过了所有尴尬和羞耻。我抬起头,直直地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一种豁出去的尖锐:
你袖口的淤青,我的声音如同紧绷的琴弦,微微颤抖,与我妈妈连我的生日都忘记的日期,哪个更让你感到疼痛
问题犹如一把钝锈的刀,笨拙而凶猛地刺出,撕裂空气,同时也撕破了我们之间那层薄弱的、名为竞争对手的伪装。
月光洒在他脸上,那丝错愕立刻凝固了。他薄薄的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紧绷。空气凝固了几秒,只余下我们两人压抑的呼吸声。他突然垂下眼帘,遮住了眼底翻滚的情绪,动作迅速而粗鲁,手指用力一扯,硬生生地将袖口那颗小小的金属纽扣拽了下来。金属扣子落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叮一声轻响,弹跳着滚入了角落的黑暗中。他迅速地将袖口拉下,严实地遮住了那片刺目的淤青,仿佛要隐藏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再抬眼时,脸上已经恢复了他一贯的冷漠和疏远,甚至带有一丝尖刻的讽刺,目光锐利地盯着我脸上未干的泪痕。
都抵不过你哭起来难看。他的声音虽不响亮,却每个字都清晰如冰锥般刺入人心。
器材室内仅余下那微弱的月光和我们之间骤然降至冰点的沉默。他不再望向我,转身朝门口走去,背影挺拔,却透露出难以形容的僵硬。门轴发出细微的呻吟声,他消失在门后的黑暗中,留下我独自一人,面对一室如水般冰冷的寂静。那句刻薄的话语仍在空气中回荡,宛如一群烦人的毒蜂。然而,在那片冰冷的沉默中,我竟意外地感知到了一丝……相似的气息它来自他刻意拉下的袖口,也来自他转身时那瞬间流露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僵硬。
自那晚之后,器材室的幽暗角落似乎不再是仅我一人所知的避难所。我若早到,偶尔会碰见他刚离去的背影,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消毒药水味——那是他处理伤口后留下的独特印记。而当我晚到,推开门时,会发现他倚靠在冰冷的窗框下,月光描绘出他静默的侧影,手中捏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似乎只是在无意识中轻轻揉搓。
我们默契地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谁也不再提及那晚狼狈的眼泪和尖刻的话语,也从不刻意交谈。只是共同承受这片黑暗,这片沉重的、各自默默疗伤的寂静。如同两艘在深夜风暴中偶然相遇的船只,隔着浓雾,仅凭微弱的灯光确认彼此的存在。
沉默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语言,也是唯一的桥梁。
直到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午后。自习室里,只剩下风扇徒劳的嗡鸣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盯着摊开的物理竞赛题集,眼前却全是母亲昨天在视频里把粥碗打翻、尖叫着认不出护理员的画面。胃里一阵翻搅,冷汗瞬间浸湿了我的后背。我猛然推开椅子,疾步冲向那间废弃的女厕。在狭小的空间内,我倚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剧烈地干呕,心如刀绞,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无尽的酸水和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虚脱感袭来,我无力地滑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隔板。门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一个干净的白瓷水杯,无声地从门板下方的缝隙里推了进来。杯子里盛着温水,水面微微晃动着,映出天花板上惨白的光。
是江临。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停留。脚步声很快远去。
我颤抖着双手拿起那个杯子,温热的触感透过瓷壁传递至掌心,奇妙地安抚了那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杯壁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一丝微凉气息。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份沉默的共享开始显现出微妙的变化。他偶尔会在我的常坐的窗台边,留下一包未拆封的纸巾。而我,在深夜离开器材室时,也会不经意地将他遗落的、密密麻麻写满复杂公式的草稿纸,放置在显眼的地方。这种无声的、谨慎的接近,在沉闷的黑暗中悄然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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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的倒计时牌宛如一把悬挂在头顶的利剑,数字无情地一天天减少。初夏的炎热提前侵袭了校园,蝉鸣声吵闹得令人烦躁。
一个周末,我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市郊的疗养院返回,手中紧握着一张薄薄的缴费通知单。母亲的状况突然恶化,急需一种昂贵的进口药物,其费用之高令人窒息。通知单上的数字,如同烙铁般刺痛我的双眼。
我心神不宁地返回集训营宿舍楼,在楼道的阴影中意外遇到了江临。他看起来刚打完篮球,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缕缕紧贴在饱满的额头上。他见到我,脚步突然停下,目光审视着我失焦的双眼和手中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纸。
嘿,他叫住了我,声音中透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紧张。他从运动裤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我,这是老张(我们的竞赛教练)让我转交给你的,关于下周省队选拔的加试范围,内容似乎有些超出常规。
我机械地接过那张纸,指尖冰凉。展开一看,哪里是什么加试范围。纸上是江临那熟悉而锋利的字迹,清晰地罗列着几个本市知名大学提供的、专门针对奥赛获奖学生的全额奖学金项目,后面甚至还用红笔标注了截止日期和申请要点。在纸张的最下方,是一行小字:选数学系。基础理论方向。未来缺口大,回报周期相对短。
我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那几行小字上,每一个字都像利针般刺入心扉。他明白了。他肯定已经猜出我手中的缴费单代表着什么,猜到了那份沉重得几乎要将我压垮的绝望。
我的喉咙仿佛被堵塞,无法发出任何声音,而我的眼眶却热得发烫。我突然抬起头,目光紧紧地锁定在他身上。他正用手擦拭着额角的汗水,动作显得有些慌乱,似乎在试图掩饰些什么。他那件深蓝色的短袖运动衫的袖口随着动作微微上滑——露出他健壮的小臂外侧,一道触目惊心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狭长伤口在昏黄的楼道灯光下暴露无遗。伤口的边缘红肿,显然是新近造成的。它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攀附在他麦色的皮肤上,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暴力。
那一刻,空气似乎凝固了。我手中的奖学金清单和缴费单仿佛重若千钧。他顺着我的目光,也注意到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脸色突然变得阴沉,几乎是粗鲁地迅速拉下袖子遮掩起来。
我们隔着几步的距离,在昏暗嘈杂的楼道里无声地对峙。他的眼神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愤怒和被看穿的尴尬,而我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它们如潮水般涌出眼眶,炽热地滴落在手中那两张轻盈却沉重如山的纸上。
他注视着我泛滥的泪水,眉头紧锁,嘴唇微动,似乎想要再次说出那句刻薄的难看。然而,他最终只是极度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突然转身,几乎是狼狈地快步冲上了楼梯,他的脚步声在楼道中沉重地回响,每一步似乎都重重地踏在我的心乱如麻上。
那张载有奖学金信息的纸张,被我紧紧握在手中,汗水与泪水使得上面锐利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它已不再只是一份简单的信息,更像是一根在绝望深渊边缘意外抛来的救生索,带着笨拙的、被伤痛和伪装所包裹的温暖。
高考前夕,整个城市仿佛化作一个巨大的高压锅,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傍晚时分,我刚从疗养院返回,母亲的状况似乎暂时得到了缓解,然而医生含蓄的言辞却像一块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就在这时,手机在裤兜里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班主任的名字。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了我。电话接通后,班主任老张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沉着,带着一种极力抑制的惊慌和难以置信:沈昭你……你听说了吗江临……江临他出事了!
什么我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冰凉。
他……他把他父亲……重伤了!就在刚才!警察已经把人带走了!老张的声音破碎不堪,说是……说是家庭纠纷,他爸常年家暴……这次好像是为了护着他妈妈……下手太重了……
嗡的一声,世界在我耳边彻底失声。班主任后面的话变成了一串模糊不清的噪音。手机从麻木的手指间滑落,啪地摔在地上,屏幕碎裂开来,像一张绝望哭泣的脸。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我踉跄着扶住墙壁,才勉强没有摔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那晚,我如同一具失去灵魂的傀儡,在空旷的操场上疯狂地奔跑,一圈又一圈,直至肺部灼热,双腿沉重得无法再抬起。汗水与泪水交织,布满了我的脸庞。冰冷的夜风灌入喉咙,却无法驱散脑海中那个在器材室的月光下,倔强地用袖扣遮盖淤青的身影。他袖口下那道新伤的可怖模样,在我眼前不断浮现。
为了护着他妈妈……下手太重了……
他做到了。以一种最为惨烈的方式,切断了那条束缚着他们母子、名为暴力的枷锁。代价却是他自己。那位在数学领域自由飞翔的天才,那位在黑暗中与我共享沉默的伙伴,彻底地陷入了深渊。
几天后,高考如期而至。我坐在寂静得只剩下笔尖沙沙声的考场里,眼前的试卷模糊一片。每一个字我都认识,每一个公式我都熟悉,但它们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脑海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探视室冰冷的玻璃窗,想象着他穿着囚服、剃短了头发的样子。答题卡上落下的字迹,每一笔都带着难以言表的沉重。窗外蝉鸣刺耳,阳光白得晃眼。我深知,我笔下写出的每一个答案,都浸透了那个夏夜器材室的黑暗、楼道里那道刺目的伤口,以及此刻监狱高墙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国内顶尖学府数学系的录取通知书,特快专递的信封轻盈却沉重得几乎让我拿不稳。我心中没有一丝喜悦,只感到一片荒凉的冷漠。手中紧握着这张轻薄的纸张,我踏上了前往市郊监狱的公交车。随着车厢的摇摆,窗外的繁华景象迅速后退,被灰色的厂房和稀疏的树木所取代,直至公交车停在了一堵冰冷、高耸、隔绝了一切阳光的灰色巨墙前。
探视室狭窄且令人感到压抑,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与绝望混合的刺鼻气味,令人感到不适。一道厚重的有机玻璃墙,布满了细小的划痕,无情地将空间一分为二。我坐在冰冷的塑料椅子上,手中紧握着那份录取通知书,指节因用力过猛而显得苍白。纸张边缘因汗水而变得有些柔软。心脏在胸腔内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钝痛。
终于,玻璃墙对面的门缓缓开启。一个身着灰蓝色条纹囚服的身影,在狱警的陪同下缓缓走了进来。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是江临。
他消瘦了许多。曾经合身的校服现在穿在他身上,想必会显得空荡荡的。囚服套在他身上,显得异常宽大,使得他肩膀的线条显得格外嶙峋,刺眼般突出。他的头发被剪得很短,几乎是紧贴着头皮,清晰地勾勒出头骨的轮廓,同时也完全暴露了他额角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暗红色的狭长疤痕。那道疤痕,宛如一条丑陋的蜈蚣,趴伏在他苍白的皮肤上。
他低垂着头,目光凝视着自己搁在桌面上的双手。那双手,曾经在草稿纸上挥洒自如地推导出最精妙的公式,现在却只是无力地交叠着,指关节因消瘦而显得格外突出。
时间似乎停滞了。在这间狭小的探视室内,唯有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刺耳的嗡嗡声,令人烦躁不安。我试图开口,但喉咙仿佛被砂纸打磨过,干涩且疼痛,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千言万语积压在心头,最终只化作无声的泪水,它们汹涌地涌出眼眶,模糊了玻璃墙对面那个既熟悉又陌生、令人心碎的身影。
他似乎被这无声的哭泣所触动,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就在他抬头的那一刻,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他的眼睛。
那双曾经在解答难题时闪烁着如星辰般锐利光芒的眼睛,现在似乎被一层终年不散的浓雾所笼罩。它们显得空洞、茫然,失去了所有的焦点和活力。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悲伤,甚至没有认出旧友的涟漪,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静。他就这样,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毫无焦点地凝视着我所在的方向,仿佛我只是探视室中一件冰冷的摆设,一堵没有生命的墙。
一股强烈的恐惧和寒意瞬间紧握了我的心脏,窒息了我的呼吸。他既不是在逃避,也不是在掩饰……他真的……看不见了吗还是说,他认不出眼前的事物了
江临……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破碎不堪,带着剧烈的颤抖。我几乎是扑向玻璃前,双手紧紧贴在冰冷的有机玻璃上,徒劳地想要更靠近他一些,想要抓住些什么,是我!沈昭!你看看我!是我啊!
我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回响,带着绝望的哭腔。玻璃墙对面的狱警皱了皱眉,但并未出声制止。
江临的身体似乎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那双空洞的眼睛,终于因为声音的来源,迟缓而艰难地聚焦在我脸上。然而,那眼神依旧陌生得令人寒心。仿佛在凝视一个初次见面、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其中没有丝毫的熟悉感,没有我们共同经历的黑暗,没有那些无声的试探和笨拙的靠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空白。
他轻轻地侧了侧头,似乎在竭力辨识,又仿佛在确定声音的来源。几秒钟的死寂之后,他那干裂的嘴唇微微地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相互摩擦:
你……是谁
这三个字,虽然轻飘飘的,却如同三把锋利的冰刃,深深地刺入了我的心脏,刹那间将那里搅得血肉模糊。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彻底崩塌、碎裂,无声地坠入无底的黑暗深渊。我的手无力地从玻璃上滑落,录取通知书从颤抖的指间飘落,无声地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仿佛所有的力量都被瞬间抽空,我瘫坐在冰冷的塑料椅子上,连哭泣的力气都失去了,只剩下无声的、剧烈的颤抖。
他目睹了我情绪崩溃的瞬间,空洞的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轻微的困惑,然而很快就被那厚重的迷雾所吞没。他不再注视我,缓缓地、有些艰难地再次垂下头,目光定格在自己那双紧握的、骨节突出的手上。仿佛刚刚那短暂而令人心碎的对话从未发生过。探视室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以及我无法抑制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时间成了最无情的溶剂,逐渐淡化了那个充斥着试卷、消毒水和绝望眼泪的夏天。五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伤痕累累的人学会在废墟上重建生活,用忙碌的学业和随后的工作,一层层地填补心底最深处的空洞。
我在那所顶尖学府的数学系完成了学业,如今在一家科技公司的算法部门工作,每天与冷冰冰的代码和逻辑为伴。母亲最终还是走了,在那个高考后的冬天,安静地、彻底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也离开了我。那场旷日持久的告别,耗尽了我所有的眼泪,只留下一种沉甸甸的、近乎麻木的疲惫。
一个平凡的周末午后,阳光透过咖啡馆宽敞的落地窗洒落进来,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烘焙的香气和轻柔的爵士乐旋律。我坐在窗边的位置,凝视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一串复杂的模型参数,陷入沉思。手指不自觉地轻敲桌面,发出单调的节奏。
风铃清脆地叮铃一声。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门口。一个身着浅灰色衬衫的高挑瘦削身影推门而入,侧身对着我走向吧台点单。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条和挺拔的鼻梁,还有额角那道……暗色的、微微凸起的旧疤痕。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凉和一片震耳欲聋的空白。我死死地盯着那个侧影,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是江临。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曾经的少年单薄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宽阔而坚实的肩膀,身形依然挺拔如松。曾经囚服下显得格外刺眼的瘦弱感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含蓄而深沉的力量感。唯有额角那道疤痕,依旧固执地揭示着过去的残酷。
他点了一杯咖啡,手持纸杯,转身朝向角落里一个靠近书架的空位走去。步伐稳健,没有流露出任何异常。他坐下后,侧脸朝向我。阳光洒在他身上,也照在随意搁置在桌面上的那本书上。
深蓝色的硬质封面,烫金的英文书名在阳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泽——《A
Brief
History
of
Time》。时间简史。
像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我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动作大得带倒了手边的咖啡杯。褐色的液体迅速在桌面上蔓延开来,浸湿了摊开的笔记本。可我已经完全顾不上了。整个世界都消失了,视野里只剩下那本书,那个侧影,和额角那道疤。
是他!真的是他!他还记得!他肯定还记得!记得我们初次相遇,在集训营的走廊上,我曾激动地向他推荐霍金的那本书,讨论着宇宙的起源和时间的箭头……
一股巨大的情感洪流,夹杂着酸楚与难以置信的狂喜,冲破了理智的防线。我几乎是踉跄着,绕过狼藉的桌面,跌跌撞撞地冲到他面前。五年来积压的所有思念、痛苦、疑问和不敢触碰的绝望,在这一刻如洪水般汹涌而出,冲破了我的喉咙。
江临!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几乎崩溃的急迫感,手指颤抖着指向他手中的那本《时间简史》,你还记得……
他抬起头。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清晰地勾勒出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瞳孔依旧是深邃的黑色,但其中并未显露出重逢的惊讶,没有流露出对旧友的喜悦,甚至没有丝毫的波动。只有一片平静的、彻底的、近乎空洞的茫然。宛如两潭深邃而无生气的古井。
我的声音,我的动作,我的存在,似乎都无法在那片深潭中激起哪怕是最细微的涟漪。。
他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对我的突然举动和失控的情绪感到意外。他的目光礼貌而保持距离地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试图辨认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容,带着一丝被干扰的困惑。随后,他以极其平静的语气,用一种陈述事实的方式,甚至略带歉意地开始说话:
抱歉,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时间磨砺过的沙哑质感,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我所有的期待,车祸后,我认不出人脸了。
轰——!
我的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爆发了。一瞬间,眼前的世界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只剩下刺眼的白光。在咖啡馆中,悠扬的爵士乐、咖啡机的低鸣以及邻座的窃窃私语,所有这些声音仿佛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他那句平静而残忍的话语,在耳边不断回响,无限放大。
车祸……认不出人脸……
原来……原来在探视室里那空洞的眼神,那句陌生的你是谁,并非绝望的自我封闭,而是源自一场我全然不知的车祸一种被称为面孔失认症(Prosopagnosia)的无情剥夺他记得公式,记得霍金,记得《时间简史》,却偏偏忘记了我
我呆立当场,仿佛一个被瞬间抽走灵魂的傀儡。脸上的血色完全褪去,嘴唇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世界在我脚下旋转、倾斜。一股巨大的悲痛和荒谬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感瞬间将我紧紧抓住,比五年前在探视室感受到的绝望还要强烈。原来,重逢的刀刃,可以比彻底的失去更加锐利,更加撕心裂肺。
咖啡馆内明亮的灯光投射在我脸上,清晰地映照出我那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苍白面容。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宛如一面冷酷的镜子,映出了我此刻摇摇欲坠的身影——一个被命运彻底戏弄、瞬间被抽空了所有活力的躯壳。
江临注视着我,目睹我脸色骤然变得苍白,神情恍惚,他那空洞的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轻微的困惑,但也仅此而已。那困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大概只觉得遇到了一个情绪失控、行为古怪的陌生人。
他不再看我,仿佛我不过是空气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他垂下头,动作流畅地合上了手中那本深蓝色的《时间简史》。硬质封面发出了一丝轻微的啪嗒声。
就在他合上书页的瞬间,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纸片,从书页的缝隙间飘落出来。
像一片被遗忘的枯叶。
它打着旋,无声地、缓慢地坠落。
最终,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了我脚边冰冷光洁的瓷砖地上。
我的目光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吸引,牢牢地锁定在那张飘落的纸片上。心脏在胸腔内剧烈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声。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指尖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才勉强捡起了那张轻飘飘的纸片。
纸张很薄,带着岁月沉淀的脆硬感。我颤抖着将它展开。
映入眼帘的,是那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字迹——锋利、干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筋骨,一笔一划都力透纸背,正是江临的手笔。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最后的防线。
纸上只有一句话,清晰地写着:
沈昭,
宇宙有138亿年,
但爱你这件事,
没有起点。
风铃再次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玻璃门被推开,带进一阵微凉的风。
江临手持他的咖啡杯,平静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咖啡馆。他那灰色衬衫的背影,渐渐地与门外流动的光影和人潮融为一体,转瞬即逝,宛如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未留下丝毫痕迹。
咖啡馆里,爵士乐还在慵懒地流淌,咖啡的香气依旧浓郁。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我独自站在原地,像一座被遗忘在喧嚣中的孤岛。
手中,紧握着那张泛黄的纸片。锐利的字迹深深地刻入掌心,却未感到一丝疼痛。
宇宙诞生于138亿年前的一次炽热奇点大爆炸,时间从此有了刻度,万物开始奔流。
而那句迟到了漫长光阴的告白,终于抵达时,却再也找不到属于它的归途。
我的眼泪,终于后知后觉地、汹涌地砸了下来。滚烫的泪珠,一滴,一滴,沉重地落在那行宣告永恒却已坠入时间废墟的字迹上,慢慢氤氲开一片绝望的湿痕。